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覆漢 作者:榴彈怕水 (連載中)

 
timlight 2018-6-15 14:22: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01 647363
timlight 發表於 2019-1-11 11:18
第11卷 第24章 凜凜將軍令已行

  平心而論,幽州的局面並不算太壞。

  一來,是走之前做的安排起了作用,程普在漁陽,公孫範在涿郡,呂範在廣陽,有文有武有托底,使得公孫珣最為倚仗的基本盤,也就是加一塊足足有百萬人口的廣陽三郡並未受到真正的襲擾。

  二來,自然是程普和高順的連戰連捷了,管他們什麼深層次經濟原因,什麼天命野心,還有民族矛盾,戰爭是固然是所謂政治的延續,卻也是政治矛盾最終的解決方案……打贏了仗,什麼都好說。

  不過,真正熟悉公孫珣的人卻明白,這位衛將軍平淡的表現下面卻依舊是一種最為出離的憤怒……因為他可能是人生中第一次遭遇到如此直接如此乾脆的背叛。

  試想一下,如果不是出於信任,公孫珣怎麼可能會將承德這個如此重要的塞外節點交給莫戶部?

  或者反過來說,莫戶部如今的一切,除了承德城是公孫珣動員三郡民力、財力建起來的以外,這十餘年間莫戶部本身的擴張,從經濟角度來說也是靠著安利號,從政治和軍事角度而言也是全靠著他公孫珣的庇護……

  長久以來,公孫珣都是將莫戶部當做自家豢養的家奴、獵犬之流來看的,而莫戶袧也是如此對公孫珣表態的,幽州人也都是如此看的。但如今,就是這只用來守門的獵犬,卻居然將自己防守的大門給據為己有,甚至有可能要開門揖盜……是可忍孰不可忍?!

  「君侯準備怎麼處置莫戶袧?」

  隔了一日,眾人再度上路,由於四面春耕正忙,外加此地人口甚密,而公孫珣一行人到底也算是到家了,所以不免速度放緩,而戲忠猶豫再三後也終究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若他來,是要明正典刑嗎?」

  「若如此,豈不是失信於人?」騎馬緩步前行的公孫珣面無表情,搖頭答道。「若他來,便將他拘在昌平,扶莫戶驢或者他未成年的兒子上位,並派人監督承德……」

  「若如此,則莫戶袧必然不會來。」戲忠當即應聲,實際上他等的便是這句話。「君侯,我昨日回去後想了許多……莫戶袧從十餘年前便追隨於你,必然清楚君侯的性格,也必然明白君侯此時的態度,所以他聽到君侯回來,畏懼之餘反而不敢輕易去昌平了,須早做打算。」

  戲志才這話明顯是在勸自家主公不要意氣用事,但公孫珣卻避而不答,非隻如此,旁邊的婁圭、韓當也都沉默不語。

  當然了,戲忠本人也明白公孫珣這是已經氣到了一定份上,自己這番話此時說來毫無意義……但自從得知幽州出事以後,作為當初眾謀士中第一個放縱公孫珣出幽州的人,戲忠一直有些自責,所以哪怕明知道沒有多大作用,卻還是要說出來的。

  就這樣,眾人受製於公孫珣的情緒,只能一路暫且不言,但隔了幾日後,隨著眾人終於回到了昌平蟒山下的衛將軍府,見到留守此處的呂範、王修,以及匆匆趕到的程普等人,有事情還是避不開的。

  譬如說,果然如此戲忠所言……莫戶袧親筆寫了一封言辭極為卑怯的書信,卻還是沒有來昌平面謁公孫珣。

  實際上,據探馬來報,說是莫戶袧本人一度來到燕山山脈下的邊牆處,其人猶豫了再三卻終究是在燕山下寫了這封信,然後轉身回到了承德。

  「君侯。」等公孫珣在衛將軍府大堂上坐定以後,呂範立即將書信奉上。

  而公孫珣接過信來,雖然依舊面色如常,卻看都不看便當眾將此信撕碎,反而就地和氣地讓眾人落座,然後即刻召開軍議……殺伐之意,不言自明。

  「德謀既然在漁陽監視承德,誰在盧龍塞以作防衛?」公孫珣開門見山,一刻不停,直接朝程普問起了軍事部署。

  見到公孫珣如此作態,便是呂範、王修都安靜的如同一截木偶,何況是程普?他聞言不敢怠慢,當便即要起身作答。

  「坐著說便可。」公孫珣一言便讓程普立即坐了回去。

  「回稟君候。」程普趕緊坐回去,然後應聲而答。「盧龍塞處乃是高素卿引其部千餘精銳,外加身後遼西、右北平兩郡合力所發的一千郡卒、一千民夫……共三千人。。」

  「有素卿在盧龍塞我是放心的。」公孫珣聽到高順在彼此,自然是緩緩點頭。「那你在漁陽那裡現在又有多少兵馬?」

  「年前最多時,彼處除了我本部外,諸郡郡卒、各郡大族子弟、良家子皆有援助,還有呂長史所發的兩萬屯兵,合計三萬多人……不過,年後戰局僵持下來,大部分兵馬都已經解散回去春耕,再加上高素卿去了盧龍塞,我那裡也不過是四千多人。」

  「四千人?」公孫珣一時蹙眉。

  「還有護烏桓校尉公綦稠的兩千人,乃是戰後才匆匆從代郡趕到,如今屯駐在右北平,君侯不回來,其人自然不會聽命於我等,但君侯既然回來了,彼處兵馬也必然會聽令。」程普趕緊又恭恭敬敬的補充了一個情況。

  「這便是六千人。」公孫珣依舊蹙眉。「說到底,還是春耕未完,不好大動干戈……是不是?」

  「是。」呂範無奈主動應聲。「但春耕後,若地方上配合,廣陽、涿郡、漁陽、右北平、遼西,林林種種加在一塊,我們可以立即動員出數萬大軍……」

  「叛軍有多少人?」天時不可悖,公孫珣立即放棄了這個無解的問題。

  「不好說。」程普認真回複道。「遼西烏桓雖然敗了三陣,但那是在塞內城池之間,也只是皮肉之傷,若是在塞外他們根基附近傾巢而出,必然還能有兩三萬騎兵,但又不可能只有這麼多……」

  「塞外雜胡號稱百族,當然不可能只有這麼多。」公孫珣不以為意的接口道。「可真要到了決戰之時,這些人也不會真的上去拚命……不用算他們。」

  「便是不算這些牆頭草,也須防著遼東烏桓。」身為留守本地的首席大將,程普自然是有所準備。「道路隔絕這麼久,別的倒也罷了,我不信遼東烏桓首領蘇僕延沒有被丘力居說服,蘇僕延手裡應該也有五六千騎兵。不過若論兵力,關鍵還在於鮮卑……軻比能漸漸有統一昔日中、東部鮮卑的局面,他手裡若沒有三萬騎那才叫自欺欺人。」

  「這便是居然六七萬騎兵大軍的意思嗎?」公孫珣聞言不由失笑。「我自幼在遼西長大,可不知道身側居然有如此多的異族兵馬,便是昔日檀石槐,也不可能直接聚起如此之眾吧?還是說烏桓人如此強橫,一旦謀反,便要傾覆幽州局面?」

  「這倒不至於。」一直沒有吭聲的婁圭終於插嘴了。「一來,塞外地形複雜,尤其是遼西通道左近,山脈、河流頗多,不可能真的支援如此得力,幾萬兵馬說集結便能集結起來那就更是癡人說夢;二來,彼輩部落聯盟,甚至相互之間都不是同族,首領之間天然各懷鬼胎互不信任,拿之前西涼叛軍的情形來比較都是在落人家韓文約的面子;最後,烏桓人也好、鮮卑人也罷,窮的連鍋都買不起,如何長久撐得住數萬大軍的後勤?此戰所慮者……」

  「所慮者,其實還是塞外那幾座城。」公孫珣接口言道。「尤其是承德、管子城、柳城這三座城……三城若下,非但通道重新連接,遼西烏桓也會被重新鎖住,叛亂也會自平!子伯是這個意思嗎?」

  「是!」婁圭在席間微微躬身。「但現在的問題是,三城都在塞外,如管子城遠在塞外兩百里,路途遙遠,需要長途奔襲;又如承德城夾在山脈之中,城池艱險,易守難攻;而柳城,非但堅固,更遠在管子城北三百里……這三座城,若不能一戰而下,一旦拖延時日,則無異於深夜舉著火炬,吸引塞外諸多叛賊彙集一處,使我等徒勞一場。」

  程普等人當即頷首……這便是平叛的具體難處了。

  「所以該當如何?」公孫珣沉默許久,終於還是理智戰勝了青訓,算是勉強壓製住了自己的怒氣,並轉而朝婁圭正色詢問起了平叛方略。「子伯可有萬全方略。」

  「很簡單。」婁圭再度躬身答道。「請君侯稍安勿躁,過二十日,春日忙碌結束,我們發四萬兵,一萬給程校尉,讓他頂在漁陽北面關口處,看住承德,然後君侯親自引大軍到盧龍塞,使高司馬引其中一萬兵出塞攻管子城……君侯屯兵在後,承德通道又被看住,僅憑烏桓人自己,是不敢輕易與君侯在管子城下決戰的,所以管子城輕易可下……這是第一步。」

  「而管子城既下,君侯不妨讓高司馬守住管子城,你自己再親自引大軍從塞外往承德進軍,兩面夾擊承德,到時候不管是一戰也好,還是莫戶部主動降服也罷,承德城也可以從容複歸我手!這就是第二步。」

  「而一旦有了承德城和管子城在後面做支點,君侯便可以起大軍,並發信給塞外諸郡,還有遼東的老夫人,請他們從遼河向西出兵,您從遼西通道向被出兵,兩路齊出,光明正大去叩問柳城……屆時,烏桓人要嘛召喚鮮卑援兵於城下決死一戰,要嘛便只能坐失城池,然後任我等處置了。」

  「子伯這是萬全之策。」等婁圭說完,呂範立即出列表示了讚同。

  「子伯先生的方略確實穩妥。」程普也立即出列在堂中表示讚同。

  「前年、去年全都大豐,君侯不用擔心後勤。」王修也立即出列表態。

  「君侯,雖然我意可以突襲管子城……但柳城的局面擺在那裡……還是子伯的計策最佳。」戲忠也無奈承認道。

  坐在上首的公孫珣再度沉默了片刻,卻終於是緩緩點頭……所有人見狀都鬆了一口氣,他們最怕的就是公孫珣怒氣勃發,非要立即出兵奪回承德。

  往後兩日,昌平恢複了寧靜,畢竟,公孫珣就是公孫珣,他一回來,所有人都恢複了信心,更何況這次叛亂本來就沒對幽州塞內的核心地區造成什麼實質打擊。

  甚至,隨著公孫珣到來的訊息傳播開來,北面叛軍處,不知道多少雜胡部落,甚至於部分烏桓頭人都紛紛遣人來告,具說各自部落的無奈,並懇求饒恕。

  對於這些人,公孫珣也沒有多大怒火,所以倒是和顏悅色,紛紛好言安慰,並勸說拉攏……一時間,局面的天平居然隨著公孫珣的回歸漸漸回轉,堪稱立竿見影。

  但還沒有幾日,二月上旬,隨著大量的信使、使節從洛陽紛紛而來,昌平的氣氛卻陡然一肅。

  一來,自然是之前的各種任命,在數日內接連不斷、紛紛擾擾的傳到了此處。

  其中,無論是公孫珣本人的持節督數郡兵馬,還是幽州牧劉虞的任命,還有右將軍趙苞持節領遼東太守,甚至是審配突然被調到了趙國為相,董昭去了常山,對於昌平的衛將軍府而言,都是影響極大的事情。

  不得不讓人慎重考慮。

  二來,卻是黃門侍郎公孫越遣快馬疾速傳來一封密信,此信內容只有衛將軍府核心幾人才知道——據說,天子身體忽然急速惡化,怕是二三月間便要撐不住了!

  故此,洛中突然間,便已經是一片劍拔弩張之勢。

  而與此相比,信上還有一個隨口一提的消息,就顯得不值一提了。

  據說,前將軍董卓原本無奈之下,已經接受了去洛陽為少府的任命,但等到他將兵馬交還,然後帶著自己的印信、私兵隨著折返洛中的北軍趕到長安之時,其人卻突然折返,然後居然去扶風軍營中靠一己之力奪回了自己五六千核心舊部,並再度與皇甫嵩分營而立。

  很明顯,按照公孫越在信中所言,董卓必然是在長安聽到了天子病重的消息,也必然是在長安收到了某些大人物的暗示,所以才會如此肆無忌憚。

  「君侯!」

  衛將軍府後院池塘邊,就在公孫珣猶豫再三,但剛剛還是下達了集合幕僚,準備立即有所舉動之時,忽然間,卻有侍從來報。「子伯先生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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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中既拜卓為少府,乃行,待至長安,聞天子病重,卓大驚喜,乃疾歸扶風,複奪本部親兵五千,具辭上表:『所將湟中義從及秦胡兵皆詣臣曰:『牢直不畢,稟賜斷絕,妻子饑凍。』牽挽臣車,使不得行。羌胡敝腸狗態,臣不能禁止,輒將順安慰,增異複上。」朝廷不能製,頗以為慮。』」——《舊燕書》.卷六十二.列傳第十二
timlight 發表於 2019-1-12 11:29
第11卷 第25章 凜凜將軍令已行(續)

  春日陽光之下,在幾名侍從的帶領下,婁圭快步往衛將軍府的後院走去。但有意思的是,這一次他一路走來,卻並沒有遇見公孫珣的長女公孫離……須知道,後院這個地方向來是衛將軍與自己子女嬉戲教育之地,所以以往來此謁見,多半會遇到公孫離帶著她幾個年幼弟妹蹦蹦跳跳的離開此地。

  所以,著實奇怪。

  不過,婁圭很快便心下了然了,因為他迎面撞見了衛將軍夫人趙芸。

  婁子伯趕緊避讓在路旁,然後微微躬身行禮,而趙夫人也是微微一笑,卻並未說什麼,便徑直離開了。

  「子伯來的好快。」公孫珣正在池塘邊的木凳上枯坐,聽到身後動靜也不回頭。

  「確實有些快。」婁圭在對方身後拱手笑道。「但屬下有一些肺腑之言,想搶在子衡、志才他們前面與君侯說一說……」

  「這倒是有意思……且坐。」公孫珣這才回過頭來,並示意對方入座。

  婁圭也不推辭,直接坐在了公孫珣身側,然後卻欲言又止。

  「不是有話要說嗎?」公孫珣見狀不由失笑。「而且還要專門搶在子衡他們前面……如何又不說話了。」

  「實在是一時間不知道從何處說起。」婁圭一聲歎氣。「說起來,我隨君侯已經十餘載了吧?」

  公孫珣也是一怔:「我還以為子伯要跟我說眼下局面呢……」

  「眼下這個局面,總有人要說的,不差我一個,但有些事情,我覺得未必有人會說,這才想與君侯談一談。」婁圭甩了甩衣袖,正襟危坐。「君侯,我追隨你的時間僅次於子衡,也算是你的心腹或肱骨之臣了吧?」

  「這是自然。」

  「那敢問君侯,你是何時視我為心腹的呢?」

  「子伯今日是怎麼一回事?」公孫珣愈發失笑不及。「怎麼問的如此奇怪?」

  「我想了下,應該是彈汗山之後吧?」婁圭自顧自言道。「君侯對我自那以後明顯多有信任……」

  「畢竟是同生共死了一次,往後自然不再是尋常情分。」公孫珣並未否認。

  「但我下定決心追隨君侯的時間,卻要比君侯視我為心腹的時間稍晚一些,具體來說,乃是君侯轉任尚書郎,咱們一起回到洛陽以後。」婁圭束手而坐,緩緩笑道。「畢竟嘛,之前是被君侯給綁走的,多少還是有些不滿,而且我這人向來眼高手低……但回到舊處,眼見著那些宛洛故人依舊醉生夢死,上位者依舊屍位素餐,這才認定了君侯是能成事的人,便熄了多餘心思,一心一意將自己的志向寄托在了君侯身上。而此次再去洛陽,如孟德等舊人雖然志氣漸成,但我卻與君侯名實纏繞,再難割捨了。」

  公孫珣也是輕聲一笑,而此時,對面有侍從閃過,明顯是想試圖回報什麼,卻被他抬手一揮,給攆下去了。

  「子伯。」稍微頓了一下後,公孫珣便顯得有些嚴肅了起來。「你說這番話,是想勸我不要因為莫戶袧一事而心存憤懣對不對?你是想說,人各有志,假如當年從彈汗山回來以後,卻尚未去洛陽之前,你因為一些事情離我而去,也未必不可能……是這個意思嗎?如果你確實念在往日情分,想保住莫戶袧,我並非不能饒了其人性命,但絕不能置若罔聞、不做處置……」

  「我今日並不是想勸說君侯要不要殺一人,或者要不要保全一人。」婁圭緩緩撚須搖頭道。「只是想奉勸君侯……這種事情,在莫戶袧之前未必沒有,在莫戶袧之後也必不可少,但無論如何,君侯應該一視同仁,而非因為個人私念有所偏移。」

  「譬如呢?」公孫珣放鬆面孔失笑問道。

  「譬如君侯之前對賈文和、程仲德何其寬縱?孟津渡口,對劉玄德又是何其大度?而往後……如徐伯進、呂奉先在洛陽,雲波詭譎;如張儁乂在冀州州中誠心奉公,如沮公與、田元皓屢受君侯禮遇凡數年,卻依舊坐守魏郡,若將來這些人或是隨波逐流,或是依然以君侯為邊郡之人而棄之不顧……君侯也會如今日這般憤怒嗎?」

  「不會。」公孫珣思索片刻便坦然答道。「且不說人各有志,便只說亂世突然到來,這些人或是身不由己,或是難明人心,形勢擺在那裡,我以為無論他們怎麼選,也都是情有可原的……不說他們,便是我這番出去折騰了許久,不也是礙於形勢一無所獲嗎?只能說,除非這些人本就是我的私臣,然後又主動投靠他人,否則我斷然不會將人視為叛逆的。」

  「君侯大度。」婁圭微微感歎道。「可君侯,到此為止,莫戶袧和莫戶部最多稱得上是觀望二字而已,而且還是君侯未至、形勢不好的時候……」

  「你說的未必沒有道理,我也知道承德那邊未必不能有所回轉。」公孫珣稍一沉吟,便想到了一個很明顯,也足以說服所有人的理由。「但是……如賈文和、劉玄德那些人,都是漢人豪傑,莫戶袧最大的問題在於他是異族,以異族之身被我與家母恩養十餘載,卻一朝棄我……你說我怎麼可能忍得住呢?」

  「這便無所謂了。」婁圭正色道。「我剛來便與君侯說了,今日過來不是為某一人求情。而是聽說洛中將有大變,自此以後,或許便是大爭之世重臨世間,所以希望君侯從心底開始,早做打算,以為人主之姿臨於世間……不是不可以動怒,但要有堂堂正正的旗號;不是不可以徇私,但要有所遮掩;不是不可以冒險,但要有足夠的理由和收益……如此,方能勝敗隨心,不負少年志氣!」

  公孫珣站起身來,倒是沒有搞什麼當場一拜的戲碼……二人之間乃是十幾年的君臣相得,而若以『謀逆造反的同志』這個角度來說,婁圭怕是比呂範還要更堅定、更長久,如何需要做那種事情?

  「子伯的話,我已經記住了。」公孫珣坦誠相對。「而且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說,你婁子伯的志向很早便係在了我公孫珣的身上,非隻如此,這廣陽三郡百萬士民,也都將生死榮辱掛在了我的身上……將來的事情會更複雜、更辛苦,而我公孫珣若想為人主,就應當早早調整心事、擔起責任,做到公私分明,以對天下大變之局。」

  婁圭微微躬身俯首,以作應答。

  二人說完這番話,時間早已經來到了中午,便不再多言,而是一起向前面衛將軍府大堂處行去,至於之前接到傳令被召集來的公孫珣親信下屬,也早早在呂範的帶領下候在此處了。

  眾人看到婁圭跟在自家君侯身後,倒也都沒多想,只當是在討論軍事規劃……再說了,如今局勢大變,又有幾個人能顧得上這些細節?

