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策行三國《原名:三國小霸王》 作者:莊不周 (連載中)

   
noriko1026 2018-4-3 15:20:1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68 4927769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3-28 12:24
策行三國 第1910章 窮天子

  天子站在未央宮北闕下,看著藳街斜對面的大將軍府,一聲輕嘆。

  一進入臘月,新年的氣氛就漸漸濃了起來。普通百姓開始張羅新年的必需品,官員們也不甘落後,對朝廷的事務格外關心起來,不僅常常出現在三公九卿的面前,來拜見天子的也突然多了起來。例行公事的寒喧問對之後,話題總會自然而然的扯到新年上去。

  天子明白,要過年了,朝廷該給賞賜了。

  可是朝廷沒錢。不僅沒錢,連物資都不足。南陽布商絕跡關中之後,關中布匹緊缺,別說運絲綢去西域賺錢,就連最基本的布匹供應都成了問題。關中的織坊生意火爆,但杯水車薪,無法保證市場的供應,質量也趕不上南陽的產品。普通百姓承受著高昂的價格,苦不堪言,有一定經濟實力,不為價格犯愁的官員卻對低劣的質量叫苦。

  他們都希望朝廷能出面解決這個問題,至少賞幾匹好料子,讓家人能做身新衣過年。

  天子焦頭爛額。不得已,決定親自去一趟大將軍府,希望楊修能看在楊家四世三公的份上,為朝廷解決一點困難。

  堂堂天子,為了一些布匹求人,朕這皇帝做得真是窩囊啊。

  雖然只隔著一條街,但天子出行,儀仗還是需要的,不僅羽林郎事先封鎖了路口,虎賁郎隨侍左右,連緹騎都被驚動了,趕來維持秩序。

  天子跨過藳街,來到大將軍府門前。

  大將軍長史楊修站在門口,看著街上數以百計的羽林郎、虎賁郎,又看了一眼遠處的緹騎,嘴角動了動。他向天子行了禮,將天子迎入府中,沒有去中庭,直接來到庫房。

  充當庫房的院子裡擺得滿滿的,大大小小的籮筐、箱子堆滿了走廊,連院子裡都擺了不少,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天子見狀,只好示意隨行的郎官在門外等候,免得擠進來碰壞了東西。

  “這是大將軍送來的?”天子喜憂參半,心中忐忑。有物資送到是好事,但物資堆在大將軍府,沒有送到宮裡去,自然是有條件的。條件不滿足,物資不進宮。

  “大將軍冶下諸州的貢品。”楊修笑瞇瞇地說道:“新年到了,大將軍知道陛下要賞賜群臣,特地為陛下準備了一些好東西。”說著,他領著天子穿過堆得像小山一樣的箱子,來到里屋,命人打開兩個箱子。箱子裡全是琉璃器,一個箱子是天子見過的琉璃杯,另一個箱子裡的東西卻不知道是什麼,在燈下的照耀下,晶瑩剔透,很是漂亮。

  天子心裡歡喜,臉上卻不肯露出一點喜色,故作不屑。“這琉璃杯在關中不多見,關東卻不是新奇物件了吧?做貢品是不是有些敷衍?”

  楊修眨眨眼睛。“陛下需要的是百姓家裡沒有的珍稀之物?”

  “既然是貢品,當然要珍稀一些。”

  “也是。”楊修點點頭,表示贊同,將兩個箱子都關上,轉身看了一圈。“這些東西雖說都是好東西,珍稀卻算不上,百姓家裡縱使不多,卻也是有的。沒關係,明天我就讓人拿到市場去賣了。對了,這些東西普通百姓家裡還沒有,完全符合陛下的要求。”

  他快步走到一隻箱子面前,侍從打開鎖,掀起箱蓋,楊修從裡面取出一面銅鏡,獻寶似的遞到天子面前。“陛下,這是失傳幾百年的透光鏡,丹陽杜氏鏡坊用了幾年功夫才復原成功的,這是第一批成品,大將軍去年就下了訂單,專門為陛下準備的。”

  天子聽過透光鏡的名字,卻是第一次見,接過鏡子,翻來覆去的看了幾眼,覺得鏡子的確精緻,鎦金描銀,卻不知道所謂透光做何解。楊修引著他出門,來到院中,讓他迎著光看。這一次,天子看得清楚,隔著銅鏡,他也能看到背面的銘文,正合典籍中的記載。

  “如何?”

  天子微微頜首,表示滿意,心裡卻暗自叫苦。透光鏡是好,可是他總不能每個大臣賞面鏡子回家玩吧。“還有些什麼?”

  “有了透光鏡,豈能沒有合浦珠。”楊修勾了勾手指,有侍者取來一隻錦盒。楊修將錦盒託在手中,找開盒蓋,裡面是一整盒的珍珠,顆顆圓潤飽滿,直徑在一寸以上。沒等天子說話,楊修又取出一盒,裡面的珍珠不多,尺寸卻更大,接近一寸五分左右。

  “陛下,這些能作為貢品嗎?”

  “當然,當然。”天子尷尬地點點頭。這些東西是好東西不假,可是這些東西既不能吃,也不能穿,解決不了實際問題啊。偏偏剛才話又說得太滿,想要一些普通百姓家沒有的東西,結果楊修當了真,要將琉璃杯之類的東西拿到市中售賣。這可是件麻煩事,貢品怎麼能拿去賣?而且這些東西關中幾乎沒有,價格肯定不會低,關中本來就錢緊,這些東西一上市,市場豈不亂了套?

  楊修又引著天子看了一些珍奇物價,這才引著天子上堂,派人獻上一些色澤鮮豔、汁水飽滿的柑橘,天子嚐了一瓣,很甜,忍不住又吃了一瓣。“好吃。”

  楊修笑盈盈地說道:“這些柑橘都是長沙特產,本來也是大將軍獻給陛下的,卻算不上稀有,既然陛下不要,我只好留著,請陛下嚐嚐,算是借花獻佛。”

  天子頓時滿嘴苦澀。他無滋無味的嚼了嚼。“大將軍節制八州,就這些貢品?”

  “兗州牧曹昂說自行處理,估計也快到了。其他七州的就這些。”楊修有些為難。“陛下,這些都是精挑細選的好東西,只是如今中原商旅繁忙,轉運方便,好東西利潤高,更是販賣的熱門商品,稀有是無從談起了。大將軍也沒辦法。”

  “原來如此。”天子趕緊順勢而下。“大將軍一心為民,朝廷也不能苛刻大臣,朕就放寬一些要求吧,不必珍稀。”

  楊修立刻謝恩,轉手呈上貢品清單。天子一項項的看了一遍,林林總總近百項,有吃的,有穿的,有用的,有玩的,還真是不少,能解決不少問題。但真正的問題還是沒解決,沒有糧食,沒有布匹,柑橘再甜也不能當飯吃。

  天子不好意思直接問,委婉地問起了中原的秋收。楊修一聽,頓時訴起了苦。今年的秋收還算過得去,但曹操攻擊荊州,奪取了巫縣,戰事重啟,開支太大,目前周瑜在江陵備戰,黃忠在漢中作戰,直接參戰的人馬就有五萬多人,準備增援的還有兩三萬人,開支很大。荊州處於下游,進攻困難,只能被動防守,大將軍不得不讓人修繕城池。郡治、縣城都要修,要塞更要修,這些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

  歸根到底一句話:該給朝廷的錢糧都花光了,大將軍還欠了一筆新債。這都是為朝廷作戰,朝廷是不是幫著解決一下?如今荊州民怨沸騰,大將軍有些控制不住了。

  楊修說完,獻上報紙、傳單數十份。

  天子本來還有些暗喜,看完這些報紙、傳單,臉色頓時尷尬無比。這些民怨不是衝著孫策,而是衝著朝廷來的。如果只是報怨還好辦,反正朝廷聽不到,可是百姓請願殺徐榮、張遼,為南鄉、順陽的百姓報仇,這有點難辦了。

  天子有種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的感覺。早知如此,今天就不該來。

  楊修隨即又告訴天子一個消息:南鄉、順陽的百姓代表正在趕來長安的路上,他們打算到北闕上書,請求天子斬殺徐榮、張遼,為枉死的百姓升冤。大將軍要求他負責這些百姓的安全,但大將軍府沒有衛士,他想請陛下安排一些人保護。

  天子越聽越不安,不敢再坐,誰知道楊修還會提出什麼樣的要求?他匆匆起身。楊修送他到門口,又拽著天子的袖子追問道:“陛下,朝廷之前下詔要求各州徵發衛士,大將軍已經準備好了三千精兵,隨時可以入京,朝廷什麼時候下詔?還有,吳王明年是否需要來朝?他有很多話要對陛下說呢。”

  天子掙脫楊修,落荒而逃。

  ——

  天子回到宮中,定了定神,越想越頭疼。

  孫策的貢品是到了長安,與他只隔一條藳街,但能不能真到他手裡卻是一個問題。楊修的意思很明白,朝廷如果不按孫策的要求斬殺徐榮、張遼,那他得到的就不是貢品,而是赴闕喊冤的百姓。

  徐榮成了麻煩。

  天子不敢怠慢,隨即讓人請來荀彧。荀彧哭笑不得,卻又不好責備天子。他知道天子急了,也低估了楊修的狡猾。他只知道楊家四世三公,卻不想想楊修身上還有一半袁家的血脈。況且他從出仕起就在孫策身邊,認同的是孫策的那一套施政理念,在他心裡,大漢的天命總就該終結了,剩下的只是如何終結的問題,和他商量不是自找沒趣麼。

  天子還是太年輕,太天真,高估了朝廷的號召力。

  荀彧關注的重點不是楊修的態度,他關注的是曹操進攻荊州帶來的後果。不管曹操願不願意,自從他攻占巫縣後,他與孫策之間的戰事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三峽雖然風平浪靜,沔水流域卻開戰了,黃忠率領一萬多人進入漢中,包圍房陵,已經有三個多月了。

  吳懿只向曹操負責,不向朝廷匯報任何消息,荀彧所得的消息來自於秘書台,劉曄派出不少細作打聽漢中的戰報,但路途遙遠,又因為身份不便暴露,消息的滯後非常明顯,到目前為止,他收到的消息還是一個月以前的,黃忠有沒有取得新的進展,朝廷並不清楚。

  從楊修的態度來看,黃忠似乎遇到了麻煩。

  這也可以理解。沔水流域雖然沒有三峽那般險峻,畢竟還是山區,順水而下容易,逆水而上就要難得多。孫策對戰船的改造主要集中在海船上,主要是平衡性,抗風浪,這些特點在內河並沒有優勢,甚至成了劣勢。黃忠在漢中的推進緩慢是意料之中的事。這還是在荊州軍精練的基礎上,兵力少,後勤壓力就小,運輸的消耗也少,孫策也就能支撐更長的時間。

  楊修的賬目也許有浮誇,但基本事實應該是靠譜的。也就是說,朝廷的目標基本達成,曹操的進攻已經牽制了孫策的精力。但只有曹操遠遠不夠,要想真正拖垮孫策,還需要袁譚、賈詡一起出兵。這時候斬殺徐榮、張遼肯定是不行的,不僅不能殺,還要充分利用他們的能力給孫策製造更大的麻煩。

  這當然會激怒孫策,但孫策反心已決,縱使朝廷低頭,他也不會罷休,決裂是必然的,只是看如何運作,引導輿論,爭奪民心。雙方的較量已經不僅僅是在戰場上,而是擴展到了各個領域。

  就輿論而言,朝廷顯然大大的落後了,案上的這​​些報紙、傳單就是明證,更別說正在趕來長安路上的百姓代表。真要讓那些百姓在北闕一跪,或者在東市門口喊冤,朝廷就被動了。就連這些報紙、傳單都不能在關中流布,朝廷必須有相應的措施,控制輿論。

  如何控制輿論?是針鋒相對,印行報紙,讓人寫文章辯駁,還是禁止報紙?

  荀彧一時沒有定計。這兩種方法各有利敝。按理說,針鋒相對的辯駁是正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黨人一向提倡士人當以天下為己任,反對箝制輿論。但他擔心朝廷理屈,辯論起來未必是孫策的對手,況且這種辯駁需要人力、物力,朝廷實力有限,未必支撐得起。如果禁止報紙,一是能不能做得到,二是這麼做豈不是又向秦法更進一步?

