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策行三國《原名:三國小霸王》 作者:莊不周 (連載中)

   
noriko1026 2018-4-3 15:20:1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68 4930674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8-18 21:51
策行三國 第2190章 老臣如寶

  雖然惱火,孫策卻無可奈何,誰讓全柔等人自己蠢,被人家套住了呢。

  歸根結底,都是步子跨得太大,扯著蛋了。陸遜、朱然,尤其是朱桓的迅速上位,引發了其他派系的強力反彈,聯手挖了一個坑,將全柔等江東系的中軍將領騙了進去,順便將西涼系也扯了進來,無辜躺槍。

  閻行是騎兵重將,龐德更是義從騎督,不僅影響中軍的戰鬥力,還涉及到他的人身安全,不能掉以輕心。眼下只能順勢而行,打壓一下江東系,安撫西涼系,再讓荊州系、汝潁系佔點便宜,將這件事平息下來,以後再作計較。

  斥退全柔,讓他最近夾起尾巴做人,好好練兵,不要惹事生非,孫策獨自在水榭上來回踱步,考慮著後續的事宜。這件事來得太突然,他有點措手不及。說到底還是政治鬥爭經驗不足,沒有料到內部的派系鬥爭會來得這麼快,這麼激烈。

  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充其量只是戰術上一時受挫而已。太祖說得好,黨內無派,千奇百怪,他從來沒敢奢望各派系精誠團結,一團和氣,對鬥爭早有心理準備。很多事都有徵兆,只是當時沒注意,現在一回想,收穫良多。

  平心而論,汝潁系還算克制,只是為李通謀求了一個戰區督而已。作為汝南系不多的將領之一,李通跟他這麼多年,本來也該提拔了。只是這種做法過於惡劣,頗有你不給,我就自己拿的感覺。如果不還以顏色,難保將來不會得寸進尺。

  孫策反复考慮,命人請來了張紘、虞翻和郭嘉,表示想調整一下戰區督的編制,請他們商量一個方案。然後又提了一點,周瑜進入益州已深,荊南沒有大將坐鎮,他打算將李通調任荊南督,負責荊南四郡防務,並為他配備軍師。荊南地域廣大又多山,管理不便,調屯田中郎將荀諶為零陵太守,協助李通處理民政。

  張紘,虞翻還沒明白過來,郭嘉已經聽出了言外之意,不禁苦笑。孫策對汝潁系的作法不滿,要敲打汝潁系,將他們放在火上烤了。戰區督不是普通將領,一般不會增員,配備軍師更是委以重任的象徵,李通由南郡太守剛剛升任戰區督,立刻配置軍師,再加上荀諶調任零陵太守,這違背了常理,也很容易讓人體會到其中的不得已。再聯繫到這個時間點,其他人自然會將汝潁系和萬金坊事件聯繫起來。

  “大王……”

  郭嘉起身,正準備說話,被孫策打斷了。“你們先議著,盡快拿一個方案出來。”

  “……喏。”郭嘉咂咂嘴,閉上了嘴巴。

  “另外,全柔有人集資建賭坊,影響軍中訓練,敗壞風氣,要予以嚴懲。將他們從萬金坊得到的收益全部沒收,再罰以重金。張相,虞相,這些錢就用來疏通豫州、兗州的河道,將中原的水系用心優化理整一下,爭取將效率再提升一個層次,秋後開戰,將來定都中原,都能用得上。”

  “喏。”張紘、虞翻聽出了孫策的不快,一句話也不多說,當即答應。

  孫策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退下。張紘、虞翻交換了一個眼神,虞翻不動聲色地點點頭,衝著郭嘉使了個眼色。郭嘉會意,與虞翻一起身下樓去了。

  張紘站著不動,孫策知道他沒走,卻什麼也沒說,等虞翻、郭嘉出了水榭,他才轉過身,看了張紘一眼,嘆了一口氣。“張相,你還有什麼想說的?”

  張紘笑笑。“大王,臣清晨入宮,剛剛聽說昨天萬金坊的事,還不知道具體是什麼情況。不過臣有一點可以擔保,郭祭酒疏忽或是有的,絕非主謀。他對大王的忠誠無人可及,大王當有所區別。”

  孫策搖搖頭。“我相信他的忠誠,卻不能將他區別對待,要不然汝潁人就會對他區別對待,他以後還怎麼負責軍師處?”

  張紘點頭贊同。“大王思慮周全,臣自欽佩。李通雖出自汝潁,卻非結黨之人,這些年在南郡也兢兢業業,盡忠職守,此次被荊南之缺,升戰區督也是合理的。汝潁人挑他出來,未必就是為他謀利,若大人特殊對待,反而讓李通為難。”

  孫策心中一動,沉吟片刻,有些反應過來了。還是張紘老謀深算,看得更透徹。李通雖然是汝潁人,卻非汝潁系,就像呂範、陳到一樣,他們都是武人,也不以經學立身,與汝潁名士並無多少交集。汝潁人推出李通,也許只是試探,如果他將李通推到一個尷尬的境地,反倒有可能將李通推到汝潁系的陣營去。

  反擊是必要的,但分寸拿捏的火候還是稍有不足。這種事,還是應該聽聽張紘的建議。

  孫策命人準備茶水,請張紘入座,向他問計。

  張紘也不推辭,與孫策對面而坐,提出了一個更大的計劃。他認為,雖說兗州還沒有完全平定,但大局已定,由防守轉入反攻是遲早的事。防守時,各戰區相對自由。如果對自己的能力有信心,比如魯肅,也可能主動跨戰區作戰。如果能力不足,守住自己的戰區就行。進攻則不同,多戰區聯合作戰,需要一個居中調度的大將,統一部署各戰區的攻防,就像這次派朱桓為將,指揮兗州戰事一樣。

  一旦進入全面反攻,在戰區督之上設立指揮層,負責一州範圍的戰事就成了必然。就眼下的形勢而言,至少要分成三個大的戰區,也就需要三個高於戰區督的指揮機構。考慮到中軍當由孫策直接指揮,左右兩翼——益州和幽州——有必要設置能指揮多個戰區聯合作戰的大都督。

  張紘建議,升周瑜為西南大戰區的大都督,騰出一個戰區督的位置安排李通。升太史慈為東北大戰區的大都督,由董襲接替戰區督。將來如果需要,可以再設東南、西北兩個大戰區,甚至增補東南西北四個正位大戰區,形成四正四隅八個大戰區,與中軍形成五大戰區或九大戰區的模式。

  孫策反覆斟酌了一番,覺得張紘的建議更周到,欣然同意,讓張紘與虞翻、郭嘉仔細商量一下,拿出一個具體的方案來。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孫策舉起茶杯,笑道:“張相雖未老,卻是我吳國之寶。”

  張紘也端起茶杯。“大王謬讚,臣愧不敢當。與大王及同僚相比,臣痴長幾歲,所見略多,可是與數千年的歷史相比,這幾歲不過一瞬,不值一提。且年歲漸長,精力不濟,只能查漏補缺,不能力行開拓,與大王及諸位相比,臣已經是老牛破車,走不了多久了,只能寄希望於來者。”

  孫策似非笑非。“張相似乎有人要推薦?不知是哪位賢能?”

  “荀彧。”

  “荀彧?”

  “大王,荀彧正當壯年,又曾任尚書令,主持關中新政,有見識,有經驗,論對新政的了解,怕是只在大王一人之下。他是汝潁當之無愧的俊傑,如今賦閒,汝潁人不知所歸,自然心有不安,多有揣度。常言道,綱舉而目張,荀彧若能入仕我大吳,則汝潁人士安心,大王亦可得一賢臣,豈不美哉?”

  孫策喝著茶,沒吭聲。張紘說得有道理,荀彧年近四十,不管是學識還是經驗,又或者是體力,都是人生中最好的時光,在汝潁士人中的影響力也無人可及,即使鐘繇也自愧不如。用了他,汝潁士人就有了主心骨,就不會胡思亂想了。他停下荀彧,本來也是這個目的。

  但他又有些擔心。汝潁的人才儲備優勢太明顯了,現在已經形成對其他派系的擠壓,一旦荀彧入仕,再引薦大量的汝潁士人進入朝堂,江東系卻來不及成長,怕是要像歷史上的曹操一樣被汝潁系架空,最後不得不用殺荀彧的手段來壓制汝潁系。

  與其如此,何必當初?他大可以再等幾年,等陸遜、朱然等江東俊傑成長起來,基礎穩固,再引荀彧入仕。張纮為人穩重,見識也是一等一的,他應該能看到這一點,這時候主動引薦荀彧,又是為了什麼?

  見孫策不表態,張紘也不著急,接著說道:“大王,汝潁多奇士,但汝潁少名將。至少十年內,恐怕不會有什麼改觀。大王春秋正盛,勇冠三軍,天下英雄俯首,麾下既有周瑜、太史慈、魯肅、沈友這樣的成年大將,又有陸遜、朱然、呂蒙、蔣欽這樣的少年英才,三十年內,無人可以匹敵大王對軍中將士的影響力。兵權在手,汝潁人再多,又能奈何?以臣估計,汝潁人之所以著急,正是因為他們知道時日無多,不得不鋌而走險。”

  “此話怎講?”

  “大王,新政施行十年,五州郡學、講武堂培養的人才已經陸續成為主力,政務堂的第一批畢業生也將在一年後走上不同的職位,用不了幾年時間,他們就會遍布郡縣,十年之後,只怕在職官員中有一半出自政務堂,他們受新政之惠,念大王之恩,又有新學實務,豈是那些讀了幾年聖賢書的人可比?汝潁士人若想憑學問入仕,也就這幾年有機會,過了這幾年,他們就只能去做學問了。”

  孫策深以為然,再次舉起茶杯,笑道:“張相以為,荀彧可任何職?”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8-19 20:43
策行三國 第2191章 柔與剛

  虞翻、郭嘉並肩下了樓,沿著走廊緩緩向前,各自想著心思,一句話也沒有說。

  走了百餘步,軍師處的小樓就在眼前,虞翻停住腳步,回頭盯著郭嘉看了又看。“郭祭酒,這又是什麼妙計?”

  郭嘉笑了笑,回頭看了一眼水榭,又看看虞翻。“計相忙不忙?不忙的話,到我軍師處喝杯茶?”

  虞翻眼神微閃,伸手示意。兩人並肩向軍師處走去。站在小樓前活動身體的參軍王歆看見虞翻走來,吃了一驚,連忙轉身向大堂喊了一聲:“別吵啦,計相來了。”

  堂中的軍師、參軍們剛剛上值,聽說了昨晚萬金坊發生的事,正在議論,有人幸災樂禍,想看著全柔等江東系的將領如何丟臉,有的擔心孫策會不會震怒,事情失控,有的因馬超被重新起用而憂慮,大王離不開西涼騎兵,勢必要讓閻行、龐德夫婦出口惡氣,這些西涼人會不會大肆報復,牽及無辜。更有知曉內情的人則為郭嘉擔心,萬金坊裡有兗州、冀州的細作,軍師處的處理會不會欠妥,惹火燒身。三五成群,你一言,我一語,或是慷慨激昂,或是搖頭嘆息,正說得熱鬧,忽然聽得王歆喊出“計相”二字,頓時鴉雀無聲。

  片刻之後,眾人如驚鳥四飛,各歸原位,埋頭專心做事,沒人敢說一句閒話。

  郭嘉在門外就到堂內的嘈雜聲,進了門,卻見眾人井然有序,不禁笑了一聲。“一鷹入林,百鳥無聲。計相,你的威風大得很呢。”

  虞翻掃了一眼堂內眾人,哼了一聲,不屑一顧,轉身徑直上了樓。聽到腳步聲,眾軍師、參軍們偷偷交換了一個眼神,悄悄的籲了一口氣,堂內壓抑的氣氛出現了一絲鬆動。虞翻上了樓,與陸遜迎面相遇。陸遜讓在一邊,拱手施禮。

  “見過計相。”

  虞翻停住,負著手看了陸遜一眼。“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

  “臉色這麼差,病了?”

  陸遜笑了。“多謝計相關心,我只是有些疲倦,並未生病。”

  郭嘉在一旁解釋了一下,虞翻聽說陸遜一夜沒睡,忙著整理兗州、冀州最近收到的消息,點點頭,對郭嘉說道:“你手下要是多幾個這樣的幫手,何至於見到我就躲?”

