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楚臣 作者:更俗 (連載中)

 
x24685 2018-6-4 16:34:2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45 810332


【作者概要】:更俗,縱橫中文網與網易文學作家。

【小說類型】:歷史軍事 > 架空歷史

【內容簡介】:

  唐季既沒,諸侯崛起,天祐帝起於草莽之間,於江淮地區創立楚國已經十二年,與佔據中原的梁國以及佔據河東、幽燕地區的晉國,成為當世最為強大的三大霸主,天下征戰不休、民不聊生……早年,天祐帝為制衡手握重權的大將及地方上的節度使們,在朝堂之上扶持皇后徐氏一脈的外戚勢力,但到天佑十二年間,外戚勢力也尾大不掉,成為危及帝朝統治的大弊。

【其他作品】:《踏天無痕》、《大地產商》、《大荒蠻神》、《梟臣》、《重生之官路商途》、《官商》、《山河英雄志》、《重生之鋼鐵大亨

《不需他人代貼聲明》

本帖最後由 bpd 於 2018-6-4 22:21 編輯

我們都生活在陰溝裡,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We are all in the gutter, but 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
                         ─王爾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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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24685 發表於 2018-6-4 16:35
第一章 千年一夢

  夢境。

  光怪陸離的夢境。

  醉酒後伏案而睡的韓謙,在光怪陸離的夢境裡,彷彿正經歷跟今世完全不一樣的人生。

  帶四隻輪的鐵盒子跑得比紫鬃馬還要快,塞滿人的巨大鐵鳥在天空飛翔……

  高聳入雲的巨塔高樓擠滿大地……

  巴掌大小的金屬盒裡,有許多小人穿著稀奇古怪的戲服在裡面演著戲……

  這都他娘是什麼鬼東西?

  性情暴躁的韓謙,都不知道怎麼會做這樣的怪夢,就像被困一個與當世完全不同的怪異世界裡。

  韓謙掙扎著想醒過來,但是難以言喻的麻痺感控制著他的身子,眼皮子一動,光怪陸離的夢境似被鐵錘狠狠的砸了一下,頓時間就支離破碎。

  隨之而來,就像有尖銳的金屬物刺進心臟裡劇烈的攪動著。

  日,好痛。

  不過是喝了半壺酒,怎麼會如此的難受?

  劇烈的疼痛,似要將三魂六魄從他的身體裡扯出去,再撕成粉碎,痛得韓謙要大吼,只是一口氣憋在嗓子眼裡,怎麼都吼不出來!

  房間裡有翻箱倒櫃的翻動聲音,彷彿風聲,或許真是窗戶打開著,風灌進來在吹動書頁。

  韓謙努力的想睜開眼睛。

  「咦?」不遠處傳出一聲壓抑的驚呼聲。

  「怎麼了?」

  「韓家七郎剛才動了一下?」

  「酒裡所摻乃是夫人所賜的幻毒散,這廝剛才明明看著就像暴病而亡,氣息已經斷絕了,怎麼可能還會動?你莫要疑神疑鬼……」

  一男一女在房間裡竊竊私語,在翻找著什麼;那女的聲音聽著熟悉。

  胸口傳來的劇痛,令他難以思考,不明白這兩人說的是什麼意思,但從他們的語氣裡,聽不出對他有半點的善意。

  「七郎……」

  屋子外有一陣急促而細碎的腳步聲傳來。

  有人在院子外壓著嗓子喚他,似乎察覺到這間屋子裡的異常,但又怕驚擾到這邊,不敢大聲呼喊。

  「別是晴雲睡迷糊了在做夢吧?少主房裡這時候怎麼可能聽到有女人在?我們還是不要進去了,就少主那脾氣,真要是將他鬧醒了,少不了又是一通亂罵,真叫人受不了。」院子外的人猶豫著不想進來。

  「有人來了,我們走……」

  屋裡兩人低聲商議道,接著就聽見窗戶被推開。

  韓謙睜開眼,視野先是模糊的,意識也沒有完全的清醒過來,隱約看到兩道人影,就像壁虎似的正一前一後往窗外掠去。

  後面那道嬌小的身影在躍過窗戶時,回頭看了一眼,與韓謙的眼神撞在一起,沒有意料到韓謙竟然真的沒死,嬌豔絕美的臉露出驚容。

  黑色勁裝,將嬌小的身形包裹得滴水不漏,只是這張巴掌大的白皙小臉,卻像是月色下初綻的芙蓉花一般,予人驚豔之感。

  姚惜水!

  她怎麼這般打扮?

  韓謙這時候想起昨日發生的事情。

  昨天是他被父親韓道勳關到秋湖山別院修身養性的第四十七天,心情厭煩暴躁無比,拿女婢晴雲撒氣,踢了兩腳趕出去,但是院門被家兵從外面鎖住,逃不出去。

  他正坐在書齋裡生悶氣,不想姚惜水突然登門造訪,走進書齋,還讓人備好酒,與他飲酒作樂。

  有佳人相陪,耳畔吳音軟糯,晚紅樓的胭脂醉雖然嘗起來有些微的酸辛味,韓謙也沒有在意。

  只是他沒有喝幾杯酒,趁著醉意,手剛要大膽的往姚惜水的衣襟裡伸去,就昏昏醉睡過去……

  昨日入夜時,入屋飲酒的姚惜水穿著一身紫色羅裳,喝過酒美臉緋紅如染,燈月之下,天姿絕色令人心醉,而此時眼前的姚惜水卻身穿黑色裝勁、彷彿夜行的女盜,看自己睜開眼還一臉驚諤?

  大概聽到院子外的人正走過來,姚惜水半蹲在窗檯上猶豫了片晌,隨後身子就像弱不禁風的一片飛羽,沒入彷彿深紫色天鵝絨般的夜色之中。

  窗外的深紫色夜,真是給人一種詭異的感覺啊,詭異的讓韓謙懷疑自己沒有從夢裡醒過來。

  劇烈的絞痛,這時候彷彿潮水般稍稍褪去一些。

  韓謙恍惚的意識清醒過來,看到自己的身子趴在一張色澤暗沉、紋理細膩、對窗擺放的書案上,麻痺的四肢傳來一陣陣抽搐的劇痛。

  韓謙劇烈的喘著氣,彷彿被扯出水面的魚。

  胸口的絞痛令他有一種難以抑制的窒息感,令他無法從夢境裡掙扎出來,彷彿那光怪陸離的古怪夢境,才是他賴以生存的真正的水、真正的江河。

  書案上攤開一張宣紙,兩端用青銅螭龍模樣的鎮紙壓著,用隸書寫著幾行字,墨跡未乾,力透紙背;幾本線裝書散亂的堆在書案的一角,一支狼毫細管毛筆擱在硯台上。

  一盞青銅古燈立在書案旁,獸足燈柱栩栩如生,彷彿真有一頭上古妖獸從虛空伸出一隻細且長的鱗足,踩在書案旁打磨得平滑的石板地上,蓮花形的燈碗裡,燈油半淺,小拇指粗細的燈芯繩在燃燒著,散射出來發紅的明亮光線,照在書案上……

  這盞青銅燈要拿出去拍賣,不知道會驚動收藏家聞風而動。

  拍賣?

  好古怪的詞!

  韓謙為闖進腦海的這個詞感到震驚。

  在那個光怪陸離的古怪夢境裡,「拍賣」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一個詞,是那樣的熟悉而親切,但是自己都醒過來了,怎麼還會以夢境裡的思維,去思考眼前的一切?

  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夢?

  這夢給人的感受為何又是如此的真切,真切令他懷疑眼前的一切才是一個夢?

  韓謙忍著劇烈的頭痛,努力的將那些凌亂的夢境碎片拼接起來。

  夢境是時光流逝千年之後的世界,他所熟悉的帝王將相早已湮滅,身份低賤的樂妓優伶,成為受萬眾矚目的演藝明星或藝術家,但依舊擺脫不了被權貴玩弄的命運。

  人類對世界的認識,比他所能想像的要廣袤無垠得多,甚至他晝夜所能見的日月星辰,跟他所站立的大地一樣,都被千年之後的人們稱之為星球。

  曾被視為旁門左道的匠工雜術,成為經世致用之學的主流,有著令韓謙難以想像的發展;而自漢代儒學興盛以來的義理之學,卻早就被扔到故紙堆之中。

  戰爭依舊沒有停息,血腥殺戮的效率更是高到令韓謙膽顫心驚的地步,類似機關弩的槍械,能像割麥子似的瘋狂收割人命。

  一枚神奇的鐵蛋,從飛翔的鐵鳥投擲下去,能將一座巨型城池摧毀夷平。

  世家豪族並沒有徹底的消失,權勢看上去沒有以往那麼顯赫,對自家的奴婢不能生殺予奪,但依舊能通過「金錢」——更隱晦的說法是「資本」——控制著世人,成為千年後世界裡構成權力的最核心因素。

  他在千年後夢境世界裡,是一個叫翟辛平、從小生長在福利院裡的孤兒,在官府興辦的學校裡讀書,一直到青年時期才進入一個私募投資基金工作。

  二十年積累大量的財富,也叫他享盡千年後世界應有的榮華富貴,識盡千年後世界裡的爾虞我詐。

  他在一天夜裡,從燈紅酒綠的酒吧摟著兩個剛認識的漂亮女孩子出來,準備到一家酒店裡享受齊人之福的極致快活,一輛黑色的轎車從酒吧後巷咆哮著衝出來,將他撞飛到半空。

  光怪陸離的夢境在那一刻就嘎然而止,也昭示著他夢境人生的終結。

  痛,

  好痛,

  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夢境?

  「七郎!」

  房門從外面推開來,一個下頷短鬚、鬢髮花白的灰袍老者站在門外,疑惑的探頭往房間裡掃了一眼,眼神又頗為凌厲的在韓謙的臉上盯了一會兒,大概是沒有看出什麼異常,解釋似的說道,

  「晴雲說七公子房子裡有異常的響動,老奴擔心有賊人闖進山莊裡來。七公子沒事就好,老奴不打擾七公子夜讀了,先出去了。」

  說罷這話,老者就掩門退了出去。

  自己現在這樣子,像是沒事的樣子?

  看在父親韓道勳身邊跟隨多年、在山莊管束他的老家兵范錫程就這麼離開了,韓謙脾氣暴躁的要喊住他,但要張嘴,直覺口腔、舌根發麻,啞啞的發不出聲來。

  四肢的麻痺感還很強烈,令他無法站起來,胸口的絞痛雖然沒有那麼劇烈了,但也絕對不好受。

  這他媽怎麼可能是喝醉酒的感覺?

  想到剛才所聽到的談話,韓謙只覺有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竄上來。

  自己中毒了?

  是姚惜水那小婊子,跟那個只看到模糊背影的姘頭,一起給他下的毒?

