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覆漢 作者:榴彈怕水 (連載中)

 
timlight 2018-6-15 14:22: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01 647364
timlight 發表於 2019-1-19 21:23
第34章 將軍1夜入柳城(續)

  雨夜中,遼西烏桓公認的二號人物塌頓,只穿一身白衣,披散著頭髮,便慌忙衝出營帳,而迎接他的卻是黑夜中的迷茫和不知所措。

  沒有密集的火光,沒有旗幟,沒有奔騰的馬匹,沒有空曠的視野,甚至都沒有一個穩固的營寨……想想也是,好不容易辛苦來到近乎於大本營的城下,累成那樣,誰會想著去立寨呢?而且現在也不是糾結那些的時候,現在的問題是,對於塌頓而言,這個戰場跟他認知中的戰場完全不同!

  他出色的騎兵作戰經驗,他在部族中十餘年積攢的威望,他的謀略,他的武勇,在此時此刻居然毫無用處!

  這個戰場經驗極為豐富的騎兵統帥,明明通過喊殺聲猜到至少有上萬漢軍在屠殺他的族人,卻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實際上,除了漢軍的喊殺聲外與自己族人的哀嚎外,塌頓耳中此時居然只有淅淅瀝瀝的雨聲和環首刀屠殺他族人的聲音!

  想想也是,當一個烏桓人不能騎馬、不能拉弓,手邊只有一杆馬上用的長矛,木杆鐵頭,卻還不知道雨夜中能不能及時找到,最關鍵的是絕大多數人根本沒有甲胄,甚至因為黏潮連那身標誌性的白衣也都脫掉了,乾脆在光著膀子睡覺。

  那面對著上萬把漢軍製式環首刀的近戰,他們除了去死,或者去逃,難道還有第三條路嗎?

  「首領,哪裡來的漢軍,是趙太守從遼東來了嗎?」有附近的人憑著記憶摸到了塌頓營帳身側,借著塌頓帳門內的火盆微光露出了滿身泥漿的狼狽形狀。

  塌頓都如此,這些人自然也是慌亂不知所措……實際上,一直到現在他們都不知道漢軍是從何處來的。

  「我不知道!」塌頓恍恍惚惚,四顧失措,卻是忽然回頭。「點火!速速點火!」

  「哪裡能點火?!」旁邊不知道是誰憤然反問。「下了那多天雨,頭上還有雨水,什麼都是濕的,連地都濕透了!火盆都只能放在帳篷裡!」

  「燒我的帳篷!」塌頓半是頹喪半是決然。「帳篷外面是濕的,裡面是幹的……有好多東西都能燒……」

  「燒了以後怎麼辦?」旁邊又有剛剛趕來的親信當即反問。「以此為訊號聚攏人馬?」

  「不然呢?」塌頓猛地扭頭抓向了此人的衣襟,但可笑的是,對方和絕大多數被驚醒的烏桓兵一樣,根本沒有穿衣服,此人身上不過全是濕泥罷了,而塌頓入手滿是滑膩,卻反而讓對方失去平衡直接後仰栽倒在地。

  「首領!」這裸著上身的親信滑到之後,居然不顧一切又從地上爬過來死死抱住了塌頓的一條腿。「不能這麼燒!若是如此,咱們烏桓人固然看得到首領,可漢軍也必然看的到啊……這個戰局下燃起帳篷,暴露身份,豈不是也在告訴漢人往這裡殺嗎?」

  「我知道你的忠心。」塌頓抱著這名忠心下屬,卻居然直接哭了出來。「可是如今局面,我還能如何?全族的青壯都在這裡,你難道讓我什麼都不做嗎?你須知道,這是打仗!我若不亮出身份,他們連個帶隊的頭人都沒有,連往哪裡跑都不知道!」

  這下屬同樣痛哭流涕,卻是猛地轉身爬起,一腳踹飛了放在塌頓帳門內的火盆,原本只有微光、只是陰燃的火盆登時火星四濺,須臾間便引燃了帳篷內的一些乾燥事物。眼見著小火苗出現,這人匆忙又將帳篷內的書籍、賬冊、幹草推了上去,等他再度衝出帳篷時卻是抱出了一副鐵甲和一把環首刀。

  喊殺聲愈發逼近,宛如一個泥坑一般的烏桓軍城外兵營已經開始徹底失序,無數烏桓兵馬赤身裸體……便是穿了衣服也很快滿身汙泥……宛如無頭蒼蠅一般四處亂竄。而與此同時,漢軍的呼喊聲卻一浪高過一浪,很顯然他們也反應了過來,這場仗簡直太過輕鬆。

  塌頓身側,有人倉促而逃,但也有數名忠心下屬跪在帳前幫其人匆匆著甲。然而,這年頭的鐵甲還是很難披掛的,尤其是還下著雨滿地濕滑,光線還不充足。不過很快,隨著帳篷內被易燃物掩蓋的火勢突然間接觸到了空氣,然後陡然暴起,大火冒出,幾名忠心下屬立即看清了塌頓身上的狀況,手腳也不由快了一些。

  但僅僅是快了一些,當塌頓衣甲穿完一半,還剩左邊半個胸膛與一隻左肩裸露在外之時;當塌頓不顧自己還在著甲,用近乎哀求的語氣,用漢話、烏桓話不停高呼周圍士卒向他靠攏之時……忽然間,一名昂藏漢軍鐵甲武士自火光外健步躥出!其人一手持矛一手握刀,卻一言不發,只是宛如一條遊龍一般閃過數名烏桓潰兵,直撲塌頓身前。而且,雖然是在連番衝刺之中,可這名身材高大,容貌雄壯的武士卻不失力道與穩健,居然還是收放自如,儼然多有餘地。

  塌頓只見到對方身形,便情知這名漢軍鐵甲武士乃是一位世間罕有的勇武之士,當時便猛地心下一涼。而後,這位遼西烏桓的二號人物與實際的繼承者,便真的心下一涼了。

  只見漢軍鐵甲武士當先一矛,直接狠狠刺入了塌頓裸露在鐵甲外的左胸處,然後迫近身前又是奮力一刀劈下,竟然是將塌頓從脖子右側開始,一直砍到了左肩窩下!換言之,塌頓居然是連著腦袋、左臂,還有小半塊胸脯被這名漢軍武士給整個剁了下來,堪稱一刀兩斷!

  可憐塌頓縱橫塞外十餘載,也是異族中公認的豪傑,卻落得如此下場,而臨到死前,他都沒弄明白,到底是哪裡來的漢軍?!

  當然,正如其人自己所言那般,這是打仗……還想如何呢?

  周圍幾名親信見狀轟然逃竄,唯獨那名滿身泥汙的親信依舊在為塌頓低頭縛甲,溫熱的血水噴湧到他的身上,配著身後的大火炙烤,其人居然只以為是有人撒了他一身泥水,待抬起頭來,才發現自家首領已經沒了半個身子,卻又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趙雲歎了口氣,扔下手中已經有斷裂跡象的環首刀,只是向跟在身後的黑獺探出手來,而黑獺誠惶誠恐,立即將自己視為心愛之物的環首刀奉上。趙雲接刀,輕鬆便將這名嚇傻了的忠心烏桓侍從一刀斃命,卻又轉身在熊熊火光與滿地泥淖之中,將塌頓首級割下,然後連刀一起交給了黑獺。

  黑獺長呼了一口氣,幾乎是立即會意的舉起手中的首級,然後奮力朝周圍用鮮卑話、烏桓話、漢話接連大喊了起來:

  「漢將常山趙雲已斬塌頓!!!」

  鮮卑話和烏桓話的呼喊倒也罷了,黑夜中,當這句話用漢話喊出來以後,俄而不知道有幾千幾萬漢軍紛紛呼喊重複,並且漸漸一致……而喊聲中,柳城外的兩萬餘烏桓兵馬徹底潰散,堪稱一敗塗地。

  真的是一敗塗地……屍首、鮮血、傷員、帳篷、兵器,宛如爛泥一般塗在了地上,延續了百餘年歷史的遼西烏桓的一切全都被他們自己塗在了柳城城外的泥淖中。

  而此時,趙雲早已經一聲不吭,撿起了地上塌頓的武器,並按照原定計劃,與黑獺轉身朝城中而去。

  不過,趙雲並不知道的是,就在外面的戰鬥充滿著血腥與汙泥,到處都是喊殺聲與雨滴的時候,柳城內的戰鬥卻以一種聞所未聞,甚至堪稱詭異至極的方式在進行著。

  時間回到半個時辰前。

  丘力居陡然聽到了城內響起的喊殺聲,先是大驚失色,卻又忽然怪異的冷靜了下來。

  「單于!」那個鮮卑婦女也跟著醒了過來,卻是驚慌詢問。「外面出了什麼事?有人打過來了嗎?」

  「沒事。」丘力居鎮定自若的回頭安撫道。「如我所料不差,這應該是部落頭人們對之前勞師動眾卻沒好處的事情不滿,故意嚇唬我呢……這個時候,這個地方怎麼可能有敵人打過來?而且這種事情,你們鮮卑應該也不少吧?」

  「單于嚇死我了。」這鮮卑婦女當即鬆了一口氣,卻是直接繼續躺下。「還請單于快些安撫好他們,再回來與我一起接著睡。」

  丘力居連連頷首,也開始在燭火下與複又響起的鼾聲中,不慌不忙的穿起了衣服。

  而等他穿好衣服,作為副將的焦觸早已經親自攻入了一處大宅院,並揪出了其中一名烏桓貴族,而在此人的驚慌指引下,漢軍在繼續掃蕩掃蕩各處的同時,高素卿卻早已經親自引精銳本部兵馬直撲原來的柳城別部司馬居所。

  不得不說,作為漢軍在塞外的著名要塞,此處別部司馬的居所還是非常大的,非但有正常的前院後院,正堂廂房,而且外面還有一層高大圍牆,甚至四角還有四個小型小樓——毫無疑問,這本就是作為軍事指揮所而存在的建築。

  翻牆、破門,這一次當然驚動了裡面丘力居的親衛,再加上丘力居本身的親信護衛並不缺裝備與敢死的勇氣,所以雙方在外圍院牆內進行了一場倉促而又激烈的近身白刃戰,但結果依然是漢軍輕鬆取勝,一刻鍾的功夫,漢軍便蜂擁而入,掌握了整個丘力居居所的外圍……其實這種情況下,要是烏桓人能頂住就怪了!

  當然,與此同時,肯定也有人氣喘籲籲跑到院內去尋自家單于彙報。

  「漢軍?」丘力居立在後院廊下,一時疑惑。

  「必然是漢軍,全軍皆有披甲,為首者更多有鐵甲,人手皆有環首刀!」這名下屬滿身血汙,跪在廊前地上懇切彙報導。「如何不是漢軍?」

  「若是城中各部族貴人合力,未必不能湊出那麼多甲胄和環首刀。」丘力居若有所思道。「看來這次謀逆規模非同小可……不過不要緊,塌頓在城外,兵馬都在他手裡,很快就會進來支援的。」

  「單于!」這名親信幾乎要哭出來了。「真是漢軍!」

  「漢軍還能飛過來嗎?」丘力居有些不耐煩了。「你告訴我,下這麼大的雨,河水暴漲,漢軍怎麼過河?!不要說大淩河,便是遼河有船趙苞都難引大軍過來!速速出去守住內院,等待塌頓來援!」

  這名親信無可奈何,只能轉身去應戰,而丘力居卻是負手立在後院廊下,盯著廊下火把旁的細雨絲線一時茫然。

  但僅僅是片刻後,這名親信便去而複返,因為漢軍很輕鬆的就攀上了並不高的內院院牆,還奪去了房捨的前院與大堂。

  「單于!」這名烏桓侍從直接跪地叩首。「大堂已失,確實是漢軍!」

  「不可能是漢軍!」火把下,立在廊下的丘力居斬釘截鐵。「漢軍不可能在此處!」

  地上的人無語至極,卻只是含淚叩首相對:「單于,真是漢軍,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城中各處全有喊殺聲,我們的人被殺的只剩下十幾人,怎麼可能是部族貴人索求賞賜?」

  「不可能!」丘力居連聲應道。「絕對不可能……」

  就在此時,一陣風聲吹落雨滴無數,然後緊接著,城外的喊殺聲忽然間掀起了一股聲浪,一瞬間便傳到了丘力居的耳朵裡。

  「我明白了。」丘力居仰天長歎,恍然大悟。「是塌頓……這小子怕我傳位給樓班不給他,所以要謀反!而且這小子這些年頗讀了不少書,對部眾貴族多有不滿……這是早有預謀,是要一網打盡……只是何必呢?便是這些部族裡的貴族該死,我是他親叔叔啊,我把他一手養大,為什麼不能信我呢?這個單于的位子,還有整個遼西遲早是他的啊!」

  地上的親信抬起頭來,滿頭都是泥濘,卻是痛哭流涕:「單于,不要自欺欺人了,真的是漢軍打來了!」

  言罷,其人卻是踉蹌而起,轉身扶刀衝出後院。

  然而,這名忠心耿耿的武士剛一衝出後院,便猛地停住了腳步,因為就在後院門外,借著前後微光,此人看的清楚,此地居然早已經密密麻麻站滿了漢軍甲士。

  尤其是靠近後院門前那幾位鐵甲軍官,根本就是面色古怪,相顧無言,很明顯是剛剛見識到了丘力居的醜態。

  而這名烏桓武士在院門前怔了片刻後,卻是回頭一看,然後便一聲不吭,提刀向著領頭的一名漢軍軍官刺去,但未到跟前,其人便被足足五六柄環首刀給刺入身體各處,然後又被人輕輕安放在了地上。

  高順在陰影中探出頭去,在雨水中偷偷看了一眼那名烏桓單于,卻還是滿臉疑惑……話說,他從軍多年,還真第一次看到這麼詭異的場景,自己都打到對方身前十餘步遠了,整個宅院的人都已經要死光了,對方明明已經成了孤家寡人,卻還是對一次次前來彙報軍情的下屬堅持什麼『你說的敵人不存在』……這是瘋了嗎?

  猶豫了片刻,就在高順微微搖頭,準備引兵突入活捉此人之時,忽然間城外漢軍的呼喊聲不知道為何突然變得整齊了起來,而且聲音越來越大,到最後儼然是萬軍齊呼。

  高順等人聽得非常清楚了,城外乃是說——「漢將常山趙雲已斬塌頓!!!」

  丘力居聞言茫然轉向喊聲傳來的方向,喏喏自語,不知所措,而一名鮮卑女人倉惶從屋內逃出,越過了廊下的丘力居往院門外跑去,卻迎面撞見無數漢軍甲士白刃而來,便又倉惶逃入了屋內。

  「是不能自欺欺人了。」穿著絲綢衣服的丘力居長歎一聲,然後轉過頭來,對著高順扔下了自己的佩刀,並跪倒在廊下。「我乃漢室天子冊封的遼西烏桓單于……多次有大功於漢室,且與你家趙太守多有私交,請不要傷我性命!」

  高順像看瘋子一樣看了眼此人,然後理都不理對方,便直接轉身冒雨往外而去,居然是要去支援城中其他各處戰鬥了。

  「大事已定!」與此同時,守在柳城南門的公孫珣遙遙聽著全軍呼喊趙雲斬殺塌頓,卻是情難自禁,一時展顏失笑。

  —————我是終於展顏的分割線—————

  「太祖嚐征烏桓,夜深雨在,三更,至城下,無一人知者……及順入裡城,城中亦皆不覺。焦觸破一門,得烏桓貴種,指丘力居宅,順等遂入丘力居外宅。或告丘力居曰:『漢軍至矣!』丘力居尚寢,笑曰:『此必行軍辛苦,城中貴種求賞。』又有告者曰:『城陷矣!』丘力居起身至廊下歎曰:『此必眾怒矣,闔城怨吾,待城外吾侄塌頓至,方可安。』俄而,城外亂起,丘力居大歎曰:『吾得之也,此必塌頓求單于位也!吾兒樓班幼,叔侄至親,本當授其人,何至此乎?』言未迄,城外皆呼:『斬塌頓者,常山趙雲也!』應者近萬人,皆漢言。丘力居大恐,始悟,曰:『是矣,漢軍至矣,然何等漢軍,能至於此?』及顧左右,已盡失,高順已乃帥甲士臨廊下也。」——《世說新語》.尤悔篇
timlight 發表於 2019-1-21 09:21
第11卷 第35章 太守半月覆遼東

  四月入夏,距離天子離世已經一個多月過去了,洛中早已經是腥風血雨、雲波詭譎了。不過,對於距離洛陽數千里外的遼東而言,此地卻是絲毫感覺不到風雨欲來的味道。

  或者乾脆說,這裡即便是有些許小風雨,也早就過去了。

  大半個月前,浮海而來的右將軍領遼東太守趙苞,幾乎是甫一到任,便馬不停蹄持節征發了數郡兩萬人馬去圍攻遼東烏桓,不過,卻沒有引起任何波瀾……這是因為遼東烏桓實在是實力羸弱,自稱峭王的蘇僕延內線作戰,拚勁全族之力,再加上一些裹挾的雜胡,也不過就是湊出了五六千騎而已。

  而面對著漢軍的泰山壓頂之勢,偏偏醫無閭山西面的丘力居根本就是出爾反爾,援兵半點都無,弄的無論是兵力還是裝備都不成比例的蘇僕延只能是乾脆利索的一敗再敗!

  等一路敗到了眼前這光景,其人居然是家園盡失,身邊也只剩下淒淒慘慘七八十人,此時正辛苦穿越遼澤,準備去投奔柳城丘力居,以求苟延殘喘。

  「王上!」面對著自稱峭王的蘇僕延,探路回來,這名渾身淒淒慘慘的遼東烏桓殘兵倒是用了一個很別致的稱呼。「找到路了!順著左邊這個灣叉走,就能一路走到醫無閭山南面,然後直通大淩河的一處渡口……我遠遠看過了,四五條大船,卻只有十幾個漢軍,都是本地渡口前亭捨原本的人,專門看管亭舍的。」

  一眾殘兵敗將聞言紛紛失態,蘇僕延更是跌坐在泥淖中長出了一口氣。

  話說,這裡必須要重申一遍漢代塞外的地形……遼西不用說,是典型的丘陵地形,遼東也不用說,乃是平原地形,而遼東與遼西之間卻是橫亙著號稱北鎮的著名的醫無閭山,與一片面積極大,而且南北皆有的沼澤地,也是就後世整個消失掉的遼澤了。

  至於說主要河流,除了自北向南形成了遼河平原的遼河以外,大淩河、小淩河則也是這片區域不容忽視的兩條河……主要是這兩條河的走向太有意思了。

  小淩河不提,大淩河發源於遼西丘陵中,一路向北數百里,走到柳城外側這個地方,卻忽然轉向東面,然後達到醫無閭山,卻又被山脈阻隔,被迫轉向了南面,最後入渤海。

  換言之,這是一條拐杖形狀的大河,將遼西包裹在內,而遼西烏桓的傳統領地就是這條大淩河的包裹區域內了。而相對應的,大漢帝國也建造起了柳城、管子城、盧龍塞,形成了一道既保護了遼西通道,又防禦了鮮卑人,還隔絕了烏桓人的防線。

  至於說丘力居和塌頓之前一直擔憂趙苞會突然到來,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一來,隔著醫無閭山和遼澤,遼東那邊氣候跟遼西截然不同……換言之,遼西在下雨,遼東未必就在下雨,而遼水雖然會因為支流的緣故水位上漲,但是天色晴朗的情況下,趙苞還是有機會和能力組織渡河的;二來,地形條件太複雜,這年頭的遼東、遼西之間,沼澤、河流、山脈、城市都有,如此情勢真的很難找到一支軍隊的蹤跡。

  而同樣的道理,已經狼狽到極致的蘇僕延聽說大淩河某個渡口在前,也自然是欣喜難耐……畢竟嘛,此時大淩河流域已經放晴,他們七八十人,突襲拿下一個渡口,然後從容渡河,豈不是就逃出生天了?

  地形這麼複雜,漢軍來不及追索了吧?

  一念至此,再想起此番穿越沼澤的辛苦,更兼身邊還有這七八十勇士的不離不棄,峭王蘇僕延也是一時熱淚盈眶,然後其人居然掏出小刀子在手心裡劃出血來,並當眾立誓:

  「諸位,若此番成功渡河,則說明天不棄我蘇僕延!昔日我祖得天意垂憐,以十餘落而至千餘落,那我蘇僕延將來也一定能再成大事!而今日諸位不棄我,將來我也一定視諸位為心腹,凡有繳獲,必然均分,凡有厄難,必然同當!」

  一眾部屬見狀紛紛不敢怠慢,便各自下跪,然後也劃破手心,立誓相從。

  一番折騰以後,這七八十殘兵多少打起了一些精神,然後便強行順著沼澤內的灣叉繼續行軍,等跟著那領路的斥候一路來到渡口的亭舍前,更是喜不自勝……原來,那斥候所言並無半點虛妄,這亭舍渡口處果然只有十幾個漢軍,還沒有防備,偏偏渡口那裡卻拴著四五條大船!

  一群烏桓逃兵,因為之前的狼狽早已經遺失了戰馬和弓弩,此時一聲大吼,卻是跟在蘇僕延身後持矛裸足衝刺,宛如野人一般。而十幾名漢軍見到來人,則是紛紛驚嚇失色,立即拔腿往渡口前的亭舍院中而逃。蘇僕延見狀更是大喜,反而連番呼喊要留這些漢軍性命……因為還要這些漢軍幫他們劃船。

  但是,當這一眾聒噪至極的烏桓人在峭王蘇僕延的帶領下呼啦啦闖入亭舍院中以後,卻如同被扼住喉嚨的鴨子一般,瞬間失聲。

  原來,亭舍院中正堂前,正對著大門的方位,居然擺著一把遼西常見的簡化版太尉椅,也就是沒有扶手的那種,而椅子上,居然端坐著一名漢軍武士。只見此人身材高大,面色俊朗,身著鐵甲,腳踩硬靴,盔上還立著白翎,端是威風凜凜。

  不過,更有意思的是,此人雖然是坐在那裡不動,手中卻持有一張格外顯眼的牛角硬弓,而且箭矢已經搭上,弓弩也已經張開,正對著門口方位引而為發呢!

  自蘇僕延以下,一眾湧入院中的烏桓逃兵見到此人後紛紛驚嚇失聲,甚至僵立不敢擅動,儼然是早就認識此人。

  而就是在這些人口幹舌燥,一時驚嚇之際,只見亭舍內外一陣騷動,舍內湧出數十持刀漢軍士卒不說,院外更是傳來馬蹄聲與烏桓人的慘叫聲。

  很顯然,蘇僕延中伏了。

  「都別動。」坐在椅子上張弓的漢軍武士好整以暇,不慌不忙。「誰先動我就射死誰……」

  蘇僕延以下,俱皆驚恐難耐。

  「那邊那個報信的,不要怕。」眼見著這些人老實了下來,這漢軍武士複又朝著對面一名烏桓人示意道。「我這人說話算話,既然許過你,要與你五萬錢的賞格,那就一定會與你,答應幫你尋家人,也一定盡力而為……慢慢走過來,跟我們走。其餘人也是,剃了頭髮,洗乾淨臉,老老實實到安利號尋個工做,至不濟幫安利號放馬也行啊,豈不比跟這個什麼峭王亡命天涯強?只要扔下武器,各自抱頭蹲下,我也不會殺你們。」

  蘇僕延不敢回頭,卻已經聽得身後哐啷啷,儼然是絕大多數人都背叛了他,選擇扔下長矛,念及剛剛大家一起立誓的情形,其人也是悲憤難耐。而這種悲憤,在他用眼角餘光看見那名之前引路的斥候興高采烈繞過自己往對面漢軍武士處走去時,卻是終於達到了頂點!

  而眼見著此人來到自己身前,蘇僕延卻不再猶豫,直接一咬牙便握住長矛,試圖殺此人泄恨。然而,說時遲那時快,蘇僕延剛一抬手,便覺得自己手心一麻……然後便是鑽心徹骨之痛!登時涕淚交加,懷抱長矛翻滾在地。

  周圍人怔了半晌才看明白,原來,居然是坐在原地的那名漢軍武士直接隔著十幾步遠一箭射出,將蘇僕延的右手與那隻長矛直接釘在一起!

