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武俠] 武道狂之詩 作者:喬靖夫 (連載中)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6-20 17:57:19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4 322162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7:35
卷九 鐵血之陣 第三章 火燒青蓮寺

孟七河高舉一個裝滿烈酒的罈子,站在「清蓮寺」後方矗立的峭壁頂端,瞄準差不多十丈下的寺院殿頂狠狠摔下去,準確命中屋瓦,打破瓦片直跌入寺中。

其他十幾個山賊也在忙著,不斷將辛苦背上山崖來的罐壇扔下去,每扔一下都有一股快感。

——走得這麼累,就是為了這一刻!

在孟七河的帶領下,他們二十一人終於完成這黑暗中負重攀山的艱苦旅程,趕及在午夜時分登上東面的壁頂。

——先前在西面山門那邊,義軍一直按兵不動,就是要等這壁頂點燃火光的信號。

這峭壁甚高聳,山賊的瓦罐與酒罈當然無法全數扔中,但有七、八成不是摔破在寺頂上就是穿瓦而入,也有一些落到寺廟後院一帶,撒得「清蓮寺」內外都是烈酒和油。

虎玲蘭這時已經點著了第二支燃燒的火箭,搭上弓拉開絃線,往下瞄準,準備再增加火頭。

波龍術王想也沒想過這兒會被人從後襲擊,只留了少數幾名弟子在寺裡看守。其中一人這時從寺裡走出來,一手握刀,另一手提著五色教袍,走向剛冒起的第一叢火焰,想要去滅火。

火光照明下,虎玲蘭格外眼利,一看見那術王弟子,就迅速改將弓箭對準那身影。

隨著弓弦彈動聲,火箭在黑夜空中彷彿化作急墜的流星!

那術王弟子只略一抬頭,燃燒的箭鏃已然釘入他心窩,整個人帶著火焰倒在一攤酒裡,身體迅速起火,沒掙扎幾下就斷氣。

「籲……不得了……」孟七河看見忍不住吹了一記口哨。這壁頂與下面寺院幾乎達百尺距離,下面的人從這裡看來比手指頭大不了多小。雖說箭矢向下直射,遠程的下墮曲線較小,但虎玲蘭如此神準的箭術還是相當驚人。

——這女人真不簡單!

虎玲蘭卻沒有看他一眼,臉容冷傲如冰,專注地再搭上另一枚浸過油的勁箭,往身旁地上的小火堆點燃了,又再向下面寺院發射。

她那俯身張弓的姿態英武又健美,壁頂捲來的山風吹拂她滲汗的雲發,箭頭的火光照映著晶亮而堅定的眼神。在月光與黑夜的襯托下,猶如一幅暴烈又迷人的圖畫。

好幾個山賊都看得呆住了。他們心裡感嘆:能有機會跟這樣美麗的英雌並肩作戰,是一生的福氣。

——幾十年後,他們有的人還在跟自己孫子說著今夜的故事。

虎玲蘭連發數箭後,「清蓮寺」已然冒起四、五處火頭,揚起濃濃的煙霧來。寺裡人聲喧鬧,顯然正在救火,但看那火勢之迅猛,已經難以收拾。

正義的焰火,在無情焚燒著這座邪惡的巢窟。

一眾人看著這火勢,不禁興奮地揮拳高呼。先前從青原山攀山越嶺而來雖然痛苦,但看見這一幕,他們感到就算再多走一倍的路也值得。

孟七河將八卦大刀背起來,露出自豪的笑容。

——我沒有辜負王大人所托!

波龍術王自恃「清蓮寺」後面有艱攻不破的天塹,因而把全部兵力都集中在前頭的山門,不料王守仁卻偏偏從他最放心的地方施以突襲。

——絕大的地利優勢,反而容易造就人心的盲點。這就是兵法之奇妙。

泗塘村那四百人就被安置在「清蓮寺」南面旁邊的空地上,那兒也有幾名負責處決人質術王弟子在看守。這幾個人本來正在關心山門那邊的戰事,並未留意寺院受到火攻突襲,如今赫然發現火光,都急得跳了起來。

「快……救火!」其中有人高叫著,就想要去命令那些村民,但這時才想起來:為了防止作戰中人質乘機在後面作亂,術王早就下令把眾村民的手腳都綁起來,還再用長長的繩索連環縛在一起。

現在才去解繩叫村民幫忙救火已經來不及了。他們見身旁有兩個用來盛粥的瓦窩,早已經被他們吃光,焦急起來也顧不得太小,就拿起來往前面的小溪取水。

在峭壁上,唐拔跟另一名山賊已經把帶來的大團繩索結好,將一頭固定在岩石樹木之間。

這時又有人影從著火的「清蓮寺」後門奔出來。虎玲蘭正要用箭瞄準,卻看見是什麼人,馬上把弓垂下,眉頭大皺。

孟七河也看見,那是個身體瘦削的女子,跌跌撞撞衝出來,跪到後院中央,看來很是辛苦,大概是被濃煙嗆著了。

「糟糕!快!」孟七河急忙催促唐拔把繩索弄好,他自己則忙著將一束繩圈腰帶掛在身上。

◇◇◇◇

同時在山門前的戰陣,術王眾赫然看見後方大本營「清蓮寺」燒起來,不知道對方用了什麼奇策達成這火攻,一時都陷入慌亂。

「另一支敵人已經攻進來了嗎?從哪兒來的?」

「要是腹背受敵怎麼辦?」

「已經守不住了……」

火焰燒著了「清蓮寺」,同時也燃起他們心中的疑懼,並在眾人之間蔓延。

術王眾的陣式頓時變得鬆散。

王守仁千辛萬苦製造這同步的火攻,就是在期待這個效果:他真正要燒的不是那寺院,而是敵人的意志!

圓性和燕橫等四人見敵陣變得衰弱,機不可失,更加緊向前衝殺過去!

術王眾的抵抗念頭被後頭的大火削弱,面對前面猛如龍虎的「破門六劍」,更加無心拚殺,只管向後倒退逃避,一排接一排地擠壓在一起。

最後排那些術王弟子也被情緒影響而退後,其中一個一不小心,背項竟撞在波龍術王的坐騎上,碰得馬兒跳步輕嘶。

「對不——」那弟子吃了一驚,惶恐地回頭,還沒說完第一句,頭顱即與身體分家,旋轉飛摔出去!

其他沐在血雨中的弟子,背脊發寒。

波龍術王提著沾血的長劍,那張紋著咒文的臉,因憤怒而在強烈顫抖。

儲存在「清蓮寺」裡那大批辛苦煉製的「仿仙散」,即將付諸一炬。他本要到手的資本,化為飛灰。

但現在他不可能調動弟子去救火——眼前這戰陣只要一破,即是全線兵敗,那後果將遠比失去一座「清蓮寺」和幾十箱「仿仙散」嚴重得多!

錐陣在「破門六劍」率領下又更深入。圓性與波龍術王之間,只隔著三排術王弟子。

數十名山賊先鋒早已經進入山門內,排在他們後面的廬陵民壯也魚貫而入。王守仁拔出佩劍來,在門生拱護下率領民壯入關,得以看清如今形勢。

關內的錐陣已然填塞了過百人,數目反過來壓倒了術王眾。

「進攻!」王守仁見時機已至,舉劍號令。

梁福通聽到王大人的指示,向兩邊的山賊兄弟大叫:「分!」

山賊們會意,突然一同拋下沉重的木板盾,提起各種兵刃、農具、竹槍衝前,化被動防守為主動進攻!

——他們等待這時刻已經許久。憋著的一口血氣一直在等待這個爆發的時刻。

錐陣兩側猶如鳥翼展開,全體衝向敵人,正面肉搏對決!

身在陣線中央的圓性,那半邊銅面具上儘是點點血花,乍看難分是佛是魔。他棍下所誅的敵人已累積到十一名。

這時突有一股尖銳的殺氣出現前頭,與先前面對的百人截然不同。

——武當派的,你終於來了嗎?

圓性半邊嘴巴在笑。

健馬排開中央的術王眾,迎圓性出現。

一片反映著月光與火光的金屬,在馬鞍上方閃耀。

站在圓性後方的飛虹先生瞥見這光芒,同樣感受到強烈的危險,受傷的右臂也隱隱刺痛起來。他一掠身子,轉移到童靜跟前掩護。

另一邊的燕橫一樣生起警覺,握著「雌雄龍虎劍」的兩手掌心如火灼般發熱。

——今天,不會讓你再殺人!

那匹巨馬一個跨步就往圓性面前跳來。

圓性仰頭,看見月光底下一個高得嚇人的騎者身影。

圓性無畏迎上,施展「緊那羅王棍·飛天叉勢」,鐵棍頭高高往那騎者挑打!

波龍術王卻更早一步發動,在鞍上猛向下俯衝半身,長臂借勢急舒,銀劍從高如雷霆擊下,直取圓性右眼!

以兵器長度論,圓性的齊眉棍本應大佔優勢,但波龍術王身高手長,彌補了這個長度差距,這招馬上俯身快劍,劍與手臂合成一線,彷彿一整條長槍標射而出!

圓性雖然也有聽過燕橫等人描述波龍術王的身材,但此刻親身體會才知道是如此驚人,先前未料到對方的劍法竟有這等攻擊距離,眼看自己要先一步中劍,只好急急往右擰轉頭臉,同時撤棍回救!

武當長劍被棍略一架偏,加上圓性側首閃避,刃尖刮過他左額,與那夜叉面具擦出星火!

——若非有這銅面具抵住,他額頭早就裂開掛綵。

圓性已然經過一輪激鬥的消耗,又受了內傷。但經這第一招交手他不得不承認:波龍術王的武功,比他在西安見過的所有武當弟子都更厲害——也許除桂丹雷以外。

波龍術王一刺即收,馬上的身影好像從沒動過一樣,速度極是驚人。

燕橫正要上前助戰,但圓性伸手止住了他。

「你們快去助陣!」圓性大喝。

燕橫和練飛虹往旁一看,只見左右兩翼的混戰裡,已有七、八個山賊倒下來!

術王眾雖也有一、二人被殺傷,但可以看出雙方戰力的差別。

術王眾是巫紀洪逃出武當山後,流落江湖期間所收集的部下,大多本來就是地方上的劇盜,不少人也有武功根底;他們這些年受到波龍術王和幾位護旗的武藝訓練,加上所用的兵器較精良,與孟七河這伙窮酸山賊相比,術王弟子的個人武藝與戰鬥力,平均高出了一截。

如今陣中仍然站著的山賊只餘不足六十人,而他們已經是義軍裡比較可靠的精兵,一旦犧牲,後繼的民壯更難跟術王眾正面戰鬥。

「拼了!」梁福通見兄弟傷亡慘重,恨得把嘴唇也咬破,將雙斧向前掄去。無奈他跟前那個術王弟子並非等閒,曾是漹陽一帶橫行的大盜,個子雖然小,卻又靈活又狡猾。他低竄閃過那對斧頭,一刀偷襲梁福通旁邊一個山賊的腿,將他膝蓋砍破。

燕橫知道,再不能讓山賊犧牲下去。他想到這些人都是受王守仁感召而來將功補過,每一個都是血性漢子,心裡更是不忍。

「交給你了!」他毅然放棄夾擊波龍術王,向圓性說了一句,就往右投入那白刃群戰之中。

單是燕橫踏出這一步,已經令術王眾大為顧忌,陣線齊齊向後退了數步。

——燕橫已然具有這等高手氣勢與風範。

他連架式也不擺,「龍棘」長劍就像突然變成活物般振起來,直搗剛才那名矮小的術王弟子心胸!

那術王弟子又再用身法斜斜急退。但這種程度的身法速度,燕橫哪會看在眼內?他緊接就上步以「虎辟」追擊!

這次術王弟子已來不及閃避,只得用手上的單刀橫在身前抵擋,卻只能把「虎辟」擋偏兩分,開有劍脊血槽的「虎辟」寬刃刺進其胸肺,他登時吐血而亡!

此人已是術王眾裡武藝較好的一個,卻抵不了燕橫兩劍。

另一邊練飛虹和童靜也一樣加入了戰團,頓時就把形勢逆轉。

崆峒「日輪刀」所過處,不是惶然退避的身影,就是血花紛飛的斷肢。

童靜經過兩次施展「半手一心」,對自己的劍技信心大增,一想到廬陵那飯館的曾老闆四口是如何無辜慘死,她就對術王眾毫不留情。

到了這個關頭,左右戰爭勝負的,仍然是這幾個武者。

波龍術王當然也明白這一點。

——必先殺這傢伙!

波龍術王從高盯著圓性。他看出「破門六劍」互相依賴的情誼,心裡盤算:只要擊殺得他們一人,其他幾個必然心亂,自可逐一破之!