  雖說事急從權,卻也不能如此沒有底線。

  荀彧左右為難,劉曄卻非常果斷。他立刻提議由孔融出面辦一份報紙,為朝廷喉舌,批駁南陽的輿論。孔融、禰衡在南山修書,修到現在也沒看到成果,不如先讓他們來做點實事。

  至於南陽來的百姓代表,等他們進了京,先送到廷尉獄關起來,不打不罵,先查清楚身份再說。這是朝廷慣例,無可指摘。之前朝廷處理郭異等人的矯詔案時就是這麼處理的,效果還不錯。除了孫策隔三岔五的提一下,誰還記得他們?拖上幾年,等形勢逆轉,孫策自身難保,這件事就沒意義了。

  那些都是小事,當務之急還是要解決朝廷的錢糧缺口。沒錢糧,怎麼過年?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3-29 12:08
策行三國 第1911章 死局

  引入涼州漢羌戶口,又實行士家制後,關中的經濟情況已經得到緩解,但是有兩個問題無法解決:一是以三公九卿為首的百官,一是宗室。這些人都是寄生階層,就算給他們土地,他們也不可能自己耕種,還是要雇人,但關中戶口不足,百姓自己的土地還種不過來,誰願意做佃農,被他們剝削。

  無奈何,這些人最終只能依靠稅賦,由朝廷供養。偏偏他們還都是享受慣了的人,品味比較高,用慣了南陽的高質量產品之後,很難接受關中本地的產品。他們大多是關東人,原本對關中就有一種優越感,現在關中來了那麼多涼州人,他們與蠻夷為伍,更是迫切地需要關東的產品來拉開身份差距。別的不說,關中粗劣的布匹怎麼能穿呢,就算不能衣錦披帛,至少也要有一身南陽細布吧。

  但南陽布商被布榷搞怕了,不來了,他們有錢都買不到。本來還可以通過私人渠道從南陽帶一些,現在戰爭時期,孫策加強了控制,凡是往關中售賣違禁物品的都有通敵的嫌疑,誰還敢做這生意。

  劉曄是天子心腹,當然不會和普通人一樣非議朝政。不僅如此,他還要為天子鼓氣。孫策一向以愛民為標榜,如今也在荊州實行管制,正說明作戰的消耗大,他不得不行戰時機制。國雖大,好戰必亡。眼下還只是黃忠一部進攻,周瑜只是防守,壓力已經如此之大,如果曹操再發起攻擊,迫使周瑜出戰,又將如何?如果袁譚、劉備、賈詡都主動發起進攻呢?可想而知,三面作線,孫策遲早有承受不住的時候,屆時自然露出破綻。

  這是最困難的時候,也是形勢逆轉的機會,再困難也要咬牙挺住。

至於錢糧短缺,劉曄沒有太好的解決辦法,但他提了一個建議:曹操在作戰,益州的消耗也不少,朝廷不能再從益州討要錢糧,那袁譚控制的冀州呢?劉備控制下的幽州呢?賈詡控制的并州和河東呢?他們還沒有行動,總該繳一些錢糧,解朝廷燃眉之急。朝廷其實缺的也不多,有點補充就基本能滿足要求了。

  天子都厲行節儉,百官、宗室又怎麼能要求太高?

  剩下的問題是如何將大將軍府的那些貢品拿到手。那批物資拿到手,新年賞賜就基本能解決了。徐榮、張遼生死事小,朝廷卻不能被孫策勒索,所以這件事必須另想辦法。

  這個責任最後還是落在了荀彧的肩上。

  荀彧哭笑不得,卻也無可奈何。他最後想出一個辦法:請楊奇出面。

  楊奇字公挺,是楊彪的從兄,楊修的族伯。他的祖父楊牧是楊震的長子,是弘農楊氏的長房,只不過那一房仕途不顯,聲勢不如楊彪這一房。但楊奇本人仕途尚可,做過汝南太守、衛尉,隨天子西遷,後來因病致仕,如今在弘農立精舍,教授子弟。

  楊奇官位不及楊彪,但他名聲極佳,以強項著稱。孝靈帝時,楊奇為侍中,孝靈帝曾問楊奇他和孝桓帝相比如何,意思是希望楊奇說他比孝桓帝強,但楊奇卻說,陛下與孝桓帝相比就像虞舜和唐堯相比一樣,意思是你們不相伯仲,都是昏君,搞得孝靈帝很沒面子。

  楊奇出面,楊修多少要給點面子。不過這只是權宜之計,可一不可再。況且楊奇曾面折過先帝,要請他出面,還需要天子點頭。

  天子已經顧不得再不再了,先解決了眼前的問題再說。

  得到了天子的同意,荀彧出宮,來到大將軍府,向楊修透了個口風。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沒必要把事情搞得那麼難看。請楊奇是迫不得己的事,只是要讓楊修明白他並非一點辦法也沒有,並非一定要麻煩楊奇走一趟。

  楊修一點也不奇怪。他笑盈盈地對荀彧說道:“文若兄,你現在是越來越下流啦。由道而術,而且是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術,你和策士有什麼區別?何伯求如果聽到這個消息,怕是要羞愧得自殺了。”

  荀彧神色黯然,沉吟良久。“我不敢奢求伯求先生的理解,只求問心無愧。德祖,你我雖各為其主,所求之道其實是一致的,只是手段有別罷了。你真覺得吳王能堅持得住?”

  楊修不置可否。“文若兄有何高見?”

  “陛下是少年聰慧,吳王更是天縱之才,你不覺得他們為敵太可惜了?”

  楊修有些意外,盯著荀彧看了很久。“你究竟想說什麼?”

  “吳王有大志向,從他的所作所為來看,他應該不是汲汲於皇位的那種人。天子對吳王多有欽佩,也有心行吳王之政,只是捨不下祖宗的基業。如果吳王真能入朝主政,不僅中興有望,重現文景之治都是有可能的,難道不比兩軍交戰,殺得你死我活的好?”

  楊修眨眨眼睛,似笑非笑。“天子不肯禪讓,卻願意做傀儡?”

  “不是傀儡。”荀彧糾正道:“是垂拱而治。”

  “這是你的想法,還是天子的意思?”

  荀彧沉默了很久。“我的,但是我覺得天子有可能會答應。如果你我共力,未嘗……”

  楊修搖了搖頭,收起笑容,神情嚴肅。“文若兄,你自己也清楚這不太可能。就算天子勉強答應了也是權宜之計,一旦有機會,他還是會將大權奪回去。他想做孝桓帝,吳王卻不想做梁冀。如果吳王只是梁冀之輩也就罷了,偏偏他還是你說的天縱之才,要謀的不是一家一姓之功業,而是功在千秋的大業,豈能因一時之仁而半途而廢?就算他願意,我也不肯,張相、虞相也不肯。你如果真為陛下著想,我建議你還是勸他禪讓比較好,大家安心。”

  他頓了頓,又道:“與其相信天子,我更願意相信吳王。我可以向你保證,只要天子願意禪讓,劉氏血食不絕。既然吳王能封袁耀為王,想來不會吝惜陛下一郡。”

  “封袁耀為王?”

  楊修鄭重地點點頭,卻不多做解釋。他從袁權口中得到這個消息,答應了袁權不會外傳,自然不會輕易告訴荀彧消息來源。荀彧也沒有再問。他相信楊修,也知道楊修為什麼這麼死心塌地的為孫策效力,想策反他是絕無可能。

  但天子也是什麼都可能答應,唯獨不可能答應禪讓。維持祖宗的基業,已經成了他的執念。

  這是一個死局。

  ——

  楊修將貢品獻給了天子,但他並沒有就此偃旗息鼓。他一邊將南陽送來的報紙、傳單四處發放,一邊寫文章為孫策鼓吹。內容很簡單,一是孫策的新政內容,一是孫策所受的委屈。

  孫策在關東行新政,天子、荀彧在關中效仿,但效仿就是效仿,不可避免的會走形,真正了解孫策新政主旨的人並不多,甚至連一些官員都不太清楚,還以為孫策的新政就是奪取世家的土地,重視工商、屯田,一切為謀利為目的。楊修以過來人的身份作文解說孫策的新政,指出孫策不僅僅謀利,或者說,謀利只是基礎手段,是解決土地兼併的辦法,維持社會穩定的前提,在此基礎上,他有著更為高遠的目標,他要讓每一個人都有尊嚴的活著,所以他才會不惜重金的開設學堂,讓普通百姓也能讀書識字。

  吳王為萬民謀福利,但他的步伐卻被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拖住了後腿。這些人遍布朝野,互相勾結,一邊偷偷的學習吳王的做法,為自己謀利,一邊污衊、歪曲吳王的新政,左右朝廷耳目,為逆臣袁紹飾功諱過,為屠城的罪人提供掩護,指鹿為馬,欺騙世人,並不惜挑起戰爭,攻擊吳王,將天下百姓都推入水深火熱之中,有衣不能穿,有米不能食,做牛做馬,只為實現他們的個人私利。

  楊修的文筆一流,說的又都是事實,所謂理直則氣壯,迅速在長安形成的影響力,兩篇文章一出,長安哄動,立刻有印書坊找上門來,要求為楊修提供刻印服務,不僅不收他錢,還給他潤筆,一字十錢。

  為了能趕工期,印書坊的工匠發揮了聰明才智,他們將版面變窄,一版只有三五列,一篇文章可以分成十幾塊版,由十幾個工匠同時刻版,然後拼在一起印刷,大大提高了刻版的效率。當日寫,當日刻,第二天一早就能售賣。在孔融、禰衡還沒想好該怎麼寫批判文章的時候,楊修的文章已經傳遍長安,甚至開始向三輔擴張,與他合作的印書坊名聲大噪,立刻有人跟進,報紙這種新生事物一下子在關中推廣開來。

  可以說,楊修一個人奠定了關中的報業根基,當之無愧的拓荒者。

  天子深居宮中,不知道外面的情報,等劉曄拿著楊修的文章向他匯報時,再想控制已經遲了,強行禁止只會讓人覺得朝廷心虛理虧。

  天子勃然大怒,命令孔融、禰衡加快速度,趕緊寫文章反駁,不能讓楊修一個人說話。劉曄說,孔融、禰衡再快,恐怕也快不過楊修,與其你寫你的,我寫我的,在紙面上交鋒,不如讓他們面對面的辯論一次,然後形成文字,印行天下,以正視聽。

  天子如夢初醒,立刻同意了劉曄的建議,只是提出一條:務必要請楊奇入京。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3-29 12:17
策行三國 第1912章 棋逢對手

  孔融在南山修史,與長安城離得比較遠,閒得生蛆,接到天子的詔書才知道長安發生了這麼多事,頓時滿血復活,精神抖擻,第二天一早就趕回長安,先入宮拜見天子,隨即又來到尚書台,與荀彧共商大計。

  荀彧將公務交給衛覬,帶著孔融、禰衡出了宮。他由未央宮東門出來,馬車沿著章台街向北,又轉上藳街,從大將軍府前門經過,卻未停留,徑直向前駛去。孔融本以為荀彧是帶他去見楊修,見他過門而不入,大惑不解。

  “文若,你這是去哪兒?”

  荀彧擺擺手,示意孔融別急。“來得這麼急,還沒吃午飯吧?”

