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放嘯大漢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7 23:44: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59830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19

第一百六十章 抛磚引玉

  “呱——”

  隨著一聲響徹天地的鷹唳,遠方厚厚雲層間冒出一點褐影,不過眨眼工夫,褐影愈加清晰。在天空盤旋數匝,倏地雙翼收束,一頭紮下。又是一聲清鳴,穩穩停在一隻伸出的胳膊上。

  胳膊收回,現出張放的笑臉。張放一手輕撫紫金背羽,一手撥開雕腿毛茸茸的羽毛,露出一截拇指大小的竹管。將一塊肉塞進雕喙,順手解下竹管,振臂一揮,金雕撲楞楞升空,旋即投入林中,消失不見。

  金雕紫金,只認兩個主:一是鷹奴牙,二是張放。

  張放就利用這一點,將鷹奴牙留在府中,為他傳遞資訊。用金雕傳遞資訊,不但隱密,而且快捷,就算是朝廷十萬火急的八百里快遞都遠不及也。

  張放拔出竹管塞子,往掌心一倒,滑出一卷細帛。展開之後,大概只有超市購物小票大小,其上寫著數行字:前宗正劉向,字子政,天子叔。永光(年號)初,數度彈劾弘恭、石顯,又評擊許車騎、馮右軍。下獄,旋釋,免為庶人。博學有名望,雖庶人,朝野聲望足與匡相分庭抗禮。目下于府中校訂古冊,著書立說。

  這是鄧展發來的消息,而消息提供人則是許二公子許恬。很顯然,這位劉子政就是許恬認為最適合張放要求的人選。

  張放這段時間當然不會白白閑著,他在惡補各種常識及資料。身為權貴世家,最基本的常識,就是要瞭解朝廷構架及各級官員。從三公九卿,到各宗室外戚,再到得勢的與不得勢的王侯,都要有所瞭解。可以不認得人,但不可以沒聽過。

  張放知道弘恭其人,這人也是宦官,並且是石顯的老大,他沒死之前一直穩壓石顯一頭。他死之後,石顯才冒頭的,這是好些年前的事了。這個劉子政竟把權閹與外戚兩派全得罪個遍,能不死恐怕全因他是劉氏宗親之故。而且能當上宗正的,必是皇室中德高望重者,這樣的人,皇帝是無論如何都不會下殺手的。

  此人敢於向兩派叫板,固然有他身為皇族的立場原因,但這份膽識與硬氣,也確實令人刮目相看。皇帝雖將其免為庶人,但依然對其保持相當敬重,如果他能出面,必定能打破僵局。

  許恬果然有眼力(當然也可能是得其父指引),這個人,正符合張放的要求。

  人選找到了,那麼,接下來該怎麼借力?

  張放反復看著手裡的帛書,幾乎要從字裡看出字來,他如此專注,以至於三才連叫了好幾聲“少主,進食了”,都充耳不聞。

  三才扭頭想讓大嗓門的阿羆來叫——這傢伙雖然舌頭短,發聲含混,但不是啞巴,只是說話困難而已。結果看到的是這渾人幾乎把頭埋進飯盆裡,吃得稀哩呼嚕,湯汁淋漓,鬍子衣服沾得到處都是……這是個吃飯大過天的渾人,指望不上了。

  三才不得不上前兩步,舉起盛滿梁米的陶碗,正要再度開口,冷不防少主一聲大叫:“有了!”

  一轉身,啪將碗碰飛,卻渾然不顧,直奔草廬。

  三才扶額長歎,沒想到啊,回到長安,少主的困擾一點都不比塞外少啊!

  那邊廂,阿羆已用手將灑了一地的梁米飯撥進自己飯盆裡……

  ……

  午後,陰雨多日的天空終於放晴,長安尚冠裡前街劉府門前,迎來一位訪客。

  馬車駛到側門,御手勒停駕馬,跳下車座,從懷裡取出一片潔白的玉片,雙手呈給門僮。

  劉府門僮看後,連忙向馬車恭敬行禮,然後告罪入府稟報。

  不一會,門僮與一管事出來,躬身行禮:“主人有請公子。”

  車簾一掀,探出一張俏麗的臉蛋,眯眼左右看看,扭頭笑道:“公子,可要小婢相伴入府?”

  隨後出現于恬那張不亞於俏婢的俊臉,輕笑一聲:“你在這等著就好,叔祖一向不喜小輩嬉戲。”

  俏婢乖巧應道:“是,沁兒就在這等公子。”

  于恬在御手的小心扶持下,踩著腳踏板下車,然後整理衣幘,讓小婢沁兒看看沒有失禮之處,方才進入劉府。

  劉府管事在前面引路,於恬在後面暗暗嘀咕:“這個少子,一回來就給我出難題。幫他找到人不算,還要我轉交東西——難道他忘記了?叔祖逮到我們,哪次不考問幾句《詩》、《易》。平日裡見著繞道還來不及,今次卻要我送上門去,這不是要我好看麼?”

  在於恬無奈地腹誹中,來到一處素雅的斗室前。

  來都來了,於恬也只能硬著頭皮,恭恭敬敬向斗室一躬:“侄孫于恬拜見叔祖,叔祖貴軀金安。”

  斗室玄關門打開,一僕立於門側,目光透進斗室,可見室內燈光明亮,一個蓄著三綹長髯,氣度儒雅的青袍中年端坐案後,執筆書寫著什麼。聞聲抬頭,露出笑容:“是館陶家的仲子啊,難得有心來看我這老頭子,進來吧。”

  於恬拾階而上,在玄關處恭敬除履,著襪入室,跪坐于僕人取來的軟墊上。

  儒雅中年正是當代大儒劉向,微笑望著這個侄孫:“好像有幾年沒見了,倒是越發俊秀,不知學問比之品貌如何?”

  於恬暗暗叫苦:“來了來了……”

  劉向也不多說,劈頭就是幾個《詩》的要義,而且是越問越深。于恬初時還能應答自如,及至最後,汗濕重衫,如坐針氈。

  於恬實在招架不住,顧不得搞什麼鋪墊了,趕緊從袖兜裡取出一卷印著封泥的帛書,雙手呈上:“叔祖,這是少子……哦,就是富平侯家的少子托我轉交給您老的。”

  劉向本是滿面笑容,但一聽“富平侯家少子”幾個字,臉色頓時沉下來:“這就是你今日拜訪的真意吧?”

  於恬啊了一聲,趕緊道:“當然不是,侄孫前幾日至杜陵祭拜,心有所感,想起多日未曾探望叔祖,故而……”

  劉向大袖一拂:“速速收起,莫讓那個逆子之物汙我之眼。”

  於恬乾笑一聲:“叔祖,這不是少子之物,而是富平共侯之遺書。”

  劉向一怔:“哦?什麼遺書?”

  “少子前些時日,整理共侯遺物時,發現這卷帛書,記錄了一篇奇文。少子自言學識淺薄,不知此文可有副本留存於世,若有,則欲焚之以祭先人。故而以半篇殘文托侄孫轉交叔祖鑒定,以叔祖之博學,天下不作第二人之想……”

  “既如此,且呈上來。”劉向懶得聽於恬拍馬屁,他的心思被“奇文”二字吸引。富平侯家藏書頗豐,有一兩篇奇文倒也是有可能的。

  僕人接過帛書,以火烤軟封泥,再用刀削去,細細展開在書案上。

  劉向秉燭細看,眼睛越睜越大,突然一拍案頭:“焚不得!焚不得!來人,備車,我要去杜陵,取下卷殘篇。”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19

第一百六十一章 打 動

  春風微熏,枝抽綠芽,草深林茂,鷓鴣亂飛。

  俄而,山道間傳來一陣朗朗吟誦:“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這聲音停止後,少傾,山坡上傳來一個略帶沙啞卻異常悅耳的高聲:“可以調素琴,閱賦經。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孔子雲:何陋之有?”

  山道上傳來一聲讚歎:“好!好一個‘何陋之有’,不枉我驅車一遭。”

  隨著說話聲,山道轉彎處現出一行人,當先正是劉向,身後跟著於恬及一眾僮僕。

  山坡一處突出的大石上,一襲粗麻孝衣,手持喪棒,軒昂卓立,遙遙拱手的少年,正是張放。

  當劉向看到彬彬有禮,迎候于道的張放時,微感訝異,眼前這英氣逼人的少年,顯然與兩年前印象中的風流小郎君大為不同。劉向頷首致意,並未多言,徑直來到張氏先人墓前,讓僮僕擺上供品,一一祭拜。

  如此這般折騰大半個時辰之後,劉向才與張放一併進入草廬。今日天氣稍暖,加上劉向亦不避春寒,於恬也只能添加一件夾袍後跟著進屋。

  一入草廬,劉向目光逡巡,長眉一挑:“斯是陋室,德馨否?”

