[秦漢三國] 放嘯大漢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7 23:44: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59798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6

第一百二十章 文 鬥

  都賴水畔,連營十裡,旄旗如林,人馬如蟻。

  一眼望去,平日裡風吹草低只現牛羊的廣闊草原,此時盡現一座座氈包,如同白色的蘑菇,鋪滿草原。

  胡人多以氈帳來計算人數,郅支打了半輩子仗,已經練出了一眼掃去,就能大致估摸有多少帳落的眼力。

  “八千帳!”郅支發出牙疼似地“絲絲”吸氣聲,“不下三萬人……”

  “大單于,怎麼辦?”駒於利受說話的聲音都帶著幾分驚惶。他不是沒打過仗,正相反,在北匈奴西遷的過程中,打烏孫、打大宛、打大月氏,他都是一馬當先。但從來沒有碰到過上萬敵軍,而且還是漢軍!

  郅支兇狠盯著兒子,就像頭狼盯住狼崽:“怎麼?怕了?”

  “怎……怎麼可能。”駒於利受握刀在手,昂然道,“孩兒願打頭陣。”

  郅支臉色轉緩,點頭道:“這還像話。不過不急,我們得先探虛實。”

  郅支旋即下達了兩道命令:“譯長為使臣,攜禮物前往漢營拜會。左大將聚控弦百騎,視漢軍回復以定出擊與否。”

  駒於利受與譯長連忙躬身領命,接過令箭後飛快退下。

  郅支深深吸了口氣,以手按胸,向康居大祭司烏陀彎下腰:“惡狼扒開羊圈子,嘴裡不叼著食物,不會離開。漢軍此番不打招呼殺上門來,怕是不會善了。現在,是考驗我們友誼的時候了。”

  烏陀一直半閉著眼,此刻終於睜開,眼神陰鷙:“單于放心,我必可使康居與單于並肩而戰,驅逐漢兒。”

  郅支深深鞠躬:“一切有勞國師了。”

  在郅支登高窺探漢胡聯軍大營時,本著勿使不教而誅的理念,陳湯也派出了使者,向郅支通報了來意。於是,雙方就有了以下的對話:

  單于遣使問:“漢兵何以來?”

  應曰:“單于上書言居困厄,願歸計強漢,身入朝見。天子哀閔單于棄大國,屈意康居,故使都護將軍來迎單于妻子,恐左右驚動,故未敢至城下。”

  郅支得到這樣的答覆,鼻子都氣歪。他當年是說過臣服漢朝,也說過入朝覲見漢家天子,但那不過是隔空喊話,你們聽個響就行了,難不成還當真?但這確實是他說過的話,一時被戧得無言以對。只好換個話題,言道都護及諸國貴人遠來是客,單于當盡地主之誼,設宴接風。

  用膝蓋想都知道,這是有去無回的鴻門宴。

  陳湯的答覆是:單于真是貼心啊,知道我們的難處,赴宴就免了。我軍“兵來道遠,人畜罷極,食度日盡,恐無以自還,願單于與大臣審計策。”。意思就是我軍糧草確實很緊張,都不知道還夠不夠吃回去。你們考慮一下,是不是接濟一二?

  郅支得到譯長的回復後,竊喜之餘,還有些不放心。有手下為他獻了一計,不如順水推舟,如漢軍所請,咱們送些谷米乾草過去,借機窺探漢軍穀囤,便可知虛實。

  郅支採納了這個建議,立刻送了三十車糧草——對於三四萬大軍及上萬牲畜而言,三十車糧草,不過兩三日用度,杯水車薪。

  匈奴人將糧草送到漢軍大營東門,正與軍需官交接時,突然運輸糧車的一頭公牛無故發狂,連番衝撞多人,一頭紮進軍營,甚至沖進囤穀重地。很快,瘋牛被漢軍守衛以勁弩射殺。而匈奴人也拔刀對死牛一陣亂砍亂剁,此舉究竟是洩憤還是想掩蓋什麼,就不得而知了。

  不少匈奴人借此躥進營區,明為捕牛,實為窺探,儘管很快被驅逐,但已頗有斬獲。

  於是,郅支得到這樣的情報“漢軍穀圃不過百座,只有一月用度,不堪持久。”

  郅支大喜:“好,很好,漢人呆不久矣!”

  幾乎在同一時刻,陳湯與甘延壽、張放得知此事,也相顧莞爾:這個郅支,純屬多此一舉啊。想都知道,漢胡聯軍萬里遠來,一路消耗甚巨,能有多少餘糧?你這麼想知道,好,我們明明白白告訴你!

  於是,陳湯又一次派出使者,表達不滿:“我為單于遠來,而至今無名王大人見將軍受事者,何單于忽大計,失客主之禮也!”

  我們萬里遠來,全是為了單于,結果到現在都沒個有份量的人來拜見受命,單于你懂不懂待客之道?還有,三十車糧草,能吃幾口?你堂堂單于也送得出手,忒小氣了。

  而郅支則只是假惺惺賠罪,說自己這“地主家也沒多少餘糧了”,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雙方你來我往,使者忙得腳後跟踢後腦勺,互相試探,文鬥了幾個回合。

  郅支得到了他想要的,漢軍糧草不繼,呆不了多久,只要固守反擊,加上康居馳援,一定能擊敗漢軍。漢軍若敗,其餘諸多邦國必離心四散,不戰而潰。

  陳湯、甘延壽同樣也得到了他們想要的,故意示敵以弱,暴露弱點,將匈奴人牢牢按在郅支城。只要你不跑,我們的目的就達到了,暴露情報也在所不惜。

  無聊的外交辭令說了一大堆,眼看也玩得差不多了。雙方都不約而同扯下和善的面具,文鬥結束,武鬥開始。

  第三天,遠征軍拔營,逼近郅支城,於城外三裡外紮下營寨。

  而郅支城也是滿城矗立五彩旗幟,城頭遍佈披著鎖子甲、手持各種長短兵的守備甲士,烏央央一大片,不下三四百人。又有百餘輕甲騎兵往來賓士於城下,聲如密雷,攪得煙塵滾滾。馬上騎士還不時做出翻騰、反騎、側懸、拾物等種種高難動作。

  除此之外,還出現了一支很奇怪的步兵陣。這支步兵皆為甲士,人皆持大盾,約百餘人,在城門兩邊排列陣勢。其陣左右各六十人,分三列,第一列豎盾於前,藏匿於後;第二列舉盾橫架於前盾上,形成盾簷;第三列舉盾如遮,將盾橫搭在第二列盾上。如此,一個密不透風,可防禦遠程九十度打擊,堪稱無懈可擊的盾牆便形成了。

  這樣的三疊盾陣,遠遠看去像是一片片魚鱗——這是一種與漢軍陣形完全不同的另類魚鱗陣。

  什麼時候以機動為主,來去如風的匈奴人,也玩起了陣法來了?

  就在遠征軍將士面面相覷時,城上匈奴甲士或揮舞兵器,或伸臂勾指,或解袴露體,極盡挑畔之能事。一陣陣亂哄哄的嘈雜聲,匯成巨大聲流:“鬥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6

第一百二十一章 碰 撞

  “羅馬龜甲陣!”

  張放一見這熟悉的陣形,脫口而出。他對什麼陣法之類的沒研究,但影視作品看過不少,也玩過《羅馬全戰》,眼前匈奴人所布的這個陣形,確實有幾分像羅馬龜甲陣。再結合這郅支城頗具羅馬風格的建築,莫不是當真有羅馬人來到這東亞之地,且為郅支所用?

  “羅馬?龜甲陣?”陳湯咀嚼著張放這兩個關鍵字,“羅馬就是大秦吧?龜甲陣,倒是很形象。張議曹,你是如何得知?”

  張放的解釋張口就來:“我曾到靈州上河農都尉班公府上做過客,班公有一族弟,行六,字達遠。其人行商於異域,履足於西極,見聞廣博。與其一席話,勝讀三年書,故而得知。”

  這話如果讓班行聽到,必定大呼“冤枉啊”。

  陳湯、甘延壽俱點頭:“班達遠啊,聽說過,班氏能保持興盛,此人功不可沒。”

  說到玩陣法,漢人可是老祖宗,而且匈奴人擺這龜形陣的人數太少,不成氣候,因此陳湯也好,甘延壽也好,都沒放在眼裡。

  這時統合三校的郭習驅馬而來,向甘、陳稟報:“匈奴勢勁,諸胡俱憂。”

  郅支沒白費力氣,他擺出的架勢,確實嚇住了遠征軍中一些小國與部落。

  匈奴人又是跑馬,又是列陣,又是叫囂,可不是吃飽了撐著,而是向漢胡聯軍展示自己的實力。這就像蹬羚跳得高高,可不是抽風,而是體現活力,用意嚇退捕食者——看,我蹦得這麼歡實,活力四射,你要追咬我,絕對是白費力氣。

  匈奴人看似展現的不過五六百人,但不可忽視的是,這些人俱為甲士與甲騎。這時代,招人很容易,但配給精良裝備,就千難萬難了。有防禦刀劍性能良好的鎖子甲,有騎術精湛的騎士,有整齊厚重的大盾,有鋒利齊備的兵器……這無一不展現出郅支的強大實力,足以嚇退自以為是的捕食者。

  事實也正如郅支所料,聯軍中不少邦國與部落確實被嚇住了。只不過,漢軍是更高級的捕食者——獵人。不吃你這一套。

  陳湯當即召集諸邦國首領前來軍帳,分析道:“郅支有三敗:一、棄弓矢之利,馳馬之速,而據守堅城。此乃舍長取短,自困愁城也。二、不以快馬利箭襲憂,反而設陣邀鬥,此亦自曝其短也。三、匈奴之害,在於勝則獸聚,敗則鳥散,難以盡除之。而今郅支戀棧固城,以寡兵拒巨眾。有此三敗,郅支不亡,湯願奉項上人頭!”