  不說還好,荀彧一提午飯的事,孔融的肚子立刻咕咕的叫了兩聲,轉怒為喜。“請我吃飯?這還差不多,南山冷清,飲食寡淡,我都記不得上次痛飲是什麼時候了。為什麼不去大將軍府?如今最有錢的就是大將軍,楊德祖就算要與我打筆戰,一頓酒總是要管的。”

  “酒肯定有,但你未必有心情喝。”荀彧拿出一疊報紙,分給孔融和禰衡。“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你們先看看楊德祖的文章,了解一下對手。文舉兄,今日之楊德祖可不是昔日少年,他在吳王麾下任職六年有餘,深受吳王影響,不可小視。”

  事關筆戰,孔融、禰衡不敢大意,接過報紙看了起來。他們都是讀書極快的人,手不停翻,一目數行,片刻功夫就將幾篇文章讀完,互相看了一眼,不約而同的苦笑。禰衡咂了咂嘴。“楊德祖在江東待了幾年,頗有王仲任(王充)之風啊。”

  荀彧笑而不語。他知道孔融、禰衡在南山清閒,不會不讀相關的書籍,尤其是《論衡》這樣的書。說起來,楊修的文風的確近似《論衡》,一是論理嚴密,二是目無聖賢。

  前者使《論衡》為學者稱道,蔡邕逃亡江湖十餘年後,回到京師時談論功力大漲,所向披靡,很多人都不知道他得了什麼秘笈,直到《論衡》印行天下,他們才恍然大悟。後者讓士大夫對《論衡》深惡痛絕,蔡邕不敢公佈《論衡》,也與此有關。

  楊修的幾篇文章也是如此。論理以事實為依據,並附有大量的數據計算。很多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攪纏不清,可是用數據來說話就能一目了然。比如分析大漢這百餘年的土地兼併,楊修把人口、土地數量和皇室、宗室、官員、士大夫的比例一一列出,事情就一清二楚了,造成經濟崩潰的原因就是皇室、官員、士大夫的莊園佔有了大量的耕地,卻不用繳稅,皇家財政無法支撐。在這其中,閹黨固然難辭其咎,可是與大量的士大夫相比,閹黨所佔的比例非常有限,數量龐大的世家、豪強才是罪魁禍首。

  楊修分析這件事的目的不是為閹黨翻案,而是為了說明孫策為什麼要奪取世家的土地,又為什麼要建木學堂、本草堂,鼓勵讀書人從工、學醫,但客觀上卻打了士大夫——尤其是黨人——一記響亮的耳光。偏偏這些數字不是從宮中秘檔裡摘出來的,就是從地方數據而來——比如黨人的大本營豫州,他在孫策身邊做主簿時,正是孫策整治豫州世家的時候,大量的數據都經過他的手,件件有據可查,即使是推理也有據可依,讓人無從反駁。

  對這樣的文​​章,僅僅講道理是不夠的,沒有精確的數字,沒有嚴密的計算和推理,你說得再漂亮也無法說服人。至於聖人,他根本不在乎。學而優則仕就是聖人之言,但楊修明確反對,用幾個冷冰冰的數據就瓦解了這句話的正確性。

  大漢能提供的官員職位有限,又有一大部分被質子、蔭任所佔,每年從太學生只能選一百人為郎,連三萬太學生都安置不了,讀書人越多越麻煩。讓讀書人去從工、學醫,不僅能讓他們自食其力,還能讓他們有益民生,兩全其美,比讓他們一心做官強。

  孔融已至不惑之年,與人論戰無數,卻是第一次面對這樣的對手。他在南山為生計犯愁了兩三年,深感讀書解決不了生存問題,要讓他反對這樣的觀點,他自己都有點張不開口,底氣不足。他明白了荀彧的用意,楊修已經不是當年洛陽那個高門公子,這是一個既精通聖人典籍,又有政務經驗的英才,倉促上陣只能是自取其辱。

  “文若,這次論戰是誰的主意?”

  “是誰的主意並不重要。”荀彧垂下了眼皮,避開了孔融的逼視。“重要的是如何論出點有用的東西來。文舉兄,不知你是否注意到吳王對論戰的態度,我覺得這裡面或有可以借鑑之處。”

  孔融收回目光,微微頜首。“商人務實,唯利是圖。兵家務實,事關生死。吳王以商人子積軍功為諸侯,自然是務實的。不過道以虛實相依,俗人務實,聖人務虛。若非如此,聖人就不是堯舜孔孟,而是陶朱猗頓了。”

  荀彧展顏而笑。“文舉兄這些天在南山修史,收穫頗豐,可喜可賀。”

  孔融瞪了荀彧一眼,本打算罵他幾句,話到嘴邊,也忍不住笑了。他被朝中大臣排擠,送到南山修史,其實就是閒居。修史的第一部就是整理史料,他這兩年看完了所有的宮中秘檔,倒是過足了看書的癮,也有了一些新的感悟,再加上年歲漸長,不像之前那麼看事理想化。在此之前,他就讀過《鹽鐵論校釋》、《論衡》等書,與自己在青州的治績相對照,考慮了一些實際問題,現在又看到楊修的文章,感悟更深。荀彧說他有收穫,倒也不純是調侃。

  兩人相對沉默,一時悵然。

  禰衡翻看著文章,突然說了一句。“依我看,楊德祖雖然辭鋒犀利,卻也並非無隙可擊。”

  荀彧目光一閃,嘴角微挑。“正平有話,不妨直言當面。”

  禰衡放下文章,輕哼了一聲,眼神輕蔑。“楊德祖鼓吹吳王德政,卻始終不提禪讓,不是因為他心有朝廷,而是禪讓與帝制相違。今日吳王施政優於天子,天子理當禪讓於吳王,他日有人施政優於吳王,吳王也會禪讓於人嗎?與天命相比,施政固然更加務實,卻也讓更多人有了機會。他這麼聰明的人,自然是知道後果的。既然不能自圓其說,只能避而不提。他不提,我們不妨提一提,以毒攻毒,看他如何應付。”

  孔融愣了片刻,一拍大腿。“妙,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妙不可言。”

  荀彧笑而不語,眼神中卻多了一絲狡黠,還有一點欣慰。

  ——

  楊修快步走出大門,及時扶住剛從牛車上下來的楊奇,驚訝不已。

  “伯父,你怎麼突然來了?有什麼事,讓人送個信,我去華陰就是了。”

  楊奇仰起頭,打量著曾經富麗奢華,如今卻顯然有些落魄的門闕,一聲輕嘆。“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做了土。幾年不見,再回長安,念及此言,真是讓人感懷啊。吳王雖是武人,卻有一顆悲憫之心,難得,難得。 ”

  楊修眨眨眼睛,陪著笑不說話。楊奇突然從老家華陰趕來,自然不會是為了發幾句感慨,更不會是為了誇孫策幾句。他刻意提起孫策的這句詩,自然是另有深意。

  楊修請楊奇入府,在堂上入座。他雖是大將軍長史,是這座大將軍的的代理主人,畢竟不是真正的主人,更不敢在楊奇面前以主人自居。他將主席空著,兩人都坐了賓席,只是自己坐了東首,請楊奇坐西首尊位,既符合雙方的官方身份,又不違背兩人的私人身份。

  楊奇很滿意,撫著鬍鬚,笑道:“數年不見,德祖已經長大成年了,少年得意,猶能不失家風,可喜可賀。”

  楊修笑笑。“能得伯父一言,我亦能心安了。我還以為弘農楊家已經將我父子逐出家門了呢。”

  楊奇不解。“德祖何出此言?”

  “伯父有所不知,我到長安數月,幾位叔伯兄弟可都不搭理我。倒是荀令君沒忘了伯父,打著你的旗號來了一次,將大將軍府都快搬空了。”

  楊奇更是大惑不解,連忙追問。楊修便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弘農楊家是大族,在朝廷中做官的很多,楊彪去了太湖,楊奇回家隱居,朝裡還有楊奇的從弟楊眾、兒子楊亮等十餘人,楊眾官居御史中丞,楊亮年輕,剛做郎官不久,還有一些其他族人,但他們從來不與楊修接觸,也沒來過大將軍府,那當然更談不上幫忙,儼然一副各為其主的模樣。

  楊奇受天子詔書之邀,趕到長安來見楊修,一路上已經看過楊修的幾篇文章,的確有些話想和楊修說。對楊彪、楊修父子的選擇,他是有些想法的。楊彪還好說,是為了朝廷,不得已將自己賣了三億錢。楊修卻是主動投靠,自告奮勇的做了孫策的代言人,又寫文章為孫策鼓吹,未免與弘農楊氏門風不合。

  可是一見面,他就欠了楊修一個大人情,一時倒不好開口。他沉吟良久,才斟字酌句的說道:“徐榮、張遼該殺,大將軍的貢品也該交,這是兩碼事,不可混而為一。朝廷做事自有法度,扣著大將軍的貢品,與朝廷討價還價,恐非為臣之道。大將軍位高權重,謗隨譽生,你身為大將軍長史,還是謹慎些好。且大將軍建國,麾下文武數以百計,難道大將軍不答應他們某些條件,他們也可以不聽大將軍的命令,自行其事?”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3-30 11:29
策行三國 第1913章 軟釘子

  楊修笑瞇瞇地看著楊奇,一言不發。有侍女送上茶水和果品。楊修拿起一隻橘子,不緊不慢地剝開皮,又撿淨橘絡,掰成一瓣瓣的,送到楊奇面前。

  “伯父嚐嚐,長沙的橘子,很甜的。”

  楊奇被楊修看得不安,聽得此言,順勢接過橘子,塞了一瓣口中,果然很甜,不禁連連點頭。“這是最好的長沙甜橘啊,我以前吃過一次。”

  “伯父如果喜歡,回頭帶一簍走,順便也讓德明兄(楊亮)嚐嚐。朝廷那幾筐橘子他估計分不到兩隻。”

  楊奇臉色微沉,眼神也變得凌厲起來。他壓制著怒火,強笑了兩聲。“德祖不愧是大將軍長史,朝廷的貢品只有幾筐,你倒是隨便吃。”

  楊修慢幽幽地說道:“今年雨水少,長沙橘子大豐收,荊州普通百姓也能吃得起橘子。原本是打算就近運往關中售賣的,但是關中設關禁,稅收奇高,一筐橘子運中關中只剩下半筐了。商人無利可圖,乾脆裝船運往揚州。一來揚州稅輕,做小本生意的根本不收稅;二來出海的人喜歡這橘子,價格賣得高。伯父,不是大將軍不願意讓關中百姓品嚐這橘子的甘甜,是朝廷攔著,我們有什麼辦法?”

  楊奇聽出了楊修的言外之意,不禁臉熱,只得低頭吃橘子,只是原本的甘甜現在卻有些酸澀。

  楊修雲淡風輕,繼續拉家常。“聽說伯父立精舍,教導子弟,都教些什麼學問?”

  聽得楊修先是無留客之意,現在又岔開話題,楊奇心中明白,楊修這是讓他不要管這事。他其實也不想管,但詔書送到弘農,他不得不走一趟,如今碰了楊修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著實有些後悔。早知如此,還是不接這詔書的好。可是人到了這裡,總不能空手而歸。

  “自然是我楊家家傳的學問。德祖可有什麼好的建議,也讓我長長見識?”

  “不敢,伯父這麼說,讓我怎麼承受得起。不過,我這兒有一部書倒是可以讓伯父過過目,或許能有所見教。”楊修拍拍手,命人取來楊彪所著的官制史稿,推到楊奇面前。“這是黃公琰與父親合著的官制演變史稿,還沒有定稿,伯父如果有什麼意見,可以直接寫信到太湖,與他們商榷。”

  楊奇本來有質問楊修之意,是想討論一下楊修的那幾篇文章,不料楊修拿出這麼一部書稿,還是楊彪與黃琬合著的,倒不敢大意。他在楊修面前是長輩,在楊彪和黃琬面前除了年齒稍長之外,學問、道德都沒什麼值得驕傲之處,他倆合著的大作,他自然不敢輕視,更不能在未讀之前就信口評價。

  只是又被楊修頂了一句,這心情實在好不起來。

  “黃公和令尊的大作,我自然是要拜讀的。不過,我今天來,主要還是想談談你的那幾篇文章。”

  “伯父登門指教,小子受寵若驚。不過……”楊修微微一笑,眼神中透過幾絲狡黠。“伯父在教訓我之前,我斗膽問一句,你真的知道我們要討論什麼嗎?”

  楊奇有些惱羞成怒。“不就是吳王和他的新政嗎?”

  “伯父所言正是,我們要討論的是吳王和他的新政。那你了解吳王嗎?了解吳王的新政嗎?你知道朝廷為什麼對吳王如此忌憚?為什麼他們效仿吳王的新政卻畫虎不成嗎?你知道為什麼朝中那麼大臣不來與我辯論,偏偏不遠千里,勞煩你走一趟嗎?”

