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策行三國《原名:三國小霸王》 作者:莊不周 (連載中)

   
noriko1026 2018-4-3 15:20:1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68 4930676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8-23 21:40
策行三國 第2200章 半瘋劉曄

  孫策當然不能讓袁耀去中軍做個伍長。他和袁耀商量後,安排他到中軍做個司馬,協助處理事務的同時熟悉行軍作戰的流程。袁耀將來會獨領一部,又有袁家舊部,他不需要從普通一卒開始做起,甚至親臨一線廝殺的機會都不多,從普通一卒做起也沒什麼意義。

  與其相信他習武是為了上陣廝殺,不如相信他是為了反抗家暴來得更合理。當然,事實是兩者都不是,袁耀找到許褚、典韋請教武藝就是表示他想從軍。畢竟他當初答應過袁權,取天下後會封袁耀為​​王。如今雖然還沒有平定天下,卻已經看到曙光,袁耀提前做好準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袁耀心願得償,心情大好的同時又有些慚愧。他搓著手。“姊夫,現在提這事,實在不該,我也是……沒辦法,這耳朵都被磨壞了。要我說啊,姊夫你用心是好的,就是走得太急了。還是聖人說得對,這女子就不能太慣著,遠之則怨,近之則不遜。”

  孫策忍俊不禁,心情莫名的放鬆了很多。自從納呂小環為妾後,袁耀的本性漸漸露了出來,越看越看他那死鬼老​​爹袁公路。“那你倒說說,現在該怎麼辦?”

  “這還不好辦?”袁耀端起案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一拍大腿,眉飛色舞。“要我說,趁著現在朝堂和軍中還沒有女子主事,一切都還來得及。她們現在也就是能做工、掙錢,能養活自己,可是不能做官,不能立功封爵,終究沒法和男子相提並論。對普通人來說,夫妻平等不平等的反正關係不大,有官爵的人還能當家做主,除非他們不求上進。對他們來說,這也是一個激勵,不好好做官、作戰,在家裡就沒地位,對不對?”

  孫策點頭附和。“伯陽,你這主意不錯,值得考慮。”

  “哈哈,姊夫不嫌我多事就好。其實呢,這麼想的人不少,只是沒人敢說,都等著別人出頭。要我說,這可不行,都這麼想,還怎麼革故鼎新?姊夫若是和他們一樣,不敢為天下先,又哪來新政,哪來今天的大好局面?所以說,這世人就是因循守舊的多,敢做敢當的少,只有姊夫這樣的英雄才能做出一番事業。我雖然德薄能淺,不及姊夫萬一,卻欽佩姊夫的這份勇……勇……”

  就在孫策的注視下,手舞足蹈、慷慨激昂的袁耀突然變了臉色,聲音越來越低,動作越來越小,不知不覺的恢復了正襟危坐、謹小慎微的恭順姿態。孫策有些詫異,微微轉頭,見不遠處的王后袁衡的樓船上多了幾個女子,雲鬢衣影,談笑風生,被眾星捧月般圍在中間的是袁衡,站在她身邊的是袁權和謝憲英。孫策看過去的時候,袁權將將轉過臉去,謝憲英卻還看著這邊,見孫策轉頭,這才收回目光。

  孫策忍著笑,輕嘆道:“伯陽,本以為你是條漢子,沒想到你也是色厲內荏,徒有其表啊。”

  袁耀哭喪著臉。“大王,臣哪天可以上任?過幾天發俸祿,能有臣的嗎?”

  孫策收回目光,見荀彧領著一人正走過來,便道:“現在就去報到吧,今天就當值,算你出勤,加班還有津貼可拿。”

  袁耀很開心,興沖沖的走了。他剛剛下去,荀彧便走了上來,躬身施禮。

  “大王,臣將劉曄帶來了。”

  孫策起身,走到欄杆前,探身向下看了一眼。劉曄衣冠整齊,挺立如竹,可是神色不太對,忽而呆滯忽而激動,總讓人覺得有點神經兮兮的。孫策皺了皺眉。“他……沒事吧?”

  荀彧苦笑,低聲將劉曄的情況說了一遍。孫策登時警惕起來。劉曄居然在暗中調查我,還查到了朱建平?他下了這麼多功夫,我可一點消息都沒收到。

  郭嘉知道嗎?

  “請劉君上來。”孫策吩咐賀達下去請劉曄,藉著這個機會,他問道:“荀君如何看天命?”

  荀彧打量著孫策,幾乎不假思索的說道:“臣覺得劉曄所言有些道理,大王雖不信天命,卻背負著天命,當努力致王業,建太平,莫負上蒼託付。”

  孫策眉梢輕挑,多少有些意外。這時,劉曄跟著賀達走了上來,站在樓梯口,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孫策,臉頰神經質的抽了兩下。孫策一看就笑了,這副場景太眼熟了,前世生活節奏快,壓力大,不少人都有這樣的毛病,尤其以小學生為最,沒想到劉曄也會如此。

  孫策含笑看著劉曄,也不說話,任由劉曄盯著他看。劉曄梗著脖子,看了好半天,才緩緩收回眼神,露出幾分迷茫。荀彧在一旁看著,雙手攏在袖中,不知不覺的握緊。劉曄是他的舊日同僚,現在又是這副模樣,推薦過來是不是合適,他心裡也沒底。

  “看出什麼沒有?”孫策請荀彧、劉曄入座,問道。

  劉曄歪著頭,自顧出神,過了一會兒,搖搖頭。“曄非相士,看不出大王的命相。不過大王神充氣完,肌膚溫潤有光,聲有金聲玉振之質,想必是養生得法,無隱疾可言。眼神雖略帶憂鬱,卻不失清明,終究只是小事,不足以影響大局。所以,曄想不通所謂小厄究竟應在何處。”

  孫策啞然失笑。“那你倒說說,這令孤憂鬱的小事又會是什麼事?”

  “小事可就多了。”劉曄不知不覺的平靜下來,恢復了幾分從容。“往近處說,有萬金坊的事。往遠一點說,益州、冀州都有些麻煩。再往遠處說,交州隨時可能出現異變。再往遠處說……”劉曄再次抬起眼皮,打量著孫策,一邊的嘴角輕挑,有幾分得意。“大王欲家天下,卻又不信天命,何以服人?”

  孫策眼神閃了兩下,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這最後一條的確是他最近在考慮的問題之一,沒想到被劉曄一語道破。其實說起來,這也不是什麼秘密,他身邊的大臣、謀士也在考慮這件事,只是沒有合適的解決方法之前,他們決定暫時擱置。反倒是劉曄這個半瘋的高手不管不顧,當面直言。

  過了一會兒,孫策笑了。他轉頭看向荀彧。“這個任務,我已經交給荀大夫了。我相信他能解決,所以毋須為此心憂。”

  荀彧有些勉強地笑了笑,沒吭聲。

  劉曄的臉又抽了一下,眼神中多了幾分焦躁。他糾結了一會,又道:“曄隨荀君來,只有一事,確認大王是否受天之命。若大王能解曄心中之惑,曄感激不盡,死而無憾。”

  孫策笑出聲來,抬起手,氣定神閒地打量著修剪光滑的指甲。“你是輸得不服氣吧?”

  劉曄的臉接連抽了兩下,從抿得緊緊的嘴唇中擠出一個字。“是。”

  “我很願意讓你和叔同一樣,死而無憾。很可惜,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負有天命,也許有,也許沒有,這要看你怎麼說了。是英雄造時勢,還是時勢造英雄……”

  “大王怎麼看?”

  孫策被劉曄打斷,有些惱怒。這瘋子就是瘋子,不可以常理計,毫無敬畏之心,句句直奔要害。你這讓我怎麼答?我也不知道啊。老天讓我穿越過來,是偶然失誤還是有意為之?如果是有意為之,那他老人家為什麼不選一個精通政治學,有執政經驗的行家,非要挑我一個半吊子?如果是偶然失誤,豈不是說所謂天命也就是開玩笑?

  面對著劉嘩咄咄逼人的目光,孫策考慮了半天,還是只能攤攤手。“不知道。”

  “不知道?”劉曄長身而起,有些氣急敗壞,聲音也大了起來。“你怎麼可能連這個都不知道?”

  “我還是不知道。”孫策笑出聲來。“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知道的,我讀書少,對這些玄學思辨不太擅長。若是你想討論一些天文地理,我倒是略知一二。人心難測,我知道的真不多,怕是要讓你失望了。”

  劉曄盯著孫策看了半天,眼神漸漸平靜下來。孫策很坦然,他從孫策眼中看不出什麼破綻。

  荀彧暗自鬆了一口氣。雖然這個局面不在他的預料之中,而且孫策也沒表露出錄用劉曄的意思,但孫策沒有因劉曄的失禮而發怒,這還是一個可以接受的結果。

  “對了,有一件事,我倒是想問問你們。”孫策坐了起來。“劉氏宗室齊聚長安,總共有多少人,誰是魁首?”

  荀彧和劉曄互相看了看。劉曄說道:“宗室之中,以陳王年長,又曾為陛下……先帝射師,威信最著,當是魁首。不過先帝好用年輕人,提拔了不少宗室到軍中任職,手中有兵,陳王雖有號令,未必能讓他們俯首聽命。細細想來,宗室中不自量力的人很多,能一呼百應的人還真沒有。”

  孫策點點頭。這個情況和楊修的分析一致。劉協的遺詔已經公佈,但誰繼位到現在還沒有定,可見一斑。皇長子雖有遺詔,但過於年幼,無法執政,繼位後必然形成外戚掌權的舊轍,而伏氏又是標準的關東世家,因此既得不到關東老臣的支持,也得不到關西新銳的支持,懸而未決。儘管楊修極力斡旋,還是未能如願將大皇子推上帝位,掌控關中。
 
homeroomchen 發表於 2019-8-24 15:07
策行三國 第2201章 大考

他自己就是宗室,又身居要職,深得先帝信任,在宗室中頗有影響,不少人都想走他的門路,所以對宗室的情況比較熟悉,說起來頭頭是道,條理清晰。

據劉曄所知,天下宗室全算起來,人口大概有十萬,在籍的有近萬人。本朝從光武皇帝起,就加強了對宗室的控制,明章之后控制更嚴,不但沿用舊法,還制定了很多新的規矩。沖質之后,因大宗無嗣,只能選外藩子弟,外戚、權臣為貪圖權勢,常常棄長立幼,桓靈都是外藩出身,不遺余力的對有威脅的宗室進行打擊,宗室的實力大不如前。

先帝在關中推行新政,引宗室入關中充實人口,并將宗室分散到朝堂和軍中作職,希望發揮宗室的力量,眾志成城,中興大漢,的確起到了一些作用。以涼州人為主的士家能夠成為朝廷的根基,那些到軍中任職的宗室功不可沒。這些人大多少壯,有兵在手,自然不會對陳王那樣的老臣唯命是從。先帝在的時候,他們不敢放肆,現在就不好說了。

“群龍無首,不宜逼迫太緊,還是緩一緩,待其自亂。”劉曄露出一絲不屑。“雖說關中四塞,又有八百里秦川,可以自給自足,背靠涼州,不缺戰馬,可進可退,但關西民風粗野,不服教化,唯以武力稱雄,若無外力,必然內訌頻生,互相殘殺。屆時再取,自然如巨石壓卵,勢如破竹。”

孫策微微頜首。“依子揚之見,當先取何處?”

“自然是兗州、冀州。兗州與豫州接壤,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冀州乃大州,戶口百萬,又有良田勁卒,若被劉備得之,必割據河北,后患無窮。”

“如何取?”

劉曄皺了皺眉。“大王欲速取,還是欲緩攻?”

“速取如何,緩攻又如何?”

“速取最簡單,征發步騎二十萬,南以步卒渡河,北以騎兵西進,中間以水師突入腹地,再聯合太行諸賊,四面圍攻,一年半載,必能平定冀州。只是損失會比較大。冀州豪強多,民風又剽悍,面對外敵,必群起反擊。堅城難克,需長期圍困,消耗必巨,殺戮必眾。”

荀眼神微縮,欲言又止。孫策看得分明,卻佯作不知,接著問道:“緩攻又如何?”

“速攻以兵,緩攻以勢。四面圍攻,圍而不攻,迫使冀州時時自危,春不敢稼穡,秋不敢收割,商人不敢外出,不出數年,大王以王師征其城,王道誘其民,冀州將不戰自潰。”

孫策搓著手指,沉吟片刻。“子揚以為何策為優?”

“速取。”

“哦?”

“速取雖消耗巨,殺戮眾,好處也有,借作戰屠戮世家,奪其產業,可免除后患。攻堅拔銳,可練精兵勇將,將來開拓四夷,自然得心應手。”

荀撫著胡須,咳嗽了一聲。孫策瞥了他一眼,含笑道:“大夫取何策?”

荀拱手道:“臣建議緩攻。兵法有云:攻城為下,攻心為上。殺戮雖能取一時之效,卻也傷元氣。冀州世家雖有冥頑不靈之輩,豈無明于事理之人?只不過消息不通,不辨真偽,固而一時遲疑。大王或以虎狼之師征之,行殺戮之事,與秦滅六國何異?王道若水,急則為禍,緩則濟民,愿大王明鑒。”

劉曄雖然沒有反駁荀,卻也不掩飾他的不以為然。

“二位意見不同,又各有道理,一時倒是難以決斷。”孫策拍拍膝蓋。“不如這樣吧,子揚若是不棄,就在船上盤桓幾日,從長計議。如何?”