  陳湯撂狠話了,三萬人打三千人,十倍之強勢,若不能勝,腦袋早晚保不住,敵人不割自家人也會割。既然敗了腦袋註定不是自己的,不如趁著還能做主,當賭注再押一把。

  張放暗暗挑大拇指,難怪陳湯一戰而擠身名將。能夠快速尋找到敵人的弱點,做出準確判斷,並且敢於以命相賭,激勵士氣,的確具備了名將素質。

  如果匈奴人還住氈帳,遊走不定,那才真讓人傷腦筋。既然住進城裡——呵呵,郅支一定沒想過,農耕民族不但很會修城,更會拆城,而且拆的效率一定遠遠高出修的速度。

  諸胡首領頻頻點頭,均覺有理,信心複熾。

  便在此時,衛士來報:“匈奴人來搦戰了。”

  陳湯拍案而起,目光暴漲:“來得好,便叫胡兒識得漢家驍士的厲害。”

  登上用於指揮號令的巢車,甘延壽、陳湯、張放及諸胡君看到,營門正前方一裡之外,是一支百餘騎的匈奴騎兵,正是先前在郅支城下跑馬炫技的那支輕甲銳騎。這一次,多了個指揮官,從那純白旄旗的獨特標識上看,指揮官的身份相當高。

  來者正是匈奴左大將駒于利受,以及王庭精銳百餘騎。這明顯是試探性進攻,但駒於利卻還說得冠冕堂皇:“此前大人言道單于失禮,無名王貴人前來拜會。諾,我這不就來了!”

  呵,果然是來了,只不過是帶著刀弓來。

  陳湯回答毫不含糊:“來而不往非禮也。白虎校百將杜勳,領一屯強弩力士,前往接待。”

  弩是對付胡騎的最有效武器,郅支派來他認為最精銳的騎兵,陳湯也派出同樣人數,漢軍最精銳的強弩士,針鋒相對。

  這將是遠征軍與郅支第一次正式交鋒,陳湯力求首戰必勝,震懾敵軍,振我士氣。因此,他派出的不是一支普通屯兵,而是諸屯中精選的強弩士。之所以選杜勳,那是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強弩士。

  接到命令的杜勳,立即選了百名精銳,並根據敵情,選用長戟、擘張弩與破甲專用的三出矢刃。

  擘張弩為臂力上弦的臂張弩,射速比蹶張弩快。為了達到震懾來敵的目的,杜勳申領的均為五石擘張弩,這是擘張弩中最大石力,非臂力過人之士難以操控。這樣的勁卒漢軍雖不多,百十人還是找得出來的。

  五石弩的有效射程超過百步,如果運用得好,完全能夠在匈奴騎兵還沒來得及跑到跟前時,將之擊潰。

  杜勳率百名強弩士沖出轅門,于三十步外立定,然後分左右兩隊,各三排,間半丈,列陣於野。

  百名弩手,列陣于野,前方沒有任何屏障(拒馬鹿角可以遲滯匈奴騎兵,但同樣也會影響弩手射擊),左右沒有步騎保護,就這樣完全暴露在鐵騎之下。沒有過人的膽氣,嚴格的訓練,以及豐富的戰鬥經驗,絕不敢這樣做。

  站在巢車上的張放,終於看到這時代漢軍的弩陣。

  漢軍弩陣為左右三排,第一排強弩士置矢盒於身前,雙手持弩,單膝跪地,取半蹲位,弩矢向上斜指三十度,食中二指扣住懸刀,待命擊發;每二排強弩士挺身直立,弩上弦,但不放矢,垂指於地,似有所待;第三排強弩士,正躬身拉弦,隨時候補……

  很眼熟啊,這不就是三段射麼?漢軍居然有這麼先進的射擊理念?

  其實張放有所不知,這種類似後世火槍時代的三段連射法,早在戰國時代就已出現,秦軍更將此戰術推上巔峰,秦弩軍陣,曾令六國喪膽。而漢承秦制,於弓弩一道亦一脈相承。當年李陵以五千漢軍對抗八萬匈奴,便是將這種戰術發揮得淋漓盡致。

  而此時,匈奴人也開始動作,原本鬆散的騎士由兩側向中間聚攏,排成一堵由騎兵組成的兵甲厚牆,徐徐推進。兵刃與皮甲皮靴的磕碰聲,鏈甲特有的金屬摩擦聲,無不令人心跳加劇。進至二百步,匈奴騎兵開始加速,悶雷般的蹄聲,重重叩擊大地,震動著人的心臟,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

  黃沙卷揚,百騎奔突,勢不可擋。

  張放身在大營,都能感受到那股子騎兵組成肉牆威逼而來的氣勢,渾身汗毛豎起,胸口發悶,握劍柄的手濕漉漉地打滑——他不過是旁觀者尤如此,可想而知,身在戰場,直面強敵,漢軍強弩士們所承受的壓力了。

  令張放欣慰的是,強弩軍陣雖然略有騷動,但陣腳未動,陣形也沒走樣——不是什麼士兵都能承受一支即將發起衝鋒的騎兵威壓的,這也是陳湯選擇一支有豐富作戰經驗的正卒老兵迎敵的緣故。

  “預備——”杜勳的聲音帶著撕裂的破音,但依然穩定。

  號鼓手高高舉起包著紅布的木棰,百名強弩手次第端起手裡的弩弓。

  森森利矢,戟指來敵。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6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交 鋒

  最先出擊的,卻不是杜勳,也不是前排強弩士,而是佇列左側一名隊率。

  這隊率迅速出列,平端弩弓,扣動懸刀——繃!強勁的反震,將他整個人震得向後一仰。

  弩矢破空,劃過一道弧線,遠遠落下,距匈奴尚有一段距離——這當然不是他無聊,也不是緊張亂套,而是測距。那支穩穩插在地上的弩矢,就是標誌。

  濛濛煙塵中,健蹄如林,漸逼漸近……哢嚓!鐵蹄終於踏折那標杆似地弩矢。

  強弩抬起,閃耀著鉛灰光芒的生鐵三出矢刃(三棱箭矢),斜指已沖近百步之內的匈奴狼騎……

  繃!杜勳板下懸刀,手臂一震,強弩的弓弦嗡地震顫,箭矢如電疾射——

  咻——噗!

  杜勳首發命中,錐形利矢飛射百步,貫穿了沖在最前面的一名匈奴騎兵的胸膛,匈奴人發出一聲慘叫,重重墜地,旋即被其後數十騎踐踏成一團肉泥。

  屯長的攻擊就是號令,漢軍鼓手重重捶下。

  繃繃繃繃繃繃繃繃繃!

  左右兩隊第一列強弩士應聲按下懸刀,三十余支弩矢激射而出,形成一片扇面荊棘。

  嗤嗤嗤嗤!箭矢錯空,交織而下。

  匈奴人的輕甲可以擋住一些箭鏃,卻絕擋不住如此勁矢,中者無不落馬。還有的是被射中馬匹,馬失前蹄而被掀翻在地。

  其中一個從馬背掉下的匈奴騎士十分悍勇,落地翻了個滾後立即彈身而起,翻上一匹失去主人的馬背,嗷嗷叫著繼續衝刺,其俐落的身手贏得了同伴們一陣喝彩。

  彩聲未落,弦翻震耳,一陣巨大的嗡嗡震鳴響徹戰場上空,第二波勁矢接踵而至。

  又有好幾個匈奴騎兵被射翻滾地,其中一支勁矢更是穿透那悍勇騎士披著牛皮堅甲的胸膛,將其射離馬背,從空中重重摔下。

  漢軍那邊,第一排發射後,立即退後,第二排上前,互換位置,次第擊發。完成射擊後,第二排退回原位,而第三排則持弩前進,變成前排,再次扣下懸刀,形成第三波打擊。如此周而往復,保持遠程打擊輸出的連續性。

  當第三波弩矢射出時,匈奴人已沖近七十步,而迎接他們的矢雨,殺傷性也就更強。

  一時間,但見聯軍大營轅門前,弩矢如蝗,一波接一波,連綿不絕。數十步外的匈奴騎兵則不斷應聲落馬,屍體砸地翻滾出的煙塵,戰馬失主的悲鳴,混成一團。

  聯軍大營內觀戰的將士,歡呼聲響成一片。

  但戊已校尉郭習的臉色卻沉了下來,歷年來與匈奴人交手的經驗告訴他,這些草原之狼可不是笨蛋,他們決不會傻呼呼沖陣。之所以要冒著箭雨沖過來,是因為匈奴人的騎弓射程較短,其殺傷力大約在五十步左右,破甲力則須近至三十步,如果不能抵近射擊,就只能光挨打而沒法還手。為了彌補射程上的劣勢,他們只能先接受數輪弩箭洗禮。而現在,該輪到自己一方來接受同樣的待遇了。