  楊奇被楊修一連串的問題問得啞口無言,不知道先回答哪一個,但他聽懂了楊修的最後一個問題。朝中那麼多大臣,天子信任的少壯派中就有荀彧、劉曄、劉巴這樣的年輕俊秀,他們都不與楊修較量,卻要請他出山,顯然不是因為他的學問比他們都好,而是因為他的身份。

  當需要用身份來壓楊修低頭的時候,說明朝廷已經技窮了。而他的身份優勢,荀彧已經用過一次,楊修給了他面子。如果一而再,再而三,那就是他為老不尊,自取其辱了。楊修父母雙全,還輪不到他來教訓。他要想戰勝楊修,只能實實在在的講道理,而不是因為他是楊修的長輩。

  在此之前,他至少應該了解他們究竟要討論什麼。這是對對手的尊敬,也是對自己的尊敬。

  楊奇深吸了一口氣,按捺著心中焦灼。“德祖,我會在長安住一段時間,可能會常來打擾你。”

  楊修笑容滿面。“只要伯父不怕被人誤會,我歡迎之至。如果伯父願意去襄陽,那就更好了。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伯父真應該看看新政治下的百姓是什麼樣子。”

  楊奇尷尬不已,喏喏答應。

  ——

  白沙洲,黃家故宅。

  孫策一身便裝,站在沙洲邊,看著江水緩緩流過,一時出神。遠處就是峴山,雖然已經進了臘月,峴山還是鬱鬱蔥蔥,只是顏色更深了一些。

  不遠處,一張書案擺在河灘上,長公主劉和鋪紙提筆,在紙上描繪著峴山的景色,寥寥幾筆,峴山便躍然紙上。經過蔡琰的點撥之後,劉和的繪藝已經漸入佳境,興趣也越發的深厚,外出遊玩也不忘帶著筆墨畫具,閒暇時間更是大部分都消磨在筆硯之間。

  黃月英背著手站在一旁,嘖嘖稱奇,一個勁兒的蠱惑劉和到木學堂幫忙,為她畫圖冊。劉和笑而不語,抿著嘴,一邊揮筆細心描繪,一邊與遠處的山景對照。孫匡站在一旁,一會兒看看黃月英,一會兒看看劉和,想說什麼卻又不敢,幾次欲言又止。

  停泊在江邊的樓船上突然出現了袁權的身影,向這邊看了看,放下跳板。袁權下了船,踩著輕快的腳步,向孫策走來,一邊走一邊揚了揚手中的東西。

  “什麼?”等袁權走到面前,孫策問道。

  “德祖的書信。”

  孫策有些意外。楊修有事找他為什麼不直接給他寫匯報,卻要以家書的形勢,經袁權轉一手?

  “遇到什麼麻煩了?”

  “你還是自己看吧。”袁權將信塞到孫策手中,不等孫策開口,轉身向劉和走去。孫策無奈,只得打開書信瀏覽了一遍。看完他就明白了,朝廷讓孔融、禰衡出面辦了一份報紙,第一篇文章由禰衡執筆,提出了一個問題:如果天命不可知,那民心是不是就一定可靠?王莽代漢,幾十萬人上書勸進,也算是順應民意了,為什麼新朝十五年而亡?

  孫策撇撇嘴,輕笑了一聲,也有些無奈。禰衡說王莽明顯是針對他來的,民心,新政,禪讓,這些都是王莽玩過的,以古喻今,禰衡順理成章的提出疑問,倒也符合這個時代的人的思維方式。楊修不能直接向他匯報,那要經過很多人的眼和手,給袁權寫信不會有這樣的麻煩。

  沒辦法,有些事就是做得說不得。比如非民選政權的合法性。禰衡抓住這個問題做文章,就連他這個穿越者都不太好回答,更何況楊修。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3-31 02:05
策行三國 第1914章 大王英明

  孫策將楊修的信看了兩遍,重新收好,曲指彈了彈,有些遺憾。

  理想雖好,實現起來太難。時機不成熟悉,勉強為之,於人於己都有害無益。

  王莽就是例子。我不想做王莽。

  孫策走回書案前,探頭看劉和畫畫。袁權正和黃月英聊天,見孫策面色平胸,頗有些驚訝,卻沒說什麼。孫策看了一會兒,說道:“阿和,你畫人物如何?”

  “我畫人物不行,不如蔡大家。”

  “有沒有現成的作品,我看看。”

  見孫策堅持要看,劉和放下筆,親自從一旁的畫囊裡挑了兩幅,鋪在案上。孫策看了一眼,覺得還行,雖然沒有蔡琰畫得那麼傳神,卻也不算太差。

  “快過年了,家家戶戶都在買年貨,做新衣,你畫一些寄給天子,讓他感受一下荊州百姓的生活。”

  劉和眨眨眼睛,點頭答應。她明白孫策的意思,也願意貢獻一份自己的力量。

  孫策說了幾句閒話,便走到一旁。袁權跟了上去。孫策將楊修的家書還給她。袁權看看孫策。“夫君有沒什麼話要我帶給他嗎?”

  “不急,我再考慮考慮。”孫策不緊不慢地說道:“能決定勝負的是戰場,不是長安的朝堂。他們願意爭,就讓他們爭吧,我又不著急的。”他頓了頓,又道:“藉這個機會整理一下王莽的故事,引以為鑑,也不錯。”

  “夫君說得有理。欲速則不達,儒門就是太理想化,又偏執成性,自以為無堅不摧,其實脆弱得很,不堪一擊。”

  孫策轉頭看看袁權,哈哈一笑。“你這話可有點……招人恨,小心成為儒門之敵。”

  “夫君是儒門之敵,我又豈能置身事外?”

  “別瞎說,我可不是儒門之敵。”孫策忍俊不禁,一本正經地說道:“我還要再造儒門,引導儒門走上康莊大道呢。”

  袁權掩著嘴,輕笑兩聲。“原本夫君不僅能治國,還能治學,我倒是看走眼了。可惜政務纏身,要不然你也可以做一個大學者的。以夫君的境界,博綜百家,想必董仲舒也要退避三舍的。”

  “是啊。”孫策笑笑,幽幽地說道:“其實,我也是一個書生。”

  ——

  時值年末,首相張紘很忙。他不僅要處理荊州的事,還要處理其他諸州的事務,雖然有一部分事務由虞翻分擔了,可他的責任還是很重。黃忠正在征戰,周瑜又出征在即,各郡縣又在徵發百姓修繕城池、道路、橋樑,需要調發的物資數量驚人,他必須仔細核對,防止有人從中渾水摸魚,中飽私囊。

  孫策等了兩天,才有機會將楊修所說的事通告張紘,向張紘請計。

  張紘考慮了很長時間,提出一個與孫策很接近的意見:王莽的事很有借鑒價值,有必要深入研究一番。他由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儒生成為權臣,又鼎立新朝,不遺餘力的推行包括井田制在內的一系列政策,一心想實現儒家理想,最後卻搞得天怒人怨,眾叛親離,甚至間接的打擊了儒門的自信,這裡面有太多的教訓可以吸取。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孫策也與王莽有相似之處,只不過他不是純粹的儒生,更務實一些罷了。但務實務虛是分不開的,任何人做任何事背後都有一定的務虛,新政最後不可避免地會涉及到務虛的範圍。

  新莽雖然只有短短的十五年,但王莽的改革卻沒有化為雲煙,就和漢承秦制一樣,本朝也深受新莽的影響。認真研究一下王莽的成敗,對孫策有借鑒作用。正好蔡邕的史書初稿也完成得差不多了,離修訂有一段空閒時間,可以讓他領銜主持這件事。

  聽了張紘的意見,孫策心領神會。張紘其實也擔心他和王莽一樣急於求成,正好藉這個機會進諫,以王莽的覆敗為鑑,不要太激進。

  “禰衡挑戰,德祖當如何應對?”

  “禰衡一狂生爾,不足為慮,德祖足以應付。”張紘不以為然,撫著鬍鬚,從容說道:“德祖擔心的是將來,正如轅固生與黃生當年所議。大王怎麼看這個問題?”

  孫策會意,不由得莞爾一笑,手指輕叩大腿,沉吟片刻。“張相,我最近也在考慮這件事,有一個不太成熟的想法,或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張紘眉梢微挑,有些莫名的緊張。“願聞大王高見。”

  “人有壽命,朝有氣數,其實都是很自然的情況。人老了,就應該怡養天年,不能戀棧。朝的氣數終了,也該坦然退出,不是堅持就能堅持得住的。我孫氏若有幸為天下之主,傳國數百年,足矣。當然了,數百年之後,我們都看不到了,但是我們可以留下一個制度,一步步的解決這個問題。”

  “什麼樣的制度?”

  “君臣制衡。”

  “君臣制衡?”

  “是的。”孫策打量著張紘,從容說道:“天下越來越大,事務越來越繁,人力卻有時而窮,君也是人,精力有限,難免犯錯,權力過於集中,惰政者固然大權旁落,為近臣左右,勤政者亦難長久,不免倦怠。這君臣之間還是應該有所區別,分清主次。我打算建立一個制度,讓君臣各得其所,保持平衡,既不能出現為所欲為的暴君,也不能出現肆意妄為的權臣。”

  張紘品味了一番,眉宇間露出喜色。“老子云: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大王能這麼想,孫氏傳國數百年應該不難。”

  孫策也笑了。讓他放棄權力,現在就做個虛君,那是不現實的,也不可能,可是留下一個制度,緩緩的退,以百年為跨度,逐步讓出大部分君權,直到最後形成虛君的製度,那還是有可能的。況且以他所知,如果實行君主集權,一個朝代也就兩三百年,真正輝煌不過百年,剩下的都是垃圾時間,與其最後被人用武力推翻,還不如做個虛君呢。

  當然,這些現在都是想像,真正要實行至少要等到天下太平以後。他大可以慢慢來,等自己想做的、該做的都做完了,七老八十了再立下遺囑,定個大方向,甚至邁出第一步,帶著一世英名含笑離世。

  “知易行難,我現在也只是有個方向,具體怎麼做,還需要張相與諸位賢士斟酌。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君為元首,臣為肱股,君臣並力,方能天下大治。此千秋功業,當與諸君共成之。”

  張紘喜不自勝。“大王所言,臣所願也,敢不從命。”

  “比如說,眼下就有一個想法,正好與張相商量。”

  “大王請說。”

  “不論賢愚,人都有老的時候,年齒增多,體力難免盛極而衰。張相正當壯年,還可以從容應付,再過二十年恐怕就沒這樣的精力了。我想著,當有一個年限,過了這個年限就當致仕養老,比如六十,或者六十五,到了這個年齡,不論是否康健都必須致仕。弱者可以休養,康健者也可以做一些自己喜歡做的事,在仕途外尋一些樂趣。”

  張紘躬身說道:“大王所謀深遠,臣望塵莫及。臣以為此計可行。到時就致仕,免生貪念,也免得同僚心急,兩全其美。臣以為六十五太晚了,還是六十比較好。花甲之年,還有些體力,或是讀書治學,或是四處遊歷,都是可以的。大王,臣斗膽,敢請自臣始。”

  孫策大笑。他就知道張紘會這麼說。張纮今年四十七,已經是首相,六十歲退休,他還可以做十三年。一個人做十三年宰相,這已經是難得的際遇,多五年對他來說並不重要。虞翻比他小十一歲,他退休之後,虞翻還可以做十年首相。虞翻的接任者就沒這樣的運氣了,除了像他們這樣的從龍之臣,普通官員要想步步升遷到首相這個位置,至少要五十以後。

  從朝政的角度來說,能在五十五歲以前升到首相的絕對是才華過人的精英,這樣的人足以擔得起首相的重任。

  “六十還是六十五,可以以後再定,意思就是這麼個意思。”孫策撫著張紘的手臂。“臣如此,君亦如是,人生七十古來稀,七十歲不僅體力不濟,頭腦怕是也糊塗了,不堪為元首,我想著六十五歲退位,讓太子登基,應該不算晚。張相覺得呢?”

  張紘愣住了,眼睛瞪得溜圓,盯著孫策看了半晌。“大王,你剛才說什麼?”

  “張相,你沒聽錯。”孫策拍拍張紘的手,微微一笑。“天子六十五,太子當在四十上下,年富力強,再不讓他登基,豈不是逼他弒君父?與其父子相忌,倒不如立個規矩,大家心安,你說對吧?”