  「君侯!」

  眾人行禮完畢,呂範身為衛將軍長史,稍微介紹了一下情況,並直言不諱的提及了一下天子的身體,便立即有人按捺不住,直接出列求言……赫然是京兆杜畿杜伯侯。

  「伯侯且說。」公孫珣對杜畿還是很欣賞的。

  畢竟,這個人雖然功利心強了一些,但能力也實在是太強了,刑獄治安、財政疏通、安撫民心,堪稱無一不通。這兩年,其人跟在呂範身後作為輔助,把幕府的事情辦的是井井有條。

  而相對應的,雖然王修之前在河內便得到了常林、韓浩、棗祗等人傾力協助,到了廣陽後更是因為其負責的民屯事宜在幕府中占比極大,使得所謂『屯田派』勢力大漲……但其人始終沒有再對呂範形成壓製狀態,也是要部分歸功於杜畿這些人身上的。

  「君侯。」回到眼前,杜伯侯第一個出聲,卻是乾脆直接,沒有絲毫顧忌。「洛中將有大變,而朝中卻用君侯岳父出鎮遼東,以宗室重臣出鎮幽州全局……二者任意其一皆不能動搖君侯大局,但聯起手來,卻足以能拌住君侯!朝中束縛君侯在北地,不想讓君侯為洛中的心思,恐怕是呼之欲出了!還望需要早做打算!」

  公孫珣緩緩頷首,這個層面他確實也想到了……單來一個趙苞去遼東,他是不怕的,因為其人在塞外再有威望,那也畢竟是半個自家人,純當對方替自己在遼東看家了;而單來一個劉虞,其實也不怕,因為他公孫珣又不是自家母親故事中那位毫無政治根基的大兄,此人的政治威望對他這位衛將軍來說並不是必需品,架空了扔那裡便是;但是一下子來兩個,這就有些麻煩了,因為自家岳父還是有幾分愚忠色彩的,而劉虞又是朝中公認的宗室托孤之臣,二者疊加,有名有實,說不定真能給自己惹些麻煩。

  「既如此,」公孫珣稍一思索,便乾脆問道。「伯侯以為該如何應對呢?」

  「屬下只有一個字。」杜畿昂然作答。「請君侯『速』為之!無論是先安定塞外局勢,再為洛中事,還是先為洛中事再徐徐圖塞外事,都要務必從速……若是要去洛陽,請不要等符節到此,也不要等幽州牧赴任,趁著他們尚未到來,直接輕騎南下,直奔洛陽;而若是要平亂,也要立即起兵,先將數郡兵馬握在手中,讓幽州牧赴任後不能插手我們三郡事物!」

  公孫珣並未直接作答,而是看向了呂範等人。

  果然,呂子衡見狀也不猶豫,而是立即起身,口稱附議。旋即,大量在昌平幕府中主持事物的從事文臣也紛紛起列表態……很顯然,這些人之前是有過溝通的,或者說,這些人雖然未必如婁圭那般認定了天下要進入大爭之世,可基本的政治敏感還是讓他們意識到,隨著公孫珣飛黃騰達的時機到了!

  當然了,具體說到呂範、杜畿等人的真正本意,恐怕還是想要跟著公孫珣去洛陽的。畢竟,那裡才是目前天下人公認的權力來源。而之所以不直接建議如此,反而讓公孫珣決定去洛陽還是出塞平叛,乃是要考慮到本地出身的基層吏員心情,而且要考慮到程普、韓當這些人雖然不說話卻實際上有著相當影響力的武將們的態度,同時也要顧慮遼東那邊的事情……

  換句話說,他們自己也知道,公孫珣十之八九是要打掃好屋子再出門的,所以乾脆不提這一茬。

  而稍傾片刻,隨著公孫珣的目光放在了王修身上,一直沉默的王叔治終於也起身表態:「局勢有變,中樞處若天子已無能為,則以大將軍為尊,而大將軍素來與君侯為善,故此,君侯也確實無須拘束於一時制度……或戰或行,或內或外,皆可速為之。」

  公孫珣眼見著幕府中人俱皆讚同,便緩緩點頭,然後乾脆起身下令:「國家危難,我又被中樞托付為方面持節之臣,不可不為天下分憂……傳我令,即刻動員廣陽三郡與右北平、遼西兩郡兵馬,並依照子伯之前所議軍略進行分派……除一萬與程德謀屯駐漁陽,逼迫承德外,其餘盡數隨我至盧龍塞彙集!」

  眾人不敢怠慢,紛紛躬身稱喏。

  公孫珣頓了頓後繼續言道:「再讓這五郡都尉聽我節製,五郡太守俱到範陽去替我迎接天子節杖,與將至的幽州牧劉公。」

  這便是要公開讓五郡太守公開服從於自己安排,將五郡兵馬、治權全數交出了,而堂中諸人聽得此言,也是愈發低頭應諾不及。

  「至於說天子許我額外節治的中山、常山兩郡,倉促之間,不必讓他們動員大股兵馬,盡力而為便是。」公孫珣最後言道。「若是後方實在是缺少丁壯,你們自然可以以衛將軍幕府的名義予以召喚。但代郡、上谷兩郡,需要守衛邊牆,防衛鮮卑,還需要監視當地烏桓部落……非只是無須動員,還要讓護烏桓校尉公綦稠即刻回師鎮守……遼西事,我公孫珣自然會為幽州鄉梓一力為之。」

  眾人自然將腦袋壓得更低了。

  就這樣,漢中平六年二月,春耕勉強結束,而隨著洛陽局勢的突然,公孫珣居然搶在節杖到來之前,搶在劉虞赴任之前,直接下令動員幽州五郡,準備大舉出塞。

  而等到二月初十日,劉虞和同行的天子使節來到幽州最南面的範陽所屬督亢亭時,面對的卻是五位太守的越境相迎。而此時,衛將軍公孫珣已經率領自己的六百義從,輕裝來到了他本人熟悉萬分的盧龍塞。

  盧龍塞外是失陷的遼西通道和數萬敵情不明的叛軍,盧龍塞中是之前便駐紮在此的高順與他所部三千兵馬,盧龍塞下,則是以及前期趕到的遼西、右北平兩郡五千士卒……而與此同時,大量剛剛結束了春耕的五郡農夫,甚至更大範圍的良家子、世家豪強子弟還在絡繹不絕的往此處彙集而來。

  很顯然,公孫珣已經下定決心,要讓這場『注定到來』的叛亂,以某種『注定的方式』完結!

  有些話,哪怕是親近如呂範他也不會說出口,有些心思,哪怕是經過了婁圭難得的誠懇規勸他也不會那麼輕易善罷甘休……其實,何止是戲忠此番心懷耿耿,這一次公孫珣去洛中,一番施為,辛苦一戰,卻居然無功而返,他本人心中又如何不是有些惱羞成怒呢?

  既如此,他自然心有不平!

  ——————我是天注定的分割線——————

  「中平末,遼西烏桓反,舉兵數萬隔斷幽州,兼奉漁陽豪族張舉為天子,中樞以為堪憂,乃拜太祖持節督塞內諸郡、右將軍趙苞持節浮海至遼東督塞外諸郡,又以宗正劉虞為幽州牧,勉三者合力為之。未幾,洛中天子病重,時太祖在昌平,聞之,不待州牧、右將軍、天使至,即矯節發兵,諸郡兩千石皆不敢違。」——《新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timlight 發表於 2019-1-14 09:21
第11卷 第26章 循循州牧道服人

  漢制,兩千石太守有守土之責,輕易不可擅自離境。

  換言之,出現在幽州牧劉虞身前的這五位太守,除了一個本就是範陽所屬的涿郡太守崔敏外,其餘四個人現在都是犯了嚴重罪行的人,只要劉虞想,理論上他可以立即行使州牧權責,一邊上奏洛陽予以彈劾,一邊臨時處置這四人。

  但是,這只是在理論上而已。

  而實際上,做過一任幽州刺史,多少對幽州這地方有些了解的劉伯安面對著足足五名太守,卻選擇了對這些人的罪責置若罔聞,甚至還主動奉迎了上去,大家在範陽城內大宴一場,堪稱上下盡歡。

  然後,五名太守就護送著衛將軍的節杖,往盧龍塞去了……這下子,連涿郡太守崔敏也犯法了。

  「衛將軍咄咄逼人!」聽聞五名太守不告而別,幽州牧下榻的都亭館驛中,劉虞之子劉和當即便忍不住有些憤憤然起來。「朝廷固然讓他主持軍事,但各郡太守卻是父親這個州牧直屬,他如今驅使五郡太守如下吏,豈不是刻意要給大人一個難堪?!」

  「無所謂了。」赤腳坐在榻上讀書的劉虞倒是看得蠻開。「天子讓我來,本就有借機勒住衛將軍,讓他不要干涉洛中局勢的意思,衛將軍自然對我頗有介懷……但等幽州叛亂平定,我也好、他也罷,都是要回洛中做事情的,到了那裡是友是敵還要重新論定,所以何必為了這裡的些許事情跟人家起了生分,以至於將來在洛陽大局上有傷呢?」

  劉和想了一下,也多少明白這個道理,但年輕人的不平之意又哪裡是輕易能罷休的?

  「父親。」劉和在塌下走了數圈,果然還是振振有詞。「話雖如此,但也不可過度示弱,否則今日若讓這位衛將軍看輕了大人,以後便是到了洛中,大家一起輔佐大將軍行政,也會被他欺到頭上的。說到底,邊郡之人雖然強橫勇武之處讓人無話可說,可終究行事野蠻輕狡……」

  「吾兒,你是今日才知道衛將軍是邊郡出身之人嗎,我還以為天下人都知道呢?」劉虞聞言不由失笑,然後便放下了手中書冊,那是一本安利號版印的新書,所謂安平崔氏名臣崔寔所著《四民月令》是也,乃是漢代莊園經濟的集大成之作。

  劉和一時語塞。

  「吾兒。」盤腿坐在榻上的劉虞見狀倒是不笑了,反而有些感慨。「我再問你,既然天下人都知道衛將軍是邊郡人,為何他還是這麼年輕就做到了衛將軍,而且所有人都認為他將來一定會入洛輔佐大將軍為天下政事呢?」

  劉和終究是三十而立了,所以長歎一聲後,他倒也能實話實說:「因為衛將軍本就是頂著邊郡出身的名頭建功立業成此大局的!想當年他還未加冠時曾往咱們家中拜會,卻因為出身邊郡而被母親隔在門外……換言之,天下人其實早就知道他輕狡強橫,但其人實在是太厲害,即便如此,也依然屢屢能成大事,所以屢屢倚重和依靠於他。當然,也有時勢使然,天下越來越亂的緣故,畢竟這樣的名將總是安定天下的首選。」

  「是啊。」劉虞也是愈發感慨。「衛將軍的今日的成就本就是一路強橫,辛苦博出來的,拿什麼作風強橫不強橫來說事未免顯得可笑。更不用說,咱們如今人在幽州,周圍都是邊郡人,而面對的又恰恰是異族叛亂這種戰事上的局面。若要強行與人家掰腕子,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

  「父親說的是。」劉和老老實實認錯。「是我想岔了。只是,如此局面,父親又準備如何應對呢,難道要老老實實做個木偶?」

  「我當然不願為木偶。」劉虞這才正色起來。「但吾兒,正如人家公孫文琪頂著邊郡出身的阻礙走到這一步,所以能夠繼續作風強橫一樣,你我父子頂著宗室儒臣的名號來到這一步,卻也要講咱們的規矩……不是不能有所抗爭,但得有合適的機會,得有讓人無話可說的大義,還要有符合你我出身、形象的姿態。否則,我們寧可當一個木偶!」

  劉和終於恍然大悟:「大人說的是,我們立身的根本與衛將軍截然不同,衛將軍是靠威德而攬人心,成功業。而父親你,乃至於我們東海劉氏,則是靠著對上不失忠節,對下不失寬恩……若因為一時之氣而失去了寬容的姿態,才是最要命的事情。」

  「你能說出這樣的話,我也可以放心讓你單獨出仕了。」劉虞不由撚須欣慰而歎。「天子身體不好,做臣子的本該保持哀戚的姿態,但其人怙惡不悛,強要我為他守節謀事也未免可笑……等這次幽州之亂平定,洛中也安定下來,咱們回到中樞,我以宗室大臣的身份對大將軍、衛將軍這些人有所讓步,他們也一定會投桃報李,屆時你只要為一任清貴之官,然後就能輕鬆外放為一大郡兩千石了。」

  劉和當即俯首。

  就這樣,父子二人難得交心了幾句,便不再多言,第二日更是彙合了前來相迎的本州州吏,宛如無事人一般,繼續一路往昔日幽州刺史常駐的廣陽薊縣而去。沿途毫不騷擾地方,更沒有干涉衛將軍幕府的統一調度。

  而劉虞如此舉止,果然是引得不少州吏嘖嘖暗嘲……之前他們還以為什麼州牧比之刺史要強許多呢,孰料居然是個如此老實的木頭人,於是不免輕視。

  但實際上,另一邊,州中很多真正的明白人卻不免鬆了一口氣。畢竟遼西還在亂著,前面馬上要打仗,人家劉虞以宗室重臣的身份出任幽州牧,不是沒有反抗的資本,可他上來被公孫珣如此強壓了一番,卻根本沒有生事,反而有些給人顧全大局的感覺。

  到了後來,隨著劉伯安一路安撫人心,其人非但不爭不辯,而且作風簡樸恬淡,更兼他身為一州州牧,卻能禮賢下士,無論是州郡中位階遠低於自己的官吏,還是白身的豪族、士人,他都能保持禮遇與優容……故此,漸漸的,眾人又不免念起當年對方在幽州為刺史時的寬仁作風,而越往前走,沿途州郡士民反而漸漸對他顯得尊重了起來。

  甚至,隨著劉伯安的威望漸漸回複,已經有人主動向他表達了效忠之意,還有人漸漸將州中公事呈上……

  當然了,這麼說就沒意思了,因為人家劉虞本身就是正兒八經的幽州牧,而且在劉焉出任益州牧後,他更是被天子選定的宗室托孤之臣。所以理論上,整個幽州士民都本該是他的臣下,整個幽州的軍政大權也本就該操之於其人之手。

  而這一日,正當劉虞父子輕車簡從,來到廣陽㶟水前(後世永定河),準備渡河進駐薊縣之時,卻忽然有一人上前謁見,並自稱故吏,還在此久候多時。

  「君是何人?」劉虞將車子停在浮橋側的空地上,然後便徑直將此人喚到跟前,一如既往的溫和有禮……以他的身份,張口居然就是『君』字開頭。「我為何不曾記得你?」

  「在下漁陽鮮於輔,字伯重!」此人身材高大雄壯,聞言即刻俯身再拜。「昔日劉公為本州方伯時曾為州中書吏,但當時末吏尚未加冠,而如今卻已經為人父……多年未曾與劉公再會,劉公記不得我也是尋常事。」

  劉虞當即失笑,然後親自下車扶起對方:「確實是變化太大,一時沒認出來,但你一說名字我卻立即了然……漁陽鮮於氏的子弟,這個姓氏想忘記也難。」

  鮮於輔聞言愈發大喜。

  「有故人來尋我,這是天大的好事。」劉虞繼續和氣詢問道。「只是不知道鮮於君如今在何處奉公?如何專門來河畔侯我?」

  「回稟劉公。」鮮於輔稍微正色答道。「我之前乃是漁陽郡吏,但郡中事物如今屢屢為昌平衛將軍府所為,已經算是空置。故此,數日前聞得劉公到此,便乾脆便辭了官職來尋劉公……而此番來河畔專候,更是心中有一番計較要與劉公奉上。」

  劉虞緩緩點頭,複又緩緩搖頭:「鮮於君來尋我,我感念不及,故此,你若要出仕,我這裡便是再無力也能與你一個從事的位子安身,可你若想勸我與衛將軍爭權,我卻未必能如你願。」

  「下吏雖然因為衛將軍府奪郡中實權而棄職,卻並未有勸劉公爭權之意。」鮮於伯重當即肅容。「恰恰相反,下吏以為,衛將軍在幽州根基深厚,廣有威德,劉公誠不可與之爭鋒。」

  劉虞撚須頷首。

  「但是,劉公你的幽州牧明正言順,而且寬和而得眾心,若能避衛將軍鋒芒,那在幽州,也未必不能有所為。」鮮於輔卻居然話鋒一轉。

  「這是何意?」旁邊侍立的劉和一時忍耐不住。

  「回稟公子。」鮮於輔坦然向劉和拱手言道。「我的意思是,劉公沒必要過河去薊縣……衛將軍幕府就在薊縣北面的昌平,劉公若是進了薊縣,無異於陷入羅網之中。而幽州十一郡國,縣邑近百,衛將軍此番雖然強橫,卻也有遺漏之處,如上谷、代郡,便被衛將軍明令不得征召兵馬,不得輕易調度干擾,也不輕易接納這兩郡的豪傑之士從軍。」

  「衛將軍並未插手上谷郡與代郡之事?」劉和微微一怔。「這是為何?我們來的路上,聽說常山、中山都因為被劃歸節製,而屢有良家子、遊俠之流,成群結隊往盧龍塞而去……」

  「回稟公子,衛將軍這是擔憂上谷代郡外有鮮卑為患,內有烏桓隱憂……值此亂時,他只希望這兩郡安定便可。」鮮於輔當即笑道。「兩郡雖然都是出了名的窮困,但畢竟是兩個郡,又無衛將軍擎肘,劉公何不往彼處巡視一番?而且正當戰時,彼處未必就不能有建功成事吧?」

  「這是何意?」劉和剛要再問,旁邊劉虞卻是心下會意。「而且伯重我問你,你此番掛印辭職,真的對衛將軍毫無怨言嗎?」

  「劉公明鑒!」鮮於輔躬身再拜,然後方才懇切言道。「我是幽州人,衛將軍的威德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但是他這個人,所謂鋒利為天下冠,有些地方實在是強橫的過了頭……所以說,怨氣與怨言我是不敢有的,但說到心不平,確實是免不了的。」

  「譬如呢?」劉虞撚須正色詢問道。

  「譬如他在廣陽三郡行所謂井田制度,其實也就是以幽州流民的民屯強行將三郡土地納入其幕府之下,然後清查田畝,釋放僮僕……」鮮於輔一時搖頭。「如田氏、張氏、文氏,州中大姓多是俯首認命,然後還多遣其子弟入白馬義從為質,但如我這般雖然認命,卻沒有俯首之人也是有的。」

  劉虞緩緩點頭。

  「除此之外。」鮮於輔繼續言道。「衛將軍對鮮卑、烏桓,還有塞外雜胡,似乎也自有規劃,不想讓別人插手。比如說幽州塞外交通之利,我們原本是無話可說,甚至是心悅誠服的,因為漁陽北通鮮卑的這條路,安利號是給了我們漁陽大族許多分潤的。可不知道為什麼,公孫大娘去了遼東而衛將軍親自主持這邊的事情以後,居然築起了一座承德城,卡在漁陽北面交通要道上,完全獨霸幽州北面通向鮮卑的利潤……這件事情,若說我們漁陽幾家豪族沒有不滿,別人怕也不信。」

  「所以便辭職了?」劉虞輕笑問道。

  「不是。」鮮於輔不由苦笑。「劉公不知道……這些我們也不是不能忍,但這不是張舉那個蠢貨反了嗎?其人也是漁陽大族,也是對『井田』認命不俯首之人,也是失了北面鮮卑交通利潤之人,如今卻居然聯合烏桓、鮮卑謀逆,甚至還自稱天子!如此局面,我如何還敢留在漁陽當郡吏?!」

  「怪不得要勸我家大人去上谷、代郡。」劉和聞言不由失笑道。「原來鮮於君也是要避鋒芒的啊?」

  「不是這樣的。」鮮於輔趕緊又嚴肅起來。「劉公、公子,我所說的在上谷和代郡建功成事絕不是虛妄……只要劉公點頭,我便能不費一兵一卒,即刻讓邊牆北面的軻比能勢力削半,甚至說不定還能逼迫他轉向漢室,去為劉公取下張舉這人的腦袋!」

