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策行三國《原名:三國小霸王》 作者:莊不周 (連載中)

   
noriko1026 2018-4-3 15:20:1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68 4930783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3-1 19:09
策行三國 第1851章 不是對手的對手

  趙岐著《孟子章句》有其偶然,也有其必然。必然在於漢代孟子的地位一直在提升,在趙岐之前便有孔孟並稱的趨勢,王充在《論衡》中已然如此。隨著以經取士的推行,儒生在政治中的影響越來越高,孟子那種以天下以己任,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精神也更符合讀書人的胃口,黨人便是這種風氣的極致體現。在這種風氣的影響下,《孟子》得到重視再自然不過。

  偶然在於趙岐的個人經歷。他的一生和孟子有相似之處,正身直行,卻仕途不順,還因反對閹豎被追殺,逃亡數年,後來復出又遭黨禍,被禁錮十餘年。為《孟子》作章句的想法就起源於逃亡的那些年,正是孟子的精神支撐著他,不向任何人低頭,一路走到今天。

  在功業上,他不算成功,但是在個人品德上,他守住了自己的底線,稱得上知行合一。

  也正因為如此,他對孟子過份推崇,一心將《孟子》與《論語》相提並論,極力將孟子推上亞聖的地位。稱孟子為亞聖並非由他首倡,但他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問題在於人一旦有了偏執,難免用力過猛。趙岐也不例外。他不僅刻意拔高了孟子,還容不得別人對孟子有一點非議,像王充那樣的批判精神在他這裡根本沒有存在的空間。只是這樣一來,他反而露出了破綻,被虞翻揪個正著。

  《論衡》也不是完美之作,其中邏輯破綻也不少,但虞翻既不是作者,也無意為王充掩飾,錯便錯了,大大方方的承認,取其精華,棄其糟粕便是,不像趙岐為了替孟子辯護不得不牽強附會,強辭奪理。

  勝負從一開始就已判然,虞翻以《刺孟》為本,追問得趙岐左右支絀,迅速陷入自相矛盾的窘境。虞翻很快失去了興致,準備結束這場沒什麼挑戰性的辯論。

  “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先王之道,首在保民。保民而王,天下莫能御。敢問趙公,吳侯之政,朝廷之政,孰更近乎先王之道?”

  趙岐面紅耳赤。“各有千秋,不分伯仲。”

  虞翻哼了一聲,也不反駁。“既然如此,那吳侯可為王乎?”

  趙岐無言以對,下意識地瞅了一眼旁邊的陸議。

  陸議筆走龍蛇,寫下『太僕默然』四字。

  見趙岐不答,虞翻又接著問道:“董卓作亂,天子播遷,中原板蕩,袁紹謀逆,吳侯親冒鋒矢,破徐榮於南陽,討袁紹於官渡,平公孫度於遼東,可謂安社稷乎?”

  趙岐看看孫策。孫策面帶微笑。趙岐窘了片刻,說道:“吳侯善戰,天下皆知。”

  虞翻冷笑一聲:“趙公久在京師,潛心著述,論孟子以民為本之意,卻不知天下民心所向嗎?就算不知中原百姓歸之如流,亦當知關中百姓多有逃難南陽之人。趙公,孟子曰:盡信書不如無書,你這麼做學問有背孟子本意,捨本逐末,翻雖不敏,竊為不取。”

  趙岐面紅耳赤。

  陸議等了片刻,見趙岐久久不言,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提筆寫下『太僕赧然』四字。

  虞翻又道:“孟子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吳侯有功於朝廷,朝廷當視吳侯如手足乎,如犬馬乎,如土芥乎?”

  趙岐反問道:“長史何出此言?陛下委任吳侯節制八州,嫁以長公主,正以腹心待之。”

  “既然如此,為何隨陛下西征之臣皆有賞賜,吳侯卻無賞賜?厚彼薄此,豈是待腹心大臣之禮?”

  “呃……正因為吳侯功高,所以賞賜尤重,不能不持重爾。”

  “這是趙公揣度之言,還是有所本?”

  趙岐被追問得手足無措。朝廷正想著收拾孫策呢,他哪敢假傳聖旨。“這……以情理而論,當如是爾。”

  “若是朝廷不賞,反以功高震主,猜忌吳侯,趙公會進諫嗎?”

  “這個……”

  “趙公不必謙虛。你乃是孟子所言之大丈夫,君有過,必諫之。然,若朝廷不聽趙公之諫,趙公是易其位,還是棄之而去?”

  趙岐嚇了一跳,連忙否定。“長史所言不妥。岐非貴戚之卿,豈能易君位……”

  “是翻失言,還望趙公見諒。趙公非戀棧之人,想必是棄之而去。”虞翻哈哈一笑。“吳侯求賢若渴,好學上進,定然倒履相迎。”

  孫策立刻拱手施禮,笑瞇瞇地說道:“趙公,江東歡迎你。”

  趙岐哭笑不得,一邊還禮一邊說道:“多謝吳侯美意。岐老矣,戀鄉思歸,不願遠離。”

  虞翻應聲嘆道:“趙公所言甚是。朝廷豈無人乎,竟不顧趙公年高,跋涉江湖,尊老之義何在?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朝廷如此待趙公,實在有違孝道。孟子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想來是朝廷失道寡助,只得辛苦趙公。”

  趙岐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應對。虞翻處處引孟子而批朝廷,讓他想反駁都無從反駁起,而且虞翻的反應太快了,他根本跟不上虞翻的節奏,防不勝防。他看向張昭,張昭苦笑,無可奈何。趙岐這才明白張昭剛才為什麼向他使眼色,只是後悔已經遲了。

  孫策身邊怎麼會這麼多人才?張紘、張昭已經是難得的大才,可是論鋒芒,他們都不如虞翻銳利逼人。

  論經濟,朝廷不如孫策有錢,西征還要靠孫策贊助。論武力,天子不過小胜鮮卑人一場,孫策卻已經是久經沙場的名將,戰無不勝。論人才,天子身邊只有荀彧、劉曄有限的幾個人才,孫策身邊卻不僅有張紘、張昭這樣的中年賢士,還有虞翻這樣的少壯派,就連一旁做記錄的少年都英氣不凡,將來必是大器。

  朝廷還有什麼優勢可言?難道真的如虞翻所說,朝廷失道寡助,氣數已盡?

  “趙公……”

  見虞翻又要發問,趙岐心慌意亂。不服老不行啊,論學問、論口才,自己都不是虞翻的對手,再辯下去也不過自取其辱。趙岐心中一聲長嘆,決定放棄,翻了個白眼,軟軟的歪倒。與其被虞翻說得啞口無言,不如裝暈吧,虞翻畢竟是個讀書人,總不會這點面子都不留。

  見趙岐歪倒,孫策不敢怠慢,立刻招呼醫匠上前。趙岐閉著眼睛,卻聽得清楚,知道孫策早就準備了醫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得任由醫匠擺弄,掐得人中生疼,卻怎麼也不肯睜眼。

  陸議見狀,提筆寫下幾個字:太僕醺醺然,如飲瓊漿。
  本帖最後由 noriko1026 於 2019-3-2 08:03 編輯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3-2 08:12
策行三國 第1852章 起而行之

  雖然不是真暈,趙岐卻也氣得夠嗆,尤其是看到謄寫清楚的記錄時。

  我為什麼要接受這個任務?趙岐百思不得其解。捏著那幾張輕飄飄的紙,趙岐悔得腸子都青了。本以為作為《孟子章句》的作者來見孫策,孫策多少要給點面子,沒曾想會是這個結果。

  歲月不饒人啊。糊塗了,一世英名毀於一旦。

  匆匆趕到的陸康也很不理解,但他不好意思問,只能歸結於老人家一時衝動,被孟子『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豪邁鼓舞,興沖沖地跑來了,然後碰了一鼻子灰。在他看來,誰都可以來,唯獨趙岐不應該來。儒家諸子之中,孟子的學說是對朝廷最不利的。

  “既來之,則安之。”陸康安慰趙岐說。“到吳縣住幾天吧,和楊黃二位見一見。他們正在梳理官制變遷,時有異見,相持不下,或許趙公能做個裁決。”

  趙岐不吭聲,看著那幾頁紙出神。陸康看出了他的心思,拿起那幾頁紙。“這事交給我吧。”出了門,看到站在門外的陸議,他抬手就是一個後腦瓜。陸議摸摸頭,縮縮脖子,沒敢吱聲。

  “吳侯呢?”

  “在堂上等著呢。”

  陸康跟著陸議來到中廷,孫策正和幾個掾吏說話,看到陸康進來,他打了個招呼,示意他稍微等一下。陸康沒有繼續向前,就站在庭中賞花。過了一會兒,那幾個掾史談完公事出去了,孫策走了進來,與陸康見禮。

  “辛苦陸公了。趙公如何?”

  陸康笑道:“身體沒什麼大礙,就是落了面子。”他取出那份對話記錄。“這個……能不能暫時留著,不要公佈?”

  孫策笑道:“陸公開了口,我還能拒絕嗎?”

  “多謝君侯。”

  “陸公準備如何接待他?”

  “請他到吳縣住幾天。九十歲的人了,不宜奔波太久,需要休養幾天,正好請他見識一下我江東的新氣象,說不定能有所感悟。”陸康頓了頓,又道:“說起來,我也很好奇,君侯對孟子學究竟怎麼看?”

  孫策不動聲色的笑著。“我不太明白陸公的意思。陸公能不能說得明白一些?”

  陸康瞅瞅孫策,也笑了。孫策在裝糊塗。陸議為他讀《孟子章句》讀了幾個月,至少也讀了兩三通了。就算他對《孟子》微言大義了解得不夠透徹,也不可能不清楚孟子學說的主旨和利弊,否則他就走不到這一步,虞翻等人也不會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但既然孫策不說,他也不妨趁機表達一下自己的意見。天子西征大捷是一個意外,對朝廷刮目相看的人不在少數,包括在他自己在內。他承認孫策是明君,各方面的能力都超過天子,但君臣的名義在,孫策要邁出這一步並不容易,免不了一場大戰。

  就眼前的形勢而言,孫策並沒有十足的勝算。一旦開戰,不僅眼前的美好生活將被打破,還可能有戰敗的危險,屆時江東人都難逃干係。

  對他自己來說,他也不願意看到大漢就此消亡。如果大漢一定要亡,他也希望別發生在他有生之年。

  “君侯以為孟子其人如何?”

