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覆漢 作者:榴彈怕水 (連載中)

 
timlight 2018-6-15 14:22: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01 647360
timlight 發表於 2019-1-31 09:26
第12卷 第2章 關東起群雄(上)

  七月上旬,距離董卓廢立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而淫雨綿連之下,與一日三驚的洛陽相比,洛陽周邊地區卻陷入到詭異的安靜中。

  直到這一日,與洛陽一河之隔的河內,忽然傳來了一封檄文,登時驚破了一眾逃亡之人的失措,並讓他們愈發不知所措起來。

  「今有董賊犯上,挾天子而令群臣。

  昔諸呂為亂,平勃奮起;莽逆篡朝,竇融憂心。蓋因其忠臣不發,則社稷難安。

  西涼董賊,嚐自稱忠良之臣,虛偽示人,然一朝得勢,曆觀載籍,暴逆不臣,貪殘酷烈,於卓為甚:

  擅行廢立,鴆殺太后;殘虐百官,荼毒百姓……」

  「這些就不要念了!」河內修武城中,因為連日陰雨而頭疼病複發而躺在榻上的袁紹忽然憤憤扔下了額頭上的熱敷毛巾。「董卓做的事情,我比他公孫珣清楚!跳過去,找要緊的來。」

  「是。」手持一張版印布告的侍者趕緊往下看去,然後張口就來。「因天下失望,順宇內推心,今有大司馬領幽州牧,光武嫡傳東海王之後劉虞,爰舉義旗,以清妖孽。又,常山太守董昭,願於七月二十二日,祭祀北岳,以定人心……」

  「你且住!」剛剛起身親手為袁紹擰上一個新熱毛巾的郭圖忽然回頭喊停了侍者。「董昭董公仁不是常山都尉嗎,如何變成了常山太守?」

  「這還用問嗎?」一旁坐著的許攸撇嘴言道。「就北面那局勢,大司馬和衛將軍、右將軍在一起,表個太守什麼的,誰還敢不認?而公孫文琪那人,此番若不趁機清洗一二,反而有些奇怪,如我所料不差,除了常山,之前空著的遼西太守位置,還有廣陽那幾個郡,恐怕都被他趁機一口吞下了……接著念。」

  侍者無奈偷看了面色陰沉的袁紹一眼,然後繼續念到:「今邀幽冀之地,南連三河,北盡遼遠,東含渤海,西並太行,鐵騎成群,玉軸相接。廣陽紅粟,倉儲之積靡窮;遼西白馬,匡複之功何遠?又衛將軍天下名帥,若以各路兵馬糧草屬之,以此製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

  念著念著,這侍者自己就意識到念錯了……袁紹只讓他念關鍵的話,可沒讓他把下面這段鼓吹軍事能力的段落給念出來,但是文章確實好,他念著念著就念禿嚕嘴了,於是又趕緊停下。

  但此時已經晚了,實際上聽到這一段後,室內十餘人俱皆變色……這時候這群聰明人誰還不清楚,會盟的實際盟主恐怕正是公孫珣,而非是在檄文上大包大攬,但之前就有傳言被軟禁的劉虞。

  「虛言恫嚇而已!」就在這時,一旁一直沒吭聲的逢紀忽然起身。「衛將軍雖然控制幽州,可他岳父所領塞外五郡太遠,若是從彼處出兵,誰來支持後勤?所以其人所依仗的,不過就是他持節所督九郡,而這九郡中,遼西、右北平、代郡、上谷,都是公認的貧土窮郡,而倉促間所能支持他遠征數千里的,其實只有他這幾年廣陽三郡屯田所得,還在遼西耗費了極多……那點糧食,支撐不了多少軍隊往洛陽去。」

  「可若是他打著討董的旗號,一路南下冀州,順勢吞並河北又如何呢?」許攸不以為然道。「又或者是冀州各處郡國長官紛紛響應他的檄文參與會盟又如何呢?幽州兵強,卻人口稀少、經濟窮困,不足以支撐大軍遠征,這是實話。可冀州九郡,沃野千里,商貿發達!這些地方的人真要是都去了常山,屆時,可就不是能不能去洛陽的問題了。」

  逢紀當即語塞。

  「都不要說了,念完再說。」袁紹扶著額頭上郭圖擰上來的熱毛巾,卻是有些語氣冷峻了起來。「你接著念。」

  侍者不敢怠慢,立即持著檄文繼續念道:

  「又曰:公等或家傳漢爵,或地協周親,或受命寄於爪牙,或持符臨於江海。靈帝獨夫,禍亂天下,不值一曬,然漢室四百年基業,忠豈忘心?今虞欲以衛將軍為將,持節清君側,奉天靖國難!望天下諸公共立勤王之勳,無廢漢室之命,凡諸爵賞,同指山河。若其眷戀窮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後至之誅。

  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好一個試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聽到最後一句,袁紹忽然直接從榻上翻身而起,而且第二次扔下了額頭上的熱敷。「這是檄文是哪個人寫的?」

  「嗯……」侍者趕緊去翻看。「回稟主公,上面說了,河內溫縣王象執筆!」

  「真是如椽大筆,可醫天下!」只穿著中衣,赤腳立在房中的袁紹怒極反笑。「半日頭疼,居然一朝散盡。只是我麾下為何沒有如此出色文筆?而且這王象明明是河內人,卻跟著公孫珣去了常山!傳出去,豈不是要讓天下人笑話我,不識人才?」

  旁邊逢紀欲言又止,很明顯,是看到袁紹正在氣頭上,所以把話收了回去。

  孰料,袁紹眼神銳利,一眼便察覺到了:「元圖有話說?」

  「明公!」逢紀起身答道。「據我所知,此時河內就有一支名筆,唯獨其人在何大將軍麾下時,多有與明公為難之事,所以未必敢來。」

  「你說的可是陳琳陳孔璋?」袁紹當即失笑。「陳孔璋當日為大將軍主簿,為人臣而盡忠職守,我怎麼會怪他呢?既然他也逃難到了河內,這樣好了,立即去備禮物,過兩日,我將當面去延請他。不過在這之前,你要先替我表達一下善意,莫把這位天下聞名的才子嚇跑了。」

  逢紀當即點頭坐了回去。

  「且不說好文章了。」袁紹再度坐回到榻上,卻是環環拱手言道。「諸君,你們都是天下聞名的智謀之士,此番又主動隨我來河內,咱們就不用說什麼多餘的話了……請諸位教我,這檄文應該是十餘日前發出的,換言之,常山那裡咱們已經來不及阻止了,而如今局面,我袁本初又該如何?」

  「不用如何。」袁紹話語剛一落地,旁邊坐著的許攸便當仁不讓。「為今之計,只有一策……不過本初,我能否先問你三個問題?」

  「子遠請說。」袁紹一臉嚴肅的站起身來,居然赤腳當面對許攸行了一禮。

  饒是許子遠平日裡自恃智謀,此時也不得不主動起身避讓,然後等到袁本初重新做回榻上,方才在房中諸多謀士的注視下正色相詢:

  「其一,董卓是敵是友?」

  「是敵非友!」袁紹幾乎不假思索。「我們在河內蹉跎一月有餘,若是真有所得,那便是認定了董卓此人不可理喻!其人雖然看似想要和解,卻作威作福,無所顧忌,殺太后、鞭屍何苗,這幾日更是因為政事人事不遂心而擅殺大臣以立威,為此,不知道多少人掛印而逃……如此人物,怎麼可能為友?」

  許攸緩緩點頭,卻又繼續向前逼問:「其二,公孫文琪是敵是友?」

  袁紹怔了一下,但僅僅是怔了一下,便立即給出了一個答複:「此人非敵非友,也既敵且友!」

  「本初此言甚是!」許攸一聲長歎。「就是這個意思……如今董卓這個人,怎麼看怎麼都是個不可理喻之輩,我們跟他之間無話可說。而這時候,公孫珣沒有像咱們之前擔憂的那樣與董卓聯手,說句不好聽的,咱們應該謝謝人家,否則咱們這些人就只能遠遁山海了。」

  袁紹居然很嚴肅的點了下頭。

  「但是反過來說,我們都還一團亂麻的時候,都還需要時間認定董卓是不可理喻之輩,可公孫文琪此人現在居然已經開始要在常山會盟河北義士了,那他本人又是什麼時候下定決心討董的呢?」許攸厲聲詢問。「其人何其迅捷?何其果斷?!而無論是其人此番討董功成,來個先入關中者為王,又或是按照我剛才所言,南下趁勢吞並整個幽冀,效光武規大河以北,那我們又該如何?本初,如此人物,咱們是一定要立即就提防起來的!」

  袁紹連連頷首不斷。

  「其三,」許攸複又問道。「敢問本初,這天下州郡長官於你而言是敵是友?你憑著袁氏宗子、黨人魁首、誅宦首領的身份能否將他們拉過來?」

  「關西不提,關東河北,大多是友!」袁紹立即反應了過來。「我明白子遠的意思了,你是讓我假裝不知道這個檄文,現在就在洛陽周邊這一帶組建自己的會盟,自任盟主,與公孫文琪分庭抗禮,爭奪盟屬!」

  「此舉非只是爭一時之氣。」許攸再度迫近對方言道。「此時咱們自己組織會盟,有兩個天大的好處,或者說長處……首先,咱們就在洛陽周邊,對付起董卓來,與隔著兩千里路的公孫珣相比,實在是方便的多,也容易成事;其次,咱們趁機把周邊郡國長官都拉過來,讓公孫珣難以擴張前壓,大家都是討董,他總不能在我們辛苦打董卓的時候在身後偷大家的地盤吧?這樣的話,天下人怎麼看他?這就叫,攻洛陽而守昌平,同時豎起本初你的權威,一舉三得!」

  袁紹探身握住許攸的手,懇切相對:「子遠的謀略我是向來服氣的!不用等過幾日,我現在便去拜訪陳琳陳孔璋,請他為我寫一篇討董檄文,號召周邊郡國長官隨我共謀大事!」

  「子遠先生的計策確實出色。」旁邊的郭圖聽了半晌,忽然插嘴,但居然是在稱讚許攸。

  許攸不禁好奇看了過來。

  而果然……

  「但是,在拜訪陳琳之前,明公尚差一樣事物。」郭圖撚須而言。「敢問明公,公孫珣是衛將軍、持節督九郡軍事,兩個捧他的人是大司馬領幽州牧,與右將軍領遼東太守……明公想做周圍州郡長官的盟主,該用什麼身份?」

  「那公則以為呢?」袁紹果然鄭重了起來。

  「我意……」郭圖忽然失笑。「之前衛將軍不是不受這個車騎將軍的任命嗎,明公何妨自表為車騎將軍,署理關東朝政?反正他公孫珣不也私自表了太守嗎?」

  袁紹大為心動。

  而許攸卻是一聲嗤笑,然後坐回到了原處。

  「那又該以什麼名義發起會盟呢?」袁紹聽到嗤笑,也覺得有些尷尬,便趕緊再問。

  「這個簡單。」逢紀不以為意道。「最近從洛陽罷官逃走之人那麼多,隨便尋一個有豪傑氣概的,讓他偽作三公書信,或者乾脆矯詔,學那個北面的大司馬一樣號召討董,明公只做盟主便是,不必爭這個發起人與地主。」

  袁紹愈發頷首不止。

  而就在此時,忽然間,房外一片喧鬧,然後又有專門負責傳送訊息的侍者前來彙報。

  「何事?」袁紹轉身相詢。

  「回稟明公。」來人滿身雨水,就在捨外廊下拱手回報。「懷縣北面射犬邑的河內屯駐司馬成廉,忽然引兵冒雨往北面去了,一同往北面走的還有之前在溫縣的公孫越與何大將軍家眷……」

  「這等小事無所謂的。」逢紀想都不想便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必然是公孫越收到了他兄長的檄文,讓成廉護送他去北面朝歌找關羽,或者去波縣尋牽招,甚至再往北去趙國尋審配也說不定……不必理會。」

  袁紹自然也不以為意……既然此時大家都要討董,便是『盟友』,而那何進家眷如今也沒幾個緊要人物,想來是公孫珣看在他與何進交情上援護的,更不值得在意。

  「還有一事。」此人複又拱手言道。「剛剛洛中傳來消息,豫州牧黃琬被征召入朝,新任豫州刺史為孔伷,然後後將軍以送此人赴任的名義也出逃了……他應該是去了南陽。」

  袁紹心裡一陣膩歪……自己這個弟弟,便是出逃也不跟自己走一路,而且南陽那種好地方,當時他袁本初怎麼就沒想到呢?只恨自己當時太過慌亂。

  「還有一事!」這侍者小心翼翼的打量了一下袁紹臉色,然後低聲言道。

  「說!」逢紀主動代袁紹問道。

  「回稟明公與諸位先生。」此人不由鬆了一口氣。「就在剛剛,陳留那邊送來一封檄文與一封私信,乃是上月月底出逃的曹操,此人居然自稱手上有三公書信,說是三公有命,要關東義士彙集討董,重振朝綱……其實此事端是可笑,畢竟,太傅如何會與他書信而不與咱們明公?」

  屋內眾人面面想覷,而袁紹怔了半日,卻是赤腳向前來到門內,然後複又失笑折返。

  倒是一旁的逢紀,忍不住黑了臉:「你如何知道太傅不會與曹孟德文書?記住了,曹孟德與咱們明公,乃是一而二二而一之人,與他便是與咱們明公!懂了嗎?!」

  此人慌亂應承,不必多言。

  倒是許攸不知何時已經來到門前,然後撚須看起了連日不止的雨水,並微微動容:「真是一場及時雨啊!」

  常山真定,正在準備會盟和出兵事宜的公孫珣也在仰頭看著頭頂的雨水,卻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

  話說,中平六年,公孫珣的存在確實催化了某些事情,讓原本應該晚上數月才發生的事情,紛紛提早,而且變得劇烈和緊湊起來。

  但是,有一樣東西是他改變不了的……這一年,由於夏日連綿不斷的雨水,導致了大漢朝遭遇到了大面積的水災,但如同所有大面積天災一樣,落在史書中,不過是『郡國多大水』一句話而已。

  「君侯!」由於是在家鄉,而擔任會盟警戒事宜的趙雲忽然匆匆來報。

  「何事?」公孫珣的目光終於從頭頂雨水處轉過了過來。

  「渤海公孫都尉的使者到了。」趙雲言簡意賅。

  公孫珣緩緩頷首。

  「來使說,渤海太守現在是袁本初,卻並未到任,而他身為都尉,若是再輕易離開,渤海將無人可制。」趙雲低聲彙報。「所以,實在是沒辦法過來。」

  「大兄這應該是在向我討官吧?」公孫珣扭頭朝一旁默不作聲的韓當幽幽歎道。「總不會是不服我吧?」

  韓當當即一聲乾笑,引得公孫珣也是一時失笑。

  ————我是各懷鬼胎的分割線————

  「太祖既發檄文,號召河北義士盟常山,範為涿縣令,聞之,即往受命;越在河內,聞之,即隔太行北走;瓚為渤海都尉,聞之,遣使往常山,求渤海太守,不得,遂遣使河內謁袁紹,複求太守。」——《世說新語》.忿狷篇
timlight 發表於 2019-1-31 09:27
第12卷 第3章 關東起群雄(下)

  七月間,隨著連綿陰雨的結束,常山會盟的檄文和曹操偽造的那個什麼三公討董文書,開始在中原、洛陽,甚至徐楊開始傳播開來,隨之而來的,則是大規模串聯與討論。

  而這其中,洛陽那裡,幾乎是同時收到了兩封檄文。然後,洛陽朝中的百官公卿就都在竊喜之餘越發戰戰兢兢起來……竊喜,自然是因為終於有人明目張膽的與董卓掰腕子了,而之所以戰戰兢兢,則是害怕董卓的暴戾反應會波及到自己。

  舉例而言,就在之前數日,發生了一件直接促成袁術逃走的事情……話說,當時董卓又給自己升官了,他成了相國!

  然後,升官的第二日,侍御史擾龍宗在朝堂之下去見他說事情,沒有解劍,然後立即就被董卓下令活活打死……理由是對方沒有尊重他董仲穎相國這個『貴無上』的身份。

  很多人不能理解,董卓為什麼會一朝得勢就這麼殘暴?

  答案其實很簡單,也很合理。

  首先,董卓並不是為了殘暴而殘暴,沒人生下來是變態,他其實是在用這種逾越常理的方式來試探自己的權力,是想看一看自己的權力邊緣到底在哪裡。

  實際上,一個正常人,驟然得勢以後都會有類似的心理,只不過大多數人會很快觸摸到自己新權力的邊緣,受到教訓,然後迅速回收。而且,大多數人獲得的新權力也沒有那個決定人生死的效能。

  可是董卓不一樣的,董相國用那三天獲得的權力,是這個帝國,甚至可以說是這個星球上此時此刻最高等級的權力!

  他試探了一下,發現可以;再試探一下,發現還可以;接著試探下去,還是無所顧忌,那就只能一頭栽進這個權利的深淵中去了。

  其次,更可怕的一點是,董卓之前是個邊郡武夫……雖然說之前的確是中樞歧視邊郡武夫,但實事求是,武夫不把人命當回事也是事實吧?他們的職業特徵擺在那裡,不要說董卓,公孫珣在軍營裡做事,準備立威的時候是不是殺人?後來曹操打了半輩子仗,是不是也要屠城,也要殺俘?

  常年的戰爭與軍旅生涯真的會摧殘人性的!

  而兩兩相加,就造成了董卓眼下這種做事風格……不爽了,殺人唄!懷疑有人心懷二心,殺人唄!有人做的不對了,殺人唄!

  殺著殺著就沒底線了。

  而與此同時,偏偏這裡是帝國的中樞,是政治核心;偏偏對於士大夫與公卿貴族而言,殺人是最後不得已的手段;偏偏濫殺不能震懾人心,只能讓人心懷怨恨!

  「奉先親自去,將周毖、伍瓊這兩個吃裡扒外的貨色,給我杖斃在銅駝大街上前!」

  這一日,已經改為相國府的太尉府中,董相國果然又下令殺人了。

  當然了,這一次所殺之人,其實在所有人的預料之中……周毖、伍瓊二人是第一批投奔董卓的人,也是他們向董卓獻策,勸董仲穎主動與各路人馬和解的。

  但是,偏偏當日和解的態度,反而讓今日河北、關東諸人有了喘息之機,而那些用來和解的名器,更是成為了那些人聚攏兵馬的根本。所以說,那不管周、伍二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吃裡扒外,又或者是天生幼稚,此時活該被殺。

  當然了,肯定不止如此,當呂布將周、伍二人拖下去以後,相國府中眾人依舊屏聲息氣,等著董相國繼續做出指示……

  具體來說是這樣的:

  曹操弄出來一個三公文書,說三公傳說號召討董,那三公怎麼辦?

  公孫珣直接拍桌子說討董,而且直接了當的亮刀子,那又該如何應對?

  但有意思的是,董卓居然在殺了周、伍二人以後,坐在相國府的特製太尉椅上沉默許久,而未發一言。

  「岳父大人?」作為女婿,如今是已經如償所願當上經學博士的李儒無奈上前。「如今之計,該當如何?」

  「你覺得該如何?」董卓耷拉著眼皮反問了一句。

  「要不要出兵平叛?」李儒說了句廢話,因為他知道,這時候是沒法出兵的。

  「怎麼平?」董卓果然是一聲冷笑。「曹孟德一個混小子造了幾封偽書,找了幾個財主湊了幾千壯丁,出兵打掉他倒是容易,可有什麼用?真正反我的關東諸侯都還沒跳出來呢!至於公孫珣,他倒是坦坦蕩蕩,可其人遠在常山,難道要我放著眼前的這波關東人不管,直接賣出後背給關東這群人勞師遠征去河北?!」

  「岳父大人所言甚是。」李儒趕緊點頭。「所以說如今首要的舉措還在於內……在於洛陽。」

  「不錯。」董卓也變得嚴肅起來。「我何嚐不知自己突然掌握朝政,天下人多有不服?但為今之計,不在於外而在於內!若朝中安穩,兼有雍涼,又握有天子,大勢依然在我……」

  「不知如何才能讓朝中安穩?」李儒終於問到了點子上。

  董仲穎扶著腰帶勉力站起身來,在堂中走了數步,方才駐足言道:

  「我知道你什麼意思,但曹孟德那小子的三公書信明顯偽作。別人不說,太傅在洛中事事都沒有與我為敵的意思,而且論宗法,袁紹、袁術也跟他們不是一支,不能說袁紹在河內蹦躂,袁術逃亡南陽,就擅自歸罪於太傅。」

  「那……此事就不追究了?」李儒向前一步問道。

  「怎麼可能?」董相國扶著肚子轉身睥睨道。「既然那群小子敢拿三公作閥,我豈能不應?之前司徒丁宮主持廢立一事時,仗著自己學問高,在詔書中拐彎抹角的嘲諷我,若非是你提醒,我現在都不知道……這樣的小人,豈不正好立威?讓李傕去,給我在銅駝大街上明正典刑!」

  李儒欲言又止,但終於是扔下此事不管:「那敢問大人,公孫珣處又該如何回應?」

  「我也為難呢!」董卓忽然起身,屏退堂中諸多屬吏,然後方才踱步言道。「若論軍事,公孫珣相隔千里,本不該多有表示,但公孫文琪此人素來強橫,用兵出眾,卻也不得不提早防備;而若論人事,我之所以能獨尊於洛中,靠的就是兵權二字,各處武力,多有雍容,但如今公孫珣既然起兵,便要小心他的舊部有所動搖……文優,你說該怎麼辦?」

  李儒搖頭不止:「軍事上的事情,請大人專斷,人事上的事情,我更無話可說……只能勸大人盡量雍容一二。」

  董卓不由冷笑:「我何嚐不能雍容?但我聽周、伍二人之言,雍容士人,卻只落得他們兵戈相對……當然,士人是士人,武人是武人,士人如此涼薄我是沒想到的,而武人的心思我倒能有所通曉,也自問有些駕馭之力,唯獨兵馬乃是我立身根本,不容有失,所以反而要格外小心。」

  「其實岳父大人。」李儒無奈低頭言道。「我還真有一策……既如此,何妨分呂、徐、張三人之勢,讓其不能為禍,再加官進爵,各有封賞,以安人心?」

  董卓陡然怔住,卻又不假思索,立即反問:「此策極佳,可又該如何分三人之勢呢?」

  「呂奉先武力卓絕,大人可以用在洛陽調用;徐榮大將之才,而洛陽八關之險,以東南面最為疏闊,何妨讓他去東南以做警備?張遼年紀尚小,正好讓他隨牛輔將軍往河東應對白波盜匪……這樣的話,非只三人分勢,不能生亂,還能各盡其用。更重要的是,三人皆能避開洛陽正北方向,避免將來與衛將軍有所接觸。」李儒張口便來,儼然是早有準備。

  「好策,正該如此!」董卓不由眉頭舒展。「我即刻下令封賞派遣這三人便是……不過文優你也真是,如此好策,為何不一開始便道來?!」

  李儒苦笑一聲:「不瞞大人,這一策非是出自於我,乃是咱們相國府兵曹掾賈文和所獻。」

  「哦?」董卓恍然醒悟。「賈文和居然在我的相國府嗎?」

  「這是自然。」李儒愈發苦笑不止。「他本就是太尉府的兵曹掾,關中平叛後也只加了千石的加秩,卻還是做他的兵曹掾,而大人先任太尉,後自任相國,他便一直都是你的屬吏。」

  「哎呀,這是我的錯。」反正周圍也沒別人,董卓倒是乾脆認錯。「賈文和是咱們西州鄉人,還兼通文武,我只顧得給那些士人升官,給屬下士卒賞賜,卻居然忘了他這個兼通文武的之人……這樣好了,你去告訴他,這件事情交給他來辦,辦完後我以此為功勞,給他安排個兩千石的兼領職務,而將來若有佳策,讓他盡管直說!」

  李儒當即應聲,然後便退出堂去……然而,臨到此時其人才想起來,自己本是猶疑於賈文和數月皆無所言,此時忽然獻策,未免讓人疑慮,這才沒有第一時間獻上此策的。

  不過,轉念再一想,如今這洛中,士人不可信,武夫皆無智,若是同為涼州人的賈詡都不能信,還有人什麼可以信呢?