  劉虞撚須不止,卻只是望著對方沉默不語。

  鮮於輔情知到了此時不能再有所隱瞞,便拱手將計劃全盤托出。

  原來,這要說到另外一家幽州大姓,也是此番對『井田』不滿,對承德築城不滿的一家人……不過,這家人卻不是漁陽人,而是公孫珣衛將軍府所在的廣陽本地人。

  這家人姓閻,家中只能說是大姓,但其家中長子閻柔卻是一位很有傳奇色彩的人物。

  閻柔很小的時候,跟著父母去探視在塞外做官的祖父,然後就是在漁陽邊牆外走失了行蹤,然後被塞外雜胡給撿到,並在塞外烏桓、鮮卑人之間流落,以至於在那裡長大成人。

  而更有趣的時,其人長大後,弓馬嫻熟、文武韜略,很受塞外部落的擁護,甚至成為了一個鮮卑部落的首領。但最重要的一點是,後來其人尋到家中,恢複了聯繫與血脈,並借此聯絡上了廣陽、漁陽一帶的不少豪強世族,故此取得了一個塞外獨享的資源通道,使得他的勢力愈發壯大。

  也恰巧是這個時候,檀石槐死了,再然後檀石槐的兒子和連也在去並州搶劫的時候一命嗚呼,和連的兒子又太小,所以變成了和連的侄子繼位……反正這麼一折騰,昔日鮮卑人的草原霸權幾乎立即崩塌,整個草原亂成一鍋粥。

  這種局面本來就是閻柔這種有勇有謀年輕人的天然獵場,所以他很快擁眾七八千,成為了草原上不可小覷的一股勢力。

  這裡必須要多說一句,閻柔不是沒想過跟公孫珣有所連接,公孫珣也不是沒注意到此人,但一來,公孫珣覺得此人實力太強,有心壓制;二來,莫戶袧在當時看起來才是更加值得信任之人……更兼公孫珣經營塞外的核心思路在於保護遼西通道,對鮮卑霸權還真沒多少感覺,所以這才選擇了建築承德城,並交給莫戶部把守。

  而此城一成,閻柔卻是更加不可能與公孫珣合作了。

  「劉公。」鮮於輔冷笑道。「那軻比能看似在草原上擁眾數萬,不可一世……但實際上,其人今日的局面,卻只有三分是他自己的本事,還有三分乃是衛將軍橫在幽州,行事又過於強橫,逼得昔日東部鮮卑諸部不得不尋個強大點的首領來當這個盟主,而這最後三分,便在於閻柔是個漢人,不好為此盟主,不得不推崇與他罷了。若閻柔引眾來投劉公,衛將軍又在盧龍塞出兵向北,則軻比能必然不能安撫下屬,其人要嘛也來降服,要嘛只能坐視他手下那些大部族一哄而散了。」

  「閻柔此人有誠意嗎?」大概是感覺到自己父親的視線,劉和忽然詢問道。

  「其人父母家眷俱在廣陽,其弟閻志與我族弟鮮於銀就在浮橋對面,等候劉公的決斷,如何能說沒有誠意?」鮮於輔趕緊答道。「而且,請劉公細細思量……閻柔在塞外如此勢大,卻因為是個漢人被軻比能壓製,不能出頭;又因為領有胡兵不能被衛將軍所信任;而如今,胡漢交戰,他又不願意與漢室為敵……那他除了投奔劉公還能有別的路嗎?」

  「可其人如此局面,又該如何安置呢?」劉和繼續替自己父親問道。

  「我有一策!」鮮於輔終於圖窮匕見。「請劉公許閻柔替公綦稠為護烏桓校尉,讓他用本部鮮卑兵馬來壓製上谷、代郡的烏桓人……如此,不但當面軻比能之勢立即崩塌,上谷、代郡內有烏桓外有鮮卑的危局也會立即同時消弭。而屆時,幽州人會感激於劉公的作為;天下人也會稱讚你的寬容遠勝於衛將軍的刀兵!」

  劉和實在是忍不住回頭,並滿臉期待的看向了自己的父親。

  「我並沒有與衛將軍爭雄之意。」劉虞思索片刻,然後負手正色而言。「你要知道,衛將軍的局面可不止是在幽州……」

  「劉公!」鮮於輔乾脆下跪叩首。「我真沒有半分攛掇你與衛將軍為敵的念頭,也不只是為個人私念……請劉公想一想,若事成,上谷、代郡不就能免受刀兵之苦了嗎?幽州百姓不就能休養生息了嗎?再說了,便是以衛將軍處考量,我們這麼做,難道不是在助他平叛嗎?鮮卑無力,他對付起烏桓人和張舉也是事半功倍啊!若是如此他還嫌劉公與他爭雄,其人不過也就是個小肚雞腸的假豪傑、假將軍罷了!」

  「放肆!」劉虞登時大怒。「衛將軍如何豈是你能擅言的?」

  「喏……喏!」鮮於輔再度叩首。

  「且喚閻志來此,我有話問他。」劉虞忽然語氣和緩了下來。

  「喏……喏!」鮮於輔第三次叩首相應,卻是不由大喜。

  ——————我是守道服人的分割線——————

  「自帝室王公之胃,皆生長脂腴,不知稼穡,其能厲行飭身,卓然不群者,或未聞焉。唯劉虞守道慕名,以忠厚自牧。其人襄賁勵德,維城燕北。仁能洽下,忠以衛國。」——《新燕書》.卷六十二.列傳第十二
timlight 發表於 2019-1-14 09:30
第11卷 第27章 且行且思且得訊

  三月初,盧龍塞,白馬旗正在望日樓上順著春日風飄揚,而要塞內外,青山綠水之間,卻早已經變成了一座巨大的兵營。

  「現在有多少人了?」公孫珣扶刀從望日樓上走過,身後則跟著諸如婁圭、韓當、高順、韓浩、田豫、楊開、魏越等無數軍將吏員。

  「兩萬左右。」負責中軍庶務的韓浩當即答話。「主要是君侯有令,廣陽三郡動員的人馬以西面漁陽程都尉處為先,故此,此時到達盧龍塞的壯丁以右北平、遼西兩郡為主,只不過想要隨君侯建功立業的諸郡遊俠、良家子、世族子弟頗多,這才有如此多的人馬。」

  公孫珣聞言微微蹙眉:「若以單槍匹馬而論,自然是這些人為佳,可若是數萬大軍出塞,還是要以普通民戶壯丁為佳,如此方能令行禁止,大軍整肅,不留破綻。」

  「是這個道理。」婁圭隨意接口道。「但大舉動員不及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不光是人,各地府庫中的兵器、昌平那裡的糧食,都需要時間。反而是這些自帶坐騎、兵器、口糧的遊俠、良家子、世家子才能來的快一些,還有塞外的那些人……」

  公孫珣聞言不由駐足,然後從望日樓上看向了北面……原來,彼處居然也有不少軍營連綿成片。但跟盧龍塞南面已經稍顯混亂的營地相比,此處的軍營卻更加雜亂不堪,而且破破爛爛,根本不成樣子。

  這裡其實是來『投奔』公孫珣的胡兵。

  要知道,所謂塞外百族的說法,曆來有之,而在遼西這個鮮卑人、烏桓人、漢人的共同勢力邊界上,這種血源、來頭根本說不清的雜胡自然更顯得複雜和集中。

  回到眼前,漢室再怎麼衰弱,漢人也是遼西這地方三大勢力之首,公孫珣再怎麼不重視塞外,他也是土生土長的遼西漢人世族首腦,影響力也是擺在那裡的。所以,當這些雜胡聽到公孫珣親自動員大軍準備征討烏桓人之後,自然有不少部落主動來附……或者說,要是這些雜胡沒來,那才叫奇怪呢。

  「若說後面的那些遊俠、良家子只是不值一用,這些人便是不堪一用!」公孫珣看了半天,也只能得出這個結論。「等出塞後也不過是借他們熟知地理的長處,做做向導,或者撒出去做個斥候,保護一下側翼而已。」

  眾人紛紛頷首表示讚同。

  「若是等三郡動員完全,到底還要幾日?」公孫珣又回到了原來的話題上。「能否讓他們按照所在郡屬,分批動員……前期取管子城,其實未必需要如此多的兵力。」

  「還是慎重一點好。」婁圭勉力勸道。「即便是管子城易下,柳城卻是一根硬骨頭,戰事何時結束,是要以柳城的得失來計算的。」

  公孫珣也是無話可說。

  「君侯!」就在此時,遠處戲忠忽然從盧龍塞中庭閃出匆忙登樓,然後遠遠便呼喊起來。「呂長史傳來加急書信……你務必要看一看。」

  韓當見狀幾乎是本能的停下腳步,轉身往後走去,逼得身後眾多軍將吏員也不得不主動後撤,只留下公孫珣與婁圭在此。而公孫珣不以為意的從戲志才手裡接過信來,大略的看完後倒是並未有什麼表情變化,就直接遞給了身後的婁子伯。

  不過,婁圭看完以後卻是神色有些微動:「劉州牧聽了鮮於輔的勸告,到了灅水便折道而走,轉而去了上谷,而且還要去招降閻柔?並舉薦護烏桓校尉公綦稠入洛為官,好給閻柔騰位置?」

  「最關鍵的是,劉虞折返往上谷之前,居然光明正大讓自己兒子去昌平告知了子衡他的全盤計劃,弄的原本想要拿住閻柔和鮮於輔的家人的子衡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只能速速送信來此。」戲忠無奈言道。「劉伯安真是……」

  「劉伯安真是閒的。」公孫珣嗤笑一聲,扶著腰中刀把打斷了自己心腹的言語。「又是鹹魚又是醃肉,他也能咽的下去?」

  「君侯……」婁圭稍一思索便將書信收起。「此事其實不足為慮,或許還是好事……畢竟如此一來,鮮卑軻比能處必然失措。而等到君侯從容攻下柳城,結束叛亂,提大軍回師,則代郡、上谷那種地方,不過是小局面罷了,君侯無論是做何處置,都是輕而易舉。唯一可慮者,此時尚在戰時,閻柔此人可信嗎?」

  「可信。」公孫珣輕描淡寫道,之所以如此,不止是他本人對閻柔的了解,也是他隱約記得自家母親故事中閻柔的表現,這廝對劉虞好像還挺忠心耿耿。

  「那便暫時不用管他吧?」婁圭愈發放下心來。

  「話雖如此。」戲忠不由搖頭道。「君侯若不能做反應,怕是幽州人心會有動搖吧?之前誰能想到我們腹心之地的鮮於氏居然有這個膽量直接投靠他人?誰又能想到,家族父母俱在我們眼皮底下的閻柔,居然敢棄君侯於不顧,通過他人覬覦兩千石之職?這種人過去有,現在有,將來必定還會有!」

  「我知道。」公孫珣看了一眼旁邊的婁子伯,然後方才點了點頭。「但此時當以當面戰局為重,如何能分心去管上谷、代郡呢?還是子伯說的對,等打完仗,攜大勝、提大軍去處置此事,還是任我等施為?」

  「但可以先取管子城,殺張舉以示威儀。」戲志才昂首建議道。「政治上的事情以政治應對,劉虞在上谷,也就是招降閻柔,最多也不過是讓軻比能重新投向漢室,化敵為盟。而駐紮在管子城的張舉非但擅稱天子,更是漁陽大族出身,若是君侯能親自攻下管子城,立刻殺了此獠,傳首幽州……那無論是幽州官吏,還是本地豪族,必然都能認清現實。」

  公孫珣一時猶疑,畢竟,他剛剛還跟婁圭討論了此事。

  但……

  「我知道君侯和子伯是怎麼考慮的,但此事無關軍事,純粹是政事。」戲忠當即補充道。「而且我也想過了……按照我們原來的計劃,也就是此地屯有大軍為後援方可出塞攻管子城。但其實想一想,如今身後援軍源源不斷,等我們攻下管子城時,此地援軍也一定會完備,並不怕烏桓人應戰。唯一的區別的時,君侯恐怕需要先親自到管子城一趟,再按計劃折返回來,繼而引大軍去攻承德。」

  公孫珣再度看了一眼婁圭,但後者卻只是撚須不言,並未有反駁之意,這讓前者登時心下大定。

  「既如此,」公孫珣當即冷笑應道。「讓義公來守城,以高素卿為先鋒,我跟在後面走一趟便是。」

  「總是要多用些兵馬的。」婁圭終於開口勸道。「務必萬全。」

  公孫珣自然滿口答應。

  計議已定,眾人也就不再多想,而是即刻隨著公孫珣的新命令行動起來。

  先是那些自帶坐騎、兵器來投軍的漢家遊俠、良家子、世族子弟被按照籍貫編製成了營伍,然後又有大量的糧草送到了城外雜胡軍營中。而更讓這些人感到激動的是,當日晚間公孫珣居然親自在盧龍塞中設宴,招待了前期來投軍的諸郡子弟首領,以及那些盧龍塞北面的雜胡首領。

  其中,多有安撫寬慰之言、禮賢下士之舉,就不必一再重複了。

  而三日後,公孫珣正式以韓當、婁圭為守將,看守盧龍塞,並準備接收後續諸郡動員兵力;又以高順為前鋒,魏越為副,領高素卿本部精銳一千,俱皆騎馬,外加精選出的兩千騎兵,直接向塞外兩百里處的管子城而去。

  最後,公孫珣本人則打起白馬旗,帶著自己剛剛收到的天子節杖,帶著戲忠、韓浩、楊開、田豫等將,引剛剛整編出的騎兵七千,又有十餘個塞外雜胡部落為兩翼援護,居然親自跟在高、魏二將身後,不急不緩,往管子城推進過去。

  春日間,塞外草長雁歸,清風徐徐,又有承德城在西面有效阻隔了這兩百里通道,所以一路走來,居然宛如遊山玩水一般輕鬆。

  而沿著遼西通道連行了不過四日,走了大約一百六七十里,前方忽然來報,居然是高順、魏越已經攻下了管子城,並俘虜了張舉!

  公孫珣驚喜過望,細細一問後才知道,原來,高順、魏越三日急行軍兩百里到達管子城後,發現城中張舉所部極為薄弱,而且猝不及防,於是下馬便戰,直接打了個張舉措手不及……而管子城雖然本身是為了鎖住鮮卑而修築的堡壘式小城,但張舉本部卻多是他擄掠裹挾出去的普通漢民,便是當日隨他作亂的本家徒附、賓客,也萬萬沒想到這廝居然喪心病狂到自稱天子的地步,所以其人早失人心,不免一觸即潰!

  換言之,管子城之下與張舉被俘一事,堪稱不費吹灰之力。

  當然了,公孫珣到底是疆場宿將,興奮之餘也沒有忘記小心謹慎,接下來依舊嚴謹行軍不止。

  不過,等到出塞第五日傍晚,公孫珣來到自己少年時途徑過無數次的管子城以後,親眼見到了被俘虜的張舉,到底是徹底放下心來——沒有任何陰謀詭計,自稱天子的張舉就是被一戰而俘,作為攻擊柳城的重要節點,管子城就是一戰而下。

  「為何要稱天子?」面對著匍匐在地瑟瑟發抖的張舉,戲忠不免好奇問道,而此言也引起了城中絕大部分軍官,乃至於普通士卒的好奇。「你這個樣子,也有資格稱天子?」

  「不是我要稱的!」張舉抬頭哭喪著臉答道。「但丘力居與塌頓俱言,三戰皆敗,不如稱天子以壯軍威,而且這樣的話說不定也能哄騙來塞外雜胡的效忠……」

  「然後你便稱天子了?」戲忠無語至極。「你也是做過一任兩千石的邊郡大族子弟吧?如何如此不堪,竟然沒有半點自己的想法嗎?」

  「那倒不至於。」趴在地上的張舉忽然扭頭看向了一直沒有言語的公孫珣。「衛將軍……我擅稱天子,固然可笑,但也是時事使然。你還記得嗎?前年的時候,當時正好洛陽有婦女生出一個雙頭兒來,消息傳到幽州,大家議論紛紛,都說這是漢室衰微,主天下有雙主之意……衛將軍,我擅稱天子,固然可笑,今日之敗也固然說明我這個罪人沒有天命,可漢室卻也絕對不可能複興啊!」

  「你到底想說什麼?」眼見著公孫珣看都不看地上這人一眼,戲忠卻是接口過來,好奇反問。

  「衛將軍!薊侯!」張舉滿含期待,叩首相對。「我今日才明白!天命不在我,而在你身上啊!公孫病已立……說的不是宣帝,而是將軍!現在,我把天子位讓給你,只求活命,如何啊?!」

  此言一出,城中圍觀『天子』的眾將士紛紛變色……畢竟,即便是個白丁,最起碼也知道這廝話裡的意思是說公孫珣才是要做天子的人;而稍微有些文化的,卻更是驚疑不定了!

  要知道,張舉雖然廢話連篇,卻多少是提到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東西,也就是那句『公孫病已立』。

  這句話不是瞎編的,而是歷史上漢昭帝時期真正出現的一個怪事,說是上林苑那裡出現了蚜蟲吃樹葉子,硬生生的吃出了這五個字,引得天下嘩然。

  當然了,這件事情後來被認為是應在了漢宣帝,也就是當時流落民間的漢武帝嫡親重孫劉病已身上。最靠譜的解讀也是上林苑中有漢武帝廢太子劉據的參餘勢力,為了給劉病已造勢刻意搞出來的。

  然而,到了前漢末年王莽亂政,蜀地出了一個叫公孫述的割據軍閥,拿著這個讖緯死活覺得這個公孫是指自己……於是乾脆在蜀地稱帝。

  後來光武帝劉秀統一了大半個中國,還給公孫述寫信,大概意思是說天下大亂,人人爭雄,你當時稱帝什麼的也情有可原,若是能投降,省的死人,我這裡總有你一輩子平安富貴的。結果公孫述不知道怎麼回事,居然拿著這個讖緯去跟劉秀辯論,非說天命之人是自己。

  而劉秀呢,也很講究讖緯,為了爭奪正統,居然也就跟公孫述隔空辯論起來了。二人討論來討論去,最後以公孫述全家腦袋搬家為最終結果,宣告了光武帝的輝煌勝利。

  總之,經此一辯,這句『公孫病已立』幾乎變成了僅次於『代漢者當塗高』的漢室第二讖緯。當然了,相較於後者還在爭論,還在被野心家們憧憬著,前者倒是徹底有了公認的解讀……就是說宣帝劉病已,公孫述那廝用自己全家的生命告訴了天下人,說的不是姓公孫的人。

  但是回到眼下,自黃巾亂起,天下動蕩不安,涼州全州反叛,青徐黃巾再起,太行山匪聚眾百萬,並州半州混亂不堪,甚至,如今連幽州都反了,整個州被分成兩半……如此局面,要說人人都是張舉這樣的傻叉和瘋子,未免也瞧不起大家,可若是心裡沒嘀咕也是不可能的!

  於是,眾人紛紛驚愕看向了公孫珣。

  而公孫珣怔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對方的意思……說起來,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勸他南面稱制呢!

  要不要獎勵一下對方?