荀求之不得,正中下懷。劉曄卻有些失落,猶豫了片刻,才怏怏地應了。

孫策看在眼里,卻不說破。

越巢湖,入長江,順風順水,離建業越來越近。

孫策一直沒有再找劉曄說話,也沒有召見其他人,一反常態的閉門謝客,不是讀書,就是思考,有時候什么也不做,獨自坐在飛廬上,看天看云,看山看水,一坐就是大半天。

有很多事,他需要考慮清楚才能面對,比如家與國,王道與霸道,民主與集中。

走到這一步,天下已經沒有人敢于主動進攻他,是轉守為攻,還是再等等,同樣是一個很關鍵的問題。急了,時機不成熟,阻力會很大。遲了,會錯失戰機,養虎為患。

轉攻為攻不僅僅是戰場上的事,甚至可以說,關鍵不在戰場,在朝堂。將士們在前線能否摧鋒折銳,戰必勝,攻必取,取決于朝堂上的利益關系能否擺平,不同派系能否保持克制,同心協力,否則戰場上的將士會成為派系斗爭的犧牲品,死得沒有價值。以前各管一方,這些問題還不明顯,現在需要聯合不同派系的力量共同作戰,這些問題不解決好就倉促出擊,遲早要出事。

不謀全局者,不能謀一域。天下這局大棋,已經擺在了他的面前,不管他愿不愿意,有沒有這個信心,都只能硬著頭皮上。他集結了無數這個時代的精英,當然可以向他們咨詢,可若是自己沒有足夠的鑒別能力,說不定就被誰帶到溝里而不自知。

誰能大公無私?就目前而言,誰也不是。張、虞翻不是,荀、郭嘉也不是,陸遜、諸葛亮也不是,每個人都活在現實之中,都有著無法割舍的利益關系,能公私兩顧就算不錯,假公濟私也不是不可能,大公無私、公而忘私只存在于想象中。也許將來吳國的史書上會有這樣的人,開國功臣嘛,沒有幾個德才兼備的賢者怎么能行,但現在沒有。

每當此時,孫策總想起太祖的那句話,總覺得自己在面臨一場人生的大考。這場大考不僅決定著他個人,孫家,還有可能決定華夏文明幾百年甚至幾千年的命運。

天命玄遠不可知,但造時勢的機會卻擺在了他的面前。只是這英雄實在不好當,一不小心就可有可能成為笑話。秦始皇是個笑話,王莽也是個笑話,同時代的曹操原本也會成為笑話。

當然,曹操現在已經成了笑話。被黃忠、周瑜左右夾擊,困守益州,發光的機會幾乎為零。

一想到曹操和劉備,孫策壓抑的心情莫名好了很多。果然幸福是比較出來的,只要有人更倒霉,自己的問題就不再是問題。

涿縣。

劉備坐在煥然一新的舊宅內,看著曾植有桑樹,如今卻空蕩蕩的院角,一時出神。

被封為中山王,他一下子成了涿縣劉氏的驕傲,這個偏居里角的舊宅也成了中山王故居,被徹底翻新,擴大了好幾倍。如果不是母親黃氏堅持保留這個小院,也許他會找不到回家的路。

祖父、父親,甚至他一點印象也沒有的高祖父、曾祖父都被人想了起來,一一列在宗祠里,享受著四時八節的祭祀,從來沒見過面的親戚也從四面八方涌了出來,既有劉氏,也有黃氏,紛紛夸他小時候便與眾不同,一看就是做大事的豪杰。

人情冷暖,即使劉備已經年過不惑,見過不少世面,還是為這些人的無恥吃驚。

反倒是族叔劉元起沒機會看到這一切。幾年前,他就不見了,說是外出做生意,至今未歸。連他的兒子劉修都不清楚他究竟是死是活,人又在哪里。這讓劉備很不安,總擔心眼前的富貴只是過眼煙云,甚至只是一場夢,隨時可能醒來,甚至化作一場噩夢。

“大王。”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劉備轉過頭,見簡雍站在門口,臉上剎那間露出燦爛的笑容。“憲和,你回來了?這可太好了,我等你好久了。”說著起身迎了上去,伸手去握簡雍的手臂。

簡雍向后退了一步,躬身施禮。“大吳幽州督客曹掾雍,拜見中山王。”

劉備笑容僵在臉上,眼中閃過一絲殺氣,隨即又笑了。他搓著手,嘿嘿笑道:“憲和,你這又是何苦呢,我可沒得罪你啊。”

“豈敢。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簡雍也緩了語氣,笑道:“大王,還是先說公事,再敘舊情吧。”

“有什么公事可說?”劉備轉身,環顧四周,一聲輕嘆。“你看,那株桑樹連根都被刨了,吳王心思深遠,非我能及,如今實力懸殊,不吝天壤之別,勝負判然。”

簡雍沉默不語。他不清楚劉備這句話是什么意思。認輸?這可不是劉備的性格。他從幼年就與劉備一起廝混,幽州游俠兒中,劉備出了名的堅忍,從不輕言放棄。如今貴為中山王,坐擁半個幽州,冀州兩郡,又怎么可能不戰而降。就算投降,也要講一講條件,不可能什么也不說就俯首稱臣了。

“聽說中山王后有孕,臨盆在即,大王有后,可喜可賀。”

劉備眼珠轉了轉,隨即眉毛一揚,笑了。“憲和,你也知道了?那你肯定還記得王后。西毛的毛嬙,你還有印象嗎?”

“自然記得。大王宿愿得償,我也為大王高興。”

“哈!”劉備大笑一聲,有些自嘲。“宿愿之所以誘人,就在于難以實現,真的實現了也就那么回事。好了,不說這些。憲和,你為何而來
homeroomchen 發表於 2019-8-24 15:10
策行三國 第2202章 中山國事

天子駕崩,新君遲遲沒有即位,長安亂成一團,冀州戰降不定,內部分歧也很嚴重。太史慈身為幽州督,自然要做好交戰的準備,這才派簡雍來與劉備結盟,試探劉備的心思。如果劉備愿意結盟,那他就與劉備聯合出兵。如果劉備不愿意結盟,那就不客氣了,先解決了劉備再說。

劉備心中明鏡也似,簡雍還沒說完,他就笑了。

“憲和既是客曹掾,想必這一路走來,已經和烏桓各部商量好了吧?如果我不答應,你們是不是打算聯起手來,先全取幽州?”

簡雍倒也不隱瞞,坦然的點了點頭,又道:“不僅是幽州,還有并州。”

劉備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把眼神閃了開去,若無其事的笑著。按照逢紀等人的計劃,他秋后就準備向西掠取雁門、云中諸郡。這幾個郡早就不在朝廷控制之中,被匈奴人、鮮卑人占領,如今匈奴人衰落,鮮卑人兩年前又被天子西征重創,暫時還沒緩過勁來,正是襲取的好機會。太史慈也想取并州,他不免有些擔心。如果太史慈看破了他的計劃,這事情就有些難辦了。也不用多費用,太史慈只要擺出西進的姿態,他的主力就不敢輕離。

“太史子義和烏桓人走得這么近,可與吳王的殺胡令相違背啊。”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況且太史都督已經向吳王報備過,吳王并無異議,否則太史都督也沒有足夠的物資開市。”

簡雍笑瞇瞇的,看似隨口一說,劉備的心里卻像挨了一刀,疼得直抽抽。太史慈控制了遼東,在柳城和玄菟開胡市,與胡人交易,附近的胡人大多去那里交易,就連上谷、代郡的烏桓人有大宗生意時都愿意去那里。相比之下,涿郡沒有中原來的商人,生意都控制在中山商人的手中,他做了中山王,控制了中山后,就連中山商人都不走這條商路了,寧愿去遼東。

如此一來,他不缺收入大減,就連戰馬都成了問題。他只能買到中等甚至劣等的戰馬,上等戰馬都送到遼東,賣給太史慈了。長此以往,幽州的騎兵之利將喪失殆盡,至少不是太史慈的對手。

簡雍這時候提這一句,絕不是隨便說,而是提醒他幽州的短處。沒有了青州、冀州的財賦支持,僅憑幽州,而且只有半個幽州,他是撐不了太久的。

“有錢就是好啊。”劉備苦笑道:“吳王坐擁中原六州,連天子都不是他的對手,更更何況是我。憲和,走吧,我們去城里,慢慢談。”

簡雍點頭應諾,跟著劉備走出。劉備背著手,一邊走一邊說道:“憲和,公事等會兒和逢相說,我們先說幾句體己話。若是我向吳王稱臣,吳王會如何處置我?是軟禁起來,做個富家翁,還是做個有名無實的諸侯,又或者干脆殺了,以絕后患?”

簡雍淡淡地說道:“吳王若想殺你,何必等到今天?”

劉備撇了撇嘴。“我倒寧愿他當初就殺了我。”

簡雍瞅了劉備一眼。“人生之事,莫大于生死。既然大王不畏死,有什么好擔心的?”

劉備哈哈大笑,伸手拍拍簡雍的肩膀。“憲和,你還是老樣子,一點也沒變。”他隨即嘆了一口氣。“待會兒我們多喝幾杯,好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

簡雍在涿縣滯留了幾日,與劉備敘舊之余探望親友、故舊,看不到了不少故人,卻一直沒見到曾在涿郡多年的關羽。偶然向熟悉的郡吏問起,郡吏們不是苦笑搖手,就是沉默。簡雍奇怪,旁敲側擊的問了劉備幾次,劉備只是說關羽忙,卻只字不提他忙什么。

張飛也沒露面,只是能打聽到的消息比關羽多一些,聽說在代郡練兵,鎮撫烏桓人。趙云去了朝廷,牽招又轉為國尉,如今北疆的重任全落在張飛一人的肩上,辛苦得很。

簡雍很驚訝。張飛那脾氣哪能和烏桓人和平相處,應該是牽招鎮撫烏桓人,張飛指揮中軍才對,劉備為什么會這樣安排?

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了。中山國文武大半出自世家,尤其是冀州世家,中山尹崔鈞是其中翹楚。借助崔鈞的影響力,劉備穩住了中山、河間兩國,也與幽州世家緩和了關系,卻也因此受制于世家,就連涿郡太守都換成了河間人邢颙。

張飛去了最偏遠的代郡,田豫則因出身田氏,與世家關系良好,得以留鎮廣陽,兼領漁陽、右北平軍事,承擔起阻止太史慈西進的大將。

作為反制,劉備則將自己的宗親安排在諸郡,只是那些人既沒有行政經驗,又沒有軍事經驗,承擔不了太大的責任,只能做縣令長,做太守的只有劉修一人,被安排在劉備最初經營的漁陽。

簡雍來的路上沒有遇到劉修,據說在北線長城一帶巡視,打算修繕關塞,防止塞外的胡人入侵。沒有了中原來的商人和商品,再加上去年被太史慈擊敗,劉備如今既不能利誘,也無力威懾,胡人漸漸不把他放在眼里,屢屢入塞侵擾,漁陽、右北平是重災區。

這可能也是劉備不得不向世家低頭的原因。任何時候,活下去總是最重要的,尤其是對劉備來說。

過了幾天,崔均趕到了涿郡,與簡雍見面。

崔均是崔鈞胞兄,字州平。與崔鈞不同,崔均對名利興趣不濃,喜歡讀書出游。崔鈞決定支持劉備后,力薦他出任典客。簡雍是客曹,由他來接待倒也合適,只不過顯得有些刻意,全面負責的中山國相逢紀明明就在涿郡,卻不肯見面,非要將崔均召來,讓簡雍不以為然。

簡雍向來輕脫,忍不住嘲諷了崔均兩句。崔均脾氣卻好,也不介意,反送了簡雍一部書:崔寔的文集,里面包括崔寔寫過的幾十篇文章,不久前剛剛印行于世。

簡雍翻看著文集,面帶微笑。他知道崔寔的名聲和學問,也能猜到崔氏兄弟此刻印行這部書的意義。此書一出,冀州、幽州士子自然更要高看安平崔家一眼,崔鈞本人也能從中得利。他現在已經是中山尹,再往上一步,自然是看中了逢紀所任的國相。逢紀是青州人,他在中山國除了劉備的信任,沒有別的優勢,而面對冀北世家的優勢,劉備也堅持不了多久。

世家的本性便是如此,不管什么時候都忘不了內斗。

簡雍和崔均的談判注定不會有結果,孫策劫掠世家產業的惡名在外,冀州世家不會輕易接受這個命運,俯首稱臣。沒有他們的同意,劉備也不可能接受,否則他這個中山王還能做幾天,誰也說不準。

簡雍沒有多費唇舌,很快就離開了涿郡,返回遼東。

經達漁陽的時候,他特地停了一下,溯水而上,直奔漁陽郡治。他還沒到雍奴縣城,劉修就露面了,半路上攔住了他。

見到劉修,簡雍很不高興,指著他的鼻子說道:“德然,你這么做可不夠朋友。就算我們各為其主,我經過你的轄區,你也應該盡盡地主之誼吧?避而不見,是何道理,莫不是中山國的待客之道?”