  好在甘延壽、陳湯等已將臨陣指揮權交給他這個邊軍老將,而郭習也早有準備。但見郭習手上令旗一揮,早已整裝待令的兩支漢胡步兵百人隊,紛紛執兵持盾,聚集於轅門之下。當兩扇大門轟然開啟時,二百步兵齊聲發喊,如潮湧出。

  正如郭習所料,當漢軍射擊到第五輪時,匈奴騎兵已沖至六十步,然後以高超的騎術,於急馳中勒轉馬頭向斜刺裡跑開,同時一個個張弓搭箭一齊射向漢軍弩陣。

  匈奴人本是馬背上的民族,甚至還沒學會走路的孩童就先懂得騎馬,任何一個部落中無論男女老幼都精通騎射之術,而族中青壯無不是天生的騎手與戰士。這支匈奴騎兵是號稱“王庭精騎”的郅支親衛,更是其中佼佼者。雖然是在高速顛簸的賓士中,這些匈奴騎兵卻只以雙腳牢牢夾住馬腹,雙臂舒張,動作流暢地從箭囊中抽出箭矢——這可不是普通匈奴人所用的骨鏃,而是真正的的青銅鏃,在陽光之下,泛著金青色的光芒。

  幾乎就在匈奴騎兵射出箭矢時,漢軍第五輪打擊也近至眼前。

  箭矢交錯而過,效果卻完全不同。匈奴騎兵以其快速機動性從漢軍弩陣前側翼掠過,這一次,距離近了,但漢軍的攻擊效果卻明顯差了,弩矢大多數落空,中者寥寥。而漢軍弩兵排列整齊,移動不易,他們身上輕薄的皮甲,面對的是精准度極高並且穿透性極強的狼牙箭……

  雙方首輪對射,匈奴死二人傷三人。漢軍中箭者達九人,其中六人當場身亡,包括那名測距的隊率。

  抵近馳射,匈奴人似乎占了上風,但匈奴人只來得及射出一輪,就看到蜂湧而出的持盾步兵。

  駒于利受早年曾質于漢朝,對漢軍的戰術略有瞭解,也知道漢軍強弩的厲害。但還是沒想到,真個交手,損失會慘到這個地步。原本他拚著吃個大虧,也要衝近漢軍弩陣,不光要拚回血本,還要打壓聯軍士氣。此時見勢不妙,立馬卷旗開溜。其餘匈奴騎士眼見主子跑路,無不嫺熟勒馬,掉頭奔逃。

  匈奴人試探慘敗,丟下二十多具倒在血泊中的屍骸。但聯軍卻不會輕易放過這樣的機會,在甘延壽、陳湯拍欄大呼“出擊”,以及郭習大旗左右飛揚之下,諸國胡君紛紛召集本國(部)人馬,隨鼓聲而動。最先出擊的,則是杜勳的強弩士與二百步兵。

  當杜勳等眾沖到郅支城下時,為掩護駒於利受的騎兵入城,那支匈奴步兵龜甲陣迎頭攔住。

  杜勳號令停下,與匈奴步兵對峙。直到後方出現五輛運輸車時,杜勳等強弩士一湧而上,扯開車上蓋著的蒲席,露出一把把六尺大弩。

  漢軍強弩士再次列陣,不過這次上弦卻是以足蹬弩環,雙臂叫力,以全身之力開弩。其中有些人還坐在地上,四肢叫力,如同划船般開弦。

  當森然如林的弩矢對準匈奴步兵時,躲在大盾後的匈奴人還不知道,他們將要面對的,是這個時代的超級弩——漢代蹶張弩“大黃弩”的恐怖洗禮。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7

第一百二十三章 強弩破龜陣

  大黃弩,又稱黃肩弩,為大漢制式弓弩中次強的存在,屬八石具弩。一次拉開需四百五十斤以上的力量,有效射程達一百五十步。既然是次強,那最強是什麼?答案是大黃力十石弩!拉力六百斤,有效射程二百步。

  大黃力弩的殺傷力有多強?有個流傳千古的例證。

  西漢最著名的將領之一,飛將軍李廣,曾于雪夜巡營,疑有虎,引弩而射,中之。天明搜尋,方知為巨石,而矢沒石中。李廣所用的弩,就是大黃具弩,而且是最強的大黃力弩。

  如果是弓的話,它的勢能就擺在哪裡,不會因為使用者腎上腺素激增,就威力大增,而三四石的弓是射不進石頭的。只有穿透力近乎變態的大黃力十石弩,才具有近距離穿石的強悍威力。

  十石力弩,哪怕使出吃奶的勁,能拉開的軍士也不多,所以杜勳等強弩士使用的是次一等的八石大黃具弩。雖然不是最強,但有李廣射“虎”的例子在,誰敢小覷這些強弩的威力?

  龜甲陣後的匈奴人,透過盾牌的間隙,也看到漢軍弩士上弦的吃力,心下隱隱不安。但掂掂手裡半人高的大盾,看看左右同伴組成的如牆盾陣,那種厚實感與安全感溢滿心頭,驅散了不安。

  杜勳與強弩士一齊將弩抬起,包著軟布厚革的弩尾頂住肩膀——這也是被稱為黃肩弩的緣由。他們都保持著身體前傾,雙腿呈弓步之狀,縱然氣喘吁吁,額頭汗珠滾滾,滲入眼角辣痛,但誰都不敢眨眼。全神貫注支楞著耳朵,等待那射擊的嘶吼。

  五十步,盾如牆,矢如矛,是盾破,抑或矢折?

  雙方對峙的時間很短,這會駒於利受已率敗騎入城,而聯軍大營也三門皆開,大量漢胡步騎從轅門湧出。

  碰撞,就發生在這一刻。

  “射——”

  一聲裂帛的嘶吼,爆出了矢與盾的撞擊火花。

  “繃——”

  粗如手指的弩矢,帶著強勁的動能彈出。這一刹,強烈的後座力震翻了近半弩士,還有好幾人其操作不稍而被弩弦割傷了手指,鮮血涔涔,失去再戰之力。

  “嗡——嘭嘭嘭嘭嘭嘭嘭!”

  鐵矢破盾,木屑紛飛。八石強弩所釋放的強勁勢能,洞穿了五十步外的牛皮大盾,破碎的木刺四下激射,將持盾的匈奴人紮得慘叫不停。好幾個哀嚎著跌出盾陣的匈奴人,滿臉木刺,鮮血淋漓。

  龜甲陣內一陣騷亂,被射出一個個豁口的匈奴人急忙左右聚合併攏,將缺口堵上。而這當口,漢軍的第二、三輪弩矢發出的令人頭皮發麻的尖嘯再度臨頭……

  嘭嘭嘭嘭嘭!噗噗噗噗噗!

  破盾聲與破體聲混合,怒血與悲鳴交織于郅支城下。

  城上及木樓的匈奴守軍都紅了眼,拚命將手裡的箭矢射向漢軍。

  郅支城上的守軍因距離遠,箭矢射到眼前時已是強弩之末,而木樓的守軍箭矢則對漢軍造成了不小的威脅,幸而有漢胡步兵盾陣的掩護,強弩士的傷亡得以控制。

  匈奴人的龜甲陣已經被強弩士的暴擊撕得七零八落,這個時候,如果匈奴人頂住矢雨,靠上去,粘住漢軍強弩士,必定會造成不小殺傷。可問題是人家千軍萬馬正如漲潮的巨浪洶湧而來,而自家的兵馬正急吼吼逃回城,靠上去的結果,就是反被纏住,最終一個不剩被吃光抹淨。

  這支裝備精良的匈奴步兵可是郅支的精銳,死一個都得肉疼半天,哪肯幹這樣的蠢事?見勢不妙,立即向後龜縮——真的是龜縮。

  在木樓守軍的大力掩護下,在密集的篤篤聲中,匈奴步兵終於頂著一面面插滿箭矢的大盾,縮回城內。

  蒙著厚革的城門轟然關閉。

  這一刻,在杜勳聲嘶力竭的指揮下,退出木樓射擊範圍的強弩士們,一個個癱坐在地,累得直抽筋。八石具弩實在太累人了,更何況他們之前還以五石擘張弩擊潰了一支騎兵隊。體力損耗之大,已經到了崩潰邊緣。

  杜勳正喘得像頭老牛,身後蹄聲接近,一個熟識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幹得不賴。杜百將,或許這是最後一次這麼稱呼了。”

  杜勳仰首,正見一騎將俯身對自己微笑,正是老上司,戊已校尉郭習。可是,這話是什麼意思?