  於是乎,衛將軍公孫珣本著眼不見心不煩的原則,連連揮手,示意魏越立即將此人砍了!然後帶著首級連夜回盧龍塞,卻傳首幽州,以正視聽。

  然後,其人便安心留在管子城,一方面是要趁機拉攏周邊更多的雜胡部落,另一方面也是要重新修繕管子城,以作防備……按照計劃,若是韓當和婁圭在盧龍塞那邊準備妥當,他便會立即回師,引兵向西,去與程普聯手攻下承德城,再回首去取柳城。

  然而,只在管子城待了兩日,身後韓當、婁圭的信息沒等到,卻是先等到了段日餘明的傳信。

  「君侯!」來人經過義從中段日餘明的從弟辨認,確實是段部所屬,而其人甫一見到公孫珣便立即叩首,然後提供了一個情報。「君侯,我家主人讓我告訴君侯,柳城空虛,可以一戰而下!」

  「怎麼說?」公孫珣一時好奇。

  「先是鮮卑軻比能部出了亂子!」此人再度叩首,卻是連著說出了兩個情況。「丘力居派出了塌頓領一萬餘兵馬往西面去支援軻比能。然後,之前被說動的遼東烏桓蘇僕延處也突然求援,說是之前的遼西趙太守突然出現在了遼東,遼東烏桓只有五六千人馬,驚嚇不已,而丘力居聽說趙太守回來,也是大為驚恐,居然親自引兵萬餘去援護……如今柳城那裡,也只有五六千烏桓兵護衛著丘力居未成年的兒子樓班了!而丘力居剛走不久,便聽聞君侯攻下了管子城,我家主人心下大喜,便讓我試著來尋君侯,說若是君侯能速速引數千精銳騎兵至柳城下,他或是開城,或是趁戰時引兵突襲樓班,都可以一戰而定!」

  公孫珣心裡立即便信了八分……因為無論是軻比能部的內亂還是趙苞出現在遼東引起烏桓人的慌亂,都是預料之中的事情。丘力居部即便是想作假,也不可能同時蒙對這兩個事情。

  除此之外,段日餘明在公孫珣眼裡也是可靠之人,之前漢軍之所以能在塞內輕鬆擊破烏桓人,多是靠此人趁亂傳遞情報不說……當年趙苞之所以選擇他來作為漢室官方扶持的對象,本身就是看中了此人的忠厚老實。

  不過,雖然信了對方,可公孫珣畢竟是公孫珣,十幾年的軍旅生涯讓他擁有了一個軍事統帥最基本的軍事素養。這種時候他可不會因為情報可信,便輕易去冒險的。

  還是那句話,管子城再往北,一直到柳城跟前的這三百里,就沒有什麼援護可言了……承德城被看住,只能大略確保盧龍塞到管子城這兩百里不會受到側翼包抄,後面三百里若想避免被包抄,最起碼得把承德城納入手中才行。

  於是乎,公孫珣好言安撫了此人,便令人將他帶下去了,然後依舊按兵不動。

  但第二日,盧龍塞突然傳來一封急信——不是軍務,而是一個累死了數匹馬的口訊,天子崩了。

  那個被天下人詛咒了大半年的天子,從確定自己身體無可挽救以後,掙扎了大半年,做了許多安排,卻還是沒有熬過二月份……據說,其人死前已經水腫的說不出話來了,只能一邊含淚看著蹇碩一邊勉強指向自己的幼子劉協。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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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述曰:『帝王有命,吾何足以當之?』熊曰:『天命無常,百姓與能。能者當之,王何疑焉!』」——《後漢書》.卷十三.列傳
timlight 發表於 2019-1-16 09:06
第11卷 第28章 忽進忽退忽渡河

  這個信使的到來只是一個開端,接下來,越來越多的訊息被更多的信使從南面快馬送到了管子城這裡……而相應的,公孫珣也知道了更多的細節。

  比如說天子剛死,蹇碩接受了庇護劉協的任務後,不知道是個人野心膨脹,還是根本子虛烏有的髒水,反正據說他是準備趁著群臣入宮服孝的時候宰了何進的,甚至有廢長立幼,讓劉協為帝的想法。

  而結果嘛,消息既然都能傳到管子城,也自然說明這個想法只是流於想法而已。

  實際上,何進勢大,宮門口蹇碩預留的一個叫潘隱的軍司馬直接選擇了背叛,其人執著兵戈對何進連連使眼色,嚇得何大將軍當場調轉車頭,跑到軍營裡去了。然後何遂高還立即調兵,控制了主要官署,並趁勢稱病,在宮外遙控局勢,催促皇長子即位。

  換言之,何進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入宮為天子守孝。

  再比如說,天子剛一死,靈堂之上,他那剛剛變身為皇太后的妻子何皇后就與剛剛成為太皇太后的母親董太后之間相互辱罵,互相威脅滅族……這婆媳二人不合,其實人盡皆知,但外面在動刀兵,裡面在立皇子,這時候兩個各自有一個皇子在手的太后居然還要吵架,就注定不能善罷甘休了。

  還比如說,天子死前,試圖再度控制住董卓,便和處置公孫珣一樣,讓董卓去並州為並州牧,還給了他一個平定白波、匈奴之亂的任務。

  但是,董仲穎依舊有恃無恐,他領著五千兵慢吞吞的走到河東邊界處,就硬是不走了……而果然,天子也很快就撐不住了,於是董卓就勢轉到河東風陵渡坐等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出現。

  至於再往後的事情,就不是公孫珣所知道的了,因為訊息傳遞需要時間,而公孫珣也早已經離開了管子城。

  沒錯,不知道天子之死其實跟自己有某種關係的公孫珣終於在洛陽大變的衝擊下下定了決心,要立即快速結束幽州之亂,完成攘外必先安內的布置,從而南向謀求洛陽變局的巨大政治利益。

  但這一切的一切,各種設想,都需要他拿下柳城……於是他接受了段日餘明的邀請,集中了管子城處所有七千騎兵,直接北上柳城。

  「何大將軍必勝!」行軍途中,第一次停下來安歇,戲志才就在篝火旁重申了一遍自己的看法。「蹇碩一個閹宦,他手中的軍權都握不牢,拿什麼跟有公族、士人,然後還有皇長子大義名分在手的大將軍相爭?皇次子劉協的依靠,蹇碩和董重一個都留不下來。」

  「這是必然的。」公孫珣看著旁邊一名留著發辮的部落首領親自捏著鹹魚給自己煮湯,也是想都不想便直接作答。「但蹇碩、董重去掉,皇長子地位穩固後又該如何?」

  「這倒也是。」戲忠一聲歎氣。「士人、公族支持了大將軍這麼久,若是大將軍不能為他們殺十常侍,他們豈會善罷甘休?而十常侍與何皇……何太后關係親密,甚至張讓還讓自己義子娶了何氏四兄妹中的幼妹,何大將軍又如何能輕易下定決心?」

  「所以何遂高必然會自重……」公孫珣忽然有所醒悟。

  「不錯。」戲忠也是恍然大悟。「這是唯一一條路了,他得讓自己的力量壓過洛中所有舊勢力,只有如此方可以從容處置閹宦,或者不受黨人脅迫。不過,外來勢力必然也有統屬與傾向,稍有不慎,怕是要出岔子的,屆時才是謀大事的時候。」

  公孫珣忽然沉默不語,便是戲志才也突然閉嘴。

  不是不能繼續推理下去,而是沒有意義,公孫珣現在還在去柳城的路上,談及數千里外的洛陽局勢毫無意義。而且再說了,此間的二人,其實都有些鬱鬱不平……之前一次出擊,乃是他們一君一臣一力為之,結果呢?出去饒了大半圈,什麼都沒撈到,甚至可能因為是這次盲目出山,引來了劉虞,引來了趙苞!

  所謂得不償失的典型,甚至可以說,根本就沒有得,只有失!

  當然了,這也是公孫珣出現在此處的另一個重要理由,他和戲忠都想迅速結束這場戰爭,轉向去做大事!

  「大將軍!」沉默之中,加了碎鹹魚的湯已經煮好,那名部落首領親自乘了一碗熱湯端了過來。

  「哦,辛苦這位頭人了,不知頭人是哪個部落的豪傑?」公孫珣不以為意的接過了熱湯,然後隨口問道。

  話說,由於是集中騎兵倉促進軍,而軍中除了六百白馬義從與高順所部千人算是精銳中的精銳外,其餘無論是各部雜胡『精選』,還是各郡縣投軍的遊俠、良家子的『精選』,都屬於典型的有組織無紀律……所以,一日奔馳下來,除了前面的高順部和中軍的白馬義從沒有產生混亂外,其餘大部分兵馬都失去了原本的行軍次序,而此時跟公孫珣本部白馬義從撞在一起的赫然便是一個公孫珣本人毫無印象的雜胡部落。

  「呃……」這名部落首領一時手足無措,然後方才小心翼翼的報上名來。「不瞞大將軍,我們是十二俟汾部之一,小人因為自小腿比較壯實,所以便被喚做俟汾肱。」

  大將軍、大人、小人,這種亂七八糟的稱呼只有邊郡雜胡才會胡亂使用,但反過來說,語言表述才是文字含義的基礎來源,從這個角度來說,如今這些低賤可笑之輩所用的語言,說不定會取代洛陽的雅音,成為更有生命力的表述詞語。

  而就在這種亂七八糟卻又能讓人聽懂意思的言語中,公孫珣緩緩點頭,然後順勢想起了想起了這個部落的來由。

  所謂十二俟汾部,乃是指遼西這邊以俟汾為姓的十二個雜胡部落……這十二個部落在之前檀石槐橫行草原的時期號稱自己是鮮卑人,但其實清楚他們底細的人都知道,他們祖上是匈奴人。只是當年匈奴兩分,有一個南匈奴部落不願意去並州,也不願意跟著北匈奴西遷,便引著自己的部眾來到了遼西附近安置,並漸漸一分十二,由此而來罷了。

  其實,若是只是如此,倒還能稱得上源遠流長。只是這十二個俟汾氏部落為了生存,到處跟本地土著、鮮卑、烏桓通婚,血統早就亂成一鍋粥了。並且還因為自家十二個部落互不統屬,所以四面倒伏……用雜胡來稱呼他們,簡直不要太準確。

  故此,之前讓那些部族首領入盧龍塞安撫之時,公孫珣根本沒有太在意他們。

  至於此時公孫珣為何還能在塞外百族雜胡中想起他們的來頭,倒不是說他們的故事多麼有意思,而是說俟汾氏這個姓太有意思了……俟汾是鮮卑話,翻譯過來是天王。

  換言之,這遼西俟汾氏十二部雜胡,翻譯過來就是遼西十二天王部……這名字,想忘記也難吧?

  當然了,更多的是時候,這十二部加上他們威武霸氣的名字,只是在充當笑料而已……十二天王部,加一塊才兩三千人,勉強自保也日。

  「俟汾肱,」篝火前,公孫珣不以為意的輕啜了一口鹹魚湯,然後微笑相詢。「你們俟汾氏十二部這次有多少來尋我,又有多少去了丘力居處?說實話,我不怪你。」

  俟汾肱大概是經歷了太多這樣的事情,又或是早有準備,所以幾乎是想都不想便下跪叩首:「大將軍明鑒,我們俟汾氏十二部分散的太厲害,北面的事情我也不清楚,但是南面的三部聽說大將軍到了盧龍塞,便都紛紛跟過來了,想來再過幾日,其餘中部四部聽說了大將軍的動靜,也一定會主動來援的……大將軍與公孫珣對我們的恩德,我們一直是沒有忘記的。」

  公孫珣輕笑一聲,依舊不以為意,只是示意對方起身而已,他這一次是輕兵突襲,每一份戰力都是極為寶貴的,不能再求全責備。

  俟汾肱大喜過望,即刻起身,眼見著公孫珣低頭喝湯,卻又趕緊用鮮卑話回頭嗬斥自己身後的人,好像是讓他們取面餅來……當然了,不用想都知道,這幹面餅肯定還是公孫珣之前出盧龍塞時賞給他們的。

  公孫珣依舊低頭喝湯,再抬起頭來時卻見到一名穿著髒皮袍子的黝黑膚色青年跪在自己身前,然後雙手捏著一個硬面餅奉上。

  公孫珣隨手接過,但一接過來卻又不禁失笑,原來,這黑廝大概是有些緊張,所以拿餅子的時候未免用力,此時鬆手,白餅子上居然多了個明顯至極的黑手印。

  篝火旁,戲志才和田豫,還有那俟汾肱全都看到了這一幕,前兩者自然不滿,後者更是當即起身,一腳將地上黝黑之人踹翻在地,並連聲嗬斥。而那黝黑的俟汾部青年,也趕緊驚慌跪地,任由俟汾肱在他身上亂踹。

  公孫珣略懂一些鮮卑話,立即聽出來這人是俟汾肱兒子……也是對這位俟汾部頭人的表演感到無語。

  於是乎,公孫珣一邊不動聲色撕下那片帶著汙跡的餅皮攥在手裡,一邊就著湯啃了兩口餅,這才喝止了對方:「俟汾頭人,他手上如此髒,也是從我軍令為我出征辛苦趕路而致……哪裡能夠因為這種事情就苛責他呢?餅我已經吃掉了,你不用怪罪他了,放他起來。」

  俟汾肱當即帶著自己的黑兒子叩首感恩。

  「你喚做什麼?」多年上位者的鍛煉,已經讓某種作態滲入到了公孫珣的骨髓裡,雖然他骨子裡著實瞧不起這些雜胡,但既然此時要借重人家的力量,倒也不至於說不能擺出日常姿態來。

  「回稟大將軍,小兒喚做黑獺……他從小長得黑!」俟汾肱明顯是怕自己兒子再惹禍,於是搶在自己兒子前叩首作答。「又喜歡在部落旁的河裡面亂鑽。」

  「讓他自己說。」公孫珣端著湯碗拿著餅邊吃邊不以為然道。「我看他身體結實,也是個勇士,如何要你來替他說話?」

  「小人喚做黑獺。」這黑廝趕緊自己重複了一遍。「因為從小長得黑。」

  「長得黑是因為多有奔勞之苦,可見你日常也部落中的頂梁柱。」公孫珣稍微勉勵了一句。「今日的事情不要放在心上……田豫。」

  「屬下在。」尚未加冠的田豫當即應聲。

  「取一把義從中用的那種上好環首刀來,送給這位黑獺天王。」公孫珣如此吩咐道,然後便低頭專心喝湯,不再去管眼前這對父子的作態了。

  一夜無言,第二日一早公孫珣再度上路,急速往柳城而去。

  話說,無論是大漢朝也好,還是數萬里之外的羅馬也罷,甚至到了千年以後,但凡是一支成建製的常規古典式大部隊,想要在行軍結束後依舊保持一定戰鬥力,那一般而言,其速度極限乃是每日四十餘里。

  想要再快一些不是不行,但卻要以犧牲戰鬥力,或者非常規操作來應對……比如說沿途布置好補給,比如說扔下輜重,比如說全騎兵突襲。

  公孫珣此時做的,正是全騎兵突襲……不紮營,不立寨,帶著七八日乾糧,不吝惜馬匹,負著鐵鍋,倉促行軍。

  可即便如此,為了到達柳城後保持戰鬥力,也不過是一日六七十餘里。而三百里距離,理論上需要五日到達。

  前兩日並沒有任何問題,甚至第二日下午,公孫珣還從路途中遇到的一個雜胡部落那裡獲知了一個絕對的好消息——他的岳父,前遼西太守,現任右將軍領遼東太守,確實是疾速浮海達到了遼東,而其人甫一出現,尚未動員兵馬,便嚇得遼東烏桓首領蘇僕延匆忙向丘力居求援,而丘力居也即刻裹挾了大量雜胡,往東面渡過小淩河,往醫無閭山的方向而去了,儼然正是要去支援蘇僕延。

  此事柳城周邊的部落人盡皆知,而這個信息也意味著,段日餘明並沒說謊!

  於是乎,第三日中午,公孫珣毫不猶豫的率眾渡過了大淩河,進入了路程的後半段。但就在當日晚間,前面的高順忽然親自送來了段日餘明的又一名信使。

  「君侯速走!」此人滿頭大汗,見到公孫珣後直接跪地叩首。「我家主人讓我來告知君侯,丘力居主力俱在東面小淩河後面,未過醫無閭山……柳城怕是誘餌!」

  眾人聞言一時大驚失色……而公孫珣一言不發,只是低頭輕啜了一口鹹魚湯,然後才忽然將手中陶碗狠狠砸在了柔軟的春日草皮之上。

  篝火的映照下,鹹魚湯灑落在地,而那個陶碗咕嚕嚕的滾了一圈,卻依舊完好無損。

  「君侯千金之軀不能冒險,全軍撤回大淩河西!」戲忠咬牙替公孫珣下令道。「我軍都是騎兵,只要過河便無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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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祖與烏桓戰,渡大淩河,眾七千餘,忽有段部鮮卑遣使來報,以告烏桓單於丘力居引兵兩萬伏於小淩河東,正星夜而來。時眾篝火啜熱湯於野,鹹失色驚立,湯流滿地,唯太祖不動容,徐徐啜引,複舉碗曰:『此碗可扣賊!』眾迺安。」——《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timlight 發表於 2019-1-16 09:15
第11卷 第29章 萬里望河源

  「我來斷後!」向來沉默寡言的高順突然言道。「讓義從護著君侯速走,我引本部兵往東面小淩河方向攔住對方。」

  「你部千人,拿什麼去擋對方數萬騎兵?」公孫珣臉色鐵青。「而且事到如今,難道還要再分兵嗎?」

  「正要分兵層層阻隔。」戲忠面色惶急,應聲反駁。「君侯你想一想,不管段部那邊內情到底如何,若真有埋伏,那必然是丘力居苦心設計,傾力而來……既如此,他求得是什麼?難道是要全殲我軍嗎?依我看,其人也是被逼到了絕境,所以冒險求君侯一人而已!因為只有如此,他才能去和遼東的趙公,南面的劉虞談條件!而我們設置的阻隔,他也只會突破後便不再理睬,或者乾脆繞路而行!」

  「志才先生所言不差,而且不止是高司馬部,便是我們這些義從也可以帶著君侯的旗幟做疑兵。」田豫也插嘴言道。「其實君侯你想想,只要你安全,遼西的大局便依然在我們身上,那些雜胡部落也絕不會輕易倒向烏桓人。屆時我們這些後衛阻隔之兵,完全可以隱入山嶺之間,借著這些部落,或存身或南歸……這一次,只要君侯一人安,則萬事安,而若是君侯千金之軀有了什麼閃失,我們便是打了勝仗又有什麼可說的?」

  「再說了!」戲志才忍不住跺腳低聲言道。「君侯,這次除了義從與高司馬部,其餘都是雜胡、各郡剛剛來投軍的遊俠……有什麼可捨不得的?」

  旁邊的幾名雜胡部落首領登時低頭不語,而夜色中,眾人最終一起看向了篝火畔面色陰晴不定的公孫珣。

  「天下事以人為本,不可以輕易言棄。」公孫珣想了半日,終究是搖頭歎道。「再說了,如我所料不差,之前段日餘明傳來的情報是有脈絡的……烏桓人的埋伏必然是丘力居在大淩河這一邊,而塌頓則從上遊饒過大淩河,準備斷我們後路……你們即便可以在我身後層層阻隔,可若過了大淩河河塌頓卻已經趕到,而我身旁又無兵馬,也照樣是不濟事。」

  「君侯的意思是?」篝火旁的戲忠面色發白。

  「全軍一起走,立刻出發。」公孫珣一邊說,一邊直接轉身而去。

  眾人不敢怠慢,趕緊熄滅、掩蓋篝火,然後紛紛依照命令行事,作為白馬義從的一員,田豫也自然趕緊跟上。

  「高司馬且住。」就在高順也準備轉身歸隊之時,卻不料混亂中忽然傳來一聲強行壓住的喊聲。「若追兵甚急,高司馬不妨自行其是……萬事以君侯安危為先。」

  高順稍微頓了頓,然後頭也不回的繼續扶刀上馬,便匆忙轉回自己部中去了,宛如沒有聽到一般。

  連夜撤退,對任何軍隊而言都是一個巨大的挑戰,更不要說公孫珣這七千人裡面素質參差不齊,強的固然非常強,但卻只有兩千不到;弱的未必真的弱,但卻倉促成軍,甚至其中不少雜胡部落未必穩妥。

  實際上,從一開始的時候就有個別部落借著自己熟悉地形的長處兀自逃散,儼然是準備先回家等消息再說……大不了就是天黑走散了嘛!還能如何?