  郭嘉笑道:“計相,你這要求可就太高了,整個江東,能挑出第二個陸伯言來?”

  虞翻揚揚眉。“那倒也是,別說江東,整個豫州也挑不出來一個。”

  陸遜尷尬不已,連忙拱拱手。“計相,祭酒,你們就饒了我吧。我剛被貶到軍師處,可不能成為公敵。”

  “公敵有什麼好怕的?真名士,就當絕世獨立,卓爾不群。”虞翻甩甩袖子,徑直走向走廊盡頭的雅間。郭嘉笑著揮揮手,示意陸遜自去忙,又安排人上茶,這才走到虞翻對面坐下,指了指百步以外的水榭。“計相,猜猜首相會說些什麼。”

  “首相是長者,你不要胡亂猜疑。”虞翻沉著臉,有些不高興。

  “是是是,首相是長者,你計相是真名士,就我是小人,行了吧?”

  “小人倒不至於,但這次萬金坊的事的確有些不妥。”虞翻緩了口氣。“奉孝,大王以赤心待我等,我等亦當以赤心待之,不宜玩弄陰謀。萬金坊的事,你應該早些向大王禀報才對。事涉羽林衛,關係到宮裡的體面,你們這麼整,實在過了。”

  郭嘉不置可否。有侍者送上茶,郭嘉取出茶杯,放在虞翻面前,提起茶壺,親自為虞翻斟了一杯茶。“計相,我倒是覺得,你低估了大王。”

  虞翻的眼神瞥了過來,有些不屑。郭嘉不慌不忙,又給自己斟了一杯茶,舉了起來,向虞翻示意了一下。虞翻嗅了嗅茶香,卻沒有舉杯。郭嘉自己飲了一口,咂咂嘴。“若是按你的想法,萬金坊昨晚就血流成河了,何至於等到現在?”

  虞翻眼神一閃,若有所思,端起茶杯,吹了吹茶沫,呷了一口。

  “大王志向高遠,欲革故鼎新,行五百年之變,建萬世太平。這平陰陽、等男女只是其中之一,好處自不待言。但新政豈能有百利而無一利?男尊女卑,古來如此,欲以數年而變之,出現一些預料之外的事豈不正常?我可以禀報大王,查封萬金坊,可是其他地方怎麼辦?一一去查,我軍師處再增加十倍也不夠用,到時候你計相怕是又要說我揮霍無度了。”

  “那你就坐視不管?”

  “歌舞伎扮成羽林衛只是疥癬小疾,不值得大動干戈。”郭嘉斜靠著在憑几上,看著不遠處的水榭。從這裡只能看到水榭的三樓窗戶,看不到孫策和張紘。“計相,你沒看出來嗎?大王無意於唯我獨尊,相比於只能敬而遠之的天子,他更願意做一個能與百姓親近如魚水的孫郎,哪怕有些不敬。”

  “那也不能得寸進尺,完全不顧尊卑。”

  “計相所言甚是,這個尺度怎麼掌握,我心裡也沒底,只能一步步地去試。我來試,總比別人試更有把握些。”郭嘉垂下眼皮,打量著手中的茶杯,沉默了片刻,突然又笑道:“這段時間太累,正好伯言回來了,我趁機休息一段時間也不錯。”

  虞翻心領神會,沒有再說什麼。他知道郭嘉這段時間心力交瘁,不僅是幾個戰場的大量信息需要他來處理,汝潁系也給了他不小的壓力。他想躲一躲,也是可以理解的。

  “伯言雖然出眾,畢竟太年輕,你躲起來,將軍師處交給他一個人,能安心?”

  “所以我準備了幾個少年供伯言選用,助他一臂之力。”

  虞翻恍然大悟。汝潁系正尋求推舉荀彧入仕,可若是郭嘉離開軍師處,對汝潁系的打擊將大於荀彧入仕帶來的優勢。郭嘉這麼做其實是主動送孫策一個機會,讓他能夠從容應對汝潁系,維持不同派系的平衡。

  既然如此,他就不用問得太細,以免讓人覺得他有插手軍師處事務的嫌疑。

  “萬金坊的事,你打算怎麼解決?”

  “計相,這些小事,就不用你操心了。”郭嘉狡黠地一笑。“羽林衛起自豫州,除了左右督是涼州人,普通衛士至少有三成是豫州人,甚至就是平輿人。”

  虞翻愕然,隨即啞然失笑。他指指郭嘉。“你啊……”

  ——

  “砸!”孫尚香叉著腰,小臉通紅。“給我全砸了,一個不剩。”

  “喏!”數百名羽林衛齊聲怒吼,聲如驚雷,轉身衝進萬金堂,開始大肆破壞。

  韓少英、馬雲祿扶著戰刀,站在孫尚香一旁,面色平靜。馬雲祿昨天晚上當值,不能擅得職守,半放是韓少英先來萬金坊,看到那兩個扮作她們的歌舞伎時,她也險些氣炸了肺,恨不得直接把那兩人砍了。但她畢竟在宮裡當差這麼久,多少了解一些孫策的處事作風,知道殺這幾個歌舞伎沒什麼意義,找到幕後主使才是關鍵。

  所以她既沒有殺人,也沒有打砸,反而將現場保護得極好,管事、歌舞伎、奴婢分別關押,一一審問,得到了詳細的口供,得知被歌舞伎模仿的絕不僅僅是她們兩個,羽林衛中稍有姿色的一個也沒逃掉。只有孫尚香和徐節二人身特殊,沒人敢放肆,逃過一劫。

  但現有的證據已經足夠了。當韓少英還沒匯報完所有的情況,孫尚香就火了,下令開砸。

  一大早被叫來,看到那些穿著酷似制服的歌舞伎,羽林衛早就火冒三丈,孫尚香一下令,她們就像一群暴怒的母老虎衝了出去,展現出了驚人的破壞力,萬金坊轉眼之間就成了廢墟。

  “砸,全部砸了,一根筷子都不給他剩。”孫尚香怒不可遏,轉身來到中年管事面前,獰笑道:“你有種,讓羽林衛來陪酒,要不要我親自給你表演一下?”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中年管事被關了半夜,已經崩潰了,連連叩頭。

  “千萬別客氣。”孫尚香揮揮手。“取一甕酒來,把他塞進去。”

  “喏。”幾名羽林衛大聲應喏,衝到酒窖,抬來一隻還沒開封的酒甕,敲開封泥,又抬起臉色蒼白的中年管事,不顧他奮力掙扎,將他塞了進去。中年管事一看那巨大的酒甕就嚇尿了,孫尚香冷笑一聲。“你就尿在酒裡吧,到時候一起喝下去。我是講道理的人,你什麼時候把這些酒喝完,什麼時候放你出來,絕不食言。”

  “三將軍,我……”

  不等中年管事把話說完,一個羽林衛揪著他的頭髮,將他摁進酒液中。“你什麼你,三將軍請你喝酒,你就盡興的喝吧,別不識抬舉。”

  看著被灌得直翻白眼的中年管事,孫尚香冷笑一聲,又讓人把那幾個歌舞伎叫過來,命兩名羽林衛帶一人,到各營去認人,凡是光顧過這個歌舞伎的將士全部揪出來。他們讓羽林衛陪了那麼久的酒,看羽林衛唱了那麼多歌,跳了那麼多舞,現在也該還了,到羽林衛的營地來陪酒、跳歌跳舞,什麼時候把債還清了,什麼時候放人。

  幾十個羽林衛押著歌舞伎去了。孫尚香在一旁的案上坐下,翹起二郎腿,命徐節將股東的名單拿來,指著上面的名字,曲指輕彈。“承蒙他們看得起我羽林衛,可是賺了錢也不分給我們一點,這可不地道。韓督,馬督,點齊不當值的羽林衛,我們一家家的去拜訪,收點紅利。 ”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8-19 21:17
策行三國 第2192章 己所不欲

  羽林衛到各營指認,沒有人敢阻止,很快就揪出近千人,而且以將領為主,幾乎將各營的都尉、軍侯一網打盡。

  羽林衛總共不過三百人,營房也很小,關不下這麼多人。徐節想了個辦法,把這些被指認出的士卒造冊,以五十人為一組,每天換一組到羽林衛的大營外做苦役,本該羽林衛自己完成的雜活全由他們包了,一千多人,正好一月一輪。

  一個月服役一天,就算苦一些,累一些,對這些士卒來說都不是什麼問題,可做苦役時還得穿得花枝招展,打扮得像陪酒的侍者,羽林衛訓練之暇他們還要唱曲跳舞,供羽林衛欣賞,這可就有些丟臉了。消息一出,中軍嘩然,求情的絡繹不絕,甚至直接求到了孫策面前。

  孫策很乾脆,命許褚、典韋守住門口,來人一律記下名字,加重懲處。諸將觸了霉頭,氣得咬牙切齒,回頭狠狠收拾部下,關緊營門,不准他們再隨便離營一步,然後變著花樣的操練、折騰他們,省得他們精力過剩,再去惹事生非。

  軍中將士還好說,就算丟點臉,畢竟不是什麼有身份的人,圍觀的也是軍中袍澤,大不了臉皮厚一點就是了。可是大營周邊那些百姓就頂不住了。能來萬金坊消費的大多有點產業,否則消費不起。平輿又是汝南郡治,是世家最集中的地方,也是講究身份的地方,讓他們穿上歌舞伎的衣服唱歌、跳舞,以後還怎麼見人?

  風聲一出,求情的人蜂擁而至,最先求情的對向是軍師祭酒郭嘉。誰都知道郭嘉是吳王的心腹,他出面求情最有用,但他們很快就失望了。郭嘉病了,請假休息,閉門謝客,誰也不見。大家都是聰明人,知道郭嘉在這個節骨眼上生病肯定有文章,稍一打聽,這才知道萬金坊的事讓吳王不爽,郭嘉受了連累,軍師處的日常工作暫時由陸遜主持。

  聽到這個消息,汝南世家都懵了,有一種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的感覺。

  幾乎在同時,那些想走夫人路線,求到袁氏姊妹面前的人也觸了霉頭。袁衡聲色俱厲,責問來求情的各家夫人為什麼不好好管束自己的丈夫、兒子,吳王尊重你們,給你們機會與男子平起平坐,你們就是這麼報答吳王的?羽林衛是後朝內衛,是保護我的人,你們的丈夫、兒子讓人扮作她們陪酒、歌舞,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王后?以後是不是還要讓人扮作我的模樣取樂?

  這句話說得很重,各家夫人既怕且慚。怕是什麼事一旦涉及到王者尊嚴就沒法善了,會不會死人,會死多少人,全看吳王的心情。慚的是愧對吳王,吳王推行新政,提倡男女平等,讓她們在家中的地位也有明顯上升,她們卻看著丈夫、兒子羞辱同為女子的羽林衛,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如果女子都不尊敬女子,還能指望男子尊敬女子嗎?

  夫人們越想越聽,在袁衡處碰了一鼻子灰,積了一肚子的怨氣,回家也開始發飚,文靜的冷戰,暴躁的直接開了全武行,一家家雞飛狗跳,老少不安。

  那些犯了事的男子慌了,有的出去避風頭,有的四處串聯,想找個體面的辦法了結此事。真被羽林衛抓去當歌舞伎,他們還不如自殺算了。有官職的人如郭嘉、陳到見不著,剩下的就是沒有官職的荀彧了。荀彧雖然沒有任職,但他被吳王留在身邊,擺明了是要用的。現在能在吳王面前說上話的人也就是他了。

  荀彧本不想涉入此事,但架不住來求情的人多,一撥接一撥,幾乎將他的院子都塞滿了。無奈之下,他只得應了下來,出面斡旋。他考慮了很久,既沒有直接去求孫策,也沒有急著去找郭嘉,而是找到了首相張紘。

  張紘早有準備,放下手裡的公事,出了公廨,與荀彧沿著葛陂邊的曲折小徑散步。

  荀彧開門見山,直言萬金坊的事影響太大,不宜再放任自流,要想個辦法盡快解決才好。張紘倒是很平靜,他對荀彧說,施政如治水,宜疏不宜堵,移風易俗的新政更是如此。指望靠幾道詔令就能改變風氣是不可能的,那是王莽式的一廂情願,吳王不取。新政施行十年,肯定會有一些弊端,輕則不如意,重則事與願違。遇到這種情況怎麼辦?不能急於求穩,強行干涉,或者輕率的取締新政,應該緩一緩,看一看,然後再作處理。

  就和人傷風受寒一樣,不能急著用藥,有時候等幾天,看看發展更好,也許過些天不治也好了。這次萬金坊事件也是如此,男女平等說了這麼多年,但真正能做到的人還是不多,不僅男子如此,很多女子也是如此。遇到這種情況,適當地鬧一鬧也是有好處的,我還準備安排人寫文章討論一下呢,只是暫時還沒找到合適的人選。

  荀彧問道:“吳王身邊人才濟濟,路粹、謝承都是寫文章的好手,為什麼不用?”