  而且再說了,這個計策確實是一個應對出色的法子吧?

  一念至此,李儒倒也懶得多想了,便徑直去尋賈詡商量呂布、徐榮、張遼三人的封賞去了。

  時日匆匆,到了七月中旬的時候,形勢變得愈發明顯,除了公孫珣擺明車馬的會盟外,中原一代本就趕不上常山會盟的諸侯也紛紛向袁紹輸誠,表達了對在黃河以南再立一盟討董的認可。

  而考慮到公孫珣本就設置的一月期限和常山這個會盟地點,幾乎可以想像,他本來就是是真對河北發起的會盟,這樣的話,兩股巨大的討董勢力很可能會根據地域形成兩個暫時『同盟』而又『對立』的陣營。

  然而,檄文和邀請傳到了徐州之時,又有人出幺蛾子了。

  沒錯,徐州刺史陶謙陶恭祖向來不甘居於人後,這個實際上只能穩住州中兩個郡地盤的老頭子既不想響應首倡義兵的公孫珣,也不想響應距離他更近一些的袁紹,偏偏眼看著天下士人都要相應討董,不參加自己不能立住腳……於是,老頭子很有創意的自己組建了一個會盟!

  當然了,陶謙自知自己威望不足,所以遙尊遠在洛陽的朱儁朱公偉為車騎將軍,並拉攏了揚州幾個郡……用他的話說,河北有公孫珣,關東有袁本初,徐楊也要有自己的聯盟!

  更有趣的是,這個聯盟還未得到任何相應,也就是剛剛往徐楊諸侯發完文書以後,陶謙居然就第一個往洛陽出兵了!

  要知道,連月淫雨後,此時河北、中原多有大水,道路艱難,可人家陶恭祖還就是準備妥當立即出兵了。

  從這一點上來說,公孫珣還有袁紹,真該找根繩子把自己吊死的!

  那麼出兵去尋『盟主』朱儁的將領是誰呢?

  答案是之前募兵回來,正好停在下邳的劉備劉玄德,其人自告奮勇,不避艱險,主動求往,而陶謙大喜之餘也即刻上疏表奏其為騎都尉。

  那麼,劉備領了多少兵馬呢?

  答案是三千丹陽募兵……正是之前劉備自己奉命募來的那三千兵,這三千人,由徐州供給後勤,直接就出發往洛陽而去了。

  臨走之前,廣陵陳登,東海糜竺,彭城張昭感其忠勇,紛紛來送。甚至於廣陵太守張超,由於是張邈之弟,所以一開始便準備響應曹操,可卻依舊壯劉玄德志氣,派遣了郡吏呂岱,引甲士五十相從。

  但是,最早出兵的人還不是劉備,因為就在前一日,遠在荊南的長沙太守、烏程侯孫堅在接到一封船馬相連,疾速送達的書信後,卻是直接慨然出兵。其人不顧千里迢迢,居然扔下長沙不管,引兵數千,傾巢而出,一路向北。而荊南豪傑多有相從,甚至有武陵黃蓋這種舉了孝廉的地方豪族,捐家相從!

  董卓擅行廢立,鴆殺太后,國家瞬間動搖,然而當此時,何止是公孫珣與袁紹這種大人物意欲有所為?天下又何止是他們二人與董卓的舞台?

  曹孟德棄官而走,扔下妻子,孤身出洛,一路上被一個亭長抓到,差點被縣吏當成盜賊殺死,也曾誤殺故交呂伯奢一家,然而其人一到陳留,便扔下種種心思,即刻矯書會盟,傾家起兵!

  劉玄德孤懸在外,一日未曾墮其志氣,一旦得到機會便不避風險,依舊要直撲洛陽!

  孫文台遠在荊南,咋聞洛陽出事,便居然扔下長沙基業,橫渡長江,以求功業!

  平心而論,遭逢大變,後面這三個『小人物』比某些大人物更讓人心折。

  「是這樣的,召大家過來,是因為眼看著二十二日便要到了,不能再拖了!諸君,你們說,這個董卓在洛陽,傳旨意說其餘二者都是叛逆;袁紹在河內,卻拿著渤海太守的印,讓渤海的兵馬去河內尋他;公孫珣在常山,乃是我冀州境內,還號召河北義士都去他那裡會盟……這三人,我到底該助誰啊?」

  說話的,是一位真正的大人物,乃是前御史中丞,現冀州牧韓馥,地點是鄴城官寺大堂之上,而他所詢問的對象,則是冀州州中諸多屬吏。

  「明公此言大謬!」話音剛落,旁邊早有明白人忍耐不住了。「明公是國家重臣,守冀州一州,怎麼能說什麼助袁、助董、助公孫呢?!你應該興兵助國家!而且再說了,董卓那種人,昨日殺太后,今日殺公卿,這種人能助嗎?」

  韓馥定睛看去,卻是自己的治中從事劉子惠,倒也不由面露慚愧:「是,子惠所言甚是,是我糊塗了,不該生怯意……只是便是為國家興兵討董,又該應和何人呢?公孫文琪百戰百勝,袁本初四世三公,如今若助其中一人,豈不是要讓另一人懷恨在心?」

  「這有什麼可說的?」劉子惠不由歎氣。「明公,如今的局勢是,衛將軍在河北多有威德,若你再去會盟,怕是冀州不保;而袁本初空有名望,卻無兵馬,我們去助他,卻可以用我們冀州兵馬糧草的強盛,在討董中立下首功!而且再說了,也只有借著袁本初的名望,才能阻止公孫文琪在我們後面吞並冀州郡國。」

  「你是說,衛將軍有意吞並冀州?」韓馥不由驚慌起來。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劉子惠繼續抗辯。「衛將軍在北面,距離洛陽甚遠,卻與冀州近在咫尺,他會盟諸侯,卻限期一月,儼然是只認準了幽冀兩州,而若是冀州郡國都響應他,放他大軍入各君侯,明公拿什麼名義抵抗?為今之計,只有聯手袁紹,方能讓冀州持重於天下。」

  「我明白劉治中的意思了。」韓馥緩緩點頭。「是這個意思,只有加入了袁本初的會盟,方能取得大義,讓衛將軍不好吞並我們,而且還要盡量拉攏冀州下屬各郡國,讓他們一起加入南面的會盟,才能阻止他們加入北面的會盟……是這個意思嗎?」

  「正是此意。」劉子惠終於面露笑意。

  「那我應該即刻發文,一來告知天下,我要相應曹操和袁紹的這個會盟,二來,要即刻通知州中九郡國,隨我一起……」

  「是六郡國。」劉子惠再度無奈了起來。「渤海太守的印綬本就在袁本初初,而常山、中山公孫珣是奉命持節都督的,甚至他就要在常山會盟……發文往這兩郡,只會惹怒衛將軍!」

  「是,六郡國。」韓馥不由失笑,卻又環視左右。「呃,沮別駕在哪裡啊?麻煩他來作文……沒來嗎?」

  「回稟明公。」劉子惠不由再三無奈。「沮別駕送人去了,天下紛紛,他有個好友決定出山襄助豪傑為討董事……昨日便告假了。」

  「哦。」韓馥緩緩頷首。「我想起來了,那就子惠你來執筆,最近的魏郡就不發了,我待會面見張太守,如此便是五郡國了!」

  劉子惠點頭稱是,便俯身到堂下幾案之上寫公文,然而寫到一半,忽然間,門外便有使者來尋韓馥,劉子惠頭也不抬,只是寫信如常。

  然而,那使者來到堂前,恭敬一禮,便直接言道:「韓公!我家審公有文書在此,他說他要往常山會盟去了,請假一旬!事關重大,還請韓公不要以此怪罪於他。」

  韓馥與堂中屬吏多少一滯。

  「那便是四個郡國了。」劉子惠直接擲筆言道。

  「不錯。」坐在上首的韓馥喏喏而答。「如此,便是四個郡國了。」
timlight 發表於 2019-2-2 10:49
第12卷 第4章 舊將須分左右軍

  中平六年,因為廢立之事,主政洛陽的董相國並未為新天子啟用新年號,反而廢去了之前弘農王劉辯在位時的兩個年號,重新引用靈帝年號,所以依舊是中平六年。

  而就在這一年的七月二十二,由大司馬領幽州牧劉虞號召的會盟正式成立,在常山太守董昭的主持下,與會者一起在北岳常山祭祀天地,歃血為盟,然後共推衛將軍公孫珣為盟主,興兵討董。

  這一次,直接參加會盟,或者因為路遠而排出使者的諸侯多達十四路,計有:

  衛將軍公孫珣;

  大司馬領幽州牧劉虞;

  右將軍領遼東太守趙苞;

  常山太守董昭;

  中山太守馮歆;

  钜鹿太守李邵;

  趙國相審配;

  代郡太守王澤;

  上谷太守高焉;

  涿郡太守崔敏;

  廣陽太守杜畿;

  漁陽太守常林;

  建威將軍領遼西太守程普;

  蕩寇將軍領右北平太守公孫範……

  這裡面亮點當然很多。

  比如說,公孫珣在殺了閻柔、鮮於輔,半軟禁了劉虞,驅逐了常山太守讓董昭取而代之以後,又進一步撕破臉皮,將他完全控制的腹心幾郡給徹底吞並,堂而皇之的讓杜畿、常林、程普、公孫範等人成為一任兩千石太守。

  這是表彰,也是某種試探,更是某種必由之路。

  再比如說,冀州九郡國,居然來了四位太守、國相,這其中尤其出乎意料的乃是钜鹿太守李邵,這位李太守在接到了冀州牧韓馥的傳訊後,依然主動前來常山參加會盟,而且會盟期間態度堅決,全程保持了對公孫珣的無條件支持,實乃是大大的驚喜!

  當然了,就是韓馥韓州牧那裡,不免又有嘮叨還剩幾個郡國了。

  還比如說,趙苞到底是岳父大人,雖然兩人經常有些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可到了關鍵時刻,哪怕是塞外遙遠,來不及趕到,他也依然按照公孫珣之前的書信請求,派出了自己的司馬太史慈,引精銳騎兵八百,作為使者和援軍來到了常山。

  這是一種沒的說的政治姿態。

  當然了,還有些事情,從名單上看不出來,但卻實際存在。

  比如說公孫珣的那位族兄公孫伯圭,在袁紹不去上任的情況下,他其實實際控制著渤海這個河北第一大郡的實權,卻居然沒有來常山會盟。

  實際上,可能是渤海人口百萬,經貿發達,一個郡抵得上幽州四五個郡的緣故,那位遠在南皮的公孫大兄明顯飄了起來……在心腹關靖的攛掇下,公孫瓚不僅沒有來常山,還拒絕了渤海太守袁紹派來調度兵馬糧草的使者。

  據不可靠傳言,關靖的建議是,渤海實力冠絕河北,完全可以拿捏住姿態待價而沽……不說別的,最起碼也要向公孫珣要個將軍做做,向袁紹要個太守官印。

  而公孫瓚也是深以為然。

  當然了,有沒有更深的計劃那就不好說了,也無所謂了,反正公孫珣是膩歪的不行,聽到訊息後,他將原本為公孫瓚準備的振武將軍印綬,轉而交給了審配,準備讓審配回邯鄲時送給在朝歌的關羽。

  而名單中最後一個隱藏的亮點,其實就是這被私表的將軍號了,很顯然,公孫珣不準備玩虛的,他是真的要即刻組織部隊,進行軍事部署,進而展開軍事行動。

  會盟結束,消息傳來,袁紹加緊了聯絡,而所謂關東聯軍,此時也有了一個大概的核心脈絡:

  車騎將軍領渤海太守袁紹;

  後將軍袁術;

  冀州牧韓馥;

  豫州刺史孔伷;

  兗州刺史劉岱;

  河內太守王匡;

  陳留太守張邈;

  東郡太守橋瑁;

  山陽太守袁遺;

  濟北相鮑信;

  廣陵太守張超;

  長沙太守孫堅;

  假奮武將軍曹操,以及在上黨自稱太守的張楊……合計十四路諸侯,全都應許參加。

  其中,張超隔得太遠,恐怕實在是趕不及,但其餘人全都是洛陽周邊的勢力,都是能夠立即組織兵馬,參與會盟的。

  相對應的,陶謙的徐揚聯盟也獲得了普遍性的積極反應:

  揚州刺史周幹;

  琅邪相陰德;

  東海相劉馗;

  彭城相汲廉;

  北海相孔融;

  沛相袁忠;

  泰山太守應劭;

  汝南太守徐璆;

  九江太守服虔……加上陶謙本人,與已經出兵的騎都尉劉備,累計十一路諸侯。

  三支聯盟,共三十九路人馬,北起遼東,南至九江,東至北海,西至上黨……完全可以說,不管是河北聯盟一時半會夠不到董卓也好,還是徐揚聯盟的成立更多的是為了自保而虛存也罷,這天下間討董的局面卻已經成為事實了。

  而且,因為整個關東河北徐楊討董大局已成的緣故,使者往來不斷,諸侯尚未起兵,名單就已經徹底公開化……消息傳到洛中,更是催動了一件最直接的事情。

  「洛陽雖然是首都,卻在關東,若是公孫珣引河北聯軍南下,控制住了孟津、小平津、五社津;袁紹領關東聯軍正面而來,攻打旋門關(虎牢關)、轘轅關,並扣住滎陽、成皋;然後徐揚聯軍再做袁術的後盾,從南陽進取大谷關、伊闕關……那麼洛陽即便是握有重兵,也只能陷入垂危之境,甚至自潰!」說話的是董卓的長史,也是歷史上董卓真正的軍事參謀劉艾,其人這番言語從軍事角度來說,倒是一語中的。

  「不至於此。」李儒幾乎是立即搖頭。「若是他們一心,軍事上自然是如此局面,可近四十路諸侯,若是真一心,為何不能共起一盟?反而分成三個聯盟?」

  「那文優的意思呢?」劉艾一時好奇。

  「若以軍事而論,徐楊聯盟不必管他。」李儒當即搖頭。「河北聯盟也可以暫時不管……因為關東聯盟只要有一口氣在,就不會讓公孫珣輕易來到洛陽跟前的。」

  「此言不差!」一直眯著眼睛的董卓終於微微睜眼,打斷了自己心腹們的分析。「彼輩各懷鬼胎,若真是一心要對付本相國,何至於一分為三?譬如陶謙那個老小子之所以自立聯盟,無外乎是不甘居於人下,而他盟中那些人,都是相隔千里之輩,卻又不敢真的與老夫交手,只是打起旗號,以求自保而已……不然,為什麼不學張超千里起兵來過來?」

  眾人紛紛頷首。

  「還有公孫珣的河北聯軍。」董卓不由起身緩步而行,外加冷笑不止。「若是說徐楊聯盟是陶謙不甘居於袁紹之下而所為,袁紹起兵是因為不甘居於我之下而為之,我自行廢立是為了不甘居於袁太傅之下而所行,那公孫珣此番作態,便是不甘居於所有之下……你看看他的會盟諸侯?俱是舊部、鄰郡,所謂諸侯多是充數的傀儡,其人此舉無疑是想要自行割據幽州,外加努力兼並鄰郡,擴大地盤,如此而已!」

  「如此說來,我們只要對付當面關東聯軍即可?」劉艾登時鬆了一口氣。「若如此,其實倒可以從容一戰……畢竟,我軍皆是精銳,又握有洛陽武庫,而且相國賞賜豐厚,軍心可用;而彼輩多是新兵,便是勢大,也可以從容擊破!」

  「關東小兒我自然不在眼中。」董仲穎扶著腰帶坐回到了太尉椅上。「事情到了這一步,仗也一定是要打的……只是如今局面,關東俱反,而河東白波賊與匈奴人又屢有侵擾關中,我何必一定要留在洛陽這個三面受困之地呢?你們說,若是洛陽不能連結河北、中原,那此地珍貴的事物,不就是天子、公卿、戶口、武庫,還有些許財物嗎?而且這些公卿大臣還跟關東那些叛逆眉來眼去。」

  李儒與劉艾面面想覷,茫然不解,便是立在一側一直沒有發聲的蔡邕、賈詡這些新晉之人也同樣有些茫然……這個事情不是聰明不聰明的問題,而敢不敢想的問題。

  實際上,正常人怎麼可能敢想呢?

  「算了,再看一看。」董卓見狀也是一時蹙眉。「且等關東諸侯彙集起來,看看他們的情狀,若是極弱,也不用如此麻煩……而且此時荊州尚未有反意,也不好輕棄。」

  堂中隨即沉默,並無人敢多言。

  而與此同時,七月底,會盟之後的常山,卻也陷入到了一場規模巨大的爭端之中……具體來說,乃是公孫珣幕中屬吏、會盟的各路諸侯、舉薦的屬下,在關於聯軍下一步動作的問題上發生了巨大的分歧。

  這很正常,也是必然的,因為現在是七月底,馬上就要秋收,本來就不可能立即出兵,本來這個時候就是要討論戰略問題的。實際上,南面的關東聯軍,甚至洛陽的董卓也是如此,在農業時代,沒人可以違逆天時……秋收在即,不要想什麼軍事問題,除非你只準備動用小規模脫產軍隊。

  公孫珣當然也是如此。

  而且,在戰略方向的問題上,以公孫珣如今這個尷尬的地理位置和及其明確的政治口號而言,也確實有些讓人為難。

  「……以今日來看,天下大勢其實不在董卓,而在二袁、陶謙與君侯。故,我意秋收後,君侯當出全軍南下,以迅雷之勢直撲河內,兼並袁紹、袁術,再取洛陽,以定大勢。」

  「不然。二袁四世三公,兼有討滅閹宦之功,正孚天下之望,豈能無故兼並?君侯若行此事,與董卓何異?君侯,我以為當遣使往河內,與袁本初聯手,得起允諾後君侯便在秋後親自遣大軍向前,由我部占據北路,直攻洛陽,如此才能不負天下之望!」

  「可若是袁本初背信棄義,輕易斷我後路又如何?冀州牧韓馥乃袁氏故吏,正在魏郡,若其人隔斷交通,陷君侯於險地怎麼辦?再說了,袁紹在君侯首倡義兵後居然佯做不知,自行會盟,儼然是防範君侯之心甚重,讓他讓開河內,他就願意讓開了嗎?!怕是朝歌關將軍處,此時都已經被他隔斷交通了!」

  「若是先取魏郡,再進河內呢?」又有人出言道。「冀州牧韓馥初來冀州,人心不服,而衛將軍征討黃巾,覆滅烏桓,且履任河北多郡,向有威德,何妨聯絡魏郡舊部,出奇兵入鄴城,逼迫韓馥降服,如此河北一體,再全力向南討董……如此,豈不萬無一失?」

  「這是五十步笑百步。」早有人再度發笑。「兼並袁紹失天下人心,難道無故兼並冀州就不失人心了?說到底,此時董卓尚在洛陽,而討董局面又剛成,誰都不好第一個做如此下作之事的……還是那句話,既然是會盟討董,總得是討董為先。」

  「若是先取安平、河間呢?」

  「先攻略太行山匪又如何?」

  「袁本初也是有私心的,各路諸侯各懷異心,遲早要兼並,衛將軍負天下之望,不好先壞規矩,何妨小心部屬,統籌趙國、钜鹿、中山,然後引兵到邯鄲觀望局勢,待關東聯軍自己生亂,然後行雷霆之勢?」

  「這要等多久?」

  「數日前在常山山上,君侯可是歃血為誓,親口發誓要討伐董卓的,若是不去討董而想著自家地盤,不要說讓天下人失望,只說君侯本人與諸位理事者,算不算自欺欺人?!」

  「……」

  「……」

  「正南久離邯鄲,趙國可能安穩?」一片嘈雜之中,坐在首位久久不語的公孫珣忽然扭頭看向了已經口幹舌燥的審配,卻是問了一個不相干的問題,引得原本爭辯不休的各位謀士當即閉口。

  「君侯放心。」右手邊第一位的審配倒是依舊昂然自若。「我雖只在趙國數月,可之前董公仁久在趙國,君侯也在趙國有遺德,所以人心不至於出問題。唯獨秋收在即,之前又遭遇到了澇災,所以確實有些擔心……畢竟,大戰在即,那些可都是軍糧。」

  「說得對。」公孫珣複又從容看向了坐在自己左手邊第一位的呂範。「子衡,別的倒也罷了,正南與李太守都不能久留,便是範陽三郡也得有人盡快回去主持秋收,這件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你為我幕府長史,總領幕中,這幾日要多與諸位交流,統計一下意見,弄個條陳出來,我也要做決斷。」

  呂範不敢怠慢,立即起身,嚴肅答應。

  「諸位。」言至此處,公孫珣複又朝堂中眾人笑道。「你們願意留在這裡為我出謀劃策,儼然是有志氣寄托於我,我也視諸位為心腹之人……而這些天又是籌備會盟,又是商議策略,你們著實辛苦……這樣好了,今明兩日咱們就不再議論此事了,大家回去沐浴一番,明日上午,我請諸位再去一趟城外常山,登高置酒,以應秋高氣爽。順便,正南此番來會盟,還帶來了一位冀州智謀之士,正好為諸位做個引薦。」

  公孫珣既然如此說了,堂中諸多文士,甚至還有三四位新的舊的兩千石,自然也無話可說,於是紛紛告辭。

  第二日,那是七月最後一日,眾人如約趕往城外,然後很快就在諸多騎卒的護衛下,來到了常山山腰中的一處好地方……此地乃是曆來祭祀北岳所在,也是之前會盟之地,地方寬闊,更是無數祭祀碑文林立於前,還有秋初黃花綻放,若以賞景唱賦,飲酒作樂來說,端是一等一的好去處。

  然而,眾人隨公孫珣坐定,卻發現與右側公孫範、審配、董昭不同,左面呂範、婁圭、王修這三人身前,居然有一個空著的座位!