馬蹄再次揚起。波龍術王把劍提起到臉側,又再朝圓性蓄勢。

圓性仰頭注視。波龍術王的劍擊簡直有如從天而降,圓性從未對過身高如此誇張的敵人,應付這樣角度攻擊的經驗甚少,又更增加了他防禦的難度。

——但我一定要接下這劍來。

波龍術王擺起架式,卻仍然未發招。

只因他真正的目的,是要將圓性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上方去。

站在波龍術王馬旁的幾個弟子,都屬於陣勢中央最後排,一直沒有加入戰團,只在後方陪著術王掠陣,並未受注意。

其中一個披著五色斗篷的,將頭蓋拉低了,連面目也看不清,只是站在同伴間沒什麼動靜,也未跟隨同伴助威吶喊。

此人就在這一剎那,俯身從人叢之間衝出來,其奔速之快,令那斗篷飄起。

藏在斗篷底下的兩臂,這時才露出來,正垂著握持一件巨大兵器。

這身影疾衝向圓性,從下而上揚起一抹金屬的光芒。

一柄帶著鋸齒的大刀。

圓性本來全神與波龍術王對峙,突然遇上襲擊,更沒想到術王眾裡竟仍藏著這樣的高手——而且等到這個關頭才出動!

少林寺修煉十七年的戰鬥反應,已然深入骨髓。

圓性本來立定的馬步,剎那硬生生跳起離地數寸,並縮起左腿護在胯下;同時他雙手橫握齊眉棍兩頭,朝下閂攔。

衝來的霍瑤花,將頭頸和上身都橫傾向一側,用上全身之力,加諸在這記撩斬之上!

大鋸刀砍到圓性棍身和穿著銅甲的左小腿上,發出響徹戰陣的鳴聲!

齊眉棍被斬得震出木屑來。圓性則因為這記衝擊,連人帶甲向後方飛起!

霍瑤花的斗篷這時已褪去,露出皎白的臉龐來,瞬間展示傲然的微笑。

圓性整個人凌空失控。

真正的危險卻在這刻才到來。

波龍術王那長軀,這次索性從馬背躍出,配合著武當派「梯雲縱」輕功身法,以「武當飛龍劍」直取圓性心胸!

圓性在半空中盡了最大能力扭動身軀閃躲,劍尖雖未貫胸,但還是深深從他右肩鎖骨上方刺進!

圓性右肩頸之間噴血,全身重重摔倒在地!

即使受到如此重創,圓性齊眉棍還是沒有脫手,他臥在地上勉力抬頭,眼睛憤怒盯著前面的兩名強敵,單手將棍頭指向他們。

波龍術王大樂。他最喜歡這樣不服輸的對手——在殺死他們時總是樂趣加倍。

這樣的誅敵機會,波龍術王自然不放過,他一雙長腿邁開步法,準備向地上的圓性補上致命一劍!

燕橫、練飛虹、童靜都因霍瑤花那一刀巨響,才察覺到這變故。他們正陷身在戰陣裡,無人能及時抽身趕過來救助。

童靜驚得眼眶濕潤。

——快要失去重要的同伴,是一件無法接受的事情。

這時卻有四名站得最近圓性的山賊,衝出來掩護在他身前!

他們都聽聞過眼前這個高大魔頭有多可怕,心裡充塞著恐懼。八條腿與手臂都在發抖。

可是有一股更大的能量,驅使他們挺身而出。

——這種能量,是王守仁引發他們產生的。

「不要!」圓性正要阻止,但四人已經朝著波龍術王舉起兵器。

波龍術王的邪笑更燦爛了。

——既然是不怕死的人,我就讓你們去死吧。

他張步一踏開,手上銀刃迅疾起舞。

武當派「褐蛇」級數的快劍,並非這些尋常的村野山賊所能應對。

血浪潑灑。四人裡就只有一個比較僥倖,只失一隻手掌。

波龍術王踏過新倒下來的三具死屍,再次向圓性接近。

這時他卻聽見,前頭出現一陣急激的蹄音。

他向前眺視,只見敵陣中央的人叢,不知何時已經往兩旁分出通道來,一道快影向這兒接近。

黑衣的騎士。黑色的駿馬。

一條有如長蛇之物,夾著破空的呼嘯鳴音,急激飛射而來!

——梅師弟?

波龍術王此刻心頭所受的震撼,無法形容。

但這並未影響他的反應。波龍術王舉劍在面前,擋住那飛物的攻擊。

兩者一碰觸之下,長鐵鏈繞纏在術王的武當劍上好幾圈,方才停頓。

波龍術王這時看清楚了,那鏈端扣著的利器不是別的,正是屬於梅心樹的彎刃。

正策馬在陣中衝鋒的,當然就是荊裂。

黑色的披風如雲捲起。

荊裂那斜斜包著黑布帶的臉容,殺氣逼人,眼睛狠厲盯著波龍術王那高大的身軀。

——終於看見你啦,混蛋。

荊裂揮擲出飛刃後已把鐵鏈脫手,騰出右手來拔出馬鞍旁一柄鐵單刀,策騎的去勢沒有半絲停滯。他繼續乘著馬兒前衝的速度,將鐵刀拉在腦後,勢如塞外騎兵,朝著波龍術王施以馬戰快斬!

波龍術王當然已知道,眼前這個猶如從魔界突然出現的黑騎士,正是殺害梅師弟的仇人。

二人的距離正在高速短縮。中間的空氣,彷彿充塞著能燒灼皮膚的強烈恨意。

荊裂雖騎在馬背上,但高度幾近與站立的波龍術王平排。他運起腰身和肩臂,鐵刀從右側橫掃!

波龍術王立定腳步,坐胯沉肩,運一口氣將長臂揮出,以「武當勢劍」的剛猛力量迎擊這一刀!

兩刃相交,其中一柄斷裂開來,一大段被擊得旋飛向天!

荊裂的馬兒在波龍術王身旁掠過。

手中只餘半截斷刃。

——這柄鐵刀只是在廬陵衙門裡找到的舊兵器,材質鑄工都不佳;波龍術王的武當劍乃千錘百煉的上品,更經寒石子淬磨過,鐵刀無論在堅韌和鋒利程度上,都完全無法相比。

荊裂這一斬之後,將斷刀揮到了左耳側,就在馬兒奔過時又再反揮出,在甚短距離下,將斷刀斜斜飛摔向波龍術王面門!

荊裂這一斬一摔的連招甚快,波龍術王略感愕然,但也及時再將長劍橫掃,在身前不足一尺處,格走這柄旋飛擊來的斷刃!

黑馬這時才掠他而去。

這擲刀飛擊的動作全無半點停滯,令波龍術王幾乎抵擋不及。荊裂能夠這麼快,波龍術王只能想到一個原因:他連自己的刀會被斬斷這件事,也早計算在內!

——此人能殺梅師弟,果然不是僥倖!

荊裂越過波龍術王后,變成衝向術王眾的中央陣地。有幾個大膽的術王弟子,趁著他手中沒了武器,欲上前砍馬令他摔落,但荊裂急勒馬韁,那機靈的黑馬會意,立即煞步提起兩隻前蹄,全身向後扭轉。那駿馬的蹄腿甚健,在人頭的高度翻飛,術王眾一時皆不敢接近,怕被踢破腦袋。

荊裂操控黑馬轉身將眾敵逼開,四蹄甫一著地,他已將掛在鞍旁另一口柳葉單刀拔在手裡。

術王眾都認出這是梅護法生前的坐騎;再看上面這個黑衣騎者,不正是昨天孤身潛到這兒來、殺傷許多弟子、並從懸崖逃逸那個傢伙?

——他那樣狼狽逃走之時,竟然還能殺死原為武當「兵鴉道」的梅護法!

——這男人給人的感覺,就跟術王猊下一樣,好像無論如何也殺不死……

眾人更不敢靠近荊裂。

荊裂這一輪阻截攻擊製造了珍貴的空隙,讓燕橫及時趕回來圓性身邊。

燕橫架著「雌雄龍虎劍」護在和尚跟前,第二次面對波龍術王這個強敵。

圓性這時已經能用齊眉棍支撐著半跪起來。他右邊的衣袍全染紅了。

荊裂看著圓性,微笑問:「死不了吧?」

圓性也把嘴角翹起來。這半是苦笑,半是向荊裂道謝。

「真丟臉……」圓性向前面的燕橫說:「剛剛才這麼大口氣,說要交給我……」

荊裂遲至這時才出動,本來是王守仁的戰術:等待圓性為首的己陣將敵人中央突破,開出一條通道後,就讓荊裂一氣衝過去,然後在敵陣後頭以快馬游擊擾亂,令對方加速崩潰。

圓性剛才努力想牽制波龍術王,就是為了讓荊裂有機會出擊。可惜波龍術王也準備了霍瑤花這個伏兵,令圓性陷於大危機,荊裂不得不提早出手相救。

王守仁帶著大隊民壯,已然站在陣勢的中央指揮。他所有的戰策都已用完。能夠製造的優勢也都成事了。如今就只有靠所有人根本的力量,去奪取最後勝利。

王守仁對此充滿信心。

因為他深信真正的力量,絕不是來自恐懼或慾望的驅策,而是源於更偉大的感召。

霍瑤花看見荊裂終於出現,表面上沒有什麼表情變化,可是胸口底下那顆心卻在亂跳。手上使慣多年的大鋸刀,也突然感覺變得沉重。

她仔細看著荊裂,只見他一身都包在黑色的衣甲裡,臉容更被頭巾和布帶掩蓋一半,予人異常冰冷無情的感覺,跟昨天透著火熱生命力的姿態截然不同,已沒再令她聯想起初戀情人翁師兄了。

然而這刻荊裂散發的凜冽氣魄,又正以另一種方式震盪她的心靈。

只因霍瑤花從未見過,有人能這樣輕鬆地與波龍術王對峙。

荊裂看見圓性已然安全,方才有空去瞧瞧霍瑤花。昨天跟她纏鬥時雖然腦袋有些迷糊,現實、幻想與回憶都混到了一起,但當時的感覺還是很鮮烈清晰。

他今夜才有機會看清楚這個妖媚冷豔的女刀客。

「你還欠我一樣東西。」荊裂朝她微笑說:「我待會就要拿回來。」

霍瑤花心裡竟是有點暗喜:

——他記得我。

明明是誓不兩立的敵人;荊裂的微笑也分明帶著敵意與捉弄,但在霍瑤花眼中,那笑意卻彷彿有幾分真心……

這時一抹熱血潑到霍瑤花的鞋子上,把她喚醒過來。

她看看四周,那百人混戰還在激烈進行,到處都是血與死屍。

而今天,她跟荊裂其中一個,也會變成另一具屍體。

——我只是做著一個很荒謬的夢。

霍瑤花看著荊裂的眼神,回覆十足的冰冷。

波龍術王緩緩將繞在劍上的鐵鏈取下來扔去,眼睛沒有半點離開荊裂。此刻好像一切都變得不重要了:「清蓮寺」化成飛灰;「仿仙散」葬送火海;甚至身邊所有弟子的存亡,都比不上擊殺眼前這個仇敵。

他見荊裂還沒有下馬,心裡想:此人這麼擅長馬戰嗎?難道梅師弟也是因而落敗?

——還是他在隱藏自己什麼弱點?

之前波龍術王焦急於補救弟子的陣勢,出劍不免有些許浮躁;但現在心神專注於武鬥中,必將比前更可怕三分。

這一點荊裂、燕橫和圓性都感受得到,但絕沒有因此生起半分緊張或怯懼。

此刻在他們眼中,他只不過是另一個必須打倒的敵人。

「來吧。」荊裂展示他每次決鬥都會露出的笑容。「再不打,就要天光了。你們這種傢伙,最害怕的是太陽吧?」

◇◇◇◇

唐拔吃力地將一個已經昏迷的少女抱出「清蓮寺」殿閣,從後門走出來,將她放在後院地上。

那後院裡已經聚集著十幾個少女,全都是被波龍術王鎖在禪房煉藥的苦工。她們大都還安好,只有三、四個仍然不支躺臥。

此外還有七、八個農婦和老人,則是給擄到「清蓮寺」打掃燒飯的雜役。

那些少女除了幾個被煙嗆得仍在咳嗽外,全都無法控制地放聲號哭,既是因為被烈火嚇破了膽,也因為重獲自由而激動。

「快跑!去後山那頭!」唐拔眼見後院的樹木也開始著火,急忙催促眾人,自己也抱起剛才的女孩,跟著他們往院子的大後門跑出去。

這時孟七河亦從寺裡衝出,肩上橫扛著一個女孩子,已經是被困禪房裡的最後一人。孟七河一身青綠顏料早就被汗水融化,那堆亂發好幾處被火星燒得微焦。

剛踏出木門步下石階時,孟七河感到後面有異樣。

一名術王弟子身上五色袍正在著火燃燒,瘋狂奔跑向孟七河身後,舉刀就往他砍去!

這刀就算砍不中孟七河的後腦,也必然傷及肩上的少女。孟七河危急中一個八卦門的轉步,弧形向左踏出!