  張放淡然道:“君子爭一世,不爭一時。”

  劉向盯著張放看了一會,後者平靜對視,目光平和,只做了個手勢:“請。”

  劉向、於恬分別跪坐于葦席,其餘僕人,俱在廬外侍候。

  劉向將上下兩篇念誦一篇,讚歎之餘,皺眉道:“下篇似有缺句,少子可記全了?”

  張放恭聲道:“的確有缺句,這是殘篇,侄孫遍尋遺書,未有所獲,故而方生焚之以祭之念。”

  張放引來劉向的這篇“奇文”,正是後世傳流甚廣的名篇《陋室銘》。這篇文張放學生時代就背誦過,後來工作中,院長辦公室也貼著這篇書法,隔三岔五總能見到,想忘記都難。

  在得到于恬傳來的資訊後,張放就在琢磨,該用什麼方法請劉向出山,趟這個渾水。最好的辦法,是打動他,那用什麼來打動呢?對於一個出身皇族的文學大家而言,權錢對他毫無作用,能打動他的,只有好文章。張放手裡有兩篇陳湯的奏章,他相信能打動劉向,但不能簡單粗暴地讓於恬呈上去,否則搞不好適得其反,他需要先做一個鋪墊。

  用一篇純粹的佳文,把劉向引來——是的,必須把劉向引來,因為張放無法離開此地。救人如救火,他也等不起。

  張放倒記得不少唐詩宋詞,但這是西漢,什麼七言、格律、絕句、詞曲,未必有市場。能在登得漢代大雅之堂的,只有四言、五言,還有賦。其中賦在這個時期最為流行。不過張放真沒記住什麼賦……等等,《陋室銘》,好像算是賦吧?

  雖然《陋室銘》是唐朝的劉禹錫寫的,但這篇小記確實是賦體,而且就內容而言,正與劉向被貶後的心態很接近。張放相信,這篇能夠打動後世無數文人的文章,也一定能打動劉向。

  於是張放將此文一分為二,上篇交給於恬,讓他送到劉向面前。同時還編了個“遺書”的晃子,等於在告訴劉向——你來不來,不來我就燒了。

  果不其然,劉向第一時間跑來了,並且一語道破其文不全。

  沒錯,張放沒說全,還漏了一句“南陽諸葛廬,西蜀子雲亭”。沒法子,這句是典故,裡面提到的兩個人物,一個還沒出世,一個雖已出世,但比張放大不了幾歲,尚屬藉藉無名之輩,根本入不了文章。所以張放只能推說是缺失了。而且他還改動了一個字,原文是“閱金經”,他給改成“閱賦經”。因為“金經”指的是《金剛經》之類的佛經,這會連佛教都沒影子,哪來的《金剛經》?

  得知是殘篇,劉向扼腕歎息不已:“文意高潔,淡泊明志,無窮達之念,無貴賤之憂,無生死之慮,正合君子如玉之意啊。實為向數年來所讀之佳文,不知何人所作?”

  張放雙手一攤:“佚名。”

  劉向悵然,似乎為錯過一位大才而遺憾,旋又道:“文何名?”

  “陋室銘。”

  劉向撫掌稱妙,再問:“可否容向抄錄?”

  張放合袖:“叔祖言重了,但錄無妨。”

  在劉向執筆抄錄的沙沙聲中,張放與於恬目光相觸,頷首而笑,以示感謝。於恬揚眉彎嘴,表示小意思,過了一會,眨巴著眼,有點困惑,不知這位少子將叔祖引來此地何意?若是這文是他作的還好說,可以借此揚名,但眼下情況明顯不是這樣。難不成想用一篇佳文獲得叔祖幫忙,出面為西征軍說項?好像有點不可行吧?

  於恬百思不得要領,卻見張放打開案上木盒,取出一卷木簡,輕輕展開。

  劉向正抄到最後一字,正準備放下毛筆,見狀目光一閃:“少子尚有何奇文?”

  張放先是一笑,隨即肅然,道:“前篇《陋室銘》,雖是千古佳文,但此篇奏疏,卻可震爍千古。”

  “奏疏?”劉向眉頭一皺,“誰的奏疏?為何在你手?”

  “西域都護府副校尉陳子公的奏疏。正本已送入丞相府,這是侄孫默記抄錄的副本,每每讀之,心潮鼓蕩。叔祖安坐府中,修生養性,想必未曾與聞吧?”

  劉向若有所思:“陳子公……就是朝野相傳矯詔興師,遠伐匈奴,斬殺郅支之人麼?”

  “正是。”

  劉向不語,捋須沉吟。張放、於恬,俱安靜端坐,但兩人的心都是怦怦而跳,成敗在此一舉了。如果劉向拂袖而去,今日所做的一切就白忙活了。

  良久,終於聽一個低沉的聲音:“陳子公與你有何關聯?”

  張放坦承道:“侄孫離家二載,便因參加西征之故,陳君乃侄孫上官。”

  這是張放第一次向長安勳貴透露自己近兩年的行蹤,他別無選擇,要救西征將士,他就不能有所隱瞞。

  於恬瞪大眼睛,他雖猜到張放與西征軍有關,卻萬萬沒想到,這位與他一般身嬌肉貴的風流公子,會跑到風沙滿天的塞外,參與一場血腥征戰!這還是他所認識的兒時玩伴麼?他哪來那麼驚人的勇氣?

  劉向深吸一口氣,目光如錐:“為何有家不歸,卻甘為伍卒?”

  張放毫不畏縮:“侄孫自幼仰慕霍驃騎,斯人有言‘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侄孫不才,亦當效之,‘匈奴未滅,何以歸家’!”

  劉向豁然大笑:“好!好一個‘匈奴未滅,何以歸家’,奏疏拿來!”

  半刻之後,草廬裡傳出劉向振嘯之聲:“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當得起振聾發聵,震爍古今。如此人物,我劉向豈能坐視?!”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19

第一百六十二章 蓋棺定論

  三月初八,正當朝堂兩派意見爭執不下時,已經歸隱多年,不問政事的前宗正劉向,出人意料向天子上疏。

  “郅支單于囚殺使者吏士以百數,事暴揚外國,傷威毀重,群臣皆閔焉。陛下赫然欲誅之,意未嘗有忘。西域都護延壽、副校尉湯承聖旨,倚神靈,總百蠻之君,攬城郭之兵,出百死,入絕域,遂蹈康居,屠五重城,搴歙侯之旗,斬郅支之首,懸旌萬里之外,揚威昆山之西,掃谷吉之恥,立昭明之功,萬夷懾伏,莫不懼震……立千載之功,建萬世之安,群臣大勳莫大焉……”

  “……今延壽、湯所誅震,雖《易》之折首、《詩》之雷霆不能及也……延壽、湯既未獲受祉之報,反屈捐命之功,久挫於刀筆之前,非所以勸有功厲戎士也。昔齊桓公前有尊周之功,後有滅項之罪;君子以功覆過而為之諱行事。貳師將軍李廣利捐五萬之師,靡億萬之費,經四年之勞,而廑獲駿馬三十匹,雖斬宛王毋鼓之首,猶不足以複費,其私罪惡甚多。孝武以為萬里征伐,不錄其過,遂封拜兩侯、三卿、二千石百有餘人。今康居國強于大宛,郅支之號重于宛王,殺使者罪甚于留馬。而延壽、湯不煩漢士,不費鬥糧,比于貳師,功德百之。且常惠隨欲擊之烏孫,鄭吉迎自來之日逐,猶皆裂土受爵。故言威武勤勞則大於方叔、吉甫,列功覆過則優於齊桓、貳師,近事之功則高於安遠、長羅。而大功未著,小惡數布,臣竊痛之!宜以時解縣通籍,除過勿治,尊寵爵位,以勸有功。”

  這道擲地有聲、全面力挺甘延壽、陳湯的奏疏,有如重磅砝碼,徹底將輿論的天平壓向軍方。石顯、匡衡之流一時失聲,許嘉、王商氣勢大漲。儘管外戚派一時弄不明白,這位一向與他們不對付、名顯德昭的宗親為何突然出手相助,但不妨礙他們趁熱打鐵,接連上疏。

  元帝雖然平庸,卻非昏君,內心對甘、陳之舉其實是嘉許的,只是缺乏一個有份量的聲音壓住石顯之流的反對罷了。劉向的上疏,打破了兩派之間的角力僵局,給了天子一個就坡下驢的機會。