劉修很尷尬,再三請罪,又命人取出準備好的酒食,在路邊設宴,為簡雍接風。

簡雍倒不介意,欣然入座,與劉修把酒言歡,談笑風生。劉修有些放不開,簡雍看在眼里,哈哈大笑。“德然,你放心好了,今日是老友重逢,只敘舊情,不談公事。”

“那好,那好。”劉修訕訕地笑道,舉起酒杯,向簡雍敬酒。說起來,他當初還是簡雍的下屬,跟著簡雍出使,長了不少見識。否則他今天能不能成為劉備倚重的宗親,擔任漁陽太守,還真不好說。他再三向簡雍致謝,幾杯酒下肚,氣氛終于松馳了些。

“德然大展雄圖,可喜可賀。再飲一杯。”簡雍舉杯,向劉修祝賀。

劉修連連擺手。“憲和,莫要說笑,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說起來,還是你有先見之明,如今才能這么灑脫,挾千金,游萬里,所到之處,無論漢胡都要以禮相待。哪像我,里外不是人。”

劉修一邊說,一邊戳著自己的心口,委屈溢于言表。

“德然何出此言?漁陽雖不算富,卻有鐵,兼山海之利,農牧并重,這兩年又太平,應該還算不錯啊。”

劉修越想越氣,拍著大腿,唉聲嘆氣。“漁陽是有鐵,可是沒有工匠啊,采礦、冶鐵、制器,哪一樣不需要人?尤其是制器,同樣是人,做出來的東西卻千差萬別,有的能制利器,有的卻只能打打菜刀、農具。如今邊事吃緊,四面受敵,需要大量的武器,都指著漁陽這點鐵。可我到哪兒去找足夠的工匠?操他老母的,他們一個個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說得輕巧,我跟著倒霉,忙得腳打后腦勺還是沒用,隔三岔五地挨訓。”

見劉修爆了粗,簡雍忍俊不禁,瞅了劉修半晌,笑道:“你說的他們是崔鈞等人嗎?”

“不是他們……還能有誰。”劉修一遲疑,簡雍瞬間明白了,不動聲色的笑道:“還有關羽。”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8-25 00:32
策行三國 第2203章 大計

  劉修臉色微變,眼珠轉了兩轉,一聲輕嘆。“憲和兄,隨你怎麼猜,我什麼也不能說。”

  簡雍點點頭,一口答應。“行,不提就不提,免得德然為難。不過說起來,關羽那脾氣可真不怎麼樣,德然還是小心些好。要是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你儘管開口,只要能幫得上,絕無二話。”

  劉修點點頭,舉起酒杯。“那就先謝過憲和兄了。”

  兩人一邊喝一邊閒聊。簡雍沒有再問任何公事,只說些當年做遊俠的事。劉修雖與劉備是從兄弟,但兩人家境不同,性格也不太相投,劉備與簡雍、張飛做遊俠,在幽冀遊​​蕩的時候,劉修都沒有參加,對這些事知之甚少。他對劉備的了解遠遠不如簡雍,此刻聽簡雍說起當年的荒唐事,不免驚訝。

  不知不覺,簡雍說起了毛嬙。

  毛氏是涿縣大族,人口多,涿縣四面都有,號稱東西南北四毛。毛嬙是西毛,兒時便以美貌著稱,劉備曾模仿光武帝說了一句“娶妻當娶西毛嬙”,在遊俠中傳為笑談。如今劉備稱中山王,毛嬙為后,也算是宿願得償。雖然毛嬙在此之前已經嫁過人。

  劉修卻有些不以為然,撇了撇嘴,舉杯一飲而盡,隨即換了一個話題,冶鐵。

  劉修還是放不下心事,希望簡雍能夠為他提供一些信息。遼東也有鐵,平郭有鐵官,太史慈控制遼東後,平郭的鐵官被納入統一管理,由黃承彥安排人員負責指導生產,供應遼東本地的兵器、甲杖以及馬俱、農具等,除了一些要求特別高的產品,大部分都由本地生產,以減少運輸費用。

  劉修初任職事,對如何管理鐵官不太清楚,他希望簡雍能提供一些建議。簡雍不具體負責鐵官,也不懂冶鐵、制器的技術,但他對管理程序有一定的了解,而且這也不是什麼機密。

  簡雍一聽就笑了。“德然,不是我不肯告訴你,是告訴你,你也學不了。”

  “為何?”

  “鐵官的工匠之所以人人努力,是因為有薪酬,而且薪酬很高。之所以能付他們這麼高的薪酬,是因為他們的的技術能夠打造出高質量的器械,而這些器械能掙來足夠的利潤。你現在沒有他們的技術,沒有錢,也就無法付給他們薪酬,還想他們效力,怎麼可能?”

  劉修愣了半晌,喃喃道:“這是一個雞生蛋,蛋孵雞的循環啊。”

  “沒錯。你現在又沒蛋,又沒雞,怎麼學?”

  劉修苦笑,無言以對。

  簡雍看了他一會兒,又舉杯勸酒。“德然,我為什麼認定吳王必勝,原因就這裡。幽州地處偏僻,地少人稀,沒有了冀州、青州的財賦支援,連生存都難以維持,哪來的閒錢供養工匠,革新技藝?只有中原那樣的富庶之地,良田遍野,能養活更多人,只要應用得當,就有足夠的餘力供養工匠,讓他們安心琢磨技藝。你以為中原衣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那都是以數百萬頃良田做基礎的。幽州有嗎?幽州的耕地加起來還沒有中原一個郡多。”

  劉修盯著簡雍,眼神閃爍,幾次欲言又止,最後化作嘴角的一絲苦笑。

  ——

  雍奴城,逢紀坐在城樓,瞇著眼睛,極目遠眺。

  沽水如帶,在城西蜿蜒而過。今年比往年更冷一些,直到三月末,冰封的河水才解凍。他從涿郡趕來時,親眼目睹裹挾著碎片的河水滾滾而下,感觸猶深。

  偶爾聽劉備說,孫策有一個什麼冰河時代的說法,說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天氣會越來越冷,北方受到的影響最大,因此他選擇移民到江南屯田。最開始,逢紀對此不以為然,只當是孫策的藉口,他是江東人,當然希望江東有更多的人口,中原人思土重遷,沒有點理由很難讓他們在江東安居。以神道設教,治道故技耳,孫策嘴上說不信天命,其實比誰都喜歡蠱惑人心。

  但他現在有些動搖了。他問了一些老人,不少人也覺得這幾十年越來越冷,極寒天氣比以前要多一些。最明顯的一點就是草原上的雪災多了,胡人遭了災就會入塞劫掠,以前也來,現在來得尤其勤,一到冬天,幾乎天天有警。

  難道孫策並非虛言,而是有所據?逢紀不太清楚。不過他知道孫策得到了朝廷收藏的秘書,裡面有歷年災異的記錄,說不定是從那些記錄裡看到的,又或者是負責整理那些秘書的蔡邕對他說的。

  不管孫策從什麼地方得到這個結論,如果這個結論是真的,那對中山國來說絕非好消息。幽州本來就缺糧,一旦天氣變冷,糧食歉收,胡人入塞頻繁,不用孫策進攻,幽州就會難以為繼。

  時不我待啊。

  看到劉修的馬車進了城,逢紀一聲輕嘆,收回思緒。過了一會兒,劉修上城來了,提著衣擺,快步走到逢紀面前,老遠就躬身施禮。

  “逢相,我回來了。”

  “德然辛苦。”

  “逢相不遠千里趕來,才是真的辛苦。”

  逢紀擺擺手,沒有和劉修客套的興趣,示意劉修把與簡雍見面的經過說一遍。劉修不敢怠慢,將與簡雍說的話一一道來,除了極個別涉及劉備個人往事的部分,幾乎是原話複述。他在路上就回想過了,此刻連個磕巴都不打,條理清晰。

  逢紀很滿意。“簡雍有這樣的見識,著實不易。德然,你身為中山王手足,肩上的擔子很重,以後要多讀書,深思熟慮,為國之棟樑。”

  “喏。”

  “還有四五個月入秋,這幾個月很關鍵,你不僅要抓緊時間播種收穫,還要徵發民伕,修繕邊塞。能不能攔住太史慈,對大王秋後的攻勢很重要,甚至可以說決定著中山國的存亡。”

  “喏。逢相,我會抓緊的,只是……”

  “還有,軍械一定要抓緊,一定要如期交付。”

  劉修張了張嘴,把說了一半的話又咽了回去。逢紀看著他,眼神嚴厲。“有問題?”

  劉修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搖搖頭,咬牙說道:“沒問題。”

  逢紀緩了神色,走到劉修身邊,輕拍他的肩膀。“德然,我知道你壓力很大,中山王的壓力也很大。你看,簡雍也說了,僅憑幽州是無法獨存的,只有拿下冀州、并州,全據河北,中山國才有和吳、蜀一較高下的機會。孫策思慮深遠,早就看到了這一點,這才安排太史慈坐鎮遼東,牽制我軍。如果不能攔住他,虎口奪食,中山只能坐以待斃。你是大王信任的手足,這樣的事不交給你,還能交給誰?”

  劉修用力地點點頭。“請逢相和大王放心,修一定全力以赴。”

  逢紀揚揚手,快步離開,徑直下了城。城下停著馬車,他上了馬車,出了城門外,他又拉開車窗,向城牆上的劉修揮手道別。劉修拱著手,躬著身,目視逢紀離開,直到車隊的影子消失在遠處的官道上,他才直起身。雖然肩上沉甸甸的,依然覺得壓力很大,心裡卻多了幾分鬥志。

  中山國的興亡就落我的肩上,能否繼承先祖遺志,復興劉氏,在此一搏。

  逢紀沒有回頭再看,但他能猜到劉修此刻的心情,不禁嘆息。幽州人才本來就不如中原,劉備之前又在涿郡縱兵劫掠,名聲很壞,現在不得不倚重冀北世家,讓渡更多的利益。崔鈞貪心不足,居然覬覦他這個國相,想取而代之,是可忍,孰不可忍。

  拿下冀州是不夠的,最好能拿下青州。

  一想到青州,逢紀就有些失落。袁熙被沈友擊敗,沒能如願拿下青州,讓他的計劃徹底落空。如今青州士子不少人選擇了太史慈,就連大儒管寧、邴原都去了遼東,分別出任遼東和遼西郡學祭酒。逢紀已經從零星得到的報紙上看到了他們的文章。每次看到這些文章,他心裡都不是滋味。普通百姓支持孫策的新政也就罷了,怎麼這些讀書人也向孫策稱臣了?孫策對讀書人的態度可是出了名的惡劣,主持月旦評的許劭都被他逼得背井離鄉了。

  或者是我遺漏了什麼?逢紀心中狐疑。中山國離中原太遠,中間又隔著魏王袁譚掌控的冀州,交通不便,消息的滯後也很嚴重,更關鍵的是劉備一直沒有正式的情報系統,收到的消息零碎,也不能保證準確性。他選擇劉備之後,一直致力於此,但成績有限。劉備太窮了,沒有錢供養那麼多專業的細作,也找不到合適的人才。與中原人相比,幽州人也不適合作細作,他們更適合臨陣搏殺。

  如果郭圖能夠接受劉備的邀請,那就好多了。郭圖掌管情報多年,對這一套非常熟悉,手下也有足夠的人才。如果他能支持劉備,情報這一塊的短板就可以立刻解決,冀州也可能不戰而取。

  現在的問題只有一個:劉備能不能出得起價錢。袁譚覆亡在即,郭圖沒有其他選擇,只要價錢合適,他應該不會拒絕劉備的邀請。

  逢紀實在太累了。他靠著車壁,想著心思,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8-25 11:49
策行三國 第2204章 人多力量大

  簡雍辭別了劉修,順水而下。沽口有樓船等著,接上他後,扯起五帆,沿著海岸向東北急行。

  樓船很穩,船上設備齊全,物資供應也很豐富。簡雍趁此時間休息,整理自己這一路來的所見所聞。此行詭異之處甚多,他需要好好反思一下,以便向太史慈和孟建匯報時能夠更完美一些。

  回了一趟涿郡,看到了昔日的同伴,如今的中山王劉備,簡雍既惋惜劉備的無奈,又慶幸自己當時的決斷。如果他當時不離開劉備,此刻不管是不是和關羽、張飛一樣被冷落,這日子都不好過。在涿郡尋訪親友時,他明顯感覺到涿郡人對劉備的敵意。

  不是每個人都能得到足夠的補償,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和冀州人和平相處。

  船行兩日,簡雍到達菊花島。在菊花島暫停時,他遇到了在此檢查漁業的長史田疇。秋後可能會有大戰,充作行軍乾糧的魚乾數量必須充足,不能有任何閃失,田疇不放心別人,親自趕來查看,確認數量無誤,能夠滿足大軍的需要,同時也要檢查負責的官吏有沒有貪腐的情況。

  與簡雍談了幾句,聽說涿郡太守是邢顒,田疇立刻問道:“是河間鄚人邢顒邢子昂?”

  “長史認識?”

  田疇笑了笑。“豈止是認識。他來幽州遊歷時,與我盤桓年餘,相處莫逆。此人性情淡泊,持身甚正,倒不是一個熱衷功名的人,且執法守禮,頗有治才,由他任涿郡太守倒也合適。憲和,說起來,論將才,幽州可與冀州相當,論理政之才,幽州要稍遜一籌。將來天下混一,戰功難得,我幽州士子出頭更難,籌建政務堂迫在眉睫啊。”

  簡雍深表贊同。“若建政務堂,長史當為第一任祭酒。”

  田疇搖搖頭。“憲和,這話若是早五年說,我當仁不讓,現在嘛,不敢這麼說。若是沒有公務在身,讓我去江東遊學,再歷練幾年,將來回幽州籌建政務堂,任祭酒,我可以問心無愧。如今中原新政已經漸入正軌,文武各有專攻,研究越發深入,我這點能耐哪敢擔任祭酒,誤人誤己。”

  簡雍咂咂嘴,也有些擔心。幽州人才少,如今願意投效的都得到了太史慈的重用,根本抽不出人手去中原進修。現在沒什麼問題,將來天下太平,戰事平息,戰功難得,家族興旺還要靠文職,這可是幽州的劣勢。

  “憲和,我有意選拔幾個族中子弟去中原,你覺得如何?”