  張紘笑著搖搖頭。“羽林衛是後朝內衛,三將軍又是吳王的親妹妹,吳王身邊的人寫文章,豈不成了拉偏架?就算說得再好,說得再對,別人也會懷疑。不僅路粹、謝承不可以,我們有官職的人都不行。”

  話說到這個份上,荀彧明白了,這個任務非他莫屬。他沉默了。他是來求情,希望能放那些犯了錯的人,現在卻要寫文章批判他們,坐實他們的罪名,這怎麼向他們交待?

  “文若覺得為難?”張紘笑瞇瞇地問道。

  荀彧撫著修剪整齊的鬍鬚,沉吟了良久。“恕彧愚鈍,不清楚這文章該怎麼寫,還請張相不吝賜教。”

  “文若覺得那些人沒錯?”

  “錯當然有錯,但君子德風,小人德草,為政有誤,自當苛責君子,而不是為難小人,這才是仁政。之所以出現這種事,難道不是羽林衛過於招搖所致?老子云: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如今女子不僅為軍,而且招搖過市,儼然女中豪傑,豈能不惹得百姓羨慕?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張纮展顏而笑。“文若,有一件事,我很好奇。”

  “張相不妨直言。”

  “先帝身邊也有羽林女衛,她們都是先帝的侍妾嗎?”

  荀彧沉默以對。這件事涉及先帝,不太好說。但皇帝身邊的女子大多是皇帝潛在的女人,這是不言自明的習慣,呂小環所領的羽林女衛自然不能例外。雖然劉協生產忙於軍務,未必有時間臨幸她們。

  “吳國的羽林衛就是羽林衛,不是吳王的侍妾。不僅羽林衛如此,宮中女官也是如此,甚至王后和眾夫人身邊的人婢女也是如此。文若若是不信,可以去問問和夫人。所以,不存在什麼上有所好的問題,否則還談什麼男女平等。”

  張紘頓了頓,又道:“至於老子的那句名言,我覺得毋須反駁。文若應該對我吳國官場有所了解,我們對經籍沒有那麼推崇,儒門的也好,道門的也罷,擇其善者而從之,擇其不善者而棄之,不會因為某個聖賢說過什麼就奉為圭臬。比如這一句,我們就不認可。”

  荀彧忍不住問道:“請張相指點。”

  “文若相貌堂堂,溫潤如玉,堪稱男子楷模,不知道有多少女子仰慕文若。文若是希望她們尊敬你,當作求學為人的模樣,還是願意她們將你當作侍酒之人?己如不欲,勿施於人,這些道理軍中的將士不懂,難道那些讀過書的士人也不懂?”

  荀彧沉默良久,一聲輕嘆。

  ——

  荀彧下了車,站在郭嘉的院子前,鐘夫人從裡面迎了出來,躬身行禮。

  荀彧有些驚訝。“奉孝真病了?”

  鐘夫人苦笑。“沒病,有病也是心病。不過既然閉門謝客,自然要做得像些。他在後院等著呢,令君隨我來。”

  荀彧眉頭微皺。他聽出了鐘夫人的不快。郭嘉是被他連累的,雖然他也是被動的,並非想連累郭嘉,可畢竟造成了事實。如果說鍾繇的返鄉對郭嘉造成影響,還會因為他們之間的姻親關係不那麼尖銳,那他的存在對郭嘉的影響足以引起鐘夫人的反感。這麼久了,他一直沒來郭嘉私宅拜訪,就是這個原因。他不想看到鐘夫人,以免尷尬。今天是迫不得已,只能硬著頭皮來。

  荀彧跟著鐘夫人進了門,穿過中庭,來到後院。

  後院是個小花園,裡面堆著假山,挖了魚池,一幢小樓掩映在新綠之中。郭嘉一身常服,坐在魚池邊垂釣,聽到腳步聲,他回頭看了一下,招招手,示意荀彧過去坐。鐘夫人說了一句要去與袁權商量事,轉身走了,扔下郭嘉、荀彧兩人。

  荀彧很尷尬。“連累奉孝,真是慚愧。”

  “唉,別說這些,要說罪魁禍首,還是吳王的責任,搞什麼男女平等,現在倒好,女人的氣勢日漲,男人的氣勢日衰,吃個酒、觀個舞都惹麻煩了。 ”

  荀彧一愣。“奉孝,你不會也去過萬金坊吧?”

  郭嘉苦笑。“我說沒去過,你信嗎?”

  荀彧盯著郭嘉看了半天,忍著笑,搖搖頭。“不信。”

  “你看,你也不信,可我真沒去過啊。”郭嘉攤攤手,一臉的生無可戀。“我向誰說理去?”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8-20 18:22
策行三國 第2193章 彧與魚

  荀彧深有同感的點點頭。

  很多時候,事情的真相如此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別人願意相信什麼。郭嘉生性不羈,又有職務之便,若說他一次都沒去過,很多人都不會信。

  但荀彧信——說不信只是開個玩笑,活躍一下氣氛,免得尷尬。郭嘉雖然隨性,卻是個聰明人,他深得孫策信任,又豈能不知孫策的好惡。得知郭嘉養病,荀彧就猜到了他的用意。

  “奉孝,你這又是何苦。”荀彧在郭嘉對面的青石上坐下,雙手抱膝,看著在蓮葉間游來游去的小魚,眼神忽然有些迷離。“我是降臣,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執掌機樞,更何況還有張相、虞相這樣的奇才在。你留下這個污點,以後就算重掌軍師處,多少也有些不便。”

  郭嘉笑而不語,手腕一抖,將魚鉤甩了出去。魚鉤入水,激起一圈圈的漣漪,慢慢擴散開來。兩人各自沉默,郭嘉不說話,荀彧也不好多問,只好耐心的等著。

  “文若,最近一直與女兒、女婿同住?”

  荀彧點了點頭。他在平輿沒有住處,又隨時準備接受孫策的召見,不能返回潁陰,只能和陳群夫婦同住。陳群身為大將軍主簿,有自己獨立的小院,倒是沒什麼問題。有女兒照顧,荀彧的日子過得也很安逸,甚至有些不要出仕,就這麼歸隱。

  只是形勢不由人,汝潁系急於在吳國朝堂上掌握應有的話語權,郭嘉、陳群都不足以擔起重任,這個責任就落在了他的肩膀。雖然他不覺得自己有這樣的機會,但別人都這麼認為,他也無從推卻。何況先帝的墳塋在定陶,長公主劉和也需要一個幫襯的人,他責無旁貸,只能勉為其難。

  “長文最近忙嗎?”

  “這兩天挺忙的。”

  “你提醒他掌握分寸,別惹急了那些丹陽蠻子。那些人服硬不服軟,又對中原人敵意很濃,吳王、三將軍怎麼折騰他們都不會有問題,長文若是惹毛了誰,後果卻說不准。”

  荀彧點了點頭。他已經提醒過陳群了。陳群畢竟太年輕,還有些書生氣,雖然迫於形勢,不得不為吳王效力,心裡多少還是有些傲氣的。這次江東系受挫,他有些過度興奮。

  “文若,我運氣好,與吳王一見如故,但我代表不了汝潁人。公達為人謹慎,又錯過了機會。如今汝潁人都將希望寄託在你身上,既是眾望所歸,也是苛責賢者。你我其實都清楚,汝潁人當初不肯接納吳王,芥蒂猶在,如今吳王也不會輕易接納汝潁人,就算你出山,能做的也非常有限。吳國興於江東,必然以江東為根基,向外拓展也該先是江淮人,豫州人還要再往後排一排。”

  荀彧看著水面,一言不發。這些情況,他已經有所預料,現在聽到郭嘉的分析,心裡越發焦慮,隱隱有些喘不上氣來,壓力絲毫不比當初在關中主持新政小。

  都是劉曄惹的事。若不是他鼓動天子冒險,孤軍深入,又怎麼會落到這一步?若天子駐守河內,至少還能保持對峙,未必一點機會也沒有。

  想到劉曄,荀彧忽然心中微動。他抬起頭,看向郭嘉,心中多少有些疑惑。郭嘉是建議他舉薦劉曄嗎?劉曄擅長的是軍機,一旦出仕,最有可能和郭嘉本人形成競爭。難道陸遜不是代郭嘉掌管軍師處,而是真正接管,郭嘉要引劉曄入局,與陸遜對抗?

  “你不要這麼看我。”郭嘉笑瞇瞇地說道。這時,魚漂動了一下,郭嘉眼疾手快,手腕一抖,魚桿繃成一張弓,隨即反彈,一條巴掌大的魚被提出了水面,在空中扭動身體,水珠四濺。郭嘉提著魚桿,將魚送到荀彧面前。“喏,機會給你了,做不做,怎麼做,你自己看著辦。”

  荀彧看看面前徒勞掙扎的魚,又看看笑容狡黠的郭嘉,一聲長嘆。

  ——

  站在長長的曲廊前,看著深入湖心的水榭,荀彧的兩條腿沉得像灌滿了鉛,要做出渾身力氣才能勉強挪動一些。

  拜訪張紘、郭嘉之後,他又考慮了幾天,去了一趟定陶,拜祭先帝劉協。他剛剛到定陶,求情的人就尾隨而至,平輿的形勢刻不容緩,數百人被羽林衛抓捕,關進軍中監獄,隨時可能當眾受辱。企圖逃跑的人更慘,他們還沒跑出縣界就被人抓個正著,部署行動的人正是眼下主持軍師處的陸遜。早在孫尚香下令抓人之前幾個時辰,陸遜就以軍師處的名義下達了命令,只是秘而不宣,等著外逃的士人自投羅網。

  外逃和束手就縛不是一個概念,這已經超出了民事糾紛的範疇,涉嫌違法。按照律法,沒有相關的公文,任何人不得隨意遷移,否則就是違法。陸遜擺明了就是要擴大事態,將更多的人牽連進去,藉機打擊汝南世家。在抓捕的時候,已經有人被殺。被關押的人也有不甘受辱,憤而自盡的。

  收到這個消息,荀彧不敢怠慢,星夜兼程趕回平輿,請見吳王。

  站在這裡,荀彧不自覺的想起郭嘉釣的那條魚。他覺得自己就是那條魚,不管怎麼掙扎都無濟於事。

  凌統快步從遠處走來,向荀彧躬身行禮。“荀君,大王正在議事,可能還要一些時間。荀君若是不急,可以明天再來。大王如果有空,會派人去請荀君。”

  荀彧哭笑不得。他哪能等到明天,多等一夜,可能就會多死幾個人。

  “我可以等。”

  凌統點點頭,側身示意。“請荀君隨我來。”

  荀彧跟著凌統,走上了曲廊,一步步向水榭走去。經過軍師處的小樓時,有些汝潁籍的軍師、參軍站在門口,拱手向荀彧致意,神情悲壯。二樓南側的房間空著,沒看到陸遜的身影。過了一會兒,有人出來,喝了兩聲,將這些軍師、參軍們勸了進去。

  來到水榭下,凌統請荀彧在下面就坐,自己上去匯報。不一會兒,凌統又下來了,孫策還在忙,請荀彧在下面等。凌統將荀彧領到一旁的房間請,命人準備了茶水點心,再次施禮,轉身去了。

  荀彧一人獨坐,看著外面的湖景出神。已經是初夏,葛陂邊的柳樹碧綠成蔭,像一道碧玉之城。湖邊的小道上不時閃過一個個人影,有的是巡邏的士卒,有的是遊覽的百姓或者休沐的官員、將士、工匠,其中不乏遠道而來的士子,他們或是來求官,或是純粹遊歷,漲漲見識。葛陂原本風光就不錯,被孫策選為行宮之後又增加了一些建築,栽了不少花木,不知不覺間,葛陂已經成了一景,閒來無事徜徉其中,不失為一樂。