  不過,這種力道和準度,周圍的漢軍甚至是烏桓俘虜,居然沒有一個人表示驚異。

  一箭射出以後,這武士也是一時搖頭感慨,然後便再度持弓搭箭,然後起身走來,邊走邊說:「我都說了,只要扔下武器,便可不死,何至於此呢?」

  旁邊有漢軍聽得不好,趕緊提醒:「司馬莫要犯糊塗,咱們趙公的賞格是指活人的……死人便不值錢了。」

  這武士聞言愈發搖頭,其人一腳踩在依舊疼痛掙扎的蘇僕延肩膀上,壓得對方不能動彈,這才回頭解釋了一句:「非是此言,人無信則不立,我既然剛剛已經說了,誰先動我就射死誰……蘇僕延先動,就必然要射死他,否則將來天下人怎麼看我?」

  周圍漢軍也是無語。

  「這是要殺我嗎?!」蘇僕延被踩在地上,更兼手掌處疼痛難忍,弄的鼻涕眼淚都擠在了地上,卻居然是聽懂了對方的意思。

  「正是。」那武士一邊腳下微微收力,一邊卻是以弓矢指向了對方脖頸處,卻還是從容相對。「我聽人說,人之將死,雖是胡狗奴隸一般的賤人也應該許他留有遺言,你終究是縱橫遼東十餘載的烏桓貴種……若真有言語,我可代你轉呈我家趙公!」

  「趙公十載前便名震塞外,遼東烏桓千餘落覆於其手,我並無話可說。」蘇僕延忍著疼痛咬牙在地上言道。「只有一事……我最信任的親弟死在你箭下,我最依仗的兩名心腹將領也死在你箭下,如今連我自己也要死在你箭下,卻居然還不知道你的姓名,如何心甘?!」

  「那便讓你死的明白!」持弓漢將一聲輕笑,依舊不慌不忙。「殺你的人,乃是北海太史慈!蒙右將軍不棄,現為右將軍府門下司馬!」

  言迄,太史慈手中弓矢卻是應聲而射,一支白色羽箭自蘇僕延後頸處而入,幾乎整個穿過了對方的脖子,然後又入地三分,儼然又是如剛才那一箭一般力道十足,居然是將蘇僕延的脖子整個釘死在了地面上。

  「不要怕!」殺了遼東烏桓首領後,太史慈依舊不以為意,其人收起弓矢,又走到那把椅子後面撿起兩個手戟插在背後,卻又對著那名早已經驚嚇失神的烏桓斥候好生安慰了起來。「我太史慈生平從未失信於人……若是死的蘇僕延不能換來賞錢,我便拿我自己的功勞換錢,無論如何,也將說好的五萬錢給你。不過,若真能贖回家人,以後還是不要再生異心的好……遼東有我們趙公在,你們這些人是翻不起來的!」

  這斥候張口欲言,卻居然說不出話來,只能跪地叩首……其實,不管是這些地上的烏桓人還是站著的漢軍軍士,所有人都已經醒悟過來,所謂延續百年的遼東烏桓,隨著剛剛太史子義的這一箭,也算是到此為止了。

  而太史慈成功解決了遼東烏桓最後的隱患之後,也是直接與此處渡口的亭長告辭,並直言會報上對方功勞,然後便帶著俘虜與蘇僕延的首級,還有那四五條渡船,一路沿著大淩河向北去了……原來,其人此行還有搜羅船隻,供遼東漢軍渡河所用的任務。

  反倒是蘇僕延,只是恰好遇到了投誠的斥候,然後順手而為罷了。

  然而,當太史慈帶著搜羅來的船隻沿河一路向北行軍的時候,還不過半日,忽然間,河對岸就有數匹騎著白馬的漢軍隔河自南面追來……一問才知道,這幾騎漢軍本想從渡口過河,卻聽說渡船被帶走,這才無奈沿河追索。

  都是漢軍,說不定還有緊要軍情,太史慈當然沒有理由拒絕,於是立即讓人放船過去,引對方渡河。

  「敢問這位袍澤官職,要往何處去?」然而等到對方來到河水這邊,太史慈卻一眼便注意到這幾騎為首之人居然掛著黒綬銅印,儼然最少也是一名曲軍侯,便不由大奇。

  要知道,此時河對岸大部分都被遼西烏桓叛軍所占據,軍官大部分戰死,也就是陽樂城和昌黎城這兩座大城尚為漢土,但其中六百石以上的朝廷命官也都是有數的……如何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個軍官?

  「正要問足下呢,身居何職,居然在此?」這人也自然注意到了太史慈的官階與這麼一隊兵馬,也是好奇不止。

  「哦!」太史慈不以為意,當即拱手言道。「北海太史慈,現為右將軍領遼東太守趙公門下將軍府司馬,趙公已平遼東烏桓,正要渡河,所以在此。」

  「原來如此,」此人聞言也是不慌不忙。「見過太史司馬,在下常山趙雲,蒙衛將軍不棄,現為曲軍侯,奉我家將軍命往謁遼東公孫老夫人……」

  「衛將軍……遼西五百里俱為敵占,趙曲長既然是從衛將軍處來,如何行五百里至此?」太史慈愈發疑惑。

  「三日前,也就是天晴前一日,我家君候已複柳城,殺塌頓,俘丘力居,斬首過萬,俘虜過萬,遼西已平。」趙雲從容答道。「此行正是奉命請老夫人過柳城一行,商議如何善後。」
timlight 發表於 2019-1-23 10:02
第11卷 第36章 豈欲萬全報天子

  太史子義當然有理由怔在那裡,因為這位常山趙曲長的話裡有太多值得玩味或者說值得吐槽的地方。

  譬如說,遼西烏桓的實力擺在那裡,好幾萬聞名天下的突騎,五百里塞外孤懸,說平就平了,還是以斬首過萬、俘虜過萬,殺了一個首領、俘虜了一個首領的方式平定的,難免讓人咋舌。

  不過,考慮到對面那位衛將軍的名聲在外,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唯獨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按照這位趙曲長的說法,如今烏桓舉族命脈已失,而遼西百族雜胡白衣往謁衛將軍,這就意味著遼西近二十萬異族人口將要在柳城迎來他們最終命運的判決……可為什麼衛將軍不是來請朝廷任命的另一位持節將軍、右將軍趙公去柳城相會,反而是要請公孫大娘過去商議呢?

  又或者自己只是恰好遇到了去請公孫大娘的信使,而自有他人去請趙公了?

  當然了,甭管如何,太史慈雖然家境有些沒落,可到底是世族出身……這一點從他的姓氏和自幼知文且少仕郡中便能看的出來……如今又是弱冠知名當世,還在遼東生活了不少時日,甚至還做了趙苞的司馬,所以多少能想明白一些影影綽綽的事情。

  於是乎,太史子義並未深究,反而只是爽朗一笑,便又與趙雲和氣交談了幾句,複又派出數名騎卒為這位新結識的袍澤做向導,然後就繼續往大淩河上遊去尋趙苞了……人家翁婿之間的事情,還是讓人家自己處置的好,從太史慈這個角度而言,彙報一下就足夠了,如何決斷是右將軍自己的事情。

  不過很顯然,趙苞絕對沒有受到公孫珣的邀請,甚至他就是從太史慈這裡才知道遼西已經平定的訊息,然後其人便懵在了那裡。等到第二日上午,隨著斥候從大淩河對岸回來,太史慈更是臨時受命,領精銳騎兵兵八百,護送右將軍、持節、領遼東太守趙苞趙威豪疾速渡河,往柳城去見他老人家的女婿去了。

  一路西行,戰役的過程與碩大的戰果越發清晰起來,所有的故事和跡象都說明,衛將軍公孫珣兵行險著,先敗後勝,已經徹底催垮了遼西烏桓的軍事架構……而在塞外這種地方,沒有了軍事能力,或者更乾脆一點,一個胡人部落,沒了兵、沒了將,也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這真是……」數日後的柳城東門外,太史慈騎在馬上,環顧左右,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原來,聽說趙苞來此,柳城外,無數前來等待烏桓人最終命運或者說前來等待自己最終命運降臨的雜胡首領們,紛紛前來跪拜迎接。數以百計的部族頭人以及他們的隨行親疏、心腹,身穿白衣,在城外大路上跪成一片,卻是與他們身後那髒兮兮的幕帳圓頂形成了鮮明對比。

  不過,太史慈眼中的情形還不算什麼,真若是從高處看過去,四月中旬的遼西塞外,天是藍的,山是綠的,水是清的,而地面是……紅的,再加上柳城石青色的城牆,配著身穿赤色直裾的漢軍騎兵,與身著白衣的雜胡首領,外加柳城另一側巨大的兵營與俘虜營,倒是別有一番風味。

  「君侯。」柳城中央的高台之上,戲忠不由輕笑一聲道。「還是出去迎一下吧!趙公在遼西多年,見慣了這些雜胡的手段,如何會被這些人給迷惑?他停在城外必然是在等君侯過去。」

  「是啊。」婁圭也乾笑了一聲。「終究是女婿迎岳父,難道還能掉面子嗎?」

  「志才與子伯說的都不錯。」公孫珣聞言也不由微微笑道。「我這位岳父大人必然是在等我……自從劉師去世後,世間能讓我正兒八經稱之為的大人,也就是區區幾人而已,何必與長輩計較呢?」

  婁圭、戲忠二人紛紛陪了一聲笑。

  「那就這樣好了,你們二人還有義公、素卿他們,一起出去替我去迎一迎。」公孫珣複又遙遙望著自己岳父的儀仗言道。「既然來了,便請他老人家及早入城……就說……就說蹇碩、董重已死,董太后亦崩於永樂宮,大將軍有密信與我,讓我引兵入洛,盡誅閹宦……我在城中等他商議。」

  言罷,公孫珣轉身就坐在了高台上早已經放好的兩把太尉椅之一上面,居然是要在此處候著自己的岳父到來。

  戲忠聞言哪裡還會在意什麼趙公,立即就忍不住張口詢問:「君侯所言是真的嗎?蹇碩、董重死掉本就在意料之中,董太后如何崩了?何大將軍又是何時送信過來的?」

  「這種事情,我說有便有的。」公孫珣不以為意,只是勉力催促道。「速速替我迎岳父大人來此吧……此言不妨當眾告訴他,且看我這位岳父反應。」

  這下子,婁圭與戲忠不由面面相覷,卻也終究無法,便躬身一禮,匆匆出迎去了。

  而果然,公孫珣居高臨下,在城內高台上遠遠看到婁圭、戲忠、韓當、高順等人往城外出迎,見到趙苞後只說了幾句話,後者便方寸大亂,然後居然直接越眾而出,不管不顧的入城來了。

  「岳父大人!」片刻之後的柳城城中望台之上,甫一見到趙苞匆忙登台,公孫珣便立即向前恭敬行禮。

  「且住,文琪。」趙苞氣喘籲籲,開口便問。「聞得天子崩,我便知道董重、蹇碩皆不可久存,可太后如何崩了?而且殺區區幾名閹宦而已,召幾名獄吏便可,何遂高為何又要讓數你千里引兵入洛?」

  公孫珣沉默片刻,卻是乾脆說了實話:「回稟大人,太后應該是月初崩的,我也是剛剛接到快馬傳遞來的口信,至於為何突然崩殂,大概是因為婦道人家,聽說自己侄子被人滅了滿門,一時憂懼難耐吧?」

  「一時憂懼何以服天下人?」趙苞勉強喘勻氣,卻是激憤難耐。「那是太后!本朝以孝治天下,天子剛剛駕崩不到兩月,人心正亂,如今太后又崩,他何遂高就不怕人心不穩?」

  「太后突然崩殂,確實有些議論。」公孫珣聞言當即便在樓梯前搖頭。「但並不至於影響人心……大人知道嗎?從之前天子崩到加諡靈,再到如今改元光熹,兩月間,何遂高並未入宮服喪,也沒有入山陵,卻也沒聽到哪位有所諫言,實在是天下人都不在意這些事情。至於說太后突然崩殂固然有些許波瀾,也只不過是加些美諡以作遮掩便可,何必大驚小怪?」

  「那他們在意什麼?」趙苞愈發心涼。「何遂高這麼搞……真不怕人心俱喪?」

  「大人豈不是糊塗了?」公孫珣聞言不由哂笑。「天下人都等著何遂高誅宦呢!殺了十常侍,血洗了北宮,再誅了十常侍全族與他們在各處的子弟、門生,那他何遂高便是當世周公,誰還會在意一個貪財的太后呢?至於說為天子服喪……不過一獨夫為天誅授其首,何足道也?天下人沒有歡呼雀躍,置酒慶祝,就已經算是很講禮儀了,如何還能求全責備呢?」

  說著,公孫珣居然上前握住面色早已蒼白的趙苞之手,將對方扶到高台上的太尉椅中,然後才躬身懇切言道:「岳父大人……你剛才問我為何大將軍讓我處置完遼西事後,速速引兵入洛?我倒想問一問岳父大人你是怎麼想的?閹宦禍亂天下幾十年,真以為天下士人幾十年的怨氣,只靠十常侍的性命便能紓解嗎?此番若不能殺個血流成河,誰會服氣?而大人呢,本就有些嫌疑之處,天子那個獨夫死了,更要趁機站穩立場才對,如何又犯了糊塗?」

  之前帶著一肚子不滿和一肚子底氣過來,準備質問自己女婿一番的趙苞,現在被公孫珣拿洛中局勢兜頭一澆,居然失魂落魄,半日無言以對。

  實際上,便是旁邊跟來的太史慈都聽得心驚肉跳,此時滿是為自家這位右將軍感到憂慮……這誅宦的事情可是半點不能猶疑的,不會真的有所牽連吧?

  畢竟嘛,明白人誰都知道趙苞這是怎麼回事。

  說到底,他趙威豪的政治立場雖然沒有問題,可因為趙忠的存在,卻從來沒有真正遭遇過來自北宮的政治打擊,也沒有真正感受過士大夫面對皇權與閹宦時的那種屈辱感。甚至可以說,他確實是靠著趙忠的政治存在才能走到今天的……這種歪屁股的立場,使得他天然希望事情不要弄到雞飛蛋打的地步。

  其實,曹操也是類似,他也希望能夠大事化小,最好只誅首惡,省的牽連自己……所以,某種意義上而言,袁紹嘲諷他因為是閹宦出身才坐著說話不腰疼是很有道理的。

  不能說,一個是曹操,一個是袁紹,所以曹操就是對的,袁紹就是錯的……這算什麼道理?

  就事論事,誅宦這件事情上面,曹操是沒有發言權的,至於袁紹有沒有包藏禍心那就是另外一個話題了。

  而現在的局面是,事情到了這一步,幾十年的屈辱和壓抑早已經讓黨人或者說整個傳統士人階層憋紅了眼,沒人會為了所謂大局便輕輕放下的。不然呢,為何不讓北宮的閹宦和他們的子弟門生排隊出來自殺完了再輕輕放下?

  「張讓、趙忠如今都曉得形勢不同了,知道天下人人皆欲夷其族,甚至還專門賣蹇碩於何氏以求平安,平素裡也不敢出宮門了。」公孫珣坐下後,繼續借著這個話題打擊自己的岳父。「還整日獻媚於何太后,並通過車騎將軍何苗試圖與大將軍和解,可大將軍到底也不至於糊塗到信了他們的地步……如今滿朝上下,俱是黨人、士人,說句不好聽的話,這個時候大將軍若能為天下士人為此事,自然萬事皆好,若不能為,恐怕士人也要自己為之了。」

  「那也不至於召外兵入洛啊?」趙苞終於又開了一句口,卻已經底氣不足了。

  「不召外兵入洛又怎麼辦呢?」旁邊的戲忠忽然插嘴笑道。「趙公,你久在洛中,請問西園禁軍設立前,洛中各路兵馬萬餘人……可能托付重任?」

  趙苞再度無言以對……按照傳統,西園禁軍前,洛中有北軍五校、虎賁、羽林三軍,還有司隸校尉、各官寺侍衛、城門校尉所屬,累計萬餘兵力(數字出自王朗口述)。但想讓何進信任這些人未免有些強人所難,因為歷史經驗一再說明,這些中下層武官直接面對北宮的政治壓力時,真的不堪使用,不知道多少外戚就是死在這些人手裡的。

  「那麼西園禁軍呢?」戲忠見狀再笑。「大將軍能否將身家性命托付到西園禁軍上面呢?」

  趙苞依舊不言,他也是剛剛從洛中出來的,所以很清楚,西園禁軍也不可靠……主要是之前西園八校尉的成分太複雜了,且不說蹇碩的屬下能否因為蹇碩的死亡便徹底服從大將軍,其餘幾名校尉,難道就真的會無條件支持何進嗎?

  就算是明面上支持了,那也不是他何進的力量吧?最起碼短時間內,不能冒險托付。

  所以,事情又繞回來了,何進需要足夠的兵馬去確保自己手上有壓倒性的軍事力量……這個時候,跟洛中牽扯不多的外軍反而是最方便和實用的。

  「可外軍便能保證可用嗎?」想了半日,趙苞方才勉力反問,卻已經毫無底氣可言了。

  戲忠笑而不答……他是真不知道具體情形,所以真不知道該如何回複。

  「我之前也有所憂慮。」公孫珣將目光從立在自家岳父身後那位威風凜凜的太史慈身上收回,這才輕聲笑道。「但接到大將軍信後卻也無話可說……之前大將軍召洛中賢達公議此事,除了我師盧公還有尚書鄭泰以邊軍桀驁,反對征召邊軍外,還有一人反對,乃是大將軍府主簿陳琳。」

  「滿朝賢達,居然只有三人反對嗎?」趙苞只覺得自己已經心亂如麻了。

  「陳孔璋的意思是……大軍雲集,強者為王。」公孫珣沒有在意對方的失態,而是自顧自繼續笑道。「這話的意思,乃是暗中提醒何遂高,有些人勢力廣大,召外兵入洛不是不行,卻一定要加以製衡,否則招來的都是某家的門生故吏,那做主的就不是他何遂高了。而大將軍多少也聽明白了一些陳琳的意思,便一口氣招了足足九路外軍!」

  趙苞目瞪口呆:「九路?!」

  「不錯,其中並州牧董卓、武猛都尉丁原、東郡太守橋瑁,這是三家兵馬是現成的,一東一西一北,一個來自涼州,一個來自並州,一個來自兗州,互不統屬,互相牽制,也應該是最快入洛的;還有五路募兵,乃是泰山王匡、鮑信,並州張揚、張遼,還有我弟劉備已經動身往丹陽去了……最後,便是我這個衛將軍引得勝大軍南下,作為壓場之人。」公孫珣言至此處,也是不由面露疑惑。「岳父大人,大將軍如此安排,我實在是想不到哪裡有不妥之處,真要是如此還事敗,是不是只能說天命不在他?」

  「我也不知道……」趙苞茫然而答。「九路兵馬,相互製衡,只能以大將軍為尊,斷然無慮……如此,恐怕你這個壓場之人不用動身,大將軍此番誅宦便已經手到擒來了。」

  公孫珣默然不應,旁邊的婁圭、戲忠等人也是面面相覷,卻無話可說。

  高台上,一時間沉默無語,而停了半晌,公孫珣才好像是剛剛醒悟一般想起了一事:「且不說洛中事,此番處置遼西,岳父大人可有具體見教?我剛才見你在城外與諸多部落頭人皆有言語。」

  「我心已亂。」趙苞忽然起身答道。「此事你且自己去做,必要時與我一個通知便是。」

  公孫珣緩緩頷首,然後便一路送對方還有陪同的太史慈下了高台。

  「君侯!」人一走,戲忠便忍不住開口詢問。「你剛才所說種種,是真是假?」

  「無一字虛言!」公孫珣回頭改容歎道道。「不止是何大將軍來信,其長史王謙素來與我相善,也有私信奉上,所言格外詳實……」

  「那……」戲忠一時猶豫,卻還是上前低聲問道。「那君侯,此番大將軍豈不是穩如泰山?」

  公孫珣聞言再度一聲歎氣,他先是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

  「君侯這是何意?」便是旁邊的婁圭都忍不住了。

  「我意……大將軍安排極為穩妥,並無不善之處。」公孫珣肅容答道。「但漢室到了這個眼下這個局面,卻必然不可複興!閹宦、外戚、士人、外兵,此番不把局面弄到一發不可收拾是絕不會停手的。大將軍妥當,或許還有士人出事呢,不是外兵,或許還有內兵為亂呢……大局崩潰,非是一個所謂萬全之策能攔得住的。」

  婁圭與戲忠各自沉默了下來。

  「不過,這終究是件好事。」公孫珣複又笑道。「正如我這位岳父大人始終心底對趙氏心存感激甚至愧疚一般,我也對大將軍往日提攜幫助也頗有幾分感念……此番其人如此妥當,也省的我替他擔憂了……以後各安天命好了。」

  「到了如此局面,也只能各安天命了。」婁子伯微微歎道。

  「不過,實在是不想君侯居然能借著洛中局勢驚嚇住了趙公。」戲忠稍微一頓,卻是一時複又笑道。「原以為此番趙公氣勢洶洶而來,身份立場上又如此無懈可擊,多少會讓君侯難做呢……」

  「是啊。」婁圭也不由改顏笑道。「過幾日等老夫人到,趙公便是想有所為也難了,他能借長輩身份施壓於君侯,卻絕難應對老夫人……難得君侯有此急智。」

  「確實走運。」公孫珣不以為意道。「畢竟我此番已經下定決心,要徹底清理遼西,二十萬人口全要編戶齊民,他真要是強行插手,我也只能硬來了,屆時翁婿之間鬧得不好看也沒辦法……不過,我這位岳父如此在意趙氏安危,倒是讓我有些新想法了……」

  戲忠心中微動,而婁圭卻低頭充耳不聞。

  一去三日,就在東面傳來消息,說公孫大娘前呼後擁,領著不知道多龐大的一支隊伍,即將抵達遼西境內之時,忽然間,位於柳城的這對持節翁婿,卻先迎來了另外一位不速之客!

  「誰來了?!」

  柳城別部司馬府上,公孫珣正與趙苞爭論如何處置段部鮮卑……這大概是公孫珣此時唯一一個沒有下定處置決心的對象了,他本人有些憤怒,卻也不得不承認對方並沒有任何惡意,更兼趙苞一力維護。所以確實有些為難,此番爭論也是認真在討論。而此時他突然聽到彙報,卻居然一時失神。

  「回稟君候!」高順不慌不忙,面色從容而應。「斥候來報,軻比能引一萬鮮卑兵馬已至大淩河西三十里外,明日便能來到河畔,與柳城隔河相對。」

  「你且住!」趙苞突然蹙眉插嘴詢問。「之前你們說州牧劉伯安劉公招降了閻柔,素利等大部落也紛紛脫離,並向此處遣使致意,軻比能已然實力大損?那他哪來的一萬兵?」

  「傾巢出動!」高素卿言簡意賅。

  公孫珣面色如常。

  而趙苞則面色微動:「之前丘力居曾遣其子樓班去搬救兵,但那時是以烏桓全軍尚在為前提的,而如今烏桓兵馬全部覆滅……軻比能不可能不知道吧?」

  「這都多少天了?」公孫珣忽然在旁笑道。「家母后日都要從遼東趕到柳城了,軻比能如何能不知道呢?」

  「但他還是來了!」趙苞也是橫眉而言。「而且是傾巢出動!這是何意?」

  「這是寧知必敗也要迎難而上收拾人心的意思!」公孫珣愈發冷笑。「換言之,我到底是小看軻比能了,這居然是個不以一時困境而墮志氣的人物!將來說不定是能成大器的!」

  「所以呢?」趙苞繼續問道。

  「所以……」忽然起身立在自己岳父身側公孫珣幽幽笑道。「天下英雄何其多也?鮮卑胡狗裡居然都有這種人物。大人,我輩受朝廷托付數郡責任,持節督幽州戰事,豈能落於一條胡狗之後?」

  「說的好。」趙苞也凜然而言道。「我身邊只帶了八百騎兵,自然會隨你中軍而行,你不必管我,自己下令吧!」

  「明日楊開引一千兵守城。」對方話音剛落,公孫珣便兀自扶刀下令。「其餘全軍一萬餘,還有那些城外的雜胡首領,今日便渡河立寨,在河西等他軻比能過來,我倒想看看,大雨都過去了,彼輩還能翻出什麼浪花來!」

  眾將凜然聽命。

  「這是何意啊?」與此同時,相隔數百里外的承德、漁陽道口,正在秣馬厲兵的程普也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回稟程都尉!」地上這人叩首以對,卻是莫戶袧的一名親信。「我家頭人說,他自知萬死難辭之前的罪過,也不願多做無謂之事……他這次遣我來,是要將承德城,與城中全族婦孺,拱手交還給衛將軍,以作贖罪!全族上下,也任由衛將軍發落,絕無怨言!還請程都尉速速派兵入城去吧!」

  在漁陽枯坐了數月的程普半日無言。

  ——————我是很怕死的分割線——————

  「會靈帝崩,太子即位,太后臨朝。大將軍何進與袁紹謀誅宦官,太后不聽。進乃召邊軍三路,募兵五路,又欲以太祖為後援,鎮壓局面,以脅太后。書至遼西,太祖見而笑之曰:『閹豎之官,古今宜有,但世主不當假之權寵,使至於此。既治其罪,當誅元惡,一獄吏足矣,何必紛紛召外將乎?欲盡誅之,事必宣露,恐吾未至而見其敗也。』」——《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timlight 發表於 2019-1-23 10:03
第11卷 第37章 伐心在強不在謀
 
  新的戰爭說來就來,這讓公孫珣不得不放下自己迫切見到母親並有所求證與表達的心思,然後再度引兵渡河,背水列陣。

  當然了,雖然是所謂背水一戰,但這一次戰鬥儼然毫無軍事風險,倒更像是政治表演,以此來展示漢軍權威。

  畢竟嘛,在大雨過後多日的四月下旬,也就是眼前……首先,漢軍兵力倍於對方;其次,漢軍在攻下了柳城後,重新獲得了烏桓人辛苦照料的大量戰馬,而在婁圭引後軍到達後,輜重補給也充足了起來,儼然從裝備角度也碾壓了對方;而且,鮮卑人長途行軍到此,漢軍算是以逸待勞。

  不過,最重要的一點是,遼西大局擺在這裡,如今遼西烏桓、遼東烏桓都已經事實上覆滅,管子城、柳城俱在漢軍手中,從幽州最東面的樂浪郡朝鮮城到上谷郡的高柳塞,簡直是一路暢通,堪稱全局在握,而鮮卑人卻孤軍而來,並無半個支點。

  實際上,一開始聽聞軻比能引軍而來,按照公孫珣與趙苞的猜度,這個年輕的鮮卑首領儼然也是在打『政治仗』!