  孫策沉默了片刻,淡淡地說道:“一個向壁自語的讀書人。”

  陸康皺了皺眉,很是意外。他靜靜地看著孫策,等著他的進一步解釋。孫策卻沒有解釋的興趣,轉而問起了郡學的事務。

  陸康眼神微閃,再次看到孫策一眼。他覺得孫策對孟子的評價看起來很簡單,卻又似乎暗藏玄機。『向壁自語』不是什麼好詞,但孫策對孟子其人絕無貶低之意,實際上他很可能是最接近孟子理想的君主之一,甚至可以把『之一』這兩個字去掉。『讀書人』三個字也能佐證他的判斷,孫策對讀書人多有嘲諷,但他又非常重視讀書人,開辦學堂,教化百姓,他執行得比誰都積極,都徹底。

  難道是我老了?

  陸康收回心神,很認真的想了想,將郡學的相關情況匯報了一遍。他尤其提到了管寧。年前,管寧寫一封書信來,對他們的幾篇文章大加批判,他們正在研究對策,打算寫文章回應。

  孫策點點頭。他也收到了邯鄲淳的消息,他們同樣收到了管寧的文章,邯鄲淳很直接,送了一份拓本給管寧,讓他自己看。如果還不相信,歡迎他到南陽來,那塊楚碑就在南陽郡學裡立著,隨時可以看。

  邯鄲淳很有底氣,甚至有點挑釁的意思。楚碑上的文字很難辨認,他們集結了很多人的力量——尤其是蔡邕、蔡琰父女兩位大家——研究了很久,才基本理解了碑文。管寧沒有這樣的功底,看到那份拓本估計就傻眼了。

  陸康等人沒有這樣的實力,那幾篇文章沒有文字資料佐證,大部分是收集來的民間傳說,未免底氣不足。陸康這次來,就是想問問孫策的意見。

  孫策笑了一聲:“陸公,你對自己的文章有信心嗎?”

  陸康苦笑著搖搖頭。陸家在江東算是經學世家,但學問水平不算拔尖,沒有虞翻那樣的底氣,更別提與中原的經學大家較量了。

  “既然沒有信心,那你就不妨聽聽管寧的意見,或許有所啟發。陸公,學問是積累而成的,就像淘金,你不能指望每一次撈到的都是金子,尤其是剛開始的時候。去偽存真是一個不可避免的過程,別人的意見就是衝涮泥沙的水,沒必要擔心,更沒必要拒絕。”孫策轉身看著陸康,眼神嚴肅。“就連孔孟的學說都有被人非議的可能,你們又有什麼好擔心的?”

  陸康眉頭緊皺,盯著孫策,半天才沉聲道:“君侯眼中……有聖人嗎?”

  孫策不緊不慢地說道:“聖人也是人。孔子也好,孟子也罷,不管他們的品德如何高尚,不管他們的學說如何精妙,有一點無可否認,他們自己都沒能實現自己的理想,對不對?”

  “所以,君侯……”

  孫策抬起手,示意陸康不要急。“陸公,我以前曾經說過,身為士,不僅要坐而論道,更要起而行道。不能行道,何以證明你論的道是真道?趙公著《孟子章句》,奉若圭臬,不容有一絲質疑。我行孟子之道,擇其可行者而行之。你說我們哪個更像孟子之徒?”

  陸康愣住了,撫著鬍鬚沉吟良久,微微頜首。“君侯所言,高屋建瓴,振聾發聵,我明白了。”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3-2 13:14
策行三國 第1853章 拋磚引玉

  蹄聲特特,鈴聲叮噹,馬車奔馳在平整寬闊的官道上,路旁的樹影飛速向後倒退,連成一片淡淡的樹影,與遠處留著殘雪的麥田襯映下,讓趙岐不知不覺的放鬆下來。

  他靠在寬大的憑几中,雙手搭在几臂上。憑几包覆著絲帛,手感綿軟光滑。

  “季寧用心了。”趙岐一聲輕嘆,收回目光,看著對面的陸康,有些不安。陸康也是年過古稀的人了,又是郡學祭酒,還像個後生一樣坐在他對面,為了他來回奔波幾百里,盛意拳拳。“老朽受之有愧啊。”

  “趙公千萬別這麼說。”陸康撫著鬍鬚,哈哈大笑。“你可是身體力行孟子為士之道的名士,知行合一,天下仰慕。這次能來江東,鄙土幸甚。”

  趙岐瞅瞅陸康,嘴角顫了顫。他抬起手臂,捻著雪白的長鬚,若有所思。“知行合一,這個詞有意思。我記得吳侯曾說,為士者,不僅當知道,更當行道,是這個意思吧?”

  “趙公以為如何?”

  “好是好,只怕知易行難。”趙岐眼皮一抬,眼神有些複雜。“我老了,不知道哪一天就眼睛一閉,兩腿一蹬,眼不見,心不煩。可是季寧啊,天下洶洶,奈何?”

  陸康沉默了片刻。“趙公說的天下洶洶,我不能認同。至少我見到的江東是百姓安樂,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老有所養,幼有所育。”

  趙岐苦笑了兩聲。“季寧,你也這麼說?”

  陸康鄭重地點點頭。“趙公,恕我直言,能行孟子為君之道的人莫吳侯莫屬。朝廷眼中只有君,吳侯眼中卻有民與社稷。你說的天下洶洶用於關中倒是很合適。我聽說關中連布都專賣了,百姓穿不起衣服。糧食用於出征,百姓只能以野菜果腹。至於社稷,趙公,你真覺得朝廷引羌人入關是好事嗎?”

  趙岐連聲嘆息,幾次張口欲言,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曾將《孟子章句》的書稿送給陸康,委託他印行天下,陸康對《孟子章句》的研究不亞於他,辯論實在沒什麼意義,除非他倚老賣老,強迫陸康低頭。

  這絕非他所願,也沒有意義。

  見趙岐糾結,陸康又安慰道:“趙公,你也不必心急。吳侯雖然年輕,卻非莽撞之人。有一點我敢保證,如果大戰不可避免,他絕不是挑起戰爭的那個人。趙公既然來了,就在江東看看,然後再勸勸朝廷。”陸康笑了笑。“朝廷也在推行新政,只可惜似是而非,南橘北枳,趙公可以作為朝廷耳目,實地考察一番,再向朝廷進諫,也許能有所裨益。若朝廷也能行孟子之政,與吳侯志同道合,君臣各得其位,也許可以避免一場不必要的戰事。”

  趙岐沉默了片刻,無奈的點點頭。“也只能如此了。”

  馬車繼續向前飛馳。趙岐放下了心事,這才注意到馬車的速度,隨即又意識到馬車雖然快,卻非常平穩,不免有些驚訝,便問陸康。陸康順勢介紹起江東這幾年的發展。這一帶原本地勢低窪,一到雨季便積水,孫策擊降丹陽、會稽的山賊後,將俘虜遷到這裡屯田,興修水利,平整道路。這些路都是剛修的,比較平整,再加上這車也是最新款的車,兩種優勢加起來,才能如此平穩。

  陸康指著車外大片大片的麥田告訴趙岐,這些麥田都是這幾年的成果,冬天種麥,夏天種稻,一年兩熟。因為規劃得好,水利上下了功夫,不旱不澇,又用的是之前淤積了幾百年的泥土,肥力很足,這兩年收成喜人,郡縣有了糧食,當初被遷來屯田的俘虜也能安居樂業,兩全其美。

  “趙公在江北時,可曾聽說年前的冰凍?”

  趙岐點點頭。他的確聽說了,新年之前,臘月二十左右,一場突如其來的冰凍幾乎橫掃中原。

  “早在初平二年,吳侯還是白身時就曾說過,天氣漸冷,非人力可抗,中原糧食歉收是必然,只有開發江南才是解決之道。從那時起,他就不遺餘力的徙民過江,東至吳會,西至武陵,屯田積穀。趙公,這等見識可是一般人能有的?”

  見陸康得意,趙岐心裡酸溜溜的,忍不住譏道:“看來季寧對吳侯期望甚高啊。”

  陸康哈哈一笑。“趙公,後生可畏。鄙郡有此後生,能行孟子仁政王道,我自然是歡喜的。”

  趙岐翻了個白眼,很是無語。這江東人都什麼德性,這麼喜歡入我之室,持我之戈以伐我嗎?

  ——

  正月末,荊州戰區督周瑜、荊州刺史杜畿趕到秣陵,向孫策匯報工作。

  孫策將所有的事推開,和周瑜、杜畿談了兩天。先是幽州,後是交州,周瑜原本的漢中攻略被耽擱了一年,年末又緊急趕到桂陽,準備接應孫堅,最後卻證明是虛驚一場。

  孫策心裡有些過意不去,周瑜卻很坦然。

  孫策問周瑜、杜畿對當前形勢的看法。天子西征意外成功,輿論轉向,天子雄心勃勃,有聯合州郡圍攻中原之意,該如何對付?

  聽了孫策的問題,周瑜笑了,對杜畿說道:“伯侯,你是關中人,先說說關中的情況吧。”

  杜畿點點頭。“也好,我來拋磚引玉,先說說關中的情況。主公,據我所知,關中的形勢雖然有所好轉,卻是虛火,形同迴光返照,不值一提。天子引羌人入關,充實了關中人口,卻也引發了不少衝突。羌人慣於游牧,不善農耕,風俗習慣都與關中不同,他們帶來了不少牛羊,在關中放牧,踐踏良田。各郡縣本待嚴懲,羌人卻聚眾衝擊郡府縣寺,搶人砸官。朝廷有意籠絡羌人,只能敷衍,關中民怨極大,不少人都打算遷居荊州,只是關塞封閉,不得自由。所謂人心思漢不過是那些不受羌人騷擾的官員罷了,普通百姓對朝廷可沒什麼好感。臣以為,沒有三五年時間,朝廷無法安撫關中,倉促出征只會自取其咎。到於其他州郡,臣不覺得他們敢主動挑戰,為朝廷前驅。”

  孫策笑笑,看向周瑜。周瑜說道:“若是如伯侯所言,朝廷先安內,則主公可以高枕無憂。五年之後,就算天子能讓漢羌各安其業,關中的戶口也不足以與中原對抗。若朝廷欲借西征之勢,貿然出關,亦非大礙,主公只需分部諸將,各守要塞,自可安臥。此二者,皆非臣所擔心。”

  “那你擔心什麼?”