  荀彧來到葛陂後,就多次繞湖散步。有時是與女兒、女婿,有時是與來訪的客人,更多的時候則是獨自一人。每次散步,他都會對矗立在湖中的水榭產生好奇,現在身在水榭之中,卻完全是另一番感覺。

  這時,樓上傳來爭吵聲,隔著幾道門,荀彧聽不太清,但他能看到守在樓梯口的郎官們神情緊張。不一會兒,有兩個參軍模樣的年輕人抱著一捧文書走了下來,又過來了一會兒,陸遜的身影出現在樓梯口。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陸遜停了一下,向荀彧這邊看了過來。

  剎那間,兩人四目相對。

  片刻之後,陸遜若無其事的收回目光,轉身走了。荀彧卻坐著沒動。剛才那一眼雖然隔得遠,雖然時間短,但他卻看懂了陸遜眼中的意味。

  那是一團藏在冰下的火。

  凌統再次出現,推開了門,很客氣地說道:“荀君,大王有請。”

  荀彧連忙起身,收回思緒,跟著凌統出了門,踩著樓梯,一步步地登樓,心跳不由自主的快了起來。他與孫策見過很多面,但這一次與以往不同。登了樓,他就是吳國之臣,從此要為孫策效力。

  是禍是福,他也說不清。

  荀彧上了樓,站在樓梯口,微微氣喘,心跳如鼓,嗓子也有些乾。區區幾十級樓梯,他卻像是爬了一座山似的。

  孫策負著手,站在窗前,遠眺湖景。夕陽照在他的臉上,勾勒出一個棱角分明的側臉,宛如石雕,又鑲上了一道金邊,燦爛之下,反倒映得他的面目有些糊塗,看不清他的神情。

  “大王,荀君來了。”

  孫策一動,轉過身,看了荀彧一眼,嘴角微微挑起。“文若來得好快。叔同安好否,有沒有人去打擾?”

  荀彧苦笑。“多謝大王關心,守墳之人很盡職,無人騷擾。”

  “沒有人去拜祭嗎?”

  “寥寥數人而已。”

  孫策點點頭,伸手示意荀彧入座,他自己也坐了下來。寬大的木案上擺滿了地圖、公文,還有一塊大得有些離譜的石硯,幾乎有普通硯台的十個大。荀彧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荀彧聽人說過此硯?”孫策撫著硯,似笑非笑。

  荀彧正準備說沒見過,忽然心中一動,想起一件事來。他偶爾聽陳群說過,孫策有一方石硯,是歙石所製,逾於常制,卻有一個很難聽的名字,叫鹹魚硯,具體因何而得此名,連陳群都說不清楚。

  “莫非……這就是傳言中的鹹魚硯?”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8-20 19:02
策行三國 第2194章 治標與治本

  孫策有些意外。“鹹魚?是……醃過的魚?”

  “想來如是。”

  得到荀彧的答案,孫策啞然失笑。“孤倒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看來上有所好,下未必甚。此硯名鮮于硯,乃是搜粟都尉鮮于程所獻。這硯的背後有一段小故事,荀君可曾聽過?”

  聽到鮮于程的名字,荀彧恍然大悟。他聽陳群說過鮮于程,知道那是一個官場另類,雖然專業能力過硬,卻也謗書滿篋。討厭他的人很多,喜歡他的人幾乎沒有。他獻給吳王的硯被訛稱為鹹魚硯簡直再合適不過——他自己就是一條鹹魚。

  荀彧對鮮于程的事不陌生,但能藉著這個話題開頭,總比開門見山的好,也比告訴孫策這是陳群講的好。他很客氣的拱拱手。“還請大王解說。”

  孫策也沒推辭,將鮮于程獻硯背後的歙硯之爭說了一遍。這件事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又經過反覆思考,感慨很多,收穫也多,此刻講給荀彧聽,自然也有了更多的內涵。他今天犧牲了下班的時間可不是和荀彧說閒話的。要讓這位當世奇才誠心為自己效力,富貴固然要有,但僅有富貴是不夠的,還要有理想,共同的理想。

  鮮于程獻硯看起來簡單,就是歙縣大族想奪回開採權,實際上牽涉的事情很廣,既有歙硯開採、製作、銷售本身,也有大族和官員相表裡,結成不同的利益團體互鬥,也有不諳世事的耿直官員被商人愚弄,還有重工商背後引發的一系列風氣轉變。

  荀彧聽陳群說過一些,但遠不如孫策說得詳細,也沒有孫策說得深入。在陳群口中,這只是丹陽和會稽的一些商人爭利互鬥,虞翻、鮮于程等官員被牽涉其中。在孫策口中,這是新政的一個縮影,很多環節都是因新政而起,又因新政而終。

  荀彧靜靜地聽著,原本有些低落的心情莫名的掀起一絲波瀾。坐在他面前的這個年輕人憂心忡忡,絮絮叨叨,俊朗的面容上掩飾不住疲倦,堅定的眼神中也有一絲迷茫,依稀有些眼熟。這不是他以為的那個意氣風發,橫行天下的小霸王,這是一個心繫天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王者。

  曾幾何時,先帝劉協也是如此,總是背負著與他年齡不襯的責任。

  孫策說完了故事,籲了一口氣,自嘲地笑道:“家醜不可外揚,讓荀君見笑了。”

  荀彧撫著鬍鬚,不緊不慢地說道:“王者以天下為家,不徒江東也。”

  “是嗎?”孫策站了起來,背著手,來回踱了幾圈,又道:“可是孤為什麼總覺得汝潁人將孤當外人,甚至是野蠻人?”

  荀彧眼角抽了抽,沉吟片刻。“也許是有所誤會吧。”

  “誤會?”孫策哼了一聲:“有時候,誤會是會死人的。當年孤初掌豫州,許子將百般刁難,兩人鬥了幾合,雖說見了紅,終究沒死人。他走的時候,孤還去送他,雖不好聚,卻也好散。可是如今你看,這才幾天時間,就死了十幾個,事態還有擴大的趨勢。”

  荀彧一時不知如何作答。你是沒殺許劭,但是你將豫州世家殺得死流成河啊。世家之間沾親帶故,關係複雜,剩下的人豈能沒有情緒。至於萬金坊這件事,原本是江東系的將領主犯,汝潁系只是坐觀其變,最多是從犯,可是江東系一個沒死,死的全是汝穎人。

  尤其是陸遜,之所以會有傷亡,都是因為他推波助瀾。這年輕人心性太狠毒,要么不出手,出手就要人命,而且是不憚於擴大事態,頗有越亂越開心的嫌疑。

  “大亂大治,大王大可藉此機會清理一些異己。”荀彧有些怒了,語氣也不太好聽。他毫不懷疑陸遜這麼做的背後有孫策的指使,孫策至少有縱容的嫌疑。

  不過話一出口,荀彧就後悔了。情緒解決不了問題,只會將問題複雜化。

  孫策笑了。他來回踱了幾步,一聲嘆息。“是啊,大亂方能大治,秦末之後有文景,漢武之後有昭宣,治世都以殺戮始,以夫子之賢,治區區一魯,也要先殺少正卯。可是孤有一點不解,這樣的治世有什麼意義?如果這就是儒門推崇的治世,我們何不大開殺戒,殺得百不餘一,然後小國寡民,返樸歸真?”

  荀彧後背升起一絲涼意,直衝後腦,瞬間渾身冰冷。

  孫策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荀彧,眼神譏誚。

  過了好一會兒,荀彧才恢復了平靜,他默默地拱了拱手。“大王為諸侯之霸,萬民景仰,一言一行皆為天下規矩,宜慎言慎行。”

  “荀君說笑了,孤連豫州都影響不了,豈敢奢談天下?”

  “地生百穀,有農夫精心照料,尚有良莠不齊,何況於人?豫州雖是衣冠之地,也難免有不識大體之人。大王宜取其大,莫被細務所擾。”

  “是啊,孤也想抓大放小,不在細務裡糾纏,但事情總得有人處理,何況豫州是孤最初推行新政之州,若是政績不佳,不僅孤這臉上不好看,兗州、冀州也會受到影響。荀君,你這次去定陶可曾聽到什麼消息?兗州談了這麼久,還沒有個結果,再拖下去,孤可沒耐心了,只好用荀君之計,來個大亂大治。”

  荀彧苦笑。這贓可栽得太直接了,我什麼時候建議你大開殺戒了?不過他也沒和孫策爭執,他已經聽懂了孫策的意思。擺在他面前有兩道考題:一是萬金坊事件,一是兗州甚至冀州的談判。尤其是前者,這本來就是他來見孫策的目的,既然孫策也想盡快解決,這就好辦了。

  “大王,彧不才,有一二孔見,請大王參酌。”

  “難得荀君願意指教,孤洗耳恭聽。”

  荀彧斂容再拜。萬金坊的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說,這是僭越,對王者不敬,別說抓幾個人,讓他們唱歌跳舞,就算族誅都是輕的。從小了說,這就是一群人開心過了頭,略施懲戒即可。就像孫尚香現在處理的那樣,讓那些沒有分寸的人丟個臉,長點記性,殺人還是盡量避免的好。

  殺了人,事態擴大,不僅會波及豫州,還會影響兗州。兗州為什麼遲遲沒有投降?說白了還是有疑慮,擔心滿寵所言不實。滿寵雖是兗州人,但他在兗州的影響力有限,在兗州人眼裡,他就是吳國的忠臣,不會為兗州人著想。如果萬金坊的事傳到兗州,對談判更加不利,至少一個執法不公的嫌疑難以逃脫——到目前為止,占主要責任的江東人還沒有一個死的,倒是汝潁人死傷十幾個。

  孫策不想擴大事態,但不代表其他人也會這麼想。

  荀彧沒有點陸遜的名,他不願意再節外生枝。陸遜所為其心可誅,其行卻無可指摘,再糾纏此事,只會惹來更大的衝突,流更多的血。

  孫策回到大案後,雙手撫著案緣,手指輕捻。“荀君有把握說服那些人?”

  “若大王信得過,彧盡力而為。”

  孫策向後靠在圈几上,十指交叉,置在腹前,大拇指互相繞著圈。他直視荀彧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道:“孤信不過。”

  荀彧一下子愣住了,臉色瞬間通紅,隨即又煞白。孫策信不過他,對他個人的榮辱來說,這是小事。可是對汝潁人來說,這卻是大事。難道他想錯了,不是陸遜自作主張,就是孫策本人想大開殺戒?

  “欲使人信,先須己明。汝潁人之所以口服心不服,還是對新政有排斥之心。荀君研究了這麼久的新政,你真的明白孤的用意嗎?還是說只是暫且忍耐,先救人?若是如此,治標不治本,這樣的事將來還會發生,到時候會是什麼樣子,誰能說得準?”

  荀彧眼神微縮,垂著眼皮,有意無意的迴避著孫策的眼神。他不否認他有先救人的想法,在新政上並不完全贊同孫策的觀念,甚至還有一些反對意見。只是眼下還不是提的時候,他不想交淺言深,倉促提出。

  “孤再冒昧的問一句:荀君知道叔同為什麼能走得那麼平靜,他究竟領悟了些什麼?”

  荀彧眼神一閃,慢慢抬起頭,直視著孫策,欲言又止。這幾個月,他一直考慮這個問題,卻還沒有找到答案。先帝劉協去世前與孫策論道,他是在座的,劉協與孫策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聽得很清楚。劉協走的時候,他就在劉協身邊,知道劉協走得很平靜,但他不知道劉協為什麼會這麼平靜。

  他真的理解了孫策的治道,了無遺憾嗎?