  三月初九,天子正式下詔:“匈奴郅支單于背畔禮義,留殺漢使者、吏士,甚逆道理,朕豈忘之哉!所以優遊而不征者,重協師眾,勞將帥,故隱忍而未有雲也。今延壽、湯睹便宜,乘時利,結城郭諸國,擅興師矯制而征之。賴天地宗廟之靈,誅討郅支單于,斬獲其首,及閼氏、貴人、名王以下千數。雖逾義幹法,內不煩一夫之役,不開府庫之臧,因敵之糧以贍軍用,立功萬里之外。威震百蠻,名顯四海,為國除殘,兵革之原息,邊境得以安。然猶不免死亡之患,罪當在於奉憲,朕甚閔之。其赦延壽、湯罪,勿治。”

  這道詔令,終於正式為西征軍正名,為甘延壽、陳湯洗罪,功罪之爭,至此蓋棺定論。

  外戚派撫掌而賀,他們又贏了一著。而原本以為勝算滿滿的匡衡、繁延壽,也被這橫插一杠子出來攪局的劉向搞得鬱悶不已。不過事已至此,就連幕後的石顯都不敢動作了,這兩位前臺代表人物,也只能認了。

  不過,事情沒完,幾乎就在這道詔令下達的同時,一道由西域都護府軍侯假丞杜勳呈交的奏疏,出現在未央宮宣室殿(皇帝日常辦公所在)天子案前。奏疏是西域都護府副校尉陳湯所書,為沿途被扣押拷打的西征軍將士鳴冤。

  奏疏很簡短,但句句鏗鏘,結尾更是氣湧如山:“……臣與吏士共誅郅支單于,幸得擒滅。萬里振旅,宜有使者迎勞道路。今司隸反逆收系按驗,是為郅支報仇也!”

  元帝剛下詔表彰甘、陳西征之功,結果卻來了這麼一道奏疏,這不是打臉麼——當然不是陳湯打臉,而是司隸校尉諸葛豐打臉!

  元帝臉色難看,召諸葛豐入殿,狠狠痛批一頓。半刻時之後,狼狽不堪的諸葛豐拭汗出殿,立馬派郵驛四百里加急,沿途急告河西諸郡從事,釋放被扣西征軍吏士。同時朝廷以公文形式,令諸郡縣,於官道具酒食,以勞勝利之師。

  既然西征的性質已定性,郅支的首級之爭也塵埃落定。詔令如許嘉、王商二將軍之議,將郅支首級懸於槀街十日,威懾百蠻,以儆效尤。

  懸首當日,長安萬人空巷,傾城圍觀,幾乎把槀街的坊門給擠壞了。而坊間的諸國胡人,脖子比平日短了三寸。

  郅支懸首,整個長安城最激動的不是張放,也不是杜勳,更不是劉向,而是為國罹難的大漢使者谷吉之子,太常丞穀永。

  谷永以百金包下長安西東市一片酒樓,遍請街坊鄰里,不管相識還是不識,但凡入樓,只要高誦一句“明犯大漢者,雖遠必誅”,便可得一卮酒。被穀永這麼一搞,這句話瞬間成為年度知名度最高,流傳最廣的名句。

  南匈奴方面,也派出了好幾個名王、都尉來辯認、瞻觀。儘管郅支的首級經過醃制、封凍等特殊處理,但畢竟過了半年之久,多少變形幹縮了。不過,有了那枚如假包換的烏金環,無可置疑。據說,呼韓邪單于確認消息後,“既喜且懼”,事漢更加恭順,並因此而萌發了與大漢關係更進一步的念頭……

  三月底,服喪期滿,即將返程的張放,接到由杜勳送來的於恬手書,將上述結果及朝野動態一一詳列。

  面對感激涕零、長跪不起的杜勳,張放將手裡的帛書輕打掌心,露出了久違的笑容:“這是我除喪之日,收到的最好禮物。”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19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這是一輛普普通通的牛車,無論外表還內部,看上去都十分寒酸,除了拉車的牛還算強健。很難令人相信,這是即將就任的第五代富平侯的車駕。

  車廂內,張承彥正向張放施禮:“斬衰其間,不敢奢華,這是叔母之意。”

  張放點點頭,表示明白。

  三十六日服喪結束,並不代表喪禮完成,還有一個居喪期。至少在五個月內,孝子不得飲酒作樂、出入煙花之地,亦不得出任官職。服飾簡素,出行簡樸,三餐粗茶淡飯,早晚焚香祭拜。

  不要覺得時間太長,實際上真按周禮來,斬衰(喪禮五服中最重一等)時間為三年(或二十五至二十七個月)。不過一般情況下,不會很嚴格去執行。一般權貴只居喪三到五個月,達到最低一等標準,說得過去就行了。

  如果真有人放棄享樂,拿出人生中寶貴的三年去守孝,就會成為時人稱誦的楷模,所謂“舉孝廉”,基本就是指這樣的人。毫無疑問,能守得起三年孝的,只能是士子或衣食無憂的富人之家。普羅大眾,終日辛勞只為三餐,守個三年孝,還要不要種地了?還要不要吃飯了?還要不要活了?

  因此,從物質上說,守孝只有社會上層才能玩得起,但這些人通常又吃不了苦。而普羅大眾能吃苦,但又缺乏物質基礎。正是這樣的矛盾,使得這樣的孝舉彌足珍貴,分外奪人眼球。

  張承彥是專程接張放回府的,同時向正式成為家主的張放報告一個多月來府中的情況。

  “叔母接到太后傳詔,入住長樂宮已逾月,昨日方歸,太后、陛下賞賜甚多……”

  “府中一應事務平穩……”

  張放拱袖道:“府中之事,有勞仲兄了。”張承彥行二,因此張放稱之為仲兄。

  張承彥連忙還禮:“家主言重,張氏之事,何分彼此?能效綿薄之力,此乃承彥之幸。且府中主事乃家令敬臣,承彥不過協助而已,當不得家主誇讚。”

  張放依然誠懇道謝,再問:“我帶來的幾個僕人,沒在府中惹麻煩吧?”

  張承彥苦笑:“也沒什麼,就是那個叫初六的,跟商平與王中郎中子較箭,射傷王家僕人……為這事,家令已數次上王府賠罪,王中郎未怪罪,只說等家主服喪之後再行處議。”

  張放也就隨口一問,沒想到還真有麻煩。這個叫“商平”的,如果沒猜錯,應當是三房家的三子張商平吧。鄧展給他的張府資料裡有這人,年紀跟自己差不多,也不知為何要與初六比射,那不是自找難堪麼?還有,比射就比射,不管是長垛還是馳射,靶子都是草人,怎麼還射傷僕人?至於王中郎與他家的中子是誰……中郎不過是個比六百石的郎官,長安一抓一大把,鄧展的資料只涉及千石高官,而且還很不全,自然不可能有六百石郎官的資料,因此張放也不得要領。

  張承彥顯然看到張放眼裡的疑問,當下將事情原委一一道來。

  事情的經過很簡單,就是某日初六在張府校場練箭,正被張商平及其好友王柱見到。王柱頗善射,眼見這與自己年歲相當的少年箭術不凡,一時手癢,便下場要求比箭。

  若是張府一般僕人,絕不敢答應,但初六來自塞外,從不會拒絕他人挑戰,因為這在塞外會被視為怯懦。初六不但爽快答應,還全力以赴,半點沒有手下留情。

  結果一輪比射下來,王柱輸得那叫一個慘——這時他才知道,人家方才練習,不過在練基本功,根本沒拿出看家本領。

  王柱輸了,不但輸得難看,而且還輸給一個胡奴(初六雖是漢裔,但舉止有胡風),臉色自然好不了。身為好友及府中半個主人的張商平,自然不能坐視,立即喝斥,令初六跪地賠罪。初六是什麼人?性情質樸,寧折不彎,從來只跪好漢,哪會跪孬種?

  於是,衝突不可避免。

  好在初六還知曉輕重,沒傷著兩位公子哥,只射傷動手的王家僕人。因在張府治喪其間,故而張王兩家都先將此事壓下。

  從張承彥的敘述中,張放總算知道這位“王中郎”是什麼人了。官不大,但來頭不小,此人就是王立。他姐姐是當朝皇后,大哥陽平侯王鳳,太子劉驁得管他叫舅舅……這家世當真杠杠,屬於一線外戚,別看他官小,但後臺之硬,猶在富平侯之上。

  這件事鄧展沒有報告,應當是不知情。張承彥也說了,當時在場的人不多,張府這邊只有當事人初六、張商平及三個僕人目睹而已。已吩咐他們禁言此事,以免為張府帶來更大的麻煩。

  大概初六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守口如瓶。

  說明來龍去脈後,張承彥看了眼張放的臉色,輕聲道:“此事不大不小,端看家主如何處理。”

  張放身體隨著牛車有節奏地搖晃,不緊不慢道:“王府那邊有沒有透露過他們的意思?”