  “臣擔心朝廷寵主公以不次之恩,待主公以不次之賞,召主公入關中主政。”

  孫策很意外。

  軍謀處推演了不少結果,唯獨沒想到這個可能。天子西征大捷,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怎麼可能認慫,為他加官晉爵,再讓他去主政?就算穩妥起見,不倉促出征,也應該取杜畿之策,閉關殖谷,調和漢羌矛盾,積蓄實力。

  但仔細一想,如果天子真的這麼做了,那才真的可怕。

  首先,他西征大捷,向天下展示了他的能力,又招權臣入朝主政,展示了他的胸懷和氣度。既有能力,又有胸懷,堪稱明君。君明臣賢,自然是大漢中興有望,天下人的期望值自然而然的提高了,要遠比天子西征大捷帶來的希望更強烈。如此一來,孫策若是不肯入朝,就是違背天下人的意願,成了禍亂天下的罪魁禍首,天子卻沒有任何責任。

  其次,若孫策入朝主政,朝廷面臨的問題就成了他的問題。首先是關中人口的問題,其次是州郡割據的問題。這兩個問題都很棘手,而且對孫策本人不利。解決了關中的人口問題,朝廷的實力增加。解決州郡問題,首先要分解他自己的地盤,否則難以服眾。對他來說,這是標準的損己利人。

  最後,就算孫策手段高明,像王莽一樣做一個權臣,慢慢蝕空朝廷,那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王莽篡漢用了多少年?更何況孫策並不具備這樣的條件,他既沒有王莽那樣的家族背景和學術背景,天子也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孺子,有君臣之義在,孫策不能肆無忌憚,天子卻可以慢慢積累力量,說不定哪天來個突襲,孫策就可能像梁冀、何進一樣家破人亡。就算孫策不給天子機會,天子沒有過失,他除了強行篡位,只能陪著天子慢慢變老。

  總而言之,這個方案對天子最有利,對孫策卻是風險重重,前途未卜。

  “是公達的建議?”孫策看了一眼遠處正和郭嘉看風景的荀攸,心中暗凜。

  “還有子綱先生的意見。”

  孫策點了點頭。薑,果然還是老的辣。相比之下,軍謀處的年輕人太多了,衝勁有餘,老辣不足。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其實也是一件好事,說明張紘、荀攸都鐵了心要為他效力,否則他們完全可以不說,讓他吃個悶虧。

  “公瑾,伯侯說得沒錯,你果然是一塊美玉,金玉良言啊。”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3-3 09:46
策行三國 第1854章 一舉兩得

  郭嘉雙手負在身後,撥弄著羽扇,腳步輕快,神采飛揚。一旁的荀攸拱著手,神情淡然,腳步雖不快,卻也沒被郭嘉落下,自有一番雲淡風輕。剛剛吐綠的柳枝拂過他們的肩頭,輕柔似水。

  “公達,你覺得朝廷會怎麼做?”

  “朝中派系複雜,天子最後會聽誰的,不好說。”荀攸淡淡地說道:“涼州秉金風之烈,好勇鬥狠,尚武使氣,也許會主動求戰。”

  郭嘉嘴角輕挑。“那不是更好,你有發揮的機會了。”

  荀攸沒理他,一聲輕嘆。“折騰了幾年,最後還是涼州人執政。奉孝,你說我們當初是不是錯了?”

  “涼州人。”郭嘉沉吟了兩句,笑容淡了。他放慢了腳步,回頭看看荀攸。“你覺得涼州人能執政?”

  “不好說啊。僅從兵權來看,涼州人已經是朝廷不可或缺的棟樑,楊阜、閻溫等人都不是等閒之輩,更何況并州還有一個賈詡。奉孝啊,我著實有些擔心。真要是……”他搖搖頭。“這又是一個秦國啊。”

  郭嘉轉了轉眼珠,又忍不住笑了。“那你大可放心,不會的。”

  “你這麼有信心?”

  “我有信心。”郭嘉搖著羽扇,語重心長的說道:“公達,你的眼睛不能只盯著面前的對手,更應該看看自己身後的同伴,尤其是讀書人。”

  荀攸目光微閃。“但願如此。”

  郭嘉沒有再說。荀攸很快就會有親身體驗的機會,等他親眼看到技術帶來的優勢,自然會明白。在孫策擊破公孫度之前,他也和荀攸一樣,只知道孫策有技術優勢,卻不清楚這個優勢有多大。

  “戲志才的事,確認了?”

  “確認了。”荀攸點點頭。“他的確去了交州,但是許靖、許劭看不上他,直到高幹被驃騎將軍擊敗,丟失番禺,他才得到機會。即使如此,他也無力回天,驃騎將軍善戰,部下精練,劉繇、士家兄弟糾集起來的部曲根本不是對手,節節敗退。不過交州的情況你也知道,到處是崇山密林,僵持是難免的事。”

  “如果你們進入蒼梧呢?”

  “會好一些,但意義不大,短時間內無法形成絕對優勢,反倒有可能因小失大。”荀攸笑道:“天時、地利、人和,我們一個也不佔,難以速勝。與其如此,不如緩一緩,先解決中原的麻煩。”

  郭嘉點頭表示贊同,互相看了一眼,會心一笑。

  ——

  三天後,周瑜、荀攸離開秣陵,與他們一同離開的還有三千匹戰馬。

  有了這些戰馬,周瑜將能組建一支兩三千騎的騎兵。這些騎兵將由文丑統領,直屬周瑜,保證在需要的時候,周瑜能及時增援荊州各部。

  杜畿在秣陵又留了幾天。他有更多的事要向孫策匯報。

  荊州七郡,跨有大江,人口、經濟發展都不均衡,即使是江南四郡之間也有很大差距。有差距就會有矛盾,尤其是這幾年江南發展迅猛,關中、洛陽的流民源源不斷的到達江南,創造了更多財富的同時,也帶來了新的矛盾。既有本地人和外地人之間的矛盾,也有新豪強與舊世家之間的矛盾,還有守舊派與激進派的矛盾。關中的朝廷也好,益州也罷,都在與荊州世家聯絡,希望找到支持者,尤其是江南四郡。杜畿這兩年大部分精力都耗在江南四郡,有點力不從心。與前年在襄陽見面時相比,頭上的白髮又多了不少。

  綜合了周瑜與杜畿的匯報之後,孫策最後做出決定,加強荊州的情報網建設,凡是與關中朝廷和益州相關的事務都歸周瑜處理,一旦發現,以通敵論處。杜畿只負責內部的監察任務,確保新舊世家豪強不會坐大,侵占江南發展的成果。

  藉著這個機會,孫策向杜畿交了個底。他準備將刺史從行政體系中剝離出來,強化刺史原本的監察職能。在秦與西漢時,監察體係原本是與行政、軍事相並列的,中央有御史大夫,郡縣有監,漢武帝時又設立十三州刺史,形成一個獨立的體系。可是後來官制變遷,皇帝為了分丞相之權,加強了御史大夫的行政職能,監察權則歸御史台。再往後,到了東漢,刺史對州的影響力日增,也漸漸成了行政官員,最後更是改刺史為州牧,主掌一州軍政。雖然御史台負責百官監察,由天子直接控制,但監察職能卻在不斷削弱。

  這麼做的原因很多,但有一點不可忽視:儒家重教化,輕法治。並不是說儒家不講法,但儒家對法治的重視明顯不夠,依據儒家經典來解釋法律也讓法律條文有了更多的模糊空間,對地方勢力的約束力迅速下降。刺史、太守的權力太大,也是地方割據得以實現的原因之一。

  在此之前,孫策已經逐步在郡級重建尉職,分割太守手中的兵權,現在他打算恢復監的設置,剝離太守的監察權,在郡縣實現行政、軍事、監察三權分立,並形成三個基本獨立的系統,不再混淆。

  換句話說,杜畿以後升遷就不是轉為太守,而是直接升任九卿。當然那是後話。就現在而言,最實際的問題在郡設立郡監。郡級的監察官本是督郵,是太守的屬吏,向太守匯報工作。設立郡監,提升監察官的品級、俸祿,督郵依然保留,卻從太守府剝離出來,由郡監負責。

  換句話說,杜畿將增加大量的部屬,而這些部屬大多由他來推薦,是一個結私恩的大好機會。孫策不可能去考察每一個人,誰能做郡監,基本上由杜畿說了算。

  杜畿並沒有欣喜若狂,反而有些擔心。孫策首先在荊州試行,這是對他的信任,也是對他能力的考驗。做好了,他的前程不言而喻,孫策鼎立新朝後,第一任御史大夫非他莫屬。如果辦砸了,不僅會影響孫策的改制,還會影響荊州的安定,而荊州現在是不能亂的。

  杜畿考慮了很久。“主公,事關荊州的穩定,臣以為風險太大,還是由其他州試行比較好。”

  孫策笑了。他非常清楚,變更制度的阻力極大。選擇在這個時候改制,又選擇在荊州試行,並非一時衝動,而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天子如果要糾集州郡,建立聯盟,對他實行三麵包圍,面對關中和益州的荊州自然是最關鍵的前線,加強對荊州的控制是當務之急。加強控制務必要增加官員,尤其是增加對朝廷沒什麼感覺,在舊有體制下基本沒有升官可能的官員。只有這樣的官員遍布基層,才能將荊州真正的控制在手中。

  但增加官員就會對現在的官員產生衝擊,排斥在所難免,弄不好,甚至可能引發叛亂。要想避免出現這樣的情況,就需要增加荊州的兵力,做好應變措施。增加兵力需要有合適的理由,應對朝廷可能的進攻,在荊州實行軍事管制,駐紮重兵,就是一個非常合適的理由。誰敢冒頭,直接鎮壓,就像以通敵罪名清理荊州的世家一樣,名正言順,理直氣壯。和平時期反而不能這麼粗暴。光武帝以皇帝之尊,親自推行度田卻遭到世家阻撓而失敗,就是一個近在眼前的例子。

  此外,杜畿是關中人,對他的猜忌和流言從來就沒少過。杜畿親自趕來匯報工作,表達了他的忠誠,投桃報李,在這個時候選擇在荊州改制,許以第一任御史大夫的官位,就是對他忠誠的回報,一舉兩得。

  “伯侯,這件事我已經和公瑾商量過了,他會與各郡太守通氣,配合你的工作,張長史那裡也不會有問題。荊州現在是前線,各郡太守又多是武人,他們的作戰任務很重,正需要人來分擔行政和監察的事務。有戰功相誘,他們不會拒絕。其餘諸州都不具備這樣的條件,反而容易滋生事端。你如果還是不放心,我親自坐鎮荊州。”

  見孫策決心已定,杜畿沒有再說什麼,躬身領命。他隨即提出一個建議:從南陽政務堂選擇一批學生,充實到各郡。這些官員接受過基礎的政務訓練,又沒有受到官場習氣的污染,有讀書人的抱負,朝氣蓬勃,不怕得罪人,最適合執行監察任務。

  孫策笑了。杜畿很謹慎,反而極力避嫌。南陽政務堂是由張紘負責的,算是張紘的弟子,而且以南陽普通百姓子弟為主,享受過新政帶來的福利,對新政也最為擁護。將這些人補充到基層,就像將退伍老兵補充到基層擔任亭長之類的職務一樣,天然有超出普通人的向心力。

  “伯侯,你為人謹慎,不願惹人猜忌,這是好的,但凡事都有利弊,沒有幾個信得過的人,你也很難施展拳腳。那些人跟了你幾年,吃了不少辛苦,總不能讓他們一點希望也看不到。”

  “主公說的是,可是臣……”

  孫策抬起手。“荊州七郡,需要七個郡監,這些人不是政務堂的學生能夠勝任的,由你推薦。你秉公而論就行,不必有太多顧忌。我只有一個要求,兼顧關中、洛陽,七個人中至少要有一個關中人,一個洛陽人。要不然新遷來的百姓心不安。你說對不對?”