  此人明顯要在丘力居被俘、塌頓戰死、閻柔投誠後迎難而上,用一場幾乎是必敗的戰鬥告訴遼西丘陵中的百族雜胡,告訴草原上分裂成一團亂麻的鮮卑人,此時還是有人敢與漢軍為敵的!

  塞外還是有一個值得信任,且值得讓所有部落托付將來的大英雄的!

  而他軻比能就是這個人!

  既然雙方都是在表演,那戰鬥的開場就頗有意思了。

  在前一天柳城架起浮橋後,婁圭、韓當、高順等人就組織全局,引漢軍主力過河立寨了。而第二日一早,公孫珣才與趙苞一起,翁婿二人打起全副儀仗,亮出各種旗幟,一邊引著剛剛重新獲得馬匹補充的六百白馬義從,一邊引著八百遼東精騎,浩浩蕩蕩渡河而去。

  與此同時,數百名身著白衣的遼西部族頭人以及他們親信,也組成了一支小規模騎兵部隊,並打著五花八門的旗幟,稀裡糊塗外加戰戰兢兢的跟在了兩位持節將軍的身後,過河立陣。

  上午時分,鮮卑軍如約出現在了西面,雙方相隔兩三百步遠,各自站住陣腳,然後第一個粉墨登場之人果然不出所料,乃是烏桓單於丘力居之子樓班。不過,其人卻沒有因為部族覆滅而泣血鳴冤,懇請報仇,反而是不管不顧,扔下甲胄、武器,直接迫到漢軍陣前數十步的地方,朝著趙苞與公孫珣下跪求情。

  「趙公!」樓班回憶了一番昔日自己父親和趙苞並肩奮戰的故事後,方在地上奮力叩首,並用漢話勉力動情呼喊。「昔日趙公親母為敵所執,趙公英明神武,又有我父親和我兄長為趙公驅馳,故此方能忠孝兩全,而我樓班只是一個無所依靠的少年,又無趙公的能耐,所以只能以此身換父命,還請趙公看在同為人子的份上有所憐惜!」

  陣前諸多漢軍軍官與雜胡首領面面相覷,卻是不約而同看向了白馬旗下的那兩位將軍。

  「不想胡虜之中也有如此赤誠忠孝之輩。」公孫珣一聲感慨,然後便回頭向自家岳父看去。「這才多大年紀,怕是岳父大人當日主政遼西時他還在騎羊,如今居然知道一口一個趙公了,還能將當日父輩往事說的那麼誠摯動人……我這個昔日當事之人都忘了那些事情了,他居然還能記著,可見生而知之這種事情還是有的。」

  趙苞看了自己女婿一眼,也是搖頭不止:「都說了,此番作戰以你為主,好歹你自為之,不必事事問我……」

  公孫珣哂笑一聲,卻是忽然肅容,然後便頭也不回的抬了下手。

  軍陣中,面色有些蒼白的段日餘明不敢怠慢,即刻引數騎上前,其人過樓班而不顧,最後居然是在兩陣之中,對軻比能用鮮卑話臨陣喝罵了過去……而這一次,向來不善言辭的段日餘明卻居然是將遼西烏桓與鮮卑聯手反叛之事,從白狼山設局圍困段部、莫戶部開始,到突破盧龍塞劫掠內地,以及擁立張純為天子一事,事無巨細,當眾言出,而且條理分明,事實清楚,最後談及丘力居反叛之實,軻比能背盟在先,更是言辭激烈,頗帶憤懣之氣。

  如此出色,當然引得公孫珣在身後當眾鼓掌致意。

  其實,無論是樓班的求情還是段日餘明的『揭發』本身都毫無意義,可若沒有這一層往來,今日這一戰卻也不免顯得生硬……無非是見招拆招罷了。

  「擅立天子,罪莫大焉,豈能赦免?」眼見公孫珣鼓完掌後,趁著段日餘明轉身回到陣中,戰場之上一時無言之時,韓當卻忽然親自打馬來到那數百騎遼西雜胡首領身前,昂然反問。「對丘力居的處置,你們是怎麼看的?」

  一眾雜胡首領也是一時沉默……他們再窮再無知,也是在遼西這邊混了幾十年的,如何不曉得擅立天子是個什麼罪過?再說了,韓當此問明顯是替公孫珣來問的,他們便是有些想法,又能怎麼看?

  於是乎,片刻的沉默後,乃是蜂擁而上的表態。

  「丘力居狼子野心,當明正典刑!」這是漢化程度較高的部族首領所言,其人憤恨難平,韓當對其人有些印象,乃是第一批響應公孫珣號召引兵相助之人,這話說的倒也頗有底氣。

  「無論是大漢還是鮮卑的規矩,只要是反叛了,就只有死路一條!」有人出言還考慮到普世價值。

  「丘力居當日反叛時難道沒想過自己的下場嗎?大將軍無論如何處置,我等都毫無怨言。」

  「可以效仿烏桓人自己的規矩,施以犬刑!」又一名帶著烏桓血統的首領忽然開口,卻是將話題直接帶入到了具有民族特色的處刑方式中去了。「我們烏桓人不禁放馬,而且養犬,直接在他身上塗滿馬血,然後在陣前放犬數十,當眾咬死他,以示大將軍威儀。」

  「可以用高句麗人的法子,十五牛分屍!」這是跟著公孫珣去過高句麗的人。

  「若是大將軍念在其人以前頗有功勞的份上,學草原上的規矩,用弓弦勒死如何?」也有人在為公孫珣的名聲著想。

  聽到這些人如此胡言亂語,便是韓當這些年裝傻充愣都快成真癡呆了,也是不由失笑,而說的熱鬧的一眾雜胡首領見狀,卻是當即雅雀無聲,乖巧至極。

  「既然大家都覺得丘力居該死,那我家君候讓我問你們,願不願意替他施刑?」笑完之後,韓當再度肅容相問。

  首領們心下一個激靈,卻居然沒有停頓,而是紛紛勒馬上前,並在馬上按腹鞠躬,甚至有些爭先恐後……開什麼玩笑?在場之人誰沒打過仗,誰沒殺過人,不就是殺一條死狗嗎,如何會猶豫?!

  再說了,他們此行本就是戰戰兢兢來等公孫珣處置的,真要是能殺一人而得全族赦免,那應該高興才對!

  「如此便好。」韓當見狀愈發肅容道。「既人人皆願為我家君候效力,那就請頭人們全部出列,去前軍橫向列陣等候!」

  「帶丘力居!」傘蓋下的公孫珣也終於扭頭示意。

  大軍騷動,軍陣中更是裂出一條直通身後營寨的通道,然後在數萬大軍的注視和期待中,遼西烏桓單於丘力居被當眾被拖了出來,其人身著綢緞衣服,儼然之前並未被虐待,但此時卻被捆縛嚴密,還堵住了嘴。而且,其人大概也自知性命終究是要到此為止,所以不免垂頭喪氣,閉目失神。

  對此,傘蓋下的趙苞卻並未有什麼表示,甚至猶如沒看到此人一般。

  話說,這位持節的右將軍領遼東太守匆匆來柳城,固然有插手遼西善後的意思,但那多是憤懣於公孫珣居然要把遼西事與其母親公孫大娘做商議,也不與他打聲招呼……所謂負氣而來罷了。而來到遼西後,且不說迎面被自己女婿用洛中局勢澆了一桶冷水,弄的他心亂如麻。其實,便是真的要插手丘力居的處置,他趙苞也是無話可說的。

  畢竟,擅立天子一事也同樣觸碰到了他趙威豪的底線,剛剛說什麼萬事交給公孫珣來處置,其實也有避開要臨陣下令處決丘力居這件尷尬事情的意思。否則,真要是念在當日舊情的話,之前幾日他早就干涉了,何必臨陣再言呢?

  甚至退一萬步說,他趙苞確實念及舊情,確實想保丘力居,可到了眼前這個局面,他身為漢軍兩名主帥之一,又如何能當著鮮卑人和各路雜胡首領的面與自己女婿拆台呢?

  內外有別。

  想數月前在洛中,即便是天子那種人,面對著大將軍何進,也只是既鬥爭又妥協而已,從未說誰要害誰,誰要殺誰……說到底,大家從根本上而言不是敵人。

  與此同時,對面的鮮卑軍陣同樣在一陣騷動之後沉寂了下來,只有數名扔去武器的鮮卑武士出列,將樓班拽回來而已,卻並沒有做多餘動作……其實想想也是,軻比能來這裡是幹嗎的?真的是來救丘力居的?他恐怕巴不得丘力居死的淒慘,然後讓身邊的鮮卑頭領從此畏懼和厭惡漢人,再轉過來投奔於他呢!

  換言之,此時兩軍對峙,漢人也好,鮮卑人也罷,雜胡也行……從上到下,從左到右,除了一個丘力居的親兒子樓班之外,居然人人盼著丘力居這個昔日遼西梟雄速速慘死!好讓這一次叛亂的風波就此塵埃落定。

  不過,就在下一刻鍾,事情忽然有些不對了。

  因為,事情沒有到此為止,就在丘力居被拖到陣前以後,之前裂開的漢軍軍陣卻並沒有合攏的意思,居然又有數十人被從後面軍寨中被漢軍拖了出來,也依然是捆縛嚴密,外加堵嘴伺候。

  剛剛在陣前橫列成陣的雜胡部落首領們看的清楚,這些人分明是遼西烏桓部落中的大貴族,往日多有交往的,但此時被一並處置,雖然心中震動,卻也無話可說了。

  但事情還沒完,就在一眾部落首領們已經有些震動之時,漢軍陣中居然源源不斷,不停的往外拽人,而且全都是烏桓貴族……等到最後,陣前密密麻麻,居然被拽出來足足五六百人!

  這個數字,對於五千餘落的遼西烏桓而言,很可能是家庭族落單位以上所有頭人的概念!

  於是乎,各部落首領手腳冰涼,卻是再無之前的慶幸之意了……有些人一瞬間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有些人一時間想不明白,卻也敏感的意識到這次處決背後可能隱藏著某種對自己而言格外致命的事物。

  但不管如何,雙重恐懼的作用之下,這些遼西左近的部落頭人們卻無一人敢有所質疑。

  「丘力居!」公孫珣看著眼前被去掉嘴中異物,卻依舊渾如木偶一般的烏桓單於,倒是乾脆至極。「你們若不死,我心難安……不過別人倒也罷了,你畢竟是烏桓單於,我念在你昔日曾有功於遼西的份上,許你留個全屍,你可以自己說個死法。」

  立在公孫珣與趙苞馬前的丘力居聞言一怔,面上卻居然多了幾分生氣,然後竟然盯住了趙苞不放,弄的原本就被這個處刑規模而感到驚愕的趙威豪愈發不適起來。

  「那算了!」對方只看趙苞,倒是讓公孫珣顯得無奈起來,他一揮手臂,也是即刻催促了起來。

  聽到命令,數百漢軍甲士立即放下那些烏桓貴人,便兀自回陣,而韓當也看向了身側那數百本地部落頭人,準備一聲令下,就要這些人上前動手處決。

  然而,就在兩名士卒準備將一直不言的丘力居拖走的時候,一直麻木不言的丘力居卻忽然出聲:「我知道那日為何會敗了?」

  「居然說話了嗎?」公孫珣當即失笑。「枉我還以為自那日被俘起,你便真的傻了……」

  鬚髮花白的丘力居被重新拖了回來,他勉力站定,先是回頭看了看身後數百近乎絕望的烏桓貴族,卻又忍不住轉身對著趙苞潸然淚下:「趙公……今日見到你以後,我便已經醒悟過來這一戰是怎麼回事了……當年與柯最坦一戰,我曾對你立誓,不把鮮卑人逐過柳城誓不收兵,否則便要慘死於馬蹄之下,然後卻又暗中背誓放縱鮮卑人逃走……如此想來,今日我的下場著實是天命昭昭,早已注定!只是,我族人何辜,被我連累到同樣下場?!可憐遼西烏桓百年連續,居然一朝喪於我手……」

  「不要自吹自擂了!」公孫珣聽得心煩,到底是勃然大怒。「什麼天命在上?無外乎是天道有常,大勢如浪,你們這些人既跟不上來,又不願屈居人下,不去死還能如何?至於葬於你手,更是可笑!遼西烏桓百年延續,那天晚上就已經跟著唯一一個在軍營中迎戰的塌頓覆滅了,你們這些躲入城中避雨的貴族,有一個算一個,俱是烏桓掘墓之人!還有死於馬蹄之下?我是那種暴虐之輩嗎?直接好好殺人便是,如何還要將你們踩踏而死?你不嫌疼,我還嫌容易弄折了馬腿呢!」

  言罷,不等對方再言,公孫珣便揮手示意,然後身前兩名軍士便將剛剛還在感慨天命的丘力居給奮力扳倒,又將一團異物塞入對方口中,然後如拖著什麼貨物一般,扔到了陣前空地上。

  兩百步外,樓班早已經跪在軻比能馬前抱著馬腿懇求對方營救了……而軻比能看著漢軍明顯比自己更寬的軍陣,尤其是兩翼密密麻麻的騎兵,雖然早已經面色蒼白,卻居然有些猶豫不決了起來!

  話說,年輕的軻比能並不是因為樓班的求情而動容與猶豫,實際上,之前他猜到漢軍是試圖當眾處刑後還有些興奮和隱隱的期待的。但是,當他看到足足五六百烏桓貴族全部被拎到陣前以後卻居然有些膽怯和猶疑了……因為這意味著,漢人已經下定決心,不通過烏桓貴族直接接手遼西烏桓!

  這層含義已經超出了他的預料,與他的準備!

  是。沒錯!

  漢人對叛逆胡人頭領的處置確實可以讓一部分人重新認知自己的身份,從而明白他軻比能才是胡人真正的依仗,這也是這個年輕鮮卑頭人硬著頭皮打這一仗的根本理由。

  但是,如果漢人明白的告訴所有人,你們可有可無,沒有你們我們也能掌握遼西呢?這又該如何?會不會反而畏懼到從此不敢輕易反抗?

  一聲號角,百餘遼西部落頭人在韓當的注視下,也在數萬漢軍的注視下,強打精神,紛紛下馬出陣,或拔刀、或持矛立在了一眾烏桓貴族的身後。

  又一聲號角,頭人們紛紛咬牙舉起武器,將身前各自的烏桓貴人給砍死、刺死。

  第三聲號角,頭人們抹去武器上的血跡,再度向前,繼續來到又一名烏桓貴族身後,而這一次,本不需要下場的段日餘明為表決心,甚至專門從自家軍陣中離開,親自持刀來到了丘力居的身側。

  誠如公孫珣所言,他又不是什麼變態,處刑立威而已……哪怕是為了讓遼西烏桓編戶齊民,殺的貴族有點多,但也不至於說為了省事就把人給活活踩死吧?

  活埋都比那個利索!

  然而,就在這時,又一聲號角響起,卻是從鮮卑軍陣中傳來,旋即,鮮卑全軍軍陣騷動,居然是要直衝漢軍陣前,試圖救走這些烏桓貴族。

  公孫珣勃然大怒,也是拔刀示意,隨即,早有準備的漢軍軍陣立即鼓聲隆隆,兩翼大股騎兵便在中層軍官的帶領下直接湧出,中間的步兵軍陣也在高順的示意下密集向前立盾。而陣前正在處刑的各部頭人在公孫珣的怒目下無一人敢怠慢,居然是紛紛迅速下刀,然後才匆忙回陣上馬。

  接著,眼見著對方騎兵就在眼前,公孫珣再一揮手,身側田豫領著白馬義從還有太史慈領著的八百騎兵也即刻勒馬衝鋒相迎。

  兩軍就此交戰,再無人在意地上那些殘留的烏桓貴種,更不知道段日餘明一刀砍去,確實並未讓丘力居直接斃命,然而是果然如這位烏桓單於自己所期待那般,死在了亂軍馬蹄的踩踏之下。

  但是,這一戰足足數萬大軍交戰,雙方一共動用了何止萬餘騎兵衝鋒……死在馬蹄之下的人何止數以千百計?

  一個區區丘力居,憑什麼要被人給記住呢?

  人盡皆知,大半個月前的那場雨夜,丘力居就已經死了。

  兩路大軍在柳城西面河對岸的平坦丘陵中接戰,而很快,因為騎兵的緣故,戰場不停擴大,最後演變為了典型的追逐戰。

  沒有任何值得多言的地方,軻比能求仁得仁,大敗而走,甚至一度被太史慈迫近,差點死於對方箭下。

  而傍晚時分,鮮卑人全線西走,漢軍大勝而歸,公孫珣百無聊賴,便與趙苞從浮橋上步行轉回柳城。

  「我有一事問你。」走到浮橋中間,趙苞忽然駐足。

  「岳父大人請講。」公孫珣不由束手而立。

  「漢人耕地為生,住在磚木土石的房子裡,所以能夠編戶齊民。而烏桓人住在幕帳之中,打魚捕獵,牧馬養犬,每年都要遷移兩次不止……你把他們的貴族全殺了,今後怎麼處置遼西烏桓?」

  「總得試著處置吧?」公孫珣當即沉聲應道。「遼西畢竟有大淩河環繞保護,還有數座城池在外圍隔絕,不怕他們走出漢境,既如此,不妨讓他們以幕落為基礎,以牛羊馬匹為算賦,以出戰為徭役,讓安利號來做個包稅人……」

  「且不說此事到底可行否,也不論你的私心,文琪。」趙苞正色相對道。「我問你,你行此法,遼西那麼多部落,又如何看待此事?若是我們能夠直接統治牧民,他們這些頭人又算什麼?你想過他們的反應沒有?」

  「所以才讓他們來觀戰與行刑的。」事到如今,公孫珣也沒有隱瞞的必要。「今日就是要告訴他們,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遼西勾連幽州,地處要害,我決不許再有任何人有如丘力居那般的能耐,擾亂交通,再壞我大事。而如今,趁著大軍在此,大勝之威尚在,更是要行雷霆手段,徹底吃掉烏桓與這些雜胡人口!而強如烏桓人與鮮卑人都是這個下場,他們除了任我處置,又能如何呢?」

  「他們或許不能奈你何,但總可以逃走吧?」趙苞繼續追問道。「那些雜胡,本就是種源紛雜,今日你在遼西勢大,他們自然溫順一時,可等你回到塞內,他們卻可以從容逃到西面草原上去……軻比能今日在處刑時用兵,怕就是想告訴那些人這個道理吧?而且文琪,我只見到『逆我者亡』,未曾見『順我者昌』……這一戰我也知道了一些事情,你不能因為心有怨氣,便一味用強。」

  「我當然知道草原上的事情不比遼西這邊,」公孫珣沉默了片刻,卻還是振振有詞。「所以並沒有趕盡殺絕的意思。等我母親過來接手這邊事物,我便去覆滅莫戶部,屆時還是要扶持一些部落在周邊作為屏障的,比如這次立有大功的俟汾氏,就讓他們去承德城。還有段部,既然當日傳訊確實出於善意,岳父大人又多有維護,也給他們一個機會,讓他們去大淩河西面以作屏障。其餘種種也是如此,若是老實,都可以依附我們在草原上立足。」

  「說了半日,你還是沒有長久的法子。」趙苞搖頭不止。「既然到了草原,我們漢人便無法管製,今日忠心耿耿,明日換了首領,自然也可反叛為禍,反而養虎為患……不過,一時有效便一時有效好了,你最起碼還在做事,其他人連法子都沒想過。」

  言罷,其人便扔下自己女婿,兀自向柳城而去,但走了數步,卻又忽然想起什麼,便又回首詢問:「你剛才說『再』壞你大事是何意思?莫非你已經下定決心響應何大將軍了?」

  公孫珣一時尷尬,卻失笑不言。

  「說!」數百里外的承德城,程普早已經氣急敗壞。「莫戶袧還有莫戶部的數千兵馬都去哪兒了?!」

  「我家頭人前日一面派人往南面漁陽道口尋都尉,一面便親自集合人馬,領城中青壯匆匆往北去了!」被質問的那人似乎早就有所預料,倒是不卑不亢。「他臨行前對城中人說,程都尉為人持重有德,必然不會擅殺婦孺以泄恨。」

  「我是問你莫戶袧那廝往何處去,沒讓你說這些!」

  「只知道往北去了。」這名看打扮和聽聲音早已經跟漢人毫無區別的莫戶部年輕人無奈以手指北,又說了一句廢話。

  而程普氣了許久,卻忽然嗤笑一聲,反而冷靜了下來:「我倒想看看,莫戶袧將族中老弱全都扔在城中,到底能在草原上做出多大事來?難道要就此棄了你們,領幾千兵到草原上稱雄稱霸,以圖東山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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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漢髙滅秦、項之威,而匈奴項領,受圍平城。光武百戰百克,遂定海內,而盧芳連胡擾邊,終其身不能屈。烏丸丘力居、塌頓之暴,不減前世。燕武以數郡力親伐,先敗後勝,一戰斬之,徙其部落,遂為名騎,所向有功,何其壯也。」——《典略》.燕裴鬆之注
timlight 發表於 2019-1-24 23:12
第11卷 第38章 1卷旌收千騎虜

  「事情我都知道了。」

  公孫大娘親自抱著一隻肥貓來到自家商棧的後院中,然後隨意坐了下來,而其人將貓放在腿上後,順勢扶了下自己的黑框眼鏡,這才不慌不忙的繼續言道。「法子還算對路,但也只是對路,有些事情我還是要跟你說清楚的。」

  「母親大人直言就是。」跟著過來的公孫珣歎了口氣,然後也跟著坐了下來,原本院中的婢女、侍從紛紛知趣退下。

  「你抹掉烏桓人中的貴族,直接編戶齊民,這肯定是對的,但未必長久。」大娘捏著肥貓的下巴言道。「因為烏桓人是半定居半遊牧的狀態,是以幕落為單位,而且你自己也說了,是要收血稅的……」

  公孫珣並沒有對血稅這個詞彙產生太多疑惑,因為他一瞬間便從字面上領悟了這個詞的意思。

  「所以說文琪。」公孫大娘繼續說道。「烏桓人肯定還會興起新的貴種頭人,或者是戰場上的領頭人,或者是幕落遷移時的指導者,然後重新以血緣傳承……免不了的。這跟漢人那裡,時間久了,有錢有力的變成豪強,有名有權的變成世族是一回事,大哥別笑二哥。」

  「但是……」公孫珣不由微微蹙額。「母親,這跟漢人不是一回事吧?漢人的豪強與世族,總歸是不會因為自己成了豪強與世族便造反的,而這些異族頭人,好像天生就是不穩的,也是不可信的。」

  「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公孫大娘似乎自己兒子的疑慮早有所料。「說到底,你眼中的漢家體製,本就是對應著漢家農耕文明而產生的,是漢家無數賢達上千年來根據自己身邊的情況摸索與實踐的成果,它天生就不是對付遊牧民族的……」