  而等到後半夜,隨著身後火光琳琳,這種逃散愈發明顯。

  到了清晨,雙方更是發生了零散交戰……事實證明,段日餘明這一次送來的情報再無問題,丘力居確實親自引兵追來了,因為身後到處都是極具辨識特點的遼西白衣烏桓。

  所謂白衣烏桓,乃是說這些人受製於漢室的經濟手段,無法展開獨立自主的遊牧活動,所以和草原上的髒袍子不同,烏桓人中的基層騎兵普遍性身穿來自於內地最便宜的白布所製之衣,手持一根長矛,並背負弓矢,用最簡單卻也最具性價比的方式組建了一支極具歷史傳統的突騎。

  曾幾何時,遼西的烏桓騎兵和上谷的烏桓騎兵是漢室最可靠也最趁手的兵器,他們長期被豢養在邊牆與要塞的後面,而幽州一旦發生戰事,就總會有他們的身影出現。兩支烏桓主力,與漢室並肩作戰了百餘年,卻總是難以漢化,而如今大廈將傾,他們這些邊角上的雇傭兵,理所當然的成為了新的叛亂源頭。

  萬里之外涼州之亂是從昔日最忠誠的湟中義從處開始,數千里外的並州亂像是從南匈奴開始,最後終於輪到了幽州的烏桓人。

  「漢室不可複興!」公孫珣勒馬駐足,望著身後草地上的十幾具屍體莫名感慨,就在剛剛,居然有一小股烏桓騎兵忽然撞入他的中軍,雖然被迅速消滅掉,但如此情況卻足以說明烏桓人對他的追擊是完全不計代價的,而且如今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君侯不要再感慨什麼了。」戲忠在旁用沙啞的嗓音勉力提醒道,而在濃厚的夜色中,無論是其人緊緊握住韁繩卻發抖的雙手,還是充滿了血絲的眼白,此時都不為人所知。「我們也快到地方了,這不是歎氣的時候……咱們趕緊往下遊走,去尋渡河之處!」

  公孫珣回頭看了眼戲志才,緩緩點頭,然後一聲不吭在幾名雜胡向導的帶領下往繼續往西南方向而去。

  隱約到了五更時分,照理說天色應該已經放亮,但此時遼西地區的天空卻依然是蒙蒙發黑,而很快眾人也察覺到了原因——連蒙蒙細雨都稱不上的雨絲飄到了廣闊戰場上各族騎兵的臉上。

  這是好事,這種近乎於微小的春雨不足以浸透地面從而真正影響騎兵的活動,但帶來的光線遮蔽卻有效的掩護了漢軍的逃亡。實際上,漢軍也為此一度精神大振。

  而終於,隨著太陽在雲層後升起,開始有一些可視距離的清晨細雨中,一名雜胡騎兵忽然興奮的來到公孫珣側近,並大聲彙報:

  「大將軍!我認得這條小河……順著小河往下走,還有五六里路就是大淩河,再順著入河口往下走七八里,就有一處能渡河的淺灘!離我們俟汾部其中一個很近!」

  說話的是俟汾黑獺,這個得到了公孫珣賞賜的雜胡小部落成員從昨日開始一直跟在中軍左近,而他的這舉話讓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公孫珣也難得失態而笑。

  「且點驗人馬,稍作歇息,然後即刻去尋渡口……」笑完之後,衛將軍也是理所當然的發布了命令,並大聲勉勵周邊士卒。「等過河以後,必然攜大軍再來,蕩平遼西。」

  眾將士勉力作答,然後便紛紛下馬歇息,而這個時候公孫珣才發現,自己身側居然只剩下了兩三百人。

  當然,公孫珣只看了一眼連爬下馬都困難的戲忠便心下了然,這肯定不是傷亡導致,也肯定不是簡單的迷失道路,或者被烏桓追兵衝垮……別的不說,明明之前剛剛察覺到下雨時還見到田豫在身側,六百白馬義從主力也在身邊,而且從一直未見到有追兵近前便可得知,最可靠的高順也必然就在身後辛苦奮戰,如何一通降水量跟霧氣差不多的小雨便少了那麼多精銳?還無聲無息的?

  所以不用想都知道,一定是這些人見到機會難得,擅作主張,為了拖延時間主動折返去做了誘餌。

  而事到如今,多說無益多想也無益,只能指望戰場混亂,這些人傷亡不大,而他公孫珣又能盡快渡河,重新穩住局勢了。

  「淺灘就在前面小坡下?」小半個時辰後,戲忠大聲朝俟汾黑獺問道,儼然有刻意提升士氣的嫌疑。

  「就在小坡下!」黑獺也大聲回複道。「大先生放心,這個淺灘知道的人不多,也就是我們俟汾部恰好有兩部住在河東與河西,這才清楚一些。」

  「那便好。」戲忠強忍著『大先生』這種不倫不類的稱呼,勉強堆出笑臉表揚道。「若是這次能成功渡河回到管子城,黑獺,不要說你們本部了,整個俟汾十二部都要飛黃騰達!你本人過河後也不要回部落了,直接跟著我們去管子城,換一匹白馬,來做君侯的義從。」

  黑獺愈發興奮,細雨微光中,更是顯出了黑中發紅的面色。

  不過,和周圍人的興奮相比,公孫珣並沒有太多喜色,也沒有在意理會戲忠的小伎倆,多年戰場的經驗讓他清楚的意識到,一夜的逃亡已經掏空了戰士的體力,所有人都到了強弩之末,越是這個時候,就越是要保持專注,比拚意志力與耐性。

  而且再說了,即便是過了河,還要去收攏殘兵,收買這些雜胡部落,還要應對這次明顯算是戰敗的政治影響,還要耐住性子去重新組織攻勢……將來的事情多得是。

  正在胡思亂想之間,公孫珣已然登上了這最後一個小坡,然後和身旁的戲忠、黑獺等人一樣,當即陷入到了詭異的沉默之中。

  原來,細雨蒙蒙上午,大淩河對岸的灘頭上赫然有一支一千四五百人的騎兵部隊久候在對岸,其中大部分當然是亂七八糟的雜胡,但居中的一支五六百人的部隊赫然全穿白衣,不用去辨識那些亂七八糟的旗幟也能看的出來……這是烏桓人。五六百烏桓人,看管七八百雜胡騎兵,足以保持壓製力了,很標準的塞外軍隊配置。

  而相對應的,漢軍人困馬乏,不過兩百餘人,其中騎白馬者更是只有半數而已。

  兩支部隊,猝然隔河相對,卻都安靜的可怕。

  不過,安靜只是一時的,僅僅是片刻後,蒙蒙細雨下,河對岸便轟然聲起,騷動連連,無數雜胡部落首領和烏桓人的白衣騎兵爭先湧到淺灘處遠遠觀望公孫珣。

  相對應的,充滿了負罪感和焦慮感的戲忠也在趕緊調兵遣將:

  有人被派出去向後方尋求支援,或者乾脆說是去尋找天亮前轉身去阻擊的田豫與高順二部;

  有人被臨時組織成了一個突擊隊伍,試圖渡河;

  還有人乾脆被監管了起來……俟汾黑獺和俟汾部的幾個騎士沒有反抗,因為對面的雜胡部落必然有他們俟汾氏的成員,甚至可能還不少,不然對面的烏桓首領根本不可能想到這個渡口,然後提前來這裡進行堵截。

  不過,稍有軍事經驗的人都明白,包括戲志才自己都知道,他的這些措施注定不可能有太大作用。

  果然,去求援的人一去難回,而數十名忠心耿耿的義從試圖強渡的舉動也半道而廢……雖然說是淺灘,但河水中前行太過艱難,而在對岸烏桓將領的催促下,當數百雜胡部落扭扭捏捏上前射出了一陣很有餘地箭雨後,戲忠便主動下令讓突擊隊伍回到了東岸。

  可即便如此,也有數名義從中箭身亡,被湍急的大淩河水衝向了北面下遊地區……河水中的勇士宛如箭靶子一般緩慢。

  而緊接著,注意到了黑獺的情況後,公孫珣也百無聊賴的下令將其釋放……黑獺本身應該沒有惡意,看對面的情形,明顯是一名烏桓首領臨時起意,再加上手下有俟汾十二部的其他成員,這才瞎貓碰上了自己這只死耗子。

  怨天可以,尤人就沒必要了。

  「是公孫大將軍吧?」河西的白衣烏桓陣中,一名烏桓首領依舊是難掩喜色。「下著雨,我隱約看著像,卻又有點迷糊……你們覺得呢?」

  「頭領在問誰?」旁邊的一名烏桓武士無語反問。「你當初可是親自隨塌頓首領去高句麗打過仗的,此間就數你自己認得最清楚……」

  「這不是以防萬一嗎?」這名烏桓首領便笑便歎氣道。「簡直像做夢一樣……數日前,大家都還覺得咱們遼西烏桓要被滅族了呢,誰能想到有今日?此間若是能抓了公孫大將軍去柳城,萬般事都好說的。」

  「是請大將軍去做客!」旁邊有一名小首領趕緊提醒道。「來時單於專門說了的,不許有半點失禮……」

  「是!」這首領當即自我更正道。「是我錯了……你過河去,親自告訴大將軍,說咱們烏桓人沒有半點不敬之意,只請他去柳城做客。」

  細雨中小首領咽了口口水,但終究無可奈何,只能領著數名白衣騎兵上前,就在大淩河畔扔下手中長矛、弓矢,只騎著馬趟水過河。

  眼看著對方緩慢的行進了一半,戲忠幾乎是出於本能的下令放箭……亂箭之下,宛如活靶子一般的烏桓小首領和他的幾名下屬立即落得了和之前那兩名義從一樣的下場。畢竟,箭矢也好,河水也罷,不可能因為誰是烏桓人誰是漢人就有所區別對待。

  不過,河西的烏桓首領居然不急不氣,反而依舊笑容滿面。

  而河東的戲忠卻已經絕望了……如果不是公孫珣還在身側,他幾乎想立即自殺謝罪!

  能怎麼辦?

  強渡儼然是不行的了,可如若是掉頭回去,且不說身後烏桓追兵,只說走的話要留多少人守這個淺灘?

  留的少了,對方千餘騎兵大舉強渡,完全可以硬衝;留的多了,公孫珣的安全誰來保證?說句不好聽的,落在烏桓人手裡公孫珣都能性命無虞,但單騎而走又遇到了一些蠻子怎麼辦?

  而且就算是暫時走脫了又如何?

  行蹤暴露,對方知道了大致位置,順著上下遊去堵截渡河之處便是了。

  至於說等,這更是找死,亂成一團的戰場上終究是烏桓人兵力絕對優勢,拖下去,只會等來對方的大部隊。

  戲志才的絕望越來越濃。

  不過,與此同時,騎馬立在一側公孫珣卻並沒有什麼絕望、憤怒之類的極端情緒,而是感到了一股莫名的疲憊。

  沒錯,就是疲憊,因為這位衛將軍幾乎可以想像到自己的命運。

  首先是被俘……或者烏桓人連俘虜這種話都不敢說的,一定會恭恭敬敬的『邀請』他這位衛將軍去柳城『做客』,甚至塌頓見了他照樣會叩首,丘力居也一定會恭恭敬敬的侍奉他。畢竟嘛,他公孫珣是公孫大娘的獨子,是右將軍趙苞唯一的女婿,是遼西公孫氏公認的實際首領,是朝廷的衛將軍!也是遼西烏桓某種意義上的救命稻草!

  所以接下來也完全可以想像,整個幽州都不會有人放棄他,唯一一個理論上有徹底決裂風險的劉虞偏偏是最不可能作出這種事情的人,所以交易一定會迅速達成。

  但是代價呢?

  失去了百戰百勝光環倒是無妨,誰還沒打過敗仗啊?丟點錢財更是不值一提。

  可經此一事,烏桓人的叛亂需要何年何月才能解決?劉虞在幽州必然威望大漲勢力大增吧?他公孫珣是不是再也沒有面對此人的政治優勢了?

  相對應的,自己母親在遼東恐怕也要大幅度向自己的岳父退讓,遼東是姓公孫還是姓趙怕是都要淪為一筆糊塗賬。

  當然了,他公孫珣的根基在此,影響力肯定還是有的,軍事優勢也肯定有……但是受製於劉虞、趙苞也是必然的,已經開始的洛陽亂局、討董大勢他都會大幅度喪失影響力。

  而若這樣的話,他這位衛將軍和另一個時空裡的公孫瓚到底有什麼區別?

  這算不算辛苦十載,一朝被歷史修正到了原點?

  然後,自己會不會跟另一個時空中的公孫瓚一樣落得眾叛親離,一把火自焚?即便不會,是不是也要逃到遼東,仰自己岳父的鼻息生存?

  當然了,或許現實不會這麼悲觀,但是這種萬般辛苦後的無力感卻著實讓人心累。

  假如……假如說,冥冥中真有這麼一種力量,控制著歷史的走向,自己再怎麼辛苦也不過是取某人而代之,那自己的辛苦,自己的存在到底有什麼意義?

  由不得公孫珣胡思亂想,曾幾何時,自己母親與自己信中開玩笑式的那種『世界線回歸』的說法,似乎早已經被自己的成就所擊碎,似乎早已經在與董卓、曹操、劉備、孫堅等人的談笑風生中拋之腦後……可從去年許攸到來算起,好不容熬到了亂世開端,一切的一切卻似乎全都回複到了一個詭異而又熟悉的線條之上。

  這是考驗,還是戲耍?

  曹孫劉果然是天命之子嗎?自己的野望、私心俱是虛妄嗎?

  公孫珣仰頭看向了飄灑著細雨的天空,一時失神。

  而就在頭頂細雨依舊如牛毛般飄灑,不急不緩的滋潤著遼西遍地綠野之時,忽然間,河對岸發生了異動。

  「是援軍嗎?」絕望中的戲忠驚喜莫名。

  不過,正所謂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這確實是一股援軍,很明顯是一隊夜間迷失道路,從北面他處成功渡河的漢軍騎士,但卻只有十幾人,此時見到公孫珣被困在河東,居然不顧兵力懸殊,人困馬乏,決死衝鋒。

  而很明顯,對岸烏桓兵馬的騷動並不是因為這些人的出現,而是驚異於這些人的勇氣。

  「何至於此呢?」河西的烏桓將領一聲歎氣,然後喚來又一名小首領。「你領二十個烏桓勇士,去公平一戰!也好讓對岸的大將軍看看,我們烏桓人的武勇有沒有退步……傳令下去,全軍不許擅自放箭,一定要讓公孫大將軍知道我們的誠心。」

  ——————我是一片誠心的分割線——————

  「勝敗之事,兵家尋常也,昔武皇帝之神武,亦曾決死於彈汗山,受困於大淩河……故曰,山河之勢固、兵甲之無常,莫衷一也。」——《子伯兵法
timlight 發表於 2019-1-17 01:27
第11卷第30章 揮刀斷虛繁

  烏桓人的動作,公孫珣立在大淩河東的山坡上,看的清清楚楚,卻依舊沉默不語,很顯然,他對這種戰鬥並不抱太大希望……這不是母親故事中那個動輒單挑的時代,雖然關張之勇,乃至於呂布之驍勇他早就見識過,也同樣感到震撼人心,但他卻可以保證,以關張之勇也不可能在沒有補給沒有營地的情形下以十餘人逼退千餘人。

  因為人會累的!

  可以想像,對面那個披散著頭髮不停下令的烏桓首領就是要用這十幾個人來震懾自己,二十個白衣烏桓騎兵如果敗了,他會再派一隊人,再敗了就再派……如此三番五次,總是要殺了這些人給自己看的。

  可憐大淩河畔骨,猶是春閨夢裡人……不是不能死,死人這種事情在如今這個時代太常見了,關鍵是值不值?

  那麼到底值不值呢?哪怕是他公孫珣能因此逃出去也是值得吧?可如今這個局面便是他們全都死了,自己也逃不出去吧?

  牛毛春雨依舊在緩緩飄灑,不知不覺間公孫珣身上的鎧甲、披風已經全部打濕,而對岸的戰鬥卻已經在須臾間便開始了。

  隔河細細看來,來援的那股漢軍不過十八騎,俱是普通漢軍赤色直裾打扮,外套皮甲而已,為首者則有一領鐵甲……這是此番出征時倉促選調騎兵時給予的製式裝備,想來正是那些燕趙遊俠。

  而對面,乃是二十騎白衣烏桓騎士……其中為首一人是穿著皮甲的。

  怎麼說呢?雙方的人與馬應該很都很疲憊了,但漢軍尤其疲憊,不過烏桓兵的裝備明顯差很多,這一波對衝,勝負未可知。

  兩撥人剛剛列陣對峙的時候,幾乎所有的人都是這麼想的,但僅僅是片刻之後,眾人便停止了猜度,因為騎兵對衝,乃是一瞬之事!

  速度、力量、犧牲,成就了突騎的強大與血腥!

  十八騎漢軍,自北而南,一次衝鋒直接死了五人,但烏桓人卻死了十三個,包括那名穿著皮甲的首領!然後漢軍立即扔下長矛,拔出了腰中的製式環首刀,返身近戰劈砍,剩餘七名只有白衣的烏桓人無可抵擋,幾乎是立即被砍殺殆盡。

  全程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而已,漢軍贏得乾脆利索,無可質疑,而死掉的烏桓兵白衣血染,格外刺眼。

  饒是早有所料,饒是知道這種勝負無關大局,饒是明白上來死了五個人對河西這一小股漢軍來說損失比例更大,更顯得烏桓人局勢在握,可如此乾脆的衝鋒與殺戮還是讓河東的漢軍、河西的烏桓兵馬與各路雜胡紛紛心生震動。

  便是見慣了生死的公孫珣也不由側目盯住了對岸。

  大淩河西,漢軍只剩下十三人,卻在為首的那人大聲呼喊下有條不紊的下馬重新整備,有人上了烏桓人休息更充足的戰馬,還有在衝鋒中失了長矛的人趁機拿起了烏桓人的長矛,然後十三騎重新列陣,並遙遙持矛邀戰!

  披散頭髮的烏桓首領面色發青,卻是再度看向了自己身側的一名小首領:「河東面公孫大將軍在看著呢,二十騎與你,不要丟臉!」

  「二十騎,便是能勝也會丟臉吧?!」孰料,這名身材雄壯的小首領居然勃然作色,當場反駁了回去。「規泥,你自己說,如此勇士,又已經戰了一場,我屈頭哪裡會占他們便宜?!他十三騎,我也十三騎!」

  名為規泥的烏桓首領欲言又止,但終究是無話可說,只能任由這名頗有性格的所部勇士親自持矛出陣去了。

  十三對十三,漢軍依然在北向南,烏桓人依舊在南向北,雙方持矛立定,各自加速,沿著大淩河岸又是一次衝鋒。

  那屈頭身材雄壯,裝備著一件明顯經過改裝的漢軍製式鐵甲,遠遠便對著對面那個為首的漢軍鐵甲騎士一聲怒吼,倒也氣勢雄渾,然而與此同時,其人手中衝刺之矛也是忽然抬起,居然是在衝鋒過程中臨時變招,該刺為雙手力劈!

  而臨近來看,才會發現對面的漢軍鐵甲騎士也是同樣的身材雄壯,而且容貌雄偉不凡,更有意思的是,屈頭如此來勢洶洶,他卻只是閉口不言,左手持矛不動,右手勒馬努力向前,堪稱冷靜相對。

  電光火石之間,雙方迎面交戰一合。

  屈頭手中長矛並未得手,相對應的,那個鐵甲漢軍騎士的長矛也未得手,因為雙方的長矛一劈一擋,在交馬中很明顯的對撞了一下。

  而且,屈頭雙臂登時微麻,毫無疑問,他從長矛上察覺到了對方的力量……不過,屈頭有信心,對方也會從兵器上察覺到了自己的力道。

  但是,隨著前方漢軍鐵甲騎士,交馬一合轉身持矛再來,屈頭剛要轉身,卻忽然覺得自己沒有被鐵甲護到的右肋一片鑽心之痛,低頭看去才發現那裡居然出現了一個血洞!

  屈頭恍然大悟,對方竟是一手持矛一手持刀,非但只用一左手擋住了自己雙手的力劈,更是在交馬一瞬才忽然以拔刀,刺中了自己的右肋。

  回想到此為止,因為鑽心的疼痛未及發作開來,身後脖頸處便又再度一涼,儼然是那漢軍鐵甲騎士已經從身後拍馬趕到,再來一招了結了他。

  兩岸兵馬再度騷動起來!