  到了這時候,眾人聯想到昨日公孫珣所言,倒是有了幾分猜測,但卻不免憤然起來……畢竟,自古以來,都是新人居於舊人後,漢武帝搞了個『後來居上』可是被人當做反面典型來看的。

  而且再說了,今時不比往日,當日幕中沒有什麼前後倒也罷了,公孫珣如今據九郡而有所圖,乃是天下數得著的人物,動輒便可自表某人為將軍,某人為太守,一個智謀之士擺在大家身前,誰能忍?

  但是,更不能忍的還在後面。

  自上午到中午,頭頂太陽漸漸來到正中,眾人枯坐在山上,卻居然不見那個『冀州智謀之士』在哪裡?!而公孫珣偏偏又擺足了姿態要等那人來,搞得大家美酒佳肴在前卻不能享用,絲竹在後卻不能耳聞,滿腔詩情畫意最後居然變成了怒氣!

  此情此景,不要說其他人,就是知道對方來歷的審配審正南,都有些坐立不安了。

  但終於,此人高冠儒服,還是黑著臉上山來了。而且你還別說,座中還真有幾人當場認出了此人來歷。

  公孫珣見狀當即也是失笑,卻依舊不急不怒,反而主動起身相迎:「元皓,此宴專為你設,你與我置氣倒也罷了,何故晾著大家呢?」

  那瘦身黑臉之人也不入座,也不回禮,只在負手立在場中空地上冷臉相對:「不瞞衛將軍,如今天下洶洶,我田豐雖然知道你這人私心頗重,但卻覺得解士民於倒懸這種事情非你莫屬,所以才遠道來投,而如今只見你在這裡置酒高坐,卻居然不能做一個明智決斷,也是心下失望,有了轉回去閉門讀書的意思……所以才心生猶豫,要不要來此赴宴。」

  眾人愈發大怒。

  —————我是大怒的分割線—————

  「既會盟,或言南下河內以臨洛陽,或言左右兼並以定河北,太祖猶疑,旬日不能決。」——《新燕書》.卷七十.列傳第二十

  作者PS:徐揚聯盟和關東聯盟的名單大部分都真實的……我才發現,孔融居然參加的是陶謙的打醬油聯盟,不過想想也對。
timlight 發表於 2019-2-2 10:51
第12卷 第5章 新人敢言天下事

  「元皓不要太過苛責他人了。」同樣高冠直裾的公孫珣在被拒絕後倒是一甩衣袖從容坐回到了主席上,而且依舊不以為意,儼然風度翩翩。「事關重大,千頭萬緒,需要考慮的地方太多,這才會有所遲疑……」

  「推脫之語罷了!」田豐攤手冷笑道。「真要做決斷,一言而已,拖延至此,不過是某些人因私廢公作祟罷了!」

  「先生此言未必妥當!」第一個忍不住而憤然起身的卻是個熟人,正是魏郡名門沮宗沮公祧。「董卓禍亂國家,我家君候雖然與其人素有交往,卻直接拒絕了其人送來車騎將軍印綬,反而連結北地群雄,首倡義兵……若是連這種舉止都算是因私廢公的話,那什麼算是公心?天下間沒人敢說自己沒有私心,可因為私心而廢公事這種事情,無論如何是算不到我們君侯頭上的。」

  「因私廢公一詞非是說你家君侯,而是說如你沮公祧在內的諸多列坐名儒智士!」田豐以手指向沮宗,居然半點情面都不留。「若非是你們這些人為了個人私利,怎麼可能讓事情拖延到如今?譬如你沮公祧,雖未聽過你的進言,但我也能猜的出,你必然是要你家君侯引兵南下,攻略魏郡……對否?」

  沮宗面色漲紅,卻又憤然陳詞:「那又如何,安平、趙國俱在手,若能再取魏郡,則一來可統冀州事,二來可出河內攻洛陽……」

  「我只問你,衛將軍憑什麼打魏郡?韓馥韓文傑雖然懦弱,可他難道不是討董的友軍嗎?」田豐黑著臉反問道。

  「你這是迂腐之言。」沮宗勉力答道。「韓文傑不來與我家君侯會盟,儼然心生異心,若不取魏郡,直接越境去討董的話,豈不是將後勤命脈送於人手……這是不得已而為之。」

  「就算是這樣吧。」田豐攏著手向前來到沮宗的席前笑道。「那我再問公祧你一事,你準備怎麼打魏郡?又準備花多長時間打魏郡?你是魏郡本地人,難道不知道魏郡的鄴城是天下堅城嗎?難道不知道魏郡的人口、財富、糧草之多,兵甲之利,都是河北數得著的嗎?而且,與袁紹結盟後的韓馥身後難道不是還有十幾路諸侯做支持的嗎?還有河間、清河兩郡,既然兩地沒有來常山會盟,反而是遵從了韓馥的文書,那他們將來難道不會聽韓文傑的召喚去援護嗎?此戰一開,你家君侯領河北聯軍十餘萬,袁本初領關東聯軍十餘萬……哈,我就不說魏郡是否會被打成白地了,我只問你,董卓怎麼辦?廢棄討董的罪名要誰來承擔?」

  沮宗面紅耳赤,卻居然無言以對。

  見此情狀,眾人紛紛看向坐在主席上的公孫珣,但後者卻只是微微一笑,居然自斟自飲起來,儼然未有插嘴的意思。

  這下子,在座之人心裡明白,這是要放任大家與這位田元皓公開辯論了,於是當即便有不少人躍躍欲試起來。

  「元皓兄未免有些聳人聽聞了。」有一人一馬當先,主動出言為沮宗解圍。「我家君候履任河北十載,多有威德加於此處,便是魏郡也有故吏、故將,若是操作得當,未必不能反手之間輕易拿下……至於說韓冀州,到時候可以讓他先去清河、河間繼續組織討董事宜,等前面討董大局事成,甚至可以讓他繼續履任的……想來,袁本初那邊也沒話說吧?!」

  「這不是故郭公的外甥,當日沮府上的故人京有喜嗎?」田豐放過沮宗,轉手朝此人微微一禮。

  「不敢當元皓兄禮遇。」京有喜昂首挺胸,拱手而言。「還請元皓兄批駁一二。」

  話說,其人自來昌平已經數年,先教書後參政,多少歷練了出來,所以言語中不免有些底氣。

  「你的言語不值一駁。」田豐負手搖頭歎氣。「若郭公在世,一定會因為京有喜的幼稚而有所憂慮吧?」

  京澤瞬間憋在那裡,卻還是趕緊拱手再言:「還請元皓兄直言!」

  「我只想問一問京君。」田豐盯著對方問道。「你說這話的時候,腦子裡有沒有冀州的地形?知不知道冀州九郡到底有幾座城池,幾條大河,又都在何處?每座城池左近,又大約有多少人口?每個地方的風俗又如何?」

  京澤一時語塞。

  「冀州河流我不清楚,風俗、人口也不好說,但九郡國有多少城池我大概還是知道的。」就在這時,田豐身後卻忽然有一人緩緩起身,卻正是新任廣陽太守杜畿杜伯侯。「若我所記不差,冀州九郡國,累計九十九縣,按照制度,每縣一城,若再算上沒有立縣的古城小邑,約有一百二十城……不知道在下說的可對?」

  田豐回過頭來,居然一時怔住。

  上首的公孫珣則拊掌而笑。

  不過,田豐很快就反應了過來,然後轉向杜畿,正色一禮:「伯侯多年不見,不成想當年魏郡匆匆一別,居然未曾識得真正能力之士!」

  「不敢當。」杜畿昂然自若。「元皓兄若有其他問題,不妨一並問來。」

  「那我再問伯侯,幽冀青並,也就是所謂河北四州,大約有多少城池、關卡、要塞?」田豐回過神來,轉身來到杜畿身前繼續追問。

  「幽州八十八縣,冀州九十九縣,青州六十五縣,並州八十縣,其中幽州多邊塞關卡,冀州多古城小邑,青州多山脈要衝,並州則三者兼有,累計總數無人知曉,但其中能屯兵馬拒守之處,應該不下四百餘……」杜畿依舊昂然而立,隨手拈來。「田兄到底何意?」

  「無他,」田豐束手幽幽歎道。「剛才京有喜說你家君侯在河北履任十餘載,多有威德在此處……所以我就想知道,這四百多城池,數千鄉亭,千萬人口,你家君侯到底加威德於幾城、幾鄉、幾人?我有眼無珠,不知道伯侯才智了得,居然是位一等一的能吏,既如此,你可能為我答此惑?」

  杜畿失聲難應。

  「而且,在下還有一問。」田豐轉過身來,朝著滿座人凜然問道。「既然衛將軍當了十年官便可以威德加於河北,那敢問漢室在河北四百年不倒,又加了多少威德於河北呢?」

  滿座俱皆無言,便是公孫珣也只是面無表情,不喜不怒。

  「我所言這些,其實不過是一句話……敢問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天下?!」

  田豐憤然而喝,滿座俱皆變色,卻居然無一人能答。

  「我就不懂了,你們這些人分明都是才智之士,卻為何把一郡一州,乃至於天下看的如此兒戲?」一片沉默之中,田豐繼續怒容而對。「坐在這裡指手畫腳,好像在圖上畫一畫就能割取一郡一州一般!你們難道不知道,你們家君侯的威德已經在這次常山會盟中用盡了嗎?這次會盟不來的郡國,就不要再心存僥幸了,往後的郡國只能一城一邑的打下來!」

  「京君說什麼魏郡舊部。」田豐複又以手指向京澤,絲毫不留情面。「裝神弄鬼,其實不就是屯駐在鄴城西面武城的張頜和他的千餘人嗎?指望著千餘人而取一郡十五縣二十三城,你們把軍事當成什麼?真以為魏郡沒有人馬、將領、才智之士?張頜區區千人真要是敢有異動,只能在武城等死罷了!而且再說了,張儁乂欠你家君侯的嗎?他的千石司馬,是他在滹沱河拚命換來的,若強要人送命,只能讓人背心背德!」

  「甚至說,就是在你們這次借著會盟畫下來的地盤裡,也不是全然如臂使指吧?」田豐歎了口氣,繼續搖頭道。「且不說王澤王太守那些人,是心向漢室多一些還是心向你家君侯多一些,只說深入到鄉亭中,這十餘郡中又有幾鄉幾亭認得你家君侯威德?他們全都是漢室子民,他們服你家君侯乃是因為你家君侯是漢室重臣……一言以蔽之,你們何其自大無禮?!」

  言至此處,田豐轉向了公孫珣,難得正色一禮:「衛將軍,我今日有幾句肺腑之言。」

  「元皓請講。」公孫珣肅容以對。

  「其一,漢室不可複興,然漢室亦不可猝亡!」田豐起身揚聲而言。

  「此言甚對。」不顧周圍人紛紛呼吸粗重,公孫珣倒是坦然而應。「僅此一言,不枉我候元皓十載。」

  「其二,將軍勢大,然將軍不足以速取天下。」田豐依舊理直氣壯。

  「元皓入座吧!」公孫珣一聲歎氣。

  「等我說完。」田豐尤然搖頭。「其三,將軍當務之急,應該是討董入洛,擁立天子,而非濫攻濫取,妄自坐失人心……不然,董卓便是先例。正所謂,不討董,何以對天下有識之士?不扶漢室,何以號令郡國臣民?!」

  「君侯!」戲志才忽然出列,俯首相對。「我以為田元皓所言,實乃金玉良言。」

  眾人不以為意,因為戲忠一直以來的建議便是要以討董為先,故又紛紛看向了公孫珣。

  「天下事以人為本。」公孫珣聞言緩緩點頭。「元皓的話其實我也深以為然……但是相隔數千里,袁本初另起聯盟,一邊防備於我一邊隔斷交通也是事實。元皓有什麼好計策嗎?」

  「可以走並州!」田豐有備而來。「走代郡,入雁門,出太原,過上黨,然後看形勢,或者入河內突入洛陽,或者入河東入關中斷董卓後背……」

  「此言大謬!」一人再度出聲,卻是呂範。

  而見到此人出聲反對,在座之人倒是紛紛一振。

  「何言大謬?」田豐依舊不讓。

  「並州路遠!」呂子衡起身認真言道。「而且道路崎嶇。」

  「如此,後勤也會艱難。」出言附和呂範的,居然十餘天來一直沒有在這個問題上表態的王修王叔治。「呂長史所言並州道路艱難,其實不僅是行軍艱難,補給更是困難。」

  「兩位所言都是實話。」田豐似乎胸有成竹。「行軍後勤確實艱難,道路也遠,但諸位想過沒有,走並州除了出其不意外,還有兩個天大的好處……」

  「什麼好處?」呂範緊追不捨。

  「其一,並州如今混亂無主。前刺史丁原已死,朝廷所任並州牧正是董卓,更兼如今張楊募兵而歸在上黨郡南部自稱太守討董,還有白波匪出西河騷擾河東,二者隔斷交通,讓董卓無法任命官員……」田豐侃侃而談。「換言之,一直到上黨,衛將軍當面沒有真正大敵,而且取並州也無人指摘,別的不說,雁門、太原、上黨這三郡,諸位真的瞧不上嗎?這可是晉地核心三郡!更不要說後面還有河東,還有關中八百里秦川基業。」

  呂範與王修對視一眼,默契的沉默以對。

  「其二,」田豐繼續言道。「河北這個地方,無論怎麼怎麼處置,無論從何處起勢,有一個地方和一個事情都是繞不開的,那便是千里太行山……這裡面盜匪百萬,光是有名有姓的首領就有二三十處,你們不要想著逼降一個兩個首領就能如何,也不要覺得奪取幾個關隘就可以安穩。而想要真正清理太行山,就只有占據太行山周邊並州三郡、冀州兩郡、幽州一郡,外加河內,四面夾攻,方能真正處置乾淨!」

  和其他人一樣,公孫珣由衷的點點頭……田豐這話是真的說到點子上了,便是張燕和於毒立即引眾來降,若不能取下這七個郡國,徹底清理,那這個亂世中,太行山就注定如一個窪地一般將戶口吸引過去。

  張燕降了有王燕,於毒降了有於糖,紫山賊黑山賊都沒了,肯定還有西柏坡賊和雲台山賊,這跟誰是首領沒關係,跟首領的名號也沒關係,只跟周圍有沒有戰亂、瘟疫、天災有關係。

  當然了,公孫珣不知道的是,在另一個時空中,張燕作為太行山共主,被袁紹大規模清剿了數次,卻居然一直熬到官渡之戰後的第五年,曹操幾乎統一北方才正式投降。

  「還是不妥。」就在呂範、王修,甚至常林、杜畿等人紛紛頷首之事,卻還是有人突然開口對田豐表示了致意,而這一次,卻居然是審配。

  「正南何意啊?」田豐扭頭反問。「我以為走並州討董的好處已經顯而易見了,既能討董,又能擴張,更能鉗製太行山匪,還能避免此時與袁紹等人交戰,陷入不義。」

  「我沒有說走並州不好。」審配蹙眉相對。「問題在於,雖說討董大義不可失,洛陽亦不能落人後,可幽冀卻更是我家君候根基所在……走並州,固然可以不用攻擊魏郡,可若是對方反過來背信棄義,攻打幽冀呢?」

  「我知道正南的意思。」此時的田豐不急不緩,倒是有了幾分名士風度。「你不就是擔心將軍引兵走並州討董,一路艱難,幽冀局勢有變嗎?」

  「正是此意。」審配正色言道。「元皓,你須知道,便是高祖起兵,也有豐邑兵變,雍齒、劉信之禍……」

  此言一出,在座之人多又變色,便是一直沒吭聲的公孫範也變得格外嚴肅起來……所謂豐邑兵變,指的是漢高祖起兵後遭遇的第一次大危機,其人引兵出征,後面依仗為根據地的豐邑卻忽然一日易幟。這件事情,史書上寫的是雍齒主導,實際上很可能與漢高祖劉邦的侄子劉信也有關係……卻不好說了,而審配用在此處,儼然是有所指。

  「誰為雍齒,誰為劉信?」田豐依舊坦然。「是袁紹、韓馥與公孫瓚嗎?」

  「我倒沒說韓馥。」審配起身來到場中對道。「我在邯鄲,也對此人有所知曉,其人懦弱無能,絕沒有進取之能,唯獨袁本初與渤海那位……」

  「也不用在意我那位大兄。」這次卻是公孫珣直接出言作答。「他便是再胡來,也不至於反過來攻我吧?而且再說了,渤海往這邊來當面乃是涿郡,涿郡、廣陽、漁陽,本就是我根基,不會輕易動搖的。實在不行讓文典(公孫範字)頂在範陽,他還能如何?」

  公孫範不敢怠慢,即刻出列躬身而應。

  「料敵從寬。」田豐瞥了一眼公孫範,然後搖頭言道。「我讓將軍走並州上洛,卻也沒有讓他放棄冀州……乃是左守而右攻之意。實際上,如今冀州九郡國而將軍有其四,剩下的又或隨韓文節結盟袁紹,或被同宗所據,本就不好輕易取之,正該暫時防守、消化……其實諸位想過沒有,若是能守住與鄴城相近而對的邯鄲、有钜鹿澤為遮蔽的癭陶,還有能遮蔽幽州的範陽城,那將軍在河北的根基根本就不可動搖。唯獨……」

  「唯獨這三城自北向南,各有不同。」就在這時,對面的婁圭忽然開口。「其中,範陽最好守,有範公子以宗子身份鎮壓,三郡在後,自然無虞;癭陶次之,其有天險,無須應對太多武事,卻連結南北,直面兩方,須有智謀之士為之方能應對;至於趙國邯鄲,此城固然千古名都,卻獨獨突出於魏郡身前,真要是有萬一,便是首當其衝,最是艱難……此地須有國士、大將當之!方可無憂!」

  審配怔了怔,卻是朝著公孫珣躬身下拜:「配不敢稱國士,但君侯既然將趙國托付於我,我又如何不敢與邯鄲共存亡?!」

  「存亡個什麼?」公孫珣一時失笑,卻是親自起身扶起了對方。「若真要是讓我選趙國與正南,那我只選正南……別聽元皓的,邯鄲可守便守,不能守,且退往襄國城,與癭陶並成戰線。」

  審配緩緩頷首,也不多言此事,反而主動問道:「既如此,癭陶誰來當之?」

  公孫珣扭頭看向了一人。

  董昭沉默片刻,然後起身相詢:「那李太守該如何?」

  「讓他來隨我去並州便是。」公孫珣輕聲應道。

  「既如此。」董昭攤手以對。「屬下並無異議。」

  「既如此!」尚扶著審配的公孫珣忽然肅容,卻是環視左右,正色而問。「我欲從田元皓之言,出兵並州,趁其不備一路南下上黨,以求討董……可還有人不服?!」

  自呂範以下,所有人一起來到場中,起身相拜。

  即便是就在公孫珣身前的審配、田豐也躬身相對。

  「那便開宴吧!」公孫珣眼見著眾人統一了意見,卻是忽然展演一笑。「秋高氣爽,黃花古文,好酒佳肴,千萬不要錯過了良辰美景!」

  眾人不敢怠慢,田豐居然也不再倨傲,而是從容入座。

  這一番宴飲,一直到傍晚方才結束,夕陽下,眾人扔下一片狼藉,然後跟著公孫珣趔趄下山,又紛紛三五作伴各自離開。

  轉過山腳,來到自己的車架前,審配剛要拽著田豐上車詢問,卻不料呂子衡居然匆匆跟來,然後對著田豐恭敬一禮,又一言不發轉身就去。

  而更有意思的是,田元皓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竟然就在車前坦然受了其人一禮。

  審配愈發茫然,然後趕緊拖著田豐進入車中:「元皓今日到底是怎麼回事?何至於狂悖到這種份上?!既然來了,便是要投明主以效用的意思,你便是有理,那就據而爭又何妨?為何要擺出這種姿態,把同僚乃至君侯都得罪成這樣?」