  杜畿感激不盡,欣然從命。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3-3 11:27
策行三國 第1855章 引路人

  滿寵、徐商接踵而至,沈友也派來了別駕滕冑。

  孫策直接監領的五州中,揚州一直沒有設立刺史,實際事務由虞翻承擔,但虞翻是揚州人,按例不能擔任揚州刺史,而孫策現在又不能任命司隸校尉——這就太明目張膽了——所以他只給了虞翻權力,卻沒給虞翻名份。敏感時期,孫策更不打算節外生枝,平白給人指摘的藉口。

  幾個刺史一見面,得知孫策打算加強監察權,滿寵當即表示贊同,滕冑雖然沒有直接表態,神色卻也沒有反對的意思。刺史要由外地人擔任,郡監卻有機會從本州選拔,尤其是天下尚未一統的時候。徐商卻保持沉默。孫策這明顯是分權,將行政權從刺史手中剝離出來。沒有行政權就沒有油水。徐州的實權已經落入呂岱之手,如果再沒有油水,他這個徐州刺史就徹底沒意思了。

  孫策將他們的神色看在眼裡,卻沒有接受滿寵的請求。更改制度是大事,不能倉促施行,荊州是試點,要先看看實施效果如何,再考慮是不是全面推行。萬事開頭難,只要荊州推行順利,其他州就容易多了。

  徐商暗自鬆了一口氣,表示贊同。

  杜畿冷眼旁觀,對徐商便有些不屑。虞翻更是連正眼都不看徐商一眼。徐商也有些窘迫,如坐針氈。與杜畿等人坐在一起,他的壓力很大。

  孫策隨即安排各州近期的任務。各州情況不同,工作重心也不一樣,需要做針對性的安排。

  豫州是中原腹地,戶口多,耕地多,糧食生產和工坊是重點。豫州世家多,監察任務重,又有一定的戰略防備任務,滿寵的責任最為繁重。孫策與滿寵商量,雖然暫時不實行監察權獨立,卻可以先加強縣級的監察力量,將各縣的督郵獨立出來,再從吳郡政務堂抽調一部分人補充到各縣,讓滿寵可以騰出精力,關注全局。

  青州是前線,還兼管著一部分遼東事務,任務也比較重,不僅不能分權,還要集權。

  徐州是腹地,軍事任務較輕,當前的主要任務是恢復生產,為青州和幽州提供後勤補給。考慮到徐州的戶口損失比較大,而耕地又有限,養殖業、漁業是關鍵。在泗水以東的灘塗地養豬的效果不錯,應該進一步加強,再多建幾個養殖場。

  徐商正中下懷。事情由呂岱做,油水由他撈,再過幾年,就算辭官不做,他也可以做​​個富家翁。

  孫策安排完整體規劃,虞翻繼續與各州磋商具體事務。

  ——

  楊柳依依,春風拂面,秦淮水碧波蕩漾。樓船靠在碼頭,從吏們魚貫登船,整裝待發。

  孫策與滿寵並肩站在岸邊。該說的話大部分都已經說完了,滿寵很快就要登上樓船,由秦淮水入江,下一次見面又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

  “伯寧,有一個問題,我想問你。”

  “請主公明示。”

  “將來三權分立,你是打算繼續做刺史行法,還是打算為將領兵,或是做太守治民?”

  滿寵抬起頭,瞇著眼睛看著遠處,輕聲笑道:“承蒙主公信任,這些年委臣以重任,行豫州刺史,又統兵兩千征戰,小有戰功。不過臣細細思量,臣雖略通兵事,卻不如諸將經驗豐富,就攻守而言,也是長於守而拙於攻,於主公爭天下之時,臣固然不如諸將。守天下之時,似乎又無功可立。思來想去,反倒不如行法,將來或許能位列三公。”

  孫策莞爾一笑。還是滿寵聰明,識得輕重。雖然現在剛開始在荊州試行三權分立,但這是他已經確立的方向,其他各州遲早也會實行。監察系統的獨立同時還預示著官員的專業化,跨系統任職會越來越難,除非特殊情況,一個人的仕途在一開始就可能確定。滿寵認識到了這一點,提前做好職業規劃,分出自己的優勢和劣勢,做出取捨,既有遠見卓識,又有自知之明。

  與滿寵相比,徐商就是一頭在灘塗地上啃野草的豬,只看到眼前那點利益。

  伸手輕拍滿寵的肩膀。“伯寧,北線就交給你了。”

  滿寵躬身領命。

  ——

  滿寵等人述職完畢,先後離開,湯山又漸漸恢復了平靜。

  新年結束,吳夫人也起程返回吳縣。湯山雖好,畢竟不是家鄉。秣陵雖然也是江東,但口音與吳地不同,她不怎麼習慣。

  袁權留在秣陵,為孫策主持內務。形勢一觸即發,孫策隨時可能要奔赴前線,現在就像暴風雨前的寧靜,是他難得的清閒時光。藉著這個機會,享受一下天倫之樂。

  黃月英、劉和都已經年滿十八,正式成為孫策的房內人,初試雲雨,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幾乎形影不離。劉和靦腆些,不太肯三人同聚,黃月英卻早就耳濡目染,神經又有些大條,對此毫不介意,經常拉著孫策一起泡溫泉,嬉戲打鬧,興致來了就席天幕地的胡鬧。

  一番翻雲覆雨之後,黃月英伏在池壁上,枕著一雙玉臂,看著遠處春光爛漫的山巒,身體浮在水中,一雙玉足撥打著水花,臉上紅暈未消,艷若桃李,眼神卻有些游離。

  “怎麼了?”孫策移了過來,坐在她身邊,將她摟了過來,抱在懷中,上下其手。“這時候走神,是不是因為我不夠努力?”

  “沒有,沒有。”黃月英咯咯地笑了起來,緊緊地抓住孫策的手,扭頭在孫策臉上親了一下。“不是你的問題,你非常好,是我自己的問題。”

  “你有什麼問題?”孫策將下巴擱在她的肩上,看著她堅挺的雙峰和修長的雙腿,頗有些得意。六年前初見時,黃月英還是一個稚氣未褪的少女,如今卻是一個少婦了。“因為船的事?”

  黃月英哼了一聲,露出幾分沮喪。“我好像計窮了,我阿翁、阿母一起幫我想辦法,也沒想出更好的驅動方式。你說……”黃月英有些猶豫,轉頭看了孫策一眼,欲言又止。

  孫策忍著笑。“你想問我,既怕我答不出來,我沒面子,又怕我答出來了,你沒面子,對吧?”

  黃月英撇了撇嘴,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孫策沒有急著給她答案。他可以給她答案,但這既沒有必要,也不應該。對他來說,他已經掌握了技術優勢,不需要開掛,建立一個能夠良性發展的技術體系遠比解決一個技術問題更重要,拔苗助長並非上策。技術發展從來不是一個可以一蹴而就的事,遇到瓶頸再正常不過,而他不是全能的,遲早會遇到解決不了的問題。與其如此,不如早點認清現實,做自己擅長的事。

  “你這麼聰明都解決不了,我怎麼能解決得了。不過你不用擔心,我不會覺得沒面子。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嘛,沒什麼好丟人的。”

  黃月英“噗嗤”一聲笑了,杏眼斜睨。“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術業有專攻嘛。”孫策笑道:“我又不是全知全能的神。”

  “你的專業是什麼?”黃月英輕鬆了很多,調侃道:“聽阿宓說,你最大的願望是長壽,難道你的專業是養生術?你可別跟我說什麼德者壽,我才不信那些呢。天地倒是長壽,可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當然,我的專業就是養生術,具體而言,就是房中術。”孫策嘿嘿笑道:“有沒有興趣再切磋一下?”

  “行了,行了。”黃月英迅速從孫策懷中脫身,一個猛子扎進水中,潛到溫泉對面,蹲在手中,只露出紅撲撲的小臉,笑盈盈地說道:“等著和你切磋的人多著呢,我可不想被人說多吃多佔。”

  孫策靠在池壁上,和黃月英調笑了一會兒,又說回正題。“阿楚,我雖然不懂木學,但是學問的道理是相通的。我建議你不要急,沉下心來,多研究點算學。你還記得當初改進拋石機嗎?徐公河可是幫了大忙的。現在你遇到了困難,不妨再從算學上尋求突破。”

  “算學?”黃月英若有所思。

  “沒錯,幾乎所有的學問最後都可以歸結為算學。你比如說行軍作戰,也和算學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騎卒和步卒在不同的地形發揮的戰力強弱,就決定了他們在南方、北方的優劣轉換,軍謀處在進行推演的時候,這些數據都是必不可少的依據。你造海船,海船越造越大,動力跟不上,成了最大的限制,那你就要研究不同的驅動方式的效率,這些都需要算學的輔助,不能光憑感覺……”

  黃月英聽得入神,不知不覺的又遊了回來,伏在孫策膝上,仰著頭,一臉崇拜地看著孫策。孫策也許不懂木學——實際上她很懷疑這一點——但他看問題的境界更高,能看到不同學問之間的共通之處,這是她最佩服的地方。木學與兵學風馬牛不相及,卻都能用算學的辦法來解決,這樣的道理,她以前就沒有聽過。易學倒是重視數,卻有些隔靴搔癢,只能泛泛而談,無法解決實際問題。

  看著侃侃而談的孫策,黃月英芳心悸動,嘴上卻不肯服氣。“那……房中術又與算學有什麼關係?”