  張紘聽得清楚,驚訝不已。如果說孫策剛才說大臣要有致仕年限還有舊例可循的話,那他定下天子六十五退位的規矩,那就是前所未有的創見了。自有天子以來,從來沒有天子到了年齡就退位的事,即使是傳說中的舜帝都沒有這麼做,只有堯做到了,而且堯是做了九十年天子後才讓位於舜的,如果屬實,那時候已經一百多歲了。

  孫策有這樣的氣度,豈不是比堯更聖明?張纮又驚又喜,向後退了一步,斂容肅立,大禮參拜。

  “大王英明,雖堯舜不能過也。”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4-1 00:52
策行三國 第1915章 過猶不及

  孫策有些驚訝於張紘的反應,但稍微想一想,又釋然了。

  想想鄧公當年做出這個決定時的影響就知道了。中華五千年文明,兩千年帝制,近百年民主,什麼時候有一把手退休的?漢代雖然離他那個時代還有一千八百年之久,往前算的歷史卻更長,從堯舜算起卻有三千多年,從秦始皇統一天下開始算也有四百多年,以帝制而論,已經過了少年期,是成年人了。

  張紘也說了,有史以來,真正主動退位的天子只有一個:堯。那還是在禪讓時代。

  雖然到這個時代已經七八年,從外表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但潛意識裡,我還是一個穿越者。孫策感慨的同時隱隱有些不安。王莽就因激進被後世調侃為穿越者,我這個貨真價實的穿越者不會真成王莽第二吧?雖說到目前為止還算成功,可王莽何嘗不是?他在萬眾擁戴中登上帝位的時候,誰會想到後來眾叛親離?

  “張相,禰衡用王莽來影射我,我和王莽是不是有點像?”孫策半真半假,含笑問道,心裡卻有些忐忑,笑容也不太自然。

  張紘很認真的考慮了一下。“的確有點像,但也只是像而已。”

  “說來聽聽。”

  “王莽是書生,大王不是。”

  孫策揚了揚眉,心中自嘲。其實我也是書生,只不過是二十一世紀的書生。我對政治的了解完全來自書本,實踐經驗未必比王莽更多。

  見孫策情緒低落,張紘以為他為被禰衡比作王莽而失落,進一步解釋道:“王莽是書生,從小生在權貴之家,接受儒門學問。儒門學說重道輕術,王莽一生都在宮城裡打轉,他根本不知道真正的天下是什麼樣子,也根本不清楚如何治理天下,一心以為掌握了權柄就能實現儒門的理想,憑著一腔熱血強行推進各種不切實際的新政,用力越大,危害越重。大王則不然。大王起自寒微,身率士伍,重道而不輕術,步步為營,與王莽形似而神異。禰衡狂生,又有意攻訐,大王不必介懷。”

  孫策笑了笑。他當然不會在意禰衡說什麼,他只是不想步王莽後塵而已。張紘說得沒錯,他和王莽的做法看似相近,其實不同,但有一點張纮也不清楚,他很可能犯和王莽一樣的毛病:激進。王莽的理想是內聖外王,他的理想是民主富強,可是再好的政策,一旦激進了,脫離了現實,那就離亂政不遠了。

  以史為鑑,仔細研究一下王莽的歷史非常有必要。

  ——

  兩天後,孫策派人請來了蔡邕。

  蔡邕精神非常好。史書初稿基本完成,正由學生校對,準備印行,他暫時沒什麼大事,聽說孫策想了解王莽的故事,他欣然從命。

  “大王可謂知史者也。”蔡邕撫著花白的鬍鬚,欣慰之情溢於言表。“於大王而言,王莽的借鑒意義絕非董卓可比,雖然將軍也是武夫。”

  孫策的臉有些黑。這老頭越來越不會說話了,當年就嫌棄我是武夫,現在還說我是武夫。你以為我真是武夫?其實我也是讀書人,我只是不想和你計較而已,真要逼急了我,我侃死你。

  孫策咳嗽了一聲:“蔡公,為王莽作傳,可不能像你之前的史書那麼寫。”

  蔡邕訕訕。他知道孫策雖然同意他印行寫就的書稿,卻並不滿意,只是除了孫策本人之外,抱同樣觀點的人並不多,尤其是在襄陽書院,他的學生以及來訪的學者看到那些史稿後都讚不絕口,他多少有些飄飄然,不知不覺的將孫策的不滿拋諸腦後。此刻被孫策當面提醒,立刻從雲端落了地。

  “請大王明示。”

  孫策淡淡地說道:“蔡公如何看待王莽的成敗得失?”

  蔡邕不敢大意。他聽得出孫策的言外之意。如果他看待王莽的觀點達不到孫策的要求,孫策不會讓他承擔這個任務。這個任務做不做不重要,重要的史書的修訂也可能會另選他人。這部史書是他一生的心血,豈能由別人來修訂?由他自己修訂,那是精益求精,更上一層。由別人修訂,他的史書就成了參照物,是一種失敗的象徵。

  得失心一起,蔡邕更不敢輕易作答,考慮了很久,才說道:“王莽之失,在乎好高騖遠,過猶不及。”

  孫策不置可否,示意蔡邕接著說。蔡邕更加忐忑,說話也更謹慎,認真籌措言辭,不敢輕易發表意見。孫策等了好一會兒也沒等到下文。見此情景,孫策也不催他,讓人為他準備房間,讓他慢慢考慮,慢慢反省,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什麼時候再說。

  蔡邕有點蔫。

  蔡邕被孫策扣下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後院,有人歡喜有人擔心。歡喜的是劉和、孫匡,他們有機會向蔡邕請教繪藝了。擔心的是袁衡、袁權,蔡邕名滿天下,襄陽書院又聚集了不少讀書人,孫策對他不夠禮敬很容易被引申為對讀書人的怠慢。

  一向不怎麼管事的袁衡親自出面,向孫策了解情況。

  見袁衡盛裝出席,裊裊娉娉的拜在面前,孫策有些意外。得知她是來詢問蔡邕的事,孫策忍不住笑了。“是你自己的想法,還是姊姊讓你來的?”

  袁衡有點窘迫,第一次以正妻的身份進言,她還不太適應。“是姊姊,不過妾也覺得姊姊的擔心有道理。大王就算想留下蔡公,商討學問,也該讓人到襄陽書院做個說明,以免誤會。人言可畏,襄陽書院有很多讀書人,不僅有中原的,還有益州、交州的,新年將近,不少人將返鄉過年,如果把這樣的消息帶回去,難免對大王的名聲不利。”

  “看來該反省的不僅是蔡公。”孫策捻著手指,收起笑容,神情也變得嚴肅起來。“你覺得我會在乎那些讀書人怎麼想?”

  袁衡臉上泛起微紅,她抿著嘴唇,長長的眼睫毛閃了閃,躬身施禮。“請大王指教。”

  “王后可知現在的讀書人有幾種?襄陽書院的讀書人又是哪一種為主?”

  袁衡眼神疑惑。“讀書人……還有不同?”

  見袁衡一臉茫然,孫策有些遺憾。袁衡和外面接觸太少了,根本不了解情況。他招了招手,讓袁衡坐到身邊來,挽著她的手。“阿衡,如今的讀書人有兩大類:一類是你們心目中的讀書人,一類是我寄予厚望的讀書人。你們說的讀書人讀聖賢書,一輩子在聖人劃的圈子裡打轉,動輒聖人如何如何,一心想治國平天下,也不想想自己有沒有那本事。我寄予厚望的讀書人是讀書識字,卻不局限於聖人的圈子,而是以天地萬物為宗,能踏踏實實的做事情,哪怕這些事看起來微不足道。”

  袁衡的小手被孫策握在手中,感受著孫策掌心的溫熱和力量,心跳加快,臉也更熱了。她不敢看孫策的眼睛,垂下眼皮,強迫自己集中精力,考慮孫策的問題。

  “大王說的後一種讀書人,當是指郡學堂、木學堂、講武堂畢業的學生吧?”

  孫策點點頭。南陽是最早推行新政的地方,幼稚園、木學堂、講武堂都是先在這裡推行的,三年幼稚園、三年郡學堂或者講武堂、木學堂,第一批畢業生已經走入工作崗位。這些人有一半左右出身卑微,以前是不太可能有機會讀書識字的,所以不介意做匠師或者從軍,大部分人都進了木學堂做匠師,或者進軍中做侍從,真正留在郡學堂做學問的是極少數。即使進郡學堂做學問,他們也和舊式的讀書人有所不同。

  他們才是孫策的希望。那些一心只在聖人經典,被孫策稱為舊式讀書人從來不是孫策關注的重點,他不會克制打壓他們,但也不會太把他們當回事,願意合作的不拒絕——比如邯鄲淳、胡昭等人,他們可以在郡學堂做教師,領取一份俸祿,不願意合作的也不強求,由他們自生自滅——襄陽書院的不少學生就算於這一類。袁衡擔心這些人會對孫策名聲不利,實在是多慮了。

  幾個死讀書、不明事理的讀書人,能興多大的風浪?連許劭都被我罵跑了,我還怕他們?

  聽了孫策的解釋,袁衡有點窘迫。“大王教訓得是,妾也該反省,不能抱殘守缺。”

  “你歷事淺,平時不怎麼與外人接觸,有這樣的想法倒也正常。姊姊怎麼會這麼想?”

  袁衡掙脫了孫策的手,拜伏在地。“是妾愚笨,沒有領會姊姊的良苦用心,請大王恕罪。”

  孫策狐疑的打量著袁衡。袁衡的言行舉止都有王后風範,只是未免太規矩,連握握小手都局促不安,說句話都要有板有眼,一副朝堂問對的樣子。正當豆寇年華,卻沒一點朝氣靈動。袁權一心要讓妹妹做王后,生嫡子,不肯讓她有一絲失誤,會不會過猶不及,把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泥胎木偶?

  看來應該和她溝通溝通了。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4-1 00:59
策行三國 第1916章 借題發揮

  袁衡回到後堂。袁權正在等著,一看袁衡的臉色,心裡便涼了半截。

  “夫君怎麼說?”

  袁衡拉著袁權進了內室,把孫策的意見說了一遍,尤其是兩種讀書人的事。袁權聽完,黛眉輕蹙,沉吟良久。“看來你我是不行的。阿衡,你帶上長公主去一趟襄陽書院吧,這個難題只有蔡大家能解。”

  袁衡輕咬嘴唇。“姊姊,你說……德祖兄長是不是有些弄巧成拙了?”