矮小的他雖然扛著個人,但腰馬甚為穩健,經過嚴格鍛鍊的雙腿更是矯捷有力,一移步轉身,後面那刀已然砍空!

孟七河順著轉勢,繞到了那火人的側後方,他轉身不停,還借用了肩上女孩的重量去旋轉,一記「虎尾腳」後踢蹬在火人的背項,火人迎面仆倒,不再動彈。

「呀!」孟七河這時察覺踢出的腳上草鞋燒著了,猛在地上踩幾下踏熄,這才扛著少女繼續跑出去。

到了寺後山坡,看見在那邊的眾人都無恙,孟七河鬆了口氣,將少女輕輕卸下來。

那女孩已半睜著眼睛,看來身體沒有什麼大礙。孟七河撿回放在那裡的八卦大刀,跟唐拔等幾個一起衝入火場救人的兄弟,互相看了幾眼,不約而同都大笑起來。

——做好事的感覺,原來是這麼棒的!

此時虎玲蘭沿著山壁上的繩索,從天而降。

這高空游繩而下的技巧,虎玲蘭先前在縣城時雖已得唐拔指點,但實作卻是頭一次,而且她左手受傷,只能靠一隻右手操控繩索;不過深厚的武道鍛鍊,早已賦予她絕佳的身體協調,經過最初一段摸索後,就很順利滑行下來。

虎玲蘭方著地,就聽見「清蓮寺」北側發出建築物崩塌的巨響。

原來術王眾將手上三十餘匹馬全都撤上山來,馬群此刻受烈火驚嚇而一起掙扎,結果把那臨時搭起的馬棚都拉倒了,馬匹逃離寺旁在四處亂跑。

虎玲蘭解去身上游繩用的索圈,整理腰間箭囊、手上長弓與背上的野太刀。

孟七河則把長長的八卦大刀拔了出鞘。

——這次我會用這口刀,光耀門派的名聲。

「我跟兄弟負責救人質。你走吧。」

虎玲蘭聽了點頭,逕自往荊裂所在的戰陣跑去。孟七河則領著唐拔等山賊,奔赴「清蓮寺」側的空地。

烈焰,映出他們氣魄充盈的身影,看不出半點的疲倦。

◇◇◇◇

「別以為死掉就了事。」

波龍術王左手摸著耳環說,同時掃視荊裂和燕橫等人。

「我會在你們的首級額上貼上符咒,你們的魂魄在真界裡,都要成為我教英靈的奴隸,供他們役使虐待,直至永遠。」

他說時又擦擦鼻子和下巴,笑得非常得意,神色鬼氣森森。

荊裂聽了失笑。

「你這套廢話,留著說給那群笨蛋聽吧。」他將柳葉刀指向正與山賊激戰的術王弟子。

波龍術王無言,只是瞄瞄霍瑤花。

在場的人裡,就只有霍瑤花一個知道,波龍術王剛才這幾句話,並非毫無意義。

只因他說話時幾個看來不經意的動作,其實都是在向霍瑤花打暗號。

撫摸左邊耳環,是表示要約定一同夾擊;擦鼻子來回三次,是示意以前方的敵人荊裂為目標;揉下巴,是叫霍瑤花負責進攻對方下盤——如今荊裂正在鞍上,也就是攻擊馬兒;瞄她一眼,是在問她有沒有看明白。

霍瑤花也伸手擦一擦左邊眉毛。波龍術王雖沒再正眼看她,卻已經收到這確定的回應。

他們這套暗號過去從未使用,只因術王眾一向橫行無忌,沒有遇過今天這樣的危機;這套波龍術王的機密,甚至連鄂兒罕和韓思道都不知道。

霍瑤花明白波龍術王的戰略:對方武者雖然有五、六人(霍瑤花當然沒有忘記那個女刀客),但只要她跟波龍術王同心,每次都合二人之力去攻擊一人,迅速地逐個擊破,絕對有能力把敵人全殲。

——霍瑤花成了波龍術王扭轉危局的最大援助。他自下武當山之後,從未如此倚重一個人。

第一個對象,波龍術王選擇了敵陣裡看來最強的荊裂。

——先殺最強者,自可震懾其他人。

這時波龍術王的手中劍尖輕輕搖晃,同樣又似是無意識的動作,其實是在向霍瑤花傳達進攻的倒數拍子。

他們約定的暗號,是數到第七下就發動;波龍術王的劍尖只會搖動四下;最後三下將會各自在心中默數。

霍瑤花雙臂已在暗暗預備發勁揮刀。她沒有看荊裂,以免暴露了偷襲的意圖。

很奇怪,她發現自己雙手不再抖了。「昭靈丹」藥癮的痛苦也好像消失了。

霍瑤花雖不看荊裂,但腦海裡充塞的都是他的印象。

——既然不可能親近這個男人,那我就親手殺死他吧。這是跟他最接近的方法。

節拍已數到「六」。

波龍術王卻突然先發動!

而且並不是朝荊裂衝去,反而是殺往燕橫和圓性所在!

霍瑤花不知道波龍術王的用意。但她仍然按照暗號的約定而行,在原地倒數最後一拍。

——她並非任何事情都絕對相信波龍術王;但戰鬥時,她對他毫無疑惑。

燕橫感受到波龍術王邁開疾步攻來的氣勢,馬上把「龍棘」劍尖迎往那方向,另一手「虎辟」亦蓄勁待發。

——這一次,我會真正讓你嘗嘗青城劍法。

同時荊裂策馬向前,準備與燕橫夾擊術王。

「七」。

霍瑤花從靜靜站立到猛烈撲出,那突發動作的先兆極少,斜垂著的大鋸刀自身右平平橫斬出去,欲將奔來的荊裂坐騎,連同他踏在馬蹬的右腿也都砍開!

在同一拍裡,波龍術王前奔的右腿突然改用足跟著地,膝蓋撐直,整個人急急煞止;他輕功步法之精妙就在雙腳重心的轉移操縱,藉著這煞步產生的反向之力,整個身體往後倒去,順勢轉身,一下子就逆轉,變為迎向荊裂而跑,緊接就舉劍刺去!

這一刺的時機,正好與霍瑤花的下路斬擊完美配合,荊裂瞬間上下方皆同時被刀劍的刃風籠罩!

——波龍術王看見荊裂臉龐受傷包紮著,身上必然也有傷患;他一直騎在馬上作戰,很大可能是腿足有礙,因此要霍瑤花攻殺他的坐騎。

波龍術王瞥見戰陣裡又有好幾名弟子連環命喪在練飛虹刀下,深知勝負已在頃刻,再無保留,這一刺挾著奔躍之力,長身而出,又是剛才襲擊圓性的「武當飛龍劍」,劍勢有去無回。

這等高大的人整個凌空飛躍起來,簡直就是奇觀。

他人與劍渾成一體,像一片五色厚雲,從高往荊裂頭上籠罩下去。

可是在他刺劍的一剎那,發覺鞍上的荊裂,不見了。

黑馬仍在向前衝。

荊裂倒在馬兒的右側,僅僅以一隻左腳勾著馬鞍的皮帶,整個人橫著伸出來,躲開了上路波龍術王的劍勢!

他同時以這驚險的姿勢,乘著馬的衝力,向下路攻來的霍瑤花出刀!

霍瑤花這時才發覺被荊裂搶了先機:她的刀要是繼續橫砍向馬腿,同一剎那荊裂的柳葉刀也將會斜斬在她臉龐。

——他根本一直都在留意我!我跟術王打暗號這事,他也看穿了!

沒有人會笨得用自己一張臉去換一條馬腿。尤其是這麼美麗的女人。

霍瑤花最危急一刻放軟雙腿,兩膝跪倒在地,幼細卻充滿彈力的腰肢快速後仰,雙臂張開放棄斬擊,頭臉向左側轉——

荊裂的快刀從她上方僅僅掠過,將霍瑤花額前幾絲頭髮削斷!

荊裂還以為這刀必中無疑。霍瑤花雖是邪惡的敵人,他心裡還是不禁讚賞——不管是放棄斬馬的決斷力,還是這緊急閃避的速度與柔軟協調。

——除虎玲蘭之外,她是我遇過最強的女人。

霍瑤花本身撲前的衝勢其實未消,兩膝在沙土地上擦得鮮血淋漓。荊裂越過身旁後,她強忍著膝蓋火燒般的痛苦,馬上左手按地,將左腿提起踏地變成半跪,頭也不回,就單手把大鋸刀豎起擋在背後。

霍瑤花這恢復體勢和架刀自保的動作,全屬長久戰鬥求生而培養出的本能。

她才剛一舉刀,柳葉刀已經「噹」的一聲飛砍在大鋸刀的刃面上,急激反彈開去!

原來荊裂又把剛才對波龍術王時的招式再使一次:砍完一刀,馬上反向揮臂將兵刃回擲,這招乃是學自飛虹先生的崆峒派「飛法」。荊裂本身就已有飛刀和繩鏢的功底,雖學了沒多久,也有六、七成的火候。

——荊裂一向擅長雙刀出擊,以綿密的搶攻取勝;但如今只得一條手臂可用,於是想到用這「飛法」的奇襲彌補。

柳葉刀飛襲的乃是霍瑤花後腦,兩刀碰擊的轟響震得她耳鳴,更教她心底怒不可遏。

——你真的這麼想殺我?我真的這麼討厭嗎?

同時在上方,波龍術王的「武當飛龍劍」只能穿過荊裂原本身體所在的空氣,只因這劍招去勢甚盡,沒有中途變化的餘地。術王整個人從馬兒上方躍過,方才瞥見「失蹤」的荊裂,原來用一條腿將全身橫掛在馬鞍側。

波龍術王畢竟武功驚人,一劍失手,身體越過馬兒後,仍能空中發力伸腿踏蹬,踢中馬兒後臀!

術王這一腳勉強發力,勁道不算很猛,但足以使黑馬吃痛受驚,蹄步顛了一顛,荊裂單憑一條腿難再勾牢,身體被拋出!

荊裂早已擲去單刀,空出來的右手朝前方跌落的地上一按。他感應力極佳,手掌一著地,肘關節就相應屈曲,卸去身體跌下的一半衝力;他腰肢隨之擺折,下身向地上一翻,將另一半力量也卸去,左足平平著地,繼而才放下受傷的右腿。

這時可見荊裂腰間伸出一條繩索,拖著地上一物,正是他的長倭刀。原來荊裂不良於行,為了預防被打下馬後欠缺強力的兵器,於是用一根繩索,把腰身與掛在馬鞍旁的倭刀鞘連結,身體跌下馬後,順勢也將刀拉了下來。此外荊裂腰帶上還有最後一柄較短的腰刀。

荊裂著地後,正拉動繩索將倭刀收回來,卻已感到身後有強烈的殺氣衝至!

霍瑤花猶如一頭雌狼,夾帶著極強烈的怨恨,右手握著大鋸刀的刀柄,左臂托著刀背,將那沉重刀鋒橫砍而出!

——我會成為你一生中最後記得的人!