  范錫程那隻老雜狗,看了一眼就出去了,難道不知道姚惜水這小婊子夜裡過來造訪,難道就沒有看出自己身中劇毒?
x24685 發表於 2018-6-4 16:36
第二章 夢境窺史

  舌根都是麻痺的,不能張口呼喊,韓謙心裡煩躁、憤恨,但也只能伏案趴在那裡,聽那蒙著一層油紙的窗戶,被從山嵴那邊吹來的輕風,「吱呀」的搖晃了一夜,搖得韓謙想將整棟院子都他媽給拆了。

  書房面向東方,山勢談不上多險峻,山嶺卻連綿起伏,在深紫色的夜色裡,單薄得像是疊在一起、色澤淺淡不一樣的剪紙。

  欲曉時分,遠處山嵴線之上的雲色漸漸清亮起來,山嶺草林也漸次清晰,才發現山崖距離這邊並不遠。

  「……吱呀……」

  這時候房門才被推開來,就見臉上被一大塊暗紅色胎印覆蓋住的少女,端著一隻銅盆走進來,

  「公子真是變了心性呢,竟然在書案前坐了一夜。要是在城裡也能如此,何止於惹得老爺發怒啊。」

  丑婢也沒有察覺到韓謙的異常,將盛洗臉水的銅盆放在木架子上,看到裡屋的被縟沒有攤開,還真以為韓謙夜讀到這時都沒有歇息。

  「閉上你的碎嘴!」

  韓謙看到這丑婢,心裡就厭煩,想張嘴呵斥,嗓子卻啞啞的發不出聲。

  他掙扎著要站起來,想著將那盛滿洗臉水的銅盆拿起來,朝叫人厭煩的醜婢臉上砸過去,心想這賤婢,害自己在窗前坐了一夜,竟然都沒有想到進來服侍一下。

  韓謙手撐著書案,身子要站起來,卻差點從椅子上一頭栽到地上。

  丑婢嚇了一跳,攙住韓謙,看他臉色蒼白得厲害,伸手去摸他的額頭:

  「哎呀,怎麼燙得這麼厲害?都說夜裡讀書不能開窗,山裡的風涼得邪性,公子怕是被吹出風寒來了——老爺嚴禁奴婢夜裡進來伺候公子裡,范爺也是粗心,也不知道將這窗戶關上,額頭燙成這樣子,可如何是好啊?」

  丑婢將沒有力氣使性子的韓謙,攙到裡屋的臥榻躺下。

  韓謙頭腦裡還是一片漿糊,身子虛弱,想罵人都沒有氣力,只能眼睜睜看著晴雲忙前忙後照料他睡下,中間喝了一碗入口苦澀的藥湯,也不知道藥湯裡是什麼東西,會不會吃壞自己,渾渾噩噩,心想眼前一切或者還是在夢中,一切都沒有必要較真。

  之後,又昏昏沉睡過去,又是殘夢襲來。

  只是這時候韓謙所夢,不再是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而是血腥彪健的悍卒,鋒刃凜冽的刀戈,殘破的城牆下屍首縱橫、血流如河,夕陽照在河灘的蘆草上……

  遠離帝國權力中心的宏書館裡,藏書彷彿汪洋大海般深闊……

  幽深的韓家大宅,一個枯瘦的身影坐在陰冷的暗影裡,那陰柔而凜冽的眼神,卻予人一種針扎的感覺……

  燭火映照下的秋浦河水,在夜色下彷彿是閃爍著亮光的黑色綢鍛,細碎的水浪如玉拍打船舷,遊船裡那一具具溫軟如玉的嬌軀不著絲縷,在睡夢中喃喃低語,散發出致命的誘惑……

  這才是韓謙所熟悉的世界,這才是他作為秘書少監之子、韓家那個無可救藥、仗著家族權勢在宣州、在金陵城裡無法無天的「韓家七郎」所熟悉的世界!

  睜眼醒過來,韓謙看日頭已經西斜,感覺稍些好受一些,床頭擺著一碗菜粥,還有熱氣蒸騰而起,想必是醜婢晴雲剛剛才端進來的。

  韓謙飢腸轆轆,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將菜粥端起來,囫圇灌入腹中。

  一碗稍有些燙的菜粥入肚,出了一身熱汗,韓謙才算是緩過勁來,沒有中毒後的虛弱跟恍惚感,眼前的一切自然也就更加真實起來。

  然而越是如此,韓謙越覺得前夜所做的那個夢越怪。

  夢境中人翟辛平的人生記憶,在他的腦海是那麼的清晰,而具有真實感,真實到令韓謙懷疑自己是不是被千年後的鬼魂入了心竅。

  這時候丑婢晴雲聽到屋裡的動靜,走進來,看到少主韓謙愣怔怔的坐在那裡,面目有些猙獰,也不敢多說什麼,收拾好碗碟就出去。

  韓謙拿起床頭那隻獸鈕銅鏡,看鏡中的自己,還是那個臉色蒼白、因為削瘦臉頰顯得有些狹長、十八九歲的少年——

  這讓韓謙稍稍好受一些,還是自己熟悉的模樣,差點都以為自己變成夢境裡那個孤兒出身、叫翟辛平的中年人了。

  韓謙走到外面的書齋。

  靠牆是一排到屋頂的書架子,擺滿新舊不一的書冊。

  以線裝書為主,也有一些紙質或絹質的捲軸,也有看上去就十分年深日久的竹簡,都是他父親韓道勳的藏書;書架子上有兩隻獸首焚香銅爐,有一些造型別緻的或白或黑或褐或棕等色奇石充當書靠……

  靠西牆還有一張坐榻,韓謙記得前夜姚惜水那小婊子跟他飲酒的地方,但此時坐榻上的那張小幾,空空如也,卻沒有酒壺懷盞,沒有一絲姚惜水出現過的痕跡。

  是自己被父親趕到秋湖山別院後時間過得太久,憋糊塗了?

  姚惜水那小娘們壓根就沒有到山莊來過,一切都是自己臆想出來的,自己只是受風寒後做了幾場怪夢?

  不過,書案前的窗戶還半掩著,有兩三天沒有清理,窗檯上積了一層浮灰,留下幾道凌亂的掌痕腳印,清晰可見。

  姚惜水與另一個男人就是踏著窗檯跳出去,不是自己的臆想!

  韓謙再是糊塗,這時候也能確認姚惜水夜裡過來給他下毒之事,不是做夢,而是真實發生過的。

  只是,這叫韓謙更糊塗了。

  韓謙再混帳,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就算他平日喜到晚紅樓狎妓為樂,對賣藝不賣身的姚惜水言語輕慢,百般挑逗,但他媽短短兩三個月在晚紅樓揮霍出去上百餅金子,卻連姚惜水的胸都沒有摸到。

  姚惜水應該花心思釣住他這麼一個揮霍無度的金主才是,怎麼會來殺他?

  難道藏有別的什麼陰謀?

  只是他曾任兵部侍郎的祖父韓文煥已經告老還鄉,回宣州居住去了,他父親韓道勳身為秘書少監,官居從四品,在滿朝文武將臣裡絕不算突出,他又是一個浪蕩子,他父親恨鐵不成鋼,才將他趕到別院來修身養性,手裡無權無勢,連范錫程這條只聽他父親命令的老狗都使喚不動,誰會費盡心機的毒殺他?

  韓謙清了清嗓子,正打算將丑婢晴雲喊來問個清楚,腦海裡突然閃過一段記憶碎片,更準確的應該說,是夢境中人翟辛平曾經讀過的一段南楚史:

  南楚武帝晚年為政昏聵,猜忌大臣,大臣韓道勳諫其勤勉政事,激怒武帝,被杖斃文英殿前,其子韓謙逃往祖籍宣州欲起兵,於途中被家兵執送有司,車裂於市……

  車裂於市?

  韓謙對車裂並不陌生。

  前朝覆滅,楚國新創,定都於金陵才十二年,此時楚國境內並不太平,天祐帝治政嚴苛,嚴刑峻法,每年都有不少囚犯以車裂之刑處死。

  他父親韓道勳調到朝中任職,韓謙也被接到金陵,跟父親團聚,雖然才三四個月,也有機會親眼目睹車裂處刑的場面。

  以前數朝的車裂之刑,就是五馬分屍,但楚國的車裂之刑要簡單一些,就是繩索分別套住死囚的腋下跟腰胯部,用兩匹馬拚命往兩邊拉,直到將死囚活生生的拉成兩截,肚腸屎尿跟噴湧的鮮血流淌一地。

  作為旁觀者,韓謙覺得這樣的場面十分刺激。

  雖然被他父親罵得狗血淋頭,還覺得這樣的場面很值得再去一看,但想到這樣的事情有可能發生在自己的身上,韓謙這一刻則是不寒而慄、毛骨悚然,心臟都禁不住隱隱的在抽搐。

  這樣的事情,怎麼可能會發生在自己的頭上?

  前夜怎麼會做這樣的怪夢,真他媽晦氣?

  韓謙想著將這些亂七八踏的念頭摒棄掉,但前夜夢境卻越發清晰的呈現在他的腦海裡,彷彿夢境中人翟辛平的人生記憶,已經融入他的血脈之中難以抹除。

  夢境中人翟辛平對南楚的這段歷史談不上熟悉,韓謙再努力去想,也只是一些零碎的記憶碎片。

  前朝後期藩鎮割據百年,於公元九百年整時,最後一個皇帝被權臣所殺而徹底覆滅,當時的淮南節使度楊密同時在金陵稱帝,定國號為「楚」,以「天祐」為年號。

  天祐帝在位十七年,駕崩後,謚號太聖太武皇帝,後世稱楚武帝……

  等等。

  這段歷史不就是在敘述天祐帝創立楚國的進程嗎?

  而此時才是天祐十二年,距離天祐帝駕崩的天祐十七年,還有五年?

  前夜那光怪陸離的夢境,到底是鬼迷心竅,還是上蒼對他的警示。

  倘若這些事注定要發生,豈不是說天祐帝在五年之後就將駕崩,而他在這之前就會被「車裂於市」?

  韓謙沒心沒肺的活了這麼多年,他才不會管自己身後洪水滔天,但想到自己在五年之內就有可能會被「車裂於市」,還怎麼叫他能平靜下來?

  只是,他又怎麼證明夢境中人所記得的歷史片段會是真的?
x24685 發表於 2018-6-4 16:37
第三章 夢非荒唐

  「七公子……」

  將晚時分,丑婢晴雲推門進來,看到少主韓謙還坐在窗前盯著書案上那枚巴掌大小的水玉看,這樣子已經有小半天了吧?

  她也不知道少主風寒初癒,昨日清早突然將書齋裡那只當擺飾的水玉碗砸碎,撿了一枚巴掌大小的水玉碎片,晝夜在磨刀石上擺弄,到底是發哪門子神經。

  這會兒晴雲她也不敢大聲喊,探頭看了一眼窗前的書案,就見那枚水玉碎片放在書案的宣紙之上,但尖銳的棱角已經被少主韓謙打磨掉,晝夜間磨成一枚圓形玉片。

  韓謙轉頭看了晴雲一眼,實在沒有心情喝斥丑婢晴雲這會兒又跑進來打擾自己,揮了揮手,讓她出去,莫要留在書齋裡礙眼。

  照夢境中人翟辛平的經驗,韓謙昨天將書齋裡那隻他父親最為喜愛的水玉碗打碎掉——以夢境裡的說法應該叫水晶碗,將那塊巴掌大小的碗底碎片撿起來,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磨製出一枚凸透鏡來。

  水玉碗的底部,原本就中間厚、邊緣薄,已經有一些凸透鏡的樣子,兼之水玉通透晶瑩如水,韓謙以極大的耐心,用一天一夜還多的工夫,將敲碎下來的水玉碗底的尖銳邊角打磨掉,將之前顯得粗糙的弧面,磨製更精細。

  今日午後,他成功的將一束陽光聚攏成螻蟻大小的一點光斑,照到宣紙上。

  韓謙眼睜睜看著光斑落處的宣紙漸漸焦黃,最後竄起一小簇火苗,將厚如葛麻的宣紙燒穿掉!

  韓謙不知道當世有沒有人知道水玉製鏡有引火之用,但他自己在前夜夢境之前,是絕對不知道此事的。

  前夜夢境並非荒誕虛妄!