  “好啊,若是能到吳王身邊做個侍從,那就更好了。”

  田疇搖搖手。“侍從雖好,畢竟還是武職,不如隨其所好,只要學有所得就好。一州之興衰,需要多種人才。我觀大王之意,必對邊疆有所倚重,這時候派些子弟去求學,將來必有用武之地。”

  簡雍連連點頭,表示贊同,心裡有些遺憾。還是田疇有眼光,看得遠,他就沒想到這一點。否則這次回涿郡公務,一定挑幾個可造之才帶著。不過也沒關係,現在寫信回去也來得及。

  兩人說了一陣,暢想十年、二十年之後的幽州,心潮起伏。

  田疇和簡雍討論了涿郡的形勢。根據簡雍的描述,田疇覺得劉備近期必然會有大舉動,秋後再行動很可能會貽誤戰機。如今劉備控制著中山、河間,已經進入冀州腹地,如果他想對冀州用兵,只要準備充分,很可能在短時間內就分出勝負。太史慈就算收到消息,迅速出兵,大軍主力趕到戰場也需要一個月,那時候劉備很可能已經得手了。

  除此之外,田疇覺得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并州北部。匈奴人這幾年接連受創,鮮卑人又遠離邊塞,并州北部的雁門、雲中諸郡出現了空白,劉備很可能會從代郡進入并州北部,進而控制通往草原的商路,從中牟利。關羽是河東人,當年殺人逃亡,經由并州來幽州,他對那一帶的地形有所了解。如果劉備要派人取并州,他是最好的人選。雁門得手,關羽再一路南下,取太原、上黨,劉備就有可能跨有冀並。

  簡雍也有這樣的擔心,更不敢怠慢,兼程趕往昌黎。

  ——

  太史慈、孟建聽完了簡雍的報告,也得出了和田疇類似的結論。劉備野心不小,近期必然有所舉動。不管他是圖謀冀州,還是圖謀并州,都不能讓他輕易得手。

  反復分析了各種條件後,孟建覺得劉備意在冀州的可能性更大。袁譚戰降不定,冀州內部有分歧,此時正是趁亂攻取的好機會。有了冀州,劉備就能解決幽州錢糧不足的劣勢,掌控河北。再考慮到為劉備主謀的是袁熙舊部逢紀,支持劉備的又以冀州人為主,孟建覺得這個判斷基本符合事實。

  相比之下,劉備派關羽取并州北部的可能性雖不能說沒有,卻不大,即使如此,影響也不大,關羽在短時間內全取并州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從并州北部南下,至少有雁門、太原兩座堅城攔路,他根本沒有足夠的錢糧來攻城。

  孟建向太史慈提出一個建議:請求水師協助。劉備派劉修進駐漁陽,又不讓簡雍深入漁陽,很可能是漁陽安排了重兵,以阻止太史慈西進。如果僅從陸上著手,劉備不會有太大的壓力。若是請水師協助,直接威脅涿郡,形成水陸並進之勢,情況就不一樣了。

  諸葛瑾贊成孟建的建議,然後又補充了一點:逢紀是劉備的謀主,又是袁熙的舊部。如果劉備謀奪冀州,不可能不利用袁煕,逢紀的作用很關鍵。但劉備身邊有很多冀州人,逢紀必然受到排擠,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著他,等著他出錯。如果安排一個青州人去見逢紀,冀州人一定會藉題發揮,甚至不惜中傷。崔鈞等人雖然有實力,可是謀略都不能和逢紀相提並論,劉備能有今天,幾乎都是逢紀謀劃的結果。失去逢紀,劉備就會被打回原形,不足為患。

  孟建對這個計劃很感興趣,問諸葛瑾可有合適人選。諸葛瑾含笑看向太史慈,太史慈也笑了,撫著頜下修剪整齊的短鬚道:“眼下就有一個最合適的人選,華歆華子魚。”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8-26 09:41
策行三國 第2205章 隱患

  太湖,樓船緩緩靠在碼頭上。

  跳板放下,楊彪、黃琬提著衣擺,拾級而上,上了船,來到孫策面前,躬身施禮。面對這兩位前輩,孫策不敢託大,起身還禮,以示禮敬。

  見禮完畢,荀彧等人上前見禮。黃琬上下打量了荀彧兩眼,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道:“你這王佐之才真是不錯,先將天子佐成了秦王,又將秦王佐成了布衣。”

  荀彧早有心理準備,倒是不急不躁,拱手以謝。“黃公教訓得是,彧愧對先帝。”

  劉曄卻有些按捺不住。天子戰敗,他是主要責任者,黃琬這句話至少有半句是在指責他。他嗆聲道:“黃公珠玉在前,我等後生豈敢專美。”

  黃琬盯著劉曄看了好一會兒,轉頭問荀彧。“文若,此人是誰?”

  荀彧苦笑。黃琬自然是見過劉曄的,此時故意這麼說,只是為了表示對劉曄的無視罷了。他剛要打個圓場,劉曄又道:“黃公貴人多忘事,記不得我,我卻不敢忘了黃公。落鳧山戰紀我可是拜讀了好幾遍呢,有機會還要請黃公指教。”

  說起落鳧山之戰,黃琬頓時火冒三丈,老臉漲得通紅,一擼袖子,上前就要與劉曄理論。孫策見狀,連忙攔住,喝令劉曄向黃琬致歉。劉曄雖然不願,卻也不敢固執,很勉強地向黃琬道歉,然後退到一旁。黃琬雖然火大,卻也不好當著孫策的面和一個後生過不去,只好暫時放過。

  荀彧上前打岔。“楊公,黃公,彧奉大王之命,為新政立綱紀,諸事草創,還請要二公多多襄助。”

  楊彪撫須而笑。“公琰,有文若主事,你我可以輕閑一些了。”又對孫策說道:“多謝大王體諒,召集了這麼多年輕俊傑。我有種預感,這次學術整頓一定會比石渠、白虎兩次會議更有成效。”

  孫策含笑拱手。“果真如此,二公的籌備之功必將載於史冊。沒有二位披荊斬棘,開拓出一條新路,如何能有今日之設想、將來之成就。飲水思源,二公之功不可忘。”

  黃琬心情大好,不再理會劉曄,與楊彪一左一右,與孫策並肩下了樓船,沿著長長的棧道,向湖心山走去。一路走,黃琬一路解說最近的情況。隨著海商發達,吳郡屯田大見成效,有錢有糧,生活安定,四方人士蜂擁而來,既有治儒學五經的,也有治諸子百家的,還有治浮屠道、太平道、天師道的,各種學術都有,歧義相見,爭訟不休,吳郡郡學堂人滿為患,已經影響正常教學,陸康不得不籌資擴建。如果不是大雷山、小雷山是禁地,有水師看守,閒雜人等不得入內,連他們都無法清靜。

  孫策已經聽陸遜說過此事,倒也不意外,隨即問起楊彪、黃琬對浮屠道的印象。

  對於太平道和天師道,楊黃二人並不陌生,評價也不高。在他們看來,《太平經》就是一部拼湊起來的東西,根本不配稱為經。天師道雖說以《老子》為宗,實際上和太平道差不多,都是以混雜儒道,參以巫術,適足以欺騙愚夫愚婦,不足以論。至於浮屠道,比太平道、天師道略強一些,但也強不到哪兒去。從他們看到的幾部道經來看,也沒什麼高深的東西,境界不出老莊之上。

  孫策靜靜地聽著,沒說什麼。對待佛經,他的意見和楊黃二人不太一致。就宗教而論,佛道各有千秋,佛教雖說開口空,閉口無,實則積極入世,反不如道門身心合一。就思想體系而言,佛學更勝一籌,至少這時候的太平道、天師道巫術的氣息還很濃,沒有真正的思想體系。

  只是嚴浮調佈道的熱情比水平高,不足以代表真正的佛學罷了。

  “二公對嚴浮調印像如何?”

  楊彪地溫和笑道:“有些小聰明,只是志向太大,一心傳道,花了太多心思在交游上,到吳郡這幾年,日夜奔走於富貴之門,怕是沒什麼時間靜下心來求學問道。依我看,他對浮屠道的理解還不如蔡大家的幾篇文字來得透徹。”

  “我倒是覺得這浮屠教不能掉以輕心。”黃琬捻著須尖,沉吟道:“大王記得笮融此人否?”

  “有印象。”

  “這笮融何嘗有什麼學問?只不過閒來讀了幾句浮屠經,卻蠱惑了那麼多百姓,在廣陵、下邳一帶鬧出那麼大動靜。為何?以其擅蠱惑人心耳。來世縹緲,無以知真偽,百姓苦難,今生無望,固然寄希望於來世。富貴之家,亦望永保富貴,來世更比這世強,是以無論貧富,皆入其彀中。貧者固傾其所有,富者亦不吝捐贈,這浮屠經倒成了無本萬利的商品了。”

  孫策有些吃驚。“有人捐贈家資,供養僧侶了?”

  黃琬探頭瞅了一眼孫策另一側的楊彪。“大王不妨問問楊公,他對此最有體會。”

  楊彪連忙搖手。“公琰,不要亂說,荊妻花的錢都是她自己的,我一無所有,現在吃的穿的都是她供的。你也是,若她聽到你這麼說,以後不肯供你了,我可不管。”

  看著兩個老頭互相打趣調侃,孫策不禁莞爾,心裡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

  孫策在大雷山休整了半天,當天下午便趕到城裡,拜見母親吳夫人。

  袁衡等人已經先行一步,向吳夫人請安,並探聽口風。得知孫策為此親自從平輿趕回來,吳夫人心情好了很多,見到孫策時,笑容滿面,很是親熱,一點也看不出心有芥蒂的模樣。

  吳夫人身邊有一個少年,是吳景的次子吳祺。吳景的長子吳奮幾年前就領兵,只不過沒有去前線,一直在吳夫人身邊。吳祺才十五歲,一年前隨侍吳夫人左右。

  孫策心知肚明。吳夫人將吳祺帶在身邊,就要給他一個前程。他招了招手,將吳祺叫到跟前。吳祺施了禮,有些局促,不安地舔了舔嘴唇。孫策按著他的肩膀,捏了捏,發現他肌肉頗有彈性,平時應該經常練武。吳家和孫家差不多,在學問上沒什麼天賦。

  “跟誰學的武藝?”

  “阿兄。”

  “你阿兄啊,武藝是不錯,教人可不太在行。”孫策笑道:“你怎麼就跟他學了?”

  吳祺窘迫,小臉漲得通紅,求助地看向吳夫人。吳夫人倒也不生氣,吳奮的武藝很一般,孫策已經給他留面子了,況且孫策和以前一樣,以兄弟之間的口氣說話,說明沒把吳家人當外人。

  “我眼前就這麼幾個人,不跟元興學,那就只能跟著伯海學了。”

  “算了吧,伯海的武藝還不如元興呢。”孫策擺擺手,歪著頭,打量著吳祺。“怕吃苦嗎?不怕吃苦的話,跟著我。我身邊有幾個高手,教你不成問題。正好最近伯陽也在學武,你們搭個伴。”

  吳祺再次看向吳夫人。吳夫人很滿意,嗔道:“你這孩子,還猶豫什麼。你大兄身邊的許將軍、典將軍都是萬裡挑一的絕頂高手,隨便教你幾招,你就能脫胎換骨了,不知道要比你阿兄強多少呢。”

  吳祺大喜,連忙拜謝。

  吳夫人又道:“伯陽怎麼去習武了?他不是一直在作學問嗎?”

  孫策躬身道:“阿母也是知道的,我當初答應過袁公,不能虧待他的獨子,必使他有血食。如果還算順利,半有天下,將來若能再進一步,裂土分封諸兄弟姊妹,伯陽自然要居其一。領封土,為藩國,自然不能不通兵事,現在早點學,將來用得上。”

  吳夫人眼珠轉了轉。“兄弟姊姊都要分封,還要領土建國?”

  “這是自然。兄弟如手足,天下這麼大,我一個人哪管得過來。”

  吳夫人沉吟良久,看了孫策半晌,臉色有些尷尬。“伯符,阿母有句話,一直藏在心裡,不吐不快。”

  “母子之間,有什麼不能說的?是兒子疏忽,怠慢了阿母。”

  吳夫人連忙搖手道:“伯符,你可千萬別這麼說。你對幾個弟弟妹妹的關照,阿母看在眼裡,是真心歡喜的。只是有一點不解,你對仲謀是不是有些想法?”

  孫策沉默了片刻,點點頭。“以前倒沒想過,此次接到阿母家書,我認真想了想,應該還是有的。我們兄弟姊妹八人,雖有性格不同,但不是像阿翁,就是像阿母,唯獨仲謀有些例外。阿母,你覺得他像誰?”