  公孫珣張口欲言,儼然是想起了自己岳父之前的話語。

  「你是想問就沒有一個能兼容遊牧和農耕的體製,讓草原不成禍患嗎?」公孫大娘依舊對自己兒子的思路了如指掌。

  「是。」

  「體製的背後是要有以經濟和生產力做基礎的……真要是能修鐵路,能有火槍火炮,那任何體製都能在草原上行之有效。」公孫大娘也不由歎了口氣。「但你娘我實在是有心無力,這麼多年,能弄出來鐵鍋、鹹魚,然後每年不停翻印幾本舊書,就已經很吃力了。就連之前尋到了太史慈,都已經接了他母親去遼東,還寫了信勸他來找你,最後卻抵不過親家一次公車征召……」

  「……」

  「但話說回來。」公孫大娘複又言道。「就是因為沒有生產力和科技水平做依靠,所以如今也只能倚仗體製了。我來的路上想了很久,大概也就是想到修廟、築城、羈縻……這些老法子而已。」

  公孫珣一言不發,擺出了側耳傾聽的姿態。

  「所謂修廟,是說用宗教麻痹和削弱他們……道教不行,這年頭道教太容易造反了,讓佛教去……和尚最配草原!等有朝一日打下了太原和洛陽,讓白馬寺和五台山的和尚統統攆去草原,你也來當個文殊菩薩!」

  公孫珣雖然只知道文殊菩薩曾經幫過孫猴子的忙,卻也大概明白這話的意思,所以並未深究。

  「而所謂築城,乃是在必要的節點上……譬如承德那般,適當的修築城池,逼迫草原勢力碎片化,讓他們起不了勢力。不過,現在只能依著地形而來,耗費也大,也得慢慢來。真要是想大面積搞,就需要水泥了……可這個你娘我也實在是有心無力,誰讓我不是工科狗呢?」

  公孫珣依舊無言以對。

  「至於羈縻,就是你之前在承德做的事情了,在草原外圍,扶持親漢勢力……」

  「關於這一點。」一直悉心聽教的公孫珣忽然蹙眉打斷了自己母親的話。「單純的羈縻實在是太不穩定了……莫戶袧這種人都忽然背叛,段日餘明之前的表現我也有些許疑慮……岳父大人前日對我說,這些手段都只是一時所用,時局一旦不對,或者隨便換個首領,就會養虎為患。對此,我雖然表面上不以為意,但心裡面還是聽了進去的。但偏偏又如母親所言,無論是修廟還是築城都是要數代之力,慢慢為之,反而只有羈縻才是我現在能為的手段。所以,羈縻到底該怎麼羈縻?怎麼選人?」

  「這就要看你是論長久還是論眼下了。」公孫大娘微微挑了下眉頭。

  「眼下如何?」公孫珣歎氣道。

  「論眼下嘛,自然是順你者昌,逆你者亡,誰反了就是揍誰,誰老實就給塊骨頭……你讓我來,不就是想讓安利號配合你,吞並烏桓之餘再趁機吃掉一些之前跟著烏桓人走的雜胡部落,然後再扶持幾個新部落代替莫戶部嗎?這沒什麼可說的,也是對的,馬上都要十八路諸侯討董了,哪裡有時間計較這些,快刀斬亂麻,做就是了!反正現在遼西是你打贏了仗,你說了算!」

  「但論長久呢?」

  「若是論長久,就只有一個標準了,不是論人,而是論部落……具體來說,是看這個部落漢化的程度有多高。如果一個部落整體上普遍意識到,做漢人比做胡人好,而且願意身體力行漢化,接受漢家制度,甚至還在這個過程中覺醒了一些主義……那就不應該計較什麼頭人不頭人!畢竟你自己也說嘛,頭人這種東西的忠誠是根據時局還有時間不停變化的,最是靠不住,但一個大部落的整體忠誠和可控制程度,卻是相對而言比較穩定的。」言至此處,公孫大娘的語氣不免變得輕飄飄了起來。「依我看,兩漢幾百年,在這方面最是不講理……涼州羌人和漢人從血源都文化都已經融合了,朝廷居然不承認和吸納羌人,反而鄙視涼州漢人;氐人從前漢開始,幾乎已經完全漢化,甚至全都改漢姓,還以種地為主了,可朝廷還是不把人家當人……老老實實幾百年了,無論如何也該給個大漢戶口了!你以後不能犯這樣的錯,要懂得變通!」

  涼州的事情公孫珣非常清楚,而且印象極為深刻,所以居然無可辯駁。

  「我記下了。」一念至此,公孫珣倒也是認真頷首,然後複又問道。「還有一事……母親,阿定和阿平是去了岳父大人哪裡?」

  「不錯。」公孫大娘繼續捏著自己懷中懶散的肥貓失笑道。「我讓趙子龍帶著他們去的,我也知道你要說什麼……公孫度消失不見,卻來了個名望更大的趙苞,而且他一到遼東便把太史慈招去,可見他的能力、影響都是很出眾的,我當時也有驚疑。但後來一想,終歸是一家人,總不會害你的吧?而且真遇到大事,他總不可能袖手旁觀吧?再說了,如今這個局面,你便是想趕他走也來不及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公孫珣也是無奈。「不過,何進確實已經開始征召外兵入朝了,我也收到私信……算算時間,天子也已經去世快兩個月,該死的都死了,等我回頭處置掉劉虞,說不定便已經塵埃落定,但卻不知道如今局面下的洛中最後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結果,勝者還是不是董仲穎?柳城還是太偏遠了,只能霧裡觀花!而且母親,等我處置完劉虞,整合了北疆的力量,又該如何,是該南下搶占冀州,還是該先虛與委蛇,順著洛陽打起旗號,搞個會盟之類的事情?」

  「無所謂了。」公孫大娘不以為意道。「那是你的事情,你自己做主就行……你要我幫忙,要安利號幫你做事,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誰讓我只有你一個兒子呢?就好像這次,你現在就可以準備一下,帶主力回盧龍塞解決承德了,遼西我肯定會在後面幫你吃下來,烏桓人和雜胡部落的改編你也不用擔心,你岳父在這裡能壓得住場子,卻偏偏拿我沒轍。但說到大的戰略這種事情,還是要你自己決斷。非要問我,我只能拿自己經商的經驗給你一個建議……」

  說著,公孫大娘忽然抬眼看了下突然出現在後院後門外韓當,而後者扶刀侍立在門外,確定了院中倆人都注意到自己以後,這才一聲不吭的再度退下。

  「母親且說。」公孫珣一邊站起身來一邊問道。

  「天下沒有萬全之策,想的多只能失的多,要有決斷……而一旦做出決斷,就要不顧一切做成它!做成的事情多了,大局就是你的!」公孫大娘扔下懷中胖貓催促道。「去吧,韓義公是個妥當人,他來找你一定是有大事。」

  公孫珣立即點頭轉身,但走到一半卻又被自家母親給叫住了:

  「對了,趙雲確實不錯!我沒幫你撈到太史慈,本來挺惱火的,但趙子龍來了,總算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了!值得表揚!」

  明白自家母親脾氣的公孫珣乾笑一聲,只能回頭勉力勸了一句:「太史子義出身世族,是個有想法的人,母親不必在意!而且天下豪傑何其多,關鍵是要自己有大勢在手,這樣的話,真正的英雄總會來找你的!」

  「你能這樣想就好了。」公孫大娘也是再度擺手,催促自己兒子去忙,然而,公孫珣走到門前,腳軟複又聽到了自己母親的聲音。「且停停,你剛才是不是想說什麼沒說?關於我那親家的……」

  「母親聽錯了。」公孫珣再度失笑,卻是直接邁出了安利號商棧的後院院門。

  公孫大娘輕笑一聲,卻也懶得理會自己早已經長大的兒子。

  「何事?」身著便服的公孫珣甫一出門便肅容問道。

  「君侯,莫戶袧來了。」韓當扶刀而答,言簡意賅。

  饒是公孫珣剛剛接受了自家母親的一番教育,自以為心事抵定,完全可以重整心思再出發,但此時卻也只能一時發怔,然後停了半晌方才勉強乾笑一聲:

  「怎麼來的?來了多少人?」

  「兩千多人,多有負傷,停在了大淩河西面軍寨中,然後莫戶袧一個人,白衣裸足披發,只帶著一顆首級……樓班的……獨自過河來了,如今正在西城門外下跪等候君侯。彼處早已肅清,子伯和志才先生都在,就等君侯你去了。」

  公孫珣愈發嗤笑不已,卻是忽然反手從韓當腰中拔出了對方的佩刀來,然後直接拖著白刃出門去了。

  韓當無奈,只能緊緊跟上。

  「莫戶頭人!」半刻鍾後的城門前,公孫珣遠遠見到對方身影,便已經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氣了,其人居然是直接越過低頭行禮的婁圭、戲忠,拖刀往前,偏偏又滿面含笑,如沐春風。「別來無恙!聽說我不在幽州這半載,你在北地做的好大事!」

  莫戶袧遠遠見到公孫珣拖著白刃而來,卻只是叩首以對:「大人!小子之前三心二意,自知不能幸免,大人若要殺我,我實在是無話可說……而小子今日前來,也並無僥幸求君侯饒我性命之意!只求君侯殺了我以後,能夠留莫戶部一條生路……」

  「你莫戶頭人賞罰分明,多有威望,殺了你,莫戶部怎麼可能會服我?」公孫珣依舊輕笑不止,卻已經是來到了對方身前。「可若不殺你,我又怎麼能讓幽州諸部服氣呢?莫戶頭人,你憑什麼以為,我只殺你人卻要赦你部族?」

  「大人!君侯!衛將軍!」莫戶袧俯身在地,眼看著對方腳步迫近身前,刀刃都已經微微離地,卻是不由渾身發抖,但嘴中依舊在為自己族人辯解不斷。「小人雖然一時動搖,可莫戶部整部卻無罪啊!從十幾年前的盧龍塞開始,莫戶部以一個鮮卑小部而起,從來都是為大人捨命而為,從未有半次以刀槍對著大人!盧龍塞前對柯最闕如此!柳城陽樂之間對柯最坦如此!彈汗山前為大人指路!坐原為大人赴命!便是之前白狼山被圍也是奉大人命令而為!便是這一次我一時糊塗,有所動搖,莫戶部從頭到尾也沒有一人敢真的起刀兵對君侯!」

  公孫珣不由冷笑,卻是駐足在對方身前。

  而言至此處,眼見著公孫珣的靴子停在眼前,莫戶袧卻是鼓起勇氣抬起頭來,繼續奮力言道:「大人是要做大事的人……可以因為有怨氣而殺我,反正我只是賤命一條,卻居然敢忤逆大人,雖九死而無怨!可處置幾千人甚至上萬人的性命,斷一個部落的留存,大人卻是要為天下人做表率的!」

  「你是說我賞罰不公嗎?」公孫珣低頭肅容以對。

  「並非此意!」莫戶袧仰頭而答,卻是淚落連連。「我何嚐不知道,若非大人的恩德,我莫戶袧與莫戶部如何能到今日?大人沒有半點對不起我們,但這一次,真的只是我一人犯了糊塗,是我負大人,莫戶部沒有負大人!其實,以大人對我的恩德,當日在白狼山下我就該為大人赴死的……何來如此局面?都是我咎由自取。」

  「低頭!」公孫珣冷冷喝道。

  莫戶袧不敢怠慢,當即再度俯首對地,卻是瞥見到對方手中的白刃已經來到自己脖頸之側,也是再度抖如篩糠……因為下一刻,他的性命恐怕就真的要消失不見了。

  「我最後問你一事。」公孫珣用刀刃拍打對方脖頸言道。「你給我說實話。」

  「大人請講。」人臨生死,莫戶袧眼淚鼻涕全都不由自主的下來了。

  「你到底為什麼會突然動搖?」公孫珣踩住對方肩膀,難得怒氣爆發。「我待你不夠寬容嗎?對你的賞賜不夠多嗎?而且以你的聰明,難道會弄不清局勢嗎?」

  「回稟君候,當時軻比能將我包圍在白狼山,然後親自來陣前責問我,說我明明是個鮮卑人。」莫戶袧忽然停止了顫抖,只是淚水止不住的沿著臉頰落入地面中。「卻為何為漢人做狗?我居然不能答!」

  公孫珣終於變色。

  「大人,我莫戶部本是鮮卑中部貴種,世居彈汗山東南莫戶寺,後來遭遇戰亂,部族離散十之七八,被迫遷移遼西,而父兄俱喪,才將部落托付於我,彼時父親曾有遺言,讓我重振部落,重回祖地……我雖然是個卑怯之人,卻也沒有忘記這個志向,在遼西小心經營,只想有朝一日能重回中部鮮卑而已,但卻不料遇到了老夫人和大人!」莫戶袧愈發淚水不斷,居然已經哽咽了起來。「凡十餘年,蒙大人天恩,部族漸漸昌盛,可卻多行漢化,部落中人也多習漢語,居城市,甚至有人可是讀漢書。便是我,一邊想著興複部族榮譽,一邊卻居然已經漸漸看不起父兄乃至祖上當年的成就,偏偏出身明白、源流清楚,鮮卑之身又擺在裡……多年間,也是煎熬不斷,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該做鮮卑人還是該做漢人。所以,軻比能以重振鮮卑聲威的名義邀我共盟,我才一時動搖……大人,還是那句話,僅憑當日動搖,我便活該去死,只求務必饒我部族!他們真的半分都沒想過背離大人!而這一次我帶他們中途截殺了軻比能的敗軍,他們就更不可能再與鮮卑合流了,請大人放心使用!」

  言至此處,莫戶袧不再多言,只是伏地慟哭不止……也不知道是怕死,還是念及自己父兄之事,情難自禁。

  「你知道我母親到陽樂了嗎?」公孫珣面無表情,卻是忽然腳上用力。

  「只恨不能當面拜謝老夫人多年恩德!」莫戶袧聞言愈發哽咽不止。「早知如此,我晚來幾日就好了……」

  公孫珣也不說話,只是目視前方,直接看都不看腳下,便猛地滑動手中刀刃……身後諸人,戲忠還好,婁圭與韓當卻是一時黯然低頭。

  隨著對方動作,莫戶袧只覺得自己耳朵下面的脖頸處一片刺痛,兼有血液噴湧而出,也是無奈閉目等死……但隨著刀刃滑過,他居然再度睜開了眼睛,而且驚疑不定。

  原來,公孫珣居然只割掉了其人一隻耳朵。

  「若非家母與你說情,你今日已經死了……河西那兩千多莫戶部青壯也都死了。」說著公孫珣將帶血的刀子遞給了身後韓當。「今日,我暫且只收你一隻耳朵,於莫戶部我也只收回承德城。你去城中尋我母親吧!她有話跟你說!」

  言罷,公孫珣居然扔下滿是血跡的莫戶袧,直接轉身走了。

  婁圭與戲忠不敢怠慢,紛紛轉身跟上,唯有韓當無奈歎了口氣,上前扶起了對方。

  「義公兄!」渾身狼藉的莫戶袧跟著韓當轉入城內,臨到安利號商棧後門處方才醒悟過來,卻是猛地抓住了韓當的手腕。「我知道……全是諸位故人念在昔日舊情多有維護,否則今日我絕對活不下來!」

  「你想多了!」韓當面對著這位實打實的故人也是無奈歎氣。「君侯這一次確實是對你動了真怒,威勢之下,我們這些人怎麼可能會幫你求情?要謝,還是得謝老夫人,還有你自己!」

  「我自己……」莫戶袧面部刺痛,血流滿面,卻是不由苦笑。

  「若非是你平日素來能得部眾之心,殺你便要夷了莫戶全族,你今日必死無疑;若非是你驚恐中尚有小心,到底都沒有當眾將當日替君侯殺公孫度一事當成功勞說出來,今日也必死無疑!」韓當無奈搖頭歎道。「且先去洗個臉,莫要在老夫人面前賣慘!」

  莫戶袧恍然醒悟,卻是趕緊俯首謝過對方。

  ———————我是漢化為第一指標的分割線—————

  「太祖既收烏桓眾,又敗軻比能,遂合遼西各部雜胡,得口二十萬,遼西乃平。莫戶袧聞之,引兵傾巢出承德斷軻比能後,殺丘力居子樓班,攜首往柳城求謁。太祖見之,乃命韓當持白刃試其頸而問曰:『昔何猶疑,今何明斷?反複如汝,可倚之乎?』袧頸上出血,慟哭流涕:『生平實未負明公,昔日猶疑,乃以明公不在,不服呂長史故,明公若怒,可殺吾,唯求赦部族。』太祖乃笑:『吾得無容人之量乎?然君亦當不複叛也!』乃使韓當割袧一耳以示左右。」——《舊燕書》.卷六十一.列傳第十一
timlight 發表於 2019-1-26 10:01
第11卷 第39章 直指邊城虎翼飛

  又停了數日以後,四月底,公孫珣正式班師轉回幽州腹地。

  也確實該走了。

  畢竟,公孫大娘以及趙苞的到來,意味著遼西這裡將有人主持軍政大局,而公孫大娘更會在此處停留多日,以確保近二十萬烏桓、雜胡人口最後是收編到了自家寶貝兒子的口袋裡……對此,公孫珣付出的代價,則是將兩個年長一些的兒子暫時留在了趙苞身側,雙方約定,等到入秋之後,公孫定和公孫平才會隨著他們的祖母一起折返昌平。

  而莫戶袧與樓班的到來,更是意味著遼西戰事的徹底結束。

  不過,之所以又停了數日才走,其實也是跟莫戶袧有關……用公孫大娘的話說,莫戶袧能夠自我覺醒民族意識,卻又最終選擇無條件投降,恰恰說明其人的漢化選擇是經歷了靈魂層面淬煉的,說不定以後反而最靠的住!而對於這種有心漢化的部族,已經予以形式上的承認,以增強他們認同感。

  於是乎,公孫大娘和公孫珣一起,專門對莫戶部、段部、俟汾部這三部進行了某些標誌性的改編。

  莫戶部如今不叫莫戶部了,改名叫慕容部,而莫戶部全族上下,除了莫戶袧一人以罪責之身,仍以莫戶為姓以示警惕外,其餘全部立刻改姓慕容,以示改過自新之意。

  其中,莫戶袧那個已經可以騎馬的兒子更是被公孫大娘直接賜名慕容博。

  段部倒沒什麼好說的,還是段部,但卻不能學以前那樣動輒來四個字的姓名了,以後也是要講風俗的,比如段日餘明的兒子就被大娘改名叫了段智興。

  至於合十二為一的俟汾部,新頭人黑獺大概一開始就明白天王這個姓實在太過分了點,所以上來就主動請賜姓名,而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公孫大娘很別出心裁的給了對方一個叫宇文的姓,卻沒給他改名?

  換言之,以後俟汾部就是宇文部了,黑獺天王也變成了宇文黑獺!

  而且,由於所謂功高莫過救主,宇文黑獺這次立下了殊勳,再加上慕容部又必須要嚴厲懲罰,所以公孫珣將原本慕容部所占據的承德城正式收回以作懲處,並轉而賞賜給了宇文部以作獎賞,並且允許宇文部暫時留在遼西,帶頭兼並多個反對編戶齊民的雜胡部落以作補充,從而與莫戶、段部形成實力上的平衡。

  這三部,按照公孫珣的安排,儼然還是要用作幽州北面屏障的,由於三部全部出自遼西,又都一起改製為漢姓,算是正式做了公孫氏的附庸或者家臣之類的東西,所以,遼西三衛以及遼西三姓的名號,幾乎是瞬間便傳了出來。

  但不管是遼西三衛還是遼西三姓了,五月上旬,匆匆作出安排的公孫珣還是率領數兩萬多平叛大軍回到了盧龍塞,也回到了堅實的華北平原之上。在那裡,他又彙集了剩餘的數萬壯丁民夫,合計五六萬人,這才轉身折返回了昌平。

  對此,遠在上谷、代郡的劉虞和鮮於輔、閻柔等人並不以為意……畢竟,從公孫珣的角度來說這次平叛確實堪稱艱難,而且一度有極度危險的情況發生,他本人甚至一度失措,心境上也經歷了一次難得的洗禮。可是,若是從劉虞、鮮於輔、閻柔來看,甚至是從趙苞和公孫大娘的角度而言,卻未必有那麼大的感觸。

  這是因為那次挫折,在整場戰事中實在是太過短暫了,更不要說緊隨其後就有一場堪稱經典的大勝掩蓋了這一切……於相隔千里的劉虞等人而言,甚至未必都會注意到有這麼一場小挫敗的出現。

  至於說烏桓覆滅、軻比能敗走、張純授首……本來不就是在所有人的預料之中嗎?難道衛將軍出兵的時候,還有人會以為他會敗?

  唯一的感慨,大概是衛將軍這次又挺快的,塞外孤懸,五百里路擺在那裡,大軍打個來回都要走二三十天,但連著打仗和善後,公孫珣卻只花一個多月就結束了。

  僅此而已。

  但是,當公孫珣引得勝大軍五萬來到昌平以後,有意思的事情卻發生了,因為他居然沒有在昌平就地解散全軍,反而是引兵繼續向西,來到了居庸關西面的上谷郡郡治沮陽城(後世懷來縣一代),也就是劉虞來到幽州後的州部所在,然後發出邀請,讓尚在代郡高柳巡視的劉虞引新任護烏桓校尉閻柔去見他。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劉虞絕非愚蠢之輩,接到訊息也登時頭皮發麻,暗叫不好,但卻居然無能為力。

  因為,隨著公孫珣的邀請,還有數萬大軍繼續西進,或占據廣寧(後世張家口),或左右逼近寧縣、馬城(上谷烏桓聚居地所在,護烏桓校尉駐地),甚至還有幽州大族出身的田豫引三千騎兵疾馳而來,接手了高柳塞。

  旋即,不等劉虞多想,代郡太守王澤與上谷太守高焉又親自來請,如此局面,劉虞反而是無話可說了,只能準備轉回沮陽。

  而其人從高柳動身往沮陽的前一晚,還專門派人去寧縣召喚閻柔,按照公孫珣的意思讓後者做好準備,屆時隨自己一同前往。

  不過,不等信使動身,閻柔卻反而只帶數十騎鮮卑精銳連夜奔馳到了高柳。

  「隨你去寧縣?」劉虞連夜在私室召見了閻柔,卻不料聽到了如此荒謬的建議。「為何要隨你去寧縣?」

  「劉公!」閻柔實際年齡未過三十,但多年草原生活卻讓他滿面風塵,此時惶急難耐,眉頭緊皺,配著披散的頭髮,更是顯得年紀頗大。「如今的局面,恐怕不能善了,如果去了沮陽,說不定有不忍言之事!而去寧縣,我那裡有七八千鮮卑兵,還有上谷烏桓……」

  「胡扯!」劉虞不等對方說完便當即嗬斥了回來。「什麼叫不忍言?你自己說,衛將軍是能殺了我,還是能罷免我?而且洛中大將軍尚在,他便是真的撕破臉將你我檻車入洛,我反而也可以從容脫身吧?反倒是隨你去寧縣,聚眾對峙,這才難以善了吧?!」

  伏在地上的閻柔倒吸一口氣,卻也無話可說了……如此反應,倒不是因為劉虞過於迂腐和軟弱,而是恰恰相反,劉虞的話在某種程度上實在是太有道理了!

  且不說什麼餘地不餘地,但凡劉伯安本人不扯淡,不做多餘的事情,那公孫珣就不會殺劉虞的,這是高層的政治規矩。可若是劉虞真的跑到寧縣,拉起了幾萬烏桓人、鮮卑人負隅頑抗,那就不要怪刀兵無眼了……甚至到時候殺死劉虞的罪名都能直接安在他閻柔身上。

  所以,從眼下的局勢而言,劉虞去跟公孫珣見一面,反而是他本人最安全、最穩妥,甚至是最正確的處理方式。

  但問題在於,他閻柔怎麼辦?

  廣寧和高柳被堵住了,寧縣、廣寧被漢軍優勢兵力兩翼看住,現在來說,如果那位衛將軍要處置他,他閻柔也就是棧板上一塊醃肉。而唯一一個能重新奪回主動權的法子,其實就是眼下他正在做的事情——請劉虞去寧縣!

  整個幽州,如今只有劉虞有那個政治號召力與公孫珣對抗,也只有在此人的庇護下,他閻柔才能勉強用手中的弱勢兵力盡量握住自己的命運。

  劉虞的名正言順,與他閻柔的兵馬加在一塊,才能勉強對抗公孫珣,也只是勉強。

  但是,劉虞真的沒必要啊!