  “據家令所言,王中郎倒沒說過什麼,但當時其子王柱曾要求將此人驅逐出府,王中郎沒說話,應當是默認。”張承彥輕聲道,“倘如此,王中郎著實是看重張王兩家之誼了……”

  “驅逐?”張放忍不住冷笑出聲,沒錯,這個條件的確很給他臉面了,只問罪僕人,不牽涉到他,更不影響兩家之誼。只不過,他們恐怕不明白初六是誰,更不知道他張放是誰。

  “家主……”

  張承彥正要勸說,卻被張放抬手止住:“不忙,待我回府詳細瞭解後,再做決定。”

  “承彥明白。”張承彥顯然是個很知進退的人,向張放揖禮,“承彥告退。”

  張承彥邊說邊彎腰起身,抬手撥開車簾,正要躬身而出,驀然大叫一聲:“家主小心!”

  大叫聲中,張承彥身軀一震,向後跌進車裡廂。

  張放迅速扶住,目光閃動,只見張承彥右肩膀上插著一支箭矢,巍巍顫動,觸目驚心……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19

第一百六十四章 迷之刺殺

  富平侯府,廂房之內,藥香彌漫。張承彥躺在榻上,臉色臘黃,肩膀紗布隱透血暈。

  一切處理停當,府醫向張放躬身道:“幸甚箭頭無毒亦無穢,張君已無大礙,只要創口不開裂,調養數月即可痊癒。”

  張放點點頭,向家令張敬臣偏偏頭:“送康醫工,再到帳房另支一千錢。”

  康醫工忙彎腰:“謝家主賞賜。”

  二人出去後,張放掂起案上一支帶血的箭矢,細細驗看:這是一支標準的弩矢,長八寸,矢杆筆直,木羽,鐵鏃。值得注意的是,矢鏃既不是三出刃(三棱箭頭),也不是帶倒鉤的鏃頭,而是很普通的扁平箭頭。

  這是一種很普通而常見的箭頭,照理說沒啥奇怪的,但只要想一想,它所射殺的目標是一個准列侯,這就未免讓人覺得草率了。只有一種解釋,刺客弄不到三出刃或倒鉤刃。可這樣一來,就更令人困惑了,難道此次刺殺並無背景?否則沒理由弄不到區區一支軍用利矢。

  張放手指無意識轉動弩矢,陷入沉思。這次刺殺究竟是什麼目的?老對頭石榮?不像!身在長安的張放與當初陀螺山下的張放,情況完全不同。可以說,從他踏入長安那一刻起,不管石榮多不甘心,都不能、不敢再動他。除非這傢伙是瘋子,但從鄧展所給的資料來看,石大公子還沒瘋。

  那麼,萬章?也不像!萬章說白了就是權貴手裡的一把刀,工具而已,他活膩了敢對自己下黑手?最重要的是,他沒有動機。

  那麼,是那個第三人?抑或是咱們的張小郎君以前得罪過的別的什麼人?

  正沉思間,門外傳來稟報,主母回府了。

  張放將弩矢放下,對榻上的張承彥道:“仲兄好生歇息,我先去了。”

  張承彥吃力點頭:“家主萬事小心。”

  張放頷首,目注張承彥:“今次多虧仲兄。我保證,這一箭,仲兄不會白受。”

  正說話間,遠遠聽到敬武公主的尖聲:“怎麼回事?誰敢傷我兒!我要進宮面見聖上,下旨令司隸、執金吾徹查……”

  張放與張承彥相互對視,搖頭苦笑。

  進入軒室,張放母子相對而坐。眼見兒子無事,敬武公主總算安下心來,情緒終於穩定。但想到方才見侄兒的模樣,不禁心有餘悸,眼圈微紅。

  張放俯首見禮:“阿母尊軀康健,孩兒當真說不出的歡喜。”

  敬武公主縱是心憂驚怒,仍不免露出笑意,旋即一臉心疼:“倒是我兒吃苦了,你可從沒吃過這樣的苦啊,還好我兒無恙……”

  這就叫吃苦了?張放笑笑,儘管這個便宜老媽關懷真切,但張放內心是抗拒的。讓一個已經有成熟三觀的成年人,突然接受一個“母親”,實在很難。他所說的話、做的事,都只是在演好“兒子”這個角色而已。

  張放不想有太多親情互動,不動聲色轉移話題,道:“今日之事,孩兒認為不宜鬧大。”

  敬武公主一怔,收斂笑意,蹙眉道:“我兒之意……”

  “事件發生地點在距長安十裡之外的柳亭左近,當時官道行人不多,幾乎無人目擊,知情者只有我的兩個扈從、禦夫及四個家僕而已。”張放斟酌措辭,道,“孩兒之意,府中新喪,朝野物議,值此非常之時,不宜鬧得滿城風雨。最好低調行事,暗中調查。”

  敬武公主沉吟一陣,緩緩點頭,欣然道:“我兒當真長大了,思慮果然周全。那麼,要如何暗中調查呢?”

  “只讓京兆尹調查,不要驚動司隸、執金吾。孩兒會找人暗中行事。”

  敬武公主想了想:“京兆尹麼……嗯,門下督賊曹萬章,此人頗有手段,或可緝拿惡賊。好罷,等會便叫敬臣前去京兆尹府……”

  張放欠身道:“緝拿刺客,宜早不宜遲,孩兒入城之時,已先行向京兆尹府報案,想必他們已經有所動作了。”

  “哦,這就好。”敬武公主忽然有種感覺,兒子自從回來後,非但形貌有異,連性情也大變。若是兩年前,遇到刺殺這樣的大事,怕是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哪裡還能面不改色,從容應對。

  不過,對於這樣的改變,敬武公主還是很欣慰的,當下將自己入宮所知相告:“為娘此次入宮,太后、皇后,甚至皇兄都多有告誡,蘭台亦屢屢彈劾……我兒要做好被削食邑的心理準備。”

  張放知道。蘭台就是禦史台,糾察百官,彈劾不法。他現在頭上頂著一頂“不孝”的帽子,僅靠常例三十六日服喪是摘不掉的,禦史台彈劾是跑不了的。聽敬武公主這麼說,張放反倒鬆了口氣,原來只是削食邑啊,不讓我削手足就行。

  敬武公主驚訝地發現,對諸侯談之色變的“削食邑”,這個兒子居然面不改色,只是隨口問:“會削多少?”

  敬武公主強忍不悅,道:“皇后從皇兄那裡探知,最少三百戶。”

  三百戶,比當初張放的祖父繆侯張勃被削二百戶還多。而張氏食邑總共不過五千戶,占了十七分之一,倘若當真實施,將是張氏封侯後最嚴重的一次打擊。

  張放其實對這三百戶可收多少賦稅,對富平侯產業會有多大影響並不清楚,他也並不在意,但他不能不在意敬武公主的心情,當下安慰道:“阿母,放心吧,世事總有起落,今日削我三百戶,他年未必不能加封三千戶……”

  縱是滿心不悅,敬武公主也只有搖頭苦笑:“唉!眼下就剩我們孤兒寡母,在朝中也沒有可倚重之宗親,全指望太后、皇兄、皇后垂憐……但願你今後學好,不再惹事生非,保住你們張氏這點祖產,為娘也就安心了。”

  張放不敢多言此事,只問:“孩兒何時繼爵?”

  提到正事,敬武公主也正色道:“我兒需日日沐浴祈禱,一月之後,陛下自會召見,賜印綬帶,再到宗廟誓辭,方承爵位。”

  “哦,一個月啊……”張放若有所思點頭。既然如此,好吧,那就在一個月內,把所有的事了結吧!

  先從“張放”開始。

  母子二人正敘話間,外堂執事急趨稟報:“稟家主、主母,石中郎石榮、京兆尹門下督賊曹萬章求見。”

  這兩人居然連袂而來!

  “有趣有趣,想必是今日那股邪風將他們吹來的吧。”張放振衣而起,眼底掠過莫名的寒光,“我這便去會會這位石大公子。”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19

第一百六十五章 面 對 面

  從降臨大漢,睜開眼的第一刻起,張放所承受的暗算、追殺、屠村,乃至出塞,千里索仇……種種苦難,都與這個人脫不了干係。

  石顯繼子石榮!