  韓謙午後就像一截枯樹,一直坐在書案前不言不語也不動,反覆去回想前夜那看似荒唐虛妄的夢境,想要從中找到更多有關楚國,特別是天祐十二年之後的歷史片段。

  然而夢境中人翟辛平雖然好讀史書,但從前朝晚期藩鎮割據以來,中原大地太過混亂,夢境中人翟辛平對那段歷史的認識也是相當的模糊零碎。

  從午後坐到暮色四合,韓謙也只知道後世史書評價天祐帝晚年治政昏聵,於天祐十七年,也就是公元九百一十七年病重而亡,之後由荒嬉殘暴的太子楊元渥繼位。

  楊元渥身為太子時就沉迷於丹藥,繼位不到一年就丹毒暴發而亡,之後太皇太后徐氏與大臣立年僅十一歲的太孫楊燁繼位,徐後垂簾聽政,執掌楚國大權。

  為翦除異己,徐後先鴆殺武帝第三子,當時剛剛成年的臨江王楊元溥;隨後派使臣欲奪武帝次子信王楊元演的兵權。

  信王楊元演不甘束手就擒,率兵渡江,圍金陵百日,迫使被困城中的上百萬軍民餓死,江南繁華之地的金陵幾成死城。

  信王久攻金陵不下,被迫解圍而去,繼而盜掠江淮諸州,戰亂將好不容易得二三十年休養生息的江南繁華之地徹底摧殘,十室九空。

  而當時雄據中原的梁晉諸國,也是戰亂頻生、相互攻伐,戰亂持續數十年,之後被北方草原崛起的異族蒙兀人侵入……

  除了「往祖地宣州起兵,於途中家兵執送有司,車裂於市」等屢屢數語時,韓謙從這些記憶碎片裡,並沒有找到更多關於自己在天祐十二年到十七年間的記錄。

  在後世的史書裡,他只是無足輕重的一個小角色,還是因為他父親韓道勳的緣故,才留下這麼不經意的一筆。

  韓謙沒心沒肺的活了十八年,他才不會去管他人的死活,更不會管他死後家國離亂、山河破碎,但他坐在窗前,一遍遍梳理夢境中人翟辛平有關這段歷史的記憶,他卻能清晰的感受到,這一段段記憶碎片裡蘊藏著深入骨髓的錐心之痛。

  這應該夢境中人翟辛平讀史時的切實感受。

  或許是沉浸於夢境中的感受太真實,就像是他在夢境世界裡真實的活過一世,不自覺間,韓謙心境也難以避免的受這錐心之痛所感染,呆坐在窗前,一時間竟情難自禁……

  操!操!操!

  天祐十七年之前,自己會為何死得如此之慘,還沒有搞清楚呢,竟然為離亂世道而心生酸楚,也真是夠心寬的啊!

  韓謙狠狠的手捧著臉搓動,將沮喪、酸楚的情緒排遣掉,心想要是自己這時返回宣州不再離開,是不是就改變了「逃往宣州途中被家兵捉送有司而受刑」的命運?

  想到這裡,韓謙幾乎要跳起來收拾行囊跑路。

  然而他雙手撐在書案上,身子還沒有站起來,他心裡閃過一個念頭,想到即便范錫程這些家兵不阻擋他,姚惜水這小婊子與姘頭前夜毒殺他不成,還被他匿破行藏,怎麼可能就此放過他?

  韓謙手足冰冷的坐在那裡,彷彿籠子裡的困獸,所看到的四周都是要扎進他體內、吞噬他血肉的屠刀。

  姚惜水這小婊子明明是晚紅樓的花魁,不知道多少男人做夢都想將她剝光,扔到錦榻上愛憐蹂躪,他到底哪點礙著他們了,竟然費盡心機要來毒殺他?

  韓謙心再大,也知道這事沒有那麼簡單,不可能因為他逃回宣州,就脫離險境!

  韓謙苦思無策,忍不住喪氣的想,要嘛就這麼算了,只要他父親韓道勳這時候不犯渾去上什麼狗屁奏書勸諫天祐帝,只要他父親韓道勳不被天祐帝杖殺文英殿前,他還有可能痛痛快快的活上兩三年,哪怕最終的結局難改,大不了給自己準備一杯鳩酒,先喝下去死球,也就不用受那車裂之刑了。

  韓謙得過且過的混帳勁上來,劇毒剛解,又熬坐了一天一夜,也確實疲憊到極點,他跑到裡屋拉開薄被,躺下來就呼呼大睡過去。

  范錫程、趙闊這些韓家的家兵,笑得比劊子手還要猙獰,獰笑著將被鮮血浸染得發黑的繩索套綁上來……

  往大街兩側疾馳的馬蹄,踩踏出來的蹄音有如催命的顫音,令心魂顫慄……

  漸收漸緊的繩索,身體就像一根弓弦被越拉越大,在某一瞬時猛然斷開,肚腸屎尿往四周八方崩濺……

  長街四周是無數興奮的眼睛,絲毫不避飛濺來的鮮血屎尿……

  韓謙猛然驚醒過來,窗外已經微微發白,想到夢中那恐怕的場景,心臟就微微抽搐,盯著東牆壁掛的那張黑雲弓出神。

  黑雲弓談不上多麼精緻,弓身上雕刻有古撲拙然的雲紋,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粗獷之美,持弓握處,刻有「黑雲」二字銘文。

  這張黑雲弓是他父親韓道勳在楚州防禦使府任參軍時剿匪所得,然後由他帶回宣州練習箭術所用。

  韓謙還記得他剛得到這張黑雲弓時,還不滿十二歲,當時就已經能將兩石強弓拉滿,但之後就荒廢下來,六七年過去,身體比當時長高了有一頭,但用上吃奶的力氣,也只能將黑雲弓拉開一半。

  韓謙忍不住想,要是自己這幾年在宣州沒有荒廢,還能堅持每日勤練騎射、拳腳,此時再不濟,攜黑雲弓遠遁,也不怕姚惜水這小婊子追殺過來!

  自己這幾年在宣州怎麼就荒廢下來了?

  在即將降臨的可怕命運面前,沒心沒肺的韓謙第一次反省起自己這些年來的荒唐!

  韓謙這時候還記得他十二歲之前跟父親韓道勳生活在楚州的情形,當時父親在楚州防禦使、受封信王的二皇子楊元演手下,還只是一個普通的州府參軍,身邊只有老家人韓老山及家兵范錫程伺候。

  然而母親染疫而亡,楚州又時常受梁兵侵襲,父親韓道勳不得不將他送回祖籍宣州,托給二伯韓道昌膝前照顧。

  他剛到宣州,二伯韓道昌就將身邊的奴婢荊娘送給他,照顧他的起居。

  荊娘豐腴豔麗,韓謙這時還記得他剛見到荊娘時那豔光四射的樣子,他幾乎都沒有勇氣抬頭去看荊娘帶有奇異光彩的漂亮眼睛,以致當夜他滿心想著那雙漂亮的眸子而轉輾難眠。

  清晨時,那具似溫軟暖玉的嬌軀從後面抱過來。

  哪怕是已經過六年,他還記得那一刻,他的心臟緊張得都要停止跳動,手腳更是嚇得一動都不敢動,第一次也是被動的嘗到那極致的快活……

  從那之後,韓謙就沉迷於那具豐腴而叫人痴狂的肉體之中難以自拔。

  三年後韓謙無意間看到荊娘衣裳散亂卻滿面風情的,從堂兄韓鈞的房裡出來。

  即便事情已經過去三年,他還記得自己當時心肺撕裂的痛楚,奪刀要斬堂兄韓鈞,卻被堂兄韓鈞一腳踹翻在地。

  之後,荊娘就到他堂兄韓鈞的房裡伺候。

  雖然韓謙房裡換了兩個貌美如花的丫鬟,但再沒有一個女人讓韓謙有徹底沉溺其中的痴迷。

  再之後,在家奴趙志引領下,韓謙開始流連於宣州城的大小妓寨娼館,直到今年初父親韓道勳調到朝中任職,也將他接到金陵團聚。

  韓謙這時候陡然一驚,這一刻才發現自己回宣州六年的時間,壓根就沒有一天正而八經的起早去練習騎射、拳腳;即便每日午前照族中的規矩,都需要到書堂聽族裡的教書先生傳授課業,但自己似乎沒有一日不是昏昏欲睡……
x24685 發表於 2018-6-4 16:39
第四章 危機四伏

  前夜之前,韓謙還滿心怨恨父親韓道勳對他的管束。

  將他趕到秋湖山別院來不說,還命令范錫程那條老雜狗盯住他的一舉一動,生活起居由臉上有胎斑覆蓋、瘦弱不堪的醜婢晴雲照顧,整日關在書齋之中,半點不得自由,令他滿心懷念在宣州無拘無束、仗勢欺人的日子。

  他被關在別院一個多月,心情暴躁無比,無時不想著離開、逃回宣州,但在這一刻,想到荊娘是二伯韓道昌從身邊派給他的奴婢,想到趙志是二伯韓道昌從身邊派給他的家奴,甚至三年前他撞破荊娘與堂兄韓鈞苟且之事,也是狗奴才趙志看似無意的說破。

  韓謙的手腳則是冰涼一片,倒吸幾口涼氣都沒有辦法壓住內心的震驚。

  夢境中人翟辛平,不僅短短一生就經歷太多的爾虞我詐,平時所喜歡讀的史書之中也是充滿著種種匪夷所思的陰謀詭計。

  也許是夢境太過真實,真實到就像是韓謙在夢境裡度過另類的一生,真實到就像夢境中人翟辛平的人生記憶已經融入他的骨髓,令他也下意識的會用以往絕沒有的角度去思考問題。

  這令他第一次認真反省過去六年在宣州的日子,就驚嚇得手腳冰冷。

  二伯韓道昌待他絕沒有想像中溫良無害。

  年僅十二歲的他,自然未曾見識過人性的險惡,在此之前又哪裡會想到他六年的荒廢、此時的頑劣不改,實是他二伯韓道昌有意而為之?

  …………

  …………

  韓謙怔坐了半天,天光大亮,此時隱約聽到遠處傳來吆喝聲,他知道這是住在山莊裡的家兵清晨出來練習拳腳、騎射。

  天祐帝依賴大將及豪族成事,奠定楚國的基業,楚國新創,四周強敵未滅,天祐帝輕易不敢改部兵制,甚至還不時將兵戶拿出來作為獎賞賜給手下的有功將臣。

  因此世家豪族擁有家兵,這在當世實為常態。

  韓氏當然也不例外。

  韓氏的家兵,除了少數留在宣州,聽從他二伯韓道昌調遣外,更多的則追隨在此時出任池州刺史的大伯韓道銘身邊。

  不過,他父親韓道勳這些年出仕地方,個人也積功受賞二十兵戶。

  這些人都是近年陸續追隨韓道勳的老卒。

  他父親韓道勳到京中任職,金陵城內所置的宅子狹小,安置不了太多人,才在城外購置了一座山莊,將大多數家兵及家眷老小都安頓到這邊來……

  家兵!

  「往祖地宣州欲起兵,於途中為家兵執送有司,車裂於市……」

  想到夢境裡的這段話,韓謙額頭青筋禁不住暴跳起來,心想平日罵范錫程這些老雜狗,果真是一點都沒有罵錯。

  這些家兵,此時吃他家的,用他家的,最後在韓家經歷劇變,不說忠心耿耿將他護送到宣州,竟然於途中將他執送到官府處刑,不是養不熟、亂咬主人的雜狗,又是什麼?

  韓謙這一刻,恨不得手執黑雲弓,跑出去將山莊的家兵一一射殺。

  韓謙氣得心口難平,恨不得將書齋裡的一切都砸碎掉,才稍解心頭之恨。

  過了許久,韓謙才漸漸冷靜下來。

  此時他家裡還沒有發生劇變,家兵還沒有背叛他,不要說將這些最終不頂屁用的家兵都射殺了,他就算是想將這些家兵都趕出韓家,他父親韓道勳也絕不可能同意。

  他這時候能說什麼,說未來四年內的一天,他父親會被天祐帝杖殺文英殿前,他會在逃往宣州的途中,被這些家兵出賣?

  甚至是不是所有的家兵,將來都會出賣他,他也搞不清楚啊!

  想到這裡,韓謙又禁不住細想起姚惜水登門毒殺他那夜所發生的諸多細節來。

  那天夜裡,丑婢晴雲先是被他發脾氣趕出去,入夜後,姚惜水就突然登門來,備好酒水在書齋裡與他相飲,之後他中毒趴到書案上失去知覺,陷入那古怪夢境之中。

  他醒來時,意識還有些模糊,但也聽到關鍵的幾句話。

  姚惜水與那男的,費這些心機,並非單純的要毒殺他,還是要製造他暴病而亡的假象?

  姚惜水與那男的被聽到動靜趕過來的范錫程等人驚走,從之後范錫程的反應來看,他們似乎又完全不知道姚惜水登門造訪一事?