  現在孫策又提到了這個問題,他不能不有所心動。也許,這是他解開謎團的時候。

  “彧不知,大王若能指點一二,彧感激不盡。”

  孫策揚揚眉,嘴角挑起一絲淺笑。“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荀君自承不知,而且如此坦然,不愧賢者之名,令人敬佩。既然如此,孤也不能不懂裝懂,明著說吧,他究竟領悟了什麼,其實孤也不知道。”

  荀彧無言以對。他想過無數種可能的答案,唯獨沒想到會這個結果。

  “大王……也不知道?”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8-21 18:45
策行三國 第2195章 問對

  孫策哈哈一笑,露出些許真假難辨的調侃。

  “叔同究竟悟到了什麼,孤是真不知道。本來以為荀君與他亦師亦臣,多少能了解一些,現在才知道你也不知道。既然如此,不妨將他暫且擱在一旁,各自說說心中所想,互相印證一番,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投契之處。若是相去太遠,話不投機,那也沒必要多費唇舌。荀君,你說呢?”

  荀彧默默地點點頭。該來的終究要來,孫策雖然想盡快解決萬金坊的事,但他畢竟掌握著主動權,毋須著急。他則不然,如果應答不能讓孫策滿意,今天怕是要白跑一趟。

  荀彧想到了多年前與張紘在洛陽見面的情景,暗自苦笑。莫非這就是我的宿命?

  “荀君對新政如何看?”

  荀彧端起案上已經涼了的茶杯,淺淺的呷了一口,潤了潤嗓子。他在平輿數月,親眼見識了豫州實施的情況,比起當初在關中憑藉文書有了更深入的了解,要回答孫策的問題並不難。但他有一點猶豫,他對新政並不完全贊同,有一些自己的看法,本打算孫策召見時與他探討一番,若是孫策不喜,他亦可以道不同不相為謀為由,婉拒孫策的邀請。

  可如今情況有變,他身負汝潁人的委託,不能那麼隨性,那些對新政的異見還要不要說,還能不能說?

  就目前的情況看來,顯然不是一個好時機。

  見荀彧猶豫,孫策也不急,叫過一旁的凌統,吩咐了幾句,凌統應了一聲,轉身下樓去了。孫策靠在憑几上,似笑非笑地打量著荀彧,等著他開口。

  過了好一會兒,荀彧做出了決定,一聲輕嘆。“大王,恕彧直言,今日來拜見大王,本非彧之本意,實乃受人所託,為救人而來。患得患失,心思不定,並不適合坐而論道。若有失言,還請大王海涵。 ”

  孫策不置可否的點點頭,並沒有禮節性的做出什麼承諾,以便荀彧放心直言。荀彧心中不安,卻也沒說什麼,反復權衡後,他覺得還是直抒己見比較好。一來他不願意錯過這樣的機會,二來他也不覺得自己能夠敷衍孫策,若是被識破,反而不美。

  “大王新政之得,在務實。大王新政之失,亦在務實。”荀彧不緊不慢的開了口,原本還有些忐忑,這句話一出口,他的心境迅速平靜下來,恍然窗外的湖水,清風徐來,水波不興,青天明月,盡在一覽。“本朝自光武中興以來,崇尚儒術,又重讖緯之學,頒圖書於天下,獎勵氣節,故有處士清議,黨人連橫,士人皆高尚名聲,卻不務實學,枉有三萬太學之士,不能為國效力,反與朝廷相左,終於釀成兩次黨錮之禍。大王重實學,建諸堂,使學者既能以學問立身,又能有利於國民,故能屯田致谷,精練器用,百戰百勝而霸關東。重根本,棄枝末,不尚虛名,去儒門之弊,此新政之所得,大王之所勝也。”

  孫策面色不變,靜靜地看著荀彧,看不出半絲喜色。荀彧看在眼中,暗自稱讚之餘,又有一絲慶幸。孫策並非好名之人,心境堅忍,不是那種能被幾句誇讚說動的人。若是虛辭敷衍,只會自取其辱。

  “大王新政之失,亦在務實。治國非比種地、務工,面對的不是土地和工具,而是活生生的人。既然是人,就不能只問溫飽強弱,還要顧及其所思所想。儒墨道法,所執之術雖異,但於治國而言,無不著眼於人。儒家重德,墨家尚賢,道家崇黃老,法家重法術,都是為了理人心,使君臣濟,百姓安,然後君明臣賢,安內攘外。大王重實學,不信天命,不信百家之言,雖崇孟子之學,卻棄孟子君臣之體,唯以利驅民,上下共逐利,而無敬畏之心。萬金坊不過一葉,而金秋將至,屆時西風一起,今日之繁花茂葉,化為枯枝敗葉,紛紛而落,大王縱有寶刀萬口,又能殺幾人?且枝葉凋零,根露土盡,縱有一乾,又能獨活乎?”

  孫策舉起雙手,輕輕拍了幾下。“荀彧高明,不愧是精通易學的荀氏名士,不為繁花茂葉所惑,能越春夏而知秋冬。敢問荀彧,如何才能避免春去秋來,好景不長的循環?”

  荀彧再次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冷茶,沉默良久。

  “創新學,去舊知,繼往開來,非聖人不能任其重。彧雖有薄名,卻不敢與聖人相比肩,本不該妄言。不過受大王新政啟發,倒是有一些想法,還請大王指教。”

  “荀君不妨直言。”

  “儒門之學,其要在乎仁。仁者,兩人相處之道也。兩人者,在家為父子,在國為君臣,若能各守相處之道,自能父慈子孝,君明臣明,然後家可和,國可興。”

  “荀君的意思是尊儒?”

  “是,亦不是。”

  “哦?”

  荀彧不知不覺的挺了身體,眼神灼灼,聲音清亮,宛如玉磬。“尊儒,但非尊今日之儒。”

  孫策眼神一閃,嘴角上挑,第一次露出會心的笑意。此刻的荀彧才是他想看到的荀彧,既要站得高,看得遠,又要能腳踏實​​地,因時而變。他坐直了身體,微微頜首致意。

  “請荀君詳言。”

  荀彧眨了眨眼睛。“大王,儒門之學起乎易,揚乎禮,成乎六經,伏羲制易,周公制禮,孔子創立儒門,其間各有數百年。至漢初,乃有董仲舒創天人之說,至今又有三百餘年,宜當有變。大王雖不學,卻天生聰明,深明治道本原,何不再造儒學,為三百年學人立綱紀?”

  話音未落,孫策便追問道:“以荀君之見,如何才能再造儒學?”

  “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具體而言之,即去虛無之讖緯,引數入易,依仁制禮,以實學厚其根基,以仁義沃其主幹,以禮儀榮其枝葉,使人人知本份,安本業,盡其職,相處以禮,互敬互重。”

  孫策頻頻點頭,又追問道:“如何引數入易?又如何依仁制禮?”

  “引數入易者,簡而言之,以徐公河之學代替易象之學,精研天地之本,大道之真。依仁制禮者,以平等互愛制禮儀,使人人自重自愛,而後互重互愛。”說到這裡,荀彧頓了一下,看了孫策一眼。“譬如大王雖尊貴,不以尊貴凌人。彧雖布衣,亦毋須以布衣自抑。相逢於野,則作傾蓋之談。相逢於朝,則行君臣之禮。大王以為然否?”

  孫策盯著荀彧看了好一會兒,嘴角笑意越來越濃。半晌之後,他點了點頭。

  “然!”

  ——

  陸遜坐在軍師處的小樓上,翻看著公文,有些心不在焉,不時抬頭看了一眼百步外的小榭。

  夜幕降臨,水榭上點起了燈。看樣子,孫策與荀彧談得很盡興,一時半會的還不會結束。

  他們談些什麼?陸遜聽不到。不過他不擔心,孫策身邊的少年侍從會寫下記錄,到時候會給他一份。今天當值的是凌統、賀達,而不是陸績,多少有些遺憾。凌統、賀達出身將門,好武輕文,論記錄會議的能力遠不如陸績、楊儀等出身讀書人家的少年。

  說到底,江東的人才還是不夠多,大王的事業一日千里,人才不敷使用,不得不借重於江淮、汝潁。如果再等幾年,郡學堂、講武堂的人才跟上來了,情況就會好很多。

  大王會安排荀彧做什麼呢?陸遜很好奇。他不怕荀彧的報復,他反倒希望荀彧來報復他,這樣他才有機會重創汝潁系。荀彧號稱王佐之才,是汝潁系當之無愧的領袖,挫敗他比在戰場上擊殺荀衍更有意義。

  “篤篤篤……”樓梯聲急響,參軍卜靜快步走了上來,將一份公文送到陸遜的面前。

  “右軍師,交州急報。”

  聽到交州二字,陸遜立刻收回思緒,接過公文,伸手抖開,銳利的目光迅速掃過,頓時眼神微縮。他眨了眨眼睛,思索片刻,報出幾個數字,卜靜聽完,轉身下了樓,不大一會兒,又抱著一摞公文上來了。陸遜已經將案上的東西收拾好,騰出足夠的空間。他接過公文,放在案上,一一打開。

  卜靜緊張地看著陸遜,額頭全是汗。他不知道陸遜為什麼收到交州的急報,卻要調閱益州和荊州以前存檔的情報,這似乎扯不到一起去。

  陸遜的目光在幾份軍報上來回掃了幾眼,手指在案上輕叩了兩下,抬頭看了一眼牆角的漏壺,嘴角微挑,閃過一絲笑意,隨即又恢復平靜。

  “玄風,你走一趟,請郭祭酒來。”

  “右軍師,郭祭酒……病休呢。”

  “病休?”陸遜笑了一聲:“派輛馬車去,只要郭祭酒還活著,抬也要將他抬過來。”

  “喏。”卜靜應了一聲,轉身剛要走,又被陸遜叫住了。陸遜指了指水榭。“如果祭酒問起,你知道怎麼回答嗎?”

  卜靜會心而笑。“右軍師放心,我知道怎麼說。”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8-21 18:58
策行三國 第2196章 相見歡

  孫策和荀彧談得很投機,即使荀彧的觀點和他並不完全一致。

  即使沒有正式研究過政治學,他也知道治國——尤其是治理一個大國——不能只講軍事、經濟,還要講思想。沒有思想凝聚力,人再多也是一盤散沙,只會在無盡的內鬥中耗盡元氣。

  帝國創立於秦始皇,成於漢武帝,而關鍵人物就是董仲舒。他改造了儒學,為帝國提供了思想工具,雖然這個工具並不怎麼靈光,先天不足,後患無窮,但他畢竟做了嘗試,即使這個嘗試不怎麼成功,很快就惹來了更大的麻煩。

  孫策想扭轉這個局面,當然不能沿用經學,但他自己也沒有能力提出一個新理論。社會主義價值觀?這肯定不行,基礎不具備,一意冒進,只會落得王莽的下場。自由、平等、博愛?似乎可以有,但如何貼得這個時代的實際情況,說得讓人信服接受,這需要更多的理論建設,不是喊幾句口號就行的。

  這件事交給荀彧來做,最合適。

  在吳國的朝廷架構裡,不管是首相還是計相,都不會有荀彧的位置。他來得太遲,又曾是朝廷的尚書令,是降臣,如果擢以高位,很難服眾。況且他身後又站著人才儲備深厚的汝潁系,一旦讓他處在實權位置,汝潁系必然坐大,打破朝堂上的派系平衡。

  讓他負責思想理論建設是目前比較合適的選擇。荀彧雖不是那種尋章摘句的儒生,不以學問著稱,但他的學問並不差,對儒墨道法的學問源流都有一定的了解,又有行政經驗,能理論聯繫實踐,對新政的了解也超出絕大多數人,優異的綜合素質讓他成為主持建立一套能與新政適應的思想理論的最佳人選。

  更重要的是他本人也有這樣的想法。他不是純粹的儒生,但他無疑受儒學影響最多。相比於其他諸家,儒學是最重視個人人格的學派,儒生以士自居,積極入世,卻又不甘心做權力的奴隸,汲汲於心的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真正的讀書人最遠大的理想不是像王莽那樣做皇帝,而是像伊尹、周公那樣做帝師,換一個說法也可以叫強臣。

  但強臣也是臣。兩千多年的帝國史上,強臣很多,篡位的卻寥寥無幾,比起手握重兵,動不動就弒君篡位的武人,讀書人還是有點底線的,五代以後,宋以文制武,其實也是沒辦法的選擇。

  對荀彧個人來說,經歷了黨錮之禍,他對臣權的渴望更加迫切。孫策願意以禮相待,保持君權、臣權的平衡,他求之不得。有了這個前提,再談如何保持平衡才有意義。

  實事求是說,對孫策的態度,荀彧是有些驚喜的。他沒想到孫策會有如此開明的想法,畢竟孫策對讀書人——尤其是黨人——的觀感一直不佳。不過想想孫策施行的新政,再想想他那些看似驚世駭俗、離經叛道,卻又振聾發聵的言論,荀彧又釋然了。

  這就是五百年一出的聖人,他就是為了拯救這個亂世而來。與他相比,先帝劉協雖然聰慧過人,不失為一代英主,畢竟離聖人還有一些距離。他敗在孫策手中,不冤。

  難怪他走得那麼平靜。或許,他也看清了這一點?