  「我得罪誰了?」側臥在車內的田豐不由失笑反問。「我今日得罪的只有區區幾個昏悖自私之人罷了!至於你口中的君侯,還有那位如此緊要的呂長史反要感激我才對。」

  審配到底是才智之士,聞得此言,不由心中一動:「你是說,出兵並州本就是君侯的意思。」

  「然也。」田豐帶著醉意躺下道。「不然為何沒見到那些素有名氣的將軍、校尉?很明顯他早有決斷,而且已經在暗中組織軍事編製與計劃。無外乎是他要做好人,做明主,有些時候是不好違背眾意的,而我順他心意替他做此事,哪裡會得罪他?若是你覺得他會因為這個而發怒,只能說你小看了你家這位君侯。至於說呂長史,如我所料不差,若沒有我今日所為,那明日就是他來得罪人了。」

  審配登時醒悟:「想來婁子伯與王叔治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這二人一人管軍事分劃,一人管後勤……」

  「那個董公仁也是知道的,只是善於藏拙。」田豐歎道。「天下智謀之士何其多也?你家君侯與我書信往來時,多有誇讚,我還以為只是吹捧,今日一看倒是我小覷了天下人。」

  「何談你家君侯,我家君侯,既然獻了這種方略之策,還被君侯採用,你難道還要棄他而走嗎?」審配無奈搖頭。

  「我又不是他三番五次請出來的,也不是受他恩惠……如何不能走?」田豐抬頭反問道。「真以為你家君侯威德加於天下了?且觀他此番討董能否成功便是。」

  審配愈發搖頭不止。

  天色昏暗,喝了一下午酒的公孫珣卻並未著急坐車返回真定城,反而步行西向,在常山腳下立觀落日。

  「其實君侯若能直言,以理服人,大家還是會讚同的。」跟過來的數人中,王修猶豫了片刻,終究出言。

  「就怕服的太快,無人能像今日這般被田元皓當眾指著鼻子痛罵一番。」公孫珣幽幽歎道。「田元皓罵的那兩句話實在是太對了……一曰因私廢公,一曰自大無禮!有些人,跟著我驟然而等高位,為一郡兩千石,便不由頭重腳輕,視天下英雄無無物;有些人,見到昔日同僚一躍而起,便起了野心紅了眼,一心只想讓我擴張爭地,好讓他們也能掛的青綬銀印;而就是這些人,一聽到漢室不可複興,卻驚得比誰都厲害……一個兩個的,其實都是被功利迷了眼,失了態,偏偏還都是跟我在昌平不辭辛苦、砥礪多年的舊吏,連責備都不好責備的。」

  王修沉默不語。

  「然而,這天下是這麼好取的嗎?」公孫珣繼續歎道。「田元皓說打仗艱難,其實若真是只要打仗就能取天下反而簡單了……高祖七年取天下,又花了幾年掃蕩異姓諸侯,清理六國貴族?到死都沒掃乾淨吧?世祖出河北,一十二年統一天下,之後又花了幾年與豪強作對?而且度田一事,到底算是成了呢,還是沒成?事情到了這一步,別人倒也罷了,你們幾人我就不虛言以對了……若不能抑豪強土地、分世族宦途,重新舉弱鋤強,這天下取了也要麻煩重重,天生不足,倒不如以半個河北為誘餌,張強兵以對,居高臨下,好好清理一遍,來個一片乾淨好作畫!」

  王修喉結抖動了一下,卻居然緩緩頷首。

  「那君侯準備幾年而取天下呢?」婁圭倒是注意力放在了別處。

  「高祖比不了,十郡之力而起,卻也不能輸給世祖吧?」公孫珣失笑而對。

  「既然到底還是要大舉興兵,各處討伐,那君侯又何必去洛陽討董而扶天子?」這次問話的乃是之前去見過田豐的呂範,其人蹙眉而言道。「直取並州三郡,然後清理太行,轉向向東便是……天子在手,怕是反而麻煩吧?。」

  「討董是一定要討的,天子雖然麻煩卻也一定是要拿到手的。」公孫珣笑看著呂範繼續言道。「就如那個钜鹿李邵李太守,我又不是瞎子聾子,他這個人志大才疏,素無德行,在钜鹿也毫無人望,跟著我只不過是想求個人功名罷了,難道我不知道嗎?偏偏他舉郡而來,我又不能不受他,而且非但要受他投效,還要高官厚祿,榮華富貴,讓天下人知道我不會負了這種人才行……」

  最矮的董昭終於展露出了一些無奈的表情。

  「還有代郡王太守,這位倒是才德俱佳,唯獨其世出名門,如田元皓所言,心中到底是更在意漢室多一些,對我並無多餘話可言。若不討董而趨洛陽,他必然離心,以他的威望,代郡說不定便要生亂。更不用說,還有一位大司馬劉幽州在身側,如燙手石子一般難以處置呢!」公孫珣繼續言道。「而若是漢廷在手,便能輕易以中樞的名義,恩養、調度這些人了,同時,還能取中樞人才為己用……你們說,怎麼可能不討董呢?怎麼可能失了大義呢?」

  「我也讚成討董。」戲忠忽然插嘴。「但呂長史所言卻也正中要害,中樞那裡,真的這麼好控制嗎?董卓在中樞擅行威福,結果天下俱反……到底該如何處置天子?」

  「關於這一點。」公孫珣望著夕陽處的霞光而笑道。「今天,狂悖如田元皓其實也有一言未敢當眾說出,不過我卻懂了他的意思……」

  「請君侯指教。」戲忠正色相詢。

  「他的意思是,以我的情勢,固然不可學董卓挾天子以令諸侯,也沒必要做個姿態小心,奉天子以令不臣,但最起碼得握住天子而不讓他人染指!」公孫珣忽然似笑非笑起來。「這個就叫——取天子而不為人所令!」

  身後五名元從心腹,紛紛醒悟。

  ——————我是元從大佬的分割線——————

  「時田豐聞太祖起兵,輕身隨審配往常山說太祖曰:『將軍弱冠誅宦,則播名海內;攻滅高句麗,則幽燕奮發;平定黃巾,則海內孚望;值廢立之際,則忠義奮發;常山發檄,則董卓懷怖。今將軍振十郡之卒,撮幽燕之眾,威震河朔,名重天下。若能西向入並,收晉地三郡,南下河東,取董卓之首,則可握天子而不為人所令。複回身橫太行之東,合幽冀之地,收英雄之才,擁百萬之眾,及號令天下,以討未複,以此爭鋒,誰能敵之?』太祖喜曰:『此吾心也。』即表豐為右軍師中郎將。」——《新燕書》.卷七十,列傳第二十
timlight 發表於 2019-2-3 08:19
第12卷 第6章 平城逢候騎

  時維十月,秋收已過。

  就在董卓開始調度關中精銳大舉出潼關在洛陽周邊布陣的時候,就在關東聯軍十幾路人馬開始總動員的時候,遠在幽州的公孫珣也正式起兵,自代郡西進雁門,揮軍入三晉故地。

  為什麼這麼快?為什麼其餘人都還在動員,公孫珣就能出兵?

  原因很簡單,此番西進,衛將軍公孫珣居然只帶了兩萬兵!

  這個數字,說實話,若是傳到董卓的耳朵裡,那以董相國多年的軍事經驗,應該還不至於說什麼,可若是傳到如今關東聯軍的那些人耳朵裡,指不定就會被人笑掉大牙的。

  要知道,關東聯軍現在可是連兵十餘萬!

  光一個廣陵太守張超,就直接帶了兩萬兵千里迢迢從長江邊上來到黃河邊上,足以羞煞坐擁十郡的公孫珣!

  這真不是胡扯,張超真的是這麼幹的,這廝大舉征兵,然後掏空了廣陵的家底子,什麼都不管了,一路北上,就是要討董!簡直比孫堅孫文台還要堅定!

  而孫文台這時候也不是區區幾千兵了,他從長沙一路北上,半路上替袁術宰了荊州刺史王睿,殺了南陽太守張谘後,部隊也膨脹到了萬餘人。而趁勢吞並了天下第一大郡南陽的袁術,更是拉起了三四萬的部隊在魯陽自立旗幟,寫信給自己兄長袁本初,說要獨對南路。

  至於袁本初,也不遑多讓,他在河內搜刮了一通府庫,拉起了萬餘人的部隊後,更是得到了韓馥的全力支持,冀州四郡的軍隊、裝備、糧草全都直接輸送到了其人帳下。

  實際上,此時整個關東聯軍,只有一個曹操兵力最為弱小,但即便是曹孟德這個無地盤無官位之人,在忽悠了幾個財主並向曹、夏侯、丁等自家宗族兄弟們發出邀請後,照樣拉起五千人!

  這種時候,之前大鳴大放的公孫珣只發兩萬兵,確實有些兵威不振的感覺。

  但為什麼只帶兩萬兵呢?

  原因也很簡單,此番西進,一來要董卓放鬆警惕,有奇襲的意思;二來,說起來有些尷尬……別看之前田豐舌戰群儒,將西進並州說的多麼天花亂墜,可實際上他自己也得承認,此番走並州,道路遙遠、地形複雜、後勤艱難……換句話說,公孫珣沒有那麼多糧食,或者說不敢將那麼多珍貴的糧食砸在並州的山窩裡。

  尤其是,今年夏天雨水特別多,各地的收成其實不太好。

  當然了,若是能吞並雁門、太原,那麼後期再增兵也是可以的,就地征兵也沒問題……從這個角度來說,太多兵馬也真的沒必要。

  而且再說了,幽州這裡,呂範、程普留守大本營,要不要留些機動部隊?公孫範屯駐範陽,董昭進駐钜鹿,審配固守邯鄲,他們三個方面之任,尤其是後兩個,不去給支援已經有些不足了,如何還能從各自地方上抽調部隊?

  總之一句話,誰讓洛陽到廣陽,走並州的話,足足有兩千多里地呢?

  勞師遠征這四個字,背後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與其拉著一支大部隊勞民傷財,不如集中一支精銳部隊出征,反而讓老百姓繼續休養生息。

  而既然說到這裡,那話還得說回來,公孫珣的這些地盤,窮是窮了點,偏是偏了些,但真要說到精兵強將,卻是不遜於天下任何地方的。

  比如這一次出兵,公孫珣就按照自家的母親的提議,採用了周代複古的軍事編製,統一整編了自己地盤上的部隊,最後居然在沒有觸碰趙國、钜鹿的情況下,早早規劃出了一軍、兩師的純軍事部隊。

  兩個師,各三千人,分別屯駐在廣陽昌平本地和中山,前者由留守的衛將軍幕府長史呂範掌握,用來『護衛衛將軍夫人和剛剛回到昌平母親身邊的衛將軍長子公孫定』;後者則由被拜為建威將軍的程普所領,屯駐到了常山、中山、钜鹿交界處的下曲陽,儼然是用來支援冀州審配與董昭的。

  這兩個師,三千人都是脫產士兵,前者依托於廣陽三郡,後者依托於常山、中山二郡,真要是打大仗,按照這年頭的標準,是可以迅速從本地召集壯丁,形成一個萬人的大建製部隊的……而如此輕鬆編製成功的背後,乃是公孫珣早在中山就實行和實驗過的什伍制度。

  伐黃巾時的中山郡郡兵,攻烏桓時的廣陽三郡動員制度,都是一脈相承。

  至於公孫珣本人統帥的這一支遠征『軍』,就更是彙集了幾乎大半個幽州的精兵強將。

  這裡面有無須贅述,但不可避免要提及的白馬義從。

  眼下這支白馬義從以韓浩為統領,趙雲、田豫為副,而且韓浩還兼任公孫珣的中護軍。

  這裡多說一句,在田疇和部分義從因為道路隔絕難以歸隊的情況下,如今的白馬義從經過新一輪整編後依然達到了一千二百人,這主要是中山、常山子弟的加入,還有代郡、上谷、遼西諸部精選的騎士……總之,無論是因為政治選派,還是因為個人極為出色的武藝、騎射,一千兩百人的編製其實都已經是公孫珣格外壓製後的數字了,畢竟到了現在,他更希望這支部隊能成為他的軍官後備團,而非只是一個精銳殺手鐧。

  當然了,可以想像,將來這支部隊還會繼續擴充的。

  還有作為援軍參加會盟的太史慈,他作為趙苞的門下司馬,在軍中自然也有特殊的政治地位,可其人所領八百餘遼東騎士,卻也是一支不可忽視的精銳部隊。

  此外,還有編戶齊民後選派的四千遼西、上谷烏桓突騎,七千上谷、代郡、漁陽、右北平、遼西、漁陽、廣陽等邊郡精選的漢軍突騎……幽州邊郡突騎本就是天下聞名的部隊,此時更是理所當然的組成了遠征軍的騎兵主力,每千騎一部,各設將領,最後由公孫珣最信任的韓當韓義公統帥,魏越為副。

  當然了,承德宇文部、柳城段部,以及如今在被公孫大娘稱之為張家口的慕容部,這遼西三衛也都各自派遣了部隊過來……唯獨考慮到還要他們防範草原,所以三家一起不過千騎,由宇文黑獺所領。

  騎兵以外,尚有六千步卒,由高順所統。

  而兩萬人之外,還有一萬餘民夫,在後維護後勤。

  全軍主帥,自然是公孫珣親自擔任,所謂衛將軍持旌節都督全軍西進。

  同時,婁圭被拜為左軍師中郎將,田豐被拜為右軍師中郎將,戲忠為軍司馬掌軍法,三人領沮宗、京澤、王象等幕屬,或為機密文字,或為聯絡調度,或為軍法輔助……輔助統轄軍務。

  又以王修為鎮軍中郎將,管理民夫,統攬後勤。

  至於所屬將領,則以新被拜為討逆中郎將的韓當為首,以下高順、趙雲、太史慈、魏越、韓浩、田豫、文則、焦觸、宇文黑獺……等等諸多人物。除此之外,軍中還有各種裨將、司馬、軍吏,數不勝數。

  值得一提的是,代郡太守王澤,钜鹿太守李邵等兩位兩千石,也作為『副將』同行。

  當然了,大司馬領幽州牧劉虞也是要在身後『坐鎮指揮』的,不過他只要一直在大軍身後與王修的後軍在一起就行了。

  就這樣,十月上旬,大軍綿延不斷,沿著?水一路逆流而上……這條河道,正是公孫珣此番選擇進軍路線的一個重要緣由,因為後世稱之為桑幹河或者永定河的這條河流,恰好一路從雁門北面重鎮平城南部(大同)一路流淌到了廣陽郡……而寬闊的河道,則同時意味著輕鬆的補給和開闊的行軍通道。

  於是乎,這支遠征軍幾乎是從容進入了並州,並一路來到了平城前方。

  「君侯!」一名前軍哨騎勒馬在公孫珣的傘蓋前,帶來了最新的情報。「前方先鋒魏司馬有報,平城城門大開,並無阻攔我軍之意,他準備先入城查看接收防務,請君侯隨後放心入城便可。」

  換成鶡冠戎裝的公孫珣不以為意,只是抬手示意而已。而周圍中軍諸人,自婁圭以下,也無一人疑慮。

  真的沒有一個人會懷疑平城這裡能發生什麼戰事,甚至在辛苦行軍了大半日以後,所有人都在想著學魏越那般找藉口趁早入城休息。

  實際上,作為公孫珣十年前屯駐的地點,作為五原移民安置的地方,作為軍中不少軍官、義從出身之地,作為距離代郡最近也最通暢的一座並州大城,作為安利號通往並州的第一節點,甚至說作為公孫珣舉行婚禮的地方……這裡要是還有人敢對著兩萬幽州精銳部隊亮刀子,那公孫珣乾脆不要吞什麼並州打什麼天下了,回昌平抱孩子吧!

  然而,驚喜處處皆有。

  「下吏,雲中郡太守趙平拜見衛將軍!」平城東門處,表情怪異的先鋒魏越身後,一名掛著青綬銀印的兩千石大員越眾而出,搶在了平城父老、官吏、故人的身前,居然當眾跪在了地上,對著公孫珣大禮參拜請罪。「聞得君侯在常山發檄文會盟討董,本欲親身前往,卻不料道路艱難,反而在此處相見。」

  在中軍不少人呆滯的目光中,同樣有些恍惚的公孫珣下得馬來,卻是也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半晌,公孫珣才有些回過味來:「趙平……你何時做的雲中太守?」

  「不足一載!」趙平跪在地上,恭謹而答。

  「不足一載,也就是快一年了。」公孫珣恍然而歎。「你是在我出兵征伐關中的時候自請外放的,對否?」

  「正是!」趙平依舊恭謹。「不瞞君侯,當日朝中混亂,我曾求教於清河族叔,而正是按照清河族叔的吩咐,自請出鎮邊關……這樣既是避禍,也是為國效力……孰料,這一走洛中卻是天翻地覆,雲中周圍也是大亂。後來聽到君侯與清河族叔在常山會盟,便立即動身,準備趕去,卻因為匈奴作亂,隔絕了大河東側交通,因此費了好大力氣才走到此處。不過,天幸君侯出兵神速,居然在此相逢。」

  話裡面值得吐槽的事情太多,公孫珣一時半會居然又不知道從何說起了。

  「我能否問趙太守一件事情。」就在這時,婁圭好奇向前,打破了尷尬的沉默。

  「子伯先生請問。」趙平依舊不起身,居然就在地上直接轉向了婁子伯。

  「你說匈奴作亂隔絕大河東側交通,那你又是如何從雲中來到平城的呢?」婁圭正色相詢。

  公孫珣聞言也是臉色一黑。

  「不瞞子伯先生。」趙平瞥了一眼公孫珣,便趕緊解釋。「我是向西到五原,然後南下兩渡黃河,走武州再北上至此……換言之,我是從西面匈奴王庭眼皮子底下,繞過定襄來到雁門的。」言至此處,見到婁子伯依舊疑慮,趙平複又正色言道。「我隨身攜帶雲中太守官印,沿途行徑多有人認識,做不得假。」

  「非是疑你,只是我實在不懂,趙太守為何如此不避辛苦,非要去常山會盟呢?」婁圭也是無語。「你難道不知道,自己必然是趕不及的嗎?而且既然匈奴作亂,你居然敢從西河匈奴王庭那邊偷偷繞道……如此危險,這、這又是何必呢?」

  「子伯先生啊!」大概是想到了此番行程的艱難,趙平聞言居然一時涕淚交加,當場哭泣了出來。「我何嚐願意如此辛苦,如此冒險?但如今天下亂成這個樣子,我若不能尋得君侯,又如何能真的尋一個安穩之所?」

  此言一出,城前不少人倒是微微動容。

  而言至此處,趙平也跪地朝著身前眾人拱手繼續言道:「今日城前多有趙國故人,諸位可知道,我這八九年間,自趙王郎中令而起,出入朝中,九卿、郡守多有履任,但細細想來,過得最安穩的日子竟然是與諸位一起在趙國那段時候……在洛中,人人視我等為仇眥;而到了地方,卻是盜匪、異族,連續不斷;更有甚者,此番洛中出事以後,地方豪族、郡中屬吏居然也都不再妥當……所謂人人如虎狼,個個懷異心……我妻妾八九人,子女十餘個,數年間,或病死,或亂亡,居然已不足半數,如今苟延殘喘於此城之中。非是我趙平無恥迎合薊侯,而是依我看來,如今這天下,正要薊侯這種人出來收拾局面才對!」

  說到最後一句,趙平卻已經是對著公孫珣再度叩首懇求了。

  「起來吧!」見到對方如此情狀,公孫珣也是一聲歎氣,將心中萬般嘲諷之語化為烏有,而念及妻子、岳父,他到底還是饒過此人往後面平城父老身前而去了。「與子伯好生講一講匈奴在晉地為亂之事,然後便留在軍中做個向導吧……妻妻妾兒女,不妨送到昌平安置。」

  趙平大喜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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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平者,趙皇后族兄也,少無德行,多任誕事,以事趙忠登顯位,疏後及太祖。時人不齒。及中平末,董卓廢立,漢室大亂,並州隔斷,其以雲中太守逢亂,妻妾流散,乃自悔悟,始知定平天下者,在太祖也。及聞太祖征並州,乃單騎越大河南漠而往獻雲中。」——《舊燕書》.皇后本紀
timlight 發表於 2019-2-4 08:48
第12卷 第7章 單于在山西(上)

  趙平並不是個純粹的廢物。

  畢竟嘛,他也是讀書識字之人,而且做過太守,當過九卿,所謂洛陽城門看過花,邯鄲城外飆過車,襄國縣南修過渠,雲中郡西逃過難……這樣的人,最起碼看東西的視角是比普通人高一些的,帶來的情報也自然有些水準。

  實際上,公孫珣在答謝完本地父老,將那名主動開城相迎的平城縣令調任到中山,又將一名義從出身的年長之人表為平城令以後,也是直接被婁圭、田豐、戲忠三人給堵在了他本人於平城的房捨內。

  「所以並州當面之敵便是匈奴與白波亂匪了?」捨內榻上,燭火下的公孫珣聽完彙報後倒是沒有多少驚疑之色。「大概有多少人?」

  「匈奴人約有十萬之眾。」婁圭沉聲應道。「白波匪似乎更多一些……」

  「匈奴舉族皆反,禍亂整個並州,竟只有十萬之眾嗎?」公孫珣微微蹙額,居然是覺得作亂的匈奴人有些少。

  「主要是當日匈奴謀反時,朝中認可的前單于之子於夫羅、呼廚泉俱奉朝廷旨意領兵在河東,準備對付白波賊。」戲忠趕緊補充道。「所以軍力有所分裂,而西河王庭那裡也尚有幾名持重的老王駐守,兩不相幫。」