  吳夫人一直不知如何回答。誠如孫策如言,這八個孩子性格雖然不太相同,卻不是像孫堅,比如孫策、孫翊、孫尚香,就是像她,比如孫匡,唯獨孫權不同,心思更深。

  孫策接著說道:“尚香最幼,從小我們幾個人都寵著她,有什麼好東西都想留給她,唯獨仲謀不然,偶爾還趁阿母不在眼前時欺負她,我是以不喜,還教訓過他幾次。不過那些都是兒時的事,我也沒放在心上,如今都長大了,尚香武藝比他還好,他想欺負也欺負不了。我就更不往那方面想了。現在想來,可能多少還有些隔閡吧,只是自己沒意識到,反讓仲謀有了芥蒂。”

  吳夫人一聲輕嘆。“是啊,細說起來,仲謀是與你們幾個不同,心胸狹隘了些。伯符,事到如此,你又打算如何處置他?交州的戰事打成這樣,連你父親都受了重傷,他是有責任的。”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8-26 12:34
策行三國 第2206章 浮屠與儒

  孫策沒說話,從案上的琉璃盞中拿起一個橘子,慢慢的剝開,細心的撿去上面的絲絡,放在吳夫人手中。吳夫人接過,卻沒心思吃,眼神中帶著幾分不安,幾分乞求地看著孫策。

  她何嘗不知道孫權是自作自受?可是事到如今,交州形勢危急,她總不能看著孫權死在交州。孫堅重傷,生死難料——或許已經傷重不治——僅憑孫權和吳景等人,能否挽回局勢,她心裡沒有底。能解孫權之圍的只有孫策。孫策不鬆口,孫權寸步難行,他已經證明了自己在戰場上的無能,除了連累別人之外,不足成事。孫堅在的時候,沒人敢說什麼,若是孫堅不在了,他必成眾矢之的,吳景也幫不了他。

  “阿母,你說怎麼辦,我就怎麼辦。”孫策抬起頭,眼神清澈,氣度從容。“不管怎麼說,這事我有責任。上次阿翁中伏,我就應該有所警惕,本當及時調整,卻還是心存僥倖,連累阿翁受傷。這一次無論如何不能再姑息了,若是阿翁不治,或者阿舅再受連累,我可真無法向阿母交待了。”

  吳夫人語塞,欲言又止,眼神也有些慚愧,也越發擔心起來。在交州的人很多,除了孫堅之外還有吳景,還有朱治、程普等舊將。如果再由著孫權胡來,說不定下次就會是誰。她考慮了很久,只能一聲輕嘆。“伯符,我是個婦人,哪裡懂得軍國大事?還是你來處理吧。”吳夫人握著孫策的手,輕輕搖了搖。“阿母信得過你。”

  孫策眼神微閃,抽回手,十手交叉,置於腹前,兩個大拇指來迴轉動,半晌沒說話。吳夫人雖然心中焦急,卻不敢打斷孫策的思緒。她也清楚,孫策現在要操心的不僅是交州,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處理,而且這些事關係到孫家的未來,無數人的富貴,遠比孫權一個人重要。

  “仲謀自負,立功心切,除了阿翁之外,能指揮他的只有我。按理說,我應該親赴交州,但我現在實在抽不開身。”孫策籲了一口氣。“要不阿母寫封信,讓仲謀先回來吧,交州的事交給阿舅,暫時守住南海就行。等我平定了中原,再親赴交州,找士家算賬。”

  “讓仲謀回來?”

  “嗯,讓他回來。”孫策撓撓頭。“就說給他物色了幾個女子,需要他自己回來相親。成家立業,他也不小了,先成家吧。事業的事以後再說,不著急。”

  吳夫人考慮了好一會兒,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好點頭答應。“那你說,誰家的女子可以許配仲謀?”

  “這個我可不好說。”孫策苦笑道:“婚配雖說講門戶,也要看他們自己是否投緣。有謝家的事在前,怕是不少人對他印象不佳,勉強不來,還是等他回來再說吧。不過徐華的事就不用提了,差著輩呢,這不是讓人笑話嘛。姑母也不能答應啊,她那麼好面子的人。”

  吳夫人尷尬地點點頭。因為徐華的事,她和小姑鬧得很不愉快,這麼多年來還是第一次。為了安撫小姑一家,孫策不知道又要付出多少代價。徐琨已經是濟南督,比孫權強多了。現在孫權受挫,要被孫策調回來,以後也許都沒有再立功的機會,徐琨卻要加官進爵,實在讓人氣悶。

  孫策看在眼裡,話鋒一轉。“阿母關心阿翁、阿舅和仲謀,可曾為他們祈福?”

  “這是自然的,不僅為他們,也為你們幾個。”吳夫人說道:“去年聽人說,你是因有小厄才退守建業,我心中不安,也幫不上忙,就捐了一些錢,請人為你祈福。你這一年平平安安的,看來還是很靈的。”

  “是嗎,你請的是哪位神仙?”

  “你想見他們?”吳夫人打量著孫策,將信將疑。孫策連天命都不信,嚴浮調求見了很多次,一直沒有得到他的許可,現在孫策問起他們,不知是何用意。

  “阿翁受傷,我也想為他祈福,希望他能化險為安。”

  吳夫人很欣慰。孫策也許不信嚴浮調,但他為了父親孫堅,願意做出讓步,這是一片難得的孝心。她一口答應,派人通知嚴浮調來見孫策。嚴浮調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

  嚴浮調很快就來了。

  跟著陸績,他登上吳郡學堂的讀書樓,來到孫策面前。

  孫策站在樓上,正和陸康站在一起,一邊欣賞風景,一邊輕聲交談。吳郡郡學建在嶺上,向東可以俯窺城中的繁華,櫛比鱗次。向西可以欣賞太湖的風光,水天一色。

  孫策回到吳縣的第二天就來郡學,陸康很開心,陪著孫策談笑風生,暢想未來。陸績已經將孫策的決定告訴了他,同意他在不影響差使的同時盡心學問,並註意吸引新學的成就,研究易學的發展史。雖然還沒有具體的成果,但陸康這幾年一直關注學業發展,很清楚這是一個全新的學問,絕不僅僅是書本。

  “對了,前天收到邴原的消息,說他從胡人手中收到一件玉器。”陸康拍著欄杆,收起笑容。“聽說有些古怪,他不敢獨斷,正與管寧探討。又向中原寄了幾封信,通報消息。”

  “什麼樣的玉器,這樣緊張?”孫策笑道。邴原的反應有些反常,有了新發現,不是當作武器與陸康等人爭論,甚至沒有在學刊上公佈,而是私下聯絡,其中必有古怪。不過他心裡卻清楚,既然錢唐、餘杭一帶有零星的玉器出土,遼東、遼西也不例外,那可是著名的紅山文化所在地,遺址分佈比良渚遺跡範圍更大,號稱中華第一龍的碧玉龍就出自紅山文化圈。

  陸康皺了皺眉,正考慮怎麼措詞,腳步聲響,嚴浮調出現在樓梯口,一見陸康也在,嚴浮調的神情有些不太自然。陸康也哼了一聲,沉下了臉,喝道:“嚴浮調,你休要在大王面前胡言亂語,大王可不是那些愚民,否則小心你的首級。”

  嚴浮調拱手施禮。“祭酒,論道不成,便要殺人,這是儒門故事不假,只不過大王早已明儒學之偽,經學之衰,他是不會學你儒門那一套的。”

  “哼!但凡學術傳承,難免有歧見、曲折,傳承越久,研習的人越多,越是如此。你浮屠道也不能例外。你以為我不知道在那天竺之國,對你所言之浮屠道不以為然,甚至斥為邪道的人亦比比皆是嗎?”

  嚴浮調點點頭,又搖搖頭。“祭酒所言甚是,但又有不同。天竺那些視浮屠道為邪道之人皆是守舊腐朽之人,那些人固守舊學,不肯接受新學,這才出言污衊聖人。他們雖嘵嘵,卻無濟於事,數百年來,舊學日衰,如老朽將亡。新學日盛,如少年成長。”

  “老朽當年也是少年,少年將來也會是老朽。”陸康更加不悅。“你也是我中原衣冠,就算如今棄儒學而就浮屠,怎麼連尊老也忘了?不過這也正常,浮屠道重出家,在家不拜父母,在朝不拜天子,又何必在意幾個老朽。 ”

  嚴浮調一時語塞。陸康這句話可是點中了浮屠道的要害。浮屠道重出世,要斬斷世俗之累,不僅與儒家的觀點相對立,更與世俗政治無法相容。按照浮屠道的教義,他毋須向俗世君主行禮,但他有求孫策而來,又豈能不禮敬?

  陸康撫著鬍鬚,面帶得意。與嚴浮調辯論多次,今天總算勝了一局。在孫策面前,嚴浮調還敢強調浮屠道的無君無臣,無貴無賤,眾生平等嗎?

  孫策含笑不語。他不喜歡佛學,尤其對佛教傳播有些抵觸,但他也不喜歡儒學這種以扣政治帽子來進行學術辯論的做法。只不過當著陸康的面,他不會表露這樣的看法。畢竟他只是想改造儒學,並沒有徹底否定儒學的想法。

  就目前而言,能夠擔當起政治哲學重任的只有儒學。

  嚴浮調沉吟了片刻。“大王,浮調有一事不解,能否請大王解惑?”

  “不敢。”

  “當年轅固生與黃生在孝景帝面前爭論儒學與黃老,孝景帝是如何評判的?轅固生得罪了竇太后,令入圈擊彘,孝景帝又是如何做的?”

  孫策大笑,對陸康說道:“陸公,你看,這就是入室操戈啊。”

  陸康哼了一聲,不以為然,正待駁斥嚴浮調,孫策不動聲色的擺了擺手。陸康心中不安,卻什麼也沒說,只是冷眼旁觀。孫策是對浮屠道也有興趣,想听嚴浮調傳道,還是對浮屠道有研究,想親自下場,折服嚴浮調?嚴浮調最近為了傳道,奔走於權貴之門,吳夫人、袁夫人都對他頗有好感,還捐獻了不少財物。孫策這次特地從平輿趕回來,很可能有針對浮屠道的用意。

  “嚴君,我冒昧地問一句,你對浮屠道如此熱誠,是出於學術研究,還是服膺於其成就?你對佛陀的行跡又如何看?”

  嚴浮調說道:“兼而有之。”

  孫策搖搖頭。“恕我直言,你可能兩者皆失。論學術,你所知的浮屠道經義不過是皮毛。論行跡,你與佛陀所行相去何吝千里,簡直是欺師滅祖。”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8-27 08:59
策行三國 第2207章 有破有立

  陸康大喜。看孫策這架勢,可不像是要接納浮屠道的意思。本來嘛,孫策有吞併天下之志,怎麼可能接受無君無父,蠱惑百姓出家修行的浮屠道。若是浮屠道大行天下,人人皆出家修行,只認佛陀,置人間帝王於何地?

  嚴浮調眉頭緊蹙。他收到吳夫人的通知,說孫策要見他,請他為孫堅祈福,可孫策這態度一點也不像是要祈福,倒像是要興師問罪。

  “請大王指教。”

  “指教不敢當。”孫策緩了口氣。“我軍旅倥傯,無暇就學,對浮屠道更是知之甚少。不過有些基本事實,我還是清楚的。”他打量著嚴浮調,來回踱了兩步。“你讀過多少部浮屠經?”

  “精讀的有十來部,泛泛的百十部。”嚴浮調明白了孫策的意思,拱手道:“浮調所學的確淺顯,不及浮屠道精深道義之萬一。不過就是這萬一已經令浮調受益匪淺,故而斗膽,敢請大王准許,傳道於大吳,令天下人皆能明慧開悟,共享太平。”

  “信浮屠道,就能享太平?”

  “自然。”

  “天竺人信了幾百年的浮屠道,如今依然是小國林立,互相攻殺,更有外敵接踵而來,紛紛不休,哪兒來的太平?”

  嚴浮調語塞,驚訝地看著孫策。“大王此言,從何說起?天竺雖然小國林立,卻和平共處,相安無事,談何攻殺?至於外敵,更是傳言,還請大王不要輕信。”

  孫策笑了,指指嚴浮調。“我說你只知皮毛,你還不信。你關於天竺的這些事都是從那些安息人告訴你的吧,你自己了解過嗎?別的不說,就說安息國吧,他們信浮屠道甚是虔誠,連王子都可以出家修行,可安息國如今是什麼局面,你可知道?安息高等人都是逃難來的。”

  嚴浮調大驚失色,面色變了幾變,卻沒敢反駁。天竺國究竟是什麼情況,他不清楚,但安息高等人是逃難而來,他是心知肚明。如果情況真如孫策所說,信浮屠有亡國之禍,在中原傳播浮屠道就不太可能了。

  陸康喜不自勝,忍不住問道:“還有這樣的事?”

  孫策輕笑一聲:“祭酒,吳縣如今已是胡商必經之地,你讀書閒暇之際,不妨去胡市走一走,喝上兩杯酒,聽胡人說說這海外的故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會有啟發的。”

  “對對,大王說得有理。”

  “還有,蔡大家研習天竺文字有成,收集了不少天竺的史事,正在編一部天竺簡史,其中就有浮屠道的來龍去脈,雖然簡略,卻有脈絡可循。印行之後,祭酒一定要讀讀。”

  “好好。”陸康連聲答應,心情大好。

  嚴浮調呆若木雞,汗如雨下。孫策對天竺的了解比他還多,還安排了蔡琰這樣的大家專門研究天竺,這讓他的自信瞬間崩潰,不敢輕易開口。

  “你好學向道,有所心得,不願藏私,願普惠天下,這份用心是好的。只是學問還不夠,倉促傳道,難道有魯魚亥豕之誤。若將這訛誤之學傳布天下,不僅誤己,亦將誤國。”孫策緩了語氣。“我想,這絕非你所想見,對吧?”