  「我……」閻柔抬頭欲言,卻最終只是俯首歎了口氣。「是我思慮不周。其實,若非是劉公,我現在還在草原上奔走,做一隻喪家之犬,如今又怎麼能因為些許私心而讓劉公置於危難中呢?」

  「無妨的。」劉虞見到對方如此誠懇,也多少有些感動,便上前親自扶起了對方。「紮上髮髻,穿上直裾,這次你隨我一起去,衛將軍那裡萬事我自擔之,一定盡全力維護於你……依我看,他所求的不過就是這剩餘兩郡治權與上谷烏桓而已,大不了咱們讓給他便是。」

  閻柔苦笑一聲,只能無奈點頭。

  就這樣,三日之後,幽州牧劉虞帶著自己的州中屬吏,還有新任護烏桓校尉閻柔、代郡太守王澤、上谷太守高焉一起,從容返回了沮陽城。而上谷太守高焉更是在第一時間履行了自己身為地主的職責,其人於郡中官寺堂前設宴,邀請公孫珣與劉虞一同赴宴……說是要慶賀衛將軍平叛功成。

  高焉是公孫珣的故人,當時其人為遼東太守時,公孫珣在他手下做過襄平令,此人來做中人,當然是最合適的。

  實際上,公孫珣幾乎是立即就接受了邀請,欣然赴宴。

  而這日下午,宴會開始後,等封了官寺大門,眾人先是公推衛將軍與幽州牧並坐於上首,這個自然沒得說;然後諸位兩千石又列於左側,而此次平叛有功之軍官、屬吏,也就是衛將軍府屬吏了,則紛紛坐於右側……如此安排,儼然是給足了衛將軍面子,不然以這些人的位階,無論如何都是沒法與諸位兩千石並列的。

  而再往後,美酒佳肴、歌舞音樂,也都安排的很妥當,很顯然,這是希望能把氣氛炒起來,省的待會兩位爭執起來會有些難堪。

  「這隊音樂,說起來還是從遼東得來的。」音樂剛一下去,坐在左手第一位的高焉高太守便迫不及待的拊掌而笑了。「乃是當日離任時,公孫老夫人贈我的禮物,有幾個曲子格外出色……我原本還猶豫,衛將軍得勝歸來,是否要奏凱旋之樂?但想了想,那種音樂衛將軍恐怕也聽膩了,倒是衛將軍家中舊樂,此時聽來,恐怕更加親近一些。」

  便衣而來的公孫珣聞言當即撫案而笑:「原來如此,高公有心了……剛才她們奏起『好漢歌』的時候,我還有些奇怪,倒是我自己眼瞎了。」

  「這歌叫『好漢歌』嗎?」涿郡太守崔敏一時好奇。「可有什麼典故?」

  「有的。」公孫珣低頭笑道。「而且此曲其實源自青州,跟崔公老家清河不過是隔河相對而已,說的乃是一群青州本分之人,卻因為世道渾濁,被官府、豪強逼迫過甚,最終聚眾為匪,殺官造反之事……雖然早早被平,卻因為彼輩打起了替天行道之旗,除暴安良、殺富濟貧,故此青州百姓多有紀念,這才傳下此曲。」

  崔敏訥訥無言,半晌方才應聲:「總歸是世道不好。」

  「是啊。」公孫珣終於抬起頭來,正色掃視了一圈座中諸人。「總歸是世道不好,莫說良民去做盜賊了,如今這世道,區區幾個閹宦都能執掌朝政數十年,一介漁陽滑賊都能自稱天子,還有什麼事情是不能為的呢?」

  這話聽著語氣就不善,於是高焉、崔敏等人紛紛閉口不言,劉虞也是撚須靜候,有所準備。

  「衛將軍憂慮過甚了。」

  而停了片刻後,倒還是有人願意為大局和諧而盡量努力一番的,說話的乃是代郡太守王澤,和懦弱的高焉、明哲保身的崔敏相比,這個太原王氏出身的太守到底是有幾分底氣與硬氣的。「蒙衛將軍用兵果決,那擅稱天子的逆賊不是已經被傳首幽州了嗎?甚至還送往了洛陽。作亂的遼西烏桓,聽說如今也已經被衛將軍滅族編戶……幽州已經重歸太平了。」

  「雖歸太平,卻還是腥膻滿屋,稱不上乾淨!」公孫珣昂首應聲,卻是根本沒有半點繼續耗下去的意思。「我聽說,我在塞外平叛之時,卻居然有人擅自舉用一個鮮卑頭人出任護烏桓校尉這種要害職務,放任近萬鮮卑兵入塞……可有此事?」

  閻柔長歎一口氣,卻是一聲不吭,避席謝罪。

  「這是我所舉用的。」劉虞當即辯解。「衛將軍,你當時在平叛,而且我也讓我子替我送信過去,有所說明……」

  「我回信應許了嗎?」公孫珣凜然側目反問。「而且,護烏桓校尉難道不是武職嗎?正值戰時,難道不該是我這個持節督九郡軍事之人來任免嗎?!再說了,此人本就握胡兵而自重,如今又與他烏桓軍權,若一朝作反,禍亂幽州,誰能承其責?」

  劉虞沉默了一下,到底還是認命了:「若文琪不以為然,便撤了他這個校尉之職就是。」

  公孫珣看了看衣著簡樸,甚至帽子上還打著補丁的劉虞,片刻後卻是忽然回頭,正色揮手示意:「拖下去,殺了!」

  本就坐在閻柔身側的程普第一個起身製住閻柔,對面韓當、高順、趙雲、魏越、韓浩、張南、焦觸、文則諸將也早有準備,不等閻柔作出反抗,便各自起身拔刀控住局面……然後自然有衛士上前捆縛。

  一時突變,如高焉、崔敏等人俱皆失色掩面。

  但劉虞終於做過承諾,卻是立即起身質問:「文琪,何至於此?!」

  「我不服!」閻柔雖然被捆縛起來,卻也是連聲喊冤。「我今日既來,已經有請罪求饒之意,衛將軍為何一定要趕盡殺絕?!」

  「你胡漢難分!我不敢留!」公孫珣理都不理劉虞,反而對閻柔有所回應。

  「這算什麼話?!」眼看著捆縛快要完成,閻柔愈發大急。「都是胡漢難分,莫戶袧一個胡人你都有容人之量,為何不能容我?我須是漢人!」

  「你知道這個就好!」公孫珣忽然冷笑,卻是不慌不忙。「我也好讓你死的明白……莫戶袧雖然胡人,卻是個漢化的胡人!而你雖是個漢人,卻是個胡化的漢人!莫戶袧居於塞外,為我鷹犬而向草原!而你得勢於草原,卻想著引胡兵而據漢地!如今天下板蕩,恰恰是你這種人我最不能容!拖下去!」

  「分明是黨同伐異!分明是順爾者昌,逆爾者亡!」閻柔被倒拽出去,卻已經是冷笑不止。「我也是愚蠢,居然與你說什麼胡漢?難道我閻柔怕死不成……」

  官寺大門打開,閻柔說到一半便已經被拖拽出去,而程普不慌不忙跟在此人身後,再轉回身時,手上卻已經多了一個首級。

  官寺堂前,徹底鴉雀無聲,便是劉虞也已經跌坐回了座中。

  「鮮於輔。」公孫珣不慌不忙,繼續點名道。

  「衛將軍也要殺我嗎?」坐在劉虞側後方的鮮於輔冷笑出列。

  「你應該知道,我是不想殺你的。」公孫珣幽幽歎道。

  「這是自然。」鮮於輔冷笑道。「我早該想到的,閻柔那裡有八九千鮮卑兵,還有九千落上谷烏桓,衛將軍若不殺他如何能真的清理幽州?天大地大,兵馬最大!而我就沒那麼重要了,是否?」

  公孫珣沉默不應,只是反過來看向對方。

  「閻柔因為我的保證才入塞投誠於劉公,他如今死於非命,我也沒臉獨活!」鮮於輔思索片刻,到底是搖頭歎道。「我只有一個懇求……今日我與閻柔俱死,我二人家中必然震動,說不定還要反抗,弄的一時族滅。所以請衛將軍現在就派人去,趁他們沒有反應過來,將他們盡數捉拿,發配樂浪朝鮮……我鮮於氏,本就是箕子朝鮮正統,若能值此動亂之時落葉歸根,保全家族,將來數代之後,一定會醒悟過來,感激衛將軍的。」

  「我知道了。」公孫珣微微揮手示意。

  鮮於輔點頭,自己轉身走出官寺大門,俄而,跟著對方出去的韓當便將其人首級帶回。

  「你二人,立即輕騎去寧縣與馬城。」公孫珣複又指著程普與韓當吩咐道。「大軍已在彼處布置妥當,立即發兵,將鮮卑人與烏桓人盡數拿下!降者收編,不降者格殺勿論!」

  程普與韓當扔下首級,即刻領命而去。

  見到如此光景,座中不少人,居然長出了一口氣,唯獨與公孫珣並排的劉虞依舊茫然失措。

  「劉公,我問你一事。」公孫珣複又回頭看向此人。「聽說鮮於輔上月為你納了數個妾室?」

  帶著補丁布帽子的劉虞驚悚回頭:「你這是何意?」

  「並無他意!」公孫珣輕鬆答道。「劉公夫人未到,身邊乏人照顧,任上納妾本是尋常之事,再說當時天子孝期已過,太后崩殂的消息也傳到,自然也沒有什麼關礙……不過,有人卻在敗壞劉公名聲,這我就不能不管了。」

  說著,隨著公孫珣微微拍手,官寺大門外卻是忽然被帶進了數人,其中既有數名年輕豔麗之女子,又有此番並未來宴飲的劉虞長子劉和,還有數名家僕、侍女打扮之人。除此之外,還有一堆士卒扛著一堆家具來到了堂前。

  「你搜檢了我房舍?」劉虞愈發驚怒。「何至於此?!」

  「我且問劉公。」公孫珣不慌不忙,嗤笑而道。「你與貴公子身上衣物皆是土布,你頭上帽子更滿是補丁,為何你家妾室卻人人身穿綾羅錦緞?你外室家具俱為舍中舊物,內室家具卻多奢華之物?我記得你上任之時,不過是區區數輛公車,並無多餘財貨,如何兩三月便積累至此?」

  劉虞漲紅面孔,卻憤而不語。

  「劉公為天下道德人物,如何會表裡不一?」公孫珣依舊不慌不忙,卻是自顧自吩咐了下去。「這必然是家中奴僕背著他私自為之,將劉公諸位夫人好生送回……其餘家人,盡數拖出去殺了!」

  滿堂目瞪口呆,卻只能眼見著劉虞此番帶來的所有親信家人全被當場拖出,就在官寺外被斬首示眾,又將首級擲回堂前空地之上。

  一時間,堂前居然只剩下劉和一人立在自己家人首級之側,瑟瑟發抖!

  「衛將軍此舉,就不怕別人說你殘暴亂武嗎?」就在公孫珣準備繼續有所為之時,同樣渾身發抖的劉虞卻終於是憤然而起。「還請你為身後名計較一二!」

  公孫珣仰天長歎,卻是一身便衣,扶刀緩緩起身來到堂中劉和身側,這才轉身看向了劉虞:「劉公,且讓我再問劉公一件事情,可否?」

  「人都被你殺光了,還有什麼是你不可以問的?」劉虞憤然失態,居然以手指向對方。

  「劉公啊劉公,我問你,你為何要來幽州為幽州牧?」公孫珣忽然正色相詢。

  「此天子命也!」劉虞昂然而答。

  「那劉焉劉君郎為益州牧,也是天子命嗎?」公孫珣突然提到了一個不相干之人。

  「這是自然。」劉虞抗聲而言。「劉君郎與我皆是宗室重臣,故受中樞所信!」

  「那你知道劉君郎一開始是見到天下局勢崩壞,而所謂諡為靈帝者又只是獨夫桀紂之輩,所以準備求得交州牧以避禍嗎?」

  「此何言哉?」

  「此為人盡皆知的道理。」公孫珣緩緩而答。「這年頭,辭官避禍的那麼多,求官避禍又如何呢?在座諸位,有幾個不懂這個道理的?而且再說了,劉君郎此舉也沒什麼……我只問你,你知道他為何又改求益州牧嗎?」

  「我哪裡會知道?」劉虞愈發激憤。「且劉君郎之為,關我何事?」

  「劉君郎本欲求交州牧避禍。」公孫珣對著在場面色最嚴肅的代郡太守王澤笑道。「孰料,益州方士董扶卻對劉君郎說……益州有天子氣!」

  言至此處,滿座皆驚。

  「於是劉君郎便改求了益州牧,」公孫珣繼續看著周圍諸多兩千石失笑道。「而董扶見到天子崩殂,驃騎將軍被殺,太后崩於永樂宮,洛中混亂,卻居然扔下官職跑回益州去了……臨行前得意洋洋跟人說了這件事,還說他回到益州必然能一世富貴。」

  滿座俱在惶惶之中明白了公孫珣的意思,然後看向了早已經目瞪口呆的劉虞。

  「劉公,」公孫珣愈發冷笑,也同樣看向了劉虞。「敢問劉公,幽州有天子氣嗎?閻柔兵馬可強?幽州人心可附?」

  「此謬言也!」劉虞反應過來,幾乎是失態怒吼。「何人欲害我?」

  「劉公啊!」公孫珣長歎一聲,卻是終於拔出了腰中斷刃,並遙遙指向對方。「你還不明白嗎?天下失控,人心離散,無一處不亂,我非是不能殺你,可我就是因為相信你,就是為了保全你,就是為了讓天下人知道我公孫珣還要講道理講規矩,這才殺了這些人以存你一人……否則只殺你一人,幽州便已平安了!今日這些人,自閻柔至鮮於輔,再到你的所有家人,俱是為你抵命!」

  劉虞失控跌坐於幾案之後。

  「至於亂武之言?」公孫珣持刀環視左右,言辭激烈。「諸公俱在幽州……我想問一問諸公,你們知道涼州全州叛亂嗎?知道劉焉唆使張魯襲殺張修,重新禍亂漢中,隔絕交通嗎?你們知道青徐黃巾再度到了百萬之眾嗎?你們知道就在上谷難免群山之中,也有百萬盜匪嗎?為何我這個亂武之人所在的幽州,卻獨安於世外?!」

  言至此處,公孫珣目眥而聲厲,居然也是情緒難製:「爾等須知道……若無我,黑山賊早已經打到代郡!若無我,冀州數十萬流民早已經無處安身!若無我,此番閻柔就不是七拐八抹叩首求劉虞與他校尉之職,而是直接引兵入塞,殺官而自代!若無我,張舉這種小丑還在管子城自稱天子,嘲笑爾等!若無我,丘力居和軻比能早已經聯手殺入塞內,侵略河北,爾等家人婦孺皆不能安!」

  「並無人否認薊侯的功勞……」高焉、崔敏等人早已經喏喏不敢出聲,唯獨王澤勉力言道。

  「但爾等還是不服!」公孫珣厲聲喝斷對方。「我今日明白的告訴你們……北地之安,皆係之於我身!北地之事,亦當皆操之於我手!而且,事情到了今天這個局面,我問心無愧,有愧的應該是洛中那個死而不僵的北宮獨夫!是他將國家禍害成這個樣子,是我為了北地之安危挺身而出!至於你們這些人,受命來此,若願為地方士民而有所為,我並非不能容!可若不想為,最起碼也不要學劉伯安這樣,為個人私念,壞地方大局!」

  王澤張口欲言,卻已經訥訥無聲。

  「王公。」公孫珣忽然收刀入鞘。「我知道你猶豫什麼……但是人我的私念耽誤我的公心嗎?這北地的事情,除了我有人能擔起來嗎?天下事,總是要有所取捨的!」

  「衛將軍……洛陽……尚有大將軍!」坐在公孫珣對面的王澤終於說出了一句話來。

  「我自然會上疏與大將軍報捷。」公孫珣失笑道。「大將軍必然不會負我的。」

  「那就好,那就好,且待大將軍有所示。」王澤長呼一口氣道。

  公孫珣再度輕笑,卻是徑直轉身,從呆若木雞的劉和身邊扶刀而走。尚未享用絲毫的宴席右側諸人,也紛紛起身跟上。

  然而走出官寺大門,甫一轉身,公孫珣便忽然停住腳步。原來,之前殺人不少,此時官寺外的門側,地面上居然滿是血汙。

  公孫珣立在彼處,定定看了一會,卻是不由幽幽一歎:

  「那些人,居然以為我喜歡殺人嗎?他們難道不知道,若我不殺人,將來為此死的人更多嗎?」

  身後諸多文武,俱皆無聲。

  而公孫珣也是失笑搖頭,然後便昂首扶刀,直接踩過血跡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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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平末,太祖既伐遼西返,至沮陽,大宴幽州諸功臣、兩千石,兼會州牧劉虞,席中,召閻柔至,責其以胡兵入塞,令誅之,而虞不能止。州從事鮮於輔,素與柔善,乃避席請罪,盡言種種,太祖稍假辭色,然終欲誅之。閻柔大歎:『黨同伐異,順昌逆亡,何言胡耶?柔豈畏死之人?』太祖怒,亦凜然對曰:『北地一體,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汝既知之,何言此也?』乃斬。鮮於輔見之,以不能救故人,拜辭州牧劉虞,亦求死也。柔、輔既死,太祖遂取代郡烏桓,兼奪州政。」——《新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timlight 發表於 2019-1-26 10:02
第11卷第40章 白首漢廷刀筆吏

  公孫珣沒有說謊,雖然不確定洛中到底是何局面,可他當日返回盧龍塞時就已經第一時間給洛中何大將軍送去了平叛捷報,而如今更是送去了關於閻柔的處置結果。

  這不是搞投機倒把,只是在按部就班履行職責而已。

  大概五月下旬的時候,第一封正式捷報就通過官方路徑送到了洛中,而此時的洛陽正理所當然的陷入在某個新的僵局之中。

  當然會是在僵局中。

  實際上,自從那位靈帝死後,整個天下就漸漸變了味道。

  很多人不理解,為什麼靈帝死後不久,局勢就急轉直下?答案其實很簡單,因為漢靈帝實在是太能作死了,國家被他禍害成那個樣子,所有人也都知道是他禍害的,偏偏又礙於他十幾年天子的穩固身份,不能奈何。所以,當他一死,人心就瞬間有了一種失去束縛的感覺。

  於是乎,董卓攥著兵馬不去上任;於是乎,劉焉唆使張魯隔斷漢中,割據益州;於是乎,公孫珣一回師就撕破臉收拾了劉虞。

  對應的,洛中也是一回事。

  董重身死、十常侍倒戈向何氏、蹇碩敗亡、董太后崩在永樂宮……天子死了不過一個月,他苦心為皇次子營造的保護膜便徹底消亡。但更諷刺的一點是,何進根本沒有對皇次子本人動手的意思,自始至終威脅何氏權威的,其實都只是董重與蹇碩的存在。

  換言之,靈帝的安排本身才是最大的問題,根子還是在那位死而不僵的天子身上。

  所以,現在的問題其實出在何氏內部,或者說是何進與他的家人們之間出現了某些分歧。

  須知道,解決了董氏的威脅,確立了何氏的權威,接下來,士人們理所當然的要求何進履行承諾,誅殺十常侍,而何進主持朝政多年,非常清楚士人、宦官、外戚的怪圈,也明白士人、宦官只能二選一,再加上外戚曆來都是被宦官所擊敗,所以他的立場倒是非常堅定……可與此同時,掌握北宮的何太后,車騎將軍何苗,卻很輕易的就被宦官給拉攏了過去。

  何苗倒也罷了,北宮實際上的主人何太后死活護著十常侍就很讓人無奈了,饒是袁紹、荀攸、荀彧、許攸、郭圖、逢紀、劉表、蒯越、盧植……等等等等吧,這些人的智力值加一塊能爆何太后幾十倍,但此時面對一個深宮女主,居然無可奈何。

  何進這個當哥哥的都無可奈何。

  於是乎,沒辦法,在所有人的勸諫下,何進不再猶豫,立即按照原定計劃召外兵入洛!

  當然了,這個時候肯定不是一上來就要撕破臉,此時何袁聯盟所想的,還是以外來兵馬恐嚇何太后,逼迫對方就範為主……

  沒錯,所有人都想到了撕破臉皮大開殺戒,但所有人卻都沒有真的做好準備。別看何進跟公孫珣寫信,說什麼九路大軍,但其實那只是走程序不成的所謂後備計劃。

  不過,公孫珣與戲忠曾經討論過此事,隔岸觀火,他們看得更清楚,這個時候走程序是必然難成的的,維持平衡也極度困難,撕破臉反而是必然的。

  一切都如計劃中的那樣,五月初,袁紹為司隸校尉,假節;王允為河南尹;董卓、丁原、橋瑁也各自引兵來到洛陽周邊,其中橋瑁在洛陽城東面鞏縣,丁原在西北面孟津,董卓在西南面河南縣幾陽亭。

  這裡多說一句,董卓沒那麼囂張跋扈,他從函谷關過來後進軍到距離洛陽城只有數里的顯陽苑後,何進派出了使者,其人就老老實實的按照命令,帶著兵馬轉向到幾陽亭駐紮了起來。

  這裡距離洛陽城足足三十里。

  總之,除了一些不傷大雅的小細節外,三路兵馬總體上沒有任何超出控制的跡象,他們完全按照何進、袁隗等洛中那個已經事實上結盟的誅宦共同體的指示行事……也就是假裝不聽中樞的命令,打起誅宦的旗號嚇唬人,但實際上本身並未有什麼出格的表現。

  而真要說出格,也只能是丁原了,這位前並州刺史,現任武猛都尉,居然一把火燒了孟津,火光映照幾十里,洛陽北宮都看的清清楚楚,然而依然是奉命而為,也就是奉何大將軍之命嚇唬太后的。

  與此同時,董卓則非常默契的上了一個奏疏,殺氣騰騰的要求太后允許他引兵入洛,殺光張讓等輩。

  這個手段……怎麼說呢?

  效果居然非常有效,甚至遠遠超出了何進的預料……因為這個宛如亮刀子一般的動作提醒了所有人,在十常侍出賣了蹇碩而外兵又已經到來的情況下,宦官們其實已經喪失了武力反抗的基礎。

  何太后被嚇到了,宦官們也倉惶而又無奈,甚至於公開在嘉德殿上朝何進下跪求饒。

  政治有意思的地方就在此處,這個時候,何進明明可以直接下令衛士動手抓人,卻偏偏只是訓斥了對方一番,然後居然只把這些人趕回各自在洛陽的家中去了!

  為什麼?

  何大將軍不想誅宦了嗎?

  當然不是,事情到了這一步,何進只有誅宦一條路,否則他將面對公族、士人,甚至邊將的憤怒!早在數年前,韓遂就把話說的很清楚了,天下局勢越來越糟糕,而天下人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只能去誅宦!

  那是何大將軍愚蠢嗎?