  必須要加上“石顯繼子”這個首碼,因為沒有這個首碼,石榮什麼都不是。他的命運,最有可能就是個在賭坊裡瞪著血紅眼珠子、隨時會輸掉褲子的市井無賴而已。

  兩年之後,張放終於與這個人面對面。

  只看了這個人一眼,張放就大失所望,深深歎息——這是一個把所有心思都寫在臉上,毫無城府、不知所謂的紈絝公子哥,根本不配當自己的對手。

  這個人之所以能給自己造成一連串的麻煩,不在於他多有手段,而在於他佔據了“勢”——說直白點,就是一種強大的社會資源。他都不需要多出色,只要這種強大的資源能為其所用,就能輕易碾碎那些比他出色不知多少倍的個體。

  曾經張放就一直為這種“勢”所壓,他能在絕對劣勢下屢屢逃生,化險為夷,甚至一點點板回局面,實在算是異數了。

  今非昔比,現在的張放,同樣也擁有了“勢”。而當雙方的資源持平時,要較量的,就是個體了。而這個石榮,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對手,不值得把心智花在他身上,那純屬浪費。

  侯府正堂之上,張放目光在石榮與萬章臉上逡巡,相比而言,這個萬章較石榮不知強大多少倍。如果二人互換,找自己麻煩的是萬章,張放可以斷言,自己活著回長安的機率不會超過三成。

  雙方見禮之後,張放不等二人開口,示意僕從呈上一物,道:“二位是為此而來的吧?”

  一支沾血的弩矢。

  萬章與石榮俱面露驚容。僕從按吩咐將兇器交給萬章。

  萬章接過一看,頓時皺起眉頭,顯然也想到了什麼,問道:“公子可曾看到刺客面目?”

  張放搖頭:“箭矢是從林子裡射出的,當我的扈從沖進樹林時,刺客已逃離……哦,還留下這個。”張放從袖子裡取出一片布條,灰色,麻布,一邊有很明顯的撕裂痕跡,顯然是刺客匆忙逃走時,不慎被樹林劃破扯下的。

  萬章仔細驗看,可惜這種布料實在太普通,難以從這方面著手。

  那邊石榮已沉不住氣,嚷道:“我說張少子,這事可跟我沒關係。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

  張放笑吟吟頷首:“我當然相信不是繼祖兄所為,繼祖兄絕對不會愚蠢到這個程度,對吧?”

  石榮一下噎住,不知當說“對”,還是“不對”,貌似說哪個都不好使。

  萬章目不斜視,只顧研究手裡兇器,根本不敢攙和到兩位衙內的衝突中去。

  張放沉聲道:“兩位都是局中之人,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建昭二年之事,我需要一個交待。”說完,目光迥迥逼視二人。

  萬章不與張放對視,目光死盯住手裡弩矢,仿佛要看出花來,嘴裡只道:“今日公子遇刺之事,乃督賊曹之責,章必給公子一個滿意交待——不算在三件要求之內。”

  萬章再一次表明態度,否認自己與兩年前的追殺案有關,但因自己府中門客牽涉其中,身為主人,難辭其咎,所以答應為張放無條件辦三件事的承諾不變。這一次,萬章是當著主謀石榮的面否認的,如果事情與他有關,他絕不敢這樣說,這也算當面洗脫嫌疑了。

  石榮很多年沒這樣尷尬、羞惱、狼狽過了。說實話,張放回來那麼久,他始終沒來拜望,根本原因,就是知道自己理虧,做事太不地道,破壞了遊戲規則。別看石顯那麼牛,幾乎一手遮天,但這事若捅出去,只怕石顯都保不住他。

  石榮不敢來,就是怕刺激張放,這小子若像自己一樣發瘋,大夥都玩完。但黃昏時分,萬章緊急登門,把張放遇刺之事一說,石榮呆了,他知道,這回躲不過去了,再不登門就得背黑鍋。

  其實張放並沒打算把兩年前的事捅出去,一來他手裡沒有像樣證據;二來他也不想在立足未穩的情況下,把石顯得罪死;更重要的是,一旦要說,就得竹筒倒豆子全說,他這兩年的行蹤就會暴露於人前,這不孝罪名就妥妥的摘不掉了……眼下他要做的,就是慢慢把真相一一挖出來。然後,讓所有牽涉其中的人,按罪責大小,一一付出代價。

  現在他已占了勢,時間在他這一邊,不著急,慢慢玩。

  石榮咬牙再咬牙,雙拳緊握,憋得臉紅脖子粗,終於嘶聲低吼:“你想要什麼交待?當年你為了兩個丫頭片子,照我胯下踢一腳……全靠煙雨樓嬤母為我連續品蕭一個多月才康復……你又何曾給我交待?”

  張放面無表情,內心卻不知噴了多少聲“臥槽”,原來如此!難怪石榮要下此狠手,接二連三追殺,居然是因為差點被踢成“石顯第二”啊!這身體的原主人,還真不是個讓人省心的主。難怪他要離開長安,出門遠遊,想必這也是原因之一吧。

  從某種程度上說,石榮的報復事出有因,“張放”咎由自取。而承襲了這具軀體所帶來的利益的張放,卻也不得不承擔起其所欠的“債務”……好吧,這筆狗肉爛帳且放一邊,自己昔日所受的罪,就當是為那位富平少侯還債好了。但是,青溪聚民的血債,石榮必須負責,這筆賬,他逃不掉。

  當然,張放也知道,區區賤民,不會放在石大公子眼裡;又或且,這些人命完全可以按個計費……所以他不會就此事問罪。這個仇,記在心上就好,時機到了,報應也就到了。

  “好!難得繼祖兄如此坦誠,我張放亦不為己甚,只要你告訴我一個名字,你我之間的賬,就此一筆勾消,如何?”張放將“你我之間的賬”幾個字咬得很重,自然是為了今後為青溪聚血案討債留下個扣子。

  只是石榮心驚之下,不曾留意這句話的深意,事實上他對這場血案壓根沒有半點印象——這些螻蟻般的性命,如何能在石大公子高貴的頭顱裡留存?

  “什、什麼名字?”石榮強壓著內心的不安,故作鎮定。

  張放淡淡道:“你的同謀。”

  石榮突然哈哈大笑,仿佛聽到什麼特好笑的事:“同、同謀?張少子,你是在小看本公子呢,還是小看我府上的門客?本公子行事,還需要同謀麼?”

  張放沒說話,就這麼直視石榮,那灼灼發亮的目光,形如實質,生生將石榮的笑聲切斷,堂上頓時陷入一種尷尬的安靜。

  萬章不敢裝聾做啞了,趕緊打圓場:“章乃市井粗人,坊間有所謂‘冤家宜解不宜結’,令日誤會解開,當真可喜可賀。二位公子俱為貴胄,將來必是朝堂柱石,正應互相提攜,些許不愉往事,能放下便當放下。張公子、石中郎,以為如何?”

  張放淡淡望著這位江湖大佬,這傢伙還真有做和事佬的潛質,一番話說得面面俱到,不愧是調停江湖恩怨的豪俠。

  說實話,若不是因為此人在場,張放必施術控制石榮,將其同謀挖出。可惜,強制催眠不能同時控制兩個人。而且這個萬章一看就是個意志力不在劇辛之下的強橫人物,不可小覷。只能暫且作罷,好在今後還有機會。

  “萬君言之有理。”張放忽爾一笑,淩厲的眼神一斂,笑容如沐春風,“待我服喪期滿,必與石公子會于煙雨樓,把盞再論舊事,如何?”

  “行、行啊!”仿佛脫離無形桎梏,石榮大大鬆了口氣,渾身發軟,呵呵乾笑——看上去更像是在陪笑。

  “如此大好!如此大好!”萬章喜出望外,笑聲歡暢。

  廳堂上回蕩著三個迥然不同的笑聲……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20

第一百六十六章 把臉湊上來

  “鄧展,交給你兩件事。”石榮與萬章剛離開,張放便召來鄧展,“一、查一下當年我與石榮發生衝突後那兩個女孩的下落,以及對此事最為瞭解的人是誰。”

  “明白。”

  “二、你去一趟煙雨閣。”

  “什……什麼?”鄧展瞠目結舌。

  張放一笑:“不是讓你去享樂——至少不是現在,否則被人發現,你難逃家法。你找到嬤母,搞清楚石榮是否在兩年前萎過一段時間,是不是她‘治’好的?記住,暗中查訪,別暴露身份。所需經費,回來後找家丞報帳。”

  鄧展頓首:“喏。”

  望著鄧展離去的身影,張放歎了口氣,這段時間真是辛苦這位護衛了,什麼事都得讓他辦,奔波勞碌,實在是缺人手啊!看來,是時侯讓韓氏兄弟、青琰、石牛、渠良,還有阿離她們回來了。

  “來人!”

  “家主有何吩咐。”

  “去把初六叫來。”

  片刻,初六出現在居室階前,垂首行禮。

  張放放下喝了一半的果酒:“來得倒挺快。”

  “初六知道公子一定會召見,一天都呆在屋裡,哪都沒去。”

  張放笑了,招招手:“進來吧,要不要來一杯?”