  嚴浮調猛然驚醒。他抬起手臂,用袖子拭去額頭的冷汗,連聲說道:“對,對,大王明鑑,浮調絕無亂天下之心。只是……大王,這天竺真的……”

  “不信?”

  嚴浮調擠出幾分勉強的笑容,顯然不願相信,只是不好當面說孫策胡扯。

  “這樣吧,眼見為實,你去一趟天竺,遊歷數年,不就什麼都知道了?再帶一艘大船去,將那些你見都沒見過的浮屠經一併帶回來,好好研究,等真正搞明白了佛陀所言經義,你再傳道就不會有什麼問題了。”

  “可……可以嗎?”

  “當然可以。”孫策抬手輕拍嚴浮調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道:“佛陀是與老子、孔子比肩的賢者,他的學問博大精深,可不是你以為的這麼簡單。你才讀了幾部浮屠經就急於傳道,和一個剛讀了《論語》《孝經》就想登堂開講有什麼區別?”

  嚴浮調尷尬不已,又不肯甘心。“聽大王之意,莫非對浮屠道義亦有了解?”

  孫策哈哈一笑。“不敢說了解多少,只是有所感悟罷了。”

  “那能否請大王指教……”

  孫策搖搖頭,神秘一笑。“你境界不夠,說了也白說。”不等嚴浮調說話,他又舉起手,在嚴浮調面前翻了兩下,說道:“大道本一,觀者不同,浮屠、道門,不過是不同的說法。浮屠經千萬卷,不過一個空字。道德經五千言,也不過一個無字。只不過這裡面又有細微區別,不足為俗人道。”

  陸康有些不高興了。“大王,浮屠與道門相通,那儒門呢?”

  “易學是儒門學問,還是道門學問?”

  陸康不屑一顧。“當然是儒門學問,道門不過附會而已,哪裡懂得易之真義。”

  “不然。”孫策搖搖頭,想了想,轉身一指不遠處的一座小山峰,一道清泉正順著山坡流淌,嘩嘩有聲。“譬如這水,在峰頂匯聚成泉,一方面受日光蒸騰而為汽,為雲為霞,另一方面順流而下,滋潤草木,看似截然不同,其實都來自於那一窪清泉。異與同,不在於水,而在於人,在於人能看到哪一步,想到哪一步。若是見雲是雲,見水是水,那就是異。若見雲不是雲,見水不是水,那就是同。”

  陸康撫著鬍鬚,思索片刻。“臣雖不完全贊同大王之說,但也不得不承認大王說得有些道理。僅境界而論,已非臣所能及。”

  嚴浮調雖沒說話,卻也下意識的點頭贊同。他想了好一會兒,又問道:“浮調承認學問不精,境界不高,不如大王遠甚。但自覺問道之心尚誠,日夜警省,不敢疏忽,大王為何責浮調以欺師滅祖之罪?”

  孫策收起笑容,斜睨了嚴浮調一眼,看得嚴浮調心裡咯噔一下,有種不祥的預感。

  “你當真不知?”

  “浮調……不知。”

  “那我問你,佛陀本是王子,為何出家苦行?”

  “為悟道。”

  “苦行是不是悟道必須?”

  嚴浮調遲疑不答。他已經明白了孫策的意思。在傳道和與人辯論的過程中,已經有很多人提及過這個問題。信了浮屠教,是不是一定要出家,是不是一定要苦行?佛陀以王子之尊出家,拋妻棄子,托缽行乞,是不是必須如此?這個問題不僅讓很多對浮屠道經義感興趣的人望而卻步,也讓很多持反對意見的人有了攻訐浮屠道的藉口,陸康便是其中之一,剛剛就曾指責浮屠道無君無父,不合人倫。

  對潛在信眾的疑惑,這個比較好解答,不出家也可修習浮屠道,即所謂居士。居士這個詞本是指處士,近似於隱士或者逸士,如今被浮屠道借用過來,指在家修習浮屠道的人。對那些想修浮屠道,求解脫,卻又不能出家的人來說,做居士同樣是一種選擇。

  至於無君無父,不合人倫,嚴浮調根本不屑一顧。浮屠道勸人向善,求的是大福報,是來生的解脫,不僅對自己有益,對君父同樣有益,更甚於孝子忠臣。

  但他不敢用同樣的理由來反駁孫策。孫策剛剛表現出了對浮屠道的了解,已經遠在他之上,說服他可比說服陸康等人難多了。如果一言不合,在吳國傳道的事就泡湯了。

  “是不是不太好回答?”孫策來回踱了兩步。

  嚴浮調老老實實的承認。“大王境界高明,浮調的確有所顧忌。個人榮辱事小,傳道事大。”

  “既然如此,不如我替你答了吧。苦行未必能悟道,但不苦行怕是悟不了道。何也?浮屠經義在空,在斷捨離,放棄身外之物,甚至放棄肉身,直指本原。苦行是為了放棄那些不必要的牽掛,如果連身外之物都放不下,你還悟什麼空?”

  孫策在嚴浮調面前站定,又道:“你身邊的弟子,是不是已經有人沉湎於錦衣玉食、聲色犬馬,置道心於腦後了?以佛陀之大智慧,都要終生苦行,你們何德何能,覺得自己毋須苦行就能解脫,得大福報?”

  嚴浮調窘迫不已,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何止是他身邊的人,他本人也不例外。對他來說,浮屠道首先是一種學問,他喜歡這種學問,並希望更多的人了解他,卻沒有苦行求道的意思。

  “你說,這是不是欺師滅祖?”

  “這個……大王,我等凡夫俗子,豈能與佛陀相提並論,此生解脫,怕是無望,只能……”

  “既然智慧不如佛陀,就更當勇猛精進,不能片刻放鬆。”孫策揮揮手。“你想傳道,我不反對。有人願意信奉浮屠道,我也不反對。求學問道,這都是你們的自由。但欺世盜名不行。你如果只是想研究浮屠道經義,做個居士,即日起可以譯經講學,但不得誘人奉道。如果你想奉浮屠道,那就請你按照佛陀故事,托缽行乞。你不能讓人捨棄身外之物,自己卻大肆聚斂,這不是傳道,這是詐騙對不對?”

  嚴浮調大驚失色。“大王,這……”

  “我說得不對?”

  嚴浮調張著嘴,瞪著眼,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他知道說服孫策會很難,卻沒想到孫策不反對他傳道,卻要求他們按照佛陀的故事行道,只能托缽行乞,做個苦行僧。

  有幾個人能做到這些?

  陸康看在眼裡,喜形於色。“大王這也是為你們好。身心不二,方能行道,飽食終日,醉生夢死,如何行道?”

  嚴浮調氣苦,忍不住反駁道:“陸祭酒,你們儒門能依聖人故事嗎?”

  “能。”陸康不假思索,理直氣壯。“我們儒門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則天下,言行不一的偽君子為萬人唾棄。邦有道則谷,邦無道則走,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面對侃侃而談的陸康,嚴浮調第一次無言以對。這可真是要了命,這個問題不解決,不用孫策禁止浮屠道,連他自己都不會修習浮屠道,最多當個學問研究研究而已,行道就免了。

  誰願意安穩日子不過,托缽沿街行乞啊。

  孫策等了一會兒,又問了一句。“為人祈福求平安,是浮屠道的固有經義嗎?如果我記得不錯,佛陀是反對神通的。”

  嚴浮調面紅耳赤,欲言又止。

  孫策心中明鏡也似。佛教理論精深,邏輯嚴密,但佛教——至少這時候的佛教——還是以思辨為主,並不包括祈福這樣的法術。這些都來自於道門,而且是來自道門裡的原始巫術——道門本來就起源於民間,治病祈福、禳災祛魅都是他們的看家本領。佛教的思辨只能吸引知識分子,對普通百姓沒什麼吸引力,後來為了擴大信眾基礎這才從道門那裡學來了這些法術,比如超渡亡魂之類,最終青出於藍勝於藍,生意做得比道門還好。

  嚴浮調只是開了個頭,效果不錯,一度還自以為得計,現在卻被孫策抓住了把柄,連反駁的機會都有。如果說沒有像佛陀一樣苦行只是做得不夠,那從道門那裡偷學祈福法術就是做得太過了,欺師滅祖這個罪名想賴都賴不掉。

  “浮調學術不精,口辯不給,不能應對,還請大王稍微寬限些時日,容浮調請同門前來為大王解說。”

  見嚴浮調想口遁,孫策也不挽留。“我隨時恭候,不過你涉嫌欺詐,在搞清楚真相之前,你接受諸家的財物要予以押扣。”

  “我……”嚴浮調剛準備辯解,一看孫策臉色不對,想起自己答應吳夫人要為孫堅祈福求平安的事,又生生把話咽了回去。他懊喪不已,早知是這個結果,他又何必費盡心機的來見孫策?這不是自找沒趣嗎。孫策雖然沒有禁止他傳道,卻比禁止更嚴重。

  沒有了那些財物,以後的生活可怎麼辦?

  嚴浮調失魂落魄,怏怏的走了。陸康心情大好,忍不住放聲大笑。他笑了一陣,夜猶未盡。“大王,你真覺得這浮屠教義有可取之處?何不索性禁了,免留後患?”

  “堵不如疏。”孫策搖頭道:“信浮屠教的非富即貴,連我阿母都喜歡聽這嚴浮調講經,簡單的禁止不知會惹出多少麻煩。大戰在即,我不希望江東生亂。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讓嚴浮調知難而退,或是出海求法,是眼下最穩妥的辦法。”

  “大王要出戰?”陸康收起了笑容,眼中閃過一絲憂色。

  孫策點了點頭。“陸公,你是江東耆賢,德高望重,又久經仕宦,經驗豐富。你說說看,眼下該如何平衡不同派系之間的關係?”

  陸康沒有立刻回答。陸遜省親,他和陸遜深談過幾次,知道陸遜有功不賞,反而受罰,就是受派系之爭所累。孫策的發展太快,麾下文武又過於年輕,缺少年長穩重之輩,重臣中年紀最大的張纮還沒到五十歲,以前甚至沒有過主管郡縣事務的經驗,這樣一個人擔任首相實際上是有些吃力的。

  張紘能做成這樣,已經超出陸康的預料。至於虞翻、郭嘉等人,包括孫策本人在內,聰明是毋庸置疑的,經驗卻普遍欠缺。在這種時候,向老臣請教實在是最正常不過的事。

  當然,孫策親自趕回吳縣,不會只向他一個人請教,楊彪、黃琬等人都會受到他的垂詢,首先來吳郡郡學,向他請教,也是表示對他個人的尊重,對吳郡世家的尊重,自然也是希望得到他和吳郡世家的支持。

  甚至可以說,當著他的面駁斥嚴浮調也是其中一環。這說明孫策是清醒的,知道只有儒學能夠治國。

  “大王,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派系紛爭,說到底爭的還是私利。利不可無,無利不能存身。義亦不可或缺,不義則​​人自為利,一盤散沙,國將不國。”

  孫策微微頜首。他現在的感觸是越來越深,如果沒有一個共同願景,一個團體都很難壯大,更別說一個國家,一個文明了。為了去除儒學的弊端,解放讀書人的思想,他公開否定天命,卻沒能建立一個代替天命的共同願意,在解放思想的同時,也造成了思想上的混亂。

  還要不要放,放到什麼程度,這是他最近考慮得最多的問題之一。

  “利有大利小利,公利私利,近利遠利,義亦如此。義利當相配,方能各得其所,否則難免顧此失彼。霸道之失,就在於重利輕義,王道之失,則在於重義輕利。大王欲行王道,分利於民,卻又利重義輕,近乎霸道,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依老臣之見,民之利不可奪,那就只能著眼於義,使民知義,知大義,義利重歸於平衡,則霸道之失可免,王道可久。”

  “如何才能民知義?”