  看著一臉莫名的杜勳,郭習身側的新晉屯長高震拱手而笑:“老杜是歡喜糊塗了,此戰之後,必可高升,再不可呼百將了。”

  原來是這麼個意思,杜勳咧開大嘴,喜笑顏開,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這時前方哄然之聲大作,卻是出現一個意外情況。率先沖到郅支城下的不少胡卒,顧不得從木樓飛來的冷箭,急不可耐地搶奪遺棄的匈奴步兵屍體上的裝備。這些組成龜甲陣的匈奴士兵可以稱得上是重步兵,身上披著的劄甲及鎖甲,都是十分昂貴的戰利器,絕對值得打破頭甚至豁出命去爭搶。

  這一搶就亂了陣腳,給予匈奴人可趁之機。木樓上、城頭上,亂箭齊下,許多從盾牌、馬匹、橐駝等掩蔽物後面沖出來搶爭戰利品的胡人,紛紛倒在血泊之中,盡數成了戰場冤魂。

  漢軍強弩士看得無不憤然,若不是他們都已累成狗,跳起來捶人的心都有了。

  此次聯合作戰,對戰利品的分配早有章程,誰打贏歸誰,上繳一半,自留一半,這些繳獲按理應歸漢軍強弩士。只是最先動手搶的,卻是掩護他們的一部分胡卒,大概他們覺得自己也有功勞,之後才引發隨後沖上來的胡人亂搶。

  前敵指揮郭習見狀大怒,立即招來諸胡首領,一頓訓斥。諸胡首領也不斷派出幹將,甚至親自下場,冒著亂箭,鞭打腳踹,好容易才制止了這場無謂的爭搶——而此時在匈奴人的屍體上,已密密麻麻堆疊了好幾重聯軍屍身……

  這場意外,給聯軍造成了不小的損失,但在郭習及時處置下,一切終於回到正軌。

  接下來,聯軍諸國各有任務。有負責堵塞城門阻斷敵進出通道的;有負責挖壕溝的;有拿盾牌頂在前面,掩護刀戟弓箭士卒前進的;更有大量胡人不斷向城頭及木樓射擊。雖然地勢處劣勢,但憑著絕對人數的優勢,將匈奴人牢牢壓制,掌控了主動權。

  及至黃昏,二萬聯軍終於完成對郅支城的包圍。

  郅支的生機,已斷絕一半。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7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夜 火

  傍晚時分,郅支城下,到處都是星星點點的火光,整個草原似乎都燃燒起來。

  激戰半天,又到晚飯時間,無論敵我都得進食補充,這些星星點點的火光,近半是烤肉篝火。

  既使是草原牧民,也不可能頓頓有肉,尤其是那些奴隸,能得根帶筋膜的骨頭,就是額外恩賞了。

  不過這一夜,遠征軍正副兩位統帥親自下令,並令巡卒于各營宣揚:“今日之戰,人人出力,今夜之食,人人有麋。飽食之後,再接再厲,攻破郅支,財帛任取。”

  天大地大,利益最大。能刺激漢軍士卒及諸國胡卒的,莫過於此。一時間,郅支城下,盡是興奮的嗷嗷嚎叫,連草原狼都被這聲音嚇得不敢嗥叫。

  今夜有月,半圓,在整個草原數萬人都低頭望著湯鍋與滋滋滴油的豐盛食物時,只有寥寥數人,仰望著天空。

  望樓之上,一身征塵的郭習來不及回帳摘盔卸甲,向兩位主官稟報了包圍郅支城的情況:“左校胡兵三千人堵住西門,右校胡兵三千人馬截斷了南門,而北門,則由中校三千步卒封堵,還有二千步騎守住都賴水上游淺水處。郅支若突圍,這是最有可能的方向。”

  西征軍共分六校,郭習指揮左中右三校,堵塞三門。而另三校除留一校護衛大本營之外,兩校堵正東門,以絕匈奴孤注一擲,正面攻擊大本營。

  陳湯收回目光,轉身頷首:“有勞郭校尉了,郅支若選擇往此方向突圍,只怕會有一個大大的驚喜在等著他。”由於在軍營之地,並且是談公事,所以陳湯沒有稱呼郭習的字,而是以官銜相稱。

  “驚喜?”郭習有些不確定道,“莫非是犀月部?”。

  甘延壽向北指了指:“不止犀月,還有堅昆。”

  郭習恍然,沒錯,他們可不止這幾萬聯軍,還有好幾著暗棋哩。

  “郅支會不會突圍,還得看我們是否能毀掉這座木樓。”陳湯目光再次轉到郅支城的方向,那一圈環繞大半城池的木樓,是攻佔郅支城首要擊破的目標。

  郭習自信滿滿道:“我軍出其不意,兵臨城下,匈奴人來不及為木樓做防護,可以火攻破之。”

  郅支外城這木樓雖然蠻有特點,也有相當防禦功能,但最大的弱點就是怕火攻。通常可以用糊濕泥的方式,對木樓進行防火,但郅支外城這木樓面積實在太寬了,而且西征軍又來得如此突然,根本沒給匈奴人準備時間。結果木樓結構盡數果露在聯軍眼皮子底下,而且,這還是天乾物燥的八月底……

  甘延壽點頭:“盡可能多收集油脂,多處設火點,不點則已,一點必燎原,令敵救無可救。”

  郭習頷首,深以為然。

  陳湯向天邊半圓的月亮一指:“據說匈奴人常於滿月出擊,今夜月不滿,不知郅支當做何處置?”

  這時剛晉升軍侯假丞的杜勳壯著膽子接話:“我若是郅支,必燒骨占卜。”

  眾人皆笑,的確,按匈奴的習俗,這會郅支必請巫祝燒牛骨占卜,以做決斷。

  笑聲中,傳來衛士稟報聲:“晚食已就緒,溫宿國輔國侯請四位貴人前去啖飲。”

  “四位?”郭習環顧一圈,只有三人啊,總不會是這新晉的軍侯假丞杜勳吧。

  “沒錯,是四位。”陳湯笑著左顧右盼,“呃,張議曹張公子不見呐。”

  杜勳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壓根就沒往自身想,向下方寨牆某處一指:“在那。”

  杜勳不愧是弩手出身,眼力了得,他所指的人,也正在望月。

  張放在黃昏時就登上營寨木牆,密切關注聯軍圍城行動,間或還用筆冊記錄什麼,直至整個行動結束。傍晚來臨後,他就一直負手遙望,久久無語。

  良久,在木牆階梯入口警戒的韓駿忍不住發問:“公子是否想起那烽燧之夜?”

  張放緩緩回頭,雙瞳映著簇簇火光,明亮異常:“是啊,那一夜的月色,不也差不多麼?”

  韓氏兄弟互望一眼,默默點頭。那幾個夜晚,是他們有生以來最難熬的日子,曾一度以為,那時的圓月,將會是他們最後一次看到月圓。沒想到,他們非但看到無數次月虧月滿,還看到了當初莫頓要以他們的人頭來獻媚的匈奴單于的末日。

  遙想一年之前,他們還是從未踏足山野五十裡的懵懂少年;而一年之後,竟身處數萬里之西極絕域,投身到一場曠古爍今的大戰之中。當真如做夢一般……

  張放又何嘗不是如此?區別只在於,他是主動投身入這股洪流當中,他明白自己所走的每一步。而韓氏兄弟、渠良、青琰、石牛以及諸府衛則是被動跟隨,而他們的人生與閱歷,也就是在這看似無可選擇的追隨中,漸漸豐富起來……

  想起那段生死時日,張放就想到那個幾乎終結了他的穿越之旅的鞮汗部骨都侯,目光仿佛透入城中:“不知那莫頓在不在城裡,若在就好玩了。”

  “這個混蛋若在,我一定要親手劈了他。”一提此人,韓重就氣不打一處來。

  “獸困籠城,這一戰會很快結束,比所有人預料都快。”張放十指輪流輕叩寨牆,沉吟道,“你們若要功勳賞賜,今夜及明日就是最後機會,就算殺不了莫頓,也能斬下幾個胡奴首級,再獲賞爵。你們意下如何?要不要我去找甘都護為你們請戰?”

  韓氏兄弟、石牛、宗巴、渠良互相看了看,前者都有些躍躍欲試,後者卻道:“我一個瘸子,也不奢求什麼功勳,只想守護公子就好。”

  寨牆下擔任警戒的鄧展、陶晟等府衛也道:“我們的職責是護衛少主,若有敵來犯,則取其首級,並獲功勳,除此未敢他求。”

  張放笑著搖頭:“我未曾白來一遭,你們就甘心白來一趟?”

  諸隨從俱無語,只有呼吸愈發沉重。

  張放輕輕一拍寨欄:“就這麼定了,我為諸位請戰。至於我的安全——身在大營,與甘都護、陳校尉共處一帳,你們還有何可擔心?”

  忽見宗巴向前一指:“看,城下有火光!啊,兩處、三處、五處……越來越多了。”

  張放回望,果然見到木樓處處有火光冒出,當下深吸一口氣,沉聲道:“諸位的機會來了。我只希望,你們所有人都能獲取最大功勳,並且——都活著!”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7

第一百二十五章 走投無路

  “報——大單于,敵軍……敵軍,放火燒木樓了……”

  稟報聲戛然而止,報信兵分明看到,滿座名王貴人俱在,唯獨不見大單于。直到順著諸王目光看,才發現他們的大單于正負手立於黑乎乎的矮窗前,如同一隻蹲伏在黑暗中的怪獸。

  此刻,窗臺已隱泛紅意,那是被遠處熊熊火光映照所致。此情此景,哪裡還需要稟報?