  「原來如此。」公孫珣緩緩頷首:「那於夫羅和呼廚泉如今又在哪裡?他們本該回來爭奪單于之位才對吧?」

  「現在在上黨,據說一開始是準備求何大將軍發旨意與印綬與他,然後求援軍回來奪單于位的,但之前朝中那個情狀哪裡能管他?便讓他在上黨、河東一代等著……」

  「等著等著就等到了天下大亂。」公孫珣冷笑一聲。「連公族、士人都能割據州郡,他本就是延續數百年的匈奴貴種,怎麼可能不起野心?張楊能在上黨立足,有他的一份功勞吧?」

  「還有白波賊的一份功勞。」田豐沉聲而答。「這幾個月動亂起來以後,盤踞上黨、河東的白波賊屢次試圖襲擾關中,被董卓視為大患,所以派出了其女婿牛輔領兵往河東鎮壓,而張楊當日第一個亮旗討董……」

  「我聽明白了!」公孫珣立即點頭。「既如此,這並州之敵名為兩處,實為三處!一個是在越過黃河,侵擾到雁門、定襄、雲中,還有太原北部的十萬匈奴叛軍,其首領便是他們自己擁立的假單于骨都侯;一個是在上黨盤踞著的張楊、於夫羅聯軍;還有一個自然是以郭太、楊奉為首的白波賊……對否?」

  「不錯。」田豐當即應聲。

  「不對。」戲忠緊隨其後,卻微微搖頭。

  田豐聞言面色微動,卻一時沒有反駁,而婁圭也一直沉默以對。

  「是了。」公孫珣也陡然醒悟了過來。「並州全亂,秩序已經崩壞,獨太原大部保全,而太原太守楊終卻沒聽過有什麼過人之處,那必然是太原大族出力,依靠地形聚眾自保,讓白波賊和匈奴人都無能為力。而且太原世族極多,陽曲郭、晉陽王、祁縣王、陽邑令狐、祁縣溫、中都孫……光是我能直接想起來的,世出兩千石的太原大族,便居然有這麼多?既然要吞並三郡,那三郡腹心的太原,便要好好應付!」

  「太原諸族未必就會與將軍為敵吧?」田豐無奈反問。「別的不說,王澤王太守尚在軍中,便是將軍有心清理收服,也不妨先緩一緩,因為此時應以軍事為先,先破其餘三處兵馬,然後討董入洛,再論其他。」

  「那也得有所威懾。」公孫珣扭頭看著田豐,理直氣壯。「並州地形複雜,補給艱難,而一過太原入上黨,咱們便不再有通道連通幽冀了,元皓我問你……大丈夫豈能將生死托付給他人?」

  不知道是公孫珣太過理直氣壯,田豐知道改不了對方心意,還是這話本就有道理,反正田元皓是沒有爭辯下去。

  「不過那是下一步的事情了,當務之急,乃是並北的匈奴叛軍。」公孫珣主動調回了話題。「子伯、元皓、志才……你們可有什麼能教我的嗎?」

  「我以為,所謂匈奴十萬之眾,既是心腹大患,卻也不足為懼!」婁圭當仁不讓,直接起身在捨內踱步言道。「偏偏又麻煩透頂。」

  「細細說來。」

  「心腹大患,是說匈奴人弓馬嫻熟,而他們王庭所在又三面環大河,兼有沙漠遮護,極難摧垮,此番也只能盡力將彼輩驅回河西而已。」婁圭撚須侃侃而談。「想要長治久安,還需要關中安定、並州三郡也安定下來,然後軍政齊下,方能為之。」

  「這是謀國之言。」公孫珣想到昔日在雁門做別部司馬時對匈奴人的認識,也是分外讚同。

  「而說到不足畏懼,卻是說匈奴人戰力未必可怕。」婁圭繼續言道。「我曾問過魏子度(魏越字),他說匈奴人與烏桓、鮮卑並無多大區別,甚至還因為久居漢地弓馬稍弱。而此番並北十萬之眾,也不是什麼精騎,不過是族中有弓馬者便可自稱兵丁,然後連著老弱少年,還有一些雜胡、亂羌,總稱十萬而已……這種軍勢,即便是能全軍彙集起來,就在這雁門,咱們雖只有兩萬兵,卻也能堂而皇之,當面列陣,一戰而摧敗其軍。」

  「說的好。」公孫珣依舊肯定了對方的判斷。「但麻煩的是,他們偏偏彙集不到一塊……是此意嗎?」

  「正如君侯所言。」婁圭一聲歎氣。「十萬之眾……從雲中到定襄,從雁門到太原北面,四處分散,亂做一團……即便是他們的假單于骨都侯也未必能召集的起來。可要是驅趕,咱們兩萬兵馬驅趕十萬人,又能如何驅趕?便是能驅趕,咱們走了,他們再過河侵略雁門怎麼辦?總得打一仗狠狠殺傷一次,方能震懾數年。」

  「沒有什麼好計策嗎?」公孫珣也是一時蹙眉。

  婁圭、田豐、戲忠俱皆尷尬……戲忠倒還好,他也不願再多言軍事,而婁子伯與田元皓一個以軍事謀劃為己任,一個一直以來就頗顯自負,此番還被授予左右軍師中郎將,去也居然無言。

  「這倒也是。」公孫珣不由失笑。「你們都是初來並州,便是子伯當年也不過是從彈汗山回來後稍微駐紮了幾日,真要是說起此地人文地理、風土人情,反而是我知道的最多……那個假單于在何處?」

  「定襄,駱縣(後世內蒙古清水河縣左近)。」

  「我記得之前朝廷有任度遼將軍……是誰,在何處?」

  「賈琮賈公,在陰館,但已經死了。」

  「雁門太守是誰?」

  「韓卓韓子助。」

  「定襄局勢呢?」

  「全郡覆滅……太守已經大半年沒有人來履任了。」

  「張懿戰死,丁原棄守,董卓不來上任。」已經側身臥在榻上的公孫珣無奈搖了搖頭。「我來討董,卻反要替他們清理他們惹出的禍患……」

  「所以才能收並州人心。」戲忠忍不住插嘴道。「軍事且不提,可以以此為名義,發文號召雁門太守韓卓與諸縣令、長主動來見將軍。」

  「一仗不打,怎麼好彙集人家?」公孫珣愈發搖頭。「無論如何,定襄郡治善無(後世左雲、右玉兩縣)就在平城東面,將骨都侯攆走,打通雲中道路再說,然後再發文彙集雁門各地長官,讓他們去善無見我。」

  婁圭三人倒是無話可說。

  十月十一,公孫珣西征剛十日,麾下兵馬便與匈奴休屠各部交戰於定襄善無,毫無組織性且遭突襲的匈奴休屠各部幾乎一戰即潰,紛紛南逃西躥,將善無拱手讓出,而就在善無西面百餘里地的匈奴偽單于須卜骨都侯則一時倉惶難耐,宛如驚弓之鳥。

  ———————我是世居陝西移民山西的分割線———————

  「持至屍逐侯單于於扶羅,中平五年立。國人殺其父者遂畔,共立須卜骨都侯為單于,而於扶羅詣闕自訟。會靈帝崩,天下大亂,單于將數千騎與白波賊合兵寇河內諸郡。時民皆保聚,抄掠無利,而兵遂挫傷。複欲歸國,國人不受,乃止河東、上黨。」——《後漢書》.南匈奴列傳 本帖最後由 timlight 於 2019-2-7 00:55 編輯

timlight 發表於 2019-2-7 00:54
第12卷 第8章 單于在山西(下)

  收複定襄善無城這一仗打的乾脆利索,於幽州軍而言更有牛刀小試的感覺……這不僅是因為善無城一戰而下,更重要的一點是,幽州軍的戰果出乎意料的好,他們居然在善無城西面殺虎口南面的長城下,堵住了數千來不及分散逃竄的休屠各部匈奴兵馬,從而斬首上千,俘虜上千。

  平心而論,這跟之前所憂慮的匈奴人一戰便潰,潰了就散,以至於讓人無從下手的猜想,實在是大相徑庭。

  「君侯。」

  下午時分,善無城西的荒野中,白馬旗下,望著被押解回來的匈奴俘虜,婁圭忽然回頭看向了公孫珣。「我有一計,或能破匈奴如今之勢。」

  「將軍!」

  公孫珣未及答話,相隔甚遠,從前方戰場上親自偵查回來的田豐便遠遠在馬上呼喊。「我剛剛想到了一個破敵之策,若成,必能讓匈奴人吃痛,不敢再輕易越河侵擾山西。」

  傘蓋下的公孫珣一時失笑:「巧了!我也剛剛想到了一個故計……你們說,咱們三人要不要各自在手心裡寫個字,相互映照一番?」

  此言一出,高順、趙雲等穩重一些的倒還好,魏越、田豫、京澤等幾個跳脫的人卻是不禁紛紛湊趣:

  「君侯好興致!」

  「依我看,兩位中郎將必然與君侯英雄所見略同。」

  「王君那裡應該隨身帶有紙筆墨囊吧?」

  「將軍何必故弄玄虛?」就在這時,田元皓勒馬到旗下,倒是有些不耐起來。「不就是效仿馬邑之謀,誘敵深入嗎?戰事瞬息萬變,此時應該盡早謀劃設計,然後盡快施行,以防坐失戰機,哪裡是做這些事情的時候?」

  中軍處諸多將佐,還有不少文士,不禁有些訕訕。

  「元皓未免求全責備了。」公孫珣見狀笑聲連連,不以為意。「軍旅匆忙,戰事嚴肅,正因為如此,才應該在戰後稍有遊戲,以求張弛有度……你說是不是?」

  田豐居然不能反駁。

  「不過既然計策相同,而且還已經言出,倒也沒必要遊戲了。」婁圭上前打了個圓場。「不如我等即刻回善無城內,安排布置。」

  公孫珣先是微微頷首,複又失笑搖頭,卻是在勒馬回轉之前朝京澤吩咐了下去:「傳令下去,今日是出山西第一場勝仗,不要麻煩,將平城父老之前送的那幾頭豬殺了,連著今日死掉的戰馬,再尋些乾淨的秋葵,晚上包餃子吃!」

  京澤自然答應,周圍軍士也轟然歡呼,而已經隨婁圭回轉的田豐卻是不禁搖頭。

  話說,早在多年前,公孫大娘便著力推廣她的改麥飯為面食,餃子這種東西更是早早被『發明』了出來,但成效卻一直很差。

  原因自然多種多樣了,不過其中最主要的一個問題就是傳統陶器很難迅速加熱,完整燙煮。可是,隨著鐵鍋的出現,這一局面幾乎是立即被翻轉,大量的面食被迅速傳播和發明了出來,而餃子這種東西更是作為面食的主力軍之一,迅速成為北方地區,甚至中原地區普遍性的食物……確實是普遍性的食物,純野菜餡料的餃子總是很普遍的,而豬肉餡的就很難見到了。

  當然,公孫珣此番要包餃子,就純屬無聊之下的幽默感發作了,因為他與婁圭、田豐三人的計策很簡單,就是『包餃子』。

  善無一戰之前,三人因為匈奴騎兵的特點而得出了勝敵易、殲敵難,然後匈奴人反複難製的結論。然而,當他們親自與匈奴兵在山西最北面大同盆地邊緣打了一仗後,親眼在戰場見到了一些額外的東西後,卻反而得出了相反的結論——也就是幽州軍未必不能對匈奴人造成大規模殺傷,從而震懾匈奴。

  造成這種改變的原因有兩個。

  一個是長城,具體來說是內長城。

  所謂內長城,顧名思義,就是在內地的長城,是已經失去了邊防效用效用的長城,譬如春秋戰國時期七雄之間修的那些長城,齊國在泰山地區的長城、趙國在邯鄲修的長城、韓國與楚國邊界的長城……這種長城在歷史上鼎鼎大名,可在大一統後卻立即就被荒廢掉了,甚至淪為交通阻礙而不得不進行拆除。

  也正因為如此,公孫珣等人之前才會忽略無視這個問題。

  然而,在太行山西到黃河這片所謂山西地區,它的內長城不僅保存完好,而且長度、規模都是遠超它處的,甚至因為地形的緣故,依舊起著遲滯胡人騎兵的作用……尤其是沿著山西西部呂梁山地區修築的這一條長城,綿延數百里,依山嶺而為,乃是千年間從戰國時期就開始不斷修築並連結而成的『大雜燴』。

  沒辦法,這裡自古以來就是胡漢分界線,不說別的,漢武帝之前沒有奪取河套地區的時候,怎麼可能不在這裡修長城防衛匈奴?

  實際上,著名的雁門關並不在平城以北……那裡是以高柳塞為核心的防禦體系,雁門關在雁門郡最南面,山西地區的長城複雜程度可見一斑。

  而今日,恰恰就是這條已經沒有人駐紮的呂梁山山西內長城,在戰場上嚴重阻礙了匈奴人的逃竄。

  公孫珣等人也順勢醒悟到了這條廢棄長城的價值——如果能和今日善無一戰一樣,在內長城東面開戰,那麼匈奴人是沒那麼容易逃走的!

  至於另外一個原因,就是眼前的休屠各部匈奴人實在是太窮了!

  時間轉眼來到傍晚,因為戰亂而空蕩蕩的善無城早已經變成一個大軍營,不過由於城池的存在,到底是比軍營更寬綽更隨意。而且,今日終究是打了勝仗,匈奴人再窮也貢獻了不少戰馬和戰功,再加上餃子的香氣在空氣中彌漫,反而讓善無城中彌漫起了不少歡聲笑語,氣氛著實不賴。

  而此時昔日的郡府官寺大堂上,已經吃了一碗餃子的衛將軍公孫珣卻正盯著對面一個滿臉黝黑,身材瘦小的中年匈奴人吃飯……燈火映照下,後者渾身髒兮兮的,甚至還帶著血汙,而且居然不會用筷子,竟是在用手來撈著餃子吃。

  這已經是其人的第四碗餃子了。

  「好吃嗎?」公孫珣看了一會,卻是忽然開口。

  那匈奴人聞言想要回話,卻直接被嗓子裡的餃子給噎住,一時狼狽不堪。

  「不要緊,喝點熱湯。」公孫珣好整以暇,不慌不忙。

  旁邊立即有人送上湯來,那匈奴人連喝數口方才勉力回過勁來,然後匆忙離開幾案,試圖下跪回話。

  「坐回去就行,不急。」公孫珣依舊不以為意。「好吃嗎?」

  「好吃!」那匈奴人雙手油膩,神色小心,但其人再聞得此問,卻是即刻大聲回複,毫不猶豫。

  「好吃就行。」公孫珣輕笑道。「我也看出了……你叫什麼名字?是什麼人?」

  「俺叫須卜居次,是休屠各部的一個頭人,手下有兩三千人……俺祖爹是上上個休屠各部的骨都侯。」

  「竟然還是個匈奴貴種?」公孫珣愈發想笑。「我剛剛便想問你了,你漢話說的如此之好,跪坐的姿態也不賴,卻為何不會用筷子,而且看樣子也不曾吃過餃子?」

  「回稟大將軍。」這中年匈奴首領扶住身前木碗,小心翼翼答道。「俺們是休屠各部……」

  「我知道。」公孫珣不以為意。「休屠各以漢話而言,便是大地女神部,乃是匈奴右部實力最強一部,首領素來領右部骨都侯一職……我在雁門屯駐過數年,如何不知道你們?此番作亂,不就是你們為首嗎?你們首領須卜骨都侯更是被推為單于……可如此大部,你為部中貴人,如何連筷子也不會用?」

  須卜居次聞言愈發小心翼翼,似乎頗有羞赧之意,只是面色黝黑,看不出來而已:「回稟大將軍,俺們休屠各部雖然人數眾多,且多貴種,可卻住在王庭右側的沙漠惡土縫隙間,牛羊馬匹養起來極為艱難,所以素來是最窮的。除了王庭賞賜,便只有一些鹽湖能做出息……」

  「原來如此,那麼那此番作亂,除了是因為上任單于是朝廷擅立你們不服之外,更多的倒是因為窮困所致了?」公孫珣恍然大悟。「我就說嘛……這善無城早就是個空城了,也沒什麼財貨,可你們今日逃竄時居然抱著木器、陶器不捨得撒手,可見是窮到一定份上了。」

  「正是這個意思。」須卜居次趕緊再言道。「其實當日那護匈奴中郎將擅殺擅立單于一事,朝廷也治了他的罪,俺們又哪裡會在意和不服?若真因為了這個不服,那為啥當日不反,隔了這麼多年才反?實在是這幾年,那單于羌渠非但斷了俺們右部的賞賜,便是湖鹽辛苦採集出來交與他,他也不幫俺們去賣……俺們右部那裡窮困交加,已經實在是活不下去了!正好這時候,朝廷征召俺們南下去平叛,王庭和左部倒也罷了,唯獨俺們右部,大家擔心離開故地,婦女和孩子全都會餓死,便心中有火,一口氣殺了羌渠,擁立了我家骨都侯為單于。」

  「然後一不做二不休,複又聯合左部等人,過河來搶我的雁門了?」公孫珣似笑非笑。「我知道你們休屠各部的來歷,也知道你們為何造反了……那你知道我的來歷嗎?」

  「知道!」須卜居次愈發緊張。「白馬將軍的名聲,十幾年前俺們隨著之前的單于還有臧將軍出塞便曉得了,俺當日也在軍中,俺爹就是那時候死的,後來白馬大將軍的名字一會從東面傳過來,一會從北面傳過來,又一會從西面傳過來,咋能不知道呢?」

  「但你們卻不知道雁門是我的地方?」公孫珣忽然打斷對方,面色也隨之變得陰冷起來。

  須卜居次立即不敢說話了,只是勉力點頭。

  「現在知道了?」公孫珣複又冷冷追問。

  「知道了。」須卜居次心驚膽戰。

  「不知者不怪,而且你們也確實是事出有因。」公孫珣複又展顏哂笑。「而且像你們這種爛兵窮鬼,我也不想與你們作戰……雖然勝是一定勝的,但勝了也不過是奪幾匹馬,而且也免不了一些傷亡。」

  須卜居次茫然中有所醒悟,卻是不禁激動了起來。

  「這次被俘的千餘人,還有你們的戰馬我一並放回。」公孫珣繼續言道。「你去西面找你家單于,告訴他,我無意與他糾纏,但他也不能繼續越過大河來騷擾我的領地……」

  「大將軍的恩德俺一定記在心裡。」須卜居次強壓激動,小心再問。「只是俺實在不知道大將軍的領地都是哪些?」

  「雲中郡的荒幹水知道嗎?」公孫珣有些不耐的問道。

  「知道。」須卜居次已經徹底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我雖然有心,可再往西卻也無力了,以雲中郡荒幹水為界,東面雲中、定襄、雁門,南面太原、上黨、河東……都不是你們能插手的!便是西面,也不許劫掠漢人,若他們想來東面,你們也不許阻止!」

  「俺全聽大將軍的。」

  「不是你聽我的,是要你們單于聽我的……」公孫珣沉思片刻,卻是給出了一個期限。「我知道你們散落各處,不好收拾,告訴你們單于,我給你們一個月的時間,若還不走乾淨,我就只能在太行山西與大河東面大開殺戒了。」

  須卜居次慌忙答應。

  「那就走吧!」公孫珣見狀不由有些百無聊賴起來。「我往後一個月要在平城彙集雁門定襄、雲中三郡的官吏、兵馬、大族……再尋我就要去平城了。」

  須卜居次急忙想起身叩首,卻是不顧堂上還有多名武士,居然是先低頭將碗中已經冰涼的兩個餃子給抓在手中,這才叩首告辭……弄的押送此人離去的宇文黑獺目光怪異。

  公孫珣見狀也是一時搖頭。

  「君侯好誠懇。」此人一走,堂後側門處卻是轉入數名文士,其中戲忠卻是忍俊不禁。「我在外面聽著都覺得君侯是誠心以對,此番計策必然是成了。」

  「志才想多了,我的確是誠心以對。」公孫珣一時歎氣。「看此人打扮,完全匈奴野人,可聽此人口音,看此人舉止,卻分明是個陝北地道漢人,而且他所言恐怕也多是實情……匈奴人素來左富右窮,然後四面大亂,他們賣不出去湖鹽,又斷了中樞賞賜,此番作亂十之八九是真被逼反的。」

  「但終究胡漢有別,官匪分明。」戲忠難得正色勸諫道。「彼輩再窮困,如今也是越河作亂的胡匪……君侯且不可有多餘仁念。」

  公孫珣愈發搖頭:「這個道理我自然明白,我所言誠意……乃是說他們若真能管住貪心,依照我言語退回河西,豈不兩全其美?都是亂世求活,若真以漢室藩屬來看他們,何嚐不是民生多艱?」

  「彼輩窮成這個樣子,將軍又給他們專門留出縫隙來讓他們鑽,他們如何能忍住貪念?」田豐在旁冷冷言道。「明明是將軍百般設計,想要多造殺傷,如何又來感慨民生多艱?」

  堂上雅雀無聲,衛將軍公孫珣居然一時不能答。

  半晌,其人方才勉強乾笑一聲:「元皓說的是,且不說胡漢有別,誰讓彼輩是匈奴人我們卻是漢人?只說即便我在此處時彼輩能因為畏懼於我而遵守協議,可我一旦引兵馬南下,便是須卜骨都侯又如何能約束的住手下人繼續越境劫掠呢?是我多愁善感了。」

  帳中這才紛紛鬆了一口氣。

  十月十三,自知不敵漢軍的匈奴偽單于須卜骨都侯接受了遠房族弟須卜居次帶來的條件,其人立即引擾亂定襄的本部兵馬順著黃河幾字型那一豎南下,並沿途收攏部隊。而分散在各處劫掠的匈奴人也因為畏懼突然出現的數萬漢軍精銳,倉惶往黃河畔彙集。