◇◇◇◇

在戰陣的北側,練飛虹正盡情浴於血風之中。

「風狻猊」飛虹先生彷彿回到昔年大破西域馬賊的歲月,感覺像突然年輕起來。他自在穿梭於術王眾之間,西域彎刀過處,有如畫筆在空中揮出一道道豔紅。

他一記崆峒派「日輪刀·夸父過山」,大踏步低首跨前,彎刀尖搠進一名術王弟子腹部,隨即放開刀柄,抽回左手轉身橫揮,戴著鐵甲手套的拳頭,使出「花戰捶」的「一條鞭」,拳背狠狠敲中另一敵人握刀的手,數根指頭細骨應聲碎裂;練飛虹打完一拳並無停滯,再次轉過身來,握回那仍在敵體的彎刀,腰肢發勁大力拔出橫掃,又準確拖在第三人的喉嚨上,兩個人的血花在戰場空氣裡混成一團。整串殺傷連招,不過是眨了兩、三眼的事情。

練飛虹出手之快之狠,令術王眾士氣大降,物移教的藥物和咒語也都開始失卻效用了。

他們可不知道,練飛虹打了這麼久,其實已有點氣力不繼,只是用慣常戰鬥的木然表情掩飾疲倦。

——畢竟也不是從前了……

義軍眾山賊有了他這個強援在敵陣裡衝殺自如,原本受挫的士氣立時大振。雙方此消彼長。

術王眾放眼一看,只見敵人後頭源源增加的兵員數以百計,已經將山門前後都塞滿了。術王眾並不知道,敵方真正能打的其實只有前面這幾十個山賊,卻以為後面那些尋常民壯也一樣勇悍,他們心裡就更慌亂了。若非這山谷早已被封鎖,必得死戰求生,而波龍術王又仍然健在的話,術王眾的士氣早就徹底崩潰了。

童靜同樣正在敵陣前大展所長。她經過這大半年修練,再加上練飛虹的特訓,個人造詣其實已經遠勝大部分的術王弟子,此刻她更習慣作戰,自信倍增,「靜物劍」有如一條烏龍,在陣中迅速倏隱倏現,再有兩人在她「半手一心」劍訣之下被廢掉拿兵刃的手,許多術王弟子都不大敢接近這名少女劍士。

這左翼的戰場已呈壓倒優勢,居中策劃的王守仁反應異常敏銳,馬上將這邊部分的山賊調撥往右邊陣線增援。右邊的術王眾面對的敵人突然多出五成,原有的武藝和經驗優勢頓時被數量抵消了。

術王眾原有的百人部隊,如今被殺得只餘四十幾名。

廬陵義軍,開始嗅到勝利的味道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14
卷九 鐵血之陣 第四章 圍陣

瓦窩在地上跌碎,窩裡的水與鮮血混和,瀉滿一地。

那個原本捧著瓦窩去救火的術王弟子,連慘叫也來不及,氣絕仆倒。

唐拔揮一揮手上的鐮刀,在地上灑出一行血跡。

一條身影越過他身旁,是反手拿著大刀的孟七河。他踏著既急又靜、八卦門有名的「夜戰步」迅速向前奔走。

另外兩個術王弟子,本來正蹲在溪流邊取水救火(他們早就看得出,這大火不可能救得了,只是害怕袖手旁觀,會被波龍術王懲罰,做做樣子而已),看見有敵人從不可能的方向急襲而來,慌忙都拋下容器,拿起擱在溪邊石頭上的兵刃。

孟七河帶著五個兄弟,已經走到他們一丈外的距離。這時他看見,旁邊草間有一堆物事。

他低頭細瞧,只見火光映照下,草堆裡現出好幾張蒼白、淒慘的臉孔,已是全無生命氣息。

全是被處決的人質首級。

寒意與怒氣同時從他脊樑升起。

「你們別出手。」

唐拔等一眾山賊,平日跟著孟七河去做買賣,不管是截劫商販或者入村繳糧,頭領總是嚴格約制他們,不可胡亂殺傷人命。

他們從來沒有聽見過,孟七河的聲線像此刻冷酷。

孟七河自知一雙手也不算乾淨,一樣也殺過官兵保甲或者商販的護衛;但如此把無法抵抗又不相干的人像豬般宰殺,完全是另一種層次的惡。

八卦大刀已然舉起,拉到背後。

孟七河的步履一下子從輕巧變得沉重。

兩名術王弟子見對方有六人之多,本來頗是驚惶,但此刻見只有這個矮子,心想力足一戰,二人都舉著刀斧準備夾擊。

正當他們以為距離還遠時,孟七河卻突然發動,右步大大向前一邁,緊接將重心都放了上去,全身以之為軸心,拋出左足旋轉,連續又踩出第二步。只跨兩步,就已拉近了六、七尺的距離!

孟七河乘著旋身,雙手握刀從右肩強烈揮出,正是八卦門有名的「夜戰老八刀」裡最常用的一式「巽風割草轉環刀」!

站在較前那個術王弟子還未及反應,孟七河旋斬之勢已發,他卻一時無法判斷,孟七河刀鋒從何角度斬來——

「嗖」的一聲,緊接著是金屬和骨頭的碰響,八卦大刀猛烈斬過,術王弟子居前的右腿齊膝而斷!

波龍術王從未想到敵人能越過後山峭壁偷襲,派在這裡看守人質的幾名弟子自然不是什麼精挑好手。另一人赫見孟七河如此凌厲的刀招,知道不是自己所能對抗,頓時轉身欲逃。

但他怎可能跑得過孟七河那雙自小在山野活動、受過撫州八卦門嚴格鍛鍊的腿足?

孟七河奔跑了三步就跳躍起來,一記前蹬腿踹在那術王弟子後心,踢得他大字撲倒在地。

他才爬起來,孟七河早就準備,一記八卦刀反劈,斬在那弟子肋間,肉裂骨碎,那術王弟子好像被拋出去,身體橫飛掉進溪裡,臉孔浸入水中,一動不動。

「不要殺他。」孟七河用刀指指地上斷了一腿那人。「讓他慢慢流乾血為止。」

他把染滿血的大刀擱在肩頭,走到被綁的大群泗塘村民跟前。臉上的殺氣消退了,代之以歉疚的神情。

「對不起,我們來晚了。」

◇◇◇◇

荊裂及時轉身,方才將倭刀拿到手,已經來不及拔刀,將刀連鞘垂直向上架起,霍瑤花橫掃而來的鋸刀,正好成十字砍在他刀鞘上!

霍瑤花怒氣極盛,左掌乘勢推按刀背,繼續以沉重的鋸刀壓向荊裂!

這推刀壓擊,正好針對荊裂單腿無法站穩的弱點。

如今的荊裂只能靠主動進攻壓制對手,無法作出有效的防守,被霍瑤花一推,只能腳步蹌踉地後退,拖著一條綁了裝甲無法屈曲的右腿,暴露出膝蓋受傷的事實。

已然飛過馬兒著地的波龍術王,怎會放過這再次夾擊荊裂的機會?他兩腿大張邁開步法,正擎劍向荊裂攻去,卻察覺有影子自左方迅速接近過來。

遠處的火光,映出一道金黃的劍芒。

「龍棘」越空而來,直取波龍術王頭臉,夾帶著異常強勁的氣勢!

燕橫半空中將躍勢全貫注在右手上,再次使出上次壓倒過波龍術王的「雌雄龍虎劍法·穹蒼破」!

——他從前都是靠一時感應和情緒刺激,才模仿師父使出這招來;但今次絕對不同,他已然能夠隨心而發,將「穹蒼破」真正變成屬於自己的劍技。

燕橫人劍一體,躍勢有如空中翱翔。

氣勁貫徹之下,竟引動他的腦海生起奇異幻象。

——某種在雲霧裡聳動的巨大東西。

技能的進步,也帶動精神進入更高一層境界。

波龍術王上次被這劍招壓得跪下,因而險遭童靜一劍取命,至今視為奇恥大辱,他哪會記不起?原本要衝往荊裂的身體馬上站住,將劍向面前一引。

上回對抗「穹蒼破」失敗,就是因為靠「武當勢劍」去硬擋而不支,他今次決心不再犯同一錯誤。

——沒有時間跟你玩了!

波龍術王的銀劍劃出一條圓滑的弧線,從側迎接「龍棘」,正是武當最高絕技「太極」!

兩劍一碰,燕橫已然感受到被「引進落空」粘卸的古怪觸覺。他目擊過葉辰淵的「太極」,也親身領教過波龍術王這招式,並不陌生。

燕橫記得很早以前荊大哥就說過:面對會「太極」的武當高手,最好是逃走。

但有的時候你不能逃。

當別人正在依靠你的時候。

再戰波龍術王,他並非毫不害怕——身上這麼多傷口都還很新。

然而真正的勇氣,就是當你明明害怕,還是決定上前去。

燕橫經過上次交手已知道,自己未領會「雌雄龍虎劍」裡的「抖鱗」鑽勁,不可能像師父般破解「太極」的粘控。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將全身全心都投入這一擊「穹蒼破」上。

他單純地相信:青城派的絕技,不是這麼容易被破壞的。

——這股專注與純淨,正是燕橫最強大的武器。

波龍術王正要將「穹蒼破」的劍勢引落旁邊地上,再向燕橫施以殺手,卻突然發覺不太引得動。

燕橫飛刺而來的劍勢,竟比他預計中強硬。

——怎麼只隔一、兩天,這臭小子又變強了這麼多?

「太極劍」雖然將「穹蒼破」向旁卸偏,但「龍棘」仍長驅直進。

波龍術王感到一股如針刺般的尖銳危險感,直指他左肩頭。

他不太肯定自己能否將「龍棘」完全卸離身體範圍。

最後關頭波龍術王還是決定不冒這個險,放棄了「太極劍」的架勢,劍勁從柔轉剛,變成與「龍棘」硬抗;同時他下盤足腿放輕,藉著「穹蒼破」的力量後撤閃避!

在燕橫力壓之下,波龍術王自撤「太極」,更要狼狽地借勢後退兩步!

這一刻燕橫心裡並沒有任何喜悅、興奮或意外。他已然完全投入在武鬥之中,木然而專注的臉無哀無喜。

就如當日何自聖對葉辰淵時一樣,沒有因為身繫青城派數百年基業而生起一絲顧慮,全情投身在劍鋒洪流裡。

真正的武道狂。

燕橫「穹蒼破」劍勢已盡,他一著地後左足順著追前,身姿向下俯得甚低,形態轉瞬由九天飛龍化作下山猛虎,左手劍「虎辟」反手橫揮,削向波龍術王小腿!

——像波龍術王如此高大之人,下盤往往是弱點,這招連擊完全合理,要是荊裂處在同一情景也會這樣選擇。不同的是,荊裂乃靠智慧和經驗計算而得,而燕橫這刻卻是全憑直觀自然行事。

波龍術王經過剛才一劍,已然重新估計燕橫的實力,對他這有如水銀瀉地的快速連擊嚴陣以待,左腿急急提起,姿態如鶴獨立,乃是「武當行劍」的避險身法,同時從高向下發劍,一式「入地金針」,以刃尖點擊燕橫面門!

一股勁風適時從燕橫身後捲至,在他頭頂橫掃而來,正好將波龍術王下擊之劍打走!

來者乃是圓性,他以絕大意志力忍著右肩傷痛,單以一隻左手提起齊眉棍劈出,為燕橫化解危機!

燕橫雖然從未跟圓性合作或一起鍛鍊,但二人出奇地合拍,燕橫一感到後面的風聲,看也不看已知是圓性出手。經過剛才的戰陣,他非常信任這位少林武僧的功力,放膽不去抵擋或閃避那下刺而來的武當劍,「龍棘」緊接「虎辟」向內橫抹,又再追擊波龍術王提起的小腿!

波龍術王驟然以一敵二,在這混亂戰陣中可不想硬抗,心想最安全還是倚重自己擅長的輕功,那單腳站立的右腿硬生生再發勁,身體朝後跳退數尺,想要看清形勢再說。

另邊廂霍瑤花雙手推著大鋸刀,已將荊裂的倭刀壓到胸前,荊裂腳步不靈,無從轉身卸力,退了兩步已失平衡,身體朝後跌下去!

霍瑤花一心繼續壓擊,想要跨騎在倒地的荊裂身上,突然一股尖銳的聲音從左側傳來,她本能仰頭閃避那射來的黑影!

霍瑤花被橫裡阻截,怒視那物射來的方向。

只見一人剛剛渡過了戰場後方的「因果橋」,朝這裡全速疾奔,左手在身前舉著一柄長弓。

這個人,霍瑤花熟悉不過。

——又是你這臭婆娘!

虎玲蘭知道這是最後的決戰時刻,已全不顧慮腰身的傷痛,放開腳步奔跑。她協調能力甚驚人,長腿在大大交替跨開的同時,卻能維持上半身穩定不動,左臂水平向前,舉著那把用布帶綁在拳頭裡的長弓,右手從腰間箭囊迅速抽出另一根羽箭,急奔途中照常搭箭拉弓,再次射擊!

這一箭準確射向霍瑤花與荊裂之間的空位,以阻止她再向荊裂攻過去。

單從這兩次掩護射擊,霍瑤花就猜出來,虎玲蘭與荊裂關係匪淺。

——可惡!先殺掉她!

荊裂得這緩衝,已借後倒之勢滾轉一圈,以倭刀支撐半跪在地。被女人打得如此狼狽,這可是頭一遭。

另一邊波龍術王正退出燕橫的劍圈範圍,試圖重整形勢。

卻感到背後有不妥。

波龍術王巫紀洪本是武當「首蛇道」一員。既為探子斥候,其中一項特殊訓練,自然是培養四面八方的警覺與洞察力——尤其是一切突來的危險。

他立時止步側身後瞄,只見練飛虹原來已站在他所退方位不足一丈外!

練飛虹只是提著彎刀微笑,並未乾什麼,但所散射的殺氣,已令波龍術王感受到無形威脅。

「這次你沒有地方躲了。」練飛虹說時眼神凌厲。他沒有忘記上次波龍術王在那大屋裡,借人質掩護自己的惡行。

波龍術王立時轉向,又欲退向另一邊的空位,卻察覺嬌小的童靜亦已將那方向封鎖。

燕橫和圓性同時左右適度散開;再加上從東面「清蓮寺」方向趕來的虎玲蘭,西面正與霍瑤花對峙的荊裂,波龍術王驀然發現:自己已經隱隱墮入敵人的包圍裡!