  良久,郅支轉過身,面對眾臣屬,雙眼似乎也被火光薰染,透出一股血色暗紅,他的聲音有一種不可抑制的怒意,似乎隨時都會爆發:“火攻!該死的漢人,他們永遠都是那麼卑劣。縱然有多過我們十倍的兵力,卻不敢堂堂正正打一場,就知道用弩啊,火啊……”

  一個貴族乾咳一聲,道:“正如單于所言,漢軍與他們的幫兇人數太多,失去木樓牽制,我們就算把城裡所有車輪高的男丁全集合起來,登城禦敵,也沒有辦法擋得住。”

  另一人道:“那你說怎麼辦?”

  這人歎了口氣,無法回答。

  又有人不滿道:“我早說過了,咱們是草原之鷹,應當展開翅膀,飛翔戰鬥,怎麼能困坐城裡,學漢人防守那一套……”

  駒於利受頓時不悅:“索古列,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在教大單于怎麼打仗麼?”

  索古列大怒:“你說什麼?我身為左大當戶,難道不可以提出自己的意見?”

  “夠了!”郅支將腰間寶刀扯下,重重拍在案上,眾臣屬頓時噤若寒蟬。

  郅支呼哧哧喘氣,半晌才吐氣開聲:“既然如此,索古列,你就帶著你的部族勇士,向北門出擊。駒於利受,你率你的部帳勇士,往西門出擊。看看誰能為我們打開一條通道。”

  索古列咬牙再咬牙,終於頓首:“遵單于令。”

  如果郅支只派他出擊,難免有挾私報復之嫌,但人家同時也派出兒子出戰,這就讓他無話可說了。沒法子,只能是拚一把了。

  在索古列與駒於利受離開後,郅支有氣無力坐下:“大夥收拾東西吧,隨時準備突圍。”

  郅支之所以選擇東門與北門突圍,自有道理。往西門突圍,若能成功,進可合擊都賴水北岸的伏兵,退可逃往康居王都卑闐城。而北門若能打通,渡過都賴水,就有機會逃回堅昆,重建王庭。

  天下之大,唯有康居與堅昆尚可立足,此外去任何一處,都是死路。

  當然,還有一個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法子,那就是正面進攻東門的西征軍大營。只要擊破漢軍中軍,危機自除。只是,上到郅支,下到諸匈奴貴人,誰也沒敢提這一茬。兵力太過於懸殊,又要守城,又要突擊,而漢軍的戰鬥力日間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這樣做的下場跟送死也沒差。

  向漢朝豎起中指(挑釁),向周邊諸國倒豎拇指(殺戮)的匈奴人,在面對時隔十年上門討說法的“復仇者聯盟”,終於喪失了血拼的勇氣。

  匈奴人不敢攖漢軍之鋒,但對付諸國胡卒卻是底氣十足。索古列的五百騎兵,面對堵塞北門的三千胡卒,卻是絲毫不懼。打開城門蜂湧而出,越溝躍壑,猛衝敵陣。

  這個時候,西征軍的弱點就暴露出來了。

  西征軍的弱點是什麼?聯盟!這既是強勢,也是弱點。

  聯盟的最大問題,就是號令不一,指揮不暢。儘管甘延壽與陳湯在出征之前,已經將這支“聯合國軍”劃分為六校,以便統一指揮。但是,這樣也僅僅解決了都護府對聯軍的指揮問題,而諸國之間協同作戰,則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問題。

  要知道,西域各國,相鄰國家之間,都有幾十上百年的恩怨糾葛。把這些邦國湊一塊聯合作戰,難免不互相爭功,甚至拖後腿。如果把不相鄰的邦國湊一塊的話,恩怨倒是少了,但彼此語言、習俗格格不入,也很難融洽。

  這個弱點是沒有辦法消除的,並且也是除了糧草不繼之外,西征軍的最大隱患。遷延越久,越容易出問題,這也是陳湯要速戰速決的重要原因。

  索古列與駒於利受正是抓住了這個弱點,只以數百騎,猛打猛衝,攪亂敵陣,最後從各國陣列的結合部楔入,以微小的代價,突破重圍。

  兩支匈奴騎兵突破北門與西門之後,合兵一處,猛撲扼守都賴水上游淺灘處的二千胡騎。這兩千胡騎由西域諸強組成,包括烏孫、焉耆、龜茲,以及康居犀月部。

  這四國聯軍,即便是面對相同數量的匈奴騎兵,也有得一拚——當然,前提是他們必須齊心合力。

  可惜的是,焉耆與龜茲,康居與烏孫,都是世仇。所以,郭習將四國兵馬組成四道防線,層層阻擊。每一道防線都只有幾百騎,兵力攤薄,無法形成合力。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總好過互相扯後腿甚至幹架的好。

  也正因為這樣無奈的部署,索古列與駒於利受才不斷突破聯軍阻截,成功渡過都賴水。

  “快,速回本城向大單于稟報,我部已突破敵軍三重阻截,殺出一條血路。”渾身浴血的駒於利受用力抹了一把臉,興奮大叫。

  信使立即飛馳而去。

  駒于利受的高興勁還沒過,前方突然奔來數騎,高聲道:“左大將,大當戶請你前往陣前。”

  駒於利受嘿然一笑:“怎麼,索古列吃不住勁了?還有最後一道攔截而已,一鼓作氣沖過去就是了——嗯,漢人是這麼說的。”駒于利受在長安為“侍子”達十年之久,很是學會了一些漢語詞彙。

  來騎聲音苦澀:“情況不妙,左大將上小山坡看看就明白了。”

  駒于利受勒馬轉了半圈,手裡馬鞭向對方一指:“莫頓,小心說話,你這樣動搖軍心,若是我的部下,我抽死你!”

  駒於利受策騎而去,扈從執火把緊緊跟隨。火光飛掠而過,映得來騎五官忽明忽暗——正是張放此前還在“惦念”的鞮汗部骨都侯莫頓。

  莫頓果然還是投奔郅支來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他已經被雞鹿塞與交河壁兩大校尉東西夾擊,根本沒法在鞮汗山呆下去,不遠遁西附,還有什麼別的路可走?只不過,他的運氣顯然太糟,這才安生幾天?就碰上這倒楣事。

  扈從小心湊上前,從側面看著主子陰晴不定的臉色,憤憤然道:“骨都侯,左大將未免太……他還沒當上單于呢……”

  莫頓抬手止住,目光遊移不定:“等會打起來你們要多留個心眼,找機會脫離。”

  “骨都侯……”

  “郅支單于,怕是不成了。”莫頓長長一歎,說不出的惆悵。

  當駒於利受登上山坡,眼前的情景,如同兜頭一盆冷水,從頭涼到腳,令他頓生如莫頓一樣的哀歎。

  郅支城那邊,接到駒於利受傳回的好消息,整個郅支城都亢奮起來。匈奴人是遷徙慣了的,平民就幾匹馬或少量牛羊,把帳篷一卷,往牲畜背上一搭就能跋涉千萬裡。而貴族也就多了些物品與牲畜,只要捨下這些,輕裝上路,集結起來還是很快的。

  但是,等郅支一行亂哄哄沖到北門時,迎面沖來一名信使。雖然半身染血,滿面血跡,郅支還是一眼認出,這正是兒子的近侍首領。

  “大單于,不好了!發現了康居人,是犀月部的屠墨。還有、還有堅昆與丁零人的旗號……”

  郅支胸口一悶,手足冰涼,仰天咆哮。

  最後一絲希望,徹底破滅。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7

第一百二十六章 風雲變幻

  這一夜,對於不可一世的草原霸主郅支而言,是漫長而灰暗的。

  在今天之前,他就是這片廣袤土地的主人,什麼康居、大宛、大夏、大月氏、甚至包括曾經的西域第一強國烏孫,無不低眉順眼。若敢有違,他是想揍誰就揍誰,哪怕是曾接納了他,更送女送地,給了他這一切的“丈人”,也是照揍不誤。

  直到那支可惡的軍隊出現之前,他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他就是這片天地的君王——而這一切,在今日都被粉碎了!

  空曠的“宮殿”裡,杯碗狼藉,食案傾翻,酒肉潑灑一地。這座城堡的主人,正把身體深深埋入熊皮座椅,雙手支額,垂首不語。

  在宮室大門處,擠得滿滿當當,有男有女,俱是衣著華麗,披金戴銀的名王貴人及郅支的大小閼氏。廳堂雖空曠,這些人卻膽戰心驚,寧可擠在門口,也不敢進來觸黴頭。

  在宮室正中,伏跪著一個血跡斑斑的人,正是駒於利受。他殺進殺出,終於逃了回來。但索古列就沒那麼好運了,在退至都賴水時,中箭落水,生死不明。而其部屬骨都侯莫頓,趁亂逃離,不知所蹤。

  駒於利受逃回,證實了康居人倒戈,還有堅昆人、呼揭人及丁零人聯手殺上門來了。康居犀月部與堅昆人、丁零人的出現,不僅僅是兵力上的簡單加成,而是昭示了郅支已無處可去——天下之大,他已無立錐之地。

  “難道我郅支已被祁連神拋棄了麼?”