  或許的確有點蠢,但也不是沒有理由的,實際上,何進也只是想再等等而已。

  而公孫珣的捷報,就是在這麼一種詭異的僵局中來到洛陽的。

  「董仲穎是太傅(袁隗)門人,橋瑁是黨人,北軍、西園兵來源太過混亂,也不可靠……大將軍此時不願誅宦,乃是怕此時誅宦引發動亂,反而袁氏獨大。」這日傍晚,洛陽劉寬故邸中,剛剛送走了曹操的公孫越正與某人閒談。「所以曹孟德之前才說,大將軍在等人!」

  「在等他派出去的募兵嗎?」坐在公孫越身側的居然是田疇,其人半路收到公孫珣命令,複又引百餘人轉入洛陽,也對洛陽局勢頗有了解,所以稍微一想便明白了是怎麼回事。「還是說他看到了今日君侯送到的捷報,準備再等等君侯?須知,誅宦的大好時機就這麼放棄,未免會失人心。」

  「倒也不必等太久。」公孫越從容答道。「子泰有所不知,袁紹等人對此極為不滿,屢次三番催促,再加上局勢出乎意料的好,所以大將軍已經緊急派人將各處募兵之人速速召回了。如所料不差,三五日內,王匡、張遼都能回到洛陽,張楊、鮑信也能在七八日內折返,唯獨一個去了丹陽的劉玄德,可能要晚一些,但此時說不定已在路中了……我以為,大將軍應該只會等幾路募兵回來便動手,因為士人們的忍耐只會到此為止!再拖下去,正如你所言,天下人就要懷疑大將軍的居心了。」

  「三五日嗎?」田疇一時感慨。「還是希望三五日後不再起波瀾的好,天下已經夠亂的了。但若大將軍能在內安定朝局,衛將軍在外能掃蕩地方,說不定這天下還是有救的。」

  「子泰想多了。」向來不假顏色的公孫越聞言突然失笑。「我在黃門監數年,對天下事看的未免多一些……這天下哪裡還有救呢?」

  「文超兄這是何意?」田疇微微動容。「天下動亂,禍源正在閹宦,若能剪除彼輩,再清掃叛逆……」

  「禍亂天下的,何止是閹宦與叛逆?」公孫越幽幽答道。「不過是閹宦行事最惡,又不懂文過飾非,如此而已。」

  田疇一時異色,卻反而不好多說什麼了。

  其實,公孫越、田疇、曹操等人能看出來的事情,其他人自然也能看的出來,而且相較於那些置身事外之人,有些人卻根本是片刻都難捱。

  「殺豬將軍真真可恨!」已經假節為司隸校尉的袁紹,剛剛自外面回到自家宅中,然後一屁股坐到後堂榻上,卻是依舊憤恨難平。「已經第三次了,今日我又去找他,連著王允、華歆、荀彧、荀攸、鄭泰、桓典他們俱在,都一起勸說,讓他許我直接宰掉那些躲在家中的閹宦,他居然又不許?!難道真的反悔了不成?!」

  「大將軍不至於此的。」聞訊趕來的郭圖趕緊在旁小心勸道。「我看他不過是緩兵之策,等局勢握在他手中再動手而已。」

  「我也知道,但卻擔心萬一。」袁紹聞言愈發憤然,甚至有些頭疼起來。「你們說,萬一各路募兵入朝,大將軍優勢盡在,反而不在意我們,屆時真要維持宦官又如何?本朝宦官是那麼容易對付的嗎?他何進想做竇武,我卻不想做陳藩!」

  「不會的。」站在一旁的郭圖剛要再說,旁邊榻上隨意歪坐的許攸卻是忽然撚須插嘴道。「公孫文琪今日送來奏報,遼西事已平,大將軍不是想晉他為驃騎將軍,讓他引兵到河內壓場嗎?本初你想想,董卓、丁原、橋瑁三人便可以嚇得太后放宦官出宮;五路募兵便可以讓大將軍大局在握,那衛將軍一來,何大將軍還有的選嗎,他想不誅宦也不成吧?公孫文琪可不會在這種事情上猶疑。」

  「那就更糟糕了!」袁紹當即應聲。「我輩辛苦數月,卻要為他人做嫁衣嗎?」

  「所以,本初的意思是想讓大將軍與閹宦之間再無轉圜?」許攸不由一聲嗤笑。「而且,最好趕在公孫文琪折返之前,盡快為之?對否?」

  「子遠有謀,不妨直言。」袁紹只覺得自己額頭髮燙,一時滕頭難耐,所以懶得跟對方打呼哨。「這時候還說什麼廢話?」

  「簡單!」許攸忽然肅容。「大將軍自有餘地,本初你一時難以逼迫於他,但未必不能逼迫他人!你不是司隸校尉嗎?為什麼不立即假傳大將軍的意思,讓各地官府捉拿十常侍家眷、族人呢?」

  袁紹怔了片刻,卻又看向了郭圖。

  郭公則沉思片刻,然後難得對許攸的意見點頭稱是:「這一計極妙,此番舉動,不在各地官府信不信,也不在各地官府有沒有那個膽量,甚至不在於明示大將軍我輩不願再等,只在於告訴那些躲在家中的閹宦,大將軍不可能赦免他們,天下人都不可能赦免他們,他們只有死路一條!而大將軍想通了這些閹宦的心境,也自然不會再猶豫了。」

  袁紹扶著額頭思索片刻,卻是忽然動身,兀自往司隸校尉府而去了。

  就這樣,第二日,無數洛中公文果然堂而皇之發往各地,公文直接了當,以大將軍何進的名義點名緝拿張讓、趙忠、段珪等常侍黃門家屬、族人,洛中的僵局瞬間便被打破。

  而有意思的是,就在何進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而周邊的智謀之士還沒來得及向他說明袁紹這個舉動的背後含義之時,這日中午,他的異父異母弟弟,車騎將軍何苗,卻是再度前來拜訪。

  「什麼意思?什麼叫『平享富貴』?」何進扶著腰中佩玉,蹙眉反問。

  「兄長。」剛剛落座的何苗無奈答道。「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兄弟姐妹,本不過是南陽普通人家,如今有了這般富貴,為何一定還要折騰呢?享受富貴才是正理。」

  何進張口欲言,卻被自己這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弟弟給氣得無話可說……可憐自己苦心平衡,拉攏這個,壓製那個,只求何氏能夠不落的滿門俱亡的結局,結果在自己弟弟眼裡,居然還耽誤他享受富貴?!

  而且其人越想越怒,到最後居然是直接扯下手中玉佩,狠狠摜在了地上,一時粉碎。

  何苗見狀,情知是惹怒了對方,也是不由訕訕,便立即告辭而走。

  到此為止,閹宦們最後一次懇求和解的努力,因為何苗的愚蠢,還未開始,便已經結束了。

  這一天,是五月二十四日、

  衛將軍公孫珣剛剛吞並完上谷烏桓,劉備尚在從揚州折返的路上,鮑信還要五六日才能回來,張遼、張楊還要三四日才能到洛陽,而王匡已經帶兵趕回到了洛陽城東二十里處。

  與此同時,丁原在孟津,橋瑁在鞏縣,董卓在幾陽亭……大家都在看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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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平六年……袁紹懼進變計,因脅之曰:『交構已成,形勢已露,將軍複欲何待而不早決之乎?事久變生,複為竇氏矣!』進於是以紹為司隸校尉,假節,專命擊斷;從事中郎王允為河南尹。紹使雒陽方略武吏司察宦者,而促董卓等使馳驛上奏,欲進兵平樂觀。太后乃恐,悉罷中常侍、小黃門使還裡捨,唯留進素所私人以守省中。諸常侍、小黃門皆詣進謝罪,唯所措置。進謂曰:『天下匈匈,正患諸君耳。今董卓垂至,諸君何不早各就國!』袁紹勸進便於此決之,至於再三;進不許。紹將退,忽聞太祖捷報至,乃憂顧左右曰:『若衛將軍至,焉有你我處分地?』遂以郭圖、許攸計,偽書告諸州郡,詐宣進意,使捕案中官親屬。至此,進謀積日,頗泄,中官懼而思變。」——《典略》.燕,.裴鬆之注...
timlight 發表於 2019-1-28 09:44
第11卷 第41章 白首漢廷刀筆吏(續)

  中平六年,或者說是光熹元年,五月二十四,日頭剛剛偏西,張讓就得到了來自何苗的傳信。

  而聽到傳信後,聚集在張讓宅邸中的諸位常侍、黃門幾乎絕望……當然會絕望,實際上,早在丁原火燒孟津、董卓上書誅宦,何太后將他們攆回家以後,這些人就已經絕望和後悔了。

  現在回頭想想,他們最不應該做的事情,就是出賣蹇碩,蹇碩的兵權其實是他們最大的倚仗。

  不過,絕望之餘這些人也做好了其他準備,實際上,早在公孫珣報捷的奏疏到達洛陽那一天,這些人就開始重新串聯了。因為那個時候張讓等人就已經反應過來,他們的妥協注定毫無意義。

  畢竟,一旦公孫珣這個不講理的人引兵南下,誰也保不住他們。

  所以,必須要反抗。

  而袁紹這一次禍及家人,只不過逼得他們進一步下定了決心而已……再不決死反抗,非但自己性命不保,連家人也要牽連,如此還有什麼可顧慮的呢?

  五月二十四,下午,張讓離開了密室,來到側院去拜會自己的兒媳婦何氏,這是何進同父妹,是何苗同母妹,也何太后同父同母的胞妹。

  而甫一見到何氏,身為公公的張讓便跪地叩首,他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請自己的兒媳婦去見何太后,準許他們這些常侍、黃門入宮,再伺候太后、新天子兩日,因為他們這些人知道『不容於大將軍』,所以準備各自歸鄉了。

  何氏如何見過如此陣仗?幾乎是立即答應,並即刻入宮去了。

  五月二十四日傍晚,諸常侍、黃門重返宮中。

  而與此同時,何進也終於在何顒、逢紀等人的提醒下想明白了眼下局勢。

  五月二十五,上午,何進見到了自己派出去的募兵首領之一,王匡。後者募兵數千,駐紮在城外二十里處,其本人則領其中千餘精銳,直接進入到了洛中。

  這個人的出現,讓何遂高大喜過望。

  五月二十五,中午,何進接到太后旨意,要求他前往嘉德殿議事,而剛剛得知自己兵馬到來的何遂高也不以為意,便徑直前往位於南宮的嘉德殿。

  這裡多說一句,嘉德殿是南宮正殿,天子日常辦公休息的地方,也是大朝會舉行的地方,距離尚書台很近,而當日南宮火災後重新整修過一遍,倒也金碧輝煌。

  不過,即便是去位於南宮的嘉德殿,即便南宮虎賁軍首領如今乃是袁術,何進依然有所準備,他提前招呼了袁術,而且,還先往尚書台一行,在那裡招呼了尚書台的侍衛與諸位尚書,這才不慌不忙往嘉德殿而行。

  下午時分,兄妹在殿上相見,結果一如既往,何氏請求自己兄長放過十常侍,而何進卻請求自己妹妹不要再維護這些人……只不過今日剛剛添了兵馬在手,昨日又為此事與何苗撕破了連,何進的腰杆子挺的格外直,說話也衝了許多。

  用他的話來說,就是要誅殺十常侍!

  兄妹二人不歡而散,而何進卻並未出宮,而是轉到尚書台,與諸位尚書議論政事,一直到傍晚,才準備出宮。

  「大將軍!」公孫越持文書往尚書台而來,卻是迎面撞上了將要出宮的何進。

  「文超可是許久未到我府上了!」何進見到公孫越自然是滿臉笑意。「如何啊,今日可有空閒?」

  「大將軍邀約,越自然不敢推辭。」公孫越當即輕笑答道。「晚間一定叨擾。」

  何遂高聞言扶著腰中儀刀愈發大笑:「再過一個月,萬事平定,你兄長也來洛中,咱們就可以放下心來,隨時相聚了。哪裡現在,連日辛苦,想喝一杯酒水都不敢輕易放縱。」

  公孫越也是不由陪笑。

  「不耽誤你做事了。」何進見狀便兀自扶刀而走。「晚間莫忘了過來。」

  公孫越躬身相送。

  而眼見著何進將要轉身,這位黃門侍郎卻是心中一動,忽然想起一事來:「大將軍!」

  「何事?」正好走在一名虎賁軍武士身側的何進不以為意,轉身相詢。

  「我兄長私信於我,讓我提醒下你,如非萬不得已,事成之前莫要輕易入北宮!」公孫越如此提醒道,卻不知道真是公孫珣的意思,還是他借了自己兄長的名義。「尤其是閹宦昨日重入北宮。」

  「我曉得了。」何進當即頷首。「我如何會如此愚蠢?」

  言罷,二人各自轉身,一往中台而去,一往宮外方向而走。

  然而,公孫越尚未入中台,何進尚未轉彎,卻忽然有一名小黃門匆匆跑來,然後飛奔到何進跟前下跪:「大將軍!太后有詔,請你再回去嘉德殿一趟。」

  何進冷笑一聲,卻是不以為然,便兀自又往嘉德殿而去了。與此同時,全程聽到如此言語的公孫越也並未在意,而是繼續去送他的文書……畢竟,嘉德殿就在尚書台旁邊,而這裡是南宮,不是北宮!

  北宮是天子居所,也是後宮所在,是宦官們的根基,而南宮卻不是宦官們的老巢!這裡有御史台、尚書台,一牆之隔就是銅駝大街,大街對面就是各種官寺衙門,那裡滿滿都是何進的人。

  甚至就在南宮內,嘉德殿旁,大將軍和士人們就有一處共有的據點。

  沒錯,就是公孫越正要進入的尚書台。

  此時此刻,南宮的虎賁軍歸袁術節製,而尚書台的侍衛們更是早早被替換為心腹之人,只聽錄尚書事的大將軍與太傅袁隗二人的招呼。

  如此局勢,如何去不得旁邊的嘉德殿?

  實際上,何進中午就已經去過一次了啊,還在那裡跟自己妹妹吵了一架,此時太后再次召喚,不外乎是想接著吵或者乾脆服軟……有什麼不能去的?

  就這樣,八月二十五黃昏,何大將軍再度來到了嘉德殿殿下,按照禮儀,他需要在殿前禁撻處脫履下刀,然而,其人剛一坐下,鞋子只脫了一隻,就赫然發現,身邊突然出現了數十名手持利刃的宦官。

  而為首之人,赫然是頭髮早已經花白的張讓、趙忠、段珪等人。

  雙方相顧無言,到了這份上,也不需要什麼言語了。而沉默中,何進忽然起身,只穿一隻鞋子便試圖逃竄出殿……只要逃到中台,他都還能有救。

  十幾名宦官也毫不手軟,眾人蜂擁而上,亂刀齊下,而何進身中數刀,卻依然衝出了禁撻,來到殿下。不過其人到底是挨了數刀,根本無法支撐,卻是被擔任尚方監的中黃門渠穆趕到殿下,一刀斃命,複又割下了他的首級。

  身係洛中,甚至整個天下平衡的大將軍何進,一命嗚呼。

  平心而論,這次殺戮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不要說何進本人,若是公孫珣甚至公孫大娘在此,面對如此情形,恐怕也都會茫然失措的……要知道,長久以來,公孫大娘這個三把刀一直認為何進入宮而死的宮殿就是宮殿,後來知道了南宮北宮以後,更是理所當然的認為是北宮。

  而即便是在南宮尚書台養過一陣子雞的公孫珣也是如此,他老早就從潛意識裡認為,何大將軍『將會』死在北宮。

  但實際上,無論是眼前還是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中,何進都是死在了南宮,死在了距離尚書台極近的嘉德殿。

  而且,這次死亡並不足夠稱得上是政變,更多的像是刺殺,因為即便是何進死了,南宮仍然不在,或者說不全在宦官們的控制之下。

  殺了何進,閹宦們便兵分兩路,一路自然是曾為大長秋的趙忠出面,往宮城上去聯絡虎賁軍中的舊部,以太后的名義去封鎖宮門;另一路,卻是張讓、段珪等人急切草擬偽詔,任命親宦官的公族許相為河南尹,樊陵為司隸校尉,並攜帶何進首級往尚書台傳詔。

  不過,兩路全部受挫!

  對於何進來說,虎賁軍們不可靠,但對於閹宦而言,虎賁軍們同樣不可靠,大部分虎賁軍選擇了追隨趙忠,立即封鎖宮門,但仍然有不少人虎賁軍選擇立即逃竄,去宮外傳遞消息,就在南宮外銅駝大街上等候的何進心腹吳匡等人立即得知道了何進的死訊,然後即刻鼓噪,試圖進入南宮,卻被那些忠於宦官的虎賁軍給攔在宮門前。

  而中台處,吏部曹尚書盧植接到了宦官們傳遞來的白板詔書後,也是第一時間產生了疑慮……因為這個任命不可能出自錄尚書事的何進與袁隗之手。原本正準備離家的諸位尚書、尚書郎稍一討論,便明白要出大事了,於是即刻封鎖尚書台門窗,並開始拔出儀刀守衛。

  「大將軍何在?」等到身後準備妥當,盧植更是第一時間出中台喝問。

  迎接他的,則是一個中黃門奮力擲進來的何進首級。

  場面一時驚愕,跟著盧植出來的諸多年輕尚書郎多有失色。但盧植只看了一眼,就乾脆利索的從旁邊還有些茫然的虎賁軍侍衛手中奪戈而立,公孫越見狀也是長歎一口氣,然後同樣從侍衛手中奪戈去維護盧植。

  這次輪到張讓這些人茫然失措了,他們經歷了那麼多風雨,卻是第一次看見正經的士人,還是海內名儒,面對著他們亮出了兵刃。

  無奈之下,張讓等人下令強攻中台。

  但是,由於虎賁軍的不可靠性,由於吳匡等人還在宮門前,兵力不足的張讓只能讓宦官們持刀向前,而中台本就是高台宮殿,他們居然一時僵持難入。

  五月二十五日晚,虎賁中郎將袁術得到了自己部分屬下的彙報,換言之,袁氏搶在所有人之前,第一時間知道了大將軍的死訊。

  聽到彙報的袁隗手足無措,倉促之下,只能招來自己三個侄子,就在自家院中討論。

  「叔父大人是什麼意思?」袁紹咋一聽到此言,第一時間也是慌亂無措,但很快,不知道為什麼,他就陡然握緊了腰中刀把,語氣居然也變得平靜了下來。

  「我不知道。」袁隗茫然應道。「我是問你們,如今大將軍突然被殺,你我如之奈何啊?」

  「南宮局勢如何?」袁紹勉力朝袁術問道。

  「不知道。」袁術額頭之上滿是汗水,卻到底還能應聲而答。「虎賁軍一大半留在原地聽了趙忠的命令封鎖宮門,倒也有一小半來尋我,然後還聽說中台那裡似乎也在僵持不下……」

  「吳匡在何處?」袁紹突然打斷對方問道。「對大將軍最忠心的吳匡現在何處?逃散了嗎?」

  「在宮門前聚集,進退不能!」袁術這才想到另外一個情報。

  「這是機會!」袁紹聽到此言,幾乎是立即聲音顫抖了起來。「叔父大人……大將軍的勢力沒有離散,也不可能這麼快離散,而洛中人盡皆知,大將軍和我們袁氏是盟友!若此時我們能為大將軍報仇,就可以奪取何氏的所有東西!從此袁氏一家獨大,比當年霍氏還要強橫!我們原本不就是這麼計劃的嗎?不過是何進突然死了,不需要我們再費心思與他爭權了而已。」

  「若如此,天下人如何服我們袁氏?」袁基也是突然滿頭大汗。

  「我們袁氏為天下人誅殺宦官,誰不服我們?」袁紹凜然反問。「兄長難道不知道,天下苦宮中數十年了嗎?!」

  「何氏還有車騎將軍在!」袁術嗓音微顫,本能去撚須的手也有些發顫。「二人雖然向來不合,也無學院,卻終究是兄弟。」

  「告訴吳匡那些人,何苗是閹宦一夥的,大將軍之死就是他們所為,讓那些武夫趁亂殺人!殺了何苗,何氏的權勢就都是我們的!」袁紹當即回複。

  「公卿中也有反對我們的。」袁隗小心翼翼的提醒了一下自己的侄子。

  「也殺掉!」不知不覺間,袁紹已經挺直了胸膛。「這件事情叔父和兄長來做,以叔父的名義召集群臣,就在咱們家裡,殺掉那幾個素來與閹宦走得近的公卿,以作警示!」

  「城外有外兵!」袁基忽然又提醒道。「丁原、董卓、橋瑁……」

  「這恰恰是我們的優勢。」袁紹似乎早有所料。「若非是有此外兵,我還未必敢替大將軍複仇……三路外軍,董卓是叔父故吏,橋瑁素來與我交好,先不驚動他們,待洛中事定,大義在手,我們再驅使董卓、橋瑁去兼並掉丁原,那局勢就徹底在我們手中了。」

  叔侄四人,一時沉默。

  「可是……說了半日,如何要為大將軍報仇?」一片沉默之中,袁術忽然想到一個最根本的問題。「閹宦們現在在宮中。」

  「那就攻打南宮。」袁紹面無表情。「你去找吳匡,我去找剛剛募兵回來的王匡,一起攻打南宮。」

  叔侄幾人再度沉默了下來。

  「還有什麼可猶豫的?」一時間,袁紹勃然作色,而且居然只是對著袁術大怒。「這個時候,要嘛去打南宮,讓我們袁氏徹底成為天下仲姓,要嘛你我兄弟就只能學當年黨人那般遠遁山海!叔父和袁基可以有退路,你跟我有嗎?!」

  袁術怔了一下,卻是忽然轉身而去。

  袁隗、袁基面色蒼白,看著袁紹諾諾不語……好像第一次認識這個至親之人一般。但袁紹並未停留,他拔出自己腰中從未染血的佩刀,只是看了一眼,便兀自拖著白刃向外而去。

  五月二十五日晚,袁術引忠於自己的少許虎賁軍,外加大將軍所屬從事吳匡,一起引兵攻打南宮。

  稍晚,袁紹尋到剛剛募兵回來的王匡,倉促召集了數百人,加入到了攻打南宮的隊列之中。

  五月二十六日清晨,袁紹、袁術、王匡吳匡,聯手攻入南宮宮牆,並彙集了中台諸位尚書、尚書郎,政變的具體訊息被徹底傳播開來。

  五月二十六日上午,得到訊息洛中所有政治勢力不再猶豫,幾乎是全部出動。

  車騎將軍何苗引兵入宮,試圖救出自己的妹妹和外甥,並為兄長報仇;隱藏在劉寬故邸中的田疇,也即刻動員,率百數十義從殺入南宮,以求解救公孫越與盧植;董卓親弟董旻也不敢怠慢,匆忙中也帶數十西涼兵攻入南宮;而西園各部,馮芳、曹操等有閹宦背景之士人被剝奪兵權,但旋即他們就各自回家帶些許兵丁入宮,參與攻殺閹宦,以示清白;至於其他種種,各處府台、官邸,紛紛派出各自侍衛,去入宮攻殺閹宦。

  誠如袁紹所言,天下苦宮中數十載了!

  何止是袁紹不願意再忍,滿朝文武,天下士民,誰願意再過之前靈帝在時的那種日子?!

  而換個角度來說,當前一日盧植見到何進的首級,第一反應不是斥責,而是去奪戈的時候,張讓、趙忠等人的拚死所為,就注定只是困獸猶鬥罷了!