  在山莊,韓謙獨居東院,又因為他父親怕他沉迷男女之事,即便是醜婢晴雲,夜裡也禁止進入東院,所以只要不大聲喧嘩,范錫程他們確實有可能不知道姚惜水夜裡登門。

  然而,姚惜水怎麼會知道這些,以致她敢從容不迫的走進書齋跟他飲酒,而不怕驚動山莊裡的其他人?

  山莊的家兵或奴婢中,有人跟姚惜水通風報信?

  他父親還是朝中大臣,還沒有被天祐帝杖殺殿前,韓謙不相信所有的家兵都已經背叛了他家,但到底誰膽大妄為,與姚惜水暗中勾結、通風報信?

  韓謙吸了一口氣,暗感此時憂慮以後的事情也無益,總要先將眼下的危機解除掉!

  他的心思不知不覺間變得沉靜、細膩起來,不復之前的急躁、莽魯……

  …………

  …………

  入秋後,清晨有些微涼,韓謙披了一件薄裳推門而出,拿了黑雲弓循著家兵操練傳來的聲音穿過西跨院。

  院子西邊,清出一片三四畝地大小的空場地,用石碾子滾壓過。

  這裡就是山莊家兵平時操訓的練武場,場地邊的兵器架擺放有槍棒戟槊長弓等兵器,還有幾隻練力的石鎖。

  練武場的南北側還建有兩座院落,與韓謙所住的東院,共同組成秋湖山別院。

  東院最為精緻,二三十間房子乃是主人房以及貼身奴婢所住,但到夜裡,只有韓謙住在那裡。

  北院規模最大,有五六十間屋舍,是家兵及家小所住以及後廚、馬廄等附屬建築所在,但都相當的簡陋,皆是茅棚土牆。

  依照楚律,這些家兵依附於他的父親韓道勳,家兵的家人也併入韓氏家籍,充當奴婢。

  南院只有五間倒座房,也是進山莊的門庭,擋住進出山莊的谷口,平時有家兵守著。

  秋湖山別院雖然距離京城金陵僅三四十里,但這年頭盜匪橫行,金陵城附近也不安寧,山莊附近的田莊大宅,常遭劫匪洗掠,不小心提防,實在不行。

  范錫程這時候正安排人修築護牆,要將整座山莊都圍起來,只是工程頗大,能用的人手又少,目前才在南院,沿練武場南側邊緣修出一道黃土牆,防備有大群盜匪從山谷外闖進來。

  而這裡雖然說是山莊,實際位於寶華山南麓的一座山谷裡。

  練武場的西邊有一條溪河從山裡流淌下來,竹樹夾映,亂石堆壘,將山谷分成兩塊,東邊是山莊別院,西邊地勢要更開闊些,開墾出三四百畝田地,那些田地以及山莊後面的山頭,也都屬於山莊,散亂建有一些茅草屋棚,供依附山莊的佃戶居住。

  而小溪從南院土牆穿過去,地勢頗急促的降下去,到兩三里地外,則是一片煙波浩淼的大湖,遠遠眺望有十三四里縱橫。

  這座大湖是金陵城東南的赤山湖,匯聚從寶華山南麓出來的溪河,又有河道往西北引出,自金陵城的西南角匯入秋浦河,經水關進入金陵城,最終從北城水關流入揚子江……

  韓謙站在練武場的邊緣,視線越過黃土夯成的矮牆,能看到赤山湖中停泊不少舟船,還有幾艘彩漆塗裝的畫舫甚是惹眼,心想姚惜水乃是晚紅樓的花魁,會不會就藏身那幾艘畫舫之中並沒有離開,等著再找機會對他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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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家兵

  練武場的溪岸邊榆柳夾生,系有幾匹健馬。

  韓謙徑直朝那幾匹馬走去。

  或許是這些天來第一次看到少主韓謙持弓走到練武場,正在場上活動拳腳的那些家兵及家兵子弟,都停了下來,詫異的往坐在場邊條凳上曬日頭的范錫程看去。

  范錫程不知道少主韓謙想幹什麼,探頭往東院那邊張望,似乎想將丑婢晴雲喊過來,問她少主今天是不是吃錯了什麼藥。

  韓謙不知道這些家兵裡,到底都有誰跟姚惜水暗中勾結,當下只能暗暗提醒自己沉住氣,不動聲色朝一匹紫色鬃毛、高上去頗精神的馬匹走去,將黑雲弓插到弓囊裡,解開韁繩就要騎到馬背上去。

  韓謙十二歲就能開二石強弓,荒廢六年後,他也不覺得此時幡然悔悟,還有機會成為當世的無敵勇將,但將來在韓家發生劇變時,他不能指望家兵會忠心保護他,這時候就必須苦練騎射,以便將來能獨自逃命。

  「少主風寒初癒、身子虛弱,要是騎馬摔到哪裡,老奴可擔不起這個責任;再者,老爺要少主耐下性子在宅子裡讀書,此刻也不是遊山玩水的時刻。」

  范錫程跟過來,伸出青筋畢露的手腕,牽住韁繩,眼神凌厲的盯著韓謙,示意他下馬來。

  范錫程原本是楚州軍中的兵卒,妻女在戰事中離散,之後就追隨在韓道勳身邊,此時受韓道勳的命令留在山莊裡,看管韓謙苦讀書卷,可以說眼下是秋湖山莊的第一負責人。

  范錫程之前是韓謙眼裡的「范老狗」、「釘子」,就鬧過很多的不愉快。

  韓謙想到日後會被這些家兵出賣,心頭就來氣,下意識拿起馬鞭,就要朝范錫程的臉上抽去,但心頭閃過一念,這樣真能解決問題嗎,夢境中人翟辛平要在處於當此,他會怎麼做?

  韓謙強壓住心頭的怒氣,眼睛盯住范錫程,暗想不管以後范錫程可不可靠,他此時跟自己過不去,還是在執行他父親韓道勳的「命令」;而前夜也是范錫程帶著人過來將姚惜水驚走,范錫程是內應的可能性不大。

  而自己此時真要像以往那般大發雷霆,大吵大鬧,只會叫范錫程當成一條死狗,直接拽下馬,扔到東院禁閉起來,並不能解決他眼下遇到的問題。

  這麼想著,韓謙儘可能放緩自己的語氣,盯住范錫程的眼睛,問道:

  「我風寒初癒,身子虛弱,想騎這匹馬沿山莊走一走,恢復些氣力,這也不成?」

  少主韓謙的話,叫范錫程微微一怔,他是要管住少主韓謙,不讓他有機會胡作非為,但韓謙此時的說辭,也叫他沒有辦法直接將韓謙揪下馬關回東院去。

  范錫程愣怔片晌,才朝場下兩個年輕的家兵喊道:「武成、大黑,你們過來小心照應少主,莫要出什麼差池!」

  范錫程與妻女離散後,沒有再續娶,收養了兩名孤兒在身邊,此時也都是韓道勳身邊的家兵,住到山莊來。

  范武成人長得高俊,身姿挺拔,即便是在山莊裡,也身穿革甲,腰配長刀,更顯得英武勃發,走到韓謙跟前,眉宇透漏出一股傲氣,都不正眼看韓謙一眼,又或者說是故意避開跟韓謙的眼神。

  韓謙高是高了,但這幾年荒廢,被酒色淘空身子,六尺身量,才一百十斤的體重,瘦骨嶙峋,瘦得跟竹竿似的,風吹來就要倒。

  韓謙此時即便騎在馬背上,在身姿英武的范武成跟前,都難免有些自慚形穢了。

  韓謙看范武成的神色,他心裡也清楚,要不是父親韓道勳及范錫程的緣故,此人大概絕不願意替自己牽馬執轡吧。

  將來要是發生變故,要說誰會出賣他,韓謙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范武成。

  這麼想,韓謙對范武成更是厭惡,恨不得現在就拿馬鞭子去抽他,但轉念又想,自己被父親接到金陵城後,不時到晚紅樓揮霍,好多次范武成陪著,要說家兵裡誰有問題,范武成無疑是最有機會被姚惜水或晚紅樓的其他人收買!

  韓謙眼睛盯住范武成,但想到夢境中人翟辛平身處此境,絕不會如此心浮氣躁,視野硬生生從范武成臉上移開,暗感范武成真要是內應,他說什麼話試探,不是刺激范武成狗急跳牆嗎?

  要沉住氣!

  一定要沉住氣!

  韓謙在心裡一遍遍告誡自己,范武成這狗奴才真有問題,遲早會露出馬腳來。

  范大黑皮膚黢黑,體形更為壯碩,粗布衣裳下肌肉賁起,蘊藏著驚人的爆發力。范大黑雖然對自己這個少主人也頗為不滿,眼睛裡也不知道掩飾,眉眼間卻沒有范武成太著痕跡的那種傲氣跟輕視,走過來接住韁繩,甕聲說道:

  「少主,你別看阿紫瘦了一些,但性子很野,動不動就咬別的馬,力氣也大,你騎它可不能拿鞭子瞎抽。少主您要是被掀下馬背,摔著磕著,我們可擔當不起……要不,少主你換匹馬騎——那匹奶魚性子就很溫順。」

  韓謙看到范大黑要他騎旁邊那匹看上去更溫順的粟色馬,不耐煩的跟他說道:

  「你替我牽住馬,我就騎阿紫圍著山莊小跑兩圈,不礙事。」

  范大黑卻也不覺得替少主韓謙牽馬有什麼丟臉的,甚至還想看到少主韓謙從馬背上摔下來看個樂子,牽著馬就沿場地邊小跑起來。

  范武成則是悶聲不吭的跟在後面。

  到宣州這六年,平日都是馬車接送,韓謙都不記得自己騎過幾回馬,更不要說練習射箭了。

  韓謙這時候跨上馬,圍著二三十畝大小的山莊小跑了幾圈,就氣喘吁吁,大腿內側也磨得生疼,心裡直叫苦,但想到要縱馬小跑這點路都覺得辛苦,日後生變,不能指望那些狼心狗肺的家兵,他要怎麼跑路?

  韓謙咬牙下去,漸漸也就沒覺得有多麼辛苦。

  范武成中途就找藉口離開了;范大黑卻是不急不躁的牽住馬,防備脾氣急躁的紫鬃馬會暴走,將少主韓謙掀翻在地。

  剛剛入秋,到中午時,山裡還是有些炎熱,韓謙身上的衣裳濕過好幾回。

  女婢晴雲跑過來,看到韓謙還腰椎挺直的坐在馬背上,頗為意外:

  「公子以往騎一會兒馬,都要大叫骨子架子要被顛散了,今天怎麼這麼好的興致?」

  晴雲原本是韓道勳在戰亂中收養的孤女,才十四五歲,人長得瘦小,五官細看還頗為精緻,但有一塊半巴掌大小的暗紅色胎印,遮住鼻樑及大半邊左臉頰,看著像是一張猙獰的半張鬼臉面具遮住臉上,特別的刺眼。

  韓謙到金陵後,身邊連個漂亮的暖床丫鬟都沒有,對相貌醜陋的婢女晴雲更是厭惡,平時稍有不順,逮住就罵。

  晴雲的性子卻是天真爛漫,挨了斥罵,也過半天就忘。

  晴雲走過來,從范大黑手裡接過韁繩,不讓紫鬃馬亂動,她伸出手臂要來扶韓謙下馬。

  韓謙不喜歡晴雲,嫌她多事,待要用馬鞭將晴雲伸過來的手打開,但馬鞭抬起來的一瞬,卻又硬生生收回馬鞭,借晴雲的幫助,跳下馬來。

  見范大黑伸著懶腰,如釋重負就等著牽馬回北院用餐去,韓謙跟他說道:「這紫鬃馬叫范武成牽回去好生喂養,中午不可以多食,我下午還要用,夜裡則可以多添幾斤豆料;你以後就隨我在東院用餐……」

  范大黑微微一怔,有些無所適從。

  「晴雲,你去找范武成到東院來,將紫鬃馬牽走。」韓謙也沒有多想,下意識不想給范大黑找范錫程請示的機會,直接讓范大黑牽著紫鬃馬先跟他回東院;讓晴雲找范武成到東院來將馬牽走。

  范大黑沒有那麼多的機變,只能硬著頭皮跟韓謙先去東院,將紫鬃馬系在西跨院的一株桃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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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山居