  荀彧答應,他回去認真整理一下思路,再提一個具體的方案,屆時提交孫策與張紘、虞翻等重臣一起研究。他對新政有認識,但沒料到孫策對自己的期望這麼高,準備不足。他向孫策建議,希望能將從兄荀悅納入小組。荀悅一直從事學問研究,最近又在研究漢史,理論基礎紮實,可以幫得上忙。

  孫策一口答應,並向荀彧推薦了仲長統。早在幾年前,仲長統就開始研究這方面的學問,現在也有了一些積累,可以助荀彧一臂之力。如果有必要,可以和楊彪、黃琬一起共事,他們也有這方面的研究。

  荀彧感慨不已。孫策早有這方面的準備,只是缺一個合適的人領頭罷了。楊彪、黃琬都年近六旬,體力不夠,仲長統又太年輕,實踐經驗不足,結果這個機會就落在他的肩上。

  “多謝大王,此彧之幸也。”

  “荀君謙虛了,此事非荀君不可。”孫策朗聲笑道。荀彧成功入彀,兗豫的人心可以綱舉目張了。“孤就等你的天人三策了。”

  “大王言重了,彧不敢當。”荀彧再拜,心裡卻暖洋洋的。能與董仲舒比肩,此生無憾。一想到有可能實現董仲舒——甚至是整個儒門求而不得的臣權,從此君臣相處以禮,不用再擔心出現黨錮之類的悲劇,他心裡不免激動,恨不得立刻開始謀劃。

  ——

  長談一番後,孫策站起身,對意猶未盡的荀彧說道:“荀君,時辰不早,不妨先下樓吃點東西,然後再談。你若是不介意,我們也可以邊吃邊談,把酒言歡,不醉不歸。”

  荀彧微微一笑。“客隨主便,唯大王之命是從。”

  “那可太好了。”孫策托著荀彧的手臂,與他一起下樓。兩人剛到一樓,餐室的門輕響,長公主劉和從裡面走了出來,裊裊一拜。

  “妾和見過大王,見過荀君。”

  荀彧又驚又喜,連忙上前行禮。“長公主如何在此?”

  劉和莞爾一笑,露出幾分調皮。“妾夜觀天象,見帝星與德星相聚,想必是荀君來同大王,故來獻酒食,以觀盛會。”

  荀彧有些尷尬,偷偷瞅了孫策一眼。孫策笑道:“不會說話就不要亂說,你說是帝星與德星相聚,別人會說德星入紫微是強臣迫主,那荀君可就解釋不清了。”

  劉和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看看孫策,又看看荀彧。“可以這樣嗎?”

  荀彧窘迫地點點頭。星象本來就是神秘之學,神秘也就代表著模糊,怎麼解釋都有理。虧得孫策不信這些,若是換了其他君主,劉和這句話就可能在他心裡留下芥蒂,以後還怎麼相處?

  劉和縮縮脖子,吐出半點舌尖,又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學問不精,開口輒錯,還請大王責罰。”

  “罰你一年奉邑,以儆效尤。”

  “妾領罰,謝大王。”劉和曲膝施禮,臉上卻看不出半點失落。荀彧看在眼中,覺得奇怪,卻沒多問。他們隨劉和進了餐室,兩個侍女提著水壺、銅盤上前,服侍他們淨水。兩人分賓主落座,侍女開始上菜,香氣瀰漫開來,荀彧肚中咕嚕一頓響,這才意識到自己和孫策說得太久,腹中已然空空。

  “好香!”門外響想郭嘉的聲音。孫策和荀彧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意外。

  郭嘉推門而入,四下一看,笑瞇瞇地說道:“和夫人,可有我的座?”

  劉和原本坐在荀彧對面,聽到郭嘉的聲音便已起身。“祭酒來了,豈能無座。這邊請。”

  孫策皺了皺眉。郭嘉雖然隨性,卻不至於如此失禮,他知道荀彧在此,應該主動避嫌才對,突然闖來,是發生了什麼事?他什麼也沒說,示意劉和坐到自己身邊來,同案而食。劉和喜滋滋的應了,取過自己的餐具,又命人添了一套餐具給郭嘉。

  荀彧看在眼裡,心中歡喜。看來劉和雖然不是王后,卻也沒受什麼委屈。先帝當初決定將她嫁給孫策為妾是對的,天下能讓劉和安居的地方只有孫策身邊。

  “奉孝,病好了?”孫策淡淡地說道。

  “原本只是好了大半,聞到菜香,又好了三分。如果能再喝點好酒,應該就可以痊癒了,再接著熬幾個夜都沒問題。”

  孫策心中一動。郭嘉又要熬夜,這是出了大事啊,而且這事大得陸遜都處理不了,不得不請出郭嘉。他一邊示意人給郭嘉倒酒,一邊說道:“今日荀君在座,讓你小酌一杯,不可多飲。”

  郭嘉攔住倒酒的侍女。“一杯就一杯,不過要換個杯子。凌統,麻煩你去一趟軍師處,取我的專用酒杯來。”

  凌統為難地看著孫策。孫策忍俊不禁,笑罵道:“你什麼時候又定製了新杯子?”

  “還是上次一起定製的。”郭嘉得意的一笑。“狡兔三窟,臣也得防著有人故意砸臣的杯子,所以特地準備了三隻。”

  “是軍師處的公帑嗎?”

  “陳群查得那麼嚴,計相又天天喊著要減軍師處的開支,臣哪敢挪用軍師處的公帑。”郭嘉搖搖頭,得意洋洋。“是臣的私房錢。”

  “原來如此。”孫策點點頭,轉頭對荀彧說道:“鐘夫人的管理還是有漏洞啊。”

  郭嘉登時變色,荀彧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忍得很辛苦。郭嘉嘆了一口氣,示意侍女倒上酒,舉起酒杯。“大王,一杯就一杯,當臣什麼都沒說,行嗎?要不然臣以後就吃住在軍師處,休沐也不回去。”

  “這是賴上了。”孫策舉起酒杯,向荀彧示意。“荀君要抓緊制禮,治治這些無賴之臣。”

  荀彧舉起酒杯,卻不太好回答。雖然汝潁人不怎麼看得上郭嘉,但郭嘉在孫策心中的位置卻是無人可以代替的。他要做一番事業,但他要做的是不是汝潁人所期望的,他並沒有把握。忽然之間,他對汝潁人有些無奈。都是讀聖賢書的人,當年李膺、范滂為民請命,不畏斧鉞,現在這些人怎麼眼中只看到利益,絲毫沒有士人的擔當?

  或許孫策說得對,善是脆弱的,並沒有他們想像的那麼強大,如果沒有制度的保障,必將為惡吞噬。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8-22 21:34
策行三國 第2197章 折服

  荀彧投效,最開心的是劉和。

  看到荀彧,劉和就像看到至親一般,彎彎的眼角滿是笑意。她再三起身,向荀彧敬酒,讓荀彧有些招架不住,再加上孫策和郭嘉,一不小心就喝得有點多。

  孫策原本還打算和荀彧深聊,見荀彧有些醺然,怕是不能再談,只好命人先送荀彧回去。劉和搶著應下。她奉召而來,帶著馬車,身邊還有兩個侍女,可以護送荀彧回去。孫策理解她的心情,欣然應允。

  荀彧婉拒了劉和的攙扶,向孫策拱手道別,在劉和的陪伴上,沿著長長的曲廊向前走去。

  郭嘉看著荀彧的背景,有點擔心。“他不會掉水裡吧?”

  孫策也看了一眼,不太放心,示意凌統去關照許褚一聲,護送荀彧到岸上。萬一一頭栽水裡淹死了,今天的口舌可就全白費了。見孫策當了真,郭嘉忍不住大笑。

  “大王放心吧,荀文若就算喝得大醉,落入水中,也不會淹死。你別看他斯斯文文,水性好得很呢,葛陂遊個來回不在話下,一個猛子紮下去,至少五六丈遠。”

  孫策很驚訝。“這麼厲害?真沒看出來。”

  “荀家的人都深藏不露,不顯山不顯水。”郭嘉揚揚眉,神情欣慰。“不過臣看得出來,他今天是真的被大王折服了。心悅誠服,如七十子之服孔子。”

  孫策笑道:“今天說話這麼動聽,莫不是想求我網開一面,別透露你的私房錢?奉孝啊,你這幾年調養得是不錯,卻也不能因此放鬆。酒這東西,少飲尚佳,過量則傷肝傷腎,還是節制些的好。”

  “是是,大王所言,臣謹記在心。”

  “哼,信你才怪。私房錢可以不說,私藏的酒杯交出來,否則要你好看。說吧,出了什麼事,能讓你這麼急著趕過來?”

  郭嘉收起笑容,從袖子裡抽出一份公文,遞到孫策面前。孫策接過一看,眼角不由自主的跳了跳。交州來的急報,上面有三道表示緊急情況的硃砂。

  怪不得陸遜不處理,要請郭嘉出面。陸遜是右軍師,分管荊州、兗州方面的事務,交州由郭嘉直接負責。從分工上來說也合理,當然,連夜將郭嘉請來,而且是他在與荀彧交流的時候,要說陸遜一點小心思也沒有,恐怕也不是事實。

  郭嘉與荀彧站在一起,汝潁系的強大毋須多言。當然,江東系——尤其是吳郡系——的焦慮也不言而喻,他們甚至有些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敏感而脆弱的心靈急需撫慰。

  “交州會出什麼事?”孫策掂著公文,心裡沉甸甸的。

  “交州一向自行處理大部分事務,輕易不向中軍請示,這次突然發出急件,自然是出了大事。大王,你要有心理準備。”

  孫策心裡咯噔一下。“打敗仗了?”

  郭嘉點點頭,又道:“劉繇與士家串通設伏,驃騎將軍中了計,受了重傷。”

  孫策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半晌,又慢慢吐出來。他打開公文,就著燈光仔細閱讀了一片,眉頭緊鎖,沉吟良久。“奉孝,我要回一趟吳縣。”

  郭嘉點點頭。“張相、虞相也一起去吧,留下三將軍,有臣和陸遜在,不會出什麼事。”

  孫策看了郭嘉片刻,同意了。頓了頓,又道:“請華佗去一趟交州,治這種傷,沒有人比他高明。”

  ——

  坐在馬車中,就著柔和的燈光,荀彧打量著劉和。

  劉和有些疲憊。她低著頭,擺弄著手絹,一言不發。

  “長公主,辛苦你了。”荀彧坐直了身體,拱手施禮。

  “沒什麼,我早就料到有這一天了,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她轉頭看著外面,眼神縮了縮。“都怪劉曄不自量力,貪功冒進,結果一敗塗地,陛下死了,他卻全身而退。”

  荀彧無言以對。他也對劉曄有意見,但他不能當著劉和的面說。郭嘉已經提醒過他,孫策首先重用的是江東系,然後會是江淮系,劉曄作為江淮人,又與魯肅相交莫逆,重新起用幾乎是必然的事。劉和對劉曄懷恨在心並非好事。以劉曄的心計,劉和不僅傷不了他,反倒可能自取其咎。

  見荀彧不說話,劉和忽然有些不安,連忙解釋道:“令君,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你千萬不要誤會。”

  荀彧擺擺手,苦笑道:“長公主,陛下英年早逝,我和劉曄都有責任。現在想想,我們都不清楚對手的實力,就和挖山的愚公一般,看似堅忍,其實愚昧,要想成功,只能寄希望於上蒼的垂憐。很可惜,上蒼已經拋棄了大漢。”

  “大漢……真的天命已終?”