  不光是郅支,所有名王貴人都在這樣想。

  “單于,到祖靈前祭祀祈禱吧。”大閼氏緩緩行來,憂傷相勸。

  郅支一動不動,大閼氏還想再勸,驀聞城外隱隱傳來呼號聲,聲浪很大,而且似乎源自不同方向。

  眾人正驚疑不定,忽見一個滿頭大汗的傳信兵擠進來,興奮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大單于……有、有好多援兵!”

  一直埋頭久久不動的郅支驀然抬頭——雙目熬紅,佈滿一條條蚯蚓般的血絲,灰冷的瞳子裡閃過赤漓漓的血意,整張面孔都是扭曲的、變形的,如同在強忍著什麼劇痛——這一刻,郅支如同一頭困獸。

  郅支的聲音沙啞,卻出奇的冷靜:“探清楚,是什麼情況?”

  駒於利受猛抬頭:“讓我去。”

  郅支點頭,無力地揮揮手。

  宮室裡一反方才死氣沉沉,諸貴人議論紛紛,同時暗派遣手下前往打探。在這節骨眼上,“援兵”這兩個字,太牽動人神經了。

  消息很快匯總而來,同時駒於利受也帶來了一位康居信使。

  信使帶來了好消息,的確是援兵,而且是康居副王抱闐親自率領的援兵。在康居大祭司烏陀的鼓動下,與郅支利益關聯的抱闐盡起迭利部闔族男丁,會同另外兩個部族部分受大祭司鼓動人馬,合計一萬二千餘人,從週邊反包抄圍城的漢胡大軍,為絕望的匈奴人注入一劑強心劑。

  本已陷入絕境的郅支,又迎來了轉機。

  聽著城裡城外互相呼應,號角聲、擂鼓聲、嗚嗷嗷的嘶吼聲,郅支猙獰的面容終於平緩下來:“大祭司沒讓我失望,抱闐沒讓我失望,他們是大匈奴真正的朋友。”

  駒於利受問道:“大單于,接下來我們要怎麼辦?”

  郅支揪著大鬍子,磨著牙,眼神堅定:“漢軍遠來,糧乏兵疲,必不能久攻。我們只要堅守城池,守一個月,不!守半個月,這支聯軍就會垮掉。”

  駒於利受也說出自己的發現:“漢軍與十余國聯合擊我,各國之間,互不統轄,暗起磨擦。只要我們堅守一段時日,敵軍必自亂。”

  郅支仰首大笑:“便是如此。甚好甚好,駒於利受,你也沒讓我失望!哈哈哈哈!”

  笑聲中,郅支緩緩站起,向外走去:“現在,我要去祖靈祭拜了。明日,我要讓漢軍與諸胡兒看到我的決心!”

  ……

  這一夜,可謂風雲變幻。

  郅支突圍,以及所逃方向,盡在甘延壽、陳湯預料之中。而郅支突圍的失敗,也不出所料。唯獨沒料到,康居人居然還在幫郅支!

  以屠墨為代表的康居人的出現,給了郅支當頭一擊,徹底絕了他出逃的念想。而以抱闐為代表的康居人的出現,則反過來堅定了郅支繼續頑抗的決心——康居這個邊遠之國,居然成為一場決定了大漢西域走向與北匈奴存續的命運之戰的最大變數。

  現在,局勢演變成漢胡聯軍包圍郅支城,而上萬康居援兵又在更週邊反包圍城下的聯軍,形成一個夾心餅乾。不過,即便如此,聯軍仍然佔有兵力優勢,這優勢足以支撐聯軍從容分兵,發起一場圍城打援的戰鬥。

  面對新局勢,甘延壽、陳湯連夜召集諸將與各國王將緊急磋商。最後確定下來,時不我待,立即由都護甘延壽親率合騎校二千漢胡騎兵,逐一攻擊分部于郅支城周邊十餘處,不停對西征軍進行騷擾的康居兵。而陳湯則坐鎮中軍,繼續與郭習指揮圍城之戰。

  這樣的應對,正是經典的圍城打援。

  木樓的大火燒了一夜,整個夜空亮如白晝,百里可見。各種喧囂沸反盈天,這一夜,無人入眠。

  天明時分,只睡了不到一個時辰,相當於打了個盹,根本沒怎麼睡著的陳湯被一陣異響吵醒。

  “何事?”陳湯是和衣而眠,也不用怎麼整理,立時坐起,抓住身旁的長劍。

  帳簾一動,探進一個腦袋,卻是貼身扈從:“校尉,是張議曹。”

  陳湯鬆了口氣,放下劍鞘:“讓他進來。”

  不料帳外卻傳來張放的聲音:“我就不進來了,校尉,郅支城有好戲看了,你要不要上望樓看看?啊,我先去了。”

  “好戲?”陳湯怔了好一會,才把這個古怪詞彙與“百戲”聯繫起來。郅支發什麼瘋,這當口還觀看百戲?不過,不管郅支玩什麼花樣,他都必須儘快前往望樓察看。

  陳湯率扈從剛出營門,迎面正碰上郭習,看那架勢,顯然也是要通知自己的。

  郭習臉上表情甚是古怪,也不回答,只道上望樓一看便知。

  當陳湯登上望樓時,晨風吹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焦糊味。觸目盡是焦木斷梁,間或可見燒焦的屍體,不時還有某處傳來金鐵交擊,人馬悲鳴之聲。

  望樓一角,那個一身鎧甲的少年沖他笑笑。望著那張神采飛揚、絲毫不見倦意的俊美面孔,陳湯只有羡慕嫉妒恨的份了。

  下一刻,透過嫋嫋青煙,陳湯看到了郅支城的情況,而眼前的景象,即使事先做了充足心理準備的陳湯,也不禁為之目瞪口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7

第一百二十七章 爺是帶把的!

  郅支城上立郅支,胭脂馬上馳閼氏。

  這就是陳湯以及圍城的漢胡將士看到的情景。

  郅支手持鐵戟,一身玄色重甲,頭戴鐵兜鍪,甲裙過膝,遠遠看去如同一尊鐵甲怪獸——身為單于,親自披甲持戟出戰,也是夠拼了。

  但這還不算完,在城頭上來回跑馬的二十幾個手持短弓,身著華麗胡服,在馬背做著各種花哨動作的騎士,居然是女人!

  女人出戰已經夠驚人的了,而當陳湯得知那些女騎士俱是郅支的閼氏時,趕緊托了托下巴,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全家總動員啊!拼到這個份上,郅支的死戰決心顯露無疑。

  原本經過昨日一天一夜的激戰,成功困住郅支,陳湯便想嘗試勸降。一個活著的單于,比一個死了的單于更有價值。但今日見此情狀,什麼話都不用說了。要麼漢軍敗走,要麼郅支全家死絕,沒有第三條路。

  郅支這麼玩,除了表示決絕之心,更有激勵之意——我連大小老婆都貢獻出來了,你們還不拚命?

  果不其然,郅支城上下,陣陣呼喝,如山呼海嘯,無論是守城的匈奴人,還是在平原上與漢胡騎兵互相角逐的康居人,士氣值都蹭蹭蹭往上漲。

  陳湯拎起一個鐵皮卷成的喇叭——這是張放在得知他有勸降之意後,特意找工匠為他制做的。

  “單于何須如此作踐自己妻妾。”陳湯的聲音經喇叭擴音,響徹東門戰場,“自古未聞女子出戰。以陰雜陽,其勢自弱,單于此舉,不怕你們的神靈降罪麼?”

  陳湯不打算勸降了,但打擊敵軍士氣,卻很有必要。把女人置於戰場,自古便是忌諱,信奉神靈的匈奴人恐怕更在意這個吧。

  果然,經陳湯這麼一說,匈奴人呼喝之聲頓時弱了不少,還夾雜著一些嗡嗡議論。

  郅支怒極而笑,扯著嗓子大吼:“是你們漢軍先置女子於戰場,還有臉說這種話!”

  郅支體型胖大,聲音雖啞,但中氣十足,自非陳湯所能比。他直接喊話,城外漢營都聽得清楚。

  漢軍這邊無不為之一怔,張放首先就想到青琰,但青琰並不在本營裡,而在後方三十裡的輜重大營,與眾多胡人家眷為前方將士煮食浣衣。不過,她們都屬於後勤雜役,不算在作戰序列,與郅支把大小老婆推上戰場第一線是兩碼事。

  陳湯冷著臉,將喇叭口正對遠處城頭的郅支:“單于以女子馳馬操弓,登城列陣,無人不見。我軍之女子,卻又何在?”

  這種沒由來的荒唐指責,陳湯都懶得反駁,反正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指出這一點,看你郅支還有何話說。

  不料郅支手裡長戟一指,正對著望樓,聲色俱厲:“大家看到那個穿朱甲的‘少年’沒有?不要以為披上一身龜殼,就想掩蓋過去,除非她能把臉也蒙住!行軍作戰,卻攜帶女子,還以甲胄掩飾,這就是你們漢軍的統帥!哈哈哈哈!”