  “自然是教化。”陸康笑道:“德教本是聖人遺訓,也是儒門所重,只不過以前失之迂闊,士人雖奉為圭臬,汲汲以求,王者卻不以為然,或者虛應故事。難得大王英明,或許有機會大行於世。”

  孫策打量著陸康。陸康雖鬚髮花白,雙目卻炯炯有神,透著說不出的興奮,一點也不是垂暮之年的老人。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說的就是這樣的老人家啊。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8-28 17:57
策行三國 第2208章 新義利說

  儒家一直以復古、保守著稱,言必稱三代,行必依古禮,但這只是表面文章,實質上儒學最善變,是諸子百家中最能緊跟時代變化的,從孔子到孟子,再到荀子、董仲舒,一直在調整、擴充儒學以適應時代的需要,只是他們嘴上不肯承認罷了。

  漢末是經學衰落的時代,原本就有變更的內在需求。新政推行於中原和江東,不管經濟還是思想都產生了巨大的變化,向來以帝王師自居的儒門不可能無動於衷,最先做出了反應,最積極的就是江東人,尤其是吳郡人。

  作為吳郡郡學堂祭酒,陸康當仁不讓。面對孫策的垂詢,他拋出了醞釀已久的新的義利學說。

  義(義)者宜也,從我從羊。

  羊者,祥也,引申為善、美,與利有重合之處。從本質上來說,儒家並不反對利,只是反對不義之利,到了孟子時代,矯枉過正,義與利的對立越來越嚴重,這才顯得儒家迂闊,不近人情,進而發展為虛偽。可是作為一門政治哲學,儒學不會也不可能無視利的價值。小到家族,大到國家,要想正常動轉,不可能不注重利。只不過儒家追求的是公利、大利,希望穩定發展,長治久安,而不是其興也勃,其亡也忽。意願是好的,眼光也是有的,只是儒家過於強調道德,強調公利、大利,忽視了小利、私利,反而造就了一批心口不一的偽君子。

  所以在兩千多年的歷史上,儒學穩定有功,發展則無能為力,自身也逐漸被皇權馴服,僵化保守,失去了活力,成了阻礙歷史進步的障礙。

  好在漢代經學衰落還只是第一個週期,雖然遇到了麻煩,精氣神還在,還有自我革新的能力和勇氣。

  陸康的觀點很複雜,引經據典,說得孫策有點暈,但概括起來其實也簡單:要根據新的經濟形勢調整義的概念和標準,強化德育,避免官民唯利是圖。比如說,工匠、商人都變成了士,不能再像以前一樣視他們為賤役,就應該以士的標準來要求他們,而不僅僅是單方面的尊重他們。

  他們要想獲得尊重,首先應該符合一定的道德標準,值得受人尊重。自由也好,尊重也罷,都是有限制條件的,沒有限制的自由和尊重只會造成混亂,公利、私利皆無法得到保證,自然也就談不上長治久安。

  陸康最後總結說:無論是君子還是庶民,皆當有所敬,有所畏,否則就和浮屠道一樣,萬物皆空,無君無父,家既不家,國亦不國。

  孫策不完全贊同陸康的建議——根本原因是沒有完全聽懂——但是對調整原則表示認可。這正是他期望的變化,儒生不僅要適應時代的變化,還要能走在時代的前面,引領時代。只有形成這種良性循環,他的終極目標才有可能實現。

  聽完了陸康的建議,孫策也向陸康敞開了心扉,解釋了為什麼不禁止浮屠道。

  他對作為宗教的佛教無感,但是對作為哲學的佛學還是有一定興趣的。佛學重思辨,非常強調邏輯,對中原文化來說,這一點難能可貴。儒生和道士之所以辯不過和尚,根本原因就在於儒學、道學在邏輯上不如佛學嚴謹,常常說著說著就把自己繞進去了,最後只能強辭奪理。

  “學問不能求全責備,希望某個聖賢創立一套無所不包,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學問,後人只要依從即可,那是弱者、愚者的思維。學問就像孩子,總要不斷的成長才能成為有用之才。指望他生下來就全知全能,未免苛責古人。”

  陸康含笑不語。他雖然贊同孫策的觀點,但他畢竟是儒生,不能當著孫策的面否定聖賢,事實歸事實,情感上無法接受。當然,看到孫策推崇浮屠道的邏輯,他心裡也有些不舒服。被嚴浮調虐了那麼久,他現在聽到浮屠道三個字就習慣性的炸毛。

  “大王所說的邏輯,和西域人用於算學、形學上的推理、證明是一回事嗎?”

  孫策笑著點點頭。“祭酒也研究這些學問?”

  “原本看過一些,理解不深。上次陸遜返鄉省親,提及浚儀和定陶兩戰中的數理運用,老臣有些觸動。如今百業俱興,一日千里,離不開數理的幫助。身為郡學祭酒,總不能一竅不通。說到這件事,正好有件事,還要大王出面協調。”

  “陸公不妨直言。”

  “老臣想在郡學開設與算學相關的課程,教授九章以外的算學知識,也不用太深奧,讓學生有些了解便好,將來遇到問題也能事先有所估算,不至於盡說些不切實際的書生話,惹人笑話。”

  “這是好事啊。”

  “好事是好事,只是算學教師不易得。老臣向趙嬰發出邀請,卻被他拒絕了。他說要研究的題目太多,忙不過來。”

  孫策笑了笑。“陸公是沒給錢吧?”

  “給了,不過郡學的開支也大,老臣只能開出三百石的報酬。本來以為不少,又不是正常任教,五天才上一次課,後來一打聽才知道,這些算學高手現在很吃香,隨便去參加一個聚會,講一堂課,就是上萬錢,根本看不起這三百石的報酬。”陸康無奈的攤攤手。“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如今做學問的都成了逐利之徒,實在令人擔心。”

  孫策也很吃驚。趙嬰講一堂課能得萬錢?“都是什麼人請他講課,出手這麼闊綽?”

  “以商人為多,還有一些附庸風雅的權貴,不僅是趙嬰,有名的學者都在他們邀請之列。自己聽不懂沒關係,能請到著名的學者開講也是爭名的好辦法。嚴浮調能聚斂到那麼多錢財,大多就是這麼來的。我聽說他最忙的時候一天能講三場,早上一場,下午一場,晚上還有一場。”

  孫策聽出了陸康話氣中的酸味。為了見嚴浮調,他了解了一些關於嚴浮調和浮屠道的傳聞。嚴浮調這麼受歡迎,固然和浮屠道是新鮮事物有關,也和踩著儒門出頭有關。浮屠道能有今天的氣勢,一半是和其他學術辯論辯出來的。一個人講沒什麼意思,兩個人唇槍舌劍的辯論更吸引人。浮屠道如此,儒門也是如此,奈何總被人虐,自然沒興趣了。

  “我來找徐公河談談。不瞞陸公說,我本來也有這樣的計劃,不管將來是從文還是從武,從工還是從商,了解一些算學知識總是好的,沒想到陸公先行一步。論風氣之先,還是我吳郡第一,即使是陸公這樣的宿儒也敢於求新求變。”

  陸康謙虛了幾句,心裡灌了蜜似的甜。有孫策這句話,吳郡這與眾不同的地位就穩了。如果能主持完成新義利學說,為吳國的發展保駕護航,提供思想綱領,那就更好了。

  趁熱打鐵,陸康邀請孫策與郡學的師生座談。

  孫策欣然答應。他今天到郡學來就是給陸康和吳郡郡學堂面子。不管怎麼說,吳郡是他的本郡,也是江東的都會,是他的根基所在,理當有所照顧。

  得到孫策的同意,陸康立刻請孫策下樓,登上講堂。得知孫策要來的那一刻,他就有此想法,召集了所有的師生聽講。當初孫策在南陽講武堂開講,討論士的三重境界,並由蔡琰主筆,留下《士論》一篇鴻文,至今傳為佳話。現在孫策到了吳郡,自然也要做一篇大文章,才能彰顯孫吳鳳鳴之地的風采。

  郡學的堂上階下坐得滿滿的,人滿為患,除了郡學的師生,還有一些聽到消息的木學堂、講武堂、政務堂的師生,院子裡坐不下,連牆頭上都坐滿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倒是不拘一格,爭奇鬥艷。牆角有兩人爭立足之地,一個身著勁裝的如花少女,一個是身著儒衫的白髮老翁,各操吳音,你一言,我一語,少女嗓音清脆,吐字如珠落玉盤,快如急雨,老叟音質低沉,似古琴散音,不緊不慢,從容不迫,如同祖孫對唱,別有一番風味。一旁看熱鬧的大聲叫好,渾然不怕事大。

  見陸康引著孫策現身,堂上堂下頓時安靜下來,就連吵架的少女和老翁都停了,互相瞪了一眼,勉為其難的分享了立足之地。

  陸康首先介紹了幾個教師和優秀學生,然後向眾人解說了剛剛在樓上與孫策的對話,尤其是有關嚴浮調的部分更是鉅細靡遺,活靈活現,令人身臨其境,倒是讓孫策有些意外,沒看出來陸康還有說書的本事,後世起源於吳地的崑曲被稱為百戲之祖,風靡一時,看來是有原因的。

  得知孫策剛剛折服了嚴浮調,郡學的師生喜形於色。這段時間,他們被嚴浮調打擊得不輕,不少人準備在孫策來時告嚴浮調的黑狀,只是還沒等他們出手,孫策隻言片語就將囂張的嚴浮調鎮住了,簡直大快人心,對孫策的好感頓時提升了幾個層次。

  席間,不免有人又問起孫策對浮屠道的印象。孫策大致解釋了一下,但他沒有局限於佛學,而是順勢說起了希臘、羅馬。他對郡學的師生說,大概在與老子、孔子相當的時代,更遠的西方也出現了幾位賢者,他們提出了一些新的學說。這些學說與中原學問各有千秋,都值得好好研究。做學問就應當如蜜蜂採花釀蜜,取百家之長,成一家之言,只有如此,學問才能日日新。總在前人劃的圈子裡打轉是不會有出息的。

  孫策慷慨激昂地說,尊師重道並不是對前賢亦步亦趨,而是站在前賢的基礎上,有新的發現,敢於見前賢所未見,言前賢所未言,將前賢的思想、學說去蕪存菁,發揚光大。只有如此,將來我們走出去的時候,才能走得更遠,更穩。我們不是征伐,而是傳播文明。就像我們的巨型拋石機一樣,那不僅僅是一件威力巨大的武器,更是文明和智慧的象徵。

  師生們群情激動,齊聲喝彩。

  群嘲完了浮屠道,陸康引入正題,號召諸生向孫策請問。幾個年長的教師互相謙讓,不肯首先發問。陸康眼神一掃,堂上一個少年儒生起身,向孫策躬身施禮。

  “吳郡顧劭,字孝則,敢請大王闡發義利。”

  孫策心領神會。陸康關於義利的新學說那麼複雜周密,自然是準備了很久的,他剛才沒有正面回答,也就是想等到現在當眾宣講。顧劭是顧雍長子,是陸康的外孫,也是郡學的優等畢業生,一年前從郡學畢業,現在政務堂學習,師從祭酒黃琬,深得黃琬欣賞。由他首先發問,自然也是陸康安排好的。

  這種揚名立萬的機會自然要留給吳郡的青年才俊。

  孫策含笑點頭,緩聲道:“方才聽陸公說義利,意猶未盡,正當與諸君切磋。不過孤本武者,讀書有限,怕是不能像陸公一樣引經據典,文采斐然,淺陋之處還望諸君莫笑。”

  陸康撫著鬍鬚,朗聲笑道:“大王謙虛了,老臣無地自容。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所論者道也,書與言皆是枝末。大王雖不擅經籍,卻能直指道之本原,非老臣能及。我郡學師生平日里誦讀經籍,潛心向學,今日正欲聞大王武者之言,摧鋒折銳,直指要害,擊破藩籬,以期有所進益,開一新天地。”

  “然!”眾人再次喝采。

  “慚愧,慚愧。”孫策拱手四顧,含笑道:“諸君期望太厚,孤可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比當年面對袁紹的十萬大軍還要緊張些。”

  眾人再次大笑。有人高聲喊道:“河北傖夫,如何當得我江東精銳。大王今日所對皆是江東才俊,自當比官渡時更用心方可。”

  孫策忍俊不笑。江東子弟如今很狂啊,簡直是目無餘子。這還是看在王后出自汝南袁氏的份上,要不然罵的就不僅是河北人,豫州人也要躺槍。

  笑了一陣,孫策轉身顧劭。“敢問孝則,義與利孰為本?”

  顧劭倒是坦然,脫口而出。“利為本。人非利不存,家非利不興,國非利不強。”

  孫策讚賞地點點頭。“義於利何如?”

  “義者,於利有所別,合於義者,乃是公利、大利,義之利。不合於義者,乃是小利、私利,不義之利。君子當取義之利,捨不義之利。”

  孫策轉向四周。“諸君有異議否?”

  眾人互相看看,各自搖頭,有人出聲表示贊同顧劭的意見。這也正常,顧劭所說的本來就是大家都認可的義利觀,不管是不是儒生,都這個觀點都不會有什麼異議。

  孫策搖搖頭。“恕孤學識淺薄,不敢苟同。”

  “請大王指教。”顧劭不卑不亢,拱手施禮,眼中卻有幾分興奮。他不怕孫策有異議,就怕孫策沒異議。有異議才有爭論,有爭論才能有所啟迪,才能引起更多人的關注。

  “公私、大小,本是相對而言,不可截然而別,自然也不能凡大公則義,小私則不義。譬如吳郡顧氏,種族繁盛,戶口數百。於國而言,顧氏是小是私。於你顧孝則而言,顧氏是大是公。那顧氏之利是公是私,是大是小?總不能說顧氏之利忽而義,忽而不義。”

  顧劭心中忐忑。孫策特意提到吳郡顧氏家大業大,是無心之言,還是別有所指?不過他很快冷靜下來,反問道:“依大王之見,則公利、大利反為不義,私利、小利反為義?”

  “孤可沒這麼說。”孫策指指顧劭,笑道:“你這是欲加之罪。”

  眾人失笑。顧劭也笑著拱拱手。“小子不敢。”

  孫策收起笑容。“這其實是一個邏輯問題,孤言並非大公皆義,小私皆不義,只是說大公有義有不義,小私亦然,並非如孝則所言。義與不義,不在公與私、大與小,而在合不合義之規則。合乎規則則義,不合規則則不義。正如孝則與孤辯論,既不能因為孤是吳王便對,孝則是布衣便錯,也不能因為孤是吳王便錯,孝則是布衣便對。對與錯,只在對錯自身,不在孤與孝則誰是吳王,誰是布衣。”

  他頓了頓,轉頭問顧劭道:“孝則以為然否?”

  顧劭笑道:“大王所言甚是。”他抬頭看看孫策,又道:“久聞大王明辨是非,不以權勢迫人,今日一見,果然如此。有明君如此,乃我等之幸,天下之幸。”

  “然!”眾人齊聲附和。

  孫策笑笑,再次擺手,示意眾人安靜。“既然是坐而論道,自然要以理服人,起而行道則不然,那還是要看誰的拳頭硬,誰的刀快。所以說,要想與人坐而論道,首先要有行道的本事。否則對方一言不合,拔刀就砍,連命都保不住,還論什麼道?”