  孫策愣了一下,隨即斜眼笑道:“當然有關係,口說無憑,你過來,我證明給你看。”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3-4 09:06
策行三國 第1856章 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

  孫策在秣陵厲兵秣馬,同時耐心地等待朝廷的反應,生活與出征時大不相同,但他的作息時間很規律,除非特殊情況,他絕不熬夜,早睡早起,行氣練拳,甚至喝起了養生茶,手裡就差一個保溫杯。明明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青人,卻和中年人一樣克制。

  所以他的身體非常好,閨房內很和諧。女人雖然不少,他卻不覺得有什麼負擔,反倒覺得精力越來越好,感覺這房中術似乎真有點門道,長生不老太遙遠,延年益壽倒也不完全是幻想。

  黃月英雖然比劉和放得開,卻也不是他這種老司機的對手,剛剛歡好了一回,身體還有些乏,見孫策主動搦戰,雖然不甘,也只得主動認輸,免得腰酸腿軟的被姊妹們笑話。

  孫策也不己甚,摟著黃月英說些閒話,不動聲色的將自己那點科學理論灌輸給黃月英。黃月英很聰明,但她的理論基礎太弱,如果不把這一塊補起來,後面的路會越來越難走。

  兩人膩在一起耳鬢廝磨,在互相調笑中說著高深玄遠的天道,自有一番別樣的浪漫。

  泡得手指都起了皺,孫策拉著黃月英離開溫泉,回到住處。袁權正與馮宛、劉和等人說著閒話,屋裡卻多了兩個人:橋家姊妹圍著搖籃,逗著孩子,低聲說笑。小橋眼尖,見孫策進來,立刻迎了上來,歪著頭,笑瞇瞇地看著孫策。

  “君侯餓不餓?”

  孫策拍拍肚子。“本來還不覺得餓,你一說,我倒是真有點餓了。怎麼,今天有好東西吃?”

  “有啊,有啊。”小橋拍著手笑道,轉身拉著害羞的大橋,飛奔著去了。孫策不知道她們在搞什麼鬼,上了堂,看了袁權一眼。袁權眨了眨眼睛,說道:“小姑娘的一片心意,特地從吳縣趕來,你可不能駁了她面子。”

  孫策一聽,就明白了袁權的意思。轉身一看,又道:“阿宓、阿梅呢?”

  “剛剛出去了,說是出去看風景。”

  孫策沒有再問。過了一會兒,橋家姊妹回來了,小橋手裡捧著一個匣子。她將孫策面前的木案收拾乾淨,打開匣子,取出抽層,擺在案上,是兩盒很精緻的點心,一盒四塊,不僅外觀好,色澤誘人,點心上還有字,八塊點心湊起來正好的『恭祝吳侯幽州大捷』。小橋小心翼翼地將八塊點心擺在孫策面前,忍著得意,目不轉睛地看著孫策。

  “將軍嚐嚐。”

  “你做的?”

  “是啊。”小橋又道:“還有姊姊,我們一起做的。”

  大橋有些慌亂地點點頭,躲在小橋後面。

  “都是些什麼餡的?”

  “嗯,有棗泥,杏仁,梅子,還有……”小橋微微側頭,大橋貼在她耳邊低低地說了幾句,孫策耳力極佳,卻不說破,看著小橋將其他五種餡心一一報出,搓搓手,又咂了咂嘴。“我說小橋啊,你這是考驗我嗎?”

  小橋不解地眨著眼睛。“君侯何出此言?”

  “這點心做得這麼好看,讓人如何捨得吃?”

  “嘻嘻。”小橋眉飛色舞,又故作大方。“沒事,沒事,幾塊點心而已,又不是什麼稀罕物件。再說我還留著模子呢,君侯如果喜歡,再做就是了。”回頭看了大橋一眼,又補充道:“我們,我們。 ”

  “那我也捨不得。”孫策笑道:“讓我欣賞幾天吧,好不好?”

  “好啊,好啊。”小橋正中下懷,回頭看了一眼大橋。大橋也悄悄地吐了吐舌頭,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見孫策看著她笑,一張小臉頓時泛起紅霞,又躲到小橋身後。

  孫策將點心收起,交給袁權。袁權起身,收入房中。小橋轉到孫策身邊,抱著孫策的手臂搖了搖,嘟著小嘴,說道:“君侯今天為什麼沒回吳縣過年?我們還等著吳侯守歲呢,卻等了個空。”

  孫策除夕那天有事,還真沒注意橋家姊妹,他一直以為她們來了,在女眷那邊。

  “你沒來嗎?”

  “沒來啊,你不知道?”小橋睜大了眼睛,有些委屈地撅起了嘴,楚楚可憐。孫策被她這麼一看,倒有些不好說了。袁權正好從裡面走了出來,手裡拿著兩隻錦囊,正好聽孫策的話,瞥了孫策一眼,笑道:“收了人家點心,還要騙人,你這做君侯的真是不該。來,大橋,小橋,別聽他的,他逗你們呢。你們那天沒來,他可是遺憾得很呢,特地給你們留了厭勝錢,看看喜不喜歡。”

  “真的?”小橋轉嗔為喜,接過錦囊,打開一看,見裡面是一枚金燦燦的厭勝錢,頓時一聲驚呼。“哇,金鳳錢?”大橋聽了,也有些意外,迫不及待的打開錦囊,裡面也是一枚金鳳錢。兩姊妹互相看了一眼,不約而同的笑了,臉色緋紅,神情也有些扭捏起來。小橋起身,突然在孫策臉上親了一下,拉著大橋,頭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孫策很意外。厭勝錢這些東西一直由袁權負責的,他根本不過問,甚至不知道有金鳳錢這東西。他茫然地看著袁權。“姊姊,這是……”

  “收了人家點心,總不能沒點表示。這姊妹倆今年十二了,到了該訂親的時候,巴巴地從吳縣趕了來,她的心意你還不懂?我看你對她們印象也不錯,這幾年也沒當外人看,便擅自作主了。再說了,這麼一對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別人也沒這福氣。”

  孫策有點尷尬。“這話從何說起?”

  袁權瞥了他一眼,故意說道:“難道是我記錯了?我聽人說,你當年在南陽時,初見橋公便問過他這一對女兒,只是遺憾年紀太小呢。”

  孫策老臉有些掛不住。“誰這麼閒得沒事,造我的謠?我讓他守邊去。”

  “已經去了。”袁權忍著笑。“都到交州了。”

  “仲謀?”

  “阿翁。”袁權頓了頓,又道:“驃騎將軍。”

  “我……”孫策無語。他記不清了,有這回事嗎?他回頭看看黃月英。“我是這種人嗎?”

  黃月英點點頭。“沒錯,夫君就是這種人。”她眼睛微斜。“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也才十二歲,就被你花言巧語的騙了做伴讀,你不會忘了吧?”

  馮宛早就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還……還有這種事?”她拉著黃月英的袖子。“阿楚,我……我只知道你是夫君的金不換,怎麼不知道你……你還做過伴讀?”

  “都說他是騙我的啦,何嘗真的讀過書。”黃朋英撇撇嘴,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孫策很無語。只怪當年剛到三國見識少,換了現在,他絕不會這麼丟臉。老爹孫堅也真是,這種事也說,還在袁權面前說?不會是酒喝多了吧?

  “這什麼金鳳錢又是怎麼回事?”

  “我定制的厭勝錢,有金銀銅三種材質,銅的就不說了,凡是來拜年的都有。銀的是參與守夜的才有,金質最少,只有孫家至親才有,待會兒將名單拿給你看一下。本來這件事該早些和你說,不是尚英來了嗎,你那幾天忙得很,也沒顧上說。”

  袁權取出一頁疊好的紙遞給孫策。孫策沒有接,淡淡地說道:“回頭再說吧。你做事,我還能信不過?”

  袁權雙手將紙放在孫策面前的案上,伏下身子,額頭貼在交疊的雙手上,行了一個大禮。“夫君,妾擅自作主,又未及時禀報,辜負夫君的信任,請夫君責罰。不過,妾有一言,請夫君三思。”

  孫策說道:“什麼事這麼嚴重?起來說話吧。”

  “夫君,孟子云: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齊家治國,親親賢賢,平易近人固然重要,可是尊卑亦不可忘。於公失君臣之禮,於私無老幼之序,輕則生怨,重則生叛,豈可不慎?且夫君爵位日尊,疆土日廣,文武日眾,已然是天下諸侯之霸,將來問鼎天下,指日可待,豈能不分尊卑親疏?難道還要等夫君登基之後再請叔孫通之流制定禮儀嗎?譬如這守歲之宴,本是夫君與心腹文武親近之時,能不能來,坐在堂上還是階下,關係到每一個與會者的榮辱,從來就不是一件可以隨便的事。”

  孫策神情稍緩,心裡還有些不舒服。袁權什麼都好,唯獨對袁衡的正妻之位有些執念,時刻不忘提醒他。她說了這麼多,最終目的還是要提醒她妻與妾的區別。他在這方面的確不太注意,但他也沒有虧待袁衡,內務基本上都交給她們姊妹打理,也從來沒有人敢挑戰袁衡正妻的位置,她又何必如此。

  難道是提醒他袁衡十五歲了,該正式迎娶過門了?這件事他的確有責任,去年就答應了,後來因為幽州的戰事,一去就是大半年,又給耽擱了。

  孫策緩了語氣。“厭勝錢是給孩子的,也需要這麼講究?”

  “夫君,規矩應該從小培養,否則長大了也很難適應。五歲入幼稚園,八歲入小學,學的可不僅僅是經義,更是禮儀。夫君身邊的陸議、諸葛亮、朱然,哪一個不是從小就學習禮儀,嚴守尊卑之別?”
  本帖最後由 noriko1026 於 2019-3-4 09:08 編輯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3-4 12:49
策行三國 第1857章 本末倒置

  孫策明白了袁權的良苦用心。

  先賢孔子說,君子不重則不威。後人說,三代成就一個貴族。實際上說的都是一個道理:貴族不僅是有身份,更是有修養。用眼下的話說就是注重禮儀,舉止不能失禮,要彬彬有禮,進退揖讓,言談舉止都不能出錯,最好還能有儒學底蘊,說話都要引幾句子曰詩云什麼的。

  這不是一兩代人就能成就的,需要長時間的培養,三代成就一個貴族都是順利的。

  孫策前世是庶民,這一世是武夫。富春孫氏在孫堅之前是地方上小有資產的豪強,孫堅是官一代,孫策是官二代,而且父子都是武夫,作戰很勇猛,禮儀很生疏,沒有經學背景,離貴族的標準還有十萬八千里。孫堅被王睿、張諮鄙視,孫策、孫權輕佻無威儀,並不是他們真的輕佻,而是他們不符合那一套禮儀標準。就孫策這一代而言,也許只有四弟孫匡和五弟孫朗從小就有機會跟著張昭那樣的大儒讀書,學習禮儀,將來可以像個貴族。

  袁權提到的陸議、諸葛亮和朱然就是一個不錯的例子。陸家是吳郡世家,諸葛家是瑯琊世家,都是延續百年以上的世家,就算沒出過顯貴,在地方上也是有身份的家族,接人待物的禮儀是從小就耳濡目染的,一看就是世家子弟。朱然就遜色得多了,不管是朱家還是施家,其實底蘊都和孫家差不了多少,他和陸議、諸葛亮站在一起,區別就很明顯。

  袁權將他們三人並提是客氣,不讓朱然難堪,這本身就是一種禮儀。

  孫策能理解袁權的良苦用心,但他並不打算接受。在他看來,貴族也分真假,真正的貴族是從內心裡尊貴別人,理解別人,容忍不同意見又不失自尊自信,而不僅僅是那一套儀式。如果一邊粗暴的踐踏別人或者自己的人格,一邊又強調進退舉止,當面客客氣氣,背後罵罵咧咧,這不是貴族,這是虛偽。

  儒家就有這種毛病。現在還好,最多只能算是初露苗頭,後世尤盛,讀書人基本就是偽君子的代名詞,真正的君子萬里挑一。這不是什麼人心不古,世風日下,而是儒家的學問天生就有這種基因。夫子說,爾愛其羊,吾愛其禮。明明已經無禮,偏偏還要留著羊,不是形式主義是什麼?