  袁權緩緩搖頭,緊緊拉著袁衡的手。“阿衡,你要記住,這件事比你想像的複雜,寧可保守一些,也不能犯錯。言多必失,有些話別人說得,不代表你我也能說。”

  “可是姊姊,夫君說你太保守了。”

  袁權嘴角微挑,一抹笑意一閃即沒,臉頰飛起兩朵紅雲,卻不說破。她推推袁衡,示意她別耽擱時間,快去換衣服,又安排侍女去找劉和。時間不長,劉和來了,袁衡也換好衣服,兩人帶上侍衛,一起出了門。襄陽書院在魚梁洲上,要渡過漢水,袁衡索性去西門坐船,免得中途再換車馬。

  襄陽自古便是要塞,與縣治分開,基本就是一座軍營。孫策住在中間的衙城,親衛步騎則住在大城中的營房,出了城,才能看到百姓的住宅。歲終將至,很多將士不能回家過年,軍營裡也要購買年貨,附近的百姓就在城外的檀溪邊擺個攤位,賣一些自家產的食品、小物件,不乏有妙齡女子出售自己繡的手帕、鞋墊,順便看看有沒有相貌出眾的少年郎,為熱鬧的集市增添了幾分青春氣息,常常能看到一對妙人眉來眼去,欲拒還迎。

  劉和從小就生活在宮裡,除了被迫西遷和出嫁的那段時間,和普通百姓接觸非常少,看到這一幕倍感新鮮。孫策曾讓她畫一些民俗風情的圖卷寄給天子,她早就想出來看看,只是不方便,現在有袁衡陪著,身邊有士卒保護,安全無虞,正好趁這機會多看看。

  袁衡很體貼,命人放慢速度,讓劉和多看一會兒。

  由檀溪入漢水,順水下行,一路經過幾個沙洲,來到魚梁洲。袁衡、劉和棄舟登岸,在萇奴的陪同下,直奔襄陽書院。蔡琰正在準備過年的諸般事宜,忙得不可開交,聽說袁衡、劉和來訪,頗感意外,連忙親自出迎。

  聽了袁衡的解釋,又看了禰衡的文章,蔡琰笑了笑。“王后,這可不像是楊長史的作風啊。弘農楊氏家傳尚書學,楊長史才捷便給,在朝堂上辯得群臣啞口無言,怎麼能容禰衡放肆。”

  袁衡很尷尬。這件事楊修不是不能解決,實在是顧忌太多,只能假手於人。蔡邕算是被連累的,她親自出面求情,又趕來請蔡琰出馬,又特地帶上劉和,本身就有賠禮的意思。

  蔡琰也沒有多說,大家都是聰明人,點到為止即可。他們父女深受孫策器重,這種事落在他們的肩上也是很自然的事,只是父親蔡邕被孫策扣住有些出乎意外。孫策雖然對蔡邕所作史書不太滿意,但他既然已經同意印行,不太可能因為這件事再為難蔡邕,甚至將他扣留在城裡,不讓他回書院,肯定有什麼其他的原因。

  蔡琰稍微收拾了一下,隨袁衡、劉和一起返回襄陽城。到了城中,她與袁權見了面,說了幾句客氣話,便直接來見蔡邕,詢問他與孫策見面的經過。老蔡邕莫名其妙的被孫策扣住,失去了自由,愁得揪掉了好幾根鬍子,原本漂亮整齊的鬍鬚亂糟糟的,看起來很是狼狽。蔡琰看得心疼,再三追問原委,蔡邕卻說不上來,他怎麼也想不到孫策是因為他那句『武夫』而惱火。

  問不出名堂,蔡琰只好作罷,轉身來見孫策。

  孫策一點也不意外。袁衡出衙城門,他就知道她幹什麼去了。“蔡夫人來得好快。”

  “老父無子,我這個做女兒的只好趕來向大王請罪。”

  “哈哈哈……”孫策大笑。“蔡夫人恐怕不是來請罪的,而是興師問罪的,說是為了蔡公,更像是為了周郎。我跟你說,這事可不怨我,我幾次讓他帶上你,是他不肯。這人甚麼都好,就是古板。”

  蔡琰含笑道:“拙夫感念大王器重,一心想建功,報效大王,我也不能攔著。軍中辛苦,千里轉輸,勞動百姓,我一個弱女子,上不得馬,提不得刀,白白浪費糧食,又何苦呢。留在襄陽陪伴老父,養育幼子,閒暇時還能寫幾篇文字,為大王鼓吹,為老父分憂,豈不更好?”

  孫策摩挲著頜下短鬚,笑而不語。蔡琰這是主動攬任務,為蔡邕減壓啊。說來也是,蔡邕六十大幾了,讓他改變學風的確有些困難。不過蔡琰另有任務,而且很繁重,讓她來接替蔡邕也不合適。對他來說,研究天竺和西域,打開眼界,可比和禰衡罵戰重要多了。

  “蔡公那麼多弟子,可有能用之人?”

  蔡琰一聽,知道孫策不肯讓她做這些事,便說道:“有倒是有幾個,只是大多年輕,怕辜負了大王的信任,也有稍微年長的,卻曾與大王為敵,也不宜推薦給大王。”

  “與我為敵?”孫策稍一思索就明白了。“路粹?”

  “大王英明。”

  孫策有些意外,路粹還真是能見風使舵,居然又跑到襄陽來了。他既是蔡邕的弟子,又是路招的兄長,更關鍵的是這貨沒什麼底線,倒是條咬人的好狗。歷史上,孔融就是被他咬死了,這大概也是宿命。

  “還有誰?”

  “山陽王粲。”

  孫策眉梢微動。王粲也來了襄陽?此人倒是有才,據說還是個過目不忘的,只是不知道他在史學上的見識如何。“還有嗎?”

  “還有一位江東才俊,天賦上佳,只是太年輕,尚須再讀幾年書。且此人……與大王家有些瓜葛,不知道是不是方便。”

  “誰啊?”

  “會稽山陰人,故尚書令謝煚子謝承。”

  孫策心中一動,立刻有了答案。謝承的確在史學上有些天賦,不僅好學,而且記性好,他後來曾著《後漢書》,是八家《後漢書》之一,又是江東人,應該好好培養。不過他沒有立刻做出決定,又問了幾個人,這才說道:“讓他們幾個都來,我看看再定。”

  “喏。”

  “蔡夫人,雖說有年青才俊可以分擔,但令尊這舊習也要改一改了。我在南陽講武堂說過,士不分文武,不分男女,唯道是從,你也寫了文章,天下傳誦,他還抱著老眼光,置若罔聞,這可不合適。”

  蔡琰心中恍然,知道蔡邕為什麼被孫策扣住了。蔡邕很可能又犯了書生氣,不尊重武人,孫策這才藉機會找他麻煩,把他扣在這兒。她躬身致歉。“家父年紀大了,又整天埋首典籍,不通人情世故,屢受挫折而不能改。好在大王寬容,不用流竄江湖。”

  孫策嘴角抽了抽。“蔡夫人,你看錯我了,我一點也不寬容,不僅不寬容,而且記仇。你剛才這句話,我聽得懂,也記住了。明年一開春,我就將公瑾流放到天竺去,讓你們夫妻再也見不著。”

  蔡琰啞然失笑,拱手道:“無心之言,還請大王見諒。”

  兩人說笑了兩句,蔡琰回到正題。她向孫策提議,既然禰衡提到王莽,不如將這件事展開,索性寫一部新莽朝的歷史。新莽雖然只有短短十五年,但王莽在很多方向做了嘗試,有些被證明純屬胡鬧,有些則被繼承下來了,本朝雖說視王莽為篡逆,但那只是官方的看法,實際上儒生對王莽的私下看法並不太壞,反倒有些感同身受的遺憾。以維護漢朝正統為己任的班固著《漢書》,作王莽傳,雖有貶低之詞,卻也不乏直書,甚至有讚譽之詞,對一個曾經篡奪了劉漢江山的人來說,這樣的傳紀近乎溢美,本不該面世。

  王莽是個純粹的儒生,他所做的那一切都是儒門曾經覺得可以做,而且應該做的事,只是誰也沒想到結果會這麼慘。從某個角度來說,王莽的失敗就是儒門的失敗。好好總結王莽失敗的原因,對儒門來說也是反思。從王莽眾叛親離的那一刻起,儒門就在做,只是各自為政,還沒有人做全面總結。

  現在正是一個合適的機會。

  孫策一下子就聽懂了。蔡琰畢竟是年輕人,又一直為他主筆,立場不一樣,思維也更加敏銳。為新莽著史,承認新朝是一個真正的朝代,就等於將大漢四百年的基業一截為二,同時也證明了大漢並非不可顛覆。既然王莽當年能成功,為什麼現在不能成功?王莽最後失敗了,是因為他犯了錯誤,不代表代漢就不對。反思王莽的失誤,從中汲取教訓,推陳出新,才是順應歷史發展的趨勢,而不是抱殘守缺,隨大漢一起苟延殘喘。

  相應的,為新朝著史,為王莽正名,承認王莽是踐行儒門理想的先行者,也是高舉儒門旗幟,爭取儒門支持的一個姿態。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4-2 02:52
策行三國 第1917章 放狗

  漢代學沒有經史子集的說法,但經學比史學重要卻是確認無疑的。經學是當之無愧的第一等學問,史學則不足與論,司馬遷和他的《史記》在後世聲名顯赫,在漢代則不過爾爾,王允斥之為謗書絕不是個人私憤,而是這個時代大多數讀書人的共識。

  中國以歷史悠久著稱,很早就設立史官,但歷史主要是記敘君主的言行,所謂左史記言,右史記事,即使後來的二十四史也以王侯將相為主,梁啟超稱之為流水賬,雖有苛責之嫌,卻也一針見血。歷史的目的是為帝王提供借鑒,順便抹黑對手,證明自己的合法性,真相是什麼其實並不重要。在必要的時候,甚至可以歪曲真相,所以胡適才說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這句話是不是他的原意不好說,但如此流行,說明大家都認可這個觀點。

  孫策不是史學專業,但他對此深惡痛絕。歷史的意義一是記錄,二是借鑑。如果從一開始的史料就是假的,自然談不上記錄,更沒什麼借鑒可言。他希望讀書人能面對現實,以實事求是的態度去做學問,從史料開始就盡可能的剔除那些明顯是偽造的記錄。

  接見王粲、謝承等人的時候,他著重提出了這一點,並以李儒所著的《己巳之亂親歷記》為例,希望他們寫出來的史書經得住考驗。當然,後世人寫前世史不可能親歷,更需要有嚴密的邏輯和謹慎的態度,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該存疑的存疑,可以置而不論,卻不能隨意發揮。

  孫策話音未落,路粹便大贊特贊。“大王所言,實乃聖人之木鐸,開一代風氣。師法、家法為禍久矣,為求一己之私,篡改典籍的惡習非除不可,不如此不能見真學問。學者循故守舊,非大王不敢為天下先。”

  王粲、謝承等人不約而同的撇了撇嘴,連看都不想看路粹一眼。

  孫策打量著路粹那張熱情洋溢的臉,暗自奇怪,蔡邕為什麼會收這樣的人為弟子?這人品格低下,朝秦暮楚,唯利是圖,永遠只能做一條狗,不可能成為真正的人。不過他弟弟路招是親衛營的將領,現在又正是需要一條好狗的時候,他來得倒是時候。

  “文蔚,什麼時候來襄陽的?”

  見孫策笑容滿面,路粹心裡一塊大石頭落了地。他離開鄴城已經好久了,到襄陽也有半年,卻一直沒敢來見孫策。“自從前年十月離開鄴城後,一直在中原遊歷,增長見識,今年七月初來襄陽,向蔡師請益。”

  孫策微微點頭。前年十月是他拿下遼東,太史慈大破東部鮮卑的時候。“為什麼離開鄴城?”

  路粹苦笑。“大王有所不知,冀州世家得勢,排擠中原人士,連汝潁係都難以自保,我一個陳留人就更無法立足了。欲報袁使君知遇之恩而不能,只好獨善其身。聞說蔡師在襄陽開講,我便來重列門牆受業,想著將來返鄉,授幾個蒙童,自食其力,也算不枉蔡師教誨。”

  孫策沒有再說什麼。他才不相信路粹會獨善其身,自食其力呢,只是沒必要說破。他又和王粲、謝承說了幾句。

  史書說王粲長得難看,孫策卻覺得沒那麼嚴重,他最多只能算是相貌平庸。漢人重顏色,是標準的顏控,不論男女,有一副好皮囊非常重要。王粲本來還算過得去,站在一群帥哥中間就顯得醜了。他自己也很在乎這一點,反應常常過激,性子不免有些急躁。

  但是他真的有才,尤其是記性真好。得知孫策找他們談王莽的事,他乾脆把王莽傳背下來了,不僅《漢書》裡本傳背了,相關的史料也背了,當著孫策的面,他侃侃而談,將王莽從出生到死亡的史事一一列舉,輔以相關的佐證,簡直就是一部王莽的編年史。

  孫策有一種感覺,王粲如果不是長得醜,他很可能會是蔡邕相中的女婿。他和蔡邕太像了,尤其是這強悍的記憶力,難怪蔡邕會將自己的藏書送他一半。

  粗略的聽完王粲口述的王莽編年史,孫策注意到一個問題。王莽登基前後遇到的反抗非常有限,幾乎都是劉氏宗室,而且沒有給他帶來什麼真正的麻煩,包括劉縯、劉秀等南陽豪強,真正給王莽帶來麻煩的是赤眉軍,而赤眉軍的崛起前發生了一件大事:王莽正式登基的第三年,黃河改道。