——我……竟如此失策……

要是他還是武當山上的巫紀洪,斷不會陷於這景況,在對方未圍攏之時早已用輕功脫出。

然而這幾年來暴虐橫行慣了,他對危機的感應無疑已變鈍。

這一刻,「破門六劍」,全體集合了。

波龍術王再看,正在混戰中的弟子正繼續減少,並且已不成陣法。他們在敵將王守仁的巧妙調兵之下,被切斷成了幾股,逐一被壓倒數量的山賊和民壯包圍。

許多廬陵民壯都在這時鼓起戰意來,貫注著積蓄已久的悲憤,勇敢朝術王眾猛刺竹槍,雖然十有八九都刺不中,但足以令術王眾分心應付,又更容易被孟七河的山賊殺傷。

正因義軍已經佔上如此優勢,練飛虹和童靜才能轉移過來,加入對付敵陣裡最邪惡也最可怕的一人。

後面的「清蓮寺」熊熊燃燒,把整片山谷空地都照亮;寺旁四百餘人質也已被孟七河解救,他帶著陸續從峭壁游繩而下的十幾名兄弟,正在渡過「因果橋」,將要加入戰陣來。

波龍術王看看越來越少的弟子。此刻已經不是勝負和面子的問題,而是他能不能活著離開青原山。

忙於自己求生的術王眾並無意來幫助猊下解圍。他們許多確是真心崇拜術王,並甘心為他賣命,但過去術王眾並未遇過今夜這樣的逆境,他們的信仰從沒有受到真正的考驗。直到現在。

——術王猊下是殺不死的……不用我去幫助……

有的弟子這樣在心裡辯解,去掩飾自己的畏縮。

這一戰,雙方信念的真偽之別,成了勝負的重大關鍵。

波龍術王也知道弟子們不可靠,只有憑自己殺出去。

趁著「破門六劍」的圍陣未緊密,他即時發難,展開「梯雲縱」輕功步法,向守在西北角的童靜迅速接近!

——怎麼看,這娃兒都是最弱的一個!

他沒有忘記那夜被童靜一劍割破頭皮之恥,臉上泛著怨恨的妖氣,五色袍影撲向幾乎只及他一半身高的少女劍士。

波龍術王這決斷極快,身法毫無先兆,練飛虹等人瞬間都來不及去救,童靜必須單獨面對。

童靜乍見這怪物襲來,花容失色,自然就嚇得提劍,本能地向衝過來的波龍術王迎刺!

波龍術王心中冷笑。

——好嫩。

童靜這種心慌下的迎擊,最是容易對付,波龍術王等著她劍刃攻來,就會突然煞步轉向,待她出劍的手伸盡,便把那瘦小的胳膊砍下來!

波龍術王已吃定了童靜的出劍拍子,預備最萬全的反擊。

可是「靜物劍」凝止在童靜的肩側,並無發出!

——騙你的。

童靜心裡笑得比波龍術王更狡猾。

那慌張的表情姿態,原來是假裝的——她把飛虹先生所授的「花法」,以自己的方式運用出來。童靜不知天高地厚,對波龍術王的武功少了一份戒懼,卻正好能夠輕鬆地發揮這心理戰。

——什麼?

波龍術王素來最喜歡以恐懼壓制對手,卻因而更容易墮入了這陷阱。他原本要發出的反擊劍招被窒礙。

童靜漂亮地捕捉這個拍子,「半手一心」展開劍勢攻過去!

波龍術王雖被擾亂,但他擁有頂級的快劍,速度足可彌補過失。他及時反應過來,長劍變招,這次要用「武當勢劍」的硬力,把童靜刺來的「靜物劍」擊飛!

但「靜物劍」只伸出寸許,卻又再停止。

連續第二次的虛招!

正如練飛虹觀察,童靜的確擁有不得了的天分——她將「半手一心」自行變奏使用,竟可將波龍術王這樣的劍術大行家打亂!

波龍術王那劈劍已經發動,無法收回來。

——就看你擋不擋得了?

他索性將錯就錯,加大力量把劍劈過去,刃鋒改為引向童靜的頂門!

童靜的「半手一心」,這次真的出劍了。

「靜物劍」尖鋒轉向斜上,右臂運勁點刺出去。

目標就是波龍術王力劈而下的握劍手腕。

「追形截脈」。

沒有人比波龍術王更吃驚:「武當形劍」的高深截擊法,竟在這麼一個小女孩手裡使出來!

他硬生生以一個後跳步,帶動上身撤回那記劈劍——否則就等於先一步把自己的腕脈送上童靜的劍尖!

雙方未交一劍,童靜彷彿以隔空之技把波龍術王逼得撤退。波龍術王劍法輕功雖快,童靜卻擁有一件比他更快的利器:

意識。

——武道三大層次「氣、意、神」,童靜在最基本「氣」一層的功力仍有待累積,但卻憑著特殊的天賦,在高一層次的「意」上練出了功夫,因而有這驚人的發揮。

波龍術王接連被「破門六劍」裡兩個最年輕的小輩打退,實在是藝成以來的奇恥大辱。但此刻他無暇去想尊嚴的問題。

他才後退一步,馬上又得跳起來,只因一道急風襲向他足腿!

帶著紅巾的崆峒派「送魂飛刃」,插在波龍術王右腳原本踏足處,他若閃避慢了半點,飛刀已然將他那大腳掌釘在地上!

發出者自然是在他側後方的練飛虹。他雖然只得一隻左手可用,但以崆峒派獨有之快速手法,將西域彎刀拋在半空,拔出背後鞘裡的飛刀擲出,緊接又把空中彎刀抄回手上,舞起刀花護頭,往波龍術王殺過來!

同時另一方的燕橫祭起「雌雄龍虎劍」,也跟飛虹先生合拍地上前夾擊。

這次燕橫再無顧慮。他想到練飛虹告誡過自己的話,又想到那夜慘死在屋中的許多廬陵百姓,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用任何方法,殺了這惡魔!

燕橫以「圓梭雙劍」裡的「出雲刺」攻擊,左手「虎辟」短劍護在腹下,「龍棘」從上刺出,當中又加入了「瀧渦劍」的沉實勁力——燕橫已經越來越能掌握將不同青城劍法糅合變化的法則。

這次戰鬥,逼使燕橫將青城劍法融會貫通——就如三十年前何自聖經歷「川西群鬼」一戰洗禮一樣。

——所不同者,今天的燕橫比當時的何自聖更要年輕。

練飛虹與燕橫一左一右,三柄兵刃已然籠罩波龍術王周身。

這卻反而激起了波龍術王身為武者的鬥心。

——武當派的人,不是這麼容易殺的!

波龍術王收起平日的狂態。那冰冷專注的眼神更顯得危險。

他走出「武當行劍」的蛇步,斜身低頭閃過練飛虹「日輪刀」劈砍,同時右手往橫一攔,將燕橫的「龍棘」擋開!

燕橫緊接就以「虎辟」反斬向波龍術王頭頸!

波龍術王與燕橫對敵了好幾次,已然估計出他的劍路,迎著這短劍斬擊,竟不退反進,長長的左臂伸出!

燕橫的「虎辟」斬勢只出到三分一,卻給波龍術王徒手截住,那又長又大的手掌拍在燕橫左前臂上,迅速化為擒拿,五指扣緊燕橫手腕!

——這等敏銳的觸覺,自然就是「太極拳」!

燕橫最擅長快劍,少作這樣的近身纏鬥,心急想掙脫這擒拿手,但他一用力,反為波龍術王借用,手臂被旋扭鎖緊了!

——波龍術王在武當山上確已修得「太極」,否則他「褐蛇」制服上沒資格繡上那「雙魚」標記;只是他的「太極」功力,應用在劍術上還未精純(「太極」講求對力量流動的觸覺敏銳,透過兵器比用自身皮肉去感受困難許多倍),才會給燕橫的「穹蒼破」逼退,因此他現在索性就改使「太極拳」!

波龍術王高瘦的身體坐馬一沉,左手墜肘向下發勁,燕橫無法動彈的左肘關節,頓時生起極強烈的扭折壓力。幸好燕橫反應亦快,及時放棄硬掙,全身順著那扭旋之力翻過來,重心被顛倒,給波龍術王狠狠摔在地上!

另一記急風向波龍術王右頭側襲來,他卻看也不看就倒轉長劍向上舉架,擋住了圓性夾擊打來的齊眉棍!

燕橫被猛摔在地,身上許多新傷再次破裂溢血。他無視那痛楚,臥在地上以「龍棘」捲向波龍術王那隻擒拿手!

波龍術王右手揮劍擋棍的同時,左掌卻已放開燕橫手腕;他趁著齊眉棍被格住停頓的短促一剎那,左手從劍底穿上去,一把擒住了棍身!

要是平日的圓性,還能跟這「太極」擒拿柔功對抗;但他此刻內外皆傷,只靠一隻左手握棍,波龍術王一轉腰胯,發出纏絲般的勁力,左手搶奪齊眉棍同時,右手劍從上劃個半圈,反削圓性右邊臉,圓性再堅持下去必然吃劍,不得已只好放棍避開!

巫紀洪這左手「太極拳」配右手快劍,乃是自下山後從未用過的最後秘技。當年在武當山上他憑此挫敗過不少同門,「兵鴉道」的江雲瀾亦是得到他啟發,不過江雲瀾練「太極」天分不夠高,只能配以硬功擒拿,再穿上鐵甲爪輔助,威力輸於巫紀洪一籌。

可是他這武功再巧妙,仍然無法完全應付這樣緊密的六人圍攻。

波龍術王剛剛奪棍在手,本可順勢將劍勢引向下方,對燕橫施以殺手,但他眼角瞥見一道快影襲來,已然近在面前,只能緊急側移,轉首閃避!

虎玲蘭的快射冷箭,擦過波龍術王的顴骨,射中他右邊奇大的兜風耳,兩隻黃金耳環連同大蓬血花炸飛!

虎玲蘭還道這一箭必定命中眉心,卻仍是被波龍術王的快速身法險險閃過——這人真難殺死!

「花!」

波龍術王平生第一次如此急迫地呼叫求助。

霍瑤花早就將鋸刀高舉過頂,大步衝入戰圈,向著正要乘機再襲術王的練飛虹迎頭斬下去!

霍瑤花這招楚狼刀派的「破竹刀」,挾以「武當勢劍」發勁竅門,其勢甚烈,練飛虹的右手用不上,沒有把握單手接這記重招,只得橫向退開!

鋸刀砍在地上,霍瑤花竟借這力量支撐身體,凌空飛躍向前!

——原來她這刀並非為了替波龍術王解圍,而是為了開路衝殺向包圍圈的對面。

她眼中此刻就只有虎玲蘭。猶如看見天敵一樣。

波龍術王血流披臉,一時不敢再纏鬥,只仗著無匹的輕功飛退開,正想跟霍瑤花會合互相掩護,卻發覺霍瑤花一躍而過衝了出去。

——你幹什麼?

霍瑤花橫越戰圈,一著地後繼續拖著鋸刀狂奔,鬢髮凌亂的臉猙獰如瘋獸,眨眼已衝到虎玲蘭七尺範圍之內,刀勢再次捲起!

虎玲蘭此際半跪著,早將另一支箭搭上了弓,本想繼續向術王狙擊,赫然發現霍瑤花正迅疾衝殺過來,立時把箭頭轉向她的方位。

霍瑤花足下不停,距離瞬間又更近。鋸刀已經從左肩後橫斬而出!

虎玲蘭面對這猛攻,跪射的姿勢卻無動搖半分,極鎮靜地拉開弓弦。

射道之奧義,就在無念無想。當天地空白凝止的一刻,讓箭矢釋放。

虎玲蘭手指放弦的動作,溫柔一如將鮮花輕放湖心。

挾帶裂帛之音的大刀鋒,已斬至她身前——

鋸刀掠過如未觸一物。堅實的長弓被斬成兩段!

然而還是微微遲了一些。

桿身烏黑的長箭,從極近距離狠狠釘入霍瑤花右肩,連帶的衝擊力令她向後仰倒,斬出去的鋸刀也因為無法操控而脫手!

這時虎玲蘭才順勢滾開閃過飛來的鋸刀,手裡綁著半截弓身,一臉都是冷汗。

——只因剛才剎那間的刀箭對決,勝負差別極小。

波龍術王最後一個強援也失去了。但他連憤怒的時間都沒有。

被奪去齊眉棍的圓性仍是一往無前,以左邊護甲居前,躍出一個箭步,穿著銅甲手套的左拳突起四指第二節,一記少林「豹拳」側身直擊,旋腕猛鑽向波龍術王的肋骨!

同時間還有另外三道攻勢降臨波龍術王身上:背後再次揚起練飛虹「日輪刀」的光芒;右側後方的童靜以「星追月」急刺他後腰;左前方則是已經爬起來的燕橫,「龍棘」以「風火劍」第六勢「雷落山」迎砍他光禿禿的頭顱!

四道攻勢,將波龍術王所有可以逃避的空位都封死了。

這生死瞬間,巫紀洪再次想起被囚禁在武當山上的那個人。

——再見他之前,絕不能死!