  “這……可以麼?”正彎腰除靴的初六抬頭,舔舔嘴唇。

  張放將一壺果灑及一空杯置於地面,向前一推,酒壺與空杯順著地面滑行,穩穩停在初六跟前。

  初六嘖嘖道:“公子這巧勁,若是用來習射,不出數月,定能在那王柱之上。”

  張放拿出另一甕果酒,邊啟封邊道:“把當天的情況巨細無遺說一遍,越詳細越好。”

  事件經過其實很簡單,大體跟張承彥所說的差不多,不過有一點不同,那就是初六並未與王柱比射,那傢伙純屬自找的。

  初六在校場練習時,被張商平與王柱看到。王柱一時技癢,也取了練習弓射了幾箭,倒是箭箭上靶,還有一箭正中紅心。正當他得意顧盼時,卻被初六一個舉動氣壞了——這傢伙居然反手背射,箭箭靶心,後面更玩起了足射……

  這不是打臉麼?偏偏王柱根本玩不了這些高難度動作……儘管從頭到尾,初六沒與他說過半句,你玩你的,我射我的,但射出的每一箭,仿佛都在抽他的臉。

  等初六準備牽馬練馳射時,王柱終於爆發了,一箭射向初六所乘戰馬,存心讓初六摔個嘴啃泥甚至摔傷,出口惡氣。沒想到初六眼疾手快,揮弓撥開。這下激惹了王柱的僕從,立即沖上來要揪打初六,結果被初六三箭連珠,射倒三人,現場一陣混亂……如果不是家丞張敬臣及時趕到,都不知道會鬧多大。

  如果做下這事的是個普通下人,早被張敬臣重杖半死,再交給王府處置。但這是家主的近衛,沒有家主的令喻,即便是總攬府事的家令,也不敢隨意處置。因此只能將初六禁足、監視,不得外出,等請示家主後再行處置。

  “那個王柱,是自找的。”初六最後憤憤道,“如果在塞外,遇上這樣的人,我會先給他一箭,再搶走他的馬匹飲食,讓嗅著血腥味來的野狼教他做人。”

  換做不知情的人,可能認為初六是故意掃王柱的臉面,但張放卻知道,初六絕非故意,他的練習程式就是這樣。每天射百箭,先易後難,長垛、足射、馳射,甚至還有盲射。初六只是按自己固定程式練習,但看到王柱眼裡,就成了打臉——說白了,他就是自己把臉湊上來的。

  張放沉吟道:“整個事件中,張商平是什麼態度?他做了什麼補救措施?”

  “沒有。相反,在王家僕人驚退時,他反而沖上來,若不是家令及時趕來,我會放倒他。”初六說這話時,神態自若,絲毫不覺這樣做會引發怎樣的嚴重後果。

  張放笑著搖頭,這就是草原人本色,生存至上,只服從主人或強者。對於弱雞,哪怕身份再光鮮,在他眼裡也是一坨屎。

  看到主人搖頭,初六緊張道:“公子,我這樣不對麼?”

  “不,你做得對!”張放神色平靜,“看僕知主。你是我的近衛,辱你等若辱我,如果你在強權面前低頭,任其折辱,我會給你路費,讓你回烏丹支離。”

  初六神情一鬆,剛咧開嘴,張放下一句話,頓時讓他笑容僵住。

  “明日隨我到王府賠罪,這個事總要了結的。”

  初六發了一陣呆,咬咬牙,伏首於地:“喏!”

  張放站起,邁步,經過初六身邊時,淡淡丟下一句:“帶上弓箭。”徑直而去。

  初六一愕,緩緩抬頭,眼睛閃閃發亮。

  ……

  在張放面前垂首恭立的,是一個中年婦人,上身青襦,下著綠裳,俱為帛緞;髮髻上的金步搖與銀鈿,雕工精細,一看便知出自名匠之手。這樣一個衣著裝飾華麗的婦人,卻只是侯府的內院行人而已。

  “行人”是諸侯家臣中最低一級,比執事略低,但高於普通僕人。眼前這個婦人叫盧嫗,是服侍敬武公主的一名行人。她之所以被張放召來,皆因她是一個知情者。當年之事,在侯府中並非秘辛,不過也不是盡人皆知,基本上等級較高的家臣都略知一二,其中以盧嫗所知最為詳細。

  鄧展略加打聽就得到這個消息,立即讓府衛上報,於是盧嫗很快就被請到家主面前。

  站在張放面前的婦人略顯局促,一個勁賠笑,那抹粉的面肌都發僵了,脂粉簌簌而落,顯露一道道細紋,令人不忍卒睹。

  但張放卻一霎不霎地盯住盧嫗,兩點黑瞳不斷擴大,聲音越來越飄忽:“盧嫗,放輕鬆,你現在眼皮越來越沉,很想睡……”

  “是,我很困,想睡覺……”盧嫗的聲音庸懶,臉上賠笑消失,慢慢側身伏倒。

  “你會說夢話,說了會很舒服。”

  “我……說……夢……話……”

  “現在,告訴我,少主在兩年前,是因為什麼而離府的?”

  “因為,兩個女娃……”

  張放一怔,差點忘了施術,怎都沒想到,居然還帶有桃色事件的性質,這個前身呐……

  隨著盧嫗斷斷續續的講述,事情終於被還原到最初狀態,張放的眼睛也越來越明亮,困擾了他整整兩年的疑雲,終於撥去一角,顯露出部分真相……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20

第一百六十七章 兩個蘿莉引發的血案

  張放(魂穿前)與石榮的結怨,始於兩年前。

  當時有一個掮客,認識張放的馭手(車夫),便對馭手說起渭城有一戶人家,男主人病入膏盲,遺下二女,年雖幼,容色極佳。因為無親無靠,便央求他幫忙賣入官家為婢。這樣一來可以讓自己有錢下葬,二來兩個幼女也算有了棲身之所。

  馭手卻不過熟人情面,於是抱著無可無不可的態度,隨掮客前往渭城。但一見二女後,立即答應賣下,隨即回長安向少主人張放稟報。

  張放當時正與一群公子哥遊玩,並不在意此事,只讓馭手找帳房支錢,買回來就是了。

  於是馭手找帳房支錢了,跑到渭城了,也順利買下二女了,但沒能帶回來——因為二女的父親病逝,需為父親服喪守制,起碼兩個月後才能入侯府。

  張放當時半點不在意,因為他跟這兩個女孩並無交集,所有事情都是僕役去辦的。就算兩個女孩領回來,他可能都不會看上一眼,直接交給母親安排。

  沒想到一個月後,一向與張放不對付的石榮,突然派家令求見,希望張放將兩份奴婢的官契轉讓給他,並願出三倍價格。

  區區奴婢而已,按理說張放應當賣石榮這個面子,但石榮此舉,卻引起了張放好奇。於是找來官契,看到中人一欄寫著馭手姓名時,才想起有那麼一檔子事。

  張放很快找來馭手,讓他帶二女前來。當他看到兩個女孩後,立即做出決定:不賣!

  張放與石榮都是權貴之後,之前只是互相看不順眼而已,但經此事之後,二人就此結怨。

  數日後,張放乘車外出時,與同樣乘車的石榮偶遇於街市,兩車互不讓道。先是馭手互相鞭擊,最後發展成主人互毆,石榮就是在這亂戰中被踢了一腳命根子……

  事發之後,張臨與敬武公主為之震怒,把兒子叫來,令其將事情經過從實道來。之後張放表示,願將二女送至石府以賠罪。張臨意動,但敬武公主不同意,認為這樣會弱了富平侯府聲望。

  於是叫來盧嫗,讓她將二女轉送到妹妹陽阿公主府。如此一來,既不弱富平侯臉面,也暗示妥協之意——人我送走了,你想要,找陽阿公主就好了。

  出了這種事,石榮那邊自然也瞞不住了。石顯聞訊大怒,狠狠教訓一頓兒子,然後讓人扶著兒子,親自登門向富平侯、公主請罪,自言教子無方,請君侯、公主懲罰。

  石顯這一手,著實夠狠,表面上看是陪罪,實則是問罪——我兒子傷成這樣了,你們看著辦。

  富平侯張臨實在被逼不過,咆哮道:“家令,準備家法!來人,把逆子找來,我要打斷他的腿!”

  敬武公主花容失色,慌忙喚來僕人,通知兒子出逃,前往北地馬領張氏塢壁,暫避一時。

  這就是張放“出遊”的前因後果。至於張放為什麼跑到更遠的陀螺山一帶,恐怕只有問馬領張氏塢壁的家丞才知道了。不過也不難推想,最有可能的原因是,張臨為了給石顯交待——至少是表面交待,他再派人前往馬領,聲稱要抓這逆子回來。如此一來,張放也只有往更北面避一避了。

  這就是盧嫗所瞭解的一切,但後面的事,自非她所能知。但前因一明,後果自顯,很顯然,石榮咽不下這口氣——你爹媽不捨得動真格的,那好,老子來動手!