  東院除了正院外,還有東西兩座緊靠著正院的跨院,中午的飯菜都已經在西跨院的飯廳裡準備好。

  一碟青菜、一碟切成片的臘肉、一大碗山蘑燉雞、一碗紅燒草魚塊,一隻盛下小半桶白米飯的小木桶,擺在臨窗的八仙桌上,談不上山珍海味,卻是普通人家無法享受的豐肴。

  這兩三天,韓謙還沒有好好吃上一頓,又騎了半天的馬,這時候飢腸轆轆,坐下來就覺得香氣撲鼻、食慾大振,但又擔心姚惜水這小婊子不甘心失手,通過內應在這些飯菜裡動什麼手腳,他的眼睛盯著一桌美食,不敢輕舉妄動。

  看到范大黑笨手笨腳的盛好一碗飯遞過來,韓謙伸手接過來,拿筷子夾了幾片肉脂透明的臘肉、幾塊紅燒魚、幾塊燉雞以及兩顆青菜壓到飯碗裡,然後將飯碗擱到一旁,指著桌上剩下來的其他飯菜,跟范大黑說道:「我還不是太餓,這些留給我足夠了;剩下了你都先吃了吧!」

  范大黑很是無所適從,但他性子也是粗糙,抵不過眼前美食的誘惑,甕聲說道:「待會兒我爹要是問起來,大黑可要說是少主強迫我吃下這些的!」

  「你下午還要伺候我騎馬,吃這一頓飯還怕你爹打斷你的狗腿不成?」韓謙不耐煩的催促道。

  這時候,韓謙瞥眼看到窗外,范武成正跟著晴雲走進西跨院,黑著臉將紫鬃馬從桃樹上解下來,似滿臉的不爽快。

  韓謙眉頭微皺,心想這廝即便沒有跟姚惜水勾結,以後也要找機會收拾。

  范大黑很快將小半木桶連菜都灌入肚中,除了一臉的滿足外沒有其他異常,韓謙才將預留下來的那碗飯菜很快的吃完。

  這時候范錫程黑著臉,跟著晴雲走進來,見范大黑竟然還坐在韓謙的對面,瞪眼就訓道:「不知好歹的憨貨,半點規矩都不懂——快去北院收拾馬廄去!」

  范大黑卻是畏懼養父范錫程,挨了一頓訓,沒等韓謙說話,就灰溜溜抬腿跑回北院去了;晴雲也是吐吐舌頭,收拾碗碟出去了。

  韓謙也沒有吭聲說什麼,而是返回書齋,下午再到練武場,沒有看到范大黑,卻見是山莊裡的另一個家兵趙闊,牽著紫鬃馬走過來,說道:「大黑叫范爺遣出去辦事去了,著我來伺候少主騎馬!」

  韓謙氣得額頭青筋都微微跳動起來。

  他中午用餐時,明明跟范大黑說得清楚,下午還要他伺候騎馬,范錫程這老匹夫竟然故意將他遣出去辦事!

  范錫程這老匹夫,是要彰顯他才是這山莊裡的話事人?

  韓謙陰沉著臉,翻身跨上紫鬃馬,小跑著圍山莊兜起圈來;趙闊瞥了韓謙,見少主竟然沒有大發雷霆,也是微微一怔。

  韓謙被送到山莊禁足有一個多月了,好吃好喝伺候著,沒有酒色來掏空身體,氣色多少恢復了一些。

  他上午時騎馬感到體力不足,還是中毒以及好幾天沒有好好吃飯留下來的後遺症,這時候再跨上馬背,感覺就又輕鬆了許多。

  這時候韓謙不再滿足圍著山莊兜圈,而是策馬下了小溪,跑到溪對岸,繞田莊促馬小跑起來。

  山莊外圍的泥埂小路太過狹窄,紫鬃馬頗為神駿,卻也跑不起來。

  溪西岸的莊田有三百多畝,一圈跑下來有四五里地。

  榆柳之間的土路相對寬敞,又沒有土牆屋舍的遮擋,紫鬃馬可以稍稍撒開蹄子歡跑起來——要不是怕范錫程跳出來管束他,韓謙更想縱馬到下面的湖灘地上兜一圈。

  圍著莊田小跑三四圈下來,韓謙就大汗淋漓,停到溪邊歇息,或許是心態驟然間逆轉過來,也不覺得辛苦,反而有一種酣暢淋漓之感。

  范錫程多半得到誰的通稟,這時候趕到山溪邊,看到韓謙並沒有什麼犯渾的地方,也就站在對岸沒有說什麼,夕陽落在他黑瘦的臉上,看著就像蒙上一層榆樹皮,也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少主,您可悠著,你要是摔到哪裡,老趙可沒有辦法跟家主交待啊!」趙闊大汗淋漓的跑過來,韓謙騎紫鬃馬拉出速度來,他可就沒有辦法跟上去。

  韓謙沒理會平時就不怎麼起眼的家兵趙闊,壓抑內心的不滿,心平氣和的對溪東岸的范錫程說道:

  「范大黑腳力好,以後還是他來伺候我騎馬;早晚也都在東院跟我一起用餐。范爺,你吩咐後廚,照范大黑的食量準備東院的飯菜,不要讓人覺得我會虧待了貼己人……」

  「……」范錫程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只是叮囑那個大汗淋漓的老瘦家兵,說道,「趙闊,不要讓紫鬃馬再撒開蹄子亂跑,摔著少主,你我只有拿性命去謝家主的恩情。」

  老雜狗真是茅廁裡的石頭又臭又硬!

  韓謙心裡恨恨的罵道,又翻身跨到馬背上,但這次趙闊死死拽住韁繩,叫韓謙喝罵著抽了兩鞭子也不鬆手。

  趙闊四十來歲,看上去身形瘦小,發黃的臉上滿是風霜之色,像是風化千年的岩石皮子。

  他那拽住韁繩的手臂,瘦得跟枯樹杈似的,卻能像鑄鐵焊住一般,將力氣極大的紫鬃馬死死挽住,令紫鬃馬紋絲難動。

  以往遇到下面沒有一個奴婢聽他的話,韓謙就忍不住會火冒三丈、氣急攻心,但這一刻卻是微微一驚,沒想到平時極不起眼的趙闊,手臂竟有這麼大的氣力!

  看趙闊被他抽了兩鞭子,畏畏縮縮的不敢反抗,只是抓住疆繩不松,韓謙想到趙闊平時就是這般慫樣,也沒有少受其他家兵的欺負,嫌疑應該不大。

  要不然的話,姚惜水及她身後的人,在他身上下的功夫就太深了。

  趙闊不鬆手,韓謙提不起速度撒蹄小跑,也就失去鍛鍊的意義,便叫他牽著馬往地勢頗險陡的後山裡走去——後山也屬於山莊——也隨便看看左右的景緻山勢。

  寶華山位於金陵與潤州之間,又由於金陵舊名升州,寶華山又名升潤山,在揚子江南岸呈鏈狀鋪開兩百餘里。

  相比寶華山,會聚寶華山南麓溪河,與山莊相距才三四里的赤山湖縱然有十三四里寬,但也顯得毫不起眼。

  太陽落山,暮色彷彿一絲淡紫色的輕紗籠罩過來,遠處的山林顯得凶機四伏。

  韓謙這時候也不敢在外面亂逛,便騎著馬,由趙闊牽著往山下走去。

  距離下面的莊子還有一段距離,一老一少兩個獵戶窸窸窣窣的從山林裡鑽出來。

  這兩人穿著粗麻衣裳,腰間紮著草繩,插著一把鐮刀,穿著露出腳趾的麻鞋,兩人還各背一張獵弓跟一隻竹簍,用竹節做的箭袋頗為簡陋,看著眼熟,應該是附近的佃戶。

  兩個低賤佃戶,竟然敢跑進他家後山偷獵野物,換作以往,韓謙早就揮馬鞭子抽過去;這一刻,韓謙卻沉吟的坐在馬背上,看著這兩人身後背的竹簍裡裝滿錦雞等獵物,還有血從竹簍底滲漏下來。

  趙闊回頭瞥了韓謙一眼,見韓謙臉色陰陰的,不知道少主心裡在想什麼,便盡他身為家兵的本分,轉過頭沉聲喝問那兩個老少獵戶:「趙老倌,你父子二人今天進山的收穫不少啊!」

  這兩人大概沒有想到在這裡會撞到韓謙、趙闊,嚇了一大跳。

  愣怔片晌,年長者先反應過來,拉著少年就跪在地上,將背後的竹簍卸下來,聲音有些發抖的說道:「我們剛要將這些獵物送到山莊裡去,沒想到在這裡遇見少主跟趙爺!」

  少年眼裡有桀驁之色,掙扎著要站起來,被年長者死死摁住,趴在泥地上。

  「你父子二人的膽子不小啊,范爺說了多少次,嚴禁你們上山偷獵,你們都當耳旁風,難道你們現在都不知道這座山頭是韓家的?要不是趕巧叫我跟少主撞見,你們真會將獵物送到山莊去?」

  趙闊回頭見韓謙還是不動聲色,想必少主不打算輕易放守這父子二人,便握住腰間的佩刀,惡狠狠的盯著眼前的父子二人,

  「這次非將你們揪到縣裡治罪不可!」

  偷獵同盜,送到縣衙治罪,少不了挨幾棍子;而且不找人送錢打點求情,幾棍子挨下來,不殘也要掉幾層皮。

  聽趙闊如此說,年長者臉色頓時蒼白起來,趴在地上磕頭求饒,一不注意將身後兩隻竹簍子打翻,裡面被射殺的獵物都滾落下來,除了幾隻錦雞外,竟然還有只被一箭射穿腹部的蒼鷹。

  山裡的獵戶有本事拿獵弓射殺幾隻錦雞很是尋常,但能射蒼穹翱翔的蒼鷹,箭術就已經可以說是相當驚人了。

  韓謙這幾年荒廢下來,但這些簡單的道理還是懂的,沒想到山野之間,竟然有箭術如此厲害之人。

  韓謙今天一直告誡自己,諸事要沉住氣,但也不會為這兩個不相干的獵戶說什麼話,看著趙闊處置就行了,這一刻心頭卻閃過一念。

  此時韓謙再看那少年,即便被他父親強拽著跪在地上,緊繃起來的背脊,猶給人一種像野獸要撲竄上來噬人的感覺,更不要說那藏著眼瞳裡的桀驁神色,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韓謙情不自禁的想,要是夢境中人翟辛平在此,會怎麼利用眼前這箭術高超、野性未馴的少年?
x24685 發表於 2018-6-4 16:43
第七章 贈弓

  「他們都是田莊的佃戶吧?」韓謙開口問道。

  「啊?」趙闊微微一怔,回道,「趙老倌是田莊的佃戶,就是他家的小王八崽子,逮住幾次都屢教不改,范爺說過,再看到他們進山偷獵,就送到縣衙收拾他們。」

  韓謙打量了那個神情倔強的少年一眼,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梗著腦袋沒有理睬韓謙。

  「稟少主,我家小八崽子賤名叫趙無忌!」年長的獵戶不停的磕頭求饒,「我們絕不會再犯了,求少主給我們一條活路!」

  「趙闊,我問你一句話,在你們眼裡,是不是莊子裡的事情,都是范爺說得算,我說話一點都算不了數嘍?」韓謙轉回身,盯著趙闊的眼睛問道。

  「……」

  趙闊微微一怔,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的說道,

  「少主,你說什麼話,范爺他也是怕驚擾到少主您有讀書,有負家主所托;再個,莊子裡的事情都是跟這些奸滑賤民打交道,范爺也是怕少主你缺少經驗,受這些賤民的矇騙……」

  「好了,不用多說了,只要我說的話還能當回事就行,」

  韓謙截住趙闊的話頭,說道,

  「既然趙老倌父子是田莊的佃戶,那除了山禁之期,他們以後從後山所獵、所取之物,照田租比例繳納相應的部分給山莊就可以了。送什麼縣衙,山莊裡的事情,非要搞得所有人都知道我韓家御下無能才好?」