  因為十三對十三,漢軍陣亡四人,烏桓人盡數覆滅。

  河西岸的烏桓軍幾乎是齊齊的看向了自家首領規泥,後者張口欲言,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但眼見著河對面的公孫珣似乎也望向了自己這個方向,這位戰場上的烏桓軍統帥也是羞憤難耐。

  「九對九!」規泥終於咬牙言道。「全用軍中知名勇士,換上好馬,脫掉甲胄,只著白衣……不要再丟臉了!」

  就在烏桓軍因為調度勇力之時而有所騷動之時,河對岸,也陡然出現了一個意外……之前被公孫珣下令釋放的俟汾黑獺居然突然趁著漢軍不備,躥入大淩河深水中,而其人果然如他自己所言格外擅長水性,帶著一柄環首刀還能躥水極速,遠遠看去還真如一直黑色水獺一般,一沉一浮便已經遠遠而去。

  漢軍多在隔河觀戰,根本未曾在意此人,此時見到他逃竄,趕緊再去摸箭矢,已然有些來不及,更兼其人水性確實極佳,所以隨著僅有的幾支落空箭矢,那俟汾黑獺居然輕鬆遊到了對岸某處,而其人上岸的地方,一堆雜胡部落兵馬,非但沒有攔擊,反而有人主動上前接應……

  「果然靠不住嗎?」戲忠憤然言道。「胡狗之類,皆不可信!」

  公孫珣不置可否,只是依舊盯著對面戰場無言無聲無色。

  河對岸,第三次『公平一戰』已經開始,在一眾雜胡部落的注視下,在兩岸漢軍與烏桓軍的沉默中,又一次衝鋒就在眼前。

  僅剩九人的漢軍多少有些疲態盡露,其中一人還明顯一臂帶傷,但在為首一人的帶領下,居然精神抖擻,沒有絲毫退讓的意思……燕趙騎士,多少有些屬於他們自己的東西。

  忽然間,有漢軍白馬義從隔河吹起號角,宛如軍令一般立即催動了第三次衝殺。兩邊相撞,宛如兩個陶罐正面相撞一般,破碎、鮮血、殘軀,之前一切雄壯嚴正的事物頓時化為烏有。

  這一次,漢軍倒下了五人,但漢軍中的首領明顯武勇出眾,其人輕鬆殺了當面之敵外複又回身參戰,一手持矛一手持刀,左刺右砍居然又將烏桓人殺了個精光。

  不過,衝刺之後的亂戰之中,又有兩名漢軍直接被殺。

  換言之,第三次『公平一戰』以後,漢軍只剩下了兩人而已。但毫無疑問,獲勝者依然是漢軍,因為烏桓人再一次全軍覆沒。

  而幾乎沒有任何停歇,第四次『公平一戰』旋即到來,這一次獲勝者還是漢軍,但那名鐵甲騎士身側,卻再無一人。

  這個時候,詭異的事情出現了,隨著那名鐵甲漢軍騎士下馬一刀了斷地上掙扎的烏桓武士,河畔的細雨中居然響起了巨大的歡呼聲,但其中最長久和熱烈的呼喊聲竟然是來自於那些雜胡部落。

  河對岸,在漢軍獲勝以後,也曾短暫響起過歡呼聲,但很快就隨著這名鐵甲騎士翻身上馬遙遙再度邀戰變得冷靜了下來……因為眼前的情形對公孫珣的脫身似乎任何幫助,相對應的,繼續拖延下去的話,誰也不知道烏桓人的支援什麼時候到。

  而這名已經得到了包括胡人在內的所有人認可的勇士,似乎注定要白白犧牲。

  軍陣中,一片沉寂之下,披散著頭髮的烏桓首領規泥喏喏不知所措,但事到如今,他已經騎虎難下,只能繼續勉力選派勇士出征。

  片刻後,一騎自白衣軍陣飛馳而出,但迎面被那鐵甲武士給一矛挑下馬;

  又一騎飛馳而出,卻又被此人一矛蕩開,複又一刀了斷。

  緊接著,烏桓人久久不曾出陣,然後居然是在周圍友軍的催促下,硬著頭皮派出了一人,卻是持弓而來,口出幽燕漢語,要求比弓……然話音剛落,此人便被射於馬下。

  周邊雜胡的歡呼聲越發急切,規泥半是驚恐半是無奈,這次居然派出了兩人,引得周邊雜胡部落放聲喝罵,而那漢軍騎士也不理會,只是兀自換了馬匹,直接迎戰。

  三人交馬之下,一名烏桓騎兵直接被刺下馬,而那漢軍騎士胯下戰馬卻被另一名烏桓騎士給直接刺傷,其人返身跌落在河攤上,勉力起身後,甫一回頭,便看到那名烏桓騎士已經折返衝刺而來,並遠遠大喝助威。

  這位漢軍騎士依舊不言,卻是從地上拔起一矛迎面投矛而出,將那騎士整個人從馬飛擲下去,然後其人從容奪馬而立於河畔,複又執刀繼續邀戰。

  規泥目瞪口呆,卻是不顧周邊自己族人的苦勸,一口氣派出了五個人,並喊來一隊數十人的白衣騎兵,持弓去北面督戰……儼然是不準備繼續坐視士氣流失了,甚至都不在乎河東公孫珣的目光了。

  「去問問他叫什麼姓名,他的那些士卒又叫什麼姓名?」早在對方單馬相對之時,公孫珣便已經激憤難耐,此時終於徹底忍耐不住了。「然後告訴他,諸君皆為國士,若我公孫珣能脫此厄,一定會奉養他們妻子父母,以作報答……至於他,就不要再送死了,我與烏桓人說,放他南歸!」

  兩邊義從聽見吩咐,趕緊湧到河畔,大聲呼喊:

  「河西袍澤可為十八騎留姓名在此,君侯將來必有重報!如君本人,可自北歸!烏桓人不可追!」

  河西烏桓軍內外一時騷動,規泥有心想下令讓人即刻射箭了結此人,卻又不太敢在這個關口真的觸怒公孫珣……更兼雜胡洶湧,紛紛上前鼓動,規泥甚至看到周邊部族中有人遙遙指著自己大聲激烈的說著什麼,愈發不敢冒險。

  故此,其人到底是讓那一隊弓手給撤了回來。

  隨著這個動作,河畔處除了蒙蒙細雨的飄灑聲外一時安靜如曠野,無論是河東河西,各部皆等那手持環首刀的鐵甲騎士出聲……何止是公孫珣,便是規泥自己心中都想知道這個凜凜而立的漢軍騎士到底是何來歷?

  「君侯是在羞辱我們嗎?!」大淩河西,那鐵甲武士甫一開口便驚得兩岸眾人一時失語。

  之所以如此不止是這個沉默寡言的漢軍騎士嗓門居然如此之大,更重要的是這句反問實在是讓人驚愕……便是公孫珣也陡然怔在那裡。

  「我輩自鄉中來,不避千里路遙,投君侯麾下,捨生忘死,求得難道是什麼賞賜和名聲嗎?!」此人依舊持刀不動,只是扭頭看向河對面山坡上的身影厲聲反問。「國家板蕩,四處生亂,老百姓無處安身,只有君侯在廣陽行仁政,安撫幽冀流民,賴此生者何以十萬計?這番仁政還不夠我們為君侯送一次命嗎?君侯若真有詢問,我輩十八人只有一答而已,今日之死,不是為了君侯而亡,而是為了君侯昔日不負天下的志氣與仁政而死……唯此而已!」

  言罷,其人也不持矛,居然是單騎單刀,兀自往前方那五名烏桓騎士方向衝鋒陷陣而去,五名烏桓騎士倉促應戰,卻被此人一刀劈出,當場了結一人,複又奪過其矛,一手持矛一手持刀,狀若瘋虎,連連壓製其餘四騎不斷退後。

  偏偏此人即便是拚命之時,尤有收放從容之意,居然攻防兼備,又連殺三人,最後那名精選出的勇士再也不能承受,轉身便逃,而那漢軍鐵甲騎士兀自追殺向前。

  一部距離最近的雜胡部落眼見著這二人往自己陣中而來,也是一時驚愕,居然整個部落調轉馬頭,倉皇避讓。

  與此同時,河東的公孫珣先是悵然若失,卻又旋即羞憤難耐,其人也不多言,也不鼓勵,只是自腰中拔出自己的那柄斷刀來,便一言不發,一馬當先往河對面淌水而去。

  戲忠長歎一聲,居然也拔出自己防身用的長劍,然後第一個跟了上去,如此形狀,河東僅有的百餘白馬義從自然紛紛跟上,而剩下百餘名雜胡見狀猶豫片刻,卻也是咬牙緊隨其後。

  河西處,規泥早已經因為那支雜胡部落的擅自躲避焦頭爛額,好不容易喝止下來,一回頭卻發現河對岸居然在進兵,於是又趕緊呼喊下令,召集周邊部族騎士上到淺灘前阻攔;

  然而再一回頭,卻又見到那名悍勇武士的鐵甲騎士一聲不吭,已經殺了逃竄中的烏桓騎士,複又直衝自己本陣而來,於是再度呼喊下令派出一隊人馬去阻隔;

  但還不等他喘口氣,忽然間隨著身側屬下的提醒,規泥這才看清楚河對岸居然是公孫珣親自渡河而來,於是登時失魂落魄……這真不是他膽小,而是身為烏桓人中少有的高級貴族,他心裡非常清楚,真要是公孫珣死在這裡,怕是整個遼西,包括丘力居在內的所有人都會要了他的腦袋……於是,匆忙間他又趕緊下令讓那些雜胡不許放箭,反而又讓自己軍中最直接統屬的白衣烏桓騎兵親自上前肉搏,並力求活捉公孫珣!

  命令顛三倒四,整個河西岸亂做一團,無奈何下,這規泥只能放棄去理會身後那名漢軍勇士,然後親自引烏桓騎兵主力向前,以求殺傷漢軍他人,並求活捉公孫珣。

  「大將軍何至於此啊?」好不容易來到淺灘處,眼見著公孫珣還在河水中勉力前行,規泥便推開周圍的雜胡部落首領,兀自下跪,遙遙懇求。「大將軍千金之軀,在對岸等我家單於親自來請你如何啊?何必親冒弓矢啊?」

  對此,公孫珣也是揮刀相指以作應道。

  規泥無奈,只能跪在原處,然後扭頭喝令周圍的白衣烏桓與諸多雜胡騎兵一起棄弓拔矛,準備在灘頭肉搏……然而,隨著諸多兵器出竅或抬起,忽然間,一片鋒刃之間,規泥身後,一柄漢軍製式環首刀自上而下,將扭頭兀自說著什麼的規泥給一刀梟首!

  淺灘陣地上,混亂的白衣烏桓與諸多雜胡部落士卒齊齊扭過頭來,卻見到一名面色黝黑的雜胡青年手持一刀,氣喘籲籲,卻昂然站在灘頭規泥的屍首前,並朝周邊目瞪口呆的諸多雜胡之輩放聲喝問:「遼西這個地方,不是衛將軍做主嗎?衛將軍做主,不比丘力居做主強嗎?我們俟汾氏只認公孫氏,不認識什麼烏桓單於!」

  言未迄,河中一個已經非常之近的聲音也登時響起:「我公孫珣在此立誓,遼西百族,無論出身,今日從我殺烏桓者,不究過往!從烏桓殺我者,必夷其族!」

  幾乎是一瞬之後,河灘之上,立時亂起。

  ————我是惡意虐主的分割線————

  「珣征烏桓,嚐為胡兵數千騎瑟百騎於河口,漢軍十餘騎者隔河遙見太珣白馬,乃不避生死,直衝胡騎陣中,凡七進出,終餘一騎耳。時天落雨,珣見之感懷,隔河大歎曰:『天命固不在吾也,君英姿熊虎士,何與吾葬也?吾與胡騎言,君可自去。』漢騎遙橫刀答曰:『天下訩訩,民有倒懸之厄,獨將軍收流民百萬於幽冀間,仁政所在,此非天命乎?且乎,天命不在公,在於何?請公不複言也。』遂複衝之。珣壯之,遂默然銜刀浮河往戰。」——《漢末英雄志》.王粲
timlight 發表於 2019-1-17 09:55
第11卷 第31章 戰歿尤思過往事

  大淩河北面下遊某處,數千烏桓主力正在圍攻背水一戰的一支千餘漢軍部隊,而烏桓單於丘力居正在遠遠觀望戰鬥。

  「確定了嗎?」衣著打扮宛如一名漢人貴族般的丘力居忽然回頭,面上全是擔憂之意。

  「確定了。」旁邊一名明顯滿頭大汗而非雨水的烏桓貴族氣喘籲籲的於馬上答道。「只有南面二十里處規泥那裡明確說攔住的公孫大將軍,其餘幾處,無論是往東面跑的那隊打著白馬旗的白馬騎士還是這裡的這根硬骨頭,都沒有看到公孫大將軍的身影。」

  「規泥是個穩妥的人。」丘力居也是終於展露喜色。「他說是應該就是了,你速速去告訴他,務必不要傷了衛將軍……傷了公孫大娘將軍的性命,我馬上趕到。」

  這名烏桓貴族不敢怠慢,立即率領數名騎士轉身而走。

  「你過來。」丘力居不慌不忙,複又喊來一人。「過河去尋塌頓,讓他的一萬人馬不要再於此處耽擱時間了,立即南下去接應規泥。」

  這人也是立即承諾,然後翻身上馬而去。

  「收兵!」丘力居最後言道。「此處必然是沒有的了,不要徒勞浪費兵力……咱們全軍結陣去南面堵人。」

  「父親。」就在此時,一名大概只有十六七歲,負著弓並未持矛的烏桓貴族少年忽然開口。「這支漢軍如此善戰,背水列陣殺了我們那麼多人,為何不留人看住他們,等回頭殺光他們?」

  「因為沒……沒價值。」丘力居盯著自己兒子輕聲笑道。「樓班,你知道這個詞嗎?」

  「當然知道。」

  「那你可知道,這一戰,咱們烏桓人唯一有價值的目的就是抓住那個公孫大將軍,而且還必須是活的。」

  「為什麼啊?」年輕的樓班當即不解。「之前段日餘明父親也不讓我殺掉,結果還是讓他送出情報來,差點讓這個公孫大將軍給跑了。」

  「段日餘明與公孫大將軍不是一回事。」丘力居一聲歎氣,然後翻身上馬,邊走邊言道。「段日餘明是因為他的根基在柳城周邊,我是真覺得時間長了他能誠心投降……至於我們明知他是間諜卻還走漏消息被他看了出來,那是我們的疏忽。」

  樓班緩緩點頭,複又追問不止:「那父親,公孫大將軍又是怎麼一回事?」

  「公孫大將軍是北地的主人。」丘力居面色一肅。「我們這些人,和段日餘明、莫戶袧,還有那些雜胡一樣,都只是在他家院子裡覓食的家犬、野犬。而我們這次起兵,不過就是想趁著他之前離家,想野犬一樣,偷一口活命的東西罷了。」

  「我們有三萬騎兵!」樓班面色激動的反駁道。「若是那些雜胡也能效忠我們,便有二十萬人口……怎麼能是野犬呢?」

  「公孫大將軍有十萬兵,數百萬人口。」身後烏桓騎兵在大股整肅,脫離和高順部的接觸,而丘力居頭也不回的便給出了一個讓自己兒子難以想像的數字。

  「可他打仗不如父親!」樓班立刻想到了第二個反駁的理由。「這次雖然有段日餘明報信,卻還是趕不及逃出去,還是被父親和兄長給攔住了。」

  「你又說錯了。」丘力居連連搖頭。「天下人都知道,他打仗比我強太多……」

  「可是父親此戰已經贏了啊。」樓班迫不及待的重複了一遍。「他都被父親包圍了。」

  「我自己設計這個計策的時候都沒指望他能中計。」丘力居歎氣道。「遼西到處是丘陵、河流,就只有一條五百里的通道,從管子城到柳城,沒有任何補給……他居然真的只帶七八日的糧食、幾千雜兵來了,我也是僥幸到了極點。」

  「這是父親有天命的意思吧?」樓班依舊不服氣。

  「我寧可沒有這個天命。」丘力居忽然勒馬,扭頭嚴肅的看向了自己的兒子。「樓班,你可知道,我這個計策也是絕境中被逼出來的無奈之舉?我這次沒有去救援遼東蘇僕延,沒有去幫助軻比能穩固局勢,那咱們的兩翼必然要失去援護……換言之,如果這一次沒有活捉這位公孫大將軍,咱們父子倆,走運了還能避禍他鄉,不走運可是要身死族滅的。當然了,若以此論,我反倒有些心得了,這公孫大將軍必然也是身後有什麼急迫之事,否則絕不會跟我一樣孤注一擲的。」

  「可我還是不懂。」樓班想了一下,然後認真問道。「且不說那公孫大將軍為何中計,父親,為什麼打贏了仗你還要這麼小心?打贏了仗不是什麼都有了嗎?」

  「打贏了仗當然是大好事。」丘力居苦笑道。「最起碼原來活不下來的現在能活下來了,但是這位大將軍又不是他一個人……怎麼說呢?這話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跟你說明白的……今日我只有一件事要叮囑於你,你務必要遵從,否則我只好把你攆回柳城了。」

  「父親請講。」樓班愈發正色起來。

  「見到那位騎白馬的公孫大將軍……一定要保持尊重,不許拿俘虜的姿態來對他!」丘力居嚴肅相對。「我對他行禮,你就要對他叩首;我為他牽馬,你就要為他拎著下馬凳;到了柳城,我將自己原來的住房捨讓給他,你就要像避讓老虎一樣繞著那棟房子不許接近!聽懂了嗎?」

  樓班猶豫了一下,但面對著自己父親,卻終於是咬牙答應了下來。

  就在丘力居對著自己未成年的兒子循循教導之際,其人卻渾然不知,二十里外,公孫珣身前的戰局已然反轉。

  那個漢軍鐵甲騎士的確忠勇豪烈,黑獺天王的突襲斬首也固然起了奇效,沒有前一個人對這些烏桓軍與雜胡完成震懾,沒有後一個人最關鍵時刻的不留後手,公孫珣甚至都無法來到河對岸……但是,不得不承認,真正讓這些只願意打順風仗的雜胡部落首領們完成心態翻轉的還是公孫珣的一句話。

  因為,這句具有政治承諾性質的話語真真切切關係到了他們部族的存亡,讓他們不敢再如之前那般抱著某種僥幸心態繼續左右搖擺。

  今天這件事要是出岔子了,他們會喪失掉來自南面盧龍塞的糧食與布匹,會喪失掉遼東的陶器與鹹魚,會沒有地方賣出自家鞣製的皮貨,沒有地方買鐵鍋,而漢人將會用刀子而非安利號的糧食券、雜貨券來換他們辛苦放牧的山羊與馬匹……更重要的是,說不定很快會有兩支數萬人的大軍,一路從盧龍塞自南向北,一路從遼河自東向西,將他們的部族連根拔起。

  這樣的話,他們將失去目前的一切,運氣好可以逃到西面的草原上,運氣差或許整個部族都會消失……就如同自己祖祖輩輩口口相傳的那些故事中的配角一樣。

  於是乎,這些精於利益計算的牆頭草,一瞬間便反了。

  混戰中,白衣烏桓的裝束在為他們的對手提供了太過明顯的標靶,而且更糟糕的是,之前的陣型讓他們幾乎是一瞬間陷入到了被人三路夾攻的狀態。

  兩翼的雜胡部落,迎面渡河而來白馬騎士,原本一千四五對兩百人,現在的一千兩百對四五百人,主將剛剛被斬首,軍中勇士之前被人屠殺,當面那個被自家單於一再交代不許傷任何毫毛的公孫氏大將軍……如此情形,他們撐了片刻方才崩潰,已經可以誇一誇這些白衣烏桓的戰鬥力與意志力了。

  「不要戀戰!」陡然逃出生天,戲忠嗓音都是打顫的。「趕緊護著君侯往南走!告訴這些雜胡,只要到了管子城,所有人都是功臣,絕不會吝惜賞賜!」

  一眾白馬義從和數十名雜胡部落的核心成員立即湧了過來,然而公孫珣並沒有動身的意思,其人立在馬上,於亂戰中四處尋覓,等看到了那名兀自砍殺不止的鐵甲漢軍騎士後更是遙遙一指。