  孫策不喜歡那一套。他來到這個時代,也不是為了挽救這些繁文縟節,而是為了清除他們。

  孫策捻著手指,看著伏在面前,大禮參拜的袁權,沉吟了良久。“姊姊,我對你們有傷害之處嗎?”

  “妾等有幸,得夫君寵愛,感激不盡。故而不忍旁觀,敢效愚誠。”

  “我對麾下哪位文武有污辱、踐踏之失嗎?”

  “夫君待文武以誠,付以重任,有明君胸懷。”袁權越發恭敬。“妾斗膽進言,並非夫君有失德之處,只是擔心有人恃寵而驕,反而辜負了夫君的一片赤誠。夫君,禮之為物也,聖人之所以飾人情,閒其邪僻之具,防患於未然。夫君欲建千秋功業,不可不察。”

  “那姊姊覺得,是以誠待人好,還是以禮待人好?”

  袁權沉默片刻,又道:“誠非魚,禮亦非熊掌,並非不可兼得。詩傳云:發乎情,止乎禮。內示以誠,外示以禮,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

  孫策點點頭,又道:“雖非方鑿圓枘,卻也不是天作之合。以夫子之賢,尚有不得不見陽貨之窘迫,何況他人?明明不喜,卻礙於禮節,不得不虛與委蛇的事還少嗎?若是誠與禮不可兼得,姊姊選哪一個?”不等袁權說話,孫策又道:“譬如現在,我雖然感激姊姊的至誠,卻不贊同姊姊的做法,是直言當面的好,還是客氣一番,虛應故事的好?”

  袁權僵住了,再次頓首。“妾……妾愚昧。”

  孫策起身,走到袁權面前,彎腰將她拉了起來。袁權不知是跪得久了,還是窘迫所致,粉臉通紅,也不好意思看孫策,低著眉,垂著眼,局促不安。孫策輕笑了一聲,摸了摸她滾燙的臉。

  “姊姊,不可本末倒置啊。”

  “妾……”袁權囁嚅著,無言以對。

  孫策拉著袁權回到案後,並肩而坐。“你最近在《孟子》上下了不少功夫啊?”

  “風氣所至,略有涉及。”

  孫策笑笑,卻沒有點破。陸康印行趙岐的《孟子章句》,陸議在他身邊講讀《孟子》,袁權不可能不清楚,她讀《孟子》,引用《孟子》,不可避免的有迎合的意思,用心不壞,只是未明真諦。他讀《孟子》,甚至行孟子之道,並不是他想依照孟子的標準行事,而是孟子的學說中有一部分符合他的目標。

  “孔孟並稱,孔子與孟子有區別嗎?”

  “自然是有的。”

  “如果讓你選,你選哪一個?”

  “我……”袁權沉吟著,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孔子是聖人,非議聖人是失禮。孟子是諸子之一,雖說如今地位日增,有人稱其為亞聖,畢竟不如孔子。在這兩個人裡面選一個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何必要選一個?”黃月英聳聳肩,漫不經心地說道:“擇其善者而從之,不善者而棄之就是了。”

  袁權不敢正面反駁孫策,卻不懼黃月英,當即沉下臉,嗔道:“阿楚,聖人豈有不善者?”

  黃月英不以為然,嘿嘿一笑。“就算不提夫君剛才提到的陽貨那件事,夫子說的那句『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就夠討厭的。姊姊大度,不介意與小人並列,我卻對這句話耿耿於懷了好久呢。當然,孟子也不是無可指摘,他的文章讀起來雖然過癮,細細一想,只不過自說自話罷了,經不住檢驗的。”

  “阿楚!”袁權提高了音量,變得嚴厲起來。“王仲任問孔刺孟,勇氣可嘉,卻非不可商榷,你身為吳郡木學堂祭酒,不是普通女子,一言一行都要謹慎,不可意氣用事,為夫君招謗。”

  “我自是我,與夫君何干?”黃月英眼睛一翻。“姊姊,你這《孟子》讀得好不好,我且不置評,《士論》可讀得不怎麼樣啊,實在愧對夫君救世的良苦用心。”

  袁權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孫策看在眼裡,悄悄拍了拍黃月英的小屁股。黃月英白了他一眼,隨即又笑嘻嘻地說道:“姊姊,我可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覺得姊姊鑽了牛角尖,好意提醒姊姊一二,你可千萬別誤會了。”

  袁權深深地看了黃月英一眼,又看看孫策。以她的聰慧,怎麼可能看不出孫策與黃月英之間的小動作。

  “多謝妹妹指教。”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3-5 08:28
策行三國 第1858章 萌芽

  黃月英一手掩嘴,一手連搖,眼睛笑得如新月,像隻得意的小狐狸。“姊姊可千萬別這麼說,我哪敢指教姊姊。袁氏是經學世家,學問精深,內能修身齊家,外能輔佐夫君治國平天下。我不過略懂些雜學罷了,不當大雅之堂。若不是遇到夫君,誰會把我當回事?”她衝著一旁的馮宛眨了眨眼睛。“宛姊姊,你說對不對?”

  正在逗女兒的馮宛愣了一下,不知道怎麼扯到了自己身上。孫策也有些詫異。聽起來,黃月英不是隨口說的,這是早有預謀啊?平時看她們一團和氣的,原來不是這麼回事啊。

  袁權苦笑。“阿楚,姊姊平時若有怠慢之處,還請妹妹包涵。你我既為姊妹,便是緣份,我沒有你那樣的聰明,造不了拋石機、海船,更沒本事輔佐夫君治國平天下,你又何必如此。姊姊痴長幾歲,反應慢,跟不上,你就點撥點撥我吧。”

  “豈敢,豈敢。”黃月英一點誠意也沒有地謙虛著,偷眼看孫策的臉色。孫策看得懂,黃月英這是早就有話要說,只是沒找到機會,今天想說個痛快了。他笑道:“阿楚,權姊姊說得對,我們都是一家人,不分彼此,各有所長,也談不上什麼指教、點撥,就當是互相切磋吧。說實在的,我也好奇得很,你是怎麼看待這幾位先賢的。”

  黃月英假模假式的謙虛了幾句,清了清嗓子。“既然夫君有令,這兒又沒有外人,我就想到什麼說什麼,有不當的地方,正好也請夫君和姊姊指正。我雖然沒什麼學問,這臉皮倒是厚得很,不怕批評。沒辦法,這幾年雖說小有成績,失敗的次數卻是數不過來,早就習慣了。宛姊姊,你說對吧?”

  馮宛笑笑。“是啊,木學堂與其他諸堂不同,失敗是常有的事,十個方案裡能成功一個便算是運氣。我今年是偷了閒,讓阿楚一個人受累了,想想真是慚愧呢。”

  袁權露出一絲訝色。她知道木學堂遇到了麻煩,卻不知道木學堂一直有麻煩。她隨即想起黃月英當年試制巨型拋石機失敗,被砸斷了腿的事,不免有些後悔。她很清楚黃月英在孫策心中的地位,一直也比較留意,從來不敢虧待黃月英,現在卻莫名其妙的得罪了她,以至於黃月英不肯私下解決,居然要當著孫策的面讓她難堪。

  究竟是什麼事?

  黃月英也嘆了一口氣,露出一絲與年齡不相襯的沉穩。“是啊,木學堂與其他諸堂不同,這裡失敗比成功更多,十個方案中能一個成功便是難得的運氣,所以我也不相信有什麼完美無缺的方案,至少我們沒有遇到過。如果說木學堂還有點成績,那這些成績都是一步步的試出來的。試了錯,錯了再試,一點點地向前走。做一些物件尚且如此,治國平天下比這複雜多了,怎麼可能不出錯,又怎麼可能有什麼完美的方案?所以姊姊說聖人不會有錯,我是堅決不相信的。”

  袁權嚅了嚅嘴,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姊姊若是不信,有空去木學堂,我讓你看一些圖紙,那些圖紙看起來都很完美,每一張圖都是我們的心血,每次試制之前,我們都希望能成功,但圖紙就是圖紙,哪怕是再完美的圖紙也不代表能成功,有些甚至錯得很離譜。”

  黃月英雙手互握,看看袁權,又看看孫策。“我從小隨阿翁學習木學,做過一些東西,以前也覺得很簡單,每次都能成功,可是現在回頭看看,那些東西也許能用,卻算不上完美,還有很大的改進餘地。我在木學上也算是小有經驗,做起來來還磕磕絆絆,孔夫子只做過不到兩年的大司寇,孟子甚至根本沒有入仕執政的經歷,他們憑什麼覺得自己能夠治理天下?”

  袁權忍不住說道:“阿楚,治國與木學不同,孔夫子雖然入仕時間不長,卻通曉典籍,深知古今政務,又周遊天下,見識廣博,明知利弊。他為大司寇,魯國不是大治了嗎?”

  “姊姊是說他殺少正卯,魯國大治的事?”黃月英冷笑一聲:“如果殺幾個人就能天下大治,那董卓豈不是最會治國的人?這種話,恕我不能相信。 ”

  袁權一時無言以對。

  黃月英又說道:“姊姊說孔夫子周遊列國,明知利弊,那我倒要問問,既然孔子治理魯國不過數月,殺了一個少正卯便能大治,為什麼其他國君一個都不用他?魯公昏憒,難道其他諸國的國君就一個明智的也沒有?好吧,我們退一步,就算當時的諸國國君都昏憒,那孔子以來近七百年,有哪一位國君以儒術而強國的?孝武皇帝?還是王莽?”