  沒想到平時脾氣乖戾的少主,這時候不僅不追究趙老倌父子進山偷獵之事,還要對田莊的佃戶放開山禁,趙闊眯起眼睛,打量少主韓謙一眼,沒有吭聲。

  「你能射下蒼鷹,說明箭術不錯,但沒有一張好弓,也太可惜了,這張黑雲弓放我手裡沒用,今日送給你。」韓謙不管趙闊心裡會怎麼想,將黑雲弓從弓囊裡取出來,遞給少年。

  少年是擅射之人,自然能看到黑雲弓的不凡之處,但少年即便再不諳世事,也覺得韓謙突然贈送良弓太突兀了,怔怔的看著韓謙手裡的黑雲弓,猶豫著沒有伸手去接。

  「這怎麼使得,這怎麼使得?」趙老倌惶然說道。

  「秋湖山別院是屬於韓家的,除了我父親,我在這裡說話算數,但保不定山莊裡有些不聽話的奴才會上門找你們的麻煩,這把弓就是信物!」韓謙說道,不由分說的將黑雲弓塞到少年的手中。

  「多謝少主。」趙老倌見推見不過,這才帶著少年朝韓謙連連磕頭道謝。

  韓謙哈哈一笑,說道:「我這次也要不客氣,挑幾件獵物拿回山莊啦?」

  「少主,您挑。」趙老倌跪在地上說道。

  「站起來說話,不要動不動就跪著,說話累不累?」

  韓謙走過去,將趙老倌從泥地裡攙起來,又從地上撿了兩隻被射斷翅膀還在撲騰的錦雞,說道,

  「好了,這兩隻野雞便當是我收了山租子,其他你們都拿回去吧。你們以後在山裡獵到什麼好東西,記得繳一半到山莊——你們回去跟其他佃戶也如此說,這是我韓謙定下的規矩。」

  看到獵戶父子背著獵物離開,韓謙將兩隻錦雞扔給趙闊,說道:「我剛才抽你兩鞭子,這兩隻野雞你拿回去,算是你下午陪我騎馬的賞錢。」

  看趙闊悶聲將兩隻錦雞接過去,牽著馬在前面走,韓謙心裡暗想,換作夢境中人翟辛平身處此境,應該也會這麼做吧?

  …………

  …………

  回到東院,天色已經黑了下來。

  韓謙洗過手臉,換了一身乾爽的衣裳,走到西跨院的飯廳,飯菜還是照中午的樣式準備,都是山莊裡自備的食材,談不上花樣多變,但絕對新鮮,只是飯菜的量都減少許多。

  很顯然范錫程壓根就沒有將他的話當一回事,沒有要讓范大黑過來陪著他用餐的意思。

  姚惜水在酒裡下毒,想製造他暴病而亡的假象,說起來姚惜水與她幕後的人,並不希望他的死驚動太大,要不然那天夜裡,直接給他一刀,絕對死得比誰都要痛快。

  韓謙不知道毒酒最終怎麼沒能毒死他,他此時或者不用擔心姚惜水或者其他刺客直接殺進來,但還是要防備他們再次下毒。

  現在范大黑不過來,誰來幫他試這飯菜裡有沒有毒?

  他這時候也沒有藉口,叫晴雲坐下來,先將每道飯菜都嘗上一遍!

  他心頭大罵范錫程老雜狗,黑著臉,眼睛盯住晴雲以及幫忙端菜過來的廚娘,強抑住心頭的惱怒,才沒有直接將桌子掀翻掉。

  沉住氣,一定要沉住氣。

  掀翻飯菜不吃,只是權宜之計,並不能改變自己的處境,韓謙暗想,換作夢境中人翟辛平身處此境,他會怎麼做?

  晴雲與廚娘站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中,生怕少主端起桌上的碗碟朝她們身上砸過來,過了半晌,卻見少主長吐一口氣,說道:

  「既然我沒有辦法將人請過來,那我就自己過去。」

  韓謙徑直往北院走去。

  北院錯錯落落建了四五十間屋子,都相當簡陋,土牆、茅草頂,風雨稍大些,屋子裡就漏個不停。

  北院是家兵攜家小居住,同時也是後廚、馬廄、倉儲用地,條件有限,自然遠不能跟韓謙跟韓道勳居住的東院相比。

  這時候正是用餐的時間,韓謙聽著喧鬧的聲音穿過狹小的夾道,走進一處狹小的院子。

  一株老石榴樹正枝繁葉茂,看炊煙從北面的屋頂裊裊升起,這裡應該就是後廚所在。

  西廂是三間房連在一起,擺放有七八張方桌,圍坐著五六十人正等開席,應該就是家兵跟僕擁用餐的飯廳了。

  北院的飯廳,七八張方桌都擺在一間房裡,也是分三六九等。

  范錫程獨坐一席,臨窗,能看到屋外的溪河,桌上擺放的飯菜也是一碗魚一碗雞一碟臘肉一碟青菜。

  接下來是十六名家兵分坐兩桌,每桌卻是八人分食一大碗魚、一大碗燉雞,沒有臘肉,青菜卻裝了一大桶管夠,漂著不多的幾星油茶。

  剩下的都是充當奴婢的家兵家小,圍坐四張大桌子,桌上只有青菜以及黑乎乎的醃菜,也沒有白米飯,而是黃乎乎的小米飯或者玉米飯。

  韓謙他到山莊住了有一個多月了,還是第一次走進下人用餐的地方,沒想到家兵的吃食如此簡陋,而充當奴婢的家兵子弟及家小面前,菜飯比狗食都不如。

  眾人沒有想到韓謙突然闖進來,熱鬧喧嘩的氣氛,頓時就像是一灘水跡被海綿吸盡,一下子變得靜寂無聲。

  牆角裡趴著一條大黑狗,驚覺到異常,抬起頭看到陌生人闖進來,呲牙大吠了兩聲,夾起巴巴,弓著背就要撲上來,被坐在旁邊的一名家兵抬腳猛踢了一下,趴回牆角嗚嚥著不敢再張牙舞爪。

  韓謙這時候看到他單獨賞給趙闊的那兩隻錦雞,正懸掛在房樑上,很顯然趙闊早就將剛才遇見獵戶進山偷獵的事情都說給范錫程知道了,並沒有敢獨佔這兩隻錦雞。

  「少主,山裡的佃戶多奸滑狡詐,要是開了放他們進山的口,後山不知道會被他們糟踐成什麼樣子,」

  見韓謙眼睛盯著房樑上掛著兩隻錦雞,范錫程慢悠悠的站起來說道,

  「既然少主都開了口,山莊也就不將趙老倌父子揪到縣衙去治罪了,老奴吃過飯,再讓人將其它獵物討回來。山禁絕不能輕開,這個要請示家主——另外,黑雲弓乃是家主送給少主寄望少主能勤練騎射的,怎可以隨便送給佃戶之子?」

  韓謙看了范錫程一眼,寸步不讓的質問道:「趙無忌年紀不大,卻能射下蒼鷹,箭術料來不錯。這樣的人,我還想著過兩天收到身邊伺候,你派人去強搶獵物、收回黑雲弓,算是怎麼回事?」

  「……」范錫程微微一怔,沒想到平日裡沒心沒肺的少主韓謙,竟然存有這樣的心思。

  當然范錫程也不認可韓謙的話,這會兒卻不想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跟他爭辯。

  韓謙見范錫程不吭聲,顯然是不贊同他,轉頭看到其他家兵,要嘛咧嘴一臉的不屑,要嘛低頭或轉頭看向別處——范大黑也低頭縮在角落裡不看這邊;唯有范武成聽了他的話,眼睛滿是遲疑。

  「你這把佩刀不錯,拿給我看看。」韓謙跟眼前坐著一名家兵說道。

  這名家兵一愣,看了范錫程一眼,接著才將佩刀解下來,將刀遞給韓謙後身子就縮到後面,好似怕脾氣乖戾的韓謙,會突然拔出刀朝他捅過來。

  諸多家兵或低頭盯著桌上的碗筷,或雙手抱在胸前斜看過來,眼裡流露出戲謔之色,在他們看來,韓謙手裡就算有刀,也對范錫程做不了什麼;范武成的眼睛裡倒是流露凌厲的精光,或是希望他魯莽出手吧。

  韓謙拔出刀。

  這是步戰馬戰皆可用的斬馬|刀,刀身狹直,簡捷而狹直的刀口,予人凌厲之感,用精鐵鍛打而成,刀身留下細密的鍛打紋路,很是好看。

  韓謙見范錫程暗暗戒備,握刀就朝那條蜷在牆角的大黑狗捅過去。

  大黑狗顯然沒有想到自己吠叫兩聲會惹來殺身之禍,看到刀捅過來,猛然竄跳起來,卻還是慢了半拍,被刀直接從腹部捅穿過去,身子弓過來,掙扎著要去咬韓謙的手腕,被韓謙連著刀扔了出去,掉在牆角的泥地裡掙扎嗚咽,血汩汩流出來,很快就洇了一灘。

  「家裡養的老狗,竟然敢對主人呲牙狂吠,真是死有餘辜!」韓謙拿手巾擦去濺到手腕上的血跡,跟趙闊說道,「你去將這條老狗剝皮剁塊,燉一窩狗肉給大家解饞……」

  大家都傻在那裡,少主韓謙脾氣暴躁的拿刀去砍范老爺子,他們一點都不會意外,還等著少主被范老爺子出手教訓,卻怎麼都沒有想到韓謙會這麼做。

  范錫程則是氣得渾身發抖;以往他被韓謙指著鼻子罵老匹夫、老雜狗,都沒有氣得這麼厲害。

  趙闊身子站起來,眼珠子在韓謙、范錫程兩人身上打轉,似乎拿不定主意。

  韓謙徑直走到范大黑身邊,在家兵用餐的飯桌前坐下來,拿起飯筷就將米飯扒落到嘴裡,夾菜大口吃起來,待半碗米飯連同一堆雞魚青菜裝進肚子裡,看到別人都還或站或坐沒有動彈,才揮著手裡的筷子,招呼道:

  「我一個人在東院用餐太沒有意思,我以後就在這裡跟大家一起吃大鍋灶,不用為我單獨準備飯菜了——你們都站在那裡不動筷子,是不是要等趙闊將那條老雜狗燉熟了吃狗肉?」

  范錫程兩手挽起袖管,露出的胳膊上青筋都在微微跳動著;他不吭聲,其他人也都訕著臉不應和韓謙。

  韓謙繼續將飯菜往嘴裡扒拉,一邊大口嚼著飯菜,一邊慢條絲理的跟范錫程說道:

  「范爺您剛才說的也在理,要是不加約束,就讓佃戶們隨意進後山野獵砍柴,定然會被糟踏得不成樣子,但是我的話也都已經說出去了,范爺這時候真要派人從趙老倌那裡將獵物搶回來,那在這些佃戶眼裡,怕是要搞不清楚這田莊到底是韓家的,還是范家的了。這樣的話,怕也不是很好吧?又或者說,范爺你真有別的想法不成?」

  「少主多慮,老奴怎敢有別的想法?」范錫程咬著牙說道。

  「那就好。我也知道范爺對我父親、對我韓家是忠心耿耿,管著我,是不想讓我闖禍,我不會連這個好歹都不知道。」韓謙將碗裡的飯菜扒拉完,也不看其他人,放下碗筷就回東院去了。

  看著韓謙揚長而去,范錫程氣得渾身發抖,好半晌才坐回窗前的飯桌。

  范武成霍然站起來,解下腰間的佩刀,「哐鐺」一聲扔到桌上,不忿的說道:「即便是家主,待爹爹也是禮遇有加,從來都沒有惡言相向的時候——少主這也欺人太甚了,難不成我們在少主眼裡,真就跟這條狗一樣,看著不耐煩,就一刀捅死?」

  「吃飯!」

  范錫程瞪了范武成一眼,喝止他繼續胡說八道下去,但他拿起筷子,看著自己獨佔一席的四樣菜,想到韓謙剛才所說以後早晚都要跟家兵同席的話,他也沒有辦法嚥下這些飯菜,真是灌了一肚子的氣,「啪」的一聲將筷子摔桌子上,說道,