  望樓、朱甲少年……貌似只有一個人符合郅支的指控——張放。

  看到所有人望向自己的古怪眼光,張放愣住了,漢軍這邊認得張放的將士也愣住了。

  “我——操!”張放終於忍不住爆出自穿漢以來第一句粗口,上前搶下陳湯手裡的喇叭,沖著郅支咆哮,“呼屠吾斯!你哪隻眼看老子像……是女人了?有種把你的那群閼氏送過來,老子騎給你看!”

  此言一出,無論漢胡,甚於包括匈奴人,無不哄笑。弄得其餘三門的敵我雙方莫名其妙,不知是什麼情況。

  事關名譽,張放也是急眼了,顧不得自己毛都沒長齊,就用匈奴語直呼郅支之名,放話侮辱。

  張放的嗓音很有特點,略帶沙啞而富有磁性,男性魅力十足,絕對沒有半點陰柔之音。

  郅支臉色難看已極,被人這樣公然塞綠帽,換誰都受不了,更何況是草原霸主。他並不是胡亂指鹿為馬,而是先聽到手下哨騎報告,說是潛近觀察,漢軍主將甘延壽與陳湯身邊有一美少年,身份很特殊。兩大主將對此少年也與眾不同,實在可疑。再然後,他的閼氏們今日登城時,看到那策馬出營,沿城巡視的少年,也都發了好一陣呆,對他說這少年美得不似男子。

  郅支聽罷,心裡似乎明白了什麼。這個少年,要麼是女人,要麼是孌童。風聞漢境,官員頗好男風,想不到萬里遠征,居然也……郅支頓時有了主意,就讓自己的閼氏們參戰,以振士氣,若漢人以此指責,就以這個人來反諷。“他”若是女子,漢人就是自打耳光;他若是男子,那麼曝出此人身份,必可在聯軍中引發不滿,至少也會令下面的士兵暗自恥笑。如此,可削弱漢軍主將威信……總之,這是一條有賺不賠的好計。

  然而,事實果真如此麼?

  陳湯使勁咳了好一陣,臉憋得通紅,實在看不下去了,向張放要回喇叭,清了清嗓子,高聲道:“好叫單于得知,這位小郎君,非同尋常,乃是大漢富平侯世子,張公子放,于我軍中任議曹。單于勿要眼拙,出口不遜。”

  如此顯赫身份,自然與當初的猜測毫不相關。郅支聽罷,臉色陣青陣紅,一時難以下臺。

  但張放明顯不肯善罷甘休,這也太氣人了。長得帥點怎麼了?居然當著萬千漢胡將士的面,強行改性別,不徹底澄清事實,本公子以後還怎麼混?

  “渠良,給我卸甲。”張放身邊侍奉的只剩下渠良一人,其餘府衛及青溪隨從全被張放打發到各圍城部隊參戰去了。他今早也正因將眾隨從送到各部隊,順便繞城觀察,這才為郅支單于的閼氏們近距離看到,鬧出這令人啼笑皆非的么蛾子來。

  無論卸甲還是披甲,一般都得有幫手,自個整不了。渠良一足不便,動作慢了點。張放乾脆拔出寶劍,分挑兩腋,絛繩斷裂,鎧甲自落。

  扔盔卸甲的張放,在眾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中,扶著木柱跳上圍欄,高高站立。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扯下腰帶,掏出話兒,迎風而尿、氣沖鬥牛:“呼屠吾斯,還有你家那群娘們睜大眼看仔細了——爺是帶把的!”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7

第一百二十八章 射你一臉

  張放一泡酣暢淋漓的“非童子尿”,拉開了決戰的大幕。

  鼓聲四起,號角連營。包圍郅支城四門的上萬士兵,幾乎在同一時間向各自目標發動進攻。

  城上城下,亂箭如雨,矢石俱下,空氣中的撕裂音,與各種嘶吼慘叫混雜,把整個都賴水南岸攪成一鍋粥。

  韓駿、韓重、石牛、宗巴就夾雜在其中,他們被分在同一隊,進攻東門。而鄧展、陶晟等府衛,則被分到另一隊。這也是張放動用了自己的影響力,盡可能把他們放在同一隊裡,互相有個照應。功勳什麼的慢說,至少存活機率大些。

  韓重與石牛是刀盾兵,一手執環首刀,一手持步兵盾。盾高齊胸,櫸木為底,外蒙牛皮,非常堅固。除非碰上之前漢軍的大黃具弩,一般箭矢難以穿透。在西征軍中,這樣的革盾並不多,以張放的金面,也只弄來了四具,府衛、青溪,各得兩具。

  張放能做的事都做了,後面的就靠他們自己了——功名但憑馬上取。不僅一軍之帥如此,普通一兵更是如此。

  身前身後是潮水般的人群,韓氏兄弟與石牛、宗巴混在人群裡,藉著盾牌的掩護,隨波逐流向東門南側城牆衝鋒。滿地散落著一截截焦黑斷木,以及殘存的木架子,為進攻方平添許多掩體,同時也割裂了進攻陣形。一個上千人的攻擊大陣,沖到城下時,已完全不成陣型。

  身邊的人越來越散,而韓氏兄弟與石牛、宗巴始終緊緊依靠。

  韓駿躲在么弟的盾後,不時探出頭去,尋找射殺的機會。相比起來,宗巴可就老到多了,他也是從頭尾緊緊黏住石牛,彎腰弓背,亦步亦趨,根本不抬頭,連弓箭都仍負於背上。

  “阿舍,少抬頭,別拉弓,那是白費力,距離還遠著哩。”宗巴大聲提醒。

  “我知道,就是緊張,忍不住……”

  韓駿扭頭回答,一不留神,踩了一截半焦的圓木,身體向一側傾倒,幸而及時用手撐住,一躍而起。

  “咻——篤!”

  就在韓駿躍起的瞬間,一支弩矢從下方穿梭而過,射入焦木,把韓氏兄弟驚出一身冷汗。

  “二兄,我看到了,是個娘們射你。”韓重大聲喊道。

  “沒事,方才公子射了那群娘們一臉,咱們就當是為公子承受一波怨氣吧。”逃過一劫的韓駿,心理素質看漲,居然能在戰場上輕鬆說笑了。

  宗巴向他挑起大拇指,既是贊他反應敏捷,也是贊他心態過硬。

  事實上,經過東庚烽燧一戰後,當日所有的倖存者,對生死與戰爭都不再陌生,心理承受力也超越新兵,否則張放又怎會把他們扔進這場混戰裡?

  身旁不斷有胡卒倒下,掙扎著看著體內不停流出的鮮血痛哭咒駡,直到聲音漸漸弱下去……

  韓氏兄弟緊緊呡著嘴,踩著一具具漸冷的屍體,一步步向前推進。此刻,他們的腦海裡只回蕩著公子所說的話:“這場戰鬥,我們必勝,而且會很快。這是你們提升自己地位的最好機會。從我個人角度而言,我不希望你們冒這種險,但從你們自己的利益出發,這是一個以小博大的絕好機會,不容錯過。選擇權在諸位,我不會耽誤你們。”

  自從相識以來,公子的神奇,他們親眼目睹,他們絕對相信公子的判斷。所以,這個險,一定要冒,也值得冒。

  “二兄,那娘們被人射殺了,幫你出氣了。”

  聽到兄弟的叫喚,韓駿從其肩膀後探出半個頭,果然看見一婦人扔掉手裡的弓,尖叫著從城頭摔下。可憐這婦人在今日之前,還是令匈奴貴人不敢仰視的側閼氏,如今卻如同普通一兵,墜城殞命。

  而這還僅僅是個開始,隨著攻城軍隊的逼近,不斷射箭還擊,屬於女性的特有尖叫,越來越多……

  當韓氏兄弟等人終於隨大部隊推進到城下,盾牌上已插滿箭矢,甚至被石塊砸裂了一條縫,幸好人沒事。

  郅支城沒有護城河,只有鹿砦拒馬等障礙,不過已被先前的攻擊隊伍清除,後續梯隊只要保持不間斷攻擊就好。由於這一段城牆正是郅支與他的後宮們堅守所在,所以也是聯軍攻擊的主要目標。

  陳湯集結了白虎、揚威兩個主力校,以郭習為前敵指揮,向郅支城東門南段發起一輪又一輪的進攻。整個戰場,就數這裡最為激烈,死傷也最慘重。

  “噢,你們來得正好,我的小隊已經死得差不多了,正愁沒人頂上。快快快!”一個胡人將領用沙啞的胡語大聲叫喚,伸出粗礪的大手,將士兵一個個推上登城梯。

  韓重也被抓了差。

  聯軍沒來得及做攻城器具,就只有臨時趕制的登城梯而已。梯子以兩到三截木梯連接,頂端有兩根粗大的鐵質鉤刃,鉤住城牆後,咬得很緊,輕易推不倒。

  韓重在二兄“么郎小心”的叮囑聲中,踩著吱呀作響的梯子,口銜利刃,一手舉盾過頂,一手扒扶梯子,頂著前方的士兵屁股,奮力向上攀登。

  咻!一箭射下,梯子最頂的士兵身體後仰,慘叫摔下。出於本能,摔下時雙手亂抓,連帶身後之人也被他拽下。

  梯子上第三人手裡有盾,連續擋開幾支箭矢,奮身扒上垛沿——冷不防寒光一閃,一截鋒利的戟尖紮入脖子。鮮血狂飆中,一個全身玄甲的身影出現眼前吼聲入耳:“死在單于戟下,算你福大。”

  韓重是第五個,當他頭頂那人被石塊砸得腦漿四濺時,韓重以獵人的敏銳,察覺不妙,一邊把盾壓低,一邊側身做好跳躍準備。

  剛剛做勢欲跳,嘭地一下重擊,韓重腦子一暈,手臂一麻,摔下梯子。

  韓駿在下面放箭掩護,清楚看到么弟被一塊大石砸在盾牌上,盾牌碎裂,人也從梯子摔下。

  韓駿一收弓箭,從盾牌的掩護下沖出去,冒著矢石扶起么弟,緊緊貼住土牆,形成打擊死角,以避矢石。

  “么郎,你怎樣了?”