  荀彧點點頭,想到剛剛和孫策見面的經過,由衷地一聲輕嘆。“這是天意,非人力可違。比起劉曄的不自量力,我的失誤更大。如果能對新政多一分了解,知道雙方的實力差距居然大到這個地步,我絕不會同意陛下出關迎戰,至少不是現在。”

  劉和嘆了一口氣。“令君,沒用的,他不試一試,怎麼會甘心呢。戰場畢竟是戰場,勝負並不完全取決於實力,他心有執念,絕不會因為雙方實力懸殊就會放棄,只會孤注一擲,置之死地而後生。”

  荀彧苦笑。到底是相依為命的姊弟,劉和雖然不算聰明,對劉協的性格卻一清二楚。她說得對,就算劉協知道孫策的真正實力,他也不會放棄的,現在這個結果幾乎是必然的。求仁得仁,亦復何怨。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活著的人更應該著眼於將來。

  將來會更好,如鳳凰般浴火重生的華夏衣冠將恩澤四海,德化天下,只可惜先帝看不到了。

  願他的在天之靈安息。

  荀彧的眼角有一點淚光閃過。

  兩人沉默以對。不知不覺,馬車緩緩停下,有人拉開了車門。荀彧轉頭一看,陳群站在車前,躬身向劉和施禮。“長公主,有勞了。”

  “無妨。”劉和起身,向陳群致意,伸手來扶荀彧。荀彧起身,搭著陳群的手下了車,劉和再次道別,關上車門,馬車緩緩駛去。

  陳群聞著濃烈的酒氣,頗有些驚訝。荀彧不嗜酒,今天又是去見孫策,縱使飲酒也會很克制,怎麼會喝成這樣,連腳步都有些虛浮了。他什麼也沒說,扶著荀彧進了門,剛到中庭,荀文倩就迎了過來,見荀彧這般模樣,吃了一驚。

  “阿翁,是誰逼迫你了,喝成這樣?”

  “沒有人逼我,是我自己喝的。”荀彧揚了揚手臂,輕輕推開陳群,盡力穩住腳步,緩緩向堂上走去。走了兩步,他又轉過身,歪著頭,目光在陳群臉上停了片刻,又落在女兒臉上。“可有好茶?”

  “有……”

  “去煮些來。長文,你過來,我們說說話。今天與大王一席談,感慨良多,本當秉燭夜談,奈何郭奉孝有急事求見,未能盡興。”

  陳群心中一動,給荀文倩使了個眼色。荀文倩也是個聰明人,聽出了其中的蹊蹺,轉身去準備茶水。陳群與荀彧上了堂,各自落座。荀彧有些過量,腿腳不聽使喚,不能正坐。陳群便取來憑幾,讓他斜靠在上面,又取來薄毯,蓋住他的腳,免得失儀。

  “長文,你從小熟讀儒門經籍,可知儒門最大的問題在哪兒?”

  “請阿翁指點。”

  “厚古薄今。”

  陳群既不附和,也不反駁,只是靜靜的“哦”了一聲,有些意外。他為孫策效力以來,這樣的言論聽得太多了,可是從荀彧嘴裡聽出來,多少有些意外。

  “不以為然?”荀彧斜睨著陳群,嘴角輕挑。“這也不怪你,儒門重師法、家法,聖人之書一字不輕易,聖人之言一字不敢違,自然什麼都是過去的好,卻不知道聖人有聖人的好,今人有今人的好。聖人亦知因時而變,今人又焉能泥古不化。”

  “阿翁,這是誰的高論?”荀文倩引著婢女,端著茶水過來,正好聽到荀彧的話,立刻接了過去。

  “今日之聖人。”荀彧揚了揚手,打了個酒嗝。“……吳王殿下。”

  “喲!”荀文倩掩唇而笑。“吳王是出了名的不讀書,他也做聖人?”

  “這就是你不懂了。”荀彧哈哈大笑,示意荀文倩坐下。荀文倩倒了一杯茶,遞給荀彧,又給陳群倒一杯,順勢在陳群身邊落坐,兩人的手在案上自然的牽在了一起。荀彧看得真切,不由得一笑。“文倩,若是還在鄴城,你會和長文在室外牽手嗎?”

  “阿翁……”荀文倩紅了臉,抽回手,嗔道:“這吳王究竟給你灌了多少酒,讓你像是變了個人似的,把他當作聖人,卻來開女兒、女婿的玩笑。”

  荀彧大笑。“文倩,我問你,聖字怎麼寫?”

  “聖字從耳,從呈,耳順謂之聖,這都是《說文解字》上寫著的,蒙童都知道,我豈能不知。”

  “是啊,聖字從耳,耳順謂之聖,上古學問口耳相傳,未有文字,更無書籍。由此可見,是不是聖人,與讀不讀書沒什麼關係。書,不過是聖人傳道的途徑之一。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盡信書,無異於買櫝還珠,反倒誤會了聖人的真意。”

  荀文傅與陳群互相看了一眼,驚訝不已。荀彧的酒話雖離經叛道,卻自圓其說,聽起來有幾分道理。但憑她對荀彧的了解,這種非議聖人的話絕不可能是荀彧自己的見解。難道是孫策?

  “阿翁,這是……誰的高見?”

  “你也覺得是高見吧?”荀彧感慨的拍著膝蓋。“你別急,吳王還有很多高見,我一一說與你聽。譬如以弈道喻治道,堪稱妙絕。”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8-22 22:18
策行三國 第2198章 信與不信

  孫策和荀彧聊了很多,從世界觀到天文、地理,再到人文歷史,無所不包,且時有新意。

  比如在聊到治道的時候,他用圍棋做了一個比喻。

  圍棋看起來很簡單,橫豎十餘道,棋子百餘枚,一黑一白,但變化卻極多。一個人下一輩子棋,也許都不會出現完全重複的棋局。圍棋的複雜程度隨棋道的增加而增加,剛剛學棋的用九道、十三道的棋盤,普通人用十五道、十七道的棋盤,絕頂高手不滿足,要挑戰新高度,又創十九道的棋盤。

  看起來只是增加兩道或者四道,但複雜程度卻並非如此。九道的棋盤有八十一位,而十一道的棋盤卻是一百二十一位,增加了四十位。十七道的棋盤二百八十九位,十九道的棋盤則有三百六十一位,增加了七十二位。這還只是位數的增加,如果考慮到每一個位置落子不同引發的變化,就有些嚇人了。

  如果只是說這些,荀彧還沒有太大的觸動。他自己就是弈道高手,對棋道的增加帶來的挑戰一清二楚。可是接下來,孫策又引申了一步,讓他吃驚不已。

  孫策說,如果將天下看作一個棋盤,縱橫各有千萬道,在不同的位置都有人落子,開始比較分散,小的佔三五道,大的佔七八道,誰也不礙著誰,甚至都不知道對方的存在,此時難度有限,大家都可以應付自如,可以輕鬆的落子,得心應手。

  這時候就像上古之世,萬族如繁星四布,百姓聚族而居,一族不過百餘人,足跡不出百里,所見則野獸多而人少,終其一生,也許都不知道世上還有其他人。

  隨著時間的推移,棋盤上的棋子越來越多,靠得近的自然會發現對方的存在,這時候他們有三種選擇:保持距離,結成聯盟,或者戰鬥,直到一方征服另一方。這三種方案裡各有優劣,但稍微分析就可以知道,聯盟無疑是最有利的,不僅可以避免傷亡,還能壯大自己。相比之下,保持距離過於保守,不免為壯大的部落所滅,而互相戰鬥的則可能兩敗俱傷,同樣面臨巨大風險。

  這時候就像黃帝與炎帝結盟,戰勝了蚩尤,原本分佈四野的萬族不斷融合,形成一個個大的部落。部落大了,人口多了,對首領的要求也就高了,就像棋盤增大,對棋手的要求增加一樣。這時候就不是所有人都能勝任首領一職,要靠聖賢,甚至連聖賢也無法獨立承擔,需要更多的臣子輔佐,隨著規模的擴大,需要的大臣也就越來越多。

  棋子越來越多,融合的區域也越來越大,萬族變千國,其中一片變成春秋百國,春秋百國互相征戰,再變成戰國七雄,戰國七雄再統一為秦漢帝國,人口由百變千,由千變萬,直到現在變成數千萬,管理如此大的帝國,需要的人力物力已經和管理一個部落相去甚遠,道理也許一樣,難度卻不可同日而語。

  這時候該怎麼辦?是將數千萬人的帝國再分封成小方國,推行所謂的小國寡民顯然是不現實的,夫子所說的治道也不行,他所處的春秋時代與現在同樣相去甚遠,就算當時是對的,現在也沒法用了。

  我們該怎麼辦?只有放下聖人的成教,繼承聖人的精神,開拓進取,探討適應這個時代的治道。疆域日廣,戶口日多,治國需要的人才也越來越多,絕非一人所能承擔,需要更多的才智之士擔當起重任。這些士不僅包括理政的文士,征戰的武士,還包括農士、工士、醫術等不同行業的人才。

  如何協調這麼多人,讓他們同心協力,支撐起偌大的天下,而不是互相攻訐拆台,就是當下應該考慮的治道。這就像一座高樓,用千萬根木料組成,每一根木料的大小長短都應該相宜,這幢樓才能穩固。如果一根木料太長,勢必會擠壓其中木料的空間,對整幢樓而言絕非好事。

  荀彧複述完孫策的治道演變論,斜睨著陳群。“長文,你以為此論如何?”

  陳群一直靜靜地聽著,此刻微微一笑,欠身道:“的確是高論。只是如此一來,黃帝不如堯舜,堯舜不如秦始皇,而秦始皇又不如我大吳之始皇帝矣。”

  荀彧轉過頭,打量著陳群,眼神有些不悅。陳群拱手施禮。“阿翁,非群固執,實在是此論非古之聖賢,崇今日之君過甚。長此以往,只怕人無敬畏之心,橫行無忌,自取其咎。”

  荀彧無聲地笑了起來,抬起手,指指陳群。“長文,你可知吳王如何說?”

  “還請阿翁指教。”

  “吳王說,人當有敬畏之心。若無敬畏之心,自以為天生聖人,聰明絕頂,無視他人,唯我獨尊,則無異於妄人、瘋子,離滅亡也就不遠了。他說了這樣一句話,雖然俚俗,卻有道理。”荀彧輕叩案幾,沉吟了片刻。“天若使人滅亡,必先使其瘋狂。為君者當時時警省,保持靈臺清明,莫生狂心妄念。自省不足,又當有諍臣十人,時時耳提面命。你,就適合做這樣的諍臣。”

  陳群愣了一下,眼神微閃,轉頭對荀文倩說道:“阿翁累了,你著人服侍他進去休息吧。”

  荀文倩正聽得有趣,見陳群打斷,不免有些不滿。她要說話,陳群眨眨眼睛,荀文倩會意,只好起身,扶荀彧入室,安排人服侍他洗漱,上床休息。

  荀彧也不拒絕,任憑擺佈,最後靜靜地躺在床上,拉著荀文倩的手,欲言又止,最後什麼也沒說,只是嘆了一口氣。荀文倩聰慧過人,明白荀彧對陳群有些失望,卻不好說什麼。她轉身出了門,回到堂上,陳群正站在院中,仰首看天,眼神如月,明亮而清冷。

  “怎麼了?”荀文倩走到陳群身邊,輕聲問道。

  陳群收回目光,打量了荀文倩一眼。“阿翁說什麼沒有?”