  十月十五,聞得衛將軍公孫珣在善無大勝匈奴,並驅除彼輩離境,雁門太守韓卓引郡中大部官吏、兵馬、大族北向平城往謁大司馬劉虞與衛將軍公孫珣。

  而等到十月下旬,隨著天氣轉冷,黃河畔收攏起了大部兵馬的須卜骨都侯正準備渡河事宜的時候,忽然間,其帳中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你們想跟俺們一起渡河逃遁?」須卜骨都侯今年四十多歲,卻老的像個六十歲的人,鬚髮花白不說,聞言也是一時皺了滿是皺紋的黝黑面孔。「為啥啊?」

  「大單于。」來人坐在帳中一個小馬紮上,倒也乾脆。「雖說你們是匈奴人,我們是漢人,可兩家隔著大河一起做了上百年的鄰居,早已經知根知底,咱們不妨痛快一點……你們西渡,是想避開北面平城的白馬將軍嗎?」

  「這事全雁門都知道。」旁邊有部族首領隨意言道。

  「不瞞你們說,俺們馬邑張氏也想避開白馬將軍。」說話的是前雁門兵曹掾,馬邑張氏的族長,已經年逾五旬的張澤,不過,其人養尊處優,卻比對面的匈奴單于還要顯得年輕一些。

  「為啥?」須卜骨都侯登時好奇。「你們都是漢人吧?俺還記得你家以前跟他關係不錯的,那個安利號的生意,不是你們引著往我們那裡買皮子和鹽的嗎?」

  「這次白馬將軍從並州來,是要去南面打朝中的另一個大將軍董卓的。」張澤言簡意賅。「就是當年的並州刺史……單于還記得吧?這兩個人跟你和於夫羅一樣,爭漢庭的單于大位呢!勢不兩立!我有個年少的族弟,先跟著白馬將軍,後來卻投了那個姓董的……大單于你也應該記得吧?張遼那小子,還來咱們這裡征過兵……這次著實惹怒了白馬將軍,俺們只想跑的遠遠的,根本不敢去平城。」

  須卜骨都侯和賬內諸多首領面面相覷,複又頷首連連,他們也不都是聾子,公孫珣此番戰略和張遼在南邊的事情也是知道的。

  當然,也不是沒人搖頭,譬如那個逃回來的須卜居次,就說白馬將軍大度,未必生氣……但其人人微言輕,無人理他而已。

  不過很快,這位偽單于卻也搖頭不止起來。

  「大單于這是何意?」張澤見狀不由冷笑。「總不至於還記恨著幾百年前祖上的恩怨吧?」

  「那倒不至於。」須卜骨都侯一聲歎氣。「世道不好,誰家都有為難的地方,咱們也算是同病相憐。可是老張,不是俺不願意納你家,而是我也不敢得罪白馬將軍,否則俺們又何至於紛紛聚在此處準備過河回去躲避?」

  「俺也知道是讓大單于為難了,白馬將軍氣勢洶洶,又領大軍而來,觸怒了他如何是好?」張澤低頭為難道。「可是抄家滅族的風險擺在這裡,還望單于發些善心。」

  須卜骨都侯單于還是搖頭。

  「若是大單于許俺們一同避難……俺家裡頗有資產,按規矩分給你們一大半又如何?」張澤勉強言道。

  帳中眾人一時騷動。

  然而,須卜骨都侯單于依舊搖頭。

  「若是俺打開城門,將馬邑全城獻給大單于呢?」張澤低頭半日,卻是忽然抬頭詢問。

  而帳中諸多匈奴貴人卻是紛紛變色。

  「張族長莫非開玩笑?」隔了許久,須卜骨都侯單于才喘著粗氣笑道。「還是想學你祖宗設伏謀俺。」

  「當年俺祖上馬邑之謀,漢軍用了幾十萬大軍,如今俺用什麼賴謀大單于?」張澤冷笑而答。「不過,當年俺祖上馬邑之謀用一馬邑就能引得當日雄霸草原與河套的匈奴大單于十萬之眾過去,如今你們窮成這樣,莫說不動心!大單于,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帳中騷動愈甚。

  「張族長且出去等下,俺們自家商量個路子來。」須卜骨都侯單于見狀趕緊揮手。

  張澤冷笑一聲,居然徑直起身拂袖而去。

  ——————我是過年吃餃子的分割線————

  「太祖伐董,過雁門,匈奴諸雜胡作亂,雖勝而襲擾難製,眾以為難。時太祖戰而見邊牆,欲誘,乃釋然歸,親令軍中做餃子宴。官屬驚疑而不知所謂。唯京澤自令帳中嚴裝。人驚問澤:『此何謂也?』澤曰:'夫餃子﹐包而圍之。以比匈奴,當南下圍殲。後果如其言。」——《世說新語》.捷悟篇
timlight 發表於 2019-2-10 09:28
第12卷 第9章 初冬登塞山

  初冬時節的呂梁山脈一片蕭瑟之意,駐馬在呂梁山上,只能看見腳下枯黃敗落的樹木和無數黑白相間的山嶺重疊綿連……白色的不是雪花,而是霜花,呂梁山脈北段地區素來降水稀少,但低溫與大量植物的存在,卻足以產生大範圍的霜花景色;黑色的不是山體,而是大量的枯枝敗葉,這不是後世水土流失嚴重的時代,這個時候的呂梁山還算擁有足量的植被來覆蓋山體。

  當然了,霜花終究是霜花,隨著太陽東升,整個呂梁山脈的東側開始漸漸變色,並終於在中午時分變成了具有厚重色彩的黑黃色。

  「咋還沒過完?」駐馬在山塬的須卜骨都侯單于終於從山嶺上收回了目光,卻又對著山下皺起了眉頭。

  「大單于,下面谷口特別窄。」旁邊的須卜居次趕緊解釋道。「不過主要還是咱們這次兵太多……」

  「對頭!」須卜骨都侯單于瞬間回過神來。「五六萬兵……應該是咱們過河後最大一波兵馬,要不是白馬將軍的威勢和逼迫,咱們原本未必聚的起來。」

  須卜居次聽得此言,複又忍不住面色作難起來:「大單于,就算是有五六萬兵,俺還是覺得這次有點不該來。你不知道,之前你讓俺去善無城,給了俺五六千兵馬,一個照面就被白馬將軍打散了,死了一千多,俘了一千多,就逃出來兩千不到……對面的兵馬是真強,軍官都有鐵甲,士卒都有皮甲,人手一把環首刀,馬也好,人也壯,不像咱們整天吃野菜……這要是一個不好,讓平城那邊的白馬將軍知道了,領兵過來追上,咱們咋辦?」

  「你說的對。」須卜骨都侯靜靜聽自己這個遠房堂弟說完,然後方才點頭應聲。「別看咱們五六萬人家兩萬,打起來俺也不覺得能贏,而且這邊山那麼多,就算是搶了馬邑就走,說不定也要被抓住尾巴,死個幾千人……可是居次啊,你自己說,真要是就這麼啥也沒有退到河西,冬天不照樣要死千把人嗎?多出來幾千個人命去換一城的財貨,有啥不值得?再說了,咱也不是傻子,那白馬將軍要去洛陽找董相國的麻煩,最多追到河邊而已,真會跟咱們渡河到河西那羊不拉屎的地方?」

  須卜居次無話可說。

  實際上,須卜居次雖然窮的幾十年都吃不上一碗餃子,但畢竟是延續數百年的匈奴貴種,也是領有數千『丁壯』的匈奴部落頭人,有些事情還是懂的。

  比如說,他很清楚,這一次來馬邑根本不是須卜骨都侯這個大單于不想來就能不來的,因為這種大規模軍事行動,根本不是這個被『擁立』的單于能獨斷的。

  上百年都居住在漢境,受漢室保護和冊封,匈奴人的『王權』其實來自於三處,一個是兵馬強橫,一個是血源傳承,一個是漢室冊封……敢問須卜骨都侯有什麼?勉強占個兵馬強橫而已,而且還只是勉強,其餘大部族根本不服他!

  而如今,下面的頭人紛紛想過來搶一把再走,那這個大單于又能如何呢?

  「居次啊!」須卜居次是不說話了,須卜骨都侯這個單于卻又忍不住開口了。「其實說到底,還是咱們太窮了……俺何嚐不知道這麼做會觸怒白馬將軍?又何嚐不知道咱們這五六萬人都是樣子貨?可自從羌渠單于被他們殺了,我又被他們推著造了反以後,這麼長時間,根本一事無成,俺也是無奈!」

  須卜居次不由看著山下興奮的人馬歎了口氣。

  「北面河套四郡是好,水草豐茂,但卻人口稀少,根本沒有多少油水,而且便是想要拿來放牧,也要等明年開春再說,還得跟鮮卑人再爭一爭。」須卜骨都侯宛如自言自語一般繼續講道。「還有人之前說太原富,太原富俺不知道?可那邊的關卡那麼多,漢人也比我們多好多,咋能進得去?就是這雁門,別看咱們來來回回搶了大半年,可他們真正的大城,也就是武城東面那些城,還有平城,哪一個我們摸進去了?隔著這樣的大山,千辛萬苦到城底下,人家早就固城堅守了,等我們走的時候,還要追上來咬一口……這一次真的就像是張老頭說的那樣,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須卜居次更加無言以對了。

  「居次啊!」須卜骨都侯最後看向自己的遠方堂弟,懇切言道。「甭管孬好,咱們再賭一把,甭管成敗,摸到馬邑城下最多兩日咱們就跑……等跑到河西,第二年咱就過河去河套好好放牧,不再跟漢人打了!省的招禍!」

  須卜居次連連點頭。

  「這樣好了,不是擔心白馬將軍南下嗎?你來做側翼遮護一下好了。」須卜骨都侯見狀趕緊趁熱打鐵。「我再給你四千人,湊個五六千人馬……等到了武城,俺們去南面跟張老頭打馬邑,你就領兵繞到武城北面,去盯著北面平城放向的援軍……兩天時間為算,真見到人來了,一邊逃一邊讓人報信,要是人家沒來,你也趕緊往回走,咱們就在身後黃河邊上見面。」

  須卜居次無奈點頭,然後便勒馬準備離開塬地。不過,其人行了幾步,卻複又在馬上回過頭來,盯住了大單于。

  「你放心!」須卜骨都侯單于一聲歎氣。「我跟那些頭人說,真搶了東西,分你雙份!」

  須卜居次這才再度點頭不止,然後勒馬而走。而等到傍晚時分,匈奴人此番聚集的五六萬人馬更是已經全部離開了這處狹窄的谷口。

  話說,這個谷口,在這個時代一點名氣都沒有,甚至因為沒有任何邊防壓力連野長城都沒有修築。但是在另一個時空裡的千年以後,此處卻因為西夏和遼國的崛起,而設有一個關卡,喚做偏關,與馬邑難面的雁門關、寧武關,並稱晉北三關,並誕生了大量可歌可泣的悲劇英雄故事。

  而越過沒有一塊磚石也沒有半個故事的偏關以後,匈奴大軍又行了兩日,卻是迎面撞上了一處邊牆,而這處原本已經被荒廢百年的邊牆此時居然有少數高台尚在使用之中,見到數萬匈奴人蜂擁而至,駐守的人匆忙點燃烽火,然後就早早轉身打馬往身後武州(後世朔州平魯)而去……實際上,這些人不是正經戍卒,乃是並州大亂後,首當其衝的雁門本地武州縣人專門派出的警衛,就是防止這些匈奴人過來搶劫的。

  而匈奴大軍對朝著武州方向逃竄的警衛根本就是毫不在意,他們密密麻麻爬上山嶺,在數十里寬範圍內內辛苦牽著馬越過了早已經荒廢的長城,然後複又上馬疾馳,直趨身前十餘里外的武州。

  武州城中,縣令和幾個大戶族長早已經離開城中往平城去了,而縣中留守官吏、大戶、壯丁在關閉城門複又心驚肉跳的爬上城頭後,卻又不禁目瞪口呆……原來,武州城西已經變得平緩的山坡上,無數穿著破爛的匈奴兵馬自山上蜂擁而下,卻居然無視掉了就在身前卻城門緊閉的武州,反而就在城下一分為二,數千騎往北走平城道口,而其餘大部卻是連續不斷,在冬日田野上奮力奔馳,徑直往武州東南側的馬邑(後世朔州城區)方向而去。

  而半日後,武州城左近居然半個匈奴人都不剩了!

  「這是何意啊?」城頭上,武州縣丞百思不得其解。「烽火已經點燃,馬邑也好,其餘諸城也罷,應該早有防備才對……而且衛將軍領著數萬大軍就在平城……這群匈奴人想啥呢?」

  落日下的城頭上,諸多武州人居然沒有一個人能回答自家縣丞的疑問。

  「不要吝惜馬力!」暮色下,立在馬上的須卜骨都侯早已經換了一副猙獰面孔。「去晚了張氏族人改了主意就難辦了!武州到馬邑不過五六十里,咱們已經行了二十多里,再行二十多里到城前十里處再休息!等到明日天明,全軍數萬人在城前列陣,那些張氏族人一定嚇得不行,拿下城池的把握就大多了!」

  周圍舉著火把的匈奴貴族轟然應諾,然後紛紛轉身往東南而走,儼然是興奮至極。

  「張老頭人呢?!」眼見著各部頭人散去,須卜骨都侯卻又呼喊連連。「不是說好了在這裡相見嗎,不是說找到了嗎?為啥沒見到人?」

  「大單于急什麼?」暮色中,一個稍顯熟悉的聲音忽然從身後響起。「你傳令的時候俺就到了……」

  「張族長!」須卜骨都侯立即鬆了口氣,卻依舊語氣嚴厲。「俺問你,武州那邊的烽火你也該知道,為啥不幫著撤掉?」

  「大單于。」張澤來到火把下,正色相對。「若是俺撤了烽火,武州是不是就被你們搶了?若是你們搶了武州,還會冒險來馬邑接俺們張家嗎?而且再說了,若不是燃起烽火,又怎麼能讓城外的牧民、百姓帶著糧食、牛羊入城呢?馬邑的富饒,可不是武州能比的。」

  須卜骨都侯反應過來,也是一時失笑:「是俺想的岔了,張族長莫要生氣,明日還要靠你和你族人呢。」

  「且不說此事……大單于。」張澤面色嚴肅,卻又再度向前一步。「咱們事先說好,搶東西可以,但要少做殺孽,否則,莫說俺們張氏再回不來,你們也會惹急衛將軍的。」

  「你放心,俺盡力而為。」須卜骨都侯一臉懇切。「能不造殺孽,就不造殺孽……其實,現在河套空置,白馬將軍也只是要了雲中荒幹水以東,西面五原、朔方等郡水草肥美,俺們正準備明年遷移過去,老張你若是能說動城中百姓跟咱們一起走,那就更好了!」

  張澤撚須若有所思。

  而須卜骨都侯也不逼迫,而是和氣邀請對方上馬,隨他一起邊行邊思索此事……其實,裹挾這些戶口人民也好,大開殺戒也罷,又或者是以這些人口味人質從容逃竄也行,真的入了城,那就是匈奴人說了算了。唯獨,明日一早還要借重這個張澤來開城,所以在這之前只能好生周旋罷了。

  且不說須卜骨都侯與張澤之間的瑣事,於匈奴人大部而言,數日行軍,然後這一夜又格外辛苦,他們到底是來到了雁門郡腹地重鎮馬邑城外的十餘里外。而按照計劃,第二日一早,他們還要趕往馬邑城外列陣示威,要以數萬大軍的姿態震懾城中張氏族人,確保張氏不敢猶豫。

  按照漢人兵書上的說法,這叫如火如荼,不戰而屈人之兵。

  當然了,意思是那個意思,唯獨匈奴人這個軍容,恐怕只能用數量來震懾人心了。

  但不管如何了,此時的匈奴人應該是已經疲憊至極了,但不知為何,道口處、山坡上、田野裡、小溪旁、塬地中,無論是匈奴貴族還是匈奴底層牧民,卻大部分都沒有去睡覺得意思,反而圍著少數火堆談笑不止,從馬邑的財貨說到漢人的富有,又一直說到匈奴昔日的昌盛,儼然是興奮至極。

  如此情形,須卜骨都侯還有一些大貴族其實是有心阻止的。

  畢竟,明天即便是開城順利,那也有一場巷戰要打。

  而且再說了,馬邑城即便再富有,人口擺在那裡,其財貨又如何夠五六萬人分的?不過是頭人們和貴人們分一些罷了,如何能輪到這些底層牧民?實際上,這些牧民非但沒有財貨分潤,按照之前匈奴貴人們的計劃,真要是馬邑這邊出了岔子,那位平城的衛將軍又行動迅速,指不定還要分出一部分老弱牧民來充當誘餌,掩護大部逃走呢!

  只不過,之前幾日這些貴人剛剛用馬邑的財富鼓動了這些部眾辛苦過來,又如何能在戰前改口?所以,只能佯裝沒聽到罷了。

  就這樣,第二日清早,不用貴人們鞭打,興奮了大半夜剛剛入睡不久依舊疲憊至極的匈奴人便主動紛紛起身……真不是他們覺悟高,而是初冬時節的雁門山野間實在是太冷了!

  昨晚上本來就沒有砍柴紮營的意思,今日更是倉惶而起,絕大部分底層牧民只是就著些許生水吃些已經幹硬到不成樣子的野菜幹、蒸谷粒充饑,稍微富有一點的可能還有一些奶製品,至於少數拿出了極為寶貴肉乾的人,卻迎來了周圍人同情的目光……對於非貴族的普通牧民而言,手上出現肉只能意味著一件事,他家中最為寶貴的牲畜居然死掉了!

  不過,即便是貴族那裡,肉乾與奶製品稍微多了一些,卻也依舊粗糲的難以下咽。

  須卜骨都侯親自給張澤遞了一塊黝黑的肉乾,又讓人給送來一甕溪中取來的清水,但後者居然吃不下去。

  而大單于一聲歎氣,卻也沒有追究,反而是自顧自艱難咀嚼了起來。

  話說,天下大亂,各處的經濟秩序都隨著政治秩序的崩潰而崩潰掉,而戰爭對生產的破壞更是全方面的,這使得哪裡的日子都不好過。

  然而,即便是都不好過,漢人到底還有發達的手工業和種植業,可以在一個城池內或者大莊園中形成一個內部循環的經濟系統。可是經濟崩潰,失去所有貿易系統,甚至還遭遇了一次災荒的匈奴人那裡卻是全方位的貧窮……赤貧!

  之前須卜骨都侯為啥造反?說白了,跟同郡(西河郡)南邊的白波匪一樣,都是活不下去了!西面涼州在打仗,然後朝廷支援不來,接著一場災荒,白波匪的首領郭太是幹過黃巾軍的,有造反經驗,先跟著在白波谷起了事,又南下富庶的河東找糧食,然後朝廷讓他們匈奴人派兵南下救援,大家怕南下了以後部落裡的婦孺餓死,這才一咬牙殺了單于,然後自己反了。

  之前,須卜骨都侯一直強調開春就去河套,其實並非是糊弄別人的言語,他是真想去那塊如今被漢人主動放棄的地方休養生息的……唯獨管束不住手下人,這才顯得虛偽而已。

  做完這一趟,就在河套裝死!不過今日若破了城,那就一定要先吃頓面條再說!

  回想了半日,須卜骨都侯艱難啃著肉乾的同時卻也暗暗下定了決心……要知道,前兩年大漢朝沒亂,部落中的湖鹽賣的好的時候,他也是頓頓吃的起面條的人!

  鐵鍋裡放點蘑菇,燒開水,面條一下,撈起來以後撒點自家部落出產的湖鹽,再放點醋,比做神仙都舒坦!

  可怎麼,怎麼就落到如此境地了呢?上百年的日子不是過得好好的嗎?