  士人們為了自保拿起了武器,然後瞬間便發現,所謂皇權、宮廷都是那麼的可笑。

  五月二十六日中午,得到消息的太傅袁隗心中大定,立即以勾結閹宦叛亂的名義,在自己府邸中公然處決了同為公族卻偏向閹宦的許訓與樊陵。

  五月二十六日下午,南宮大半被反宦官勢力攻陷,宮城著火,火光中,就在嘉德殿前,吳匡以為大將軍報仇的名義,聯合董卓弟弟董旻,突襲殺死了車騎將軍何苗,城中各處也開始趁機火並攻殺,北軍、西園皆有動亂。

  五月二十六日晚,到二十七日清晨,南宮幾乎全部淪陷,袁紹憑借著自己的威望,下令封鎖宮門,反過來在宮中屠殺宦官。

  一時間,無論是否有位階,是否有惡名,南宮宦官幾乎被憤恨了幾十年的士人們盡數屠殺,甚至有鬍鬚少的侍衛、御史、尚書令被誤殺。

  而就在此時,趁著袁紹等人大開殺戒,宣泄憤恨,之時張讓、趙忠等人卻突然挾持何太后、天子劉辯、陳留王劉協三人逃出南宮,試圖經過南宮北宮之間的禦道逃入北宮。

  然而,倉惶走到禦道之中,卻忽然聽到身後動靜不斷,兼有慘叫聲出現,回過頭來才發現,居然有數十人各自持械追來,而為首一人,高冠白髮,身長清瘦,持戈而來,居然正是盧植盧子幹。

  「盧公為何追索太后與天子儀架?!」張讓抱住天子劉辯,轉身執刃厲聲喝問。「南宮有賊人作亂,燒宮截殺,血流滿地,我們這些做奴才的將太后與天子送往北宮安置難道不對嗎?!還是說你要當著天子的面作亂,讓我們血濺到天子身上?!」

  「事到如今,何必還做亂言?」盧植持戈相對,鬚髮皆動。「你們依仗天子權威,作威作福,禍亂天下,到了今日還要以天子、太后為質嗎?!」

  「你到底想如何?」趙忠推太后何氏向前,卻也是厲聲作色。「真要對太后、天子刀兵相對嗎?」

  「我為人臣,豈會對天子、太后動刀兵。」盧植當即凜然作答。「但今日你們也不要想再有所為,你們挾持著天子與太后到何處,我自然會跟在何處……我倒想看看,你們到底還能如何?!」

  「張、段兩位常侍先帶天子與陳留王入北宮。」宦官們聞言個個色變,倒是性格偏狹的趙忠怒極生笑。「我與太后在此與盧公好好辯一辯!」

  張讓等人大喜過望,立即轉身逃走,一時間只剩下趙忠一人挾持太后立在禦道之上與盧植等人對峙。而盧植、公孫越、田疇等人率領的人手雖然很充足,但礙於何太后驚慌失措,只知慟哭,卻居然一時不能奈何。

  「太后!」盧植上前數步,持戈而言。「現在素來臣處,趙忠不敢殺你……」

  「太后莫哭!」趙忠也居然是何太后開口道。「老奴也想問你一件事。」

  太后聞言驚慌不已,想要動作,但卻手足俱麻,想要做應聲,卻居然聲音嘶啞,不能說話。

  「無妨,太后只管點頭搖頭便是。」趙忠愈發冷笑。「老奴想問你,當年你毒殺了王美人,先帝要廢你,難道不是我們這些人合力掏出幾億錢賄賂了先帝,才保住你的位子嗎?」

  何太后當即點頭不止。

  「可為什麼,我們屢屢示弱,屢屢懇求,不過是求活命而已,可大將軍卻不願給我們機會呢?甚至還要族誅?這算不算何氏負我們在先?」

  何太后再度點頭,卻又哭泣搖頭。

  「你們這些閹宦之流,禍亂天下,人人皆欲誅之,大將軍要處置你們,這叫不因私而廢公!如何算負你們?」憤然出聲的,乃是跟來的義從首領田疇。

  「放屁!」趙忠終於勃然大怒。「天下禍亂固然有我們這些人的責任,但只有我們有責任嗎?盧子幹,你是海內名儒,你來與我說……我們這些閹人固然汙穢不堪,可從袁氏以下,滿朝公卿,從你的學生公孫氏以下,遍地邊將牧臣,乃至於你這樣的名儒世族,又有幾個是個乾淨的?!殺了我們,天下就能太平了?」

  田疇張口欲駁,卻被沉默不語的公孫越示意攔住。

  然後,立在最前面的盧子幹不慌不忙,依舊是持戈而對:「趙常侍所言,確實無可辯,誠如你所言……殺了你們,天下未必能夠太平!但不殺你們,天下就永遠太平不了!你以為呢?」

  刀兵火光之中,趙忠居然沉默了片刻,然後其人卻是忽然向前猛地推了一把,將太后何氏推向了盧植懷中,盧植趕緊接住,而趙忠卻是趁機在禦道中後退數步。

  公孫越、田疇趕緊向前逼近。

  然而,失了倚仗的趙忠不慌不忙,卻居然又持刀笑了出來:「盧子幹……你不能駁我言,我也不能駁你的言語。但我還是想問一問你,你想過沒有,何進已死,何苗也死,如今我們這些閹人若是也被你們殺光了,那無人扶持天子,會不會反而天下大亂呢?」

  盧植一手扶著太后,一手持戈,居然沉默以對

  「我曉得了,你想到了,卻因為對我們這些閹人有與怨氣而不願意放手。」趙忠愈發大笑,宛如癡狂。「天下人都說我們閹人自私,但天下人卻不知道,你們這些士人才是最自私自利之人!天下人都說我們閹人玩弄權術,但天下人卻不知道,你們這些士人才是最無君無父之人!我趙忠堂堂大長秋,豈能落入你們這種偽君子手中?」

  說完,一直後退的趙忠忽然止步,然後不顧身前數把逼近的白刃,竟是突然橫刀自刎,血濺五步,灑滿禦道。

  「遣一半人護送太后去崇德殿安置!」停了半晌,鬚髮花白的盧植方才出聲,卻依舊面色如常。「咱們接著追!」

  ————我是血濺五步的分割線————

  「中平末,何進死,南宮流血,張讓等常侍因挾太后、少帝及陳留王,劫省內官屬,從複道走北宮。尚書盧植執戈追於道中,讓等先走,獨忠持太后斷路。植仰數,忠亦憤:『禍天下者,豈獨吾輩閹宦?公卿以下,誰能忠廉?殺吾便可求漢室太平乎?』植從容對曰:『不殺汝輩,則漢室終無太平!』忠慚,乃釋太后,自刎於複道中。」——《世說新語》.言語篇
timlight 發表於 2019-1-28 09:50
第11卷 第42章 丈夫功業本相依

  二十七日,占領了南宮的袁紹堂而皇之的號令所有人,排兵布陣,準備攻打北宮,北宮的閹宦們無可奈何,再度放棄北宮,挾持天子與陳留王出逃……到此為止,閹宦一敗塗地,南宮北宮血流成河。

  而也就是這一天,之前還在幾陽亭看風景的董卓方才匆匆趕到了洛陽城西的顯陽苑,他是前一日,也就是二十六日,發現洛陽著火,然後又有自己親弟董旻的傳訊,這才知道了洛陽出了天大的事情,然後便匆匆率自己的三千西涼兵趕到洛陽城下。

  不過,就在城外數里處的顯陽苑,董仲穎稍一分析便明白了自己該去的去處——洛陽沒必要進去了,該殺的早殺了,去了連口剩飯都沒有,此時唯一的好處在於尋得天子。

  然而天子在何處?所有人都說天子被劫持出宮,但具體在哪裡,混亂之中,並無確切消息。

  「張讓等人劫持天子與陳留王出宮,必然還是心存僥幸。」顯陽苑內,李儒望著有下午有些陰沉的天色,撚須而言。「然而當時東面有橋瑁,西北有丁原,我們也在西南,他們所能走的道路只有兩條,一個是走小平津往河內,一個是出緱氏往南陽或潁川……去潁川和南陽沒道理,反而是河內有朱公偉,說不定可以依靠著這個素有威望的老臣,引河內兵反撲,也只有這一條路了。」

  「那就走吧!」趕了一日路,坐在一旁稍作歇息的董卓聽到此處,卻是扶著自己腰帶長身而起。「只要五百騎兵,隨我去洛陽北面尋天子儀架,其餘就地安置。」

  「為何只是五百騎兵?」旁邊的牛輔大為不解。

  「若是三千兵,如何能瞞過北面的丁原?」董卓不以為然。「而且這種事情,越快越好,步兵只是拖累!」

  牛輔這才醒悟。

  「算了,你不用去了。」董卓見狀也是無語。「安守此處,讓文優還有李傕、郭汜、華雄隨我去就行。」

  牛輔愈發無言以對。

  其實,此時洛陽周邊兵馬已經不止是丁原什麼的了,就在同一時間,董卓不知道的是,黨人出身的鮑信,已經引三千泰山勁弩日夜兼程來到了洛陽城東,與董卓幾乎是前後腳的關係。甚至張遼都已經引新募兵千餘來到了五社津,正在渡河而來。

  但是,無論是橋瑁還是鮑信,無論是丁原還是張遼,都沒有想到參與其中,只有董卓一人當機立斷,先來到洛陽城下,然後知道天子與陳留王被劫持出洛後,又直接輕兵去尋儀駕。

  就這樣,到了二十七日傍晚,董卓就到達趕了小平津,而等他確定天子未至後又即刻出發,轉向北邙山北面的洛社(小平津到北邙山亭捨所在)。

  果然,等到了洛社,當地亭長立即彙報,剛剛有兩位年輕貴人在此處吃了一頓飯,居然又連夜出發去洛陽了。董卓大喜過望,立即引兵再往南,果然被他尋到了天子與陳留王。

  話說,人家董仲穎從來不是瞎貓碰上死耗子……按照他這種找法,找不到才怪呢!

  實際上,完全如李儒所料,張讓之前正是準備走小平津去河內尋朱儁朱公偉,希望靠著天子來脅迫朱儁這個忠直之人能為他們所用。

  只不過,走到黃河畔,王允派出來的下屬,河南部掾閔貢就引數十人尋到了天子儀架,並且將張讓等人團團圍住。閔貢乃是王允下屬,如何會跟張讓等人客氣,立即動手,一邊格殺宦官一邊要求張讓、段珪等宦官釋放天子。

  到此為止,張讓等人真的是窮途末路,只是朝天子劉辯叩首,然後就轉身投河而死……後漢歷史上延續了百餘年的宦官集團,至此全部覆滅。

  當然,閔貢並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多麼偉大的事情,他見到張讓等人俱死以後,只是趕緊尋來一輛農家用的露車,也就是雙輪架子車了,讓疲憊至極的天子和陳留王兄弟兩個坐上去,遣人慢慢推著,往洛社而行。

  到了那裡,劉辯劉協二人稍微吃了口飯,便重新上路,這一次,由於洛社中有比較好的馬匹,再加上天子劉辯終於也有了些力氣,便讓天子獨自騎一匹馬,陳留王坐在了閔貢懷中,繼續趕路。

  不過,除去閔貢,董卓依然不是最搶先到達的頂級大臣,故太尉、現在閒居在家的崔烈引著一眾洛中公卿往北走,正好搶在董卓前面彙集了天子,此時正在詢問之前的事跡呢。

  而就在此時,董卓引五百騎兵,馬蹄隆隆,直趨駕前。

  時值二十八日清晨,被驚嚇了數日的天子當即面無血色。

  「有詔退兵!」崔烈也是驚慌失措,但還是咬牙向前。

  「退兵?」董卓遠遠聽到崔烈的嗬斥,卻是勃然大怒,其人下馬扶刀而來,竟然直接指著崔烈的鼻子大聲嗬斥了回來。「你們這些公卿,不是國家大臣嗎?現在國家被你們弄成這個樣子,怎麼還有臉讓我這個國家功臣退兵?」

  崔烈被嗬斥的羞憤難耐,只能低頭不語。

  而董卓不管不顧,卻是向前數步,來到被人簇擁的天子身前,躬身一禮:「陛下,臣為並州牧董卓。」

  五百騎兵在旁,董卓氣勢雄渾,劉辯居然喏喏不能答。

  董卓見狀一時氣節,居然指著天子嘲諷了起來:「陛下看到沒有,這就是你與先帝信任閹宦與這些廢物的下場,今天你遭的苦累,全都是這些人和那些死了的閹人一起弄出來的!」

  天子愈發不能答。

  而董卓不以為意,複又去看一旁年紀尚小的陳留王,眼見著對方盯著自己看個不停,卻是主動牽來自己的馬匹,然後直接上馬,並向閔貢索要起了陳留王……那意思是要陳留王來自己懷中乘馬。

  閔貢半驚半怒,既不敢答複,卻也不願意將陳留王交出,一時間也是僵持了起來。

  而就在董卓不耐之時,年方九歲的陳留王卻忽然插嘴:「並州牧大腹便便,我若過去,恐怕馬上擁擠。」

  董卓聞言大笑,然後到底是再也沒有提及此事。

  就這樣,插曲過後,獲得主動權的董卓護住天子與陳留王,眾人一路南行,然後在上午時分終於趕到了洛陽城。

  此時此刻,整個洛陽真正的主政者其實只有一位袁隗袁太傅。這位以屍位素餐聞名的袁氏魁首,終於因為自己兄長早逝,兩個侄子又格外出位,再加上袁氏本身的強橫實力,被推到了歷史舞台的最前方。

  董卓見到袁隗,倒是恭恭敬敬下馬相對,沒有絲毫猶豫便將天子與陳留王奉上……想想也是,董卓昨天下午才到洛陽,然後匆匆忙忙辛苦一夜去尋天子,他這個時候要心思劫持天子那才叫扯淡呢!

  而且,就算他有這個想法,現在也沒有劫持天子的實力和名義啊?

  太后在宮中,天子和陳留王當然是要回宮的,而且袁隗身後,袁紹等人各帶兵馬,甚至這個時候董仲穎已經知道鮑信也來了……洛陽城內城外滿打滿算兩萬五六千人不止,即便是這幾天死了幾千,算他還剩兩萬整,他董仲穎三千兵夠幹嗎的?

  於是乎,為袁氏搶的天子與陳留王的董卓一副忠臣良將的模樣,跟在袁隗身後,從容入城,並準備入宮。

  不過,來到宮牆坍塌的的南宮前時,虎賁中郎將袁術忽然上前,攔住了董卓,並將後者帶到了宮牆下私語:

  「有一件事情想讓董公幫忙。」

  「虎賁中郎將請講。」董卓並不以為意。

  「丁原在城外,動向難明,且其人桀驁無文,若不除去,恐怕會再生禍患。」袁術正色言道。「偏偏,其人又不能無罪而伐。董公是國家名將,能替我們袁氏兼並掉他嗎?」

  董卓怔了片刻,居然沒有直接答複,也不知道是在想什麼。

  「董公放心,事後必然有厚報。」袁術再度勸道。「這是我叔父的意思……你也知道,我們袁氏畢竟與大將軍身前多有來往,有些事情不好出面去做。」

  「不是不行。」董卓在腦子裡算了一個簡單的數學題後,忽然覺得自己心跳加速,於是立即小心翼翼的提醒對方。「但我只有三千兵馬……丁原也有三千人!」

  「確實!」袁術一時醒悟。「那董公的意思呢?是要橋瑁或者鮑信幫忙嗎?」

  「不用,只要虎賁中郎將許我一件事情便可。」董卓強壓心中雀躍之意,正色而對。「請太傅從尚書台傳一道旨意給我,讓我名正言順去兼並洛中殘兵即刻……不要多,一日內,在洛陽搜刮個兩三千吧,五千人,我就能幫袁公鏟除丁原!」

  袁術稍一思索,卻是乾脆利索:「旨意可能有些麻煩……董公不知道,前幾日大亂,各處印璽遺散,今日好不容易整飭打掃,卻發現獨獨少了傳國璽。」

  董卓目瞪口呆,心中愈發驚疑不定。

  「所以,現在印璽都在南宮嘉德殿內一起放著……不好當眾調用。」袁術繼續說道。「但是城中大將軍舊部,倒是有這麼幾隊人可以直接借給董公。」

  董卓扶著腰帶,認真傾聽。

  「吳匡那裡有何大將軍直屬的數百人,王匡那裡有剛剛募兵帶來的千餘人,還有車騎將軍何苗,此人勾結閹宦,被攻殺以後,他的部屬千餘人也在我們手中……可以嗎?」袁術扳著手指頭問道。

  「可以!」董卓當即挺著胸脯答道。「虎賁中郎將若能將這三路兵馬借與我,我今明兩日便能解決掉丁原!」

  「若能成功,我們袁氏必然不負董公!」袁術居然大喜。

  董卓也是啞然失笑。

  就這樣,二十八日下午,當袁隗在南宮匆匆主持改元儀式(改元昭寧)之時,董卓卻匆匆帶著袁氏送給他的兩千多兵還有三千本部兵馬急速進軍孟津丁原部,而當日晚間,雙方在在城外孟津渡前正式發生了交戰。

  事實證明,董卓有些高看丁原了。

  這位在何進死前因為放火燒孟津而進位執金武的前並州刺史、武猛都尉,一點都不武猛,在董卓的西涼兵與洛中大將軍、車騎將軍舊部的攻勢之下下,其人幾乎是一夜敗亡。

  沒辦法,本身軍事素質不如董卓,軍隊素質也不如董卓,原本屬於他的精幹將領,一個張楊一個張遼都不在身邊……其實在身邊也無妨,因為董卓現在才是並州牧,而且他以前還幹過並州刺史,此時身邊更是有來自洛陽的部隊,這次吞並明顯是受到了洛中最高權力中樞的默許!

  換句話說,董卓是在替袁氏兼並何氏舊部!

  於是乎,一戰而下,到了二十九日上午,董卓手中就已經有了足足七八千兵馬……這個數字已經達到了洛中兵力的一半左右了。

  二十九日中午,消息傳到洛中,袁氏諸人大喜,袁隗更是叫來董旻,讓他去告訴其兄長董卓,明日必然有三公之位奉上,讓後者好生去顯陽苑靜候。

  二十九日下午,袁氏大宴賓客,召集洛中各路公卿大臣、名士豪傑,一邊哀悼何大將軍,一邊慶祝討伐閹宦成功,一邊又要討論亂後處置……或者說論功行賞。

  而與此同時,城中那些公認的『人物』,從盧植到袁隗,從袁紹到曹操,從許攸到逢紀,從荀彧到荀攸,從公孫越到鍾繇,從郭圖到蒯越,從劉表到鮑信,從王允到何顒,甚至從袁術到賈詡……沒有一個人能想到,第二日一早,即將進位司空的董卓董仲穎要做什麼!

  實際上,這些人要是真能想到了,也只能說這些人都是瘋子了!

  畢竟,董司空,實乃兩漢四百年第一奇葩。

  「兄長瘋了嗎?」夏日的雨水說來就來,電閃雷鳴之中,跟在董卓身後步行行軍在洛陽城北某一地的董旻目瞪口呆。「廢立……你拿什麼廢立?不是,為何要廢立啊?!」

  「我這麼做是有道理的。」董卓昂首挺胸,扶著腰帶來到一處轅門前,身後七八千大軍也在軍官的呼喊下駐足列陣。

  「有什麼道理?」董旻淋了一頭水,趕緊又匆忙來到雨傘之下。「如何有道理?現在袁公為文,你為武,實在是咱們董氏前所未有的局面了……你要廢立,袁公會同意?」

  「可我若不廢立,如果能越過袁公掌權呢?」雨傘下,董卓依舊不以為然。「你想想,如今洛中真要論權,不過權出三分,一曰天子,二曰太后,三曰袁公……而前兩者因為何大將軍的緣故,早已被擰在了一起,今日袁氏之所以獨大,便是趁著何進身死,袁氏以盟友的身份名正言順奪去了何氏的權柄。換言之,我若想掌權,就只能逆何氏而為,而若要逆何氏,就只能廢天子,立陳留王,否則斷無可能。」

  這話分析的太透徹了,所以董旻更加著急了,然而偏偏一時又不知道該怎麼勸,就只能趕緊去看跟在董卓身側的另一個人。然而,當董旻看到自己侄女婿李儒那兩個黑眼圈外加一張無可奈何的面孔以後,卻也是無語至極,反而只能自己再去勸。

  「兄長!」董旻不顧雨水,再度小心湊上。「且不說能成不能成,你就不怕外藩以此為由,發兵討伐,幫廢帝複位?」

  「那就殺了廢帝,讓天子只有一人,我倒想看看那些人認不認這個天子的旨意!」

  「要是有人真就不認呢?」董旻咬牙問道。「而且百戰百勝,兵力強橫!」

  「你第一個想問的是領有重兵在關中的皇甫嵩,第二個想問的是幽州的公孫珣,對不對?」董卓終於在傘下回頭看向了自己的弟弟。

  「不錯!」董旻當即嚴肅起來。

  「皇甫嵩早已經沒了進取之意。」董卓依舊自若。「而公孫珣……我為什麼要怕一個隔著兩千里外的人?等我廢立成功,握有天下,他哪來的兵力和後勤打穿整個河北來找我?!」

  董旻居然不能答。

  「岳父大人。」李儒終於開口了。「即便是不算外兵,洛中我們也無優勢,袁氏四世三公,如今又領袖誅宦,一家獨大,聲望如日中天……」

  「當日在渭水見公孫珣驅五萬賊人如驅牛羊,那時候我就明白了,天下事,強者為之!」董卓毫不顧忌的指向了身前已經打開的轅門。「聲望是個屁!而若能吞下這部兵馬,洛中便是我最強,何事不能為?」

  「可即便如此。」李儒都要哭出來了。「還是風險太大……岳父大人為何一定要獨掌大權呢?跟著袁氏走,不也挺好嗎?公孫珣在外,袁氏一定會倚仗大人你的。按道理……」

  「按道理?」董卓猛地嗬斥道。「我為何要與你講道理?!真要道理,日暮西沉,故倒行逆施……這個行不行?!」

  如此作態,不要說李儒與董旻被嚇得不敢再言,便是兩側打傘的人幾名侍衛也猛地一驚,直接打了個趔趄,以至於雨水淋到了董卓身上。

  「好東西啊,又是安利號的東西!」董卓看著頭上趕緊又遞上來的油紙傘,卻是忽然伸手奪來扔到了地上,然後親自冒雨向前。「諸君別來無恙!」

  「董公!」

  自轅門中走出的,乃是一隊甲士,而為首者,赫然是呂布、徐榮、張遼諸人……原來,此地居然是北軍營地。

  「董公是為了張從事而來嗎?」雨水中,徐榮昂首向前詢問。「張從事募兵回來,卻逢洛中大變不知所措,所以只能托身在我們這裡……」

  「我既是為了張從事而來,也是為了諸位而來的。」董卓扶著腰帶在雨中失笑。

  「董公果然是要連我們一起兼並嗎?」呂布長歎一口氣。

  「胡扯什麼?!」董卓聞言不由正色上前,然後以手握住了呂布。「奉先、伯進,還有文遠是不是?我今日過來,乃是知道諸位故人還有不少邊郡豪傑,都在此處,所以過來探視一二……咱們畢竟都是邊郡人,對不對?」

  三人不由微微動容,卻又不禁看向了停在轅門外的董卓所部大軍。

  「持近萬士卒,來看我們兩三千人?」張遼忽然笑道。「董公果然名不虛傳。」

  「路過而已。」董卓不以為然。「讓他們在外面候著,咱們且入內如何?」

  呂布三人當即無言。

  就這樣,董卓拉著呂布的手,昂然進入北軍大營,身邊居然只跟著李儒與董旻,連幾個打傘的侍衛都沒有進來。

  「劉表呢?北軍中候劉表劉景升呢?」甫一進入轅門,董卓便好奇問道。「他為何不在啊?」

  「袁本初有請,他去洛中赴宴了。」呂布乾笑一聲答道。

  「去洛中赴宴為何沒帶上諸位?」董卓一時嗤笑。

  三人當即沉默。

  「還有,之前洛中紛紛,劉景升為何也沒帶你們去洛中做大事啊?」董卓繼續好整以暇的詢問道。「袁氏也為何不用你們這支精銳呢?」

  「董公何必明知故問?」呂布尷尬答道。「自然是在忌憚我們與衛將軍,還有益州劉公他們交往過密……」

  「是啊!」董卓握著呂布的手在雨水歎了口氣。「他們忌憚你們,忌憚奉先是劉益州的門人,忌憚伯進是衛將軍的故將……所以但凡袁氏執政,你們就終究會被閒置!而偏偏劉益州被隔絕在漢中南面,衛將軍距此更有兩千里之遙,此處居然只有我能記住你們。」

  「董公想讓我們做什麼?」呂布沉思片刻後,不由反問。

  「不要說我想讓你們做什麼。」董卓停在了營中校場的高台前,卻是忽然撒手,兀自在雨中登上了高台。「而是說,我能給你們什麼?」

  「那董公能給我們什麼?」呂布在台下繼續詢問道。

  「我沒有名馬相贈,身邊此時也無多少財貨相與諸位。不過,像奉先這樣的英雄,又怎麼會是一匹馬,些許財貨能收買的呢?」言至此處,立在台上的董卓根本看都不看側面的呂布三人,卻是昂首對著校場內好奇來看的北軍與並州新募軍放聲喝問。「諸位北軍袍澤還認得我董卓嗎?咱們在渭水一起打過仗!諸位並州鄉里,還記我的董仲穎嗎?十年前,我曾在並州為刺史!」

  此言既出,更多的士卒不顧雨水,紛紛出營房來看。

  「諸君啊,」董卓繼續昂著頭顱扶著腰帶,自顧自大聲言道。「你們知不知道,我董卓明日便要做司空了?!洛中名門,公卿望族,因為我替他們兼並了丁原,替他們尋回了天子,所以要給我論功行賞,賞我一個三公之位!」

  台下登時響起一片驚異之聲。

  「可是我不服氣!」董卓忽然又抗聲而言。「為什麼?因為我不知道,為什麼彼輩可以輕易用名聲家聲登高位,我輩卻不能以強橫而為天下事?前幾日閹宦之輩為何被夷滅,還不是刀子不夠硬?袁氏為何能一躍而上,還不是他們刀子夠硬!可現如今,這洛陽的刀子不是正在我們這些人手裡嗎?!哪還有什麼事不可以為呢?!」

  李儒、董旻、呂布、徐榮、張遼……俱皆變色。

  「之前呂校尉問我此來為何,是不是要來兼並你們?」雨水之中,董卓愈發扶著腰帶失笑。「我說不是!因為今日願隨我去顯陽苑做大事的人,自然是我董卓的心腹,可若是不願隨我去,我也絕不勉強……誰讓大家都是故舊呢?至於說,跟我去做大事有什麼好處?我可以毫不諱言,若事成,那明日以後,洛中便是我們說了算!而我這個邊鄙之帥當與諸位邊鄙之士……共富貴!唯此而已!」

  言至此處,夏日雨水之中,已經被淋的稀裡嘩啦的董卓轉身便從高台上走下,然後居然停都不停,便徑直出轅門而去。

  而不少並州人、北軍士卒,居然紛紛持械鼓噪跟上!