  顧劭強笑道:“若是如此,小子可就不敢說話了。誰不知道大王武藝出眾,天下無敵?”

  “怕不怕?”

  在孫策的似笑非笑的斜睨下,顧劭更加尷尬,笑容有些不太自然。“……怕。”大堂上也安靜下來,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孫策為什麼突然變了臉,出言威脅。

  “那你可知孤為什麼不砍你?”

  “自然是……大王仁慈。”

  孫策搖搖頭,哈哈一笑。“孤不拔刀砍你,並非因為仁慈,而是因為無利。論道本為明是非,若孤為是,何必殺你?若孤為非,就算將刀架在你的脖子上,逼你認輸,也無濟於事,只會繼續錯下去,而且人人自危,天下不安,後患無窮。殺你無利,便是不義,不義之事不可為,否則就是害人害己。義與利原本就是一物兩面,並非截然對立。”

  顧劭愣住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不禁又驚又喜,長出一口氣,又不免惱羞成怒。大眾廣庭之下,被孫策如此戲耍,著實有些丟臉。“大王這說理的辦法還真是別緻。”

  “是不是感觸特別深?”

  “呃……終生難忘。”顧劭仔細想了想,也覺得孫策此舉雖然輕佻,卻能義利一體解說得很直白。“依大王之言,則義利本一體,合於義者必有利,有利者必合於義?”

  “你覺得嗎?”

  顧劭笑著搖搖頭。“還請大王解說。”

  “孤剛才說過,你的邏輯不夠周密,顧此失彼,以偏概全。利有公私大小,難以兼顧,合而公利則未必合於私利,合於大利則未必合於小利,如何能一概而論? ”

  顧劭沉默了,一時不知如何作答。眾人也覺得有些繞,紛紛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陸康看在眼裡,有些後悔。本想讓顧劭成名,沒想到顧劭接連被孫策繞住了,脫身不得。想想也是,嚴浮調那麼善辯,都被孫策說得啞口無言,顧劭根本不是嚴浮調的對手,又如何能說得過孫策?

  陸康本想出言相助,轉念一想,又將湧到嘴邊的話咽了回來。顧劭少年得志,其實是有些自負的,即使被嚴浮調辯得理屈,心裡還是不服,總覺得嚴浮調兼通儒學和浮屠經義,而他不通浮屠經義,才吃了虧。如果有時間去研習一下浮屠經義,自然能勝過嚴浮調。如今讓他在孫策面前受挫,也許能讓他謙虛一些。

  眾所周知,孫策讀書少,別說浮屠經,連儒家經籍都讀得有限。由此可見,知不知道與讀不讀書、讀多少書沒有必然關係,重要的還是能否善於思考,舉一反十。

  顧劭權衡了良久,若有所思。“大王之意,莫非是說義亦當如利,分公私大小?”

  “孝則不愧吳郡英俊,雖不中,亦不遠矣。”孫策點點頭,給了顧劭一個積極的評價。顧劭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領悟到他的用意,的確也不愧才俊之名,思維很敏銳。“求學問道,不可偏頗,理當反復討論,不使有遺意、歧義。義與利本非對立,卻也並非渾然一體,若欲相安無事,就要各安其度,不僅不能以私害公,以小害大,也不能以公害私,以大害小。只有如此,才能公私相安,大小相和。”

  孫策轉身,對陸康拱手致意。“陸公,這新義利說能否做到這一點,為我大吳立綱紀,就要看陸公和諸君的學識和氣魄了。努力!”

  陸康心情澎湃,欣然領命。“有大王此論,臣等敢不竭力。”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8-29 08:58
策行三國 第2209章 緩兵之計

  座談還沒結束,孫策『義利宜公私兼顧』、『公不可害私』的態度就不徑而走,在吳縣城內外掀起了軒然大波。

  不少人暗地裡鬆了一口氣,尤其是那些發了大財的海商。

  人怕出名豬怕壯,這兩年江東太平無事,工商業高速發展,不少人發了財,財富的積累速度連他們自己都沒想到。偏偏孫策缺錢,去年年末,第一個五年計劃實施結果出爐,因為戰事支出太大,五年計劃的帳面不太好看。今年可能由守轉攻,開支會進一步增加,不少人擔心歷史上漢武帝一朝的局面重現,孫策為了彌補財政不足,會對他們下手。

  浮屠道這麼受歡迎,本質上就是一種集體無意識的體現。求神拜佛就是缺乏安全感,只能寄希望於虛無縹緲的神仙菩薩。現在孫策明確公私兼顧,不會因公害私,以大欺小,他們的擔心放下了一大半。

  很快,計相虞翻又召集海商會的成員開會,明確了目前的稅制不會調整,但是會加強緝查,凡是偷稅漏稅、走私偷運,甚至資敵,一旦發現,有一個處理一個,會讓他死得很難看。

  說這句話時,虞翻聲色俱厲,殺氣騰騰,人群中有人駭然變色,附近的人則露出鄙夷之色,甚至有些幸災樂禍。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有人貪得無厭,其他人雖不至於舉報他,卻也樂見他們自食其果。

  有了孫策和虞翻的雙重承諾,吳縣甚至整個江東的暗流迅速穩定下來。從四方趕來的各郡縣世家、豪強互相慶祝,安心參與第二個五年計劃的籌備大會,獻計獻策。

  在陸康等人的推波助瀾下,嚴浮調受挫,信奉浮屠道必須苦行的消息迅速傳了出去,一時間全城嘩然,尤其是諸家捐獻的財物被扣押後。絕大多數人信浮屠道只是好奇,或者是覺得時尚,對浮屠經義感興趣的只是一部分讀書人。當作學問研究沒什麼問題,讓他們托缽行乞,苦行修道,這根本不可能。

  浮屠道的聲勢急轉直下,再也沒人請嚴浮調去講法論道。嚴浮調想來想去,決定派人去洛陽白馬寺請支謙來共商大事。論浮屠經義,他遠遠不如支謙,面對孫策時也沒什麼底氣。支謙通曉梵文,學問非他能及,也許能和孫策交流一般。實在不行,去天竺求法也是一個選擇。孫策沒有禁止浮屠道,並且承認浮屠道有過人之處,至少還有機會。

  浮屠道受挫,開心的不僅是儒門,太平道、天師道也幸災樂禍。

  很快,王稚趕到大雷山求見。

  ——

  站在大營外,聽著大營裡操練的將士整齊雄壯的吶喊聲,王稚有些隱隱的不安。

  他在江東滯留了幾個月,遊歷多地,與于吉、嚴浮調都有過交流,知道孫策不好糊弄,所以他求見孫策不打算論道,只想問問合作。天師道與劉焉、曹操都有合作,現在更是擔任了阻擊黃忠部進攻漢中的主力,如果吳軍攻占了益州,將如何對待天師道,這是他現在最關心的問題。

  吳王遲遲沒有接見他,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他原本對嚴浮調受挫很開心,現在想想,自己這待遇還不如嚴浮調呢。嚴浮調見吳王時至少沒等這麼久,還是吳王太后專門派人通知的。相比之下,道門對權貴的吸引力的確不夠。

  如何才能吳王讓對天師道另眼相看?王稚一籌莫展。

  就在王稚等得心焦的時候,大營裡快步走出一個年輕人,四下看了一眼,便向王稚走了過來。王稚心一喜,從服飾來看,這年輕人應該是吳王身邊的侍從,應該是吳王派人來傳他進營了。

  王稚挺直身體,又整理了一下服飾,深吸一口氣。

  年輕人來到王稚面前,拱手施禮。“敢問足下可是蜀中天師道的王道長?”

  “正是。”

  “在下胡綜,在吳王身邊任侍從,奉吳王令,有幾句話問王道長。”

  王稚心中一沉。“吳王公務很忙?”

  胡綜微笑著,打量了王稚一眼。“應該比你們的盧夫人忙一些。”

  王稚一聽就明白了。孫策這是嫌他身份不夠,不願與他對話。他連忙說道:“胡君說笑了,嗣師夫人如何能與吳王相比。只是蜀中遙遠,嗣師夫人往來不便,這才派貧道先行一步。若是吳王有意召見,貧道立刻傳書嗣師夫人,請她來江東拜見吳王。”

  “這倒不必急在一時。”胡綜擺擺手,雲淡風輕。“論道法、經義,天師道、太平道也沒什麼區別。論規模,天師道不及太平道遠甚,也就是躲在巴山蜀水中苟延殘喘罷了。劉焉能讓爾等俯首,曹操也能讓爾等稱臣妾,我大吳又何必在意。”

  王稚的臉瞬間漲得通紅,險些當場發作。俗話說得好,罵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臉,哪有如此當面不遜的。“這麼說來,吳王眼中無我天師道立足之地?”王稚沉聲說道,手指輕彈,撫上了腰間的劍柄。

  胡綜瞥了王稚一眼。“久聞王道長劍術不凡,能否請教?”不待王稚同意,他已經笑瞇瞇地拔出了腰間的長刀,耍了一個刀花,擺出了進擊的架勢。

  王稚眉頭緊皺,也有些按捺不住,左手握著劍鞘,大拇指一彈,『唰』的一聲,長劍彈出,他伸手握住,向後退了一步,長劍平指。“請胡君賜教。”

  “好!”見王稚拔劍姿勢與眾不同,胡綜讚了一聲,向前一步邁步,雙手握刀,斜斬王稚肩頭。王稚看得真切,長劍斜掠,向上反撩。刀劍相交,『噹』的一聲脆響,正欲挺劍前刺的王稚手臂一麻,暗叫不好。胡綜雖然年輕,看起來也不是很強壯,刀勢卻很猛,這一刀力量很大,他單手握劍,沒能撩開,眼看胡綜的戰刀劈向脖子,只得向後退了一步,豎起長劍,守住門戶。

  胡綜卻不給他這個機會,一招得手,立刻搶攻。長刀翻滾,刀風霍霍,捲向王稚。王稚還了兩招,卻攻不進去,每一次刀劍相碰,他都會吃虧,不得不再向後退,以避胡綜銳氣。

  幾步之間,王稚便退到湖邊,『嘩啦』一聲,一腳踩進水中,鞋和衣擺盡濕。

  胡綜收了刀勢,向後退了一步,倒提長刀,拱手道:“失禮,失禮。”

  王稚狼狽不堪,臉色鐵青。“胡君好刀法,貧道自愧不如,來日再向胡君請教。”

  胡綜大笑。“道長過獎了。我大吳用刀高手數不勝數,武衛將軍許仲康、南陽督黃漢升,都是刀法大家,我這刀法和他們的親衛比都不配。不知天師道中劍法如道長有幾人?”

  王稚啞口無言。胡綜只是孫策身邊的一個侍衛,他卻是天師道與盧夫人一輩的長輩,兩人根本不是一個層次的對手,胡綜與他比刀只是想提醒他雙方整體實力的差距,黃忠受阻於漢中也許並不是無力突破,而是另有原因。

  一念至此,王稚心灰意冷。他還劍入鞘,拱拱手,轉身就走。

  “道長。”

  “不知胡君還有什麼指教?”王稚停住腳步,轉頭看著胡綜。

  胡綜揚聲道:“若是天師道誠心稱臣,就不要心存僥倖,你們沒有談判的資格。天下將定,巴蜀難以獨安,天師道若想生存下去,還是早點認清形勢為好。”

  王稚眉頭緊皺,沉默了片刻,轉過身來,客客氣氣地向胡綜拱手施禮。“多謝胡君指點,貧道一定轉告系師。”

  胡綜拱手還禮。“道長慢走,不送。”

  ——

  孫策站在將台之上,看著正在操練的中軍將士,扭了扭脖子。

  “大王技癢了?”郭武笑道。

  孫策笑笑。“是啊,看到將士們操練,忽然有些手癢。”他頓了片刻。“官渡之後,我就沒與人交過手了。”

  “豈止是大王,臣等也有好幾年沒上陣了。”

  “想上陣嗎?”

  “想,跟著大王上陣最痛快了。”謝廣隆湊了過來。“大王,秋後的冀州攻勢,你會上陣嗎?”

  “上陣,上陣,匹夫之勇,豈是王者所宜?”劉曄走了過來,沒好氣的喝了一聲。謝廣隆的臉抽了抽,剛準備反唇相譏,劉曄說道:“要不我再陪你打一場?”說著,手便按上了腰間的刀環。

  謝廣隆嘀咕了一句,陰著臉,悻悻地走開了。孫策看得真切,有些好奇。“怎麼,子揚和他打過?”

  “稍微切磋了幾回,小勝一招。”劉曄漫不經心地說道。

  “什麼稍微切磋,你就是個瘋子。”謝廣隆站在遠處,急赤白臉的反駁道。“說好點到為止,你卻不要命的死纏爛打,自己想死就自己想死,何必害我?”

  劉曄懶得理他,對孫策說道:“大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如今身為王者,負天下之重,不宜再像以前一樣摧鋒折銳,身先士卒。”

  “且!當時怎麼不勸勸關西天子……”謝廣隆嘀咕了一句,見孫策看過去,連忙閉上了嘴巴。劉曄面不改色,充耳不聞,只是目光炯炯地看著孫策,絲毫沒有退讓之意。

  孫策看看他,咧嘴一笑。“看來子揚放下心結了,可喜可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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