  “沒事,就是……手腳發麻,緩一會就好。”韓重也算機靈,事先做準備,被石塊砸落時是雙腳著地,並無大礙。這在先後登城的十幾個士兵中,算是運氣最好的一個。

  韓駿看著么弟蜷縮著不能動彈的雙腿,很是擔心會不會折了,這年頭腿若折了,很容易就要了命,或者像六叔那樣跛了腳。

  擔心、憤怒,焦慮,各種負面情緒湧上心頭。驀聞頭頂一聲慘叫,又有一登梯士兵被守軍刺落。

  韓駿仰頭,正看到那俯身刺殺得手的胡將得意狂笑的大餅臉:“死在單于……”

  “去死!”正沒處發洩的韓駿,憤然舉弓一箭射去。

  咻——這來自牆根,角度詭異,令人防不勝防的一箭,從胡將面門擦過,血光迸濺,胡將捂鼻而倒。

  一箭中的,攻城的聯軍將士齊聲驚呼:“我……操!這小子,射中了郅支!”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8

第一百二十九章 張放的構想

  “……單于乃被甲在樓上,諸閼氏夫人數十皆以弓射外人。外人射中單于鼻,諸夫人頗死。單于下騎,傳戰大內。時,康居兵萬餘騎分為十餘處,四面環城,亦與相應和……”

  以上是建昭三年八月底,西征軍錄事掾許某的征戰記錄。做為一個普通的、連正卒都算不上的“輔卒”,韓駿的名字無法記錄在冊,但不可否認的是,正是他這含憤一箭,削掉了郅支半邊鼻子,改寫了戰爭進程,加速了郅支的滅亡。

  歷史,常常會因某些佚名的小人物而改變。

  當郅支負傷而退的消息傳到大本營,一直在望樓緊張地關注戰局的西征軍將官無不喜動顏色,於是紛紛向陳湯提出各種建議。其中占主流的一項建議就是,將城外散落的諸多未燃盡的木料收集收來,堆放到土城下,以草引燃,熏燒城上守軍,並且以火箭射入城內,焚盡郅支城。

  這是嘗到了火攻的甜頭,再接再厲的節奏。

  陳湯聽到這些建議,也頗為意動,正要下令執行,驀然有一種鋒芒在背的感覺。下意識回首一看,卻見張放正向自己打眼色。

  於是陳湯以時至午間,先進食再決議為由,暫不表態。

  回到營帳,陳湯乾脆喚扈從將食物端來,與張放對案而食。邊吃邊聊,本就是國人傳統。

  張放也不著急,從容吃了五分飽後,用清水漱了口,再以絲巾拭嘴,舉止優雅從容。若不是漸漸突起的喉結,以及鮮明的棱角,確實像個……對比方才在望樓上當眾以尿為矢,顏射單于與閼氏,簡直判若兩人,令陳湯很無語。

  讓人撤下漿食,收拾乾淨之後,張放這才整衣正容,對陳湯道:“對於下一步攻戰之策,我認為無須如此興師動眾。交給我,我助你把東門打開,並且清空東門守軍,讓大軍長驅直入。嗯,若順利的話,一個時辰應當足夠了。”

  陳湯看看張放,再看看食案上的酪漿,暗自慶倖張放沒在吃食時說這話,否則他非噎住不可。陳湯長吸口氣,問道:“議曹需要多少人?”

  張放伸出兩根手指。

  “二百?”

  “兩個。”

  “兩……個?咳咳咳咳……”陳湯終於噎住了,換誰都會噎住。

  張放自顧說下去:“一個是我的隨從渠良,還是一個是女子……校尉大概也猜到了,是我的侍婢青琰。”

  因為是戰時,而且談的是公事,故此二人以官職相稱。

  陳湯只有一個感覺,太不靠譜了!倒不是因為青琰之故,反正郅支連老婆都亮相並全搭上了,本軍有樣學樣也不是不可以。不靠譜的,是張放所說的只需兩個人!只需一個時辰!攻入東門!

  要是這樣都行,那東門城下的五千將士,浴血奮戰一天一夜,屍首枕藉,血流遍地……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

  張放仿佛聽到陳湯心聲,誠摯道:“我之所以敢說只憑數人破東門,正是建立在我軍浴血奮戰,擊傷郅支,壓制土牆守軍的基礎之上。如果沒有取得這樣的優勢,我就算帶二百人過去,也會在第一時間被亂箭礌石幹掉,無所能為。”

  陳湯這回能確認這位張公子確實不是開玩笑,而且他也聽出了一點門道:“議曹之意,莫非是要借助雷炮之威?”

  張放伸出大拇指,給陳湯點了個贊:“就是這樣。給郅支、匈奴人、康居人,或者還包括西域諸國的盟友們,點個大炮仗。該受驚的受驚,該提醒的提醒,是不是很不錯?”

  陳湯會意而笑,但還是有些擔心:“那雷炮,當真能炸開城門?”

  “一枚當然不行,百千枚就可以。”

  “好。”陳湯也想見識一下,究竟這種東西能在戰場上起到什麼作用,“但我不能讓議曹只與兩個扈從前往,我會把議曹所有扈從調回來,再讓軍侯假丞杜勳率一屯步卒接應。”

  陳湯說完,也不給張放說話的機會,立即喚來護衛傳令下去。

  張放無可無不可,他也是知道,陳湯必需要這樣做,否則一旦出意外,他承擔不起。

  剛從戰場奉命歸來,滿身血漬,滿臉煙塵的鄧展、陶晟,顧不上清理,找到少主噗嗵給跪了:“兵凶戰危,請少主勿立于危牆之下。”

  張放早習慣了每做一件事,此二衛必加以勸阻的流程,只淡淡道:“我要去炸城門,這件事,你們覺得有誰可以代替?”

  鄧、陶二衛面面相覷,玩雷炮,他們都很在行,但使用炸藥包,他們沒有任何經驗,只見過它令人色變的威力。那樣的威力,確實足以炸開城門。

  “炸藥包的使用,並不像雷炮那樣簡單,尤其炸建築物,在安放位置,藥量使用,掘進深度方面都有要求。雖然我也不太懂,但至少見過豬跑,總比你們一無所知的好。”張放拍拍二人肩膀,“有你們照應,後面還有杜勳及百名精銳步卒。再看看城頭匈奴人已萎下去的士氣與有氣無力的反擊,你們還有何可擔心的?”

  鄧展、陶晟不說話了。不擔心?當然不可能,但他們都知道,這位爺是說到做到的人。勸阻無用,最好的辦法,就是全力相助,把事件做好。

  在告退下去準備時,陶晟猶豫一下,還是說出自己的疑惑:“讓士卒火攻破城不是很好麼,為何少主一定要冒險炸城門?”

  鄧展也停下腳步,回望少主。他知道絕不是因為少主貪功,因為沒有這個必要。

  張放的回答,令二人當場懵逼:“因為我要保留郅支城,而不是讓它毀於戰火。”

  沒錯,張放就是要保留郅支城。歷史上的郅支城,基本毀於這場戰役。當然,郅支城建造不過數年,壓根算不上什麼古建築,更談不上什麼藝術,若放在別處,毀了也就毀了,沒啥保留價值。

  張放之所以要保留,看中了兩點:一是郅支城內城是石築城堡,這要西域很少有,整個中亞也不多見。可以於戰後在此基礎上擴展,建造一座真正的大型城堡。第二點,就涉及到他與康居左騎君開牟,及其背後勢力康居輔國侯貝色,所達成的貿易意向了。

  從地理位置上看,郅支城地處絲路要衝,無論東去還是西來,這裡都是必經之地。如果能把郅支城開發成一個商品集散地,讓東西方的貨物在此進行第一次分銷,然後再分流,絕對大有賺頭,可謂前景無量。

  張放當初向開牟提出這個構想時,立刻就把這頗具商人頭腦的將領吸引住了,雙方越談越投機。

  要實現這樣的構想,必須滿足以下三條:一是要有一座在商人心目中比較安全的城池;二要有轄地所在國的支持與庇護;三是必須有強勢後臺撐腰,能嚇得住本國眼紅的貴族,以及別國的覬覦。

  拿下並保全郅支城,代表大漢貴族的張放與代表本地貴族的貝色父子聯手,就能打造出這樣一座萬里絲路上獨一無二的商貿中心城。

  這,就是張放不惜冒險,也要盡力保留郅支城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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