  不能說王莽沒有錯,也不能說赤眉軍就是唯一的力量,但黃河決口對王莽的打擊是致命的,這不僅是經濟上的重大損失——黃河決口摧毀了冀州和青徐,而在輿論上對王莽非常不利,甚至以王莽本人都是重創——黃河決口絕不是天命所歸的象徵,而王莽又是靠天命上台的。在此之前,山東已經多次發生洪水,王莽就是以此為理由證明漢朝天命已終,當立新朝。結果他的新朝剛剛建立沒幾年,黃河決口改道,無疑扇了他一個大耳光。

  相比於其他叛亂,因黃河決口引發的飢荒造就了數百萬的饑民,而這些饑民組成了赤眉軍。赤眉軍沒什麼組織,也沒有什麼名將指揮,他們只是被飢餓驅使,一路西行,如蝗蟲過境,無所不摧。西漢末期,中原地區還是當之無愧的經濟重心,黃河決口的影響非同小可。即使是現在,孫策在江南屯田,中原的經濟依然是大頭,如果同樣來一次黃河改道,他也會欲哭無淚,至少有十年時間緩不過氣來。

  可是在《漢書》裡,這次黃河改道被有意無意的淡化了,黃河改道的原因也不意外的歸咎於王莽的倒行逆施,上天降罪。

  孫策越發覺得有必要重寫新莽史,盡可能還原當時的真相。

  正如蔡琰所說,謝承還年輕,今年才十四歲,不知道是發育晚還是營養不良,看起來很瘦弱。他沒怎麼說話,一直靜靜地坐在一旁。孫策也沒多問。謝家和孫家的瓜葛還真不少,謝煚是被他送到長安大獄的,謝憲英與孫權的婚事又連起波折,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麼情況。

  接見結束之後,孫策把謝承留了下來,問了問謝家的情況。謝承深知這是一個好機會,不敢怠慢,一五一十的說了。他尤其提到兩點:一是他父親謝煚已經放出來了,卻不敢回江東;二是他姊姊謝憲英已經十九歲了,還沒出嫁。謝家不知道孫權究竟什麼意思,別人家也不願意主動找麻煩,一來二去就耽擱了。

  說實話,孫策已經把謝家忘了。謝家從來不是他的目標。得知謝家的境遇,他也有些驚訝。他隨即做出安排,讓謝煚到大將軍府報到,協助楊修做事。至於謝憲英的婚事,他也有一個不錯的安排,袁耀年紀不小了,和謝憲英倒是合適。他和袁權一說,袁權擔心孫權,孫策嗤的一聲冷笑。

  “你不用擔心他,他早被胡女迷暈了頭,哪裡還記得謝憲英。你給你姑父、姑父送個信,安排伯陽和謝憲英見一面,如果他們談得來,這件事就這麼定了。仲謀要是有意見,讓他來找我。當初是他要娶,等人家同意了,他又反悔,現在耽誤人家這麼久,還有理了?”

  袁權也哭笑不得。孫策、孫權之間的矛盾,她一清二楚,也說不上是誰的責任。不過她也覺得孫權再娶謝憲英的可能不大,袁耀倒是合適。謝家的家世沒什麼問題,至於謝憲英的相貌,看謝承就知道不會太差,她也聽馮宛、黃月英說過,就算不是絕色,也是中上之姿,配袁耀是足夠了。

  得知孫策的安排,謝承喜極而泣,感激不盡。謝家頭上的陰影總算是消散了。他隨即把謝煚在長安的聯絡方式給孫策,孫策安排人通知楊修,讓他闢謝煚為吏。長安的大將軍府就是一個空殼,只有楊修一個人,多一個謝煚幫助也好。謝煚原本是袁紹的追隨者,現在被策反,也是一個標誌。

  ——

  王粲梳理史料,孫策確定編著方針,新莽史的編著就此拉開序幕。新莽雖然只有十五年,但問題卻不少,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寫成的。孫策決定兩條腿走路,一是按正式的斷代史編著方法,以蔡邕為主,王粲、謝承等人為輔,慢慢來,紮實下功夫;一是解眼前的燃眉之急,由路粹針對禰衡的文章寫批判文章。

  不得不說,路粹真是條好狗,咬起人來又狠又準。他沒有理會禰衡,而是直指禰衡背後的孔融。他說孔融身為聖人之後,當初與黨人交往密切——兒時登李膺龍門,後來黨錮事發,張儉投門望止,孔融曾收留張儉——就是一個​​標準的黨人,而他後來的仕途經歷同樣是黨人的模範,為司徒掾時,受命舉核貪濁,他偏袒黨人,只舉宦官子弟,卻對黨人子弟視而不見。後來任北海相,作威作福,生殺予奪,盡在其一念之間,更無半分朝廷法度。

  最後,他點了一句禰衡。禰衡無官無職,依附孔融,以狂士成名。他與孔融相互稱許,稱孔融為孔子,孔融則稱為他顏回,比擬聖賢,簡直是無恥之尤。這樣的人居然還有臉寫文章批判王莽,簡直是掩耳盜鈴,賊喊抓賊,根本不值得一辯。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4-2 03:00
策行三國 第1918章 風雲變

  楊修接到消息後,第一時間將路粹的文章付印,大量派發。

  數日之間,長安轟動。

  禰衡寫文章向楊修挑戰,楊修避而不戰,一點回應也沒有,禰衡以為佔了上風,又連發數篇,來勢洶洶,楊修也沒反應,甚至連原本寫的文章都停了。見此情景,不僅禰衡得意,就連觀戰的看客都覺得楊修外強中乾,不過如此,遇到真正的對手根本不敢應戰。

  路粹的文章一出,大家都明白了。原來楊修不是不敢應戰,而是不屑應戰。禰衡原來是這麼個東西啊,是個人都不願意搭理他。別的都可以原諒,自比聖賢這一點觸及了絕大多數人的底線。就孔融本人而言,這已經不是狂妄,而是不敬。

  大家可以原諒他口無遮攔,可以原諒他作威作福,可以原諒他在北海相任上政績一塌糊塗,但是不能原諒他以孔子自居。孔子不僅是儒門聖人,更是孔融的祖先。連自己祖先都不尊敬的人,怎麼可能得到別人的尊敬?依附他的禰衡,又能是什麼好貨色?

  人而無恥,不死何俟!

  孔融、禰衡收到文章時,一看到作者署名就有些不安。路粹原本是袁譚的部下,他們在鄴城的那些事,路粹知道的還真不少。再看內容,果然不出所料,直接將老底揭了,一點面子也沒給他們留。禰衡氣得暴跳如雷,破口大罵路粹欺人太甚,當時就要收拾行李,去襄陽找路粹決鬥。

  孔融有經驗得多。他攔住了禰衡,對禰衡說,貶低對方人品不過是論戰的前奏,真正的戰鬥還沒開始,你跑到襄陽有什麼用?路粹躲在襄陽城裡,你可能連他的面都見不著,說不定惹怒了孫策,直接讓人把你砍了,扔進漢水。你稍安勿躁,看他們有什麼後續的招數,再逐條批駁就是了。

  禰衡覺得有理,勉強忍住了。

  孔融勸住了禰衡,自己心裡卻有些不安。他覺得這次可能惹了麻煩,卻說不清是什麼樣的麻煩。路粹不可怕,可怕是路粹身後還有兩個人:一個是學問淵博的當世通儒蔡邕,一個是武力強橫的大將軍孫策。有這一文一武撐腰,路粹的底氣不是一般的足,即使他和禰衡聯手也未必有勝算,更何況長安還有一個打遍朝堂無敵手的楊修。

  孔融想來想去,覺得有必要向袁譚求援。他在鄴城做過幾天客,與袁譚有點交情,也知道大儒鄭玄就在鄴城,朝廷一直希望袁譚能夠和曹操一樣出兵,牽制孫策,袁譚卻一直沒動靜,長此以往,對朝廷,對袁譚都不是好消息。如果能藉著這次機會促使袁譚和孫策對立,也是一個不錯的結果。就算袁譚不出兵,拉上鄭玄參與論戰也是好的。

  孔融寫了一封信,又收集了相關的文章,派人送往鄴城。

  ——

  不出孔融所料,沒過兩天,路粹又一篇文章面世。這篇文章卻不是針對禰衡的回應,而是一篇王莽的傳記,以年為綱,很簡略,從王莽出生到王莽被殺,一年一年的列出來,後面列出一些簡要的事件。這篇文章看起來有些無趣,至少普通百姓沒什麼興趣,但是長安城裡不乏讀書人,他們立刻聞出了這篇看似寡淡的文章背後的意旨。

  按照《漢書》的既有體例,以年為綱是帝王本紀的寫法,這是要為新莽作史?

  這可是一件大事。承認王莽是皇帝,也就是承認漢祚當時就結束了,如今的漢室雖然也是高皇帝的後裔,卻並非一脈相承,中間有十五年的新莽。承認新朝,承認王莽是真正的皇帝,就涉及禪讓的合法性——王莽不是用武力奪取的江山,而是禪讓——如果聯繫到當前的形勢,這簡直就是為再一次禪讓造勢。

  有人很激憤,認為替王莽翻案是借題發揮,狼子野心,是為孫策篡位張目。更多的人卻保持沉默。新莽覆滅一百六十年,對個人來說已經是過去,可是對很多家族來說,新莽朝的影響還遠遠沒有消散,有不少家族還活在新莽的陰影之下,難以翻身。

  即使沒有利害關係,作為讀書人,對王莽的覆滅也很難完全漠視。拋除讖緯、天命等玄遠難知的神秘元素,王莽代漢的過程簡直是儒門的理想,他後來做的那些事也是按照儒門的經典來的,為什麼最後卻失敗了?是王莽做錯了,還是儒門經典錯了?如果說是王莽做錯了,那他又錯在什麼地方?

  這一百多年來,這個問題其實一直沒有解決,官方的解釋很權威,卻無法令人信服。如果說是天命,那現在朝廷偏居關中,孫策獨霸五州,是不是天命?如果是,朝廷是不是應該禪讓?如果不是,那朝廷是不是可以坐等孫策自取滅亡?

  一時間,長安的輿論風雲突變。

  消息傳到宮中,天子第一時間意識到這最後的危險,立刻召集群臣商議。商議來商議去,他們卻找不到好的應對辦法。以王莽說事,是禰衡首先挑起的,路粹應戰是天經地義,而且從文章內容來看,並沒有影射朝政的證據,只是純學術討論而已,形式疑似帝王本紀,但文章並沒有標以本紀的名目,對王莽也是直呼其名,並沒有冠以新朝太祖之類的稱呼。如果強行打壓,不僅沒什麼用,反倒讓人覺得朝廷心虛。

  最好的辦法還是讓孔融、禰衡寫文章應對,將影響局限在學術範圍內。

  天子想到長公主送來的畫,再看看看著束手無策的群臣,心中一片淒涼。他甚至不知道這些大臣是真的沒辦法,還是不肯想辦法。在普通庶民的民心倒向孫策之後,官員、士子也動搖了,本朝養士百餘年,如今卻眼睜睜地看著孫策蠶食人心,無可奈何。

  時不我待,不能再拖了。時間拖得越久,對朝廷越不利。

  退朝之後,天子留下荀彧、劉曄等人,商議了一番後,決定催促袁譚、劉備、賈詡出兵,夾擊孫策。

  ——

  謝煚看著楊修走進來作坊,立刻低下了頭,靜悄悄的站在一旁,校對手裡的文稿。

  他就見過楊修,但楊修卻不認識他。朝廷赦免他們之後,他不敢回江東,就改了名字,留在長安。原本在市中幫人記賬。他通曉吳語,又能寫會算,和關東的商人打交道比較容易,還能順便打聽家裡的事。後來長安開印坊,需要識文斷字的人抄寫、校對書稿,他便又到了印坊。對他來說,這畢竟是與書有關的事,總比為商人記賬好一些。

  楊修與這個印坊合作的第一篇文章,就是他校對的。楊修對他印像不錯,不過他清楚楊修的身份,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不到萬不得已,也絕對不在楊修面前晃悠。

  可是今天楊修衝著他來了。

  聽到楊修的腳步聲在自己身邊停下,謝煚僵住了,一動不動,臉色蒼白,腦子裡嗡嗡作響。該來的總會來,終究還是躲不過。

  “謝君,借一步說話?”