  這一動手,果然報銷了富平少侯的性命,卻換來了一個異世靈魂。

  聽完這一切,張放好一陣無語,這算什麼?兩個蘿莉引發的血案?而且,驀然發覺,自己似乎還要感謝這位石大公子。若不是他指使人山崖伏擊,自己還不知道在哪個時空當孤魂野鬼呢。好吧,沖著這不可言明的一點,自己與石榮的仇怨一筆勾銷,大家扯平了。剩下的,是青溪聚死難者與石榮的債……

  ……

  夜深,從廂房出來的盧嫗,不斷晃著腦袋,不時輕捶額頭,眼神迷茫,腳步虛浮,好似大夢初醒一般。

  當她轉過兩道長廓,穿過一片草木扶蘇的園林,進入一條幽深曲徑時,道旁假山後突然竄出一人,嚇得盧嫗差點尖叫。

  來人眼疾手快,慌忙捂住盧嫗嘴巴:“噓——是我!”

  盧嫗眼珠亂轉,一觸之下,似認識來人,惱怒甩開來人手掌:“丁甲,你這渾人,沒事消遣老娘!信不信老娘到家令那裡告你的狀……你想打什麼渾主意?我呸!老娘才不會依你這殺才……”

  盧嫗正噴得歡,突然噝地吸一口氣,眼珠差點沒凸出,瞳孔裡映著一枚黃燦燦的事物,差點晃瞎了她的眼。

  “金餅!這是哪來的?”盧嫗急忙伸手欲奪,嘴巴咧得能見牙肉,“行,老娘……妾身便依你……”

  丁甲捂著口鼻,擋住盧嫗亂噴的口水,持金餅的手握攏,將盧嫗的手擋在外,冷聲道:“少賣騷,你那兩片老肉,留給馬夫苟五吧。要金餅,行!我問你答,滿意了,金餅就是你的。”

  盧嫗臉肌抽動,幾乎忍不住要破口大駡,但那黃燦燦的誘惑,終於令她強忍下來,沒好氣道:“想知道什麼?”

  “少主深夜召你入室談那麼久,都說了什麼?”

  盧嫗眼睛慢慢瞪大:“你、你問這做什麼?”

  丁甲左右看看,低聲道:“你也知道,老主人仙逝,現在是少主掌事,身邊用了不少古怪胡人。這還不算,聽說還派人到馬領塢壁那邊,招一群賤民入府……我看少主多半有裁撤舊人之意,叫你去,是不是詢問這事?”

  盧嫗張大嘴巴,一臉驚愕:“會這樣麼?不、不會吧?”

  丁甲頗不耐煩:“有沒有說?”

  “沒、沒說阿。”

  “那少主究竟跟你說了什麼?”

  “不知道……我不知道啊!”盧嫗用力揪頭髮,驚慌失措,“我……我想不起來……”

  丁甲壓低嗓子,聲音從喉管滾出:“你還想不想要金子了?!”

  “我……我想不起,頭好痛……啊!”盧嫗發出一聲尖叫,抱頭痛苦蹲下。

  這動靜著實不小,丁甲驚慌失措,轉身躥入黑暗中。

  半刻之後,丁甲出現在一間廂房裡,將方才之事稟報給帷幕之後的人。

  燭光將人影映在帷幕上,幕後之人也百思不解:“為何是盧嫗……她真不是裝出來的?”

  “小人覺得不像,盧嫗沒理由跟金餅過不去。”

  帷幕後的影子似是點點頭,道:“這段時日辛苦你了,那金餅你就留著吧。”

  丁甲喜出望外,感激涕零,連連叩首。

  在丁甲離去後,映在帷幕的影子久久沉吟,燈火漏夜未熄……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20

第一百六十八章 賠罪還是問罪(上)

  一大早,張放就帶著初六前往尚冠裡前街王邸賠罪。

  駕車的馭手換成了鄧展,車副是獨眼宗巴。初六、阿羆各執兵刃傍車而行。這兩人一個遠射過人,一個近戰無敵,有此二人保駕,若再來刺客,不管是遠狙還是近刺,都只有一個下場——死!

  尚冠裡在未央宮正東,出門舉頭就可望見未央宮牆,東面是京兆尹寺,北面則是京畿重地武庫。能住在這種地方的,自然非權貴莫屬。事實上,長安權貴居所,向來以戚裡第一,尚冠裡第二,能在此地有一處宅第,都不是等閒人物。

  身為王家老六的王立,只掛了個“中郎”的名頭,領著不到五百石(中郎為比六百石,實不足五百石)的俸祿,並無實職,只是一清貴閑官。只不過這個閑官的後臺太硬,就連京兆尹都要讓他三分。

  張放坐在車裡,手裡握著一卷資料,專注而認真地看著,一雙雪亮的劍眉微微蹙起。

  他手裡拿著的是王立的資料,是鄧展匆忙收集的,雖然失之倉促,談不上齊全,但僅僅這些,已令張放為之皺眉。王家兄弟很多,有身居高位的,如任衛尉的陽平侯、老大王鳳。還有母儀天下的,那便是皇后王政君;亦不乏品性孤高的,如老二王曼,不當官,不任職,隱居北地,甚少與家裡幾個大富大貴的兄弟姊妹來往。

  當然,龍生九子,各有不同,有好的,就有賴的——王立,就是賴的。

  出入煙花,頻上章台,鬥雞走馬,奪產侵地。京兆尹寺每年都會接到不下十起有關王立不法行徑的訴狀,結果不是受害人自己撤訴,就是大事化小,最後不了了之。

  其實說到不法,長安諸多權貴,朝堂袞袞諸公,幾乎沒有哪個屁股是乾淨的。只是人家掌握分寸,顧及名聲,知道收斂,不似王立這般張揚,肆無忌憚。而這也是王立始終未能獲實職朝為官的原因。

  王立的名聲很差,他幹的惡事,很容易就能收集到。當然,多是長安灑肆茶餘飯後的談資,真要查是查不出實據的,但此人風評之差,可見一斑。

  這樣一個人,卻是張放回長安後,所拜訪的第一人。如果可以選擇,張放也不想跟這人打交道,但事情來了,他也不會回避。面對不同的人,要有不同的應對手段,王立這類人,後世很常見,典型的官二代,而且還是很囂張那種。

  張放在後世沒有與官二代打交道的經驗,不過不要緊,他現在也是官n代,大家處在同一階層,王立賴以欺人的“勢”,對他無效。扒下了這層虎皮,他所要對付的,或許只是一個加強版的石榮罷了。

  思慮間,馬車一停,傳來鄧展的聲音:“家主,王邸已至。”

  張放竹卷一合,剛鑽出車簾,王邸突然中門大開,兩排錦衣華服的僮僕分列大門階梯兩側,隨著一陣絲竹之聲響起,傳來一個有些尖細、頗為刺耳的大笑:“富平侯光臨敝舍,當真是蓬壁生輝,有失遠迎,尚請恕罪。哈哈哈哈!”

  隨著笑聲,中門出現一前一後兩人,合袖向從馬車下來的張放行禮。

  前面那人,年約三十五六,頭戴二梁冠,以黃絛系於頜下,五官端正,膚白須黑,一襲織錦深衣,手裡把玩一柄白玉如意,一看便知官宦世家中人。稍後那人,則是與張放年紀差不多的少年,前額還覆著劉海,頭戴幘巾,額圓面方,身體壯實,與前者有幾分相似,看來是父子。

  “前面就是王中郎。”鄧展低聲提示。

  “後面那小兒就是王柱。”初六一眼就認出對頭,立即提醒。

  這就是王立,看不出啊。張放含笑回禮:“王中郎太客氣,只是在下未曾襲爵,富平侯云云,愧不敢當。”

  “早晚的事,早晚的事。”王立哈哈大笑著迎向張放,伸手欲挽,以示親熱。

  張放並未伸手,微笑著堅持:“未封不得稱侯,放不敢逾制。”

  王立笑容有些僵,笑聲一歇,正想說什麼,驀覺袖子被扯了扯,傳來兒子的低語:“就是傍車右的那個胡人崽子。”

  王立目光飛快朝初六一掃,眼神陰鷙,鼻孔冷嗤一聲,轉到張放時立即換上笑臉,側身肅手:“請。”

  王邸的正堂,當然不是誰都能進的,除了張放與王氏父子面對面跪坐於堂上軟席,餘人皆侍立於階下。

  王立先表達了對共侯的哀思,再令其子向張放請罪。王立到底是官宦出身,表面工夫做得不差。

  張放同樣也向王立致歉,只道疏於管束,以至僮僕傷人。

  王立連連擺手,笑呵呵道:“胡奴性蠻,不易約束,須怪不得少君,何須如此多禮,親自送人上門。呵呵呵呵……”

  張放扭頭示意初六出列,伏跪於階下,道:“此人雖出身烏丹支離,卻並非胡兒,實乃漢種。”

  王立撫掌笑道:“哦,是麼?如此更好。”

  更好什麼?他沒說,相信面前這位少君自會明白。

  張放明白是明白,卻並不打算按王立預想的套路出牌,他扭頭淡然道:“初六,你可知自己犯了何事?”