——我要連同梅師弟那一份也活下去!

波龍術王的高大身軀,做出一個前所未見的動作,將他的天賦與平生所學發揮至盡:

他含胸拔背,腹部突然像貓兒般硬生生收縮,令圓性的「豹拳」僅差一寸距離而無法擊中;左手裡的齊眉棍從腋下反手向後插出,五尺多長的棍身刺向練飛虹胸口,及時截住他揮舞彎刀的來勢;右手的武當長劍橫舉頭上,硬架著燕橫的「雷落山」!

童靜的「靜物劍」劍尖,下一刻沒入了波龍術王的腰間衣袍。

就在劍尖入肉的同時,波龍術王看也不看,朝後猛力踹出一腳!

童靜的「星追月」還沒有深入,那條長腿已及她右肩,將她狠狠踢開!

童靜吃痛呼叫向後倒去,亦連帶將「靜物劍」拔出,只有劍尖前端三分沾了血。

波龍術王這個身體動作,乍看雖然扭曲可笑,但是能夠如此一心四用,準確無誤地化解「破門六劍」四人夾擊,而竟然只中一劍輕傷,實已堪稱是當世罕見的奇才!

可是仍有一人未出手。

波龍術王為了接下這圍擊的四招,自然不能再展開輕功步法移動。

荊裂等的,正是目標停滯的一刻。

他早就放下長倭刀,拔出掛在腰間皮帶上一柄刃身窄長、形如禾苗的單手軍旅腰刀。今夜他用的第四柄刀子。

——他的最新得意技講求單純的速度,選用短兵單刀更加合適。

他左腿屈曲沉下,身體前傾,握著腰刀的手臂放鬆下垂。

正是先前擊殺梅心樹那野獸般的預備架式。

波龍術王踢完一腿迅速踏地,正要再次運用快絕的身法,從童靜這邊的缺口走出去。

——解開這包圍了!

波龍術王心頭狂喜。但太早了。

荊裂貫注在左腿的力量,如壓制很久的彈簧發動。

他的身體像一團黑雲般飛捲而出。其中隱現著閃電般的光芒。

荊裂人在半空,全身如陀螺旋轉,結合這旋力與前衝的力量,反身揮斬。

刃光半掩在飛舞的黑披風之下。

荊裂這捨身刀勢,正好從童靜跌開之後露出空隙捲進去!

波龍術王這時驚覺,武當劍急向下掠。

但來不及了。

金屬相交的轟響。

腰刀被波龍術王垂下的長劍十字架著。但這刀實在太快太強,波龍術王沒來得及發力抵擋,刀刃已壓著長劍繼續前進!

波龍術王右大腿外側,裂開一條燦爛的血路!

他整條腿不聽使喚地軟下來,像高塔似的身軀崩倒!

荊裂的黑衣身影掠過,無法控制地摔跌在地。左肩傷處像被人用粗大的尖錐狠狠插了一記。但痛苦倒下的他正在笑。

波龍術王畢竟擁有過人的反應,重創下仍借這勢滾開去。

——糟糕!

他滾跌時,整個人像發了狂一樣,向四周亂揮劍鋒,盡顯內心慌亂。

波龍術王一直堅持與「破門六劍」力戰,期望扭轉敗局,都因為自信仗著一身高絕輕功,危急關頭仍能抽身逃脫;但不想竟被荊裂這招快刀重重斬傷了一條腿,最自負的輕功猝然被破,不管平日如何狂傲,也壓不住心底冒起的寒意。

——這可不是開玩笑……

燕橫看準他這陣劍花不成章法,游身祭起「龍棘」挺進,一招刺劍準確地從中入楔,直取波龍術王面門要害!

「等一等!」波龍術王竟狼狽地叫起來,情急之下伸左掌去擋那金色劍鋒。「龍棘」的鋒刃豈是凡品,一氣就貫穿了那隻寬大肉掌,繼續深入!

刺擊因為這手掌犧牲阻擋,路線稍為偏移,只擦破術王的頸側!

波龍術王在這生死關頭重整姿態,挺起腰端坐地上,武當劍重新集中劍勢,猛刺燕橫中路,燕橫被他逼開,連人帶劍抽身回來。

燕橫保持距離,以「雌雄龍虎劍」連環再攻!

波龍術王曲起未受傷的左腿,有如趺跏冥想的佛像般坐著,僅靠腰肢以上的半身發力,竟也能發出疾速連環快劍,每一招都以「武當形劍」截擊,逼開燕橫的攻勢!

荊裂這時用刀支撐跪起半身,看見波龍術王頑抗燕橫的奇特情景。

只見術王坐在地上的身姿也矮不了燕橫多少,他雖用不上足腿,但仗著人高手長,仍然劍法精妙,除了不能移動進擊之外,並未處於下風。

雖是極可惡的敵人,荊裂也不得不讚嘆:

——此人確是天下罕見的劍士!

不過波龍術王只能守不能攻,也沒有任何勝利的希望。他下盤的鮮血已是越流越多,不可能撐得太久。

另一頭,童靜已經捂著肩頭站起來。她身子單薄,吃了波龍術王的蹬腿,肩頭骨痛欲裂,右手一時舉不起來。她雙眼都紅了,咬著下唇不發一言,將「靜物劍」交到左手,就要向波龍術王報仇去。

可是當她看見波龍術王展開「武當形劍」對抗燕橫,頓時瞧得出神了。這劍法她在西安看姚蓮舟使過一次,因而學會了其中一些竅妙;如今竟又有機會再仔細觀摩,心裡那求藝若渴的慾望,竟一時蓋過了痛楚和憤恨,全神貫注地吸收波龍術王的「追形截脈」法度。

倒是練飛虹第一個沖上去助拳。他畢竟是老江湖,極為忌憚這魔頭的詭計,心想還是該乘機及早將之了結。練飛虹經過連番劇戰雖已是氣喘吁吁,仍拼上最後一口氣,掄起彎刀往波龍術王側面繞殺過去!

波龍術王自知身體難以轉向移動,無法再抵受對方這樣多面夾擊,情急之下竟然將手中武當劍飛擲向燕橫!

燕橫沒想到他連兵刃也舍得丟棄,後撤一記大仰身,避開這飛劍突襲!

波龍術王借這時機,用兩條長臂加一條左腿在地上急急倒後爬行,那情狀狼狽得有如斷了一肢的可憐昆蟲一樣。但這怪異的爬行動作竟也甚快,不遜於一般人開腿奔跑的速度,成功把距離拉遠了一些。

他急忙從五色寬袍的領口裡揪出一大串項鏈飾物,其中有個小小的漆紅木哨,他挑出來對準了自己嘴邊。

「別再過來!否則那四百人都要死!」

他厲聲疾呼,雖然說得甚急,但每個字都極為清晰沉重。

圓性把術王丟下的齊眉棍撿回來,上前與燕橫及練飛虹並肩。

「讓我來!」圓性沒有面具掩蓋的半邊臉,幾乎比另半邊面具上的夜叉更要凶惡。他右肩鎖骨中劍處流血不止,一身都是自己和敵人的血腥,透著出家人不應有的濃濃殺意。

「不!」練飛虹緊皺白眉,伸出彎刀攔住圓性,再瞧著波龍術王:「你說什麼?」

波龍術王那滿是血污的臉,此刻綻放陰險的笑容。

「我是說……」他把木哨貼在嘴角上:「只要我吹一吹這個東西,那頭四百個男女老少,全都要死!」

「別聽他胡說!」

這時孟七河帶著唐拔等一干山賊,已從「因果橋」那頭趕至。他乍見戰場上橫七豎八的屍體裡,不少都是他寨子的兄弟,悲憤得目眥欲裂,恨不得馬上就用八卦大刀狠狠斬破波龍術王那顆光頭。

「你那邊負責看守村民的手下,全都被我幹掉了,你還憑什麼?」孟七河戟刀指向術王。

後頭的群戰也因為波龍術王的話而暫停了。如今仍然能夠站著的術王眾,只餘下可憐兮兮的八個人,已經被義軍民壯重重包圍。那八人一身是傷,他們深知自己在廬陵作惡太多,即使現在投降,對方必然不會容赦,個個恐懼萬分,一邊負隅頑抗,一邊在痛哭流涕。

王守仁聽見波龍術王這話,知道事不尋常,下令義軍先住手戒備。

「你只顧趕來助戰,沒有時間把那些人鬆綁吧?」波龍術王朝著孟七河冷笑。

孟七河心裡一寒,知道自己犯了錯,回頭就要跑回寺旁那些泗塘村的人質那邊。

「太遲啦。」波龍術王笑著說:「你們也都領教過我的『雲磷殺』,知道它一眨眼就能殺多少人吧?」

一聽見術王提及「雲磷殺」,王守仁、荊裂、燕橫等人回想到先前,廬陵縣城數十人瞬間中毒慘死、橫屍一地的可怖情景,心裡不禁升起寒意。

唐拔亦跟著孟七河,急急跑過「因果橋」,走到人質群跟前。

唐拔上前,解下一名村民嘴巴中的布條。那村民仍然神情驚惶,半點沒有獲救後的欣慰。

孟七河看了,心裡自責。

——怎麼我會看漏了?假如早點察覺異樣,也許……

「你們裡面……有其他人嗎?」唐拔問那名村民。

村民不敢回答,卻回頭瞧向人群。

靠著寺院的火光,唐拔隨著那村民的視線看去,於人堆中看見一個與別不同的傢伙。

這人也是一身農民打扮,混在泗塘村民之間,手腿卻沒有被綁起來。他一頭髮絲稀疏,臉色灰白,是長期受到藥物摧殘的結果,雙眼透著了無生氣的眼神。腰上也綁著繩索,與其他人緊緊連在一起。

孟七河看見了:這傢伙左右雙手,各自輕輕握著一顆蠟丸。

「我在村民裡安置了兩個人,他們可不是我一般的弟子。」波龍術王說時瞧瞧荊裂:「就跟你殺掉的那頭『人犬』差不多,都被我用藥物長期豢養。只要聽到我這哨音,他們就會毫不猶疑地捏破手上的『雲磷殺』——這兩個傢伙就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更不會對生死有任何顧念。」

「哼哼,以為靠幾句謊話就可以活下去嗎?」童靜冷笑:「你要是有這麼厲害的後著,一早就可以使出來,不用跟我們打到這個地步吧?」

「因為不只我們想殺他。他也想殺死我們。而且最好是用手裡的劍。」

荊裂說著時,已在虎玲蘭摻扶下站起來了。

波龍術王凝視荊裂。最大的仇敵,卻偏偏瞭解自己所想,是一種很奇特的感覺。

練飛虹回頭看看遠處人質所在。孟七河和唐拔到現在還沒有回來,也就是說那邊確實有麻煩。

波龍術王把那木哨含在嘴巴裡,眾人立時大為緊張。但術王並未吹哨,只是撕下袍子上的五色雜布,緊緊包裹著大腿的刀傷止血。他知道敵人裡以練飛虹暗器最厲害,眼睛一直注視著他不放。

練飛虹確已將一柄飛刀拔出在手,但他深知術王反應神速,並無把握先發制人,不敢拿幾百條人命去賭。

霍瑤花從地上爬起來,只見她本來就白皙的臉更無血色。她右肩所中的一箭甚深,卡入了關節骨頭裡,只稍一動就痛入心坎,別說拿刀,那條手臂連抬起來都乏力。

她知道假如現在強行拔出箭矢,恐怕流血不止,於是用左手扳著箭桿,運腕勁將之折斷。她沒有呼叫,但下唇都咬出血來。

波龍術王這時包紮好大腿,這才拿回哨子,但仍然舉在嘴邊,微微喘著氣說:「今天我們就算……平手。讓我走,我就放過那些可憐的傢伙,如何?」

就算他不說,荊裂已經猜出他的條件。他閉起眼睛,沉默下來。

「不……不!不行!」義軍裡的廬陵民壯爆發出叫聲,繼而感染眾人。許多縣民衝出去,他們雖然仍不敢接近術王,但遠遠圍成了一個半圓,封住下山的去路。

「要殺他!一定要殺光他們!」有人激動得手中竹槍都在發抖,焦急地呼叫:「各位大俠,請把這魔頭宰了!不可放虎歸山啊!」

「對對對!他一日在生,我們廬陵百姓都不得太平,不知哪天又會回來!不可放過這個收拾他的機會!」

「你們瘋了嗎?」一人卻在後頭大叫,正是先前那個登龍村民趙大。他身受滅村之痛,自然不忍泗塘村也步上後塵:「幾百條性命,又有女人小孩啊!不顧他們死活啦?」

「我們拼了命上來救人,已是仁至義盡了!」一個廬陵縣民反駁:「眼下關乎廬陵——不,吉安府無數人的安危,你說哪一邊比較重?只好對不起他們……」

民壯裡有百多人齊聲高呼,附和這個說法。

其餘的人,大半都沉默著,心裡其實也寧願拿那四百人質,換來術王一等人就地正法,只是不敢開口說出;只有少數的民壯,明確反對犧牲泗塘村民。孟七河仍在人質群中共赴危險,他的山賊兄弟自然也反對動手。義軍頓時就分裂起來,有的人甚至開始互相推撞。