  若非有人在身前,須卜骨都侯差點落淚。

  「大單于。」張澤看著對方啃著肉乾,卻是忽然開口。「你得再答應俺一件事。」

  「老張你說。」須卜骨都侯一邊勉力咀嚼,一邊趕緊回過神來敷衍。「今天你說的事情,俺一定答應。」

  「這次去馬邑,雖說縣令和其他幾個大族首領都去了平城,可城中除了俺們張氏一族,還是有些留守官吏的……若是事情不成,你也不能殺俺!」

  「要真不成,殺你作甚?也沒啥用。」

  「若真不成,衛將軍還派兵追來了,你也不能輕易殺俺……俺族弟張遼到底是在洛陽當官的,真殺了俺,你們匈奴人將來只會死更多人!」

  「好!」須卜骨都侯扔下肉乾,連喝幾口清水,卻是起身而言。「你放心,俺懂得這個道理……不吃了,咱們去馬邑城下吧!」

  張澤長呼了一口氣,卻是有些手足發顫,許久方才立定。

  須卜骨都侯還有周邊彙集來的匈奴貴人們也不在意……因為,換成誰此時也都該緊張。

  清晨陽光下,匈奴人頂著疲憊、饑餓、寒冷開始密集彙集,並逐漸形成了大股軍陣,然後在各自頭人的帶領下沿著道口、山坡繼續往東南行進。

  而轉過數個緩坡,來到了馬邑所在的雁門腹心盆地之內,匈奴人的視野卻是豁然開朗!只見冬日上午的陽光下,位於㶟水最上遊衝擊平原上的馬邑城簡直是閃閃發光,而這座閃閃發光的城池就在身前數里之外。

  「怪不得當年漢武大帝要在這裡設謀,西、北、南三面環山,一旦來到城下豈不是甕中捉鱉?」須卜骨都侯立在馬上,遠遠一聲感慨。

  「差不多就行了。」旁邊馬上的張澤無奈顫聲催促道。「大單于……還是那句話,當日漢家天子用了數十萬大軍埋伏在這些山嶺中,今日俺們張氏再想設謀,卻哪來的兵馬?」

  須卜骨都侯聞言一聲苦笑,卻是指著身前無數自發湧動向前的匈奴兵馬連連搖頭:「其實,便是這山後真有埋伏,俺也無可奈何了……今日的匈奴哪裡是數百年前的匈奴?走吧!」

  言罷,這位『擁眾十萬』的匈奴偽單于居然是一打胯下戰馬,徑直往前馬邑城而去了。

  而數里外,公孫珣坐在馬邑城頭,看著自北面山坡上蜂擁而至卻連個旗幟都沒幾面的匈奴人,不禁連連失望搖頭。而一直等到數支奔跑極速的匈奴騎兵來到城前數百步,並對著鎧甲耀眼的城門樓而有所驚疑之時,身穿寶甲,複又罩著罩衣與一件玄色披風的衛將軍這才扭頭看向了身側的趙雲,輕聲下令:

  「亮旗!」

  —————我是故技重施的分割線—————

  「設馬邑之權,欲誘匈奴,徒費財勞師,一虜不可得見,況單于之面乎!其後深惟社稷之計,規恢萬載之策,乃大興師數十萬,使衛青、霍去病操兵,前後十餘年,於是浮西河,絕大幕,破窴顏,襲王庭,窮極其地,追奔逐北,封狼居胥山,禪於姑衍,以臨瀚海,虜名王、貴人以百數;自是之後,匈奴震怖。」——《典略》.燕.裴鬆之注
timlight 發表於 2019-2-10 09:30
第12卷 第10章 降虜西擊胡

  如火如荼,語出《國語.吳語》。

  當時,南方的吳國在吳王夫差的帶領下參與中原爭霸,連破魯國、齊國,便帶兵與晉國在黃池會盟,爭奪盟主之位。而就在這時,身後越王勾踐突然起兵,斷了吳國後路,吳王夫差和他的臣子們驚恐之餘卻也知道,晉軍在前,這時候倉惶而走反而會更加危險,於是便想出了一個招數。

  第二日,吳軍全軍三萬人,共分為三個萬人方陣,左邊一陣全是赤色服裝、赤色旗幟、赤色甲胄、赤色羽翎,相對應的,中間一陣則全是白色軍裝,而右邊一陣則全是黑色服裝。三個軍陣半夜出發,清早來到晉軍大營前,排列整齊,歡呼不停,中原霸主晉國君臣出營去看,只見吳軍軍陣如火如荼又似海,到底是有些慌亂,便承認了吳國人的戰力,放任吳軍從容離開黃池歸鄉。

  當然了,這種靠著軍隊整齊陣勢與整齊列裝來取得心理震懾的戰術,歷史上屢見不鮮,甚至所有人都有些無師自通的感覺,因為這本就是人類最基本的戰術素養之一,吳王夫差的這次行動不過其中一次出色典範而已……從原始人在臉上塗油彩,到部落時代身上做紋身,都是這個意思。甚至就在雁門郡平城北的白登山,公孫珣射麅子的地方,匈奴冒頓單于就曾經將四十萬大軍一分為四,十萬白馬,十萬青馬,十萬黑馬,十萬紅馬,四面圍困漢高祖劉邦,這也是同一個戰術思想。

  說白了,四個字——耀武揚威!

  而有意思的是,回到眼前,便是須卜骨都侯,其實也有類似的計劃,他準備讓五六萬人突然出現在馬邑城前,列陣完備,以極大數量的騎兵軍陣震懾馬邑城中的大族與百姓,讓對方徹底屈服。

  更有意思的是,在馬邑久候的公孫珣打的主意居然與對方不謀而合。

  在逼到城前的小股匈奴人近乎於目瞪口呆般的注視下,馬邑城北面的城門樓之上,赫然升起了一面在整個北疆都人盡皆知,卻是大部分匈奴人第一次親眼見到的白馬旗幟。

  紅底白馬,迎風而展,端是讓人愕然。

  但這只是個開頭,不等這些人的首領回身去尋身後貴人彙報軍情,馬邑城頭上便號角聲接連不斷,然後城中竟然主動放下了吊橋,並打開了城門……此情此景,突到最前方的匈奴人非但沒有驚喜,反而驚恐更甚,因為隨著打開的城門,馬邑城中居然連續不斷湧出了大量白馬騎兵!

  這些騎兵個個身材高大,身著打磨精細的鋥亮鐵甲,披著白色披風,頭戴鐵盔,還插著白色羽翎,手上長矛下方竟然還掛著鮮豔的白底黑紋旗幟……更可怕的是,最開始出來的這幾十騎雄壯騎兵的戰馬頭上竟然有鐵質馬面!

  這群漢人,居然有錢到給戰馬都配了鐵甲!

  躥到城前的些許匈奴人來不及多想,第一反應便是轉身逃竄……想想也是,從匈奴人的角度來看,他們一百個人身上的裝備恐怕都比上幽州軍一個人身上的裝備值錢,打啥啊?用啥打?

  前面過於突出的匈奴人轉身逃竄,騎著白馬的精銳漢軍騎兵卻並不追擊,只是趁勢接連不斷,從北面城門、從東西兩處城門不停湧出,然後在城北從容彙集列陣,緊接著是馬邑本地的青壯,他們手持長矛、弓矢,按照漢軍要求,穿著沒有染色的白衣,緊隨在白馬騎兵身後於城牆下列陣。

  軍陣精銳到這個份上,遠遠望去,宛如一片白花開於初冬城外原野之上,絢爛至極,讓人望之自慚形穢……實際上,不少匈奴人光是看就已經看傻了。

  但是還沒完。

  就在城前漢軍列陣不斷時,西面與南面的山嶺之中,昔日漢武帝藏軍三十萬的山嶺緩坡之後,也忽然響起了連綿不斷的號角,然後在匈奴人近乎驚駭的目光中,數量更加驚人,也注定更加致命的兩大股兵馬,轟然從兩面山坡後湧出,然後從容列陣。

  兩邊全都旗幟密布,人馬俱全,其中西面一側俱是赤色衣甲、旗幟,望之如火,南面一側則俱是黑色衣甲旗幟,望之如淵!

  更恐怖的,南面一側離得遠看不清且不說,靠的較近的西面山坡上,匈奴人看的清清楚楚,山坡上的赤色軍陣居然全是騎兵!而且,這個騎兵軍陣中居然沒有擺多餘旗幟以作遮護,這些漢軍騎兵就在匈奴人視線可及的山坡上大搖大擺的分成了整齊的十來部,其中兩三部在側翼,擺成了長條雁行姿態以作遮護,然後七八部在中間,每部又都分成十餘處,並分別列成了三角鋒矢突陣,而每個鋒矢突陣又都約有百人。

  稍微有軍事經驗的匈奴人一望便知,這是典型的漢軍軍製,所謂一屯五十人,一隊百人,一曲兩百人,然後成制度的每部大約五曲十隊二十屯,近千人……換言之,這一面山上便是近萬騎兵!近百個鋒矢突陣!

  沒有任何多餘旗幟,只是從部到曲,從曲到隊,從隊到屯,每層都有一級用來指揮和表明建製的旗幟而已,簡直一目了然。

  西面如此清晰,北面一時看不清,想來也是如此……這跟之前的情報是符合的,白馬將軍公孫珣從幽州過來,帶了兩三萬人,若是再加上雁門郡本地兵馬,湊個三萬人在此埋伏豈不正對?!

  而且如此強軍,看一眼便讓人目眩,便是沒有埋伏又如何打?

  已經湧到馬邑城北這數里寬空地上的匈奴人也不是傻子,一念至此,不少頭人即刻呼喊自己的部屬往後退,但身後山坳道口處,不知道前面情形的匈奴兵馬卻還在不停湧出,那裡是能說轉頭就轉頭的。

  而不只是前面跑得快的匈奴人,剛剛進入盆地,剛剛聚起幾個大貴族,尚未來的發號施令的須卜骨都侯呆滯的看了對面山頭數息,又哪裡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這分明是中了對方的『馬邑之謀』!

  那白馬將軍又是什麼三十天期限,又是什麼聚攏雁門郡中官吏大戶去平城,又是什麼荒幹水劃界……分明就是誘惑自己等人到此的破綻!

  而那個張澤所作所為分明和他祖上一模一樣!

  但不等他和身邊的大貴族去拔刀砍人,身後早早綴在遠處的張澤卻已經換了腔調,並主動大聲呼喝起來:「大單于不要自誤!莫忘了早飯時說的話!事已至此,你殺了俺除了泄恨還有何用?反而要被俺們張家人報複!留著俺,萬一被圍住了還能有個遞話投降的,省的你們白白死人。」

  須卜骨都侯單于茫然看了張澤一眼,複又轉身看了下身後還在不斷湧入盆地的匈奴兵馬,幾乎透心而涼,偏偏又無話可說……是真的無話可說,他真不知道這個時候該做什麼又該說什麼?

  是號令全軍決死一戰,還是下令全軍直接逃逸?

  若是決死一戰,是奮勇直撲前方數量偏少的白馬騎兵,還是轉身去與側面的那絕對有萬騎之眾的赤色軍陣對衝?

  若是直接逃逸,是扔下已經進入盆地的這兩三萬人馬做犧牲,自己和大部貴族直接轉身順著原路逃散,還是號令全軍四散於山野之間逃逸?可便是有了決斷又怎麼傳令?又怎麼讓這些因為不知情還在不斷湧入盆地的剩餘兵馬轉向?

  但不管如何了,這個時候,身為全軍主將,越是猶豫,就越是在浪費所有人的生命……相對應的,馬邑城頭上,幽州軍的號角聲已經停止,取而代之的赫然是隆隆鼓聲!

  號角綿綿,號令列陣,鼓聲隆隆,傳令進軍……換言之,就在匈奴人不知所措之際,漢軍卻一刻不停,立即就要發動攻擊!

  原來,城牆上的婁圭遠遠看到湧入盆地的匈奴人中有部分人被漢軍軍勢嚇到,轉身試圖撤離時卻又與後續部隊堵在了北面道口,心知戰機已到,便不再猶豫,直接進言擊鼓進軍!

  而公孫珣也沒有放縱戰機的理由,聽到婁子伯的建言後,他便直接下令,擂鼓出擊。

  遠處南面山坡上的伏兵且不提,西面近處山坡上的漢軍聽到鼓聲,便在韓當的號令下,各營各部各隊即刻緩步提速,往下方盆地而去;而北門前的白馬義從,也在前方那十餘騎帶有鐵面馬罩的旗槍騎兵的帶領下,直接提速向前。

  「本想將雁門郡武庫中那十幾具馬鎧全部裝上,卻不料居然無法列裝,只能帶著面甲嚇唬一下沒見過世面的匈奴人。」公孫珣在城頭上見得此景,倒是連連搖頭。

  「又是白馬,又要高大健壯,倉促間哪裡湊到起來?」婁圭在旁歎道。「而且這種馬鎧本就極耗馬匹,非雄壯駿馬不可為,偏偏用不了幾次便要累死……也不知道當日朝廷為何要造這種全身馬鎧?整個雁門也不過十幾具。」

  「還是有用的,」公孫珣歎道。「自古兵事凶危,所謂一戰可定十年事,戰陣之中,若有這麼幾十個披甲重騎,人馬俱帶鐵甲,橫衝直撞,誰能當之?說不定便可一錘定音。」

  「還是耗費太大,未必值得。」婁子伯攤出手掌言道。「如此披馬鎧重騎一百,其錢糧足可養普通披甲鐵騎三百,又或是輕騎一千,換成穿著皮甲帶著長矛弓矢的正經步卒,便是三千……有這個錢,換成三千步卒又如何?三千步卒立寨而持弓弩亂射,一百重騎必死無疑。」

  「但子伯想過沒有?」公孫珣一邊瞥了眼即將交鋒的戰場一邊搖頭失笑。「若是用重騎,便能騰出來兩千人口種地養家……」

  婁圭沒有作答……倒不是他完全語塞,而是言語之間,身前的??水衝積平原上,當面白馬義從已經率先與匈奴人接陣。

  之前二人看似好整以暇,但正如公孫珣所言,兵事凶危,一場數萬人參與的大戰役的勝負,足以決定一個地區日後十年的政治走向,城頭上的君臣二人又怎麼會真的心不在焉呢?幽州軍此番入並州到雁門,從來都沒有真正擔憂過能否接收政治權力處於真空期的雁門,但接收雁門郡以後,此地的平安與秩序卻還是要用人命來保證的……當然,這裡指的是匈奴人的人命。

  至於剛才二人之所以談笑風生,故作姿態,只不過是因為戰鼓一擂,戰事的走向多半就不是他們來決定了……或者說,身為一軍主帥,和軍中製定方略的『軍師』,在剛剛擂鼓那一刻前,便已經算是盡力而為了。

  釋放戰俘麻痹對方兼露出破綻;派出死間誘敵深入,刻意約定半夜相見疲憊對方;近處以重兵設伏以逸待勞,遠處以壯丁、民夫充數,統一列裝,耀武揚威,驚嚇敵軍士氣;甚至還派出了一些別動隊準備包場……還能如何?

  接下來的事情,就要靠戰場上親自廝殺的將士和那些中低層軍官了……當然,好在公孫珣引以為傲的幽州精銳並沒有讓他失望。

  白馬義從不過一千兩百,鋪開來也不過是薄薄一層,但在趙雲、田豫、文則三將的帶領下,直接疾馳起來卻是驅趕身前匈奴兵馬如驅牛羊一般……對於匈奴人而言,在見到以逸待勞的漢軍以後,之前被興奮所掩蓋的疲憊、饑餓、寒冷幾乎是瞬間湧了上來,沒有人願意抵抗,所有人都在逃竄。

  但是逃竄毫無用處,等到西面緩坡上,上萬漢軍騎兵呼嘯而下,數百鋒赤色矢尖陣直插盆地中的匈奴軍陣,宛如燒紅的鐵石擊破盛水陶罐一般,驚起無數匈奴兵馬四散逃逸……偏偏道口堵塞,周圍又被盆地地勢所擋,這些潰散兵馬根本不可能一下子便逃出生天,於是無數人淪為戰場厲鬼!

  鐵騎踐踏,亂兵自衝,長矛染血,刀刃刺骨。

  話說,這兩軍交戰,固然是一方以逸待勞,一方連續行軍辛苦;一方居高臨下,一方中伏失措;一方當機決斷,一方猶豫失態;一方故布疑陣,耀武揚威,一方軍陣半入,進退難為……但更多的,卻還是強弱分明這四個字!

  強就是強,弱就是弱!

  強者勝,弱者敗,勝者生,敗者死,戰場之上,騎兵對戰,哪裡有那麼多說法?

  幽州軍就是天下難得的精銳,匈奴兵就是老弱俱在的亂兵,幽州軍就是兵強馬壯,匈奴兵就是連飯都吃不飽的窮酸……一戰而勝,不足言他!

  實際上,早在那萬騎奔騰而下之前,須卜骨都侯便心悸難定,主動裹挾著張澤往後匆忙逃竄了……連他都是未戰喪膽!

  此時,其實還有近兩萬匈奴人未及轉入視野開闊的盆地,但聽到前方馬蹄聲、喊殺聲、哀嚎聲,看到貴人們不顧馬匹安危從滿是石子的山嶺野地逃竄,他們又如何不明白前方竟然大敗?!

  然而匆匆遵循本能順著原路轉回之時,這些人卻又不禁相互衝撞踩踏……昔日讓他們引以為傲的騎兵優勢,居然在短時間內變成了索命的事物,無數人葬身自家馬蹄,但也有不少人靠著身後有足夠多的同族被漢軍追逐砍殺的機會逃出生天。

  從白馬義從開始接戰算起,公孫珣便在城頭端坐不動,而等他見到赤色的漢軍萬騎在韓當的帶領下奔湧而下,大破匈奴數萬騎兵軍陣之時,久經戰陣的他雖然稱不上有所觸動,卻也不禁想起一件往事,然後一時失笑:

  「子伯,昔日在遼西,你我還有程德謀在山坡上看漢軍與烏桓軍一擊而破鮮卑……你是不是曾言大丈夫當領萬軍如是?」

  婁圭負手歎氣:「確有此言。」

  「但今日德謀與你俱未竟此志,倒是讓義公先行一步了。」公孫珣不由笑道。「要不要給你個機會,待會領兵去追匈奴人?」

  婁圭搖頭不止:「此一時彼一時也,彼時青年負氣,無知無能,以至於視天下英雄為無物,視軍國大事為兒戲;而今稍有長進,卻反而曉得軍戰凶危,一舉一動便是人命無數,不可輕為……圭無統帥之能,何談領萬軍如是?至於此番追逐匈奴人,更是牽扯到匈奴人的處置,還是讓義公領兵在前,然後君侯親自跟上為好。」

  公孫珣緩緩頷首,卻也不再多言。

  話說這一戰,漢軍借助盆地之勢,殺傷上萬,匈奴喪膽,但漢軍卻並未見好就收到此為止……反而按照計劃,繼續銜尾追擊,以求繼續造成殺傷,務必讓匈奴人徹底喪失對山西的襲擾能力。

  而另一邊,須卜骨都侯倉惶而走,到底也是靠著匈奴人的數量優勢,和潰兵對來時道路的本能遵循,勉強維持了足足兩三萬殘兵,一路往西北逃竄。

  但行到武州外的邊牆處,匈奴人卻遭遇到了第二次大規模死傷……和善無城一戰一樣,沒有人駐守的廢棄邊牆在關鍵時刻對敗兵起到了要命的阻礙作用……前方是依照險要地勢建起來的廢棄城牆,而逃兵不僅是人,連馬匹都已經疲憊至極,與此同時,漢軍中居然有數千輕裝胡人突騎,從頭到尾沒有脫離戰線,一路追到了此處……如此情形,如何能不要命?

  前面的人頭也不回的翻越山嶺與廢棄邊牆,後面的人則淪為屠殺對象……匈奴人這一次越過邊牆的逃竄行動,完全是用人命換來的。

  甚至到了後來,看到漢軍騎兵接連不斷,武州縣中留守官吏居然也大著膽子派出了數百持械丁壯參與了阻截與圍殺……後世這個地方被稱之為平虜,又改名成平魯,不是沒有緣由的。

  當然,須卜骨都侯到底是單于,到底是休屠各部的首領,手下願意為他斷後死戰的人還是有的,所以還是翻越邊牆成功,逃出了生天,但這一次跟上來的匈奴人卻只有萬餘了。

  至於沒跟上來的,肯定不可能都死了,就呂梁山這個地形,真要散開了逃進山窩子裡,肯定能逃逸出一半人來,但即便如此,也意味著足足有近兩萬人成為了漢軍的刀下之鬼。

  遭此大敗,須卜骨都侯宛如驚弓之鳥,一路上根本不敢停歇,也沒有來得及處置被他帶在身邊的張澤……然而,在不計死傷,不計馬匹消耗,連日連夜行路到與須卜居次分離的那個谷口,也就是後世偏關所在時,其人卻終於絕望了。

  原來,此處赫然有數千漢軍步卒,以逸待勞,在此久候了。甚至,為首的漢軍將領不少匈奴人竟然還都還認識——高順嘛,在平城駐紮了多年的漢軍首領,隔河聞名久矣,大家都是熟人。

  所以他們也都知道,這個人領著好幾千漢軍擋在這裡,卻不是他們想衝就能衝過去的。

  「老張!」已經不成人樣的須卜骨都侯倚在一棵枯黃的歪脖子樹上,然後喚來了同樣不成人樣,但卻精神抖擻的張澤。「俺遵守諾言沒殺你,你也須守信,替俺做一回使者!」

  張澤看了看遠處隘口上的高字大旗,先是輕輕點頭,卻又緩緩搖頭:「大單于,使者俺自然為你去做……但高司馬這裡,你要知道,人家是白馬將軍從一個陪隸提拔起來的,絕不會擅自賣你人情的,須等衛將軍親自過來才好交涉。」

  須卜骨都侯仰天無言。

  ——————我是仰天無言的分割線——————

  「珣伐董過雁門,屯於馬邑,遣王修、田豐、韓當、魏越、宇文黑獺、太史慈諸軍並兵西入呂梁、武州,以圍匈奴,珣惟與婁圭留千人白馬義從守城。田豐、太史慈狹道遇匈奴休屠各部須卜居次萬餘眾,疾戰不得至武州圍堵,匈奴單于須卜骨都侯率十萬眾徑過武州至馬邑前。眾皆悚然,唯珣意氣自若,敕城中皆臥旗息鼓,不得妄出庵幔,又披掛嚴正,親登城樓,端坐而不動,複令大開四城門,以趙雲、田豫、文則引白馬義從千餘列陣於城北,耀武揚威。匈奴常謂珣用兵如神,強橫北疆,而猥見勢弱,疑其有伏兵,於是引軍北趣山中。明日醒悟,複至城下,而幽州諸軍皆至,四面圍堵,居高衝下,匈奴十萬眾為之潰。」——《漢末英雄志》.王粲
timlight 發表於 2019-2-10 09:37
第12卷 第11章 西北功名奮發冬

  天色昏暗下來,漢軍追擊的前鋒,也就是那三四千烏桓輕騎,雖然已經趕到,但同樣疲憊至極的他們卻沒有進逼的意思,而高順更是穩如泰山,死守隘口。

  面對如此情狀,須卜骨都侯稍微整飭了一下手中兵馬,便領兵往後退了一退,選擇更加貼近那幾千烏桓突騎的地方稍做修整。

  話說,這位偽匈奴單于並非是個無能之輩,不然也不會被匈奴人推舉為單于,他現在這麼做,主要是從慌亂中恢複清醒後意識到了自己這撥人還有一根救命稻草,那就是須卜居次的幾千人馬!