  初六昂然道:“初六于富平侯府,誤傷王氏家奴。”

  “既如此,還不快向中郎謝罪!”

  初六頓首道:“初六一時失手,誤傷貴僕,請中郎懲處。”

  王立看都不看初六一眼,仍笑對張放:“上回我也有個家奴,在恩平侯府與其僕爭執,回來後我就直接杖斷其雙足,讓人抬到恩平侯府請罪,這才沒讓長安諸公笑話。”

  張放淡笑:“是麼,看來貴府家奴很喜歡到他人府上鬧事啊。”

  王立這才醒覺失言,授人以柄,一時不知說什麼,打了個哈哈:“此一時,彼一時,此次是家奴護主,並非鬧事……”

  張放立即截斷王立話話,肅然道:“中郎的意思是說,令公子在我府上有性命之憂了?如此指責,放擔當不起啊!”

  “立絕無此意。”王立嚇了一跳,他可不敢擔這樣的嚴重指責,急切之下,也不弄玄虛了,直接亮底牌,“此事純屬家奴相爭,不涉其他,少君切勿多心,只要施以薄懲就好。”

  張放挑眉道:“然則中郎意欲如何‘薄懲’呢?”

  王立把玩著玉如意,笑而不語。

  王柱忍不住發言:“我家僮僕傷三人,一傷足,一穿臂,一貫耳,傷得不輕還破了相,少君這傷人的家奴總不能囫圇吧?”

  王立訓斥兒子幾句,什麼“大人在此,不得胡言”,什麼“少君雖少,卻有共侯之風,自然知如何處置,何需你這豎子置喙”云云。雖是訓兒子,卻句句有所指。

  看著這對分別唱紅臉與白臉的父子,張放突然說了一句出乎二人意料之外的話。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20

第一百六十九章 賠罪還是問罪(下)

  張放說的是:“當日參與此事的未受傷的僮僕還有幾人?”

  王立父子不明其意,還是王柱回答說:“還有三人。”

  “便請二公子喚那三人出來。”

  王立父子面面相覷,不懂這少君侯意欲何為,但這要求也無法拒絕。於是命人召那三個家奴前來——實際現場就有兩個當事家奴在場。

  三僕到齊後,一齊於階下跪叩,就跪在初六身旁。

  張放向三僕一指,厲聲對初六道:“你身為護衛,本有護府擊賊之責。當日共有六個惡奴到我府上滋擾,視富平侯府如市井,你擊傷三人,尚有三人無事,從容離開——爾等當富平侯府是什麼地方?肆意滋事,來去自如!初六!”

  “在!”

  “將這三個目無尊上的惡奴照原樣來一遍!”

  “什……什麼原樣來一遍?”

  “傷足、穿臂、貫耳啊!你幹的事還要我教?”

  “哦哦,喏!”初六站起,躊躇道,“那小的是到馬鞍邊取弓還是……”

  “取什麼弓?這裡可是王中郎府邸,豈容你持械而入?若大王邸,還怕沒一張弓麼?”張放說罷,靜靜注視王氏父子,那意思是——老王,拿弓箭來吧。

  王氏父子已經目瞪口呆,完全被這對主僕的對話嚇住了——這是什麼情況?這是賠罪還是問罪?從沒聽說過有人這麼搞的。

  王立臉色陰沉得幾乎擰出水來,胸膛急促起伏,腮幫子鼓起一條條肌棱,聲音從牙縫裡擠出:“少君意欲何為?欺我王氏無人邪?”

  張放緩緩起身,負手踱至玄關前,語調平緩而從容:“王中郎,請允許我做個假設。如果某一天,王中郎不在府上,我帶僮僕來拜會,令公子邀我到貴府後園一遊。然後,我的僮僕在後園把貴府的僕役痛毆一頓,揚長而去……王中郎,你會帶僕人來賠罪麼?”

  王立黑著臉,一言不發。

  王柱忍不住大聲道:“可是打人的是你的家奴……”

  “我的僮僕是自衛,而且他也有職責制止滋事惡奴。最重要的是,不管他被打還是他打人,這件事的本質沒變,與我方才的假設一致。”張放斜睨王氏父子,“若王中郎說,即使發生這樣不愉快的事,也願意帶家奴到我府上賠罪,那真是好極了。我這小奴,很快就會給王中郎證明胸襟的機會。若王中郎選否……”

  張放踱回軟席,慢慢坐下,雙手按膝,平靜說道:“張放年少識淺,實在不知如何處理此事。想來王中郎乃陽平哀侯之後,當朝皇后胞弟,胸襟見識,非常人所及。放欲效法王中郎之決斷,唯君之馬首是瞻,請君決斷。”

  王立現在有點暈,本來說好的賠罪,怎麼繞來繞去,變成自己決斷了?說是的話,府上三個僕人就會當著自己的面,被那胡崽子一人一箭;說否,就變成自己要向對方賠罪……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了?

  王柱比父親還暈,驚怒交集,戟指張放:“你、你……”半天“你”不出個所以然。

  張放看都不看王柱一眼,盯著王立道:“王中郎好家教。”

  王立正憋著一肚子氣,聞言眼神一厲,猛地揮手,玉如意正正敲在兒子亂指的手背上。

  啪!玉如意碎了一地,王柱捂著手,一臉驚恐痛苦望著父親。

  王立抬膝緩緩站起,他想直視張放的眼睛,但不知怎地,目光一觸就辣眼睛,實在受不住,只得很不甘心地避開,冷冷道:“少君之辯才,王立領教了。今日之事,立銘記於心,不敢或忘,來日必報。送客!”說罷頭也不回拂袖而去。

  張放知道,他賭對了。王立根本不會在意那三個家奴的死活,但丟不起這個臉。

  張放攜眾扈從走出王邸,正要彎腰登車,身後傳來初六遲疑的聲音:“公子,事情是我惹的,其實把我交出去就好了,犯不著得罪皇后的胞弟啊……”

  張放止住身形,扭頭望著初六,認真說道:“一、這事我們占理;二、還記得東庚烽燧麼?”

  初六用力點頭:“此生難忘。”

  “我們曾並肩作戰,那就是戰友,我張放不會出賣戰友。”

  ……

  當一行車駕經過京兆尹寺衙前時,車廂外傳來一個聲音:“可是富平少君?”

  張放有過耳不忘的能力,立即聽出這是萬章的聲音,當即喝令停車,抬手掀簾,果然看到寺衙石階上萬章躬身行禮。

  “正要過府拜會少君,沒想到在此相遇。”萬章邊說邊步下石階,走近車駕,左右看看,低聲道,“已經查到刺客下落,可否借一步說話?”

  張放很乾脆:“上車。”

  車簾放下,馬車繼續前行,萬章從袖兜裡取出一卷簡牘,交給張放。

  張放安坐不動,問道:“公文?”

  萬章明白他的意思,低聲道:“是謄抄本,萬章再大膽,也不敢私取公文,少君放心。”

  張放點點頭,伸手接過,展開。

  這是一份驗屍格,在霸陵城北,有人在一戶人家發現一具屍體,報官後經按檢確認是自殺,現場搜查出禁用兵器勁弩。死者名青,年約三旬,剛租住不到兩個月,鄰里多不識,身份來歷成迷。

  “光憑這些,自不足以確認真凶,之所以認定此人就是刺客,皆因有少君提供的碎布條。”萬章說著從懷兜裡取出一塊灰布,將張放昨日交給他的碎布條一拼,裂痕部分嚴絲合縫。

  “這是從屍體身上剪下的布料。”萬章將灰布捧上。

  張放接過,細細對比,確認無誤。不得不說,萬章破案的效率相當不錯。只是刺客身亡,所有線索中斷,此次刺殺的緣由及幕後又一次成迷。

  不管怎麼說,張放算承萬章之情,拱拱手:“辛苦督賊曹了。”

  萬章露出一絲苦笑:“辛苦的事,可不止這一樁。”

  “嗯?”

  “方才剛接到一樁凶案,在東市一家食鋪,兩個醉漢因事口角,互相鬥毆。一人失足,跌下樓摔死。經查,死者,是少君族人家奴。”

  張放原本倚著車壁,聞言不禁挺直身軀:“是誰?”

  “是貴府二房長公子家奴,名喚丁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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