「快殺!快殺!」前頭最激動的那批民壯,不斷催促著「破門六劍」下手。

波龍術王這時雖命懸一線,但竟然在微笑。

——他最喜歡干的事情,就是把人心裡最黑暗的一面引發出來。

荊裂把一切都看在眼裡,濃眉皺在一起。他想起那夜在登龍村,薛九牛跟他說過的話。

——她們都是人家的妻子和女兒啊。

「破門六劍」其他人看見這樣的情景,也都頓時戰意消退,露出失望厭惡的表情。

這時在陣中亮起了一抹劍光。

是站在中央的王守仁。他將佩劍高舉向天,眾人看見,漸漸沉默下來。

王守仁臉容很平和,徐徐地說:「好,既然如此,我們就問問這兒所有人的想法,再作決定。」

王守仁這句話,令燕橫和童靜都很意外。

「怎麼王大人會這樣……」燕橫焦急地說。

——難道王大人也相信,為了大義可以犧牲人命嗎?……

這時王守仁降下劍尖,指向一人:「就先從他問起。」

眾人都呆住了。

王守仁劍尖所指的,乃是臥在地上一名山賊的屍體。

「王大人,他已經死了……怎麼問?……」

「再問他……」王守仁劍尖又指向另一個已犧牲的民壯。「還有他……」他不斷指向地上的屍身。

所有人都沉默著。他們開始明白王大人的意思。

王守仁表情變得悲哀,透出痛心的眼神。

「你們想想,他們是為了什麼而死的?」他每說一個字都非常沉重:「假如為了自己的平安,就可以無視別人的痛苦,那麼你們跟從前在這魔頭腳下苟活,又有什麼分別呢?你們跟他又有什麼分別呢?我們又為了什麼打這仗?死這麼多人?」

義軍之中以孟七河的山賊走得最前,也犧牲最巨,泰半都已命喪青原山,生還的兄弟聽了王守仁這番話,格外激動。

他再擎劍指向前方的「破門六劍」。

「你們再看清楚,他們幾位流的鮮血。」

眾人瞧過去。只見「破門六劍」除了童靜只捱一腿之外,幾位俠士經過連日大戰一身是傷,先前治理包裹好的刀劍創傷此刻又再溢血,渾身都滲著紅色。最新加入來的圓性和尚受了術王一劍,傷得更是不輕。

六人神色凝重地看著王守仁,又看看群眾。

「這本來就不干他們的事,這幾個人卻捨死忘生地為大家作戰。」王守仁語氣極是難過:「看看現在的你們,還值得他們拯救嗎?」

廬陵民壯看見「破門六劍」那失望的眼神,還有地上那許多犧牲者的屍體,先前力主要犧牲人質的那批人,頓然慚愧得垂頭無語。

八名僥倖頑抗至今的術王眾,趁著這時機衝出包圍,走到術王猊下身旁,將他扶了起來。

「那邊姓王的官。」波龍術王一邊接受弟子包紮手掌的傷口,一邊臉有得色地說:「我認得你。你跟你身旁那群白臉書生,就是前晚站在那屋子門前的『劍客』吧?呸,給你騙倒了。要是那夜就干掉你,今天……」

他說到這兒就再說不下去。今夜他雖說靠著人質逼對方講和,但確是結結實實給這夥人打敗了,只好回到正題:「既然你們已經做了決定,就別在那邊廢話!」

他即命令弟子去把四處逃跑的馬兒拉過來。

「慢著!」童靜高呼:「休想走得這麼輕鬆!你還沒有解除那邊的威脅!」

「以為我是傻瓜嗎?」波龍術王笑著,接過弟子從戰場拾回來的武當長劍:「解除了之後我還走得了麼?先等我準備好再說。」

波龍術王甚是警覺,說的時候那木哨仍然不離嘴邊,每次一說完話又把哨子放在嘴裡,令對方無隙可乘。

這時術王眾已將三十幾匹馬都牽過來,其中包括術王的坐騎和荊裂騎來那匹黑馬。一看見這匹本屬梅心樹的黑馬,波龍術王又再怒視荊裂。但此刻他最關心的是趕快治理自己的腿傷。因為失血他已感到少許暈眩,在弟子協助下才能夠攀上馬背。

霍瑤花接過黑馬的韁繩,一名術王弟子則代她將大鋸刀掛在鞍旁。

她垂著一條無力的右臂,回頭看看荊裂,卻發現他正與虎玲蘭並肩站著。

荊裂察覺她的視線,向她高聲說:「我那柄小刀,還是暫時放在你那兒。因為我一定會再來找你的。」

荊裂這話令霍瑤花心弦震動。但他下一句話又教她一陣心酸:「還有你的主人。」

——「主人」……

霍瑤花再次瞧瞧那二人。

——不知不覺之間我都忘記了,為什麼自己會落得這樣……為什麼不能夠像他們這般自由……

她欲言又止間,前頭的「主人」卻已在呼喚:「花。」

霍瑤花目光哀怨,牽著馬往山門方向走去。

這時術王眾已把要騎的馬匹排好。波龍術王無言一揮手,那八人就掄起刀來,將其餘馬兒逐一砍去一條腿!

——此舉自是為了杜絕下山之後再被義軍追擊。

只聽見滿山都迴響著馬兒的慘嘶,令人心寒。術王所佔據的馬匹雖未被傷害,也都不安地輕跳。波龍術王一隻大手掌捏在坐騎頸上,壓住它的躁動。

童靜轉過頭去,不忍去看如此殘酷的一幕。

「收拾屍體的事情,麻煩你們了。」

波龍術王笑著,就率領僅餘的部下往山門走去,卻見王守仁與民壯仍然封著前路。

「啊,我差點忘了。」波龍術王故意逗弄王守仁,但王守仁不為所動。

術王有點沒趣地繼續說:「事情很簡單:那邊拿著『雲磷殺』的兩個傢伙,只聽我一人號令。只要你們不碰他們分毫,他們就只會呆呆地站在原地。你們把村民鬆綁帶走就行了。」

他眺望那些人質又說:「不過,我先前已經特別吩咐手下,把那些人都牢牢綁在一起,越複雜越好。到你們把村民都救走時,我們大概早下了青原山啦。所以還是別動什麼歪念頭好了。可是你們也別磨蹭,一到天亮,那兩個人就要藥癮發作,到時候他們會怎樣發瘋,我可不敢保證。」

「先生,他說不定在胡謅!」王守仁身邊的黃璇說:「你真的相信這惡徒的話嗎?」

「除了相信我,你們還有什麼選擇?」波龍術王凝視著王守仁,目中儘是嘲弄的神色:「當好人,就是這麼辛苦。」

梁福通本來就擔心首領孟七河在那邊的安危,一聽了波龍術王說出解救之法,也不等王守仁下令,已帶著餘下的幾十個山賊兄弟,趕過去溪河對面那頭。

王守仁看了波龍術王一眼,無言舉起劍來。守住山門的民壯,不情不願地開出一條通道。

「等……一等!」一名民壯向王守仁呼喚:「王大人,我們要怎麼保證,這傢伙一逃出山門,不會吹起那哨子?」

「他們在下到平地之前,都無法走得快。」

練飛虹走過來說,他後面還跟著虎玲蘭。練飛虹趁著剛才的空檔,已把落在戰場上的幾柄「送魂飛刃」收拾回來,此刻手上亦夾著一柄。虎玲蘭則取來一名保甲所帶的角弓,換去手上綁住的斷弓。

眾人這時明白了:這北麓下山之路全是陡斜的石階,馬匹只能慢慢行走而不能開步跑動,否則蹄腿極易折斷受傷。先前荊裂將黑馬帶上山來,也只是徒步牽著慢行。

「我們會在後頭跟著。」練飛虹熟練地拋玩著飛刀:「要射中你也許仍然不容易,但要射馬就很簡單。」

如此一來,波龍術王在走出哨音可以傳達的距離之前,不可能輕舉妄動。

波龍術王早知對方會如此防備,只是不屑地看了練飛虹一眼,就把木哨叼在嘴邊,策馬踱步而去。

霍瑤花強忍著不再看荊裂一眼,也跟術王眾牽著馬兒緊隨。

廬陵的民壯恨恨目送這干妖人安然離去,很不甘心。有的人想到被殺害的親朋鄰里,都激動得牙關顫抖。

練飛虹和虎玲蘭回頭看看荊裂,互相點了點頭,二人就跟蹤著術王一夥,走往黑暗的山路去。

民壯正在為圓性的劍傷包紮。圓性盤膝挺腰坐著,取下半邊面具,臉容回覆了平日的憨厚。

「呼……還以為會死呢。」他失血不少,但仍然談笑如常。

童靜捂著右肩,臉色頗是蒼白,顯然仍十分疼痛,不過右臂已經漸漸能夠抬起來了。她看見術王已經從山門那頭消失,就急忙向荊裂問:「我們要再追嗎?馬上就回去縣城取馬,也許趕得及……」

「他跟那妖女騎的,都是百中選一的好馬,腳程格外快。」荊裂說:「我要是他,下山後更會叫手下分散四方逃走,以阻撓我們追殺。」

「可是他會不會……借這機會又去縣城殺人?」燕橫收起「雌雄龍虎劍」,一臉憂心的問:「我們可趕不及回去……」

荊裂微笑搖搖頭:「你們看不出來嗎?那傢伙心裡其實很驚慌。只是強忍著不表露出來而已。」

「對。」圓性也說:「這種邪惡的人,心裡絕不相信人的善性。這最後一著,其實他並不是真的那麼有把握,所以到了不得已的關頭才拿出來。」

「看來他沒有說謊。」王守仁這時帶著門生走過來。眾人隨著他視線看過去,只見仍然焚燒的「清蓮寺」旁,陸續有人影跑過橋來,正是獲解救的泗塘村民。

這時民壯們放鬆了心情,慶幸自己生還。有的抱著相識的屍身,悲愴大哭。

看見這等情景,還有滿地血肉模糊的屍首,王守仁和荊裂等人全都沉默起來。

——打仗就是這樣的嗎?……

燕橫眺視烈火中的「清蓮寺」,心裡並沒有半點戰勝的喜悅。這短短數天,他親歷了很多事情,感覺對人世又明白了許多。

這時他看見,有兩名山賊扶著一個身影,過了「因果橋」向這邊走過來。

「王大人!」其中一個山賊說:「看看我們在後面的山洞找到誰?」

只見那是個精赤著上半身、白髮蒼蒼的老人,他一隻手拿著一條被砍斷的鐵鏈,仍連著腳上的鎖鐐;另一隻手抱著一個大布包,內裡是大束刀劍。

王守仁看見老人,立時眼神一亮。

「寒石子,你這老怪還是死不去啊。」

寒石子卻不答理他,只管將布包放在地上展開。除了幾柄刀劍,裡面還包著一大堆不同的石頭。他仔細點算是否齊全,然後才去瞧面前眾人。

他首先留意的就是荊裂和燕橫幾個武者,還有他們身上手上的兵刃,白眉頓時揚起來。好一會兒後,他才發現原來王守仁也在。

「原來是你。」寒石子半點沒有死裡逃生的興奮,只是用很尋常的語氣說:「我還想,有誰打得贏那麼邪惡的傢伙?」

荊裂他們都幾乎忘了,最初到來江西廬陵,就是為了尋找這位稀世的磨劍師,一見是個跟練飛虹不相上下的怪老頭,不禁都微笑起來。

「你沒事就好了。」王守仁也笑起來:「一天沒有答應替我磨劍,你就休想死。」

「要我磨你那柄書生的玩意,我寧可死掉算了。」寒石子說著,看見那遍地屍體的戰場,還有許多被殘害的馬兒在血海中掙扎悲嘶,白眉垂了下來:「也許最該死的人確實是我……要不是有我在,那惡魔不會到廬陵來,許多人都不用受苦。」

王守仁搖搖頭。他瞧著寒石子,拍拍身旁燕橫的肩頭。

「世事往往就是這麼奇妙。」他說:「也是因為有你,廬陵才有救星出現。」

這時童靜發覺身後有異,回過頭去看,才見到數百廬陵民壯,已然聚攏圍在他們四周。

幾百人一起跪下來,朝著「破門六劍」與王守仁,深深叩頭。

凌晨的黑夜裡,「清蓮寺」的火焰仍然旺盛,映照進每一個人的眼睛。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15
卷九 鐵血之陣 第五章 磨劍