  「不吃了,你們將這些都拿去分了!」

  「爹爹,那大黑狗怎麼辦,是不是現在就剁塊燉了吃掉?」范大黑傻乎乎的問道。

  「……吃吃吃,你就要知道吃,是不是將我這把老骨頭剁下來燉,你才吃得開心?」范錫程腦門上的青筋都要跳出來,劈頭就訓了范大黑一通,「到後山溝找塊地方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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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殺人

  「晴雲,大前夜你在東院聽到什麼動靜,才去喊的范爺?」

  回到書齋,韓謙拿起一本唐代文人蘇鶚所著《杜陽雜編》沒有急著翻開,看到晴雲站在屋外,顯然是受禁令所限,入夜後不敢隨意踏入書齋,他便隔著門庭問道。

  「大前夜奴婢也不知怎的,天剛黑就犯困,早早就睡下了,山頭炸了幾聲雷,才驚醒過來,擔心這邊窗戶敞開著會進雨水,跑過來卻聽到公子在書齋裡說著話,我怕公子被范爺關書齋太久,給憋壞了說胡話,才跑去北院喊范爺過來,也沒有看出什麼異常,沒想到公子得了風寒,想必是睡夢中說什麼胡話吧?」晴雲隔著門扉說道。

  韓謙點點頭,示意晴雲可以去休息了,他在書齋裡找出幾枚銅錢,楔到門窗的縫隙裡死死頂住。

  書齋及臥房的窗戶都正對著東面的山嵴,書齋裡燭火通明,韓謙則走到沒有點燭的臥房裡,站在窗前,盯著對面的山嵴,看夜裡會不會有人從那裡探出頭打量這邊。

  山間空氣清透,圓月如銀盤懸掛在山嵴之上那深鉛色的蒼穹深處,清亮的月光灑落下來,山嵴上樹影搖拽,偶爾傳來一陣夜梟的鳴叫,就再無別的動靜。

  范武成,又或者是其他什麼人暗中跟姚惜水勾結,今天叫他在北院這麼一鬧,或許這兩天就能見分曉了。

  當然,韓謙此刻更想知道他到底捲入怎樣的陰謀之中,又或者說,姚惜水及晚紅樓幕後藏著怎樣的秘密。

  當世戰亂頻發,中原地區十室九空,流賊侵掠地方,缺少糧草,甚至不惜用鹽醃製死屍充當軍糧,慘絕人寰,但金陵城裡卻歌舞昇平了好幾十年,沒有經歷戰亂的洗掠,依舊一派奢糜氣息。

  金陵城裡大大小小的妓寨娼館,有成百上千家,韓謙在宣州就聽說晚紅樓的盛名,以致被他父親接到金陵後才三四個月,就成為晚紅樓的常客。

  只是,之前的韓謙滿心唸著晚紅樓裡那些千嬌百媚的漂亮女子,但此時細想起來,晚紅樓與尋常妓寨相比,卻透漏著諸多神秘之處。

  甚至就連對宮禁秘事都傳得繪聲繪色的馮翊等人,也摸不透晚紅樓的底細,不知道背後掌控晚紅樓的主子到底是哪方神秘人士。

  這本身就足以說明晚紅樓絕不簡單。

  韓謙沒有睡意,也無心去讀外面書齋裡的藏書,便站在窗前,一邊照著記憶,擺開拳架子,嘗試著重新去練六十四勢石公拳,又一邊思索大前夜夢境留存下來的記憶碎片。

  六十四勢石公拳還是韓謙他父親韓道勳在楚州任參軍時,一位雲遊楚州,與父親交好的老道傳授。

  這路拳架,韓謙從六歲練到十二歲,雖然之後荒廢了六年,但此時猶記一招一勢,只是這時候擺開拳架子生澀無比,一趟拳勉強打下來,已經是大汗淋漓。

  韓謙拿汗巾將身上的汗漬擦掉,繼續站到窗前,透過窗戶縫隙看對面的山嵴時,才打一趟拳就感到有些餓意,暗感雖然荒廢這麼多年,他還是沒有將六十四勢石公拳的精髓忘掉,可以說是不幸中的大幸。

  韓謙將臥房裡的一床薄被紮裹成人形,擺到外面的椅上,站在東面的山林裡看過來,就像他坐在書案前通宵埋頭苦讀,然後又將洗臉的銅盆放在臥房的窗前,就和衣躺下來休息。

  聽到晴雲在外面敲門叫喚,韓謙睜眼醒過來,此時已經天光大亮,一夜平靜沒有異狀。

  韓謙起床,將書齋及臥房裡的佈置恢復原樣,打開門看到女婢晴雲在外面一臉的詫異,大概是沒想到他也夜裡睡覺會將房門關得這麼緊。

  洗漱後看到西跨院照舊準備好早餐,韓謙沒有理會,走去北院。

  家兵及僕傭們都已經吃過早飯,後廚沒有幾個人,他看到蒸屜裡還剩有幾個黑乎乎能勉強稱得上饅頭的東西,拿出來就著一碟鹹菜,坐到北院飯廳的窗前,撕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塞進嘴裡。

  又乾又硬,還澀嗓子,但韓謙此時飢腸轆轆,也沒有覺得太難下嚥。

  「殺人,殺人了……」

  片晌後,就見晴雲容顏失色的叫嚷著跑進後廚。

  「……」韓謙神色一振,問道,「到底怎麼回事,一驚一乍的?」

  「我也不知道,剛才趙闊一身血的跑回來,說范武成在西邊的莊子讓人殺了,還有兩名家兵被射,這會兒范爺正帶著人跑過去……」晴雲說道。

  …………

  …………

  聽晴雲說過,韓謙才知道范武成一早就去溪西岸,要將趙老倌、趙無忌及家人從山莊趕出去,但進屋後卻被趙無忌射殺;趙闊與另兩名家兵是在練武場聽到范武成的喊叫,跨溪趕過去,還沒有靠近,那兩名家兵就被射傷,趙闊卻是無礙,跑回來報信。

  范武成果然有問題,韓謙神色振奮起來,扔下碗筷,跨過小溪,追到西岸佃戶雜居的莊子裡。

  遠遠就看到范錫程帶著人圍在一間茅草房前,范大黑正帶著兩人將少年趙無忌抓手摁腳,將他茅草房裡拖出來,死命的才將他摁在地上無法掙扎。

  其他人七手八腳的跑上去幫忙拿麻繩將趙無忌捆紮起來後往死裡踢打。

  難以想像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竟有這麼大的氣力。

  有兩名家兵都是在大腿上各中了一箭,正跌坐在場地上破口大罵:「殺了這狗|娘養的,痛死爺了!」

  韓謙看這兩名家兵氣急敗壞的樣子心裡一笑,要不是趙無忌年紀還小,心不夠狠,這兩名家兵怕就不是大腿被射傷這麼簡單了。

  韓謙看兩名家兵的箭傷,都在大腿同一位置,就知道趙無忌殺了范武成後,就沒有想大開殺戒,而趙闊能在趙無忌的箭下安然無恙,卻是叫他有些意外。

  趙闊除了有些氣力外,其他方面都表現得要慢半拍。

  沒有看到范武成的身影,就不知道有沒有死透,就見獵戶趙老倌從房裡追出來,身上好幾個大腳印子,顯然在屋裡沒有少挨打。

  看到趙無忌被踢打得厲害,眼見出氣多進氣少,撲到兒子的身上,朝范錫程磕頭:「范爺,你饒無忌一條狗命,小范爺將獵物從我們這邊收走,還將我們趕出田莊,無忌年紀小,不懂事才拿箭射了小范爺啊!范爺您老剁了他射箭的手都成,但就饒無忌一條狗命啊!趙老倌我這輩子、八輩子給范爺您作牛作馬!」

  「由得了你這老狗說話?」范大黑抬起一腳,將趙老倌踢出一丈多遠。

  趙老倌當即就跟風吹折的枯草一般,折著腰窩在那裡痛得直抽氣。

  趙老倌雖然身子底子不差,但趙無忌犯下人命案子,他想著死撐住挨幾下子狠的,讓范大黑這些山莊的家兵洩憤,不要說還手了,甚至都沒有閃開要害,叫范大黑這一腳實實踹在心窩上,差點直接閉過氣去。

  要說溪東岸的家兵跟溪西岸的佃農有什麼區別,家兵除了趙闊較為乾瘦外,其他人都身高馬大、氣勢也是凌人,刀弓都沒有出手,凜然間就有殺氣瀰漫。

  這些人都是韓道勳從廣陵軍帶回來的老卒,都是上陣廝殺見慣過血腥的,有如此的氣勢不足為怪,倒是趙闊顯得唯唯諾諾,在家兵裡常受他人奚落,可能還是跟他的性格有關。

  而溪西岸的佃農則有兩個驚人的特徵。

  一是瘦。

  不管男女老少,都瘦,又瘦又弱,既瘦且弱,比此時的韓謙都要瘦骨嶙峋,臉色蠟黃,一個個都像疲入膏肓的樣子。

  山莊這麼多佃戶,韓謙之前就認真打量過趙老倌、趙無忌父子,或許是這兩父子時常偷獵補充伙食的緣故,身體還算健實。

  這些佃戶另一特徵,就是他們看著趙老倌、趙無忌父子被家兵往死打,畏畏縮縮的不敢靠前,更不要說勸阻家兵抓住趙老倌、趙無忌父子往死裡打了。

  要不是那夢境似深入骨髓般融入韓謙的記憶之中,韓謙絕對不會如此細緻入微,但此時將這些看在眼底,卻有一種觸目驚心之感。

  「住手!」

  韓謙沒有心思去細想為何會這樣的感受,黑著臉走進人群裡,橫在范大黑跟趙老倌,阻止他再犯渾毆打趙老倌,但看范大黑他們氣急敗壞的樣子,心想范武成應該是死翹翹了,從容不迫的問道,

  「到底怎麼回事?」

  「武成過來沒收他們的獵物,趕他們離開田莊,這小兔崽子竟然用少主所賜的黑雲弓射殺了武成!」范大黑這時候是急紅了眼,讓韓謙擋著,沒能去追打趙老倌,抬腳卻是朝趙無忌單薄的後背猛踩,幾乎要將趙無忌那單薄瘦弱的背脊踩斷掉。

  「無忌,無忌!」兩道身影發瘋似的從屋裡撲出來。

  中年婦女一身破布衣裳,被撕扯得衣不蔽體,披頭散髮,臉上好幾道血紅色的手指印,抱住范大黑的大腿,哀嚎著朝范錫程拚命的磕頭求饒,知道趙無忌今日真要被活活打死,都沒處說理去。

  瘦弱的少女也是披頭散亂,嚎著撲在趙無忌的身上,死死抱住自己的弟弟不肯鬆手,生怕范大黑他們再下狠手,當場就要了趙無忌的性命。

  看到范大黑伸手要去扯那少女的頭髮,韓謙拽住他的胳膊,喝道:「住手!范大黑,你給我住手!」

  范大黑到底顧及韓謙的身份,沒敢將他甩開,赤紅著眼退到一旁。

  范大黑與范武成都是范錫程的養子,范武成被殺,范大黑被喝止住,其他家兵也都悻悻的退到一旁。

  「兔子急了還咬人,范武成入室強奪獵物,還要將人趕出田莊,是誰給他的膽子?是誰讓他入室行盜匪之事的?」韓謙將趙家父子等人擋在身後,轉身盯著山莊的家兵,將早就想好的說辭,厲聲質問出來。

  「七公子!武成也是對少主忠心耿耿!」范錫程沒想到韓謙這時候竟然將責任全部推到范武成的頭上,徹頭徹尾的去袒護一個對韓家無足輕重的佃戶,再也壓不住心裡的憤恨,壓著嗓子叫道。

  韓謙這時候看到范武成趴在屋裡的一灘血跡之中,一支箭穿胸而出,黑黢黢的鐵箭頭穿透革甲露出來,韓謙暗感趙無忌應該是在屋裡開弓射箭,在這麼近的距離射穿革甲、箭頭穿胸而出,臂力及反應速度真是驚人啊,也無愧昨天將黑雲弓相送,果然沒有叫自己失望啊。