  謝煚抬起頭,木然的打量著楊修,想笑兩聲以示無畏,臉皮卻有些不聽使喚。他為掩人耳目,放棄了謝姓,將煚字拆開,自稱巨炅,印坊裡的人都稱他巨先生。楊修稱他為謝君,自然是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

  “不知長史有何見教?”

  “江東有佳音,謝君也許願意聽聽。”

  謝煚沒有拒絕。事到如今,他無處可逃,倒不如坦然些。他跟著楊修出了印坊,來到印坊主人為楊修特地安排的小院。小院很安靜,一個人影都沒有,連服侍楊修的侍女都退了出去。站在院中,楊修從懷裡掏出一封家書,遞給謝煚。

  謝煚接在手中,看了一眼,頓時心情激動。這上面的字跡太熟悉了,是兒子謝承的筆跡。

  “我兒在何處?”

  “令郎在襄陽書院,如今在吳王身邊侍候筆墨。”楊修拱拱手。“謝君,我們要做同僚了,將來可能還要做親戚。以前有怠慢之處,還請見諒。”

  謝煚一頭霧水。楊修便把孫策的安排說了一遍。謝煚一聽就明白了。雖說孫策並沒有確定讓袁耀迎娶女兒謝憲英,但謝家沒有討價還價的實力,袁耀同樣不會有拒絕的可能。世家子弟的婚姻本來就不是由他們自己決定的,更多的是家族利益。只要這件事對袁家有好處,袁耀不喜歡也得接受。

  雖然袁耀不如孫權,畢竟比普通世家要好一些。謝家因為自己耽誤了這麼久,這個機會不能再放過。

  謝煚心裡一百個願意,卻不肯太急迫,讓楊修輕視。他期期艾艾的猶豫了一會兒,很勉強地向楊修行了一禮。“以後……還要請長史多多關照。”

  看著欲拒還迎的謝煚,楊修哈哈一笑,親自給謝煚上茶。看到謝煚,他更加慶幸自己當初做了一個正確的選擇。如果不是選擇了孫策,就不會有今天的自己,就連父親楊彪都不會留在太湖。汝南袁家算是半殘,弘農楊家的好時光卻能延續下去,五世三公可期。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4-2 12:28
策行三國 第1919章 箭在弦上

  臘月二十五,鄴城,州牧府。

  崔烈下了車,一手扶著腰,一手扶著車門,定了定神。歲月不饒人,連坐了十幾天的車,他腰酸背痛,頭暈腦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在門前等候的田豐連忙上前行禮。“崔公辛苦。”

  “好說,好說。”崔烈擺擺手,有氣無力的說道。他瞥了一眼大門,大門裡靜悄悄的,只有掃戟衛士像木樁一樣站著。他哼了一聲:“袁使君很忙啊,這大過年的也不在城裡?”

  田豐笑道:“崔公來得不巧,黑山賊鬧事,使君率部征討,還沒回來。”

  崔烈一聲輕嘆。“田元皓,我知道,朝廷西遷,僅能自保,你們佔著百萬之州,不把朝廷放在眼裡。可是你們別忘了,朝廷多少還有些名份,孫策不敢輕舉妄動,只能緩緩圖之。你們卻沒什麼名份,一旦朝廷頂不住了,冀州存亡只在談笑之間。黑山賊?黑山賊不過是混口飯吃罷了,遲一天早一天有什麼關係?”

  田豐笑而不語,迎崔烈進門。他和崔烈早就熟悉,雖說崔烈官至太尉,他只是冀州的處士,可是如今朝廷落魄,崔烈這樣的老臣也不受天子待見,他卻是袁譚的心腹重臣,雙方完全可以平起平坐。得知崔烈來傳詔,袁譚知道朝廷要幹什麼,躲到黑山去剿匪,他現在就是袁譚的全權代表。崔烈若是擺譜,他就晾崔烈幾天,讓他看清形勢。

  兩人上了堂,分賓主落座。袁譚不在,傳詔的事無從談起,他們只能以老友的身份說話。崔烈精疲力盡,本不想和田豐廢話,可是他也清楚,如果不能說動田豐,他在冀州住到過年也沒用。

  “許攸到了漢中,你知道吧?”

  田豐點點頭。許攸雖然離開了袁譚,卻一直沒有斷絕聯絡,經常給袁譚消息,他們不僅知道許攸去漢中,還知道許攸現在就在上庸,與黃忠對峙,只是他沒必要把這些情況告訴崔烈。

  “你覺得他這​​次能擊退黃忠嗎?”

  “不清楚。崔公覺得呢?”

  “逆流而攻,的確不容易,可是沔水畢竟不是長江,只要給孫策時間,突破漢中並非不可能。”

  田豐應了一聲,不置可否。

  “孫策坐鎮襄陽,對益州虎視眈眈,除了安排黃忠取漢中,還派周瑜在江南展開攻擊。今冬明春,周瑜就會發起進攻,曹操兩線作戰,你們覺得他能撐多久?”

  田豐眼神微閃,有些色動。許攸在漢中,不時有消息來,所以他們了解漢中的情況。可是江南的事就難了。曹操基本不和袁譚聯絡,荊州控制得也很嚴,他們的細作很難通過荊州和豫州,將消息傳回鄴城。即使郭圖花費了大量的精力,江南的消息還是很少,而且滯後嚴重。

  他們只知道周瑜駐紮在江陵,卻不知道周瑜已經移駐江南。

  “周瑜去了江南,誰在江陵?”

  “目前還沒有消息,但夷陵有婁圭,江陵有李通,曹操也沒膽量攻入荊州腹地,他只能去江南和周瑜交戰。在山裡作戰,他可不是周瑜的對手,江東軍優勢最大的戰法不是騎兵,而是山地戰和水師。協助周瑜的賀齊、祖郎都是精通山地戰的大將。”

  田豐沒吭聲。他知道賀齊和祖郎擅長山地戰,他也清楚江東軍有優勢,可是有優勢和取得勝利是兩回事。攻守勢異,攻方要克服的困難要比守方更多,除非優勢大到一定程度,否則必然是一個僵持的局面。當初吳懿進攻襄陽,被徐晃一個人擊退。如今黃忠攻漢中,不僅有徐晃、文聘為副手,孫策還調武關都尉徐庶助陣,就是因為進攻的困難。即使如此,黃忠不還是被擋在房陵,久攻不克?

  但是,崔烈提到了周瑜的動向讓他心生疑惑。周瑜與曹操在三峽對峙,逆流而上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在這種情況下,孫策轉戰襄陽,派黃忠進攻漢中,要爭回一些優勢。在黃忠還沒有取得實質性進展的情況下,孫策又派周瑜從江南進兵是什麼意思?

  是覺得漢中難取,再在江南試探一下?還是仗著實力強橫,兩路進擊?如果是前者,那這個試探不會長久,周瑜一旦受挫,孫策就會放棄對益州的攻。如果是後者,那孫策有可能奪取益州,比他們估計的還要快一些。一旦孫策拿下益州,形勢會發生重大影響。

  這個情況不能忽視,必須提高警惕。

  田豐心裡盤算著,臉上卻不露聲色。“孫策窮兵黷武,虛耗錢糧,對朝廷來說不是好事嗎?”

  “如果孫策不能攻取益州,虛耗錢糧,對朝廷當然是好事。可是如果孫策取了益州呢?”崔烈冷笑了一聲:“就憑你們繳的那點稅賦和關中的屯田,朝廷能擋住孫策?屆時孫策由漢中西行,經武都、隴西,與韓遂、馬騰聯手,東西夾擊,朝廷不低頭也得低頭,除了禪讓,只有投降了。”

  “禪讓?”田豐笑得有些勉強。從崔烈嘴裡說出這兩個字,說明朝廷已經在考慮這個問題了。

  崔烈也不多嘴,示意隨從取來一大卷報紙,扔在田豐面前。田豐拿起來看了一眼,不禁心驚肉跳。這些報紙上連篇累牘,雖然沒有提禪讓一個字,卻在討論王莽,頗有為王莽正名的意思。他也是讀書人,自然知道這些輿論手段,說王莽就是說禪讓,就是說孫策,這顯然是為孫策鼎立新朝張目。

  大戰未起,輿論先行,既然孫策已經授意人造輿論,自然是做好了武力奪取的準備。如此看來,他派周瑜從江南進攻益州就不是試探了,而且有相當把握的戰略。正如崔烈所說,一旦孫策奪取益州,朝廷沒有了財賦來源,不低頭也得低頭。

  朝廷低了頭,冀州根本擋不住孫策。與益州相比,冀州一馬平川,連抵擋一下的地利都沒有,黃河根本擋不住孫策。孫策一直沒有攻冀州,並不是他沒有這個實力,只是因為益州在他身後,曹操隨時可能順江而下,直搗他的腹地。

  “好文章。”田豐曲指一彈,強作鎮靜。“路粹的文章越寫越有氣勢了。”

  崔烈冷笑一聲:“你放心,等孫策揮兵北上的時候,你會從檄文中感受路粹的氣勢。”

  田豐哈哈一笑,不置可否,思索片刻,又道:“崔公,就算冀州出兵,要面對的也是兗州,無法直接威脅豫州啊。朝廷是怎麼安排兗州的?”

  崔烈撫著鬍鬚,傲然道:“等你們兵臨黃河,自然明白。”

  ——

  黑山。

  袁譚勒住坐騎,打量著遠處的戰場。高覽的戰旗在前面的山頭上迎風招展,戰鼓聲一陣接著一陣,不時有歡呼殺聲傳來。零星的黑山軍士卒拖著戰旗逃向大山深處,坡前的山谷中橫七豎八的躲著幾百具屍體,鮮血汩汩而流,染紅了土坡,流入盪水,空氣中瀰漫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經過三年多的實戰和訓練,尤其是前年與劉備的對峙,冀州軍已經基本恢復了實力,不僅高覽、荀衍等人成長為經驗豐富的良將,他們麾下的士卒也成了真正的精銳。除了兵力不如袁紹當年雄厚,戰鬥力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他們的面前,於毒率領的黑山軍不堪一擊。接連數戰,他們都輕易取得了勝利,連山寨都奪了過來,於毒只能逃竄到大山深處。

  可惜沒幾天就是元旦,他不能讓將士們在元旦作戰。即使不退回鄴城,也要迴盪陰過年。

  也不知道田豐那邊如何,是不是應付了崔烈。一想到崔烈,袁譚就覺得好笑。朝廷居然還希望他出兵夾擊孫策,簡直是可笑。孫策進攻益州,三峽一路自知無望,只能取道漢中,結果黃忠等人入山數月,毫無戰果,連房陵都沒能拿下,如今提得上嘴的戰果也就是徐庶在野戰中斬殺了申耽百餘部曲。

  江東軍的訓練是好,裝備也好,比起吳懿等人優勢明顯,可城池依然是無法克服的困難。山地行軍,大型船隻不便通行,軍械運輸也難,除了圍城之外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善戰如黃忠也無計可施。

  漢中就是個泥潭,孫策這次可能要吃虧。等他在漢中拖得精疲力盡,機會就來了。

  在此之前,一定要搞定太史慈和劉備,解除後顧之憂。

  如果能讓劉備和太史慈反目,互相攻擊,那就好了。鷸蚌相爭,他才有機會做個漁翁。

  袁譚正在考慮著,沮授快步走了過來。袁譚收回心神,轉身沮授,卻見沮授不僅步履匆匆,神色也有些緊張。他看看沮授手裡的文書,心中忽然有些不安。

  “公與,什麼事?”

  “田治中的消息。崔烈說,周瑜移兵江南,可能會從武陵方向對益州發起進攻。”

  袁譚大吃一驚。“分兵進擊?孫策這麼有信心嗎?”他一邊說一邊從沮授手中接過公文,迅速讀了一遍,臉色也跟著陰了下來。他的想法和田豐一樣,如果崔烈所言屬實,這真是一個夾擊孫策的機會,而且是最後的機會。如果不出兵牽制,一旦孫策拿下益州,揮兵渡河,冀州根本沒有反擊的機會。

  “公與有什麼想法?”

  “有備無患,一旦確定周瑜出兵江南,深入武陵,我們當隨時出兵,與曹操夾擊孫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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