  “沒有。”荀文倩平靜如水。“他頭一沾枕頭就睡著了,睡得很沉。這麼多天了,我從來沒看他睡得這麼安穩過。”

  陳群苦笑了兩聲。“他是安心了,我的麻煩來了。吳王要我做諍臣,諍臣可是好做的?這第一件……就是萬金坊。”

  荀文倩也怔了一下,眉頭微皺,隨即又笑道:“怎麼,三君後人也有怕得罪人的時候?'文為世範,行為士則',豈是那麼容易的。我覺得吳王識人,你就適合做諍臣,這才是繼承太丘家風。”還沒說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來。

  陳群微惱,轉頭看著荀文倩調的眼神,又怦然心跳,突然忘了要說什麼。荀文倩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捅了一下他的腰點,嗔道:“又犯傻,有什麼好看的,我先回房去了。”扭身就走。陳群轉過身,看著荀文倩纖的腰肢和擺動如柳的裙擺,嘴角挑起一絲笑意,轉身追了過去。

  ——

  三月末,孫策發布命令,率部分中軍步騎返回江東,留屯的中軍由孫尚香負責,軍師祭酒郭嘉和右軍師陸遜,主持籌備秋後的戰事。

  與此同時,孫策轉楊儀為主簿,原主簿陳群轉中軍正,負責軍紀、獎懲,並處理與萬金坊有關的事宜,藉此機會整頓中軍軍紀。汝南太守王朗及各縣令長則負責民事部分,揚正氣,除歪風,移風易俗,並對一些淫祠、惡習進行集中處理。

  孫策又拜荀彧為諫議大夫。當日,報紙上刊登了荀彧的署名文章,提出修禮制法,總結十年新政得失,形成明文,為下一個五年計劃做準備。凡是吳王治下百姓,不論貧富貴踐,都可以建言建策,提出自己的意見。即日起,報紙上將陸續刊登相關的文章,希望更多的有識之士能參與其中。

  與荀彧同時拜為諫議大夫的還有楊彪、黃琬、荀悅和仲長統,他們將組成一個團隊,負責為新的禮法擬定綱目,做前期準備。這個小團隊雖然人數不多,但除了仲長統之外,都是汝潁人耳熟能詳的名士老臣,是以名單一公​​佈,頓時掀起軒然大波,群情踴躍。有這幾個人領頭,沒人會懷疑孫策的誠意。

  很快,孫策就起程趕往江東。樓船順水而下,經淮水,轉入芍陂,又轉入肥水。途經成德時,荀彧下了船,趕到劉曄家中,與劉曄會面。

  數月不見,劉曄瘦了很多,眼窩深陷,眼睛裡有一種無以名狀的焦躁,如同困獸。荀彧看到他第一眼的時候,吃驚不已,半天沒說話出來。

  “子揚,你這是……病了?”

  “嗯,病了。”劉曄一邊請荀彧入座,一邊苦笑著指指自己的心口。“心病。返鄉之後,我研究了幾個月的新政,越研究越覺得不可思議。”

  “有什麼不可思議的?我看你是自恃才高,不願意承認有人比你高明。”

  劉曄詫異地看了荀彧一眼,覺得今天的荀彧有點不一樣。不過他滿肚子話要對荀彧說,也沒顧​​得上理會荀彧的異常。“令君,你可知道孫策離開舒縣之前,除了武藝不俗之外,沒表現出在施政方面有什麼見識,也沒聽說在百工技術上有什麼興趣。可是到了南陽以後,又是新甲,又是新政,要說這背後沒有高人指點,你信嗎?反正我是不信。”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8-23 09:59
策行三國 第2199章 自食其力

  荀彧也不免有些驚訝。

  劉曄是九江人,與廬江毗鄰,他長期負責秘書台,掌管情報收集、分析,在這方面是行家裡手,既然想研究孫策的新政,自然會四處打聽,收集來的信息應該是可靠的。

  那孫策的變化就令人疑惑了。十七歲已經成年,如果天賦過人,早就應該有所表現,不會之前一點端倪也沒有,然後突然爆發出來。以前倒是聽說過年輕時胡作非為,成年後折節向學,終致成才的故事,但那些人本來的聰明人所共知,後來求學也有一個過程,不會像孫策這樣突兀。

  “子揚,你以為是什麼原因?”

  劉曄背著手,來回踱著步,並不回答荀彧的問題,只是自言自語。“文若,你還記得嗎,去年年初,孫策突然由荊州返回建業,後來收到消息說,是相士朱建平說孫策將有劫難。可孫策一直聲稱不信天命,對相士之言更是不以為然,這次他為什麼突然信了?”

  劉曄抬起頭,眼睛放光。“我一直在找朱建平,想當面問個明白,但朱建平卻消失了,連一點消息都打聽不到。據我推測,無非兩種可能:一是被孫策監禁了,一是……”他豎起手掌,輕輕一揮,睜著荀彧,一言不發。

  荀彧苦笑,如果得不到解答,劉曄離瘋不遠了。“子揚,你究竟想說什麼?”

  “孫策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劉曄伸手向上指了指,壓低了聲音。“而且與天有關。”

  荀彧“噗嗤”一聲笑了。“你想解開這個秘密嗎?”

  劉曄眼珠轉了轉。“令君有辦法?”

  “你隨我去見吳王,當面問他。”

  “這怎麼可能?”劉曄頭搖得像撥浪鼓。“他不會說的。換了我,我也不會說。”

  荀彧站了起來,撣撣衣擺。“我不保證他會告訴你,可是不試試,你也許這輩子都解不開這個謎。你願意這樣下去?”他走了兩步,又停住了,舉手擋在嘴邊,同樣壓低了聲音,故作神秘的說道:“再告訴你一件事,魯肅可能又要升職了。”說完,用力的點點頭,轉身走了。

  劉曄傻傻的站在原處,瞪著眼,張著嘴,看著荀彧消失在門外,忽然打了個激零,整個人都清楚過來,來迴轉了兩圈,咬咬牙,追了出去,一邊跑一邊喊。

  “令君,等等我,等等我。”

  ——

  孫策坐在飛廬之上,看著藍天白雲,吹著濕潤微涼的湖風,心情卻一點也好不起來。

  老爹孫堅這次怕是兇多吉少,回到吳縣,如何面對母親吳夫人,這是一個問題。家事比國事更難處理,卻又不得不處理。人可以無國,不可以無家。如果連家事都處理不好,誰還能相信他可以行王道,建立一個互敬互愛的太平盛世?

  孫權這件事也許真有些先入為主了,至少做得不夠圓滑。兄弟幾個厚薄不均,讓孫權有了小情緒,進而牽連到了父母。即使聰慧如母親吳夫人,在受了委屈的兒子面前也難免糊塗,本能的想充保護神,維持他們兄弟之間的和平,沒有意識到孫家已經不是普通的家庭,他和孫權之間不僅是兄弟,還是君臣。

  當然,這也是他的責任。太注重親情,忽略了規矩,人人缺乏必要的敬畏之心。

  凡事過猶不及,否則好心也可能釀出苦酒。這是他現在最大的體會。慈不掌兵,治國同樣如此。一味遷就、溺愛只會害人害己,必要的時候這要能狠下心來。

  這會不會是暴政的開始?念頭一起,孫策便暗自苦笑。這個尺度怎麼把握,他一直沒什麼概念,在寬嚴之間猶豫不決,這才造成了今天的困境。說白了還是水平不夠。本來也就是十三道、十五道的水平,現在卻要在十九道的棋盤上與人爭鋒,就算有外掛也難免露怯。

  遠處傳來喧嘩聲,打斷了孫策的思緒。孫策轉頭看了一眼。“什麼事?”

  賀達上前,俯身說道:“回禀大王,呂夫人來見張都尉,被虎士攔住了,不肯罷休,正在吵鬧。”

  “呂小環?”

  “是。”

  “讓她過來。”

  賀達猶豫了一下,還是轉身去了。不一會兒,噔噔噔的腳步聲響起,呂小環像一頭怒虎般衝了上來,氣呼呼的站在孫策面前,胸膛在春衫下起伏不定。她還沒說話,袁耀也跟了上來,一手拽住呂小環的胳膊,一手去捂呂小環的嘴,汗津津的臉上堆著尷尬的笑容。

  “大王,是臣管教不同,衝撞了大王,請大王恕罪。”

  呂小環也反應過來,有些膽怯,氣勢弱了三分,任由袁耀將她擋在身後。孫策沉聲道:“究竟什麼事,要張遼出面?張遼是孤的義從都尉,不是你袁家的部曲。”

  “是,是。”袁耀連連點頭,悄悄地推呂小環,示意她趕緊走。呂小環卻不肯走,咬咬牙。“大……大王,我……妾有不平事,請大王裁斷。”

  “不平事?說來聽聽。”

  “謝大王。”呂小環上前,拱手施了一禮,說明來由,雖然語氣不太連貫,事情倒是說得還算清楚。本來也沒什麼大事,只是她和謝憲英之間的爭鬥。謝憲英最近得到了袁權姊妹的支持,掌握著家裡的財權,手頭很寬裕,卻對呂小環非常吝嗇。呂小環的女衛缺幾匹戰馬,呂小環讓袁耀找謝憲英要點錢買馬,卻被謝憲英拒絕了。呂小環無奈,賭氣來求張遼。張遼在義從騎任都尉,麾下有兩百多騎兵,有備用馬匹,給她幾匹沒什麼問題。

  “他不給我錢,又不肯讓我來求文遠。”呂小環餘怒未消,氣鼓鼓地看著袁耀。

  袁耀也急了,白晳的臉漲得通紅。“張都尉能給你馬嗎?他手裡的戰馬都是公物,每一匹都有記錄的,豈能挪用?我都跟你說了,你現在不上陣,天天在船上,缺幾匹就缺幾匹。等秋後有了收成,我再給你買就是了。你非得現在要,這不是故意的嗎。”

  “我現在就要。”呂小環梗著脖子,尖聲叫道:“騎射就是要天天練習才行,要不然會手生。你沒看到三將軍和羽林衛嗎,她們哪一天不練習騎射?我若是幾個月不練,回到平輿,怎麼參加考試,怎麼進羽林衛,憑你的面子嗎?”

  “你……”

  “行了,行了。”孫策擺擺手,示意袁耀站在一邊。“你想進羽林衛?”

  “嗯。”呂小環點點頭,嘴撅得能拴驢。“我……妾除了騎射,什麼也不會,總不能天天看人臉色,每個月等人施捨幾個小錢。如果能進羽林衛,至少有俸祿可用,萬一有機會立功,說不定還能掙個爵位。”

  孫策覺得有理。呂小環想自食其力,精神可嘉,應該予以支持。

  “你缺幾匹馬?”

  “呃……三匹,還有四匹馬也老了,體力不足,平時騎乘沒什麼問題,上陣就勉強了。”

  孫策點點頭。戰馬是奢侈品,真不是一般人能負擔得起的。一匹真正的戰馬要好幾萬,能夠服役的時間卻只有三四年。

  “你總共有多少人?”

  “原本有三十多人,現在只剩十八人。”

  “還有人呢?”

  “有的病了,留在平輿休養,有的……死了。”呂小環的眼圈有些紅。袁耀連忙解釋道:“她們大多來自關中或者涼州,不習慣中原水土。年前大戰時,又有人受了傷,沒能及時醫治,耽誤了時間……”

  孫策擺擺手,叫過賀達,讓他帶呂小環去見張遼。即日起,呂小環暫時附在張遼的麾下,一應開支由張遼統一支取。呂小環很歡喜,破涕而笑,謝過孫策,跟著賀達去了。

  袁耀也鬆了一口氣。“多謝姊夫,你可幫我大忙了。”

  孫策示意袁耀自坐,問起他最近的情況。自從納了呂小環為妾,原本像隱形人似的袁耀突然曝光度大增,隔三岔五的總要鬧出一些事來。一邊是有袁權支持,掌握了財權的正妻謝憲英,一邊是智商一般,武力卻高的呂小環,袁耀夾在中間很為難,幾乎成了笑話。

  “最近手頭這麼緊,幾萬錢都拿不出來?”

  “這倒也不至於,可是春夏馬瘦,價錢還高,不值啊。反正她現在又用不著,我想著等秋天再說,價錢差著不少呢,誰知道……唉,我也沒臉說,都是自找的,不能怨別人。”

  孫策忍不住笑了。從來不問柴米油鹽的袁耀居然也知道省錢了,真是不容易。以前他什麼時候關心過錢?反正需要什麼,和袁權說一聲就是了。有作坊、商會在手,袁權手頭寬裕,對這個唯一的弟弟從來不吝嗇。現在抓得這麼緊,一方面是對他任性的懲罰,表示對謝憲英的支持,另一方面恐怕也是有意為之。

  “伯陽,你也老大不小了,做點事吧。”

  “我……能做什麼啊?”

  “先在中軍領職,熟悉一下軍事,如何?”

  “從軍?”袁耀有些擔扭,眼神中卻有些竊喜。“我……能行嗎?”

  孫策一巴掌拍在袁耀後腦勺上。“豎子,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習武?你也不想想,沒我同意,許褚、典韋會教你刀法、戟法?”

  “我那不是……防止家暴嗎……”袁耀還待掩飾,見孫策眼神不對,連忙改口。“行,聽姊夫的,我到中軍做個伍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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