  韓謙轉回身來,目光灼灼的盯住范錫程,冷冷一笑。

  韓謙也想不明白范武成怎麼就跟姚惜水以及晚紅樓有勾結,但定然是昨日夜裡聽他故意說起要招攬趙家父子,范武成才中計,迫切要將這家人趕出田莊的。

  這背後的曲折,他也沒有辦法跟范錫程、范大黑他們解釋清楚,而他對日後將出賣他的家兵猶存怨恨,這一刻更要跟范錫程針鋒相對下去,將趙無忌保下來。

  「我昨天就有言在先,佃戶在後山所獵之物,上繳山莊一半即可,這話我當著趙闊說得清清楚楚,當著你范錫程以及諸多家兵,也都說得清清楚楚。我在這裡再問范錫程你一句,這山莊是你范錫程家的,還是我韓家的,我的話當不得半點數嗎?」

  韓謙寸步不讓的盯著范錫程,厲聲質問道,

  「我現在倒想問問范錫程你,范武成持械闖門、強奪獵物、驅趕佃戶,是不是你的授意,是不是你一心要將我韓家的秋湖山別院變成你范家的?」

  「你……」范錫程氣得渾身發抖,沒想到韓謙口舌竟然變得如此厲害,將這麼大的一口黑鍋直接扣到他的頭上來,還令他百口莫辯。

  「趙闊,我問問你們,你們到底是我韓家的家兵,還是范錫程的家兵?」韓謙盯住趙闊等家兵,厲聲質問道。

  趙闊等人遲疑起來,面面相覷。

  這些家兵對韓謙這個少主,是打心眼裡瞧不起,但是昨天夜裡在飯堂鬧了那出之後,范武成大清晨還拿著刀械闖上門,要將趙老倌一家從田莊趕出去,細想下來,少主韓謙的話似乎也不是沒有道理啊!

  他們在韓家好不容易有個安身立命之所,家小也都是韓家的奴婢,雖然他們對范錫程是服氣,但韓道勳才是家主,待他們恩情也更重,他們還不想捲入這種勾結起來篡奪田產的是非之中。

  「范武成持械闖門被殺,這事需報官處置,咱韓家不能用私刑殺人!」

  韓謙繼續義正辭嚴的說道,

  「趙闊你領人看住這裡,莫要叫趙無忌逃了,但也絕不許私刑毆打,有害我爹爹的聲威,要不然的話,休怪我韓家鐵面無私,將你們也一起綁送官衙治罪!」

  說到這裡,韓謙又朝圍觀的佃戶拱手說道,「還請哪位腿腳快的,去請里正過來主持公道。」

  韓道勳在此地購置田莊還不到一年,家兵及家小都要算是韓家的奴婢,都是隨韓道勳從異地遷來,佃戶則都是僱用當地的無地農民,多少會有利益衝突,而范錫程此前禁佃戶進後山砍伐薪柴、漁獵野物,就鬧出不少矛盾。

  然而,不管怎麼說,韓家伸出根小拇指都要比普通人的大腿粗,范錫程等家兵又是武藝高強、兵甲俱全、如狼似虎的悍兵,佃戶平時被管束得再嚴厲,心裡有怨氣也不敢撒出來的。

  只是誰都沒有想到,被送到山莊苦讀的少主,竟然是一個如此「通情達理」、「不偏不倚」的公正之人。
x24685 發表於 2018-6-4 16:45
第九章 處置

  韓謙話音剛落,就見有兩名心志還沒有完全被這離亂苦世磨滅的少年飛快的跑下山去找里正報訊。

  而即便有韓謙撐腰,其他佃戶也是一臉漠然而畏懼的站在外圍,不敢擠過來招惹是非,還是那母女二人,將被打得滿臉是血的趙無忌攙扶到牆腳根護起來,等著官衙派人過來處置,不讓韓家的家兵再濫用私刑。

  范錫程雖為養子的死痛心不已,但叫韓謙拿住話柄,再有什麼激烈的言行,似乎就要坐實他真就是居心叵測。

  再看到趙闊這些人都變得遲疑不定,范錫程氣得渾身發抖,卻也無法為自己辯解,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養子范武成倒在血泊之中,他心裡則還是以為武成一早跑過來將趙家父子趕出田莊,只是要替他解氣而已。

  這麼想更是叫范錫程胸口絞痛,覺得武成死得太冤。

  看到范錫程額頭青筋暴跳,范大黑兩眼赤紅,猶是滿心氣憤,韓謙擔心壓制不住這父子倆,蹙著眉頭,對范大黑說道:「范大黑,你即刻騎馬回城,找我爹爹通告此事——你們要是覺得我這事處理不公,一切自有我爹爹決斷,但在此之前,你們絕不可用私刑,壞我韓家門風!」

  韓家在宣州的風聞未必能有多好,但韓謙此時卻要借這個話頭,令范錫程及諸家兵不得輕舉妄動。

  聽韓謙這麼說,范錫程也無說可說。

  一名家兵扯著犯犟的范大黑衣襟,小聲勸道:「我陪你還是進城找家主通稟此事……」

  「哪裡需要那麼多回城,難不成范大黑一人回城不能將事情說清楚?」韓謙說道,他阻止那名家兵跟范大黑同行,由范大黑一人回城去向父親報信。

  范大黑雖然不忿范武成被佃戶所殺,甚至不理解他此時為什麼不替范武成主持公道,但范大黑沒有那麼多的小心眼,韓謙也就不擔心他回城去找他父親會擺弄是非。

  看到范大黑回山莊牽馬去,韓謙看左右說道:「我就在這裡等縣衙派人過來治置這事……」

  韓謙低著頭,鑽進光線昏暗的茅草屋裡,范武衛的屍首一動不動的伏在泥地上,身下積了一灘血。

  屋裡簡陋得令韓謙難以想像,靠裡角的地上挖了一個小坑充作火塘,灑落一堆沒有完全燒盡的薪柴,碗罐被打碎一地,有些缺口處還有陳舊的痕跡,很顯然這些碗罐被打碎之前,就已經殘缺不堪。

  角落裡有張被打散架的木板桌。

  除此之外,堂屋就幾件簡陋的農具。

  東側的房裡沒有床榻,只有兩堆乾草鋪在地上,被縟還算是乾淨,但不知道打了多少補丁——好在是山裡,屋裡倒是乾爽,也許是房子的女主人勤於持家,看上去還算乾爽。

  西側的房裡擺著兩架簡陋、快要散架子的紡車,牆角拿樹墩子支起一張床板,應該是那瘦弱少女的睡床……

  韓謙實在難以想像,一戶人家能簡陋成這樣子!

  …………

  …………

  韓道勳在朝中雖然是從四品的閒官,但韓家權勢不小,韓道勳在江乘縣新買不到一年的莊子出了人命案,京兆府或許可以不當一回事,但縣裡卻不敢馬虎大意。

  縣城有一段路,縣尉劉遠午前便親自帶著衙役趕到山莊,到現場詢問案情。

  劉遠乃是江乘縣人,少年時就在淮南軍,積功授正六品驍騎尉勳官,到地方當了里正,近年才提的縣尉——他也算是跟著天祐帝起家的老卒了。

  楚國建立後,天祐帝仿照漢唐制,在州縣之下推行三長制,用淮南軍退下去的功勛老卒為吏,穩健楊氏在江淮之地的根基。

  倘若是韓家的家兵打死佃農,只要不是無故枉殺,按律罰銅或用杖刑便輕輕揭過去,此時卻是佃戶殺死闖門的韓家家兵,劉遠乍聽到這事就覺得很棘手。

  他不知道要怎麼處理,一方面不讓自己被地方上指著脊樑骨罵,一方面又不能觸怒韓氏這樣的豪族。

  韓家雖然不是江乘的土著勢力,韓道勳在朝中也只是清閒官員,但江乘跟宣州相距才二三百里,韓家在宣州是怎麼樣的豪族,平頭老百姓不清楚,劉遠是心知肚明的。

  再者說,韓道勳治理地方素有威名,作為廣陵節度使掌書記,原本有機會升任節度副使或州刺史的,這次被調回到朝中擔任秘書少監,看似清閒之職,但指不定過段時間在朝中就得重用,劉遠身為小小小的縣尉,更是不敢得罪。

  趕到秋湖山來,劉遠一路上還覺得頗為難辦,但未必想走進山莊,韓家少主韓謙竟然是如此「通情達理」、「不偏不倚」之人。

  當然,案情即便一清二楚,韓家少主又如此通情達理,沒有半點循私枉法、仗勢欺人的樣子,劉遠也不敢輕易寫訟文,捉拿趙無忌及攜帶范武成的屍體回縣衙結案。

  江乘縣隸屬於京兆府,挨著金陵城,不是沒有豪族,甚至隨隨便便挑一家就跟王公大臣或皇親貴戚沾親帶故,發生這樣的人命案子,不要說絲毫不加追究了,最後能饒行兇者一條賤命不死,都是仁慈的。

  韓家少主通情達理得過份,反倒叫劉遠多生出一些顧忌,擔心這可能是韓家設下的圈套,在或許別處有什麼厲害等著他們江乘縣的官員咬鉤?

  好在聽說韓家少主韓謙已經派人趕回金陵城通報韓道勳,劉遠帶著衙役,堅持留在秋湖山等得到韓道勳的確切口信後,再考慮這訟文該怎麼寫。

  劉遠年逾四旬,兩鬃已有些花白,許是早年從軍的經歷,令他坐在樹蔭下腰肢挺直如松。

  韓謙陪劉遠坐在樹蔭喝茶。

  范錫程被韓謙氣得夠嗆,又不忍看養子橫死佃戶房中的慘狀,避嫌先帶著兩名受傷的家兵回山莊救治去。

  桑樹下,則是桃塢集的里正張潛,與劉遠帶來的衙役以及趙闊等家兵陪坐在左右。

  張潛也是在軍中積功授勳官後回鄉擔任裡的,他對范武成的橫死頗感可惜,但也覺得趙無忌在這事裡不應問罪,只是這件事最終怎麼處置,他說不上話。

  看情勢,韓謙也清楚他們都等他父親韓道勳的確切態度,說到底他這個少主真是沒有什麼份量,不會有人真正將他放在眼裡。

  韓謙十二歲就回到宣州,一直到今年四月初才被接到金陵,與父親韓道勳團聚,關鍵時期的空白,韓謙細想下來,他也不甚清楚父親韓道勳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但夢境裡後世史書對父親韓道勳卻是不低,稱「有幹才、直言敢諫」。

  將來有一天都他娘會因為進諫被天祐帝杖殺於文英殿,可不就是「直言敢諫」嗎?

  韓謙心裡想,要是能叫他父親學聰明一些,不去搞什麼「文死諫」,他最終的命運不也就改變過來了嗎?

  不過,父親要如夢境史書所言,就是一個死犟驢性子,自己又能怎麼說服他不要嘗試去忤怒天顏?

  …………

  …………

  一直等到日頭西斜,才遠遠看到范大黑騎著那匹紫鬃馬,與另三名騎士,護送一輛馬車,沿著湖邊的泥路,往山莊這邊馳來。

  看到父親韓道勳親自趕回山莊來,韓謙陪著縣尉劉遠、里正張潛迎出去。

  韓道勳行色匆匆,看到縣尉劉遠、里正張潛行禮,抬了抬手,說道:「韓某管束家奴無力,滋擾地方,實在有愧,諸多事還請縣裡秉公處置,切莫顧忌韓某,韓某也絕不會為家奴循私枉法。」

  劉遠不管韓道勳說這話是不是言不由衷,但只要有韓道勳這話,他就好處置了,當下就示意衙役拘拿趙老倌、趙無忌父子,以及將范武成的屍首裝上牛車,連夜拖回縣裡去;兩名受傷的家兵這時候已經包紮過沒有大礙,都坐馬車到縣衙充當人證,有家主韓道勳的話在,他們也知道到縣衙該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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