  身側的文則會意,立即引著二三十名義從縱馬而去,卻是有幾人接應到了此人,又有十幾人跑到戰場邊緣,將之前十七名戰死的漢軍騎士放到牽來的烏桓人戰馬之上。

  眼見著此人被援護回來,公孫珣這才調轉馬頭,往南而去。

  然而向南前行了大約十餘里,遼西通道極具地域色彩的丘陵之中,卻忽然傳來隆隆馬蹄之聲,聲音的震動如此之大,儼然是有大股軍隊疾速迎面而來。

  「來不及了。」旁邊的一名雜胡首領面色發白。「大將軍,這裡道路兩側丘陵縱橫,指不定轉過山坡便能迎頭撞上……」

  「如此豈不正好?」公孫珣冷冷看了此人一眼。「塌頓若能算到規泥身死,提前繞到此處,我倒是不如直接降了他,求個長生不老!」

  言罷,其人更是直接打馬向前。

  眾人恍然大悟,也紛紛興奮跟進,而果然,轉過一座小山坡,迎面正是打著漢字大旗的漢軍大隊,當先為首者更是之前被公孫珣派回盧龍塞的魏越。

  魏越看的清楚,遠遠便下馬跪拜相迎。

  「後面還有主將嗎?!」公孫珣遠遠大聲喝問。「總共有多少援兵?你手上此時又有多少兵馬?」

  「回稟君候,子伯先生和韓司馬都來了。」魏越趕緊作答。「他們當日接到君候快馬傳訊,聽說君候突然出兵,便立即從盧龍塞起大軍來接應……全軍一萬八千,步騎混雜,分段行進,算算時間,應該只比君候晚兩日半的路程,我領三千騎兵疾速在前,韓司馬引騎兵五千在後,比我晚半日路程,而子伯先生領一萬步卒與輜重在更後面,卻不知什麼時候能到……但著實未曾想到今日居然在這裡見到君侯,君侯這是突然折返了嗎?」

  這便是行軍速度的問題了……毫無補給點且為丘陵地形的遼西通道之上,騎兵的機動性不是不能發揮巨大的作用,但卻更多的體現在戰場上,而非戰略運行之上。公孫珣之前為了趕時間全騎兵出動,也不過是每日六七十里,這已經是個很快的速度了,相對應的,韓當、魏越也應該是這個速度,至於婁圭的一萬步兵,雖然帶有輜重,但卻也能每日行進四五十里,想來再等不到兩日便能見到婁圭了。

  平心而論,之前公孫珣只嫌棄自己進軍太慢,如今卻要慶幸自己進軍不夠快了。

  腦中稍一回轉便明白是怎麼回事的公孫珣大喜過望,然後來不及再多說便立即叮囑魏越:「你領前鋒往身後十幾里外的大淩河畔處為身後大軍立住陣腳,務必小心,烏桓主力說到便到!黑獺,你與他領路!」

  魏越也是忽然醒悟到公孫珣這是吃了敗仗,巴不得就此打住呢,便趕緊答應,然後立即回身呼喊進軍,至於那個面色黝黑的俟汾黑獺則是興奮難耐,也是打馬上前跟上了魏越。

  前鋒三千騎兵,外加一些有所心動的隨行雜胡騎兵一起,忽然加速向前,直撲大淩河畔,而公孫珣則引部屬來到了旁邊的山坡上休息,兼待身後韓當所部兵馬的到來。

  「君侯!」旁邊的戲忠眼見著局勢徹底扭轉,卻是當眾請罪下跪在地,然後在牛毛細雨中潸然淚下。「今日之險全都是我的過錯……子衡與杜伯侯、沮公祧他們在昌平主持大局,並無失誤;叔治與常伯槐、棗文恭他們輸送糧草,動員民夫,也未曾有半點疏忽;而軍中之人,子伯定製軍略,也是穩妥至極,更不要說,他與義公當時俱在盧龍塞中,程德謀也在漁陽……軍中諸人,如高素卿不過一司馬,田豫不過一少年,數日前的管子城中,做主讓君侯冒險來此的,不過是我一人罷了!」

  「你有錯,但不在此處!」公孫珣坐在對方身前,正色相對道。「當日管子城內,誠如你言,只有你戲志才一個人能說的上話,但你最多也不過是沒有勸諫,而非主導。這次進軍,不過是我鬼迷了心竅,還想著速速結束動亂去向何進求那個冀州牧……然而,我也是現在才幡然醒悟,當日我能在關中那種局面下速勝,乃是因為摒棄了身後政爭,純以軍事對之;而今日之敗,便在於強加政治於軍略,以至連迭出錯。志才,這次出兵中伏,我錯八分、你錯兩分,事情你我當共擔之。」

  戲忠身上已經有不少泥水,此時聽到這話更是羞憤:「但身為謀士,臨陣指揮失措,若非我越過君侯,讓高素卿與田豫分兵而走,何至於忽然陷入死地?剛才也能直接突出來了!」

  「謀有政謀、軍謀,你本就是法家出身,本事在政治、法術、形勢判斷上,軍事本就不擅長……今天的指揮失措,不在於你,而在於我這個主帥失神無能,居然把你用在軍略指揮之上!」說著,公孫珣努力扶起對方。「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是志才,我輩今日之羞恥,乃是共通的,你要是一死了之,豈不是讓我獨自承擔這份敗軍之辱嗎?以後的路長著呢,若失了你,將來誰替我謀政?」

  站起身的戲忠愈發羞憤,卻眼淚漣漣,不知該如何作答。

  「且留有用身,替我償今日之敗。」公孫珣扶對方坐下,又對旁邊的義從使了個眼色,這才轉身去了山坡上另一處地方。

  「君侯。」山坡另一側,文則等人見到公孫珣到來,也是趕緊行禮。

  「如何了?」難掩疲憊之色的公孫珣迎面問道。

  文則以下紛紛無言,只是趕緊紛紛讓開道路,而果然,在這一隊義從的身後,正有一人跪坐在山坡上,而其人身前還有十七具屍首。

  公孫珣走上前去,見那鐵甲騎士如今已然卸甲,只穿著一件赤色直裾,細雨迷蒙中,其人身下的草叢居然滿是殷紅之色……這絕不是衣服掉色,而是他今日殺人太多,血水浸入同樣顏色的衣服中並沒有顯出來,此時衣物濕透,這才滴水成血。

  「你可知道,我當時要你走,並非只是心下絕望失態?」公孫珣猶豫了一下,方才開口問道。

  騎士回過頭來,也是滿面疲憊之色,兼雙目通紅,其人將要說話,卻一時黯然,難以張口。

  「我之前隔河所言,雖然被你駁斥的不值一提,但確實是發自肺腑。」公孫珣見狀一聲長歎。「剛才在河畔見你們奮戰,卻是想到了當年彈汗山處夏育扔下我部獨自逃走一事……這件事,是我生平之大恨,所以我後來尋了個機會,以此為由殺了夏育。而剛剛在河畔,見你們奮不顧身,卻是覺得自己如當日夏育一般可憎,空以高位私念,驅勇士送死,簡直可憎至極!」

  「那屬下也只能再說一遍了。」這騎士抬起頭來,努力言道。「君侯,我之前所言,也是發自肺腑……我們今日不是為了君侯的位階與私念而死,而是為了君侯同時在廣陽所行的仁政而亡,我的這些同郡子弟,死而無憾。」

  公孫珣張口欲言,卻也一時艱難,勉強控制住情緒後,方才正色相對:「現在可能告訴我你這些郡中子弟與你的姓名了?」

  「自然。」這騎士勉力站起身來,這才指著地上屍首艱難言道。「如這個面色白淨的,喚做王柄,乃是我們常山郡中一名亭舍騎卒;又如那個鬍子長的,喚做韓偃,其父乃是郡中吏員;還有那個身材短小的,喚做孫為,其家中是屠戶出身;至於這個年長的,我實在是不知道他姓名,只曉得他曾為黃巾賊,當日滹沱河敗後被賣到我們常山本地大戶中做徒附,居然也要跟來……」

  公孫珣以下,到諸位義從,山坡上的眾人俱皆沉默,靜聽此人說著一些其實並沒有太多內容的介紹。

  「最後這人……這人喚做夏侯蘭,常山真定人,與我乃是同鄉鄰舍。」騎士指向身前最後一人時,言語愈發艱難。「他自幼讀書習武,兼通文武,而且格外擅長軍法,鄉中人都知道他心存大志,此番聽聞君侯平叛招兵,便是他攛掇著要來投軍的,只是因為我長他一歲,才被推為首領。君侯,至於我本人,乃是……」

  「我知道你是誰。」公孫珣仰頭長歎一聲,倒是搖頭打斷了對方。「你說到常山我便知道你是誰了……我在中山任上便聽過你的名聲,還曾派人往你家中送過禮物。」

  這騎士當即低頭默然。

  「子龍!」公孫珣一度想上前握住對方雙手,但最終卻反而是轉過了身來。「天長日久,時事易轉,你這十七位鄉人之姓名與面目,還有今日臨陣以一死答我之言,恐怕都會被人漸漸遺忘……故此,你日後常在我身側,要多多提醒於我才對。」

  「喏!」趙雲躬身應聲。

  ——————我是記不住姓名的分割線——————

  「趙雲,字子龍,常山真定人也。雲身長八尺,姿顏雄偉,中平末,遼西烏桓叛,其為本郡所舉,將義從子弟詣太祖。及太祖為烏桓所困於大淩河,不得渡,雲引十七騎隔河見之,不避刀矢,迎千騎而衝,凡數次,左右皆亡,雲獨身猶衝殺不止,震驚兩岸。太祖壯其舉,乃親持刀而渡,呼各部雜胡殺烏桓求赦,乃得脫。時軍中文士,戲忠者皆在,蒙此得免其難。雲亦遂與太祖征討。」——《舊燕書》.卷六十九.列傳第十九
timlight 發表於 2019-1-18 10:02
第11卷 第32章 雨落尚可向前行

  突然變大的雨勢並沒有讓丘力居與塌頓有什麼明顯的觸動,因為,當這對叔侄來到大淩河畔,看到滿地紅白相間的烏桓騎兵屍體與足足數千新來的漢軍援兵之後,就已經當場崩潰了。

  河東岸的丘力居來不及渡河,只能呆立在河畔喏喏失語,而河西岸的塌頓則在驚慌與憤恨之下,第一時間下達了攻擊的命令,以求突破漢軍的阻攔,去尋找公孫珣的蹤跡。但搜索了一整夜,已經疲憊到極點,還根本毫無建製可言的烏桓騎兵根本無法在漸漸變大的雨勢中組織起攻勢,更不要說魏越自恃身後還有援兵,選擇了便戰邊退的打法。

  淅瀝瀝的春日雨水,乃是所有人平日間都會予以稱讚的事物,因為他代表了即將到來的夏日中那生機勃勃的一切。但是隨著身後騎兵不停彙報難以前行,眼前的騎兵不停因為地面濕滑連人帶馬摔倒在地,造成非戰鬥減員……到了最後,連魏越都開始咒罵起了這場忽然變大的雨水!

  正是礙於雨水的出現,原本只落後半日行程的韓當,一直等到當日晚間,才狼狽引五千騎兵勉強趕到公孫珣所在的道口,並連夜此處安營紮寨。相對應的,更加沮喪和狼狽的塌頓也終於在丘力居的接連傳令下選擇了無奈罷戰,並退回到河畔道口安營紮寨。

  這個動作,儼然是覺得自己一方還有兵力優勢,若是明日雨停,不是不能再以多擊少,趁著漢軍後援未至,再求一勝。實際上,第二日上午,丘力居部也全軍渡過了河來。

  但是,這一日,雨水或大或小,卻居然還是連綿不斷,地面濕透,勉強集合了主力的烏桓人也好,建寨固守待援的漢軍也罷,甚至那些本地生存的雜胡部落,也都紛紛無計可施……望天興歎。

  「這是好事!」出乎意料,戲忠卻因為這場雨水變得重新振奮了起來。「烏桓人的騎兵因此失去機動,河對岸的高素卿部與田豫等人,還有其他散落兵馬此番雖然也要辛苦,卻終究是能逃回來了!」

  韓當也表示讚同,不過他是從軍事角度而論的:「確實是好事,大淩河算是在柳城與管子城中間,烏桓人和我們一樣都補給艱難,但我們的後勤比他們的後勤要充足,經得起耗,所以這雨一下,丘力居和塌頓根本撐不住,說不定馬上就要退軍,君侯也就徹底安全了。」

  戲忠說的一點都沒錯。

  隨著降雨與之前派出的大量本地雜胡向導,越來越多的漢軍散落部隊成功折返,雖然有些傷亡,但田豫和高順等主力精銳還是終於得以脫身的,甚至細細算來,漢軍這裡反而還多了不少人——公孫珣指河立誓的事情嚇壞了一些雜胡部落,天知道是不是之前跟著烏桓人的那些雜胡,見勢不妙,居然紛紛跑到了此處。

  對此,公孫珣並沒有較真……他也沒法較真,因為這些人之間很多都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那種,就好像俟汾氏十二部一樣,兩邊都有,說不定俟汾氏內此時還有人跟著軻比能甚至閻柔呢,但由於黑獺天王這廝標杆式的大功,你難道要追究那些人的問題?而且,這個時候也不是較真的時候,烏桓人主力還在呢。

  韓當說的也不錯。

  雨勢斷斷續續又持續了一日,當婁子伯從後方極為辛苦的趕到以後,塌頓與丘力居終於近乎絕望的選擇了撤兵。

  和莫戶袧一樣,在收拾軍營走人之前,丘力居寫了一封言辭極為懇切卑下的書信,懇求原諒。而公孫珣的反應也一樣,他當眾將信撕碎在了腳下……開什麼玩笑?事到如今,公孫珣若不能徹底討伐烏桓人嗎,甚至清理整個遼西,那如何償他在河東安的羞恥?

  「這是壞事!」這日中午,得知烏桓人已經開始大舉渡河撤兵,軍帳門內,隨著一堆中級軍官和雜胡頭人離開了此處,婁圭低頭看著已經被淅瀝瀝雨水浸透的地面,卻是負手給出了一個與韓當、戲忠截然不同的意見。「依我看,這場雨是個天大的壞事……」

  「子伯先生這話怎麼說?」剛剛帶著數百義從護送公孫珣白馬旗回來的田豫一時好奇。

  「我從管子城過來,沿途雨水都是這麼連綿不絕,可見這場雨怕是牽扯極廣。」婁圭回頭撚須歎道。「而遼西地形複雜,素來多丘陵河流,更兼數百里無補給處,本就難以奔襲,如今雨水浸濕地面,車騎難行,怕是短期內更加難為行軍之事……諸位想想,承德地形那麼險要,如此天氣,如何去打?柳城更乾脆,且不說如何運輸糧草,只說咱們前面十餘里處便是大淩河,綿延數百里遮蔽柳城,若是雨水急促,大淩河水位暴漲,隔斷道路,咱們如何又能去打柳城?」

  帳中諸人,從韓當、戲忠以下,到剛剛回來的高順、田豫,與第一次加入白馬義從擔任隊率執勤的趙雲,居然全都瞬間沉默。或者說,本來他們就因為這次受挫而有些沉默,但毫無疑問,當婁子伯說出這番話後,他們便是想說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整個中軍帳中,儼然鴉雀無聲,唯有打在頭頂帳篷上的雨水淅淅瀝瀝依舊不停。

  披著衣服坐在火盆前的戲忠欲言又止,但這一次他終於保持了沉默。

  當然,話說回來,不能因為之前犯得錯誤就忽視掉戲忠和公孫珣選擇軍事冒險的某些客觀理由……實際上,就算是不用戲忠出來強調和分析,有些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如此局面,並不意味著軍事失敗,但很可能意味著公孫珣要在這裡白白浪費時間。

  幾百里的路,走一個來回就十幾天,還要考慮軍事對峙,考慮戰場殺傷,考慮戰後處置……天知道回過頭來是不是已經天翻地覆了?而且屯田數年積攢下的糧草,是讓公孫珣仍在這種破地方的嗎?

  而且,就算是不考慮能不能來得及轉身去向何進索要那個冀州牧,只是考慮幽州的形勢,戰事拖下去,也只會讓劉虞和趙苞獲取更大的政治威望與軍事威望而已——這倆人本來就是空手套白狼,賺一分是一分。

  當然了,這個理由現在說不出口,因為這是軍議,剛剛軍議時公孫珣就已經當眾正式的發布了自我檢討,要求大家以軍事為基礎,摒棄軍事以外的想法——不是不能討論政治影響,實際上如果沒有政治理由的話,根本就不會有戰爭,而是說,不能讓政治理由干涉到具體軍事動作的製定。

  再說了,當婁子伯指著天上的雨水提醒了所有人後,你有沒有政治理由又能如何呢?

  這個時候,除了撤軍回管子城甚至盧龍塞並靜待天明,難道還有別的軍事動作可選嗎?

  一陣近乎凝固的氣氛中,公孫珣忽然站起身來,然後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繞到了婁圭身後,來到軍帳大門下,仰頭看著帳門處滑落的水線……足足一刻鍾都沒動彈。

  「子伯。」公孫珣忽然回頭道,卻是語氣古怪。「我以為,這場雨是好事。」

  靜候在旁的婁圭怔了一下,然後拱手相詢:「請君侯明鑒。」

  「若是我們現在就渡河呢?」公孫珣面色不變,語氣嚴肅而認真。「此時渡河……不對,明日渡河,又當如何?會過不去嗎?」

  婁圭欲言又止,但還是勉力答道:「明日渡河當然可以渡,支流的水還沒下來,烏桓人都在渡,我們自然可以跟在後面渡……但是君侯,若明日渡河後水位暴漲,怕就回不來了!萬一烏桓人發現又如何?」

  「我不是渡河求野戰,而是說渡河後冒雨往柳城而去。」公孫珣正色相對。「而且渡河後可以靜待一日,再往柳城而去。」

  婁圭抿嘴不言,而是折身細細思索。

  「輜重怎麼辦?」婁子伯忽然又回頭問道。「如此天氣,如何運輸?我來時已經狼狽不堪。」

  「不用車輛、民夫。」公孫珣面無表情,快速答道。「傷員、羸弱者全都留在營中,全軍選一萬五千精壯只攜帶面餅、淨水、甲胄、兵器,以戰馬為馱馬,遠遠跟在對方身後,全軍向柳城而去。」

  「君侯,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出其不意,打丘力居一個措手不及,若能輟其尾而入柳城,便可輕鬆致勝。」田豫忍不住站起身來勸諫。「可如此這般的話,怕是我軍戰馬全要廢掉!我軍騎兵也將無用武之地!還會有不少人因為淋雨辛苦,得病離隊。」

  「如此天氣,烏桓人的騎兵就有用武之地了嗎?都是冒雨走一樣的路,補給更差的烏桓人得病的就會少嗎?」公孫珣凜然反問道。「至於戰馬全都廢掉……若能以馬命換人命,又有什麼不可以呢?你們只說如此舉止,可有軍事上的漏洞,不必談及這些人命外的損失……柳城處會突然有援兵出現嗎?」

  「不會!」婁圭也是沉聲而應。「大淩河水位即將上漲,且不說軻比能有沒有這個魄力,便是有也來不及援護柳城!」

  「那我們若是真能輟其尾而至,會攻不下柳城嗎?」公孫珣折身來到帳中,緩緩坐下,然後繼續追問不止。

  「若能跟至柳城,如何會敗?」高順當即應聲。「彼輩仰仗者不過是弓馬突騎,如今大雨,馬不能用,弓也生澀,到了柳城下,我軍也不用長兵,只持環首刀,負甲攀繩而入,便能一戰而下。更不要說,如此局面,說不定還能出其不意,直接突襲得手。」

  「那彼輩有可能會有埋伏嗎?」公孫珣環視賬內四周,再度詢問。「就如之前故技重施,用他們本部烏桓騎兵,在大淩河、小淩河之間設伏。」

  「不會!」韓當突然應聲。「且不說子伯趕到,我軍兵力並不弱勢,根本不怕埋伏……只說一件事,我少年時便隨安利號往來遼西販馬,跟烏桓人多有接觸。他們這些頭人、帳落首領,最寶貴的就是他們的戰馬,這是他們安身立命的根本。而如此天氣,正如高司馬所言,騎兵作戰幾乎無能,弓矢也會生澀,強要作戰便是能勝,也會白白損失戰馬。而丘力居就算有這個魄力,他手下各部首領也決不答應,手下各部首領答應了,普通烏桓騎兵也要造反的!」

  「君侯就是這個意思。」婁子伯忽然一歎。「我們捨得損失上萬軍馬,捨得拋棄騎兵優勢,烏桓人卻捨不得……所以我們就是要用這上萬軍馬來換遼西平定。君侯,你說的對,這場雨是好事……此時渡河,於軍事而言,反而是必勝之局!」

  帳中之人,紛紛愕然……這種反其道行之的軍事動作,明顯超出人的慣性思維,但卻居然反駁不得。

  「那便立即整備,告訴全軍,還有那些雜胡,只說我們也撤軍……但等明日一早,卻要直撲大淩河,渡河向柳城而去。」公孫珣眼見著眾人再無反駁理由,確實當即立斷,不過說到一半,其人卻忍不住看向了立在帳中一聲不吭的趙雲。「子龍可在義從中隨我去,此戰,還要借你勇武,除去丘力居、塌頓,清理遼西!」

  趙雲躬身承諾。

  與此同時,大淩河畔,其實並不算多麼大的春雨還在淅淅瀝瀝,丘力居、塌頓、樓班三人全沒有騎馬,只是站立在之前公孫珣所立的山坡上,望天生歎。而他們腳下的淺灘處,大量的烏桓騎兵,正在艱難渡河。

  面對著天上河中如此情形,樓班倒也罷了,遼西烏桓真正的當家人,也就是丘力居和塌頓這對叔侄,此時根本就是五味雜陳……尤其是塌頓,一直在為自己沒有及時趕到堵住公孫珣而感到懊喪的他,根本不知道這場並不大但卻連綿不斷的雨水到底算是好事還是壞事。

  說是壞事,自然是因為這場雨的到來直接讓烏桓人絕了最後一絲捕獲公孫珣的希望;說是好事,自然是因為這場雨沒有停止的意思,而慢慢累積的降水量會迫使漢軍也不得不放棄軍事動作,從而給他們烏桓人以一絲喘息之機。

  「別想了。」丘力居此時滿臉疲憊之色,卻儼然看透了自己侄子的心思。「這雨是好事。衛將軍既然逃過了河,身後又有援兵,那有沒有這場雨咱們都沒法再抓住他。反而是雨水不斷,過兩日大淩河、遼河水位都上漲起來,我們便可以借助地利暫時修整一二……然後若能出奇兵去遼東支援蘇僕延,捕獲兵力稍遜的趙苞……說不定還有回轉餘地的。」

  塌頓一時沉默,抓不到公孫珣,便能一定抓住趙苞嗎?