  袁權很尷尬。

  “既然沒有一個人用儒術治國成功過,那憑什麼認為儒術能治國?就像我畫了一張圖,看起來很美,但誰也無法造成真正的船,你說是我畫錯了,還是那些造船的工匠不行?難道說我殺幾個工匠,這船就能造成了?”

  袁權忍不住反駁道:“依妹妹之見,這孔孟不過與趙括一般,而儒門經籍也只是中看不中用的空言?”

  黃月英無聲地笑了起來,搖搖頭。“我沒有這麼說,姊姊也不必著急。我剛才說了,擇其善者而從之,擇其不善者而棄之。就像我們畫過的那些圖紙,即使失敗了,裡面也總有可用的東西,雖然沒有一個方案是天生完美的,可是只要我們把那些有用的東西積累起來,每次進步一點點,最後總會有收穫。拋石機、織布機、海船,不都是這麼做出來的嗎?我相信治國也差不多,與其相信聖人,相信經籍,不如一步步地去試來得實在。”

  袁權沉思良久,轉身向黃月英深施一禮。“妹妹所言,讓我大開眼界,受益匪淺,只是我有一點不解:難道講規矩,論尊卑就不能治國了?你們木學堂的匠師也是分不同等級的吧,總不能誰都來指手劃腳,匠人去試制,你這個祭酒卻去執斧?”

  黃月英點點頭。“姊姊說得對,木學堂也是講規矩、分尊卑的,不過我們的規矩是能者尊,不能者卑,而不是反過來,尊者能,卑者不能。我做祭酒憑的是本事,不是身份。木學堂有幾個好苗子,進步神速,誰不定哪天他們就能超過我,所以我這個祭酒一刻也不敢偷懶,連做夢都想著解決問題。如果我偷懶,就算有規矩保護我,依然讓我做祭酒,那木學堂遲早也會廢了,再也不會受人尊敬。”

  她頓了頓,端起案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這樣的規矩不要也罷。姊姊,你說呢?”

  袁權迎著黃月英挑釁意味明顯的眼神,就像剛剛認識黃月英,眼角不由自主的跳了兩下。忽然之間,她有一種說不出的無力感。阿楚的眼神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銳利逼人,是我老了麼?

  見勝負已分,孫策很欣慰。倒不是他偏袒黃月英,而是黃月英說的正是他想說的,而且說的比他還好。治國這種事就要腳踏實地,不能抱著古人的幾句話生搬硬套,套不上去就穿鑿附會,強行曲解。儒家最大的毛病就在於此,明明行不通,還死守著聖人的殘篇斷簡不放,最後只能走進死胡同,只能在書本里暢想大同盛世。

  黃月英精通木學,對政治卻不太擅長,也沒什麼政治經驗,她都能有這樣的感悟,那其他人豈不是收穫更多?楊彪、黃琰整理官制,如果也有這樣的感悟,新政的推行就順利多了。

  這是一株他期盼已久的嫩芽,彌足珍貴。不過黃月英太強勢了,這不利於團結。

  孫策咳嗽一聲:“阿楚,你能從木學裡還悟出這麼多道理啊,可喜可賀,不過也不能驕傲。治國與木學還是有區別的,管人和造船也不是一回事,你在這方面還要多向權姊姊請教。她那些個工坊、商會可比你的木學堂規模大多了,而且個個是人精,比那些工匠難管。”

  黃月英眨眨眼睛,吐舌一笑。“那當然,要不我們姊妹幾個怎麼都願意聽姊姊的呢。”

  袁權強笑道:“妹妹不用謙虛,達者為師,你這個祭酒做得辛苦,我也不輕鬆,你們幾個哪個不是萬里挑一。後生可畏,你努力!”

  “唉喲,姊姊你這麼說,我怎麼受得起。”黃月英抱著孫策的手臂搖晃著。“夫君,你幫我求求情嘛,我真不是有意惹姊姊生氣的。”

  “你胡說什麼啊,哪隻眼睛看到權姊姊生氣了?”孫策故意說道:“放心吧,權姊姊不是那種守舊古板的人,她會擇其善者而從之,擇其不善者而棄之,才不會和你計較呢。對吧,姊姊?”

  袁權“噗嗤”笑了一聲,乜了孫策一眼。“你們倆一唱一和,我還能說什麼呢?這要是讓外人聽見了,還以為我不僅欺負阿楚,還是個悍婦呢。行了,我這個守舊古板的人說不過你們,還是老老實實地在廚房待著,別自取其辱了。”說完便要起身。

  孫策一把拽住她,給黃月英使眼色。“快去廚房看看姊姊做了什麼好吃的,別讓她生氣了,藏起來不給我們吃。”

  黃月英會意,起身拉著馮宛去了。孫策見她們出了門,附在袁權耳邊。“別多心了,我可沒說你古板。我倒是覺得在某些方面,你是最有創新精神的那個。”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3-5 18:55
策行三國 第1859章 燈下黑

  袁權面紅耳赤,狠狠地瞪了孫策一眼,猶不解氣,伸手到孫策肋下狠狠的掐了一下。

  孫策一手抓住袁權的手,一手打開案上的名單,笑道:“姊姊,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不過你對於尊卑、規矩的理解的確有些落伍了,有點名不副實,對不起你的名字。”他頓了頓,又道:“就這一點而言,你倒是和令尊袁將軍有點像。”

  袁權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眼圈有些泛紅。“是啊,我馬上都是三十歲的人了,哪能和阿楚她們相比。知止不辱,知足不殆,我該讓賢了。”

  孫策頭也不回,不緊不慢地說道:“讓賢也行,不過你要先把阿衡調教出來,要不然我這後院誰來管?”孫策放下手中的名單,回頭看看袁權。“我現在正好有時間,要不先把婚事辦了?省得你提心吊膽的。”

  袁權被孫策說破了心思,神情赧然。她抹抹眼角,搖了搖頭。“阿翁還在交州征戰,這時候成親不妥。朝廷是什麼態度還不清楚,諸將都有重任在身,不能輕離。”

  孫策沒有點破袁權那點小心思。娶妻與納妾不同,不能隨便,對袁權來說更是如此。她不僅需要袁衡堂堂正正的嫁進孫家,還要他麾下的文臣武將見證這個過程。只有如此,她才能安心。

  “說得也是。那就再等等,說不定朝廷能封我為王,到時候直接讓阿衡做王后,你們都做夫人。姊姊,我當初讓你做正妻,你堅決不肯,搞得我現在還沒正妻,沒有嫡子,你看著這幾個小人精也提心吊膽的。你說說你,是不是自找麻煩?”

  袁權靠在孫策肩上,幽幽地說道:“我也不知道是對還是錯,不過我現在很滿足。”

  孫策鄭重其事的點點頭。“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袁權愣了一會,突然反應過來,瞪了孫策一眼,想扮作狠樣,卻掩飾不住眼中的羞意,眼神也跟著靈動起來。“怎麼,你不自信了,還是遇到對手了,應付不來?要不要我幫幫你?”

  孫策正中下懷。“就這麼說定了,今晚等你,不見不散。”

  “信你才叫見了鬼。”袁權嘆了一口氣。“算了,歲月不饒人,我有自知之明,不想自取其辱。”

  “看來不自信的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才二十五就覺得自己七老八十。”孫策一邊笑著,一邊翻看著名單。名單其實並不長,發出去的金鳳錢數量非常有限,除了孫翊、孫勝等孫家子孫,就是吳家、徐家的幾個孩子,都是孫家至親,唯一例外的就是剛剛送給橋氏姐妹的兩枚。

  孫策沉吟了片刻,將名單收起,曲指輕叩案几。袁權聽得聲音不對,起身打量了孫策兩眼,有些不安。

  “有什麼不妥嗎?”

  “不,妥當得很。”孫策伸手摟著袁權,撫著她的肩膀。“我在想,阿耀現在該算成年還是未成年。”

  “有這什麼區別?”

  “當然有區別。吳家是我父親的妻族,袁家是我的妻族,吳家算至親,袁家自然也算。如果阿耀算成年,就該讓他出仕了。如果算未成年,那這金鳳錢是不是也該有他一枚?”

  袁權如釋重負。“他就算了吧。那麼大的個子,和一群孩子擠在一起拿厭勝錢,不合適。”

  孫策點點頭。袁權姊弟三人繼承了袁術,都有一副高挑的身材,袁耀已經有七尺多了,再長兩年,估計能有八尺左右。“那就讓他出仕吧。你覺得他是從文好,是從武好?”

  袁權詫異地看著孫策。孫策神情從容,不像是開玩笑。見袁權看他,他笑道:“你不用這麼看著我,我記得跟你說過,我會將他當弟弟看,將來得了天下,還要封他為王。”

  袁權靜靜地看著孫策,嘴角微挑,銀牙輕咬。“你能不能告訴我一句準話,你那天究竟醉沒醉?”

  孫策愣了片刻,這才想起來自己為這件事騙過袁權一次,不禁哈哈大笑。

  “酒不醉人人自醉。”

  “信你才叫見了鬼。”袁權哭笑不得,心裡卻甜滋滋的,眉宇間的愁云不翼而飛。“既然有王可做,還帶什麼兵,他也沒那本事,就讓他做點輕閑的事吧。”

  “你挑一個。”

  袁權托著腮想了一會。“政務堂如何?他書讀得還可以,最近跟著姑父他們整理官制,做些雜務,也算是幫了些忙。”

  孫策很滿意。只要不涉及到袁衡的正妻之位,袁權還是那個善解人意,顧全大局的大姊姊。“那就讓他跟著姑父歷練幾年,將來外放做個太守。”孫策忽然心中一動。“你在太湖時,是不是常去姑父那兒?”

  “當然。姑父離家萬里,德祖又不在身邊……”

  孫策抬起手,打斷了袁權,眼角帶笑。“姊姊,我不是說你不該去,只是你那位姑母可是個見過世面的狠角色。她生在袁家,嫁到楊家,那份富貴氣可是與生俱來,天下有幾個人能入她的眼?我看到她都有些不自在,阿楚她們想必也不例外。”

  袁權愣了片刻,想起黃月英和馮宛的眼神,如夢初醒。“我疏忽了,怎麼就沒想到這一點?”

  “這就叫燈下黑。”孫策意味深長地說道。“人都有自己的思維盲點,你我都不例外。”

  ——

  太湖,大雷山棧橋。

  小船緩緩靠岸,搖船的漁夫跳上岸,拽著纜繩,固定好船。在岸邊等候的袁耀毋須吩咐,搶上前去,扶著趙岐的手臂。“趙公小心,太湖霧氣大,地上有些濕滑。”

  趙岐上下打量了袁耀兩眼。“你是公路之子?長這麼高了?”