  若是須卜居次真能全乎著退回來,到時候不指望什麼兩面夾擊搶在漢軍主力追來前吃掉這三四千烏桓人,可如果能引起一些混亂,從而誘使高順出擊,那說不定還能趁勢從隘口衝出去不少人。

  但是……

  「不要做夢了。」火堆旁,張澤聽完身側匈奴單于與一群大貴族的討論,卻是嗤之以鼻。「若是按照你們的說法,這須卜居次要嘛已經死了,要嘛便也該降了。」

  「張族長這是何意啊?」須卜骨都侯雖然烤著火,卻覺得渾身發冷。「你都知道啥?」

  「也該讓你們明白自己的處境了。」張澤一聲歎氣。「雖說俺是來做死間的,有些軍情並未多問,可俺們張氏畢竟是馬邑第一大戶,這附近地理、人事俺都清楚,更不要說衛將軍此番在馬邑設伏,諸多事物都交給了俺族弟張泛……俺這個族弟,從當年辭官跟上衛將軍做義從算起,已經十來年了,是最受信任的親信了……所以有些東西還是瞞不過俺眼睛的。」

  須卜骨都侯和周圍匈奴貴族紛紛一怔,有人甚至直接掰斷了手裡的木柴。

  「且不說這個,」須卜骨都侯無奈甩手追問道。「你只說須卜居次那幾千人咋回事!」

  「若是俺猜的不差。」張澤一聲歎氣。「衛將軍應該是安排了一個姓田的中郎將和一個姓太史的司馬,還有本郡的韓太守一起領著八百騎兵還有幾千雁門郡卒在武州候著你們的……但此番逃的時候,卻未見到……你們自己說,除了須卜居次那幾千人替你們擋了災還能有啥?」

  火光中,須卜骨都侯愣了片刻,卻很快醒悟追問:「這次那個衛將軍,就是白馬將軍到底來了多少兵?」

  「兩萬戰兵,一萬多輔兵。」張澤早料到對方的意思。「你不是就想問,要是郡兵被須卜居次攔住了,眼前又有好幾千漢軍,那之前在馬邑城南面山裡的到底是啥嗎?其實就是那些輔兵……城裡丁壯不敢離開城下,怕出亂子,就只能讓一個王中郎將領著輔兵去那邊裝模作樣……這事我為啥知道?因為馬邑還有周圍幾座城裡能塗黑的染料不夠用,最後只能臨時用炭灰、墨水湊的數,俺家裡寫字記賬的墨水都被搜走了。」

  這一次,須卜骨都侯怔了半日都沒開口,當然,半日之後其人還是怔怔張開了嘴:「你莫是想說,馬邑城下,俺們五萬人被漢軍一萬多人給包圍了?」

  張澤拿起一根肉乾,在火上細細炙烤,根本懶得理會對方。

  「俺們大單于問你話呢!」須卜骨都侯未及發脾氣,旁邊一名休屠各部的匈奴武士倒是氣不打一處來,竟然直接起身嗬斥。

  「有啥可說的?」張澤無奈抬頭看向此人。「這些事情說多了,不是顯得你們笨嗎?你們也不想想,為啥離你們最近的騎兵大軍是赤色的?因為俺們漢人軍裝本就是赤色!為啥還能有白色,因為布匹織出來以後用草灰一漂,直接就是白的!這兩個色,本就是最常見,最容易弄出來的。為啥遠處是黑色的?因為黑色離遠了最難看出來……你們就是被俺們漢軍嚇到了,然後五萬人被一萬人一個衝鋒就打垮了,這能有啥可說的?而且現在說這個有啥用?你們現在這個樣子,難道除了投降還能有別的路?有這個心思發脾氣,不如想想明日怎麼討好衛將軍,爭取多活點人!」

  張澤絮絮叨叨,接連反問,而此人也好,須卜骨都侯也好,卻愈發無言以對。實際上,這個火堆旁,周圍聚攏過來匈奴貴族們,有一個算一個,也都紛紛失色無言。

  事到如今,他們似乎、可能、的確無路可走了!

  「其實就是活著回去,咱們也別指望以後能輕易過河了。」隔了許久,大概在張澤吃掉第四根拷肉乾以後,終於有人略顯乾澀的開口了。「死了兩三萬人不說,五六萬匹馬也是一個天大的窟窿……俺估計連死帶傷,還有其他的,得直接廢掉兩三萬匹,剩下兩三萬匹,一多半也只能做駑馬,能剩下一萬匹馬做戰馬的就不錯了,等回到河西過冬,這一萬匹還能留下多少熬過去,就更不知道了。」

  「你想啥呢?」旁邊有人冷笑一聲。「這一萬匹戰馬,難道不是人家白馬將軍的?一萬多駑馬,不也是人家白馬將軍的?那兩三萬匹廢掉的馬,就算是做馬肉,怕還是人家白馬將軍的吧?就是咱們這裡的一萬多人的命,怕也是人家白馬將軍的!」

  火堆旁的氣氛愈發低沉了。

  「其實你們也沒必要太過擔心。」一邊吃東西一邊察言觀色的張澤忽然又開口了。「俺之前聽衛將軍說過你們……他說,你們這些人,也就是有一匹馬,然後又頂著一個匈奴人的名頭,否則跟白波匪比恐怕都不如,人白波匪到底是搶了不少河東武庫,又裹挾了不少西河、河東的漢人豪強、良家子,你們也就是青徐黃巾那個樣子,甚至還不如太行山匪的水準。」話到此處,張澤望著火堆,倒是忽然言辭懇切起來。「衛將軍也知道,你們都是窮的沒轍了,只不過官匪相對,你們是公開造反的胡人,又殺了朝廷赦封的單于和並州刺史,不狠狠打一次殺一次也不行!」

  周圍不少匈奴貴人眼神微微亮了起來,而須卜骨都侯卻有些警惕的看向了張澤。

  「大單于,要俺說,你這個單于不該當的。」張澤繼續望著火堆,卻是根本沒有去看須卜骨都侯的眼神。「因為只要你這個沒經過朝廷承認的單于在一天,你們匈奴人就是一天的叛匪,衛將軍就不好交代。」

  須卜骨都侯欲言又止,因為周圍匈奴貴人的眼神已經變得詭異了起來,不過相對應的,不少休屠各部的武士卻也緊張了起來。

  「不就是一條命嗎?」見到周圍匈奴貴族的反應格外一致,張澤便大起膽子主動對上了這個匈奴單于。「大單于,你死了,其他人都活了,大家將來都會感激你的。你看我,我這次不就是為了家族拚著命來做的死間嗎?我就不怕死……」

  「你……為啥不怕死?」須卜骨都侯單于忽然反問道。「俺之前就想問了,你這次為啥不怕死?跟俺說實話!要不是俺知道你以前就是個怕死的人,俺這回都不一定中計!」

  「不瞞大單于說……」張澤一邊有些訕訕,一邊卻又莫名亢奮起來。「衛將軍跟俺說了,這次只要事成,不管生死,馬邑張氏的子弟將來必然不用擔憂前程,張遼那小子,確實也在董相國那裡沒錯,雖說衛將軍說他不在意,可我身為族長,卻也不能不考慮……更別說,若是俺還能活著回去,衛將軍就直接就給俺一個定襄太守做做……」

  「定襄郡是空的!」須卜骨都侯無語至極。「之前就只剩幾千戶人,後來俺們匈奴人去了,就更是全都搬到了平城……就算是這次定襄被你們拿回來了,你這個太守又能管幾個人?還不如馬邑人多呢!」

  「你這種匈奴人,根本就不知道啥叫兩千石!」張澤昂首抗辯。「你知道啥叫專城居嗎?不管定襄是不是空的,只要俺……只要我張澤能做一任太守兩千石,我們馬邑張氏便從此不一樣了!」

  看著對方如此興奮的眼神,須卜骨都侯立即放棄了爭辯。

  「大單于!」孰料,張澤見狀竟然緊追不捨起來。「大家都是族中領頭之人,都是一把年紀,所以都要放棄個人得失,為族中考慮才對,便是我此番其實也不是為了個人官位,而是為了族中將來……我給你立個誓言好了,這不是衛將軍喜歡胡人改漢姓嗎?明日你若是主動死了,你們休屠各部的須卜氏,就都跟著我改成張氏如何?」

  須卜骨都侯單于目瞪口呆。

  「反正我們張家也是改姓改過來的,不在意這些。」張澤繼續懇切勸道。「倆家數百年恩怨一筆勾銷,從此河西張與山西張便視為兄弟,我這個兩千石太守以後一定會照應你們族中的!」

  須卜骨都侯滿嘴苦澀,但在周圍無數期盼的目光下,卻竟然不敢反駁。

  而且,張澤這個大騙子雖然沒一句話能信,偏偏剛才卻說到了點子上……一把年紀了,自己的性命已經不重要了,關鍵是族人的將來!

  此番戰敗,休屠各部必然一蹶不振,作為首領須卜氏更是要為此付出慘重代價,他之前之所以不願意慨然應死,固然是人之常情,望生避死,但何嚐沒有擔心自己死後局面的意思?

  若是於夫羅北歸,重奪單于之位,會如何報複休屠各部?又會如何報複須卜氏?自己可是帶頭造反殺了於夫羅的父親羌渠單于,然後又奪走了世代屬於欒提氏的單于大位!

  一念至此,須卜骨都侯歎了口氣,卻是再度仰頭望天無言。

  公孫珣比須卜骨都侯想像中來的快,第二日上午,他的白馬旗便出現在了匈奴人殘部的視野中。

  而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是,作為公孫珣使者過來交涉索要張澤的人,居然是須卜居次。

  誠如張澤所猜測的那樣,須卜居次這個倒黴蛋是替匈奴主力擋了刀子,他的部隊從武州北面小路去平城方向做側翼援護,卻在半路上就遇到了田豐、太史慈,以及雁門太守韓卓的部隊!

  雖然須卜居次在接戰後不久便主動投降,可由於雙方是在武州北面小路上相逢,道路狹窄不說,還有數千匈奴俘虜,所以到底是讓田豐、太史慈還有韓卓狼狽而又無奈失期,沒能及時趕到武州大規模阻截匈奴人!反倒是讓高順和幾千烏桓輕騎得了大功!

  實際上,這夥人趕到武州的時候,公孫珣都已經隨著韓當的主力部隊一路跟過來了。

  「原來如此。」一夜未眠的須卜骨都侯聽完自己遠房族弟的說明後,竟然保持了冷靜。「俺這個偽單于果然是不死不行嗎?而且還要處刑?」

  「是!」須卜居次慚愧側過頭去,根本不敢去看自己的族兄。「但白馬將軍說了,要是大……要是大兄你死了,便不再追究咱們之前造反的事情,而且就連荒幹水西面的事情也還算數,因為那裡確實沒幾個漢人了,得有人去陰山下面擋住鮮卑人,不過得改漢姓,而且得跟以前一樣聽朝廷的話,還得讓我領著休屠各部代管王庭。」

  「俺知道了。」須卜骨都侯點點頭。「你來接手部族俺是放心的,俺這就放張族長……不對……放張太守回去!不過俺要親眼見一見白馬將軍,聽他當面再許諾一遍。」

  須卜居次立即頷首,然後便在周圍匈奴貴族複雜的目光中帶著張澤轉身離開了。

  須臾後,其人再度回轉,卻又在這些貴族甚至是休屠各部成員們的期待目光中帶走了須卜骨都侯。

  「你便是須卜骨都侯?」上午陽光下,一處向陽的坡面上,公孫珣在無數軍官、軍吏、武士的簇擁下見到了自己的對手,而對方雖然沒有被捆縛,卻已經被義從仔細搜了一遍身,以至於頗顯狼狽。

  「罪人就是須卜骨都侯。」這位當了一年多單于的人跪地叩首請罪,身為原本的匈奴右部骨都侯,其人並非不懂漢家禮儀之人,只是有些彆扭罷了。

  「我聽張太守與你族弟說過了,你願意自裁謝罪,以了結此番叛亂,但要親耳聽我說一遍條件,對不對?」公孫珣坐在馬紮上,正色向著身前人詢問道。

  「是。」五體伏地的須卜骨都侯回複倒也乾脆。「並北將來唯衛將軍做主,總是想聽一聽才能放心的。」

  「這有何妨?」公孫珣不以為意。「你聽著……你死後,我不再追究你們休屠各部以及其餘匈奴諸部此番叛亂的罪責,依舊允許你們明年春天遷移到荒幹水西面的河套諸郡,但你們應該還有數萬青壯,所以要替漢室在陰山隘口擋住鮮卑人。」

  「是。」

  「我會重設護匈奴中郎將,讓雁門韓卓韓太守兼任……匈奴單于之位空缺,你們在大事上面要仔細聽韓公的吩咐與決斷。」

  「是。」

  「你死後,須卜氏乃至整個休屠各部改為張氏,由須卜居次,也就是張居次擔任族長,你的家人也讓他來照顧……」

  「是……是!」

  「還有此番被圍的一萬餘人,以及其他降人,除了第一個投降的張居次外,其餘作亂的貴人我要十一抽殺……就是十個裡面抽一個殺掉,普通牧民就一個不殺了,直接許他們全軍回河西過冬。」

  「多謝衛將軍!」

  「就是這樣了,你可還有別的言語?」公孫珣握著馬鞭,微微向前探首,懇切詢問道。

  「倒還有一件事。」思索了一夜的須卜骨都侯勉強抬頭言道。

  「說來。」公孫珣自然不會在這時候為難對方。

  「這次路上死的戰馬那麼多……馬肉酸澀,也不好吃,想來將軍你們也不喜歡。偏偏部族回到河西也不好過冬,能否請將軍開恩,分一些讓須卜……讓張居次張族長帶走?」出乎意料,須卜骨都侯提出了一個讓周圍漢軍大小官吏匪夷所思的建議。

  「準了。」公孫珣怔了片刻,然後立即頷首。「還有什麼嗎?可有什麼習俗,要不要留你全屍?」

  「若能死不見血自然是好的。」須卜骨都侯的聲音不免微微發顫起來。

  「我知道了。」公孫珣看向了坡下束手而立低頭不語的張居次。「待會你去送你族兄一程,用弓弦便可。」

  張居次當即跪地叩首謝恩。

  「可還有嗎?」公孫珣複又看向身前的這個狼狽不堪的偽單于,依舊沒有不耐的意思。

  須卜骨都侯再度伏在地上,聲音已經漸漸哽咽:「將軍如此寬宏,俺哪裡還能再有所求……可俺,可俺死前真想再吃碗面條!自打涼州大亂,俺都好幾年沒吃過麵條了!連麵粉都幾年沒見了。」

  周圍又是一片沉默,儼然是被這位擁眾十萬的匈奴單于的條件給弄的有些發懵,甚至無語。

  「無妨。」公孫珣第一個回過神來,卻依舊寬容。「一碗面而已,若是有,自然與你。唯獨來的急,就怕軍中沒帶麵粉、鐵鍋……那就不能讓你等了。且讓我問問?」

  須卜骨都侯連連在地上叩首。

  然而,片刻之後,去詢問的義從紛紛來報,都說軍中此番追擊匆忙,雖然有人負了鐵鍋,卻竟然沒有攜帶面粉……實在沒法做面條。

  公孫珣頗感愧疚,便對著身前之人再度懇切詢問:「要不我讓人為你煮碗肉羹?」

  「肉羹哪有面條好吃?」須卜骨都侯抬起頭來,滿臉失望,但很快就強自大聲言道。「衛將軍的好意俺心領了,俺……我也信衛將軍言出必行!既然沒有面條,也就不必在此丟人現眼了,我這就速速上路好了!」

  公孫珣微微頷首。

  隨即,須卜骨都侯兀自爬起,然後稍微整理儀容,便在兩名持刀義從的看護下往下走去,迎面去尋要為他親自在匈奴敗軍陣前行刑的張居次……倒是頗有視死如歸的姿態。

  而他如此從容赴死,倒是讓之前軍中不少人因為『馬肉』、『麵條』而有所輕視的人複又稍顯正色了起來。

  不過,其人走不過數步,還未來到坡下張居次身側,卻是忽然駐足,然後回過頭來,竟然已經淚流滿面。

  這還不算,這位偽單于居然再度伏地叩首,並連連出聲懇求饒命:

  「大將軍,俺真不是存心想造反的!俺真是被逼的!俺這個單于也是被拱上來的!俺真不想死!俺真想再吃碗面!之前死的張刺史是死在亂軍裡,不是俺殺的!定襄郡俺去的時候也已經空了!求求將軍饒了俺吧!」

  如此醜態,中軍眾人之前對其人的些許尊重,瞬間全無,不少人更是直接面露不屑,搖頭嘲諷。

  然而,衛將軍公孫珣長歎一聲,然後卻居然親自起身向前,在坡下扶住了醜態畢露的此人,並連聲安慰:「我知道,我知道,單于的這些話,別人不信,我是信的……我信你是無辜的,信你是被逼的。」

  須卜骨都侯登時面露期待。

  「但是事到如今,你們畢竟造了反,畢竟殺了並州刺史張懿,畢竟攻下了定襄全郡,總得有人出來領這個罪……單于,還是那句話,你若不死,將來死的人更多!」公孫珣依舊是一聲歎氣。「我來並州,還有之前這一戰,雖說是殺人,但何嚐不是想讓以後不要再有人學單于這般無辜送命?」

  渾身狼藉的須卜骨都侯看著公孫珣怔怔無言,卻是被兩名義從順勢抓住,然後倒拖著離開了此處。

  張居次接過一支弓來,低頭跟上……半刻鍾後,西面傳來一陣喧嘩,然後便是宇文黑獺與高順兩面進軍,收降俘虜的動靜了。

  公孫珣聽了半日,直到此時方才一聲歎氣。

  「此人必死無疑,將軍何必如此操弄人心?」聞得這一聲歎,向來看不慣公孫珣如此作態的田元皓便忍耐不住,第一個出言批駁。

  「元皓以為我虛偽嗎?」立在坡下公孫珣面色如常,回首反問。

  田豐看著周圍諸多軍佐官吏,只是嗤笑一聲,卻並未答複。

  「不管你們信不信,我是真心覺得此人之前頗多無辜,然後真心憐憫於他。」公孫珣盯著山坡上的田豐,這次居然沒有就此息事寧人之意。「正如我心中清楚,此人先殺朝廷赦封單于、又殺並州刺史,絕對罪無可赦一般!之前其人有多無辜,此時就有多該死……而我名其罪,典其刑,憐其人,歎其無常,元皓兄,這有問題嗎?」

  田豐默然不言。

  「什麼叫亂世?」公孫珣折身而上,依舊語氣淩厲。「別人不知道,你這種天下公認的智者不懂嗎?所謂亂世,不就是上失其仁,中失其刑,下失其德,致使天下崩壞,然後卻又反過來逼得良人失其位,善人失其本嗎?此人雖說是胡人,但歸根到底不過是個漢化的河西牧民首領罷了,其人多顯本分,只是局勢逼著他隨波逐流,一日日落得如今這個下場。」

  田豐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公孫珣來到對方身前幽幽言道。「可是元皓兄,我就不懂了,我欲吞晉地以自強,跟我哀民生之多艱,到底有什麼矛盾?便是你此番來投我,固然是在冀州十年,觀天下局勢,知道我是定平天下的首選,但你敢說你沒有借我成就個人功業的念頭嗎?」

  田豐看著對方,依舊一言不發。

  「元皓兄,我非是嫌你剛而犯上,但有些事情,你是真的誤會我了。」公孫珣一聲歎氣,複又握住對方雙手誠懇言道。「天下混亂,大家因為心中志向走在一起,可你真希望我是個心中只有功利而無仁念之人嗎?我知道我居此位,有些事情身不由己,只能這般做、那般做,並無多少餘地。但行事之餘,心存寬恕,難道不是好事嗎?此番出征,誠如你之前所言,一郡一國,俱要辛苦為之,如今光是一個雁門就如此辛苦,耗費兩月才算有個結果,那將來太原、上黨、河東、河內、洛陽、長安又該如何?還是要多多倚仗你的智謀才行。」

  田豐面色尷尬,只能抽出手來,微微拱手相對。

  眾將在前,公孫珣到底是給對方留了幾分面子,便就此放過對方,卻又轉而看向了這次同樣因為失期而未立下多少功勞的太史慈:「子義!」

  「末將在。」太史慈拱手應聲。

  「大丈夫生於世間,當提三尺劍立不世之功……對否?」

  「是!」

  「那大丈夫生於世間,當以德為立身之本,上不失忠孝,下不失信義……對否?」

  「正該如此!」

  「若以失信義而得三尺劍立於未央宮,成天下功業……可否?」

  「不可!」太史慈昂然應聲。

  「所以說啊!」公孫珣歎氣道。「這便是我喜歡你們這些人的緣故了,子義、義公、子龍,還有對面的素卿……你們這些人可以不失德而為天下功業,而我就辛苦多了!」

  言罷,其人便繼續上坡,準備往坡上塬地所紮營寨而去,而旁邊韓當、趙雲也趕緊俯首稱謝。

  「將軍謬讚了。」然而,就在此時,太史慈卻依舊在後昂然以對。「我能自矜不失信義而為功業,乃是平素自強不止,一弓在手,便不懼天下事。而今日這個死掉的單于,卻是因為無能為而隨波逐流,這才失其本分,以至淪為罪人。如今,將軍擁天下英傑,幽並虎士,若能自強而砥礪為天下事,又有誰能逼得將軍去失德呢?將軍至強,自可不必失德!」

  公孫珣回過頭來,饒有興致的打量了一下年輕的太史慈,卻是仰頭大笑。

  而笑罷之後,其人繼續折身上坡而走,卻又邊行以手點之:「子義胸有壯志而自強,將來必成大器!」

  ——————我是必成大器的分割線——————

  「慈以右將軍趙苞門下司馬領千騎隨太祖伐董,行並州雁門,與匈奴戰,道逢匈奴塞兵,雖降其眾而失期,以無功論。部眾皆歎,獨慈昂然自若。太祖奇之,乃詰。慈對曰:『大丈夫生於世間,當提三尺劍立不世功,一戰失期,何至失態?愈當自強也!』時太祖以征伐辛苦,兩月為一郡,洛陽不可期,複袁紹酸棗會盟,連兵數十萬,勢大難製,頗沮,既聞其言而知其意,乃避席以謝,複重其人。」——《新燕書》.卷六十,列傳第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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