  但是,此時還有別的路可行嗎?為什麼當初遇到困難的時候,不乾脆去廣陽找衛將軍舉族內附呢?為什麼會在衛將軍離開後會感覺自己能成事呢?叔父明明說漢人自己要亂起來了,衛將軍要在南邊爭奪更好的東西,不會回頭管他們的,如何又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南邊是什麼樣子?

  烏桓人到底算什麼?

  「糧食、布匹、陶器……什麼都不夠了。」胡思亂想了半晌,穿著也像極了一個漢人貴族的塌頓忽然在雨水中扭頭言道,露出了滿臉的胡茬。「為了這次設伏,咱們掏空了家底,而且一場奔襲下來,死的戰馬也太多……大人,我們……」

  「我知道。」丘力居蹙眉搖頭歎道。「之前還在下遊被一支漢軍背水而戰,殺了我們不少人呢。還有那些雜胡,見勢不妙,又紛紛逃竄,便是我們自己族人也在埋怨,甚至有人嫌出征太頻繁,想回部落裡……但是塌頓,事到如今,管好眼前便是了,你在後面斷後……也不是斷後了,主要還是看住自己人,讓他們小心照料戰馬,先統一回柳城稍作安歇,再決定是否回各部落中修整,不得私自離隊。」

  言罷,丘力居便徑直在樓班的攙扶下走下了濕滑的山坡。

  畢竟是養育了自己的親生叔父,塌頓看著其人背影,到底是咽下了原本想問出的那句話——所謂烏桓,區區兩三萬人馬,真有資格獨立於這個世間嗎?

  雨水依舊不急不緩,肯定跟豪雨稱不上關聯,但經過一夜的淅淅瀝瀝,大淩河已經開始出現了明顯的水位上漲。這不是一夜雨水的直接作用,而是之前兩日的雨水通過無數支流彙集到大淩河的作用,而接下來幾天,因為地面含水量已經飽和的緣故,水位還會繼續直線上漲,最終讓原本很輕易的渡河活動變得極度危險起來。

  實際上,就在烏桓軍全軍轉身離開的第二日上午,漢軍渡河時便遭遇到了數十人的非戰鬥減員,這對集合了五郡之力,帶著上萬軍馬,又有秩序渡河的漢軍而言,簡直難以想像。

  明明水位只是從到腰下變成了到腰上,為何就會死人?

  但公孫珣卻知道,這是大規模軍隊行軍必然的事情,這是擴大了基數後必然的傷亡。

  非只是渡河,接下來的數日間,還會有不少人因為簡單的引水問題病死在路上,會有勇士因為路面濕滑而以近乎滑稽的方式喪生,還注定會有數以千計的軍馬經此一戰後徹底喪失作為戰馬的資格……

  但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為它能避免更多的傷亡!

  「這次真沒有危險嗎?」作為留守之人,渾身濕漉漉的戲忠眼見著公孫珣和他的主力部隊緩緩消失在對岸山坡後,便再也忍耐不住,當場就在河畔抓住了婁圭的衣袖,並正色相詢。「不是君侯心急難耐,倉促為之?」

  「志才啊,莫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同樣渾身濕漉漉的婁圭聞言卻不由哂笑道。「依我看,這場雨,非只是好事,簡直是天資君侯,堪稱天命顯兆!遼西事,今日已經定了!」

  戲忠失魂落魄,還是望著河水難以想像……如何之前冒進是那個下場,如今更惡劣的情況下渡河奔襲,卻是天命顯兆?

  「不回營中打牌嗎?」婁圭走了數步,發現戲忠並未跟上,卻是無奈回頭詢問。

  ——————我是天命顯兆的分割線——————

  「本朝太祖嚐征烏桓,遇厄,辛苦渡大淩河,賴趙雲勇力,破當面賊,將走,忽聞烏桓塌頓者引騎兵萬餘至,乃暗歎無天命。未幾,雨落如紛,地滑泥濕,烏桓騎兵盡不得前,乃脫。複行十餘里,見婁圭引萬餘兵馬至,遂安。圭聞前事,指天曰:『此天資明公,天命顯兆也,可再渡破之。』」——《士林雜記》.燕.無名氏所錄
timlight 發表於 2019-1-19 10:01
第11卷 第33章 將軍1夜入柳城

  回到柳城的第一日,換上了乾淨衣服的丘力居做了個夢。

  夢裡,這位縱橫遼西數十年的烏桓單于夢到自己幾日前追上了公孫珣,就是在河畔那個淺灘處和規泥一起將公孫珣給圍了下來。但是,當他引著無數烏桓白衣騎兵下跪請求對方來柳城做客時,對方卻居然一聲不吭直接抹脖子死了。

  而接下來,他和塌頓一起如這次撤軍一般失魂落魄的逃回到了柳城,卻剛一回來就遭遇到了圍攻!

  遼東的趙太守、公孫大娘,盧龍塞的韓當、婁圭,漁陽、承德方向的莫戶袧、程普,甚至西面草原上的軻比能、閻柔,居然全都撲了過來……無數兵馬將柳城圍得水泄不通,一邊在城下屠殺那些駐紮在城外的烏桓士卒,一邊還指責他野心熾燃,卻德不配位。

  最後,塌頓被殺掉,樓班和自己則被人裝入了一個布袋裡,扔到了城外的道路上,隨即趙苞下令讓上萬漢軍騎兵將他們父子踩成肉泥……

  「外面還在下雨嗎?」

  眼見著自己兒子樓班在門外廊下整飭弓弦,從夢境中驚醒的丘力居停了半晌方才回過神來。

  「沒那麼大了。」樓班並不知道身後父親的一次小憩到底夢到了什麼。「但還是淅淅瀝瀝。」

  「那就好。」丘力居微微失笑。「這說明遼河、大淩河短期內是過不了大軍的……」

  「應該是吧。」樓班隨口答道。「就是不知道遼河那裡有沒有船。不是說這些年遼河上的船越來越多了嗎?塌頓兄長剛才還說這個呢,所以派了漥羅部去守東面谷口做防備,結果漥羅部的頭人嫌辛苦,在城門口鬧了起來,說什麼除非遼東蘇僕延被全滅,否則趙苞絕對過不來什麼的……最後被塌頓兄長給殺了,又派了河迄部過去。」

  「塌頓殺的對。」丘力居心中微微一動,卻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樓班,我記得柳城後面的大淩河處有個渡口,應該是有船的吧?」

  「是!」樓班回頭應聲。「不多,七八隻小船……大人有何吩咐?」

  「你累嗎?」丘力居撫著自己已經有些花白顏色的鬍子笑問道。

  「不累!」尚未成年的樓班當即扔下弓弦興奮起身。「請父親吩咐!」

  「比我這種老骨頭強多了。」丘力居看著自己的兒子失笑搖頭,卻又旋即肅然。「我與你兄長都脫不開身……有件天大的事情,只能交給你來做了……你現在就去,帶一隊人乘船渡河,往西面去尋軻比能。到了地方,把之前的事情說清楚,然後告訴他,若他還做著他那個檀石槐第二的美夢,就應該立即引兵過來,等天一放晴,他從大淩河外側進軍,我從內側進軍,一定要把趙苞給抓住!」

  「天下著雨,地這麼濕,軻比能來不了吧?」樓班茫然不解。

  「你個蠢貨。」坐在堂上的丘力居一時間沒好氣答道。「哪怕是遼西最無知的牧民都曉得,往西面走,那邊的草原跟我們這裡氣候截然不同!我們這裡下雨,草原上如何也會下雨?」

  樓班當即醒悟,立即便要轉身而走。

  「回來。」丘力居忽然又喊住對方。「記住了……若是軻比能擔心閻柔和莫戶袧,你便告訴他,無論是閻柔還是莫戶袧,都只是胡漢交雜之輩,對胡是挾漢自重,對漢是挾胡自重,不會真的對他下狠手的,讓他為了兩家的存亡,務必來援……趙苞那一路,如今是我們最後的勝機了,我曾與這位趙太守並肩作戰過,知道他只是名聲很大,其實並沒有多少軍略可言……」

  樓班回頭叩首而走。

  而丘力居卻是再度恍然起來……無他,沒由來的,這位烏桓單於忽然又想起了自己那個古怪的夢,與夢中自己奇怪的死法。

  然而,來不及多想,一陣莫名的疲倦便急劇湧來,丘力居眼見著堂外天色漸漸暗淡,又無人來擾他,便起身轉向後院,準備好好睡上一覺。

  樓班如今年紀,看來還是要將遼西烏桓全族托付給塌頓才穩妥,但要給樓班留下足夠的自保實力……這是丘力居入睡前的最後一個念頭。

  「快天黑了。」隔著一百餘里,大淩河外側的軍營中,戲忠望著身前碼著一摞木牌,卻是久久不曾下手。「不知君侯是否已經到了柳城,是要夜襲還是要趁著明日清早突襲?」

  「都無妨。」婁圭失笑答道。「都說了,此戰必勝……因為根本沒有輸的地方。而且再說了,即便是你這樣的聰明人都覺得君侯此番輟敵尾而趨柳城有些令人難以置信,何況是丘力居呢?」

  「我又算是什麼聰明人?」戲忠沮喪言道。「雖然君侯用言語拿住了我,讓我惜身報命,但之前那場遇險,怎麼想都是我的過錯吧?」

  「是君侯自己的過錯。」婁圭忽然低頭沉聲言道。「最起碼君侯自己是這麼想的。從洛陽便開始了……洛陽一番作為,關中辛苦一戰,卻陰差陽錯,礙於形勢一無所獲……非但冀州牧沒有拿到手,他看中的賈文和也未曾俯首,更重要的是局面似乎更糟了,洛陽還是老樣子,幽州反而多了兩道枷鎖……他剛回來的時候就已經滿腹怒氣了,怒火攻心,強壓難製,遲早要出事,只是我與子衡俱未想到,他居然因為這種事情糾結到這個程度,然後居然會有如此險局罷了。」

  「那此番……」

  「其實此番局勢哪有那麼嚴重?」婁圭複又搖頭歎道。「幽州還是我們的,冀州一半還在我們手裡。至於說到欲奪天下,誰不是七苦八難熬過來,點滴功業建起來的?此番平叛,滅了烏桓,難道遼西還會再出岔子?回首收拾了劉虞,他到底又能如何?轉向向南,掃蕩了河北,難道遼東趙公還會真的反目成仇不成?」

  「不錯。」戲忠思索許久,方才緩緩言道。「正是這個道理……只要君侯沉下心來,不計較那些邊角,砥礪向前,大勢依舊在我們。」

  「這不已經是在砥礪向前了嗎?」婁圭忽然又笑。「所以我說,這場雨真的是天資君侯……至於說志才你,與其想這些,不如想一想該如何還我賭債。」

  戲忠沉默片刻,卻是猛地推倒了面前的牌堆。

  百餘里外,柳城南面十餘里處的一處頗為寬綽的山谷內,雨水依舊在淅淅瀝瀝的飄灑著,而在偶爾想起的戰馬哀鳴中,披甲完備的公孫珣正背靠一棵大叔,等著天色完全陰沉下來。

  「君侯要不要先閉眼睡一覺?」同樣倚著大樹的韓當看了許久,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君侯連日辛苦,想來已經疲憊不堪……」

  「只要烏桓人比我們更累就行了。」公孫珣看著頭頂依舊綻放出綠葉的樹冠,卻是毫不在意。

  「我是說君侯自關中開始,連日緊繃,已經許久沒有好好休息了,不是說趕路辛苦。」韓當沉吟片刻,方才小心言道。

  「義公說的對,心累遠體累更辛苦。」公孫珣回頭失笑道。「念得念失,思進思退,或有私心雜念,或有道義仁志,或有苟且之態,或有雄心壯志,更別說還要為人父、為人夫、為人子,為人臣、為人君……一人之身,夾雜了那麼多身份與念頭,糾結起來,簡直是片刻不得安歇。所以說,想要做事情,總是要摒除雜念,專一為之的。」

  韓當喏喏不敢再多言,儼然又變成了平日裡呆滯的模樣。

  「君侯!」趙雲忽然遠遠輕呼道。「黑獺回來了……」

  「如何?」公孫珣當即起身,旁邊的韓當與高順,還有魏越、楊開、田豫、文則、焦觸等人也跟著立即扶劍而起。

  「見過君侯!」不過兩三日,黑獺便學會了新的稱呼,其人來到公孫珣身側,立即下跪彙報,語氣中居然滿是興奮之意。「正如君侯猜的那般,烏桓人沒有半點防備!非只如此,頭人和貴族們扔下自己的部屬全都住進了城裡,城外兩萬烏桓兵陷在泥窩中,只有塌頓領著,卻疲憊的連營寨都立不起來。我大膽在營中走了一圈,那些人全都在暗中喝罵丘力居……」

  「城門防護嚴密嗎?」公孫珣忍不住打斷對方,問了一個最關鍵的問題。

  「沒有什麼防護!」黑獺趕緊答道。「到處都有烏桓人出出入入去尋自己頭人問事情……根本就沒有專門守城的人,我估計晚上都不一定關門。」

  「既然去營中,塌頓的位置你知道嗎?」公孫珣再度詢問道。

  「大致是能記得的……但塌頓晚上難道不回城中嗎?」俟汾黑獺一時猶疑。

  「回去更好。」公孫珣冷冷應道,然後回過頭來,卻已經是攥緊了腰中那柄斷刀。「諸位,主辱臣亦辱,數日前大淩河一厄,實在是我生平之羞恥,君等既然呼我君侯,拜我為尊……今夜便當為我雪恥!全軍一分為四,高素卿引三千兵破城為先,入城後不用管身後,直接在城中撲殺烏桓貴族;義公統帥主力萬人兼諸將,掃蕩柳城外的烏桓兵大營;子龍與田豫還有黑獺帶我的義從單獨行動,若塌頓在城外,則先索塌頓,若不在或索求此人成功,則立即入城協助高司馬;至於我本人,則帶兩千兵在你們身後隔斷柳城四門,務必使求得甕中捉鱉,一戰而覆烏桓全族!」

  眾將凜然承諾。

  夜近三更,睡在舒服床榻上的丘力居第二次從夢中驚醒。

  這一次,他夢中內容與白天下午時分截然不同,乃是與趙苞作戰的細致情形。但有意思的是,結果卻是一致的,換句話說,丘力居又一次夢到自己被裝入布袋裡,被趙苞下令用馬蹄活活踩死。

  而醒來後,丘力居滿頭大汗,在昔日柳城別部司馬的住所內驚慌失措……一次是偶然,兩次肯定是有預兆的,就好像洛陽的婦女生了一個雙頭兒,這必然是主天下要有雙天子啊!但是這個夢的預兆是什麼?

  為什麼啊,為什麼會是被馬蹄踩成肉泥?為什麼會是趙苞?

  丘力居實在是睡不下去了,他扔下身邊打鼾如雷的那個鮮卑女人,起身來到榻下去尋熱水……

  這裡多說一句,這個鮮卑女人,據軻比能說,乃是檀石槐兒子和連的一個侍妾,是個很有政治價值的禮物。原本是要給塌頓的,塌頓看不上,就當場要給樓班,而實在心疼兒子的丘力居實在是看不下去,這才主動索要成了自己的女人。

  總之,借著鼾聲,丘力居點燃了燭火,尋到了陶瓶,卻又一時猶豫……原來,他實在是記不起來,這陶瓶中的涼水到底是今日白天煮開後剩下的,還是未來得及煮開的雨水。

  在遼西住了這麼多年,丘力居今天是徹底服氣了公孫大娘,對方說煮開的水能少得病,實在不行就選活水,再其次是雨水,最後是死水……話雖如此,但平日裡如何看的出來?唯獨此番大軍數萬冒雨而歸,不知道多少人直接選擇喝了雨水,以至於病者數千,城外軍營內哀嚎聲一直不斷。

  換言之,水太冷,丘力居為了自己的健康著想,忽然又不敢喝了,而且也不敢睡了……丘力居孤身坐在床榻上,而在捨外淅瀝瀝的小雨聲與身旁的鼾聲中,其人耳畔居然隱約又傳來了城外營地裡得病士卒的哀嚎聲。

  要不,出去巡視一下?看看營地中的病員?

  丘力居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沒有起身……他老了,外面太冷了,而且還滿是汙泥。

  昌平有公論。

  高順高司馬是個沉默寡言之人,但其人無論是忠誠還是軍事素質卻都一萬個靠得住。然而,就是這位軍中公認的『靠得住』的將領,此時居然在戰場上有些恍惚起來了。

  城門關閉,高素卿讓人懸索攀城,輕鬆打開了城門,然後借著夜幕和雨勢引兵直接湧入了城中。而且,他在確定城內那些烏桓貴人沒有察覺後第一時間當機立斷,先求控制中央高台望樓與主要通道,再去清掃宅院。

  然而,高台在手、中央街道通道掌握,甚至城外烏桓人大營處已經有所察覺,喊殺聲都已經響起,城中居然半點動靜皆無?

  自己走錯地方了?

  「殺!」高順與身旁副將焦觸對視了一眼,終於是拔出了腰中的環首刀。「君侯有令,敢反抗者,一個不留。」

  雨夜中,無數披甲漢軍士卒瞬間呼喊起來。

  而床榻前,剛剛下定決心再去睡一會的丘力居登時大驚失色。

  ————我是頭昏腦漲的分割線————

  「連雨翻營三夜行,

  白馬凍定兵無聲。

  遙聞哀嚎連營起,

  知是素卿已上城。」——《全燕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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