  “趙公記性真好。小子袁耀,字伯陽,在洛陽時曾面受趙岐教誨。”袁耀面帶微笑,扶著趙岐上了岸。楊彪和黃琬趕了過來,向趙岐躬身施禮。趙岐在岸上站穩,扶著袁耀的手臂,定了定神。九十歲的人了,畢竟不如年輕時,坐了一會兒船就有點暈。

  “趙公,一路上風景如何?”黃琬笑瞇瞇地問道。

  “且喜且憂。”趙岐嘆了一口氣。在陸康的陪同下,他由秣陵經湖熟、句容、曲阿,一路走一路看,用了七八天時間才到吳縣。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看到的這一切讓他既興奮又擔心。興奮的是眼前這一切正是他夢寐以求的盛世前兆,百姓安居樂業,老有所養,幼有所育。擔心的是民心所向,江東之人眼裡已經沒有朝廷,或者說他們已經把孫策當成了朝廷。

  “幾分喜,幾分憂?”黃琬追問道。

  趙岐瞅瞅黃琬。“公琰希望是幾分?”

  黃琬大笑,伸手相邀,陪著趙岐向前走,五十多歲的他在趙岐面前像個頑皮的孩子。“趙公用一生心血注《孟子》,踐行孟子之道,你的大作尚未竟稿時我就拜讀過,如今印行天下,更是置諸案頭,朝夕揣摩,竊以為趙公不愧是黨人中堅,所注的每一字都是為我黨人發聲。”

  趙岐苦笑。“這麼說來,公琰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不枉此生了?”

  黃琬微微一笑。“趙公,我黨人前仆後繼,死不旋踵,豈是為了自己的一生?人生百年,如白駒過郤,忽然而已。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太平,這才我感到慶幸的事。”

  “公琰覺得太平可期,我卻擔心只是水中之月,近在咫尺卻無法觸及。”

  黃琬回頭看看趙岐。“趙公,我們打個賭吧。”

  “賭什麼?”

  “賭你期頤之前,天下太平。”

  趙岐沉默不語,隨著黃琬、楊彪向前走。他們經過長長的棧橋,踏上山坡,在小徑間緩緩而行。吳郡的春天來得早,山上的樹葉已經泛了綠,一朵朵、一叢叢的小花在樹林間綻放,大雷山披上了春裝,陽光普照,溫暖明亮。樹影如煙,在陽光中浮動著淡淡地霧氣,漫步在山道之上,彷彿在畫卷中穿行。

  來到楊彪住的小院前,趙岐停住了腳步,轉身遠望。山下的湖面波光粼粼,幾隻漁船點綴其間,遠遠的傳來歡快的漁歌,一片太平景象,讓人心醉神迷,忘卻塵世。

  “公琰,你知道天子西征大捷嗎?”

  “聽說了。”黃琬淡淡地說道。

  趙岐轉過身,看著黃琬,溝壑縱橫的臉上滿是不忍。“那你還覺得太平可期?”

  黃琬點點頭。“天子若為堯舜,能行禪讓之事,自然是最好。若以為涼州羌胡堪用,以暴侵仁,勝負也不過三五年之間的事,何懼之有?趙公別忘了,初平二年,吳侯在南陽一戰殲滅兩萬涼州精銳。”

  “以暴侵仁?”趙岐品味著這四個字,看著黃琬的眼神中充滿了驚訝。“公琰,你是這麼想的?”

  黃琬轉身,直視趙岐,眼神凜冽起來。“趙公從關中而來,行程四千餘里,過四州八郡,見過的百姓成千上萬,誰行仁政,誰行暴政,誰是衣冠華夏,誰是左袵蠻夷,還分不清嗎?趙公,你雖是關中人,卻是飽學儒者,總不會願意與羌胡為伍,食酪臥氈吧?恕我直言,我是不願意的。道不同,不相為謀。琬蒙趙公之教,奉孟子之道,對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的道理深以為然,若趙公悔前作,棄民與社稷不顧,一心為君,請容琬告退,免洗耳之累。”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3-5 19:00
策行三國 第1861章 老臣心

  趙岐知道黃琬脾氣不好——黨人的脾氣都不怎麼好,趙岐本人也一樣——但他還是沒想到黃琬會如此激烈,甚至要和他斷交,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楊彪見狀,連忙勸道:“公琰,你這是何苦呢?君子和而不同,求同存異,有什麼事可以商量嘛。”

  “有些事可以商量,有些事不能商量。”黃琬怒髮衝冠,厲聲道:“從來只有夏變夷,哪有夷變夏的?涼州百年戰事,幾乎耗盡國本,現在卻引涼州羌胡入舊京,他這是要做蠻夷之君嗎?”

  趙岐哼了一聲。他也對天子之舉不甚贊同,只是他身在朝廷,也知道朝廷的難處,無法像黃琬說得這麼輕鬆。況且黃琬這麼說難免夾雜著關東人莫名其妙的傲慢,身為關中人,他對此不能認同。

  “公琰,涼州才有幾十萬人?入關中的不超過十萬,而且大多以漢人為主,真正的羌胡還沒有長水營的騎士多。你總不會覺得涼州人都是蠻夷吧?”

  黃琬冷笑,不予置評。

  “況且真要說是蠻夷,你也別把自己當什麼華夏衣冠,荊楚向來不以中國自居,即便是今天,江夏也有蠻夷雜處,並不比涼州好到哪兒去。”趙岐說完,怒氣沖沖地一甩袖子,也不理黃琬,舉步入門。

  黃琬被趙岐說得勃然大怒,追上去理論。楊彪見狀,無奈的搖搖頭。這些黨人啊,就是太衝動,脾氣一上來,逮誰咬誰,不分敵我,一視同仁。

  來到堂上,袁夫人出來拜見,黃琬也不好當面開撕,只好忍著。趙岐和楊彪、袁夫人說了一件事:天子有意送回袁隗等人的屍骸,讓他們安葬在汝陽的祖墳。這件事已經考慮了很久,但一直沒能落實。這次他東行,天子又提到這件事。

  說起袁隗等人,袁夫人悲從中來,忙不迭的答應了,讓袁耀去找袁權商量。

  楊彪有些奇怪。“趙公,既是朝廷美意,可曾與吳侯商量?”

  趙岐有些尷尬。他本來是應該和孫策講的,只是發生了點意外,他不得不裝暈避戰,也沒機會開口。見趙岐神情窘迫,黃琬忍不住插嘴道:“天子莫不是想以此為條件,逼吳侯放權吧?如果這麼想,未免天真了些。”

  楊彪、袁夫人也有點擔心。他們都很清楚,讓孫策讓權是不可能的事。袁隗等人反正已經入了土,早一天搬晚一天搬沒什麼區別,等孫策攻入關中再搬也不遲。

  趙岐被黃琬懟得火大,也忍不住說道:“公琰,你又何嘗不天真?吳侯雖然善戰,又新得了半個幽州,朝廷卻也不是坐以待斃。且不說關中四塞,易守難攻,並涼精銳天下聞名,就說吳侯三面受敵的形勢,你覺得他能輕鬆入關嗎?若是能不戰而天下太平,何樂而不為?”

  “聽趙公這意思,天子這是打算禪讓?”

  趙岐一聲輕嘆,摩挲著大腿,沉吟了片刻。“天子能不能禪讓,我不敢說,但天子無意開戰,我還是有點把握的。公琰,文先,如果天子封吳侯為王,入朝執政,能避免刀兵嗎?”

  楊彪和黃琬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驚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都是老臣,清楚異姓封王的的意義。黃琬略作思索,問道:“這是以退為進,還是真的想退?”

  趙岐搖搖頭。“我不知道。實話對你們說,這不是天子的意思,是我自己的揣測。”他撫著鬍鬚,眼神閃爍了片刻。“我在想,如果吳侯真的順應天命,當鼎立新朝,未必一定要用武力。如果能行禪讓之事,不管是天子主動的還是被迫的,不用流血漂杵,未嘗不是好事。”不等黃琬說話,他又說道:“當初袁本初若是肯去長安,天下形勢也未必會是現在這個局面。”

  黃琬心有同感,難得的沒和趙岐較勁。當初王允曾經提議讓袁紹入京主政,袁紹沒有同意,一心想以武力奪取天下,結果反被孫策擊敗。如果他當時入關中,結果肯定不會是這樣,說不定還要比天子眼下的境遇好一些。如今孫策成了朝廷勁敵,兵強馬壯,但關中易守難關的形勢並沒有變,孫策也沒有必勝的把握。如果他能入朝主政,君臣相睦也好,君臣反目也罷,只不過是朝堂上的爭鬥,不會涉及到普通百姓,縱使流血也有限。

  大戰一起,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文先,你覺得……有可能嗎?”

  楊彪捻著鬍鬚,沉吟著。“如果天子真有此意,我覺得……至少可以試試。”他抬起頭,看看黃琬,又看看趙岐。“趙公,你不妨上書天子,試探一下天子的心思。”

  趙岐白眉掀動。“那吳侯這邊呢?”

  “我去試試。”袁夫人說道:“吳侯雖然善戰,卻不是好戰之人。”她一邊說一邊對楊彪使了個眼色。楊彪心領神會,也附和了幾句。黃琬也沒有拒絕,雖說他對天子沒什麼留戀,卻也不反對嘗試一下。

  幾個人商量了一番,趙岐隨即寫了一封奏疏,將他沿途見聞詳細的說了一遍,隱晦地建議天子封孫策為王,避免直接衝突,交由袁夫人帶著,送往秣陵。如果孫策同意,就由郵驛送往長安。孫策從幽州得到了馬匹,郵驛的速度有保證。如果不同意,那這封奏疏也就沒必要送了。

  趙岐隨即問起了士孫瑞。士孫瑞被孫策軟禁在大雷山,倒也清閒,除了不能出營之外,並不排斥外人探望,楊彪、黃琬就經常和他見面。趙岐也去大營看他。得知天子西征大捷,又聽了趙岐等人的計劃,士孫瑞也覺得可行。只不過他沒有趙岐三人這麼樂觀,在他看來,天子同意禪讓的可能性非常小,他與孫策之間必然有一種你死我活的爭鬥,區別只是在朝堂上還是在戰場上。

  士孫瑞經常與楊彪、黃琬見面,知道他們在整理官制,建議他們將整理好的文稿抄錄一份一起送往長安。如果天子能夠接受新政,將來與孫策相處也容易些,說不定真能君臣相得。

  楊彪覺得有理,但官制史的文稿很多,來不及抄錄,他就親自執筆,寫了一封簡述,由袁夫人一起帶給孫策過目。最後送不送往長安,由孫策自己決定。

  幾個老臣一拍即合,各司其職。王朗、袁耀等人也跟著幫忙。

  兩天後,袁夫人就帶著厚厚的文稿起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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