  這些人,未必聽懂了董卓的意思,但是他們認識董卓,知道董卓當了大官,還知道對方來請他們一起共富貴……僅此而已。

  一片嘈雜中,張文遠轉身看向了徐伯進,而徐榮卻是看向了呂布。

  翌日中午,洛陽城西的顯陽苑依舊大雨不停,但洛中公卿還是很給新晉司空董卓面子的,紛紛前來恭賀,而袁隗身份特殊,不能輕易離開洛陽,但袁紹、袁術、袁基三兄弟卻一起到來。

  當眾受過封賞,剛剛成為董司空的董卓坐定在主席,身後則立著兩名昂藏大漢,一人持矛,一人佩刀,一個喚做呂布,一個稱作華雄……董司空將目光從這二人身上掃過,卻是忽然舉杯向滿堂公卿開口詢問:

  「諸公,當今天子暗弱,望之不似人君,將來或許會效先帝那個獨夫一樣荼毒天下!而陳留王卻極為聰慧,我準備立他為天子,如何啊?」

  滿堂驚愕失聲,卻不由自主的看向了袁紹。

  袁紹也當即蹙眉,然後挺身而出:「董公……漢室恩澤天下四百年,天子尚未親政,擅言廢立,大家恐怕不會同意吧?」

  「豎子!」董卓勃然作色,擲杯在地。「我為司空,兼掌軍權,天下事難道不是我說了算嗎?我今天要做這件事情,誰敢不從?你們都說,衛將軍號稱鋒利為天下冠,難道不知道,他的刀還是我給的嗎?!」

  呂布與華雄各自向前一步,袁紹驚愕跌坐回席。

  這一日,是五月三十日,距離何進身死不過五日,距離董卓來到洛陽城下不過三日。

  ———————我是三日而決天下事的分割線———————

  詩曰:濟水澄而潔,河水渾而黃。

  交流列四瀆,清濁不相傷。

  太公戰牧野,伯夷餓首陽。

  同時號賢聖,進退不相妨。

  謂天不愛民,胡為生稻粱。

  謂天果愛民,胡為生豺狼。

  謂神福善人,孔聖竟棲遑。

  謂神禍淫人,暴秦終霸王。

  舉頭仰問天,天色但蒼蒼。

  唯當多種黍,男兒當自強。

  本卷終。
timlight 發表於 2019-1-29 09:14
第12卷 第1章 河北有義士

  「所以說,董卓三日廢立,還成功了?」

  冀州常山真定,大雨滂沱,城中官寺內,公孫珣正在與一名來客相談。

  「正是。」夏日濕熱的天下,來人滿頭大汗,但其人今日的汗水儼然不止是因為天氣。「五月二十八他才引兵護送天子入朝,那時候他還當眾將天子和陳留王老老實實的交給了太傅袁隗,大家都覺得他不愧是國家棟梁……但三十日,其人拜為司空後,就在顯陽苑兵營中提出了廢立,袁本初當場駁斥,竟然被他直接拔刀威脅。等到九月初一大朝會……」

  「九月初一大朝會又如何?」公孫珣面色如常,繼續好奇詢問。

  「九月初一大朝會上,其人引甲兵上朝,公然提議廢立,還直接告訴所有人他要以軍法維係朝綱,結果滿朝上下只有盧公一人起身抗辯,卻被他看在君侯的面子上只給攆了出去。」此人繼續汗水不停。

  「盧師何在?」

  「當時去了河內,後來不知道去了哪裡。」

  「袁太傅如何反應?」

  「宛如木偶,直接應了。」此人難得歎氣。「第二日廢立的儀式也是他來做的,不止如此,當日董卓還下令,不許再添置宦官,讓百官公卿將家族子弟送入宮內,充任郎官……」

  「……」

  「而九月初三,廢立剛成功,董卓便直接下令,鴆殺何太后,挖出何苗屍首鞭屍,連何太后母親舞陽君也被殺掉……唯獨何大將軍家屬,因為君侯有所關照,被文超引兵從董卓屬下手中奪走,而董卓卻也沒有發作和阻攔。」

  公孫珣猛地抬頭盯住了來客:「文超……你想說什麼?」

  「君侯……洛中有流言,說董仲穎此番有恃無恐,是因為昔日在關中時他和你達成了盟約。」此人看著公孫珣懇切言道。「而且這話還頗有傳播。」

  「是因為北軍投靠了他?而我與北軍素來相善?」公孫珣冷哼了一聲。「若是論此,董卓還是袁太傅的門下掾屬呢,今日的事情是不是全要算到袁氏頭上?」

  「這倒也是。」此人也是尷尬一時。

  「洛中那些人不過是擔心我會被董卓拉攏,屆時真的難制,對不對?」

  「大概有吧……但並未言明,畢竟事發突然。不過,當日袁本初在顯陽苑被嚇到,出來以後見到鮑信,就是直言自己當時見到呂布立在董卓身後,是真的以為君侯還有劉益州與董卓一起合流了,所以董卓才會有恃無恐。直到後來公孫文超引君侯的義從劫走了何大將軍的眷屬後居然直接逃到了河內,劉益州的幾個公子也紛紛有所解釋,大家方才醒悟……總之,事情太急了,所有人都無所適從,各處都亂糟糟的。」

  「袁本初如今在哪兒?」

  「在河內。」

  「為何也是河內?」公孫珣難得一怔。

  「自然是河內。」來人抹了一把頭上汗水,攤手言道。「大家都在河內。廢立以後,更兼何太后被鴆殺的緣故,大將軍舊部王匡大概是反應了過來,於是也引數百心腹兵馬去了河內;甚至並州張楊募兵回來,走到上黨,聽說大將軍與執金武丁原被殺,於是乾脆停下來打出了討董的旗號,也是進軍到河內境內,以作姿態。」

  公孫珣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果然是犯糊塗了,倉促之下,從洛陽離開最近的地方就是河內,而且那裡有黃河隔絕,天然防範大規模軍隊,也足夠安全。再說了,河北畢竟屬於司隸,有想法的人去那裡依然不算是脫離中樞的意思。

  實際上,之前張讓挾持天子往河內跑,甚至公孫珣自己當日留在河內,都是一個意思。

  而這一次的關鍵在於董卓太奇葩、太迅猛了,三天廢立天子,五日鴆殺太后,所有人都沒有後備計劃,所以反應不及之下只能往河內走。

  「君侯!」來人見到公孫珣一時沉思,卻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洛中陡然大變,你欲何為啊?」

  「我也想問你啊。」公孫珣反過來問道。「董卓輕易廢立,你們這些人是怎麼想的……跟我說實話,你在乎廢立嗎?」

  「如何能不在乎?畢竟是廢立之事。」此人繼續抹了一把汗水。

  「要不要先寫幾個字再答?」公孫珣見狀戲謔問道。

  「不用。」此人,也就是黃門侍郎鍾繇了,聞言倒是不禁正襟危坐。「這種事情,來之前我多少捫心自問過,早有想法……」

  「但你得給我說實話。」公孫珣嗤笑道。

  「喏。」鍾繇俯身應聲,然後方才正色言道。「我以為設身處地,以董卓那邊來看,他一個邊將武夫,若非是廢立成功,如何能掌握朝政,一躍而為天下權柄所在?我來之時,他已經向關中皇甫將軍發出命令,讓對方交卸軍權,還讓人往涼州招降韓遂、馬騰,而且還要京兆尹蓋元固入洛……這幾件事情,我以為一定能成。屆時,其人強兵在手,雍涼在握,難道不是因為天子在手的緣故?」

  公孫珣緩緩頷首:「我也是服氣的……換成我,還真沒這個魄力。」

  「可這畢竟是廢立之事,他一武夫而為此類事,誰能心服?」鍾繇複又歎氣。「更不用說,廢立時他還居然引兵入宮,要以軍法製朝綱,而且廢立之後,居然還鴆殺太后,鞭屍何苗……便是需要清除何氏,舞陽君一把年紀了,一個老婦人而已,子女俱喪,他居然也能殺掉?!所以我以為僅憑此二者,其人必不能成事!」

  「說的好啊。」公孫珣點頭認可道。「說白了……朝堂諸公厭惡他,三分是因為廢立這種事情本身太過令人震動,而他以一武夫之身為之,壞了規矩;三分是因為他武人作風強橫無度,濫殺不止;還有三分是因為他出身低微,朝中諸人天然不願與他同謀……最後一分,其實有些人未必就真在意這些,但卻因為前面九分而知其人不能成事,所以離心離德。」

  鍾繇無言以對。

  一陣沉默之中,忽然間一隻肥胖而又類似小老虎的橘黃異獸從公孫珣身後扭著屁股走了出來,然後直接無視掉坐著的二人,來到堂前廊下,盯著上面墜落的水線好奇觀望。

  鈡元常自然知道這是貓,早年間還很少見,但近些年來卻頗在達官貴人府上常見,好像好就是因為眼前這位衛將軍開始,才漸漸風靡的。

  「我再問你一事。」盯著那肥貓屁股看了一會,公孫珣忽然又正色相詢。「元常,你以為我在北地,於洛中而言,是震懾了局勢呢,還是催動了局勢?」

  鍾繇依舊沉默。

  「我懂了。」公孫珣一聲長歎,這才回過頭來,對著堂後輕聲言道。「大人,看來這次還是你說的對。」

  「不是我說的對。」一個年長女聲陡然從後面響起,隨之而來的是數十名婢女捧著燭火湧入堂中,隨後才是一名衣著華貴的年長女子在數名美豔侍女的環繞中從後面轉出。「而是說,這天底下的有形無形的事情都是要講規則與道理的……」

  鍾繇聽到大人二字,哪裡還不曉得是誰,趕緊俯身行禮,而那貴婦人,也就是公孫大娘了,也是饒有興致的上前打量起了鍾繇。

  不過,旁邊公孫珣到還依舊顯得有些無奈:「我以為,我在此處,袁紹、董卓俱能有所收斂呢。」

  公孫大娘聞言再度失笑:「你以為你戰無不勝,實力也頗強,可以震懾朝堂,卻不想漢室已經荒廢,天下早已經民不聊生,人心也早已經全部長草。至於洛陽,那裡是整個大漢朝矛盾的爆發點,這次的動亂,不是因為何進的疏忽,也不是因為袁紹的大膽,更不是因為董卓的恰好引兵到了城外……乃是因為天底下的老百姓吃不上飯、豪強做不上官,公族腐敗如閹宦。而你這樣的邊郡軍頭子的存在,對於集權中央而言,最多只會激化矛盾,不會緩解矛盾。其實,這個道理你早就懂,只是還不明白偶然和必然的關係。」

  公孫珣緩緩頷首,然後忽然扶刀肅容而起:「母親說的極是,我自弱冠出遼西,所見人物固然有碌碌無為貪生怕死之人,但也從不缺不懼生死成敗的豪傑。黃巾潰卒中有人不怕死,豪強鄉吏中也有人不怕死,世族將軍中同樣有人不怕死……世道紛亂,這些英雄豪傑有人為了名,有人為了利,有人為了忠,有人為了義,有人為了強,有人為了望,有人為了橫絕天下,有人為了安定地方,而不管怎麼說,一個個的都是有追求的,怎麼可能因為我比他們強就不做他們想做的事情呢?若是這樣,他們還有什麼資格自稱英雄?真要是心存野望,只會因為見到我居於他們身前,奮力追趕,如是而已。」

  「說的好。」公孫大娘難得對著自己兒子愣了片刻,卻又再度點頭。「想要指望著這些英雄豪傑因為你勢大就低頭,除非他們一夜全都降智變白癡。且不說劉備、諸葛亮那些人如何逆勢而為,便是曹操、袁紹、董卓,哪個不是一開始逆勢而上,以弱對強……所以說,有些事情我能幫你,可有些事情你只能自己去做,我是幫不了你的。」

  鍾繇一時茫然……因為這對母子所言他居然半懂不懂。

  「且不說這些了。」公孫大娘忽然又轉向了鍾繇。「你就是鈡元常嗎?」

  「是!」滿頭大汗的鍾繇再度俯身而拜。「潁川鍾繇,拜見老夫人,未曾想老夫人在此。」

  「元常不必驚慌。」公孫珣一邊向外走去,一邊扶刀笑道。「我母親非常喜歡你的字,這次她來替我收攏戰俘,本來昨日便要回昌平的……就是因為聽到你來,這才專門留下來準備見見你。」

  鍾繇難得鬆了一口氣。

  而另一邊,公孫大娘則早已經讓身後一名美豔侍女上前扶起鍾繇,並笑眯眯的讓人擺上筆墨紙硯:「既然見到了鈡元常,一定要求一副墨寶……替我抄一份《四十二章經》吧!」

  「……」

  公孫珣沒有再理會此處的事情,他來到門前,一腳將那隻越來越肥的老貓踢到了廊外水窪裡,然後才直接扶刀走出大堂,轉而沿著長廊,往官寺內堂邊某處廂房中而去。

  這處寬闊的廂房內,因為下雨天色發暗,所以早早點燃了燭火,而燭火下,數名文士打扮之人正在激烈議論著什麼,而見到公孫珣步入,卻是紛紛起身問候。

  「如何?」公孫珣不以為意,直接坐到了房中一把椅子上。「你們可議論出了結果?」

  「議論紛紛,卻不能有結果。」此處資曆最長的婁圭不由撚須失笑。「不要說後來那些事情了,便是眼前鍾元常帶來的車騎將軍一職,大家都有分歧……畢竟,雖然是董卓用來拉攏君侯的東西,受之不免坐實了跟董卓勾連的嫌疑;可車騎將軍位比三公,於本朝而言,更是向來有執朝政的慣例,有了它說不定可以自行任免官吏,所以大家未免不捨得。」

  「那就不要議論了。」公孫珣坐到椅子上正色言道。「我意已決。」

  自婁圭以下,房中諸如戲忠、董昭、杜畿、王修,紛紛起身。

  「董卓為漢室臣子,卻擅行廢立,鴆殺太后,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公孫珣一心還天下太平,怎麼能跟董卓這種名為漢臣實為漢賊的人苟且?」公孫珣不慌不忙言道。「再說了,我身上本來就有名正言順的衛將軍一職,奉命都督本地九郡兵馬,何必再用如此逆賊的冊封?!」

  「屬下明白了。」婁圭等人當即紛雜應聲。

  「而且非只如此。」公孫珣繼續言道。「董卓此人實在是千古奇葩,其人既然敢三日廢立,五六日鴆殺太后,那說不定此時就已經開始屠殺公卿百姓,兩月遷都關中,三月殺掉退位的弘農王……之前是我輕敵了,知道大將軍身死後居然還以為會有數月緩衝時間,不去聚攏兵力,反而輕兵來到常山試圖驅除張燕離開黑山,以至於如今措手不及……總之,現在得盡快做好準備。」

  「君侯不必自責。」婁圭勉力勸道。「太行山南北千里,從代郡一路延伸到河內,俯視幽冀,而且從張燕到於毒,大大小小幾十股盜匪,聚集百萬之眾,居高臨下,從軍事角度來說,無論如何都要剪除掉的……當然,現在突然遭遇大雨,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現任常山都尉,正在低頭的矮胖子董昭順勢抬頭,卻沒有看到公孫珣臉上出現額外的表情,所以立即重新低下頭來。

  「不對。」公孫珣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道。「事有緩急,我原本打算自北向南,像劈柴一樣沿途驅趕清剿太行山百萬盜匪。這樣,一來取得太行天險,並順勢沿途掌握代郡、常山、趙國、魏郡、河內,直達大河;二來,可以收百萬盜匪為戶口,加以軍屯,壯大實力;三來,也可以趁機逼近洛陽……但董卓實在是太快了!快的人喘不過氣來!可想而知,往後數月間,董卓必將冒天下之大不韙,亂政於朝,而天下人或茫然不知所措,或奮起抵抗。此時此刻若能有大義在手,登高一呼,便可跑馬傳書而收人心,勝卻十萬大軍不止。故此,此時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便是會盟志士,舉起義旗討董!太行山賊的事情,是可以緩一緩的。」

  婁圭緩緩頷首,閉口不再多言,王修也攏袖不語。

  倒是其餘幾人,眼神卻飄忽了起來……要知道,公孫珣此言明顯是認定了董卓會自取滅亡,而天下人將不再服從洛陽。不然,怎麼可能登高一呼,便能直接劃拉地盤?

  然而,即便是這些人,此時還是有些心虛的,因為洛陽董……董太尉……單純從政治手段而言,似乎還是很有看頭的。

  這裡必須要多說一句,人董卓董仲穎如今已經是太尉了!而且入朝不趨,讚拜不名,還劍履上殿。

  沒錯,董太尉不僅廢立特別快,殺太后殺的特別快,升官也升的特別快!而且董太尉升得不止是自己的官,所有人的官都升的很快!

  實際上,就在董卓殺了何太后,清算了何氏以後,他立即推行了自己的『新政』,具體來說就是試圖與所有人和解,然後大家一起興複漢室……你沒看錯,董卓,包括董卓一部分心腹幕僚,都是有政治理想的,而且這夥人真的認為所有人會接受他出其不意的廢立,然後跟他團結在一起共建太平。

  此時此刻的他,是真沒想過自己的廢立會引來全面圍攻的,而且他真的以為自己的示好是能換來和解的。

  比如說,這次鍾繇持節過來,就是給公孫珣還有劉虞升官的,劉虞這個公認的漢室宗親輔政大臣新官位是大司馬,而公孫珣這個衛將軍……原本何進不是要給驃騎將軍嗎?那好,乾脆給你車騎將軍。

  還有逃走的袁紹、王匡、鮑信等人,也都封了官,鮑信是濟北相,袁紹是渤海太守,王匡被拜為河內太守,而河內的朱儁則被征召入朝為太僕。

  沒有逃走的,袁隗本人的太傅是升無可升了,而袁術被拜為後將軍,袁基被拜為太常,王允成了尚書令,楊彪為司空,御史中丞韓馥出為冀州牧,曹操被拜為驍騎校尉。

  還有在野的名士,更是離譜,譬如荀爽一開始是被拜為平原相,扭扭捏捏還沒走一半路呢,就變成了光祿勳。還有蔡邕,老小子一開始被征召和荀爽一樣,也不想接受,但是也很荀爽一樣,他們的家族都在洛陽附近(蔡氏在陳留,荀氏在潁川),使者一嚇唬,還是老老實實哭哭啼啼的去了。

  如此種種不計其數。

  而公孫珣的這些謀士們所疑慮的,其實也正在這裡……他們害怕的是,如果所有人都像蔡邕、荀爽這樣礙於各種原因接受了董卓的『合作邀請』,那麼公孫珣這個『登高一呼』算什麼?

  到時候,豈不是首倡反兵、人心盡失?落得個跟韓遂一樣的結局?

  哦,不對,此時董太尉也已經向人家韓文約和馬壽成送去了和解的信號,涼州要招安了!而且可以想像,這倆人一定是最樂意跟董太尉合作的。

  不過,公孫珣上來那句我意已決,有點讓大家不好開口……做謀士的嘛,將軍不聽,說了也沒用啊,說不定反而動搖軍心。而且再說了,那鍾繇私下跟公孫珣說了什麼,大家也都不知道嘛!

  而相對應的,實際上,公孫珣正是猜到了他們會有這方面的顧慮這才會上來就大馬金刀的坐在那裡,來一句『我意已決』!

  當然要決!這個時候必須要決!

  因為,公孫珣剛才已經從內而外想的很清楚了,正如董卓不會顧及他公孫珣而擅自『為天下事』一般,這些人也不會因為董卓的強橫而跟他真合作的……這些人裡面,沒有刀子的士人會假裝屈服;有刀子的士人,會拔出刀子跟董卓比劃一下;至於馬騰和韓遂,就是更是可笑,和解了、招安了,把地盤交出來啊?!

  總而言之,對於這些豪傑而言,董卓送來的官印,他們中大部分確實缺實力的,會笑嗬嗬的接過來,然後轉手就拿這個官印去圈地盤、拉軍隊、壯大實力,再跟董卓拚刀子。而已經有足夠實力和名望的,如公孫珣還有袁紹,乾脆根本不以為意……實際上,如果沒猜錯,那袁紹這時候也肯定打定了主意,準備登高一呼了!

  甚至,按照公孫大娘講述的一些可信事實來看,如曹操這種英雄,乾脆會扔下官職,白身歸鄉起兵……怎麼可能會有人跟董卓合作呢?

  所以回到公孫珣這裡,不說天下人為什麼會跟董卓合作,只說一件事,他公孫珣本人有什麼理由要跟董卓合作?

  且不談野望,也不談什麼邊郡人、內地人,更不談什麼武人、士人,甚至不談什麼漢室四百年權威和什麼擅自廢立……只說一件事,他公孫珣為什麼要和一個殺老婦人來立威的人合作?

  即便是政治鬥爭需要清理何氏,可何進的母親,有什麼錯嗎?

  這種人,再果決、再強橫,甚至再有政治理想,又怎麼可能會成功呢?

  於是乎,公孫珣現在的想法很簡單,討董是大局,不可逆轉……袁紹在河內,挨著洛陽,靠著關東,他距離更近、速度更快,那他公孫珣也要盡快打出旗號來!否則,等到董卓在作出什麼幺蛾子出來,刺激袁紹直接起兵,他這個衛將軍可就尷尬了。

  「只是君侯……」杜畿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插嘴提出了一個技術性的問題。「既然你拒絕了車騎將軍的封號,我們用什麼名義召集志士呢?衛將軍在本朝素來無扶持朝綱的傳統。」

  「不是有大司馬嗎?」公孫珣坦然答道。「我不受車騎將軍的封號,可以讓劉伯安收下大司馬的封賞嘛,然後讓他這個位比三公,甚至高於三公的大司馬來組織一場會盟。」

  杜畿當即閉嘴不言。

  「君侯的意思是,莫非讓劉虞來做這個會盟的盟主?」這個官寺的主人董昭,忽然開口了。

  「當然是我來做。」公孫珣不急不緩地應聲道。「他只是個發起人。」

  董昭:「……」

  「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公孫珣環視一周詢問道。

  「哦。」見到事情已經成了定局,王修也趕緊開口。「請君侯明示,在何處何時會盟?我等也好準備妥當。」

  「北岳常山就在眼前,何必換成其他地方?以大司馬劉公的名義發出征召,從幽州到冀州,從尚在遼西的趙公,到趙國的審正南,全都發出去,讓他們一月內來此處會盟,讓子衡還有德謀都來。」公孫珣依舊早有準備。「要告訴天下所有人,是大司馬劉公和衛將軍公孫珣,首倡義旗,會盟討董!」

  「君侯,此時下雨呢。」王修實在是無奈。「連月淫雨,而且應該是遍及河北,連討伐黑山賊都因為這次大雨而猝然中止,如此天氣,有些人來得及,有些人未必來得及吧?」

  「來不及便來不及,卻也不能再等了。」公孫珣一邊起身扶刀向外,一邊幽幽歎道。「袁本初和董仲穎都不會讓我等的!」

  「敢問君侯,一月後咱們以什麼名義討董?」眼見著自家主公一隻腳踏出了門,戲忠這才忽然想起一件重要至極的事情。「是要重立故君弘農王劉辯嗎?」

  「清君側,靖國難……何必什麼弘農王?!」說著,公孫珣的腳步便已經兀自消失在門外瓢潑大雨聲中,唯獨聲音響亮,還在廊下回蕩。「反正,就是要讓天下人知道,國家逢難,中樞傾倒,河北尚有義士,不願負天下人心!唯此而已!」

  ——————我是行路難的分割線——————

  「董卓既廢立,乃征召名士,撫慰豪傑。其以劉虞宗室名臣,兼有輔政之言,遣使拜為大司馬,以太祖神武,督九郡在北,遣使拜為車騎將軍,欲求二者以付天下事也。詔至,太祖以卓殘暴,擅行廢立,拒之。而虞先不敢辭,後聞太祖拒而斥之,亦不敢示印於左右。時人笑之。」——《舊燕書》.卷六十二.列傳第十二

  作者PS:給大家補充一個歷史知識,歷史上,袁紹的渤海太守是董卓隨手給的,遠低於袁術的後將軍與袁基的太常,他本人從來沒用過,也沒有赴任過,在奪取冀州之前,他一直是在河內、陳留、東郡這些地方轉悠,組織會盟,用的官印是僅次於大將軍的車騎將軍……是他自己刻的,但是絕大部分河北、中原的官員都認!

  遊戲裡,某個劇本裡讓他出現在渤海……純屬為了適應遊戲機製……以袁紹的名望,他登高一呼就能割據一州,隨手都能支持小弟曹操成為東郡太守,奮武將軍,哪裡看得上一個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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