「此刀乃是『當千軍之刃』。」

寒石子伸出骨節突露而扭曲的手指,輕輕撫摸在戰痕斑斑的雁翎刀刃脊之上。

他看著刀的眼神裡充滿了感情,並沒有將之視為死物。

「可惜它長年塵封於草莽,有志難伸,直至換了你這主人,才得重露鋒芒,刃上罡氣這些年來得以重新聚養。」寒石子繼續說:「它舍不下你,所以無論如何總會回到你手裡。」

荊裂盤起一邊腿,席地坐在寒石子跟前,聽得入神。

後面那幾句荒唐的話,荊裂雖然不相信,但前面那一段卻完全說中了他的過去,還有裴師叔這柄家傳戰刀的來歷,確是神奇。

今天已是「清蓮寺之戰」後的第四天。寒石子的家位於廬陵縣城東部,本是一座荒廢的細小寺廟,大半的地方都闢作他淬磨與收藏刀劍的工房。至於起居的房間雖還算寬敞,但陳設簡陋寒愴,連桌椅和床都沒有,只是用幾塊大草蓆鋪滿地上,再放一個小茶几,就充作歇息讀書之處,頗有古風。

「破門六劍」此刻集合在房間裡,草蓆上整齊鋪滿了各人兵刃。

寒石子首先就觀看荊裂的幾件兵器,神態就像小孩忽然得了許多新玩意一樣,逐一拿起來賞玩。這時他又撿起鳥首短刀,仔細欣賞刀刃上的花紋:「是回人傳到南蠻的鑄工啊。這刀叫什麼?」

「當地人稱它作『牝奴鏑』。」荊裂回答:「前輩真是見多識廣。」

「難得,難得。」寒石子說著,看見刀刃上的損傷不禁皺眉:「你可用得很粗啊。」

「刀子對我來說,只是器具。」荊裂坦然說。

寒石子點頭:「也是。」

他心裡甚是興奮。掃視席上各種兵器時,他一眼就留意到當中最大的一把——虎玲蘭遠從薩摩國帶來的戰場野太刀;另外又有練飛虹那柄造型奇特的西域彎刀,而荊裂的兵器更是罕有。

——要打磨這麼多異國兵刃,將是一個很大的挑戰。太好玩了。

荊裂的雁翎刀,自然是從戰場拾回來的。此外孟七河和唐拔又花了一整天,游繩攀下那空地旁的懸崖峭壁,替荊裂尋回釘在壁上的鐵鏈槍頭和鳥首短刀——荊裂從山壁逃逸落下之時,半途用這短刀插在壁上,減緩了下墮的速度,方才能平安著陸,否則絕不止一足一臂受傷就了事。

荊裂失落的多件兵器裡,只有鴛鴦鉞鏢刀無法尋回。他猜想術王眾大概不懂使用此器,將之收進「清蓮寺」的兵器庫裡,恐已與寺院一同焚燬。

寒石子接著觀看燕橫的佩劍。他眼睛一亮,將長短雙劍逐一拿起拔出鞘,只稍看一下就恭敬地還鞘,雙手捧起過頂鞠躬,才放回席上。

「青城派至寶『雌雄龍虎劍』。想不到,老夫有生之年,竟能捧到手裡。榮幸。」

寒石子說時盯著燕橫的臉不放。燕橫不知他是何用意,但寒石子一直不語,令燕橫很不自在。

寒石子瞧了燕橫良久。沉默點了點頭。

燕橫還是不明白,荊裂卻拍拍他肩膊。

「老前輩是在看你,配不配用這雙劍。」

寒石子無言輕輕一點頭,已經是對燕橫的肯定。

燕橫甚為激動,也向寒石子垂頭敬禮。

每個認識了燕橫較久的人都看得出來:他經過這場戰鬥,整個人都不一樣了,散發出一股從前欠缺的劍士氣度。

童靜更是格外為燕橫高興。這些日子朝夕相處,偶爾她就會看見,燕橫練完劍一個人獨處,總是一副茫然沉思的神情;又或大夥兒吃飯的時候,每每有什麼東西觸動了他的回憶,他就會看著一角發呆。她很清楚,「青城派」這個擔子,在燕橫心裡有多沉重……

「然後是你了。」寒石子呼喚下,童靜才從沉思中醒覺過來。她看見寒石子已經將「靜物左劍」拿在手裡。

寒石子瞧瞧手上的啞黑奇劍,又看看童靜,皺著眉搖頭,嘴裡還發出「嘖嘖」的聲音。

「喂,老頭。」童靜很不滿地說:「有什麼不妥就說出來,別淨在那邊嘀咕!」

「這劍殺氣很強。」寒石子將「靜物劍」入鞘放在身邊:「是好劍,但不合你用。」

他說著爬到房間的角落,找出那夜被救出時從山洞帶回來的那包兵刃,從中選出一柄劍來。

「你可真幸運。你們攻打『清蓮寺』時,我正準備磨它,否則已經連同寺院毀掉了。」

寒石子將這柄劍拔出鞘來,只見劍身比一般的窄小得多,兩邊劍脊凸起來,令劍身的切面略成菱形,直到前頭三寸劍尖才變回平薄。劍柄護手和柄頭皆成卷雲狀,握柄處交錯纏著紫色布條,外形甚為古雅。

寒石子在面前輕揮劍鋒。他本身不懂武功劍法,但經過日夕鑽研,深刻明白刀劍使用之理,從中判斷每柄兵刃的優劣,此刻耍起來,動作發力竟也有點模樣。

「我聽說,這柄劍是幾年前波龍術王殺害某個俠士奪來的。那伙妖賊裡面懂劍法的人極少,因此一直沒有人用它。就送你吧。」

寒石子只用兩根指頭巧妙地捏著劍尖,把劍柄遞向童靜,輕鬆得猶如拈著一根羽毛,可見他手指腕臂力量之強。童靜見了這劍的優雅外形,早就怦然心動;但她剛剛才對寒石子出言不遜,現在假如歡歡喜喜地收下劍來,豈非很沒骨氣?因此她強裝淡然,隨便地伸手握住劍柄。

「此劍本名已失。我按照它的特性,給它改了個名字叫『迅蜂』。」寒石子放開了手指。

童靜雖然半跪在席上,但將「迅蜂劍」拿到手的一刻,已經感覺有種奇妙的契合,那重量平衡甚佳,而且比「靜物劍」輕巧得多,更適合力氣不大的童靜。從刃形一看就知道這「迅蜂劍」是以尖鋒刺削為主,亦十分配合她擅長的戰法。

——這柄劍,簡直就像在等著她這個主人。

童靜始終還是壓抑不了心頭歡喜,拿著劍輕輕比劃時,笑得露出了一雙門牙。

「不過那柄『靜物劍』我不會換給你的。」童靜向寒石子說:「我還是要帶著。」

——只因它是上一次在巫山分別之時,燕橫送她的信物……

「哈哈,到我了吧?」練飛虹這時搓著雙手,滿心期待。

眾人以為飛虹先生貴為崆峒派前任掌門,寒石子一定禮遇有加。怎料寒石子撿起一柄飛刀,看也不看就丟到練飛虹腳邊:「這種東西,磨不磨都沒什麼分別,不要浪費我的生命。」他接著指一指崆峒派掌門佩劍「奮獅劍」和那西域彎刀:「這兩柄倒還有點意思。我就姑且替你弄弄吧。」

寒石子說著,卻又看看練飛虹受傷的右臂:「不過你這老骨頭,受了這等重傷,我把刀劍磨好以後你還用不用得上?我可不想白磨一趟。」

「什麼?」練飛虹的脾氣也爆發了:「你不知道我崆峒派最著名的『花法』?我只靠這只左手——」

寒石子卻一臉沒興趣聽的模樣,霍然打斷他:「這麼多兵器,可不是三朝兩天就磨得完。我看最少也得半年。」

「那麼我們就在這兒住半年。」荊裂很爽快地答應:「廬陵百姓餘悸未消,很害怕波龍術王再來,我們正好多留一段日子。而且……」他撫一撫包在眉心的繃帶:「我們總要找個地方好好養傷。口袋裡的銀兩沒剩多少了,難得有個能白吃白睡的地方,沒有走的理由。」

眾人也都開懷大笑。

只有圓性,大大打了個呵欠。其他人都看著他。

他摸摸已再長出薄發的頭顱:「悶死了。你們都用刀劍,獨是我一個用棍棒,根本就沒得磨。悶得我肚子又餓了。」

大家又再哄笑起來。

陽光從紙窗穿進來,曬在他們的臉上,很溫暖。

◇◇◇◇

薛九牛下葬之處,就在縣城西面他的老家馬甫村外一片墓地。他的墳墓跟好友小虎相鄰。

墓地上還有十幾座新墳,都是波龍術王到來廬陵以後葬的,可知術王眾的暴虐程度。

——九牛,你的墓是最後一座了。

荊裂伸著受傷的右腿,坐在墳墓前面地上。已經過了十天,他的左肩和右膝傷患卻還沒有明顯好轉,依舊難以發力。

荊裂在黃昏陽光中赤著上身,露出一身花繡刺青,左臂仍用布巾吊在胸前。

長長的船槳橫擱在他腿上。虎玲蘭替他握牢船槳的柄頭,讓他可以單手雕刻。

荊裂在槳上又再刻下一道橫紋,用的工具正是梅心樹那柄形如獸牙的彎刃,柄頭仍跟鐵鏈連著。

他一下接一下用力地把刀刃挖進極堅實的木頭裡。那眉心添了一道新疤痕的臉,沾滿了汗水。

跪在旁邊的虎玲蘭,一直默默瞧著他雕刻。

刻好之後,荊裂將彎刃插進身旁土地,朝著薛九牛的墳頭豎起船槳。

「這一道刻紋,不只是記下我殺死那個傢伙。也是記念你。」

說著他就用船槳支地半跪起來,從地上拔出彎刃,連同鐵鏈輕輕放到薛九牛的墳前,用手挖撥附近的泥土,將那兵器掩埋起來。虎玲蘭也幫助他堆起沙土。

「對不起,這次沒能拿著波龍術王的頭顱來祭你。這東西你就先收下吧。」他朝著墳墓拍一拍腰帶,那兒插著另一柄一樣的彎刃:「我剛丟失了一柄小刀,需要找個代替。我們就大家一人分一柄,好嗎?」

他向薛九牛揮一揮手,穿上衣服,向墓地外的小路走去,不再回頭看一眼。

兩人走到半途,荊裂突然將手中的船槳遞給身邊的虎玲蘭。

虎玲蘭不明白,正伸手接過時,荊裂空出來的手掌,就牽起了她那受傷的左手。

他們沒有看彼此一眼,只是在墓地上牽手站著,眺視西邊的夕陽。

虎玲蘭彷彿聽到自己的心跳,有好幾次緊張得想把荊裂的手甩開,到最後還是跟著他一動不動。

良久,天色更晚了,荊裂牽著虎玲蘭,繼續走往拴著馬兒的那棵路邊大樹去。

一黑一紅的身影共同騎上了馬背。荊裂輕叱,催促馬兒往來路奔跑,背負著燃燒的夕陽回去。

◇◇◇◇

王守仁告別廬陵的早上,縣城方圓十多里地的村鎮百姓都來相送,城裡名副其實萬人空巷,要由「破門六劍」開路,才能出得北城門。

王守仁跟六個門生走到城門外,準備登上他來時所乘的馬車。拉車的依舊是那頭瘦馬。先前一戰,他們從術王眾手上繳得數十匹良馬,但王守仁仍拒絕拿一匹去換。

「這些馬兒,是留給廬陵百姓重建生計用的,我不能取。」

數以千計的百姓帶著各樣農作來要送給王大人,假如堆在一起足以填滿一座小屋。王守仁只輕輕一句「我帶不走」,一概不收。

孟七河亦帶著一干從前的山賊兄弟跟隨。他們十數騎決意要護送王大人,直至離開江西省界為止。

「請王大人讓我報答這恩情。」孟七河昨晚如此向他下跪說。他見孟七河意向甚決,最後也答應了。

王守仁與門生站在馬車前,正要跟「破門六劍」交談話別,後頭許多百姓突然都跪下來叩頭,哭著請王大人再多留一段日子。王守仁急忙叫門生扶起其中的老弱。

「我已經留了一個月。」他苦笑說:「要去南京赴任了。」

這時一把雄渾的聲音猛喝:「都站起來!」唬得那些下跪的百姓心頭一震,有十幾個吃驚得立時跳了起來。

這虎吼是圓性所發的。一個月來他又長回毛髮,恢復從前那副邋遢野和尚的模樣。他以手上齊眉棍猛力拄在地上,厲聲說:「王大人要去陞官呀,你們何以要阻攔?他這樣的人才,以後必然步步高陞;他當的官愈大,能夠幫的人就愈多,遠不止你們這種小地方,你們怎可這麼自私?」

圓性語氣雖粗魯,但句句鏗鏘有理。百姓聽了都自覺地收起悲情,一一站起來。

這時人叢後頭響起一陣不滿的哄鬧。只見當中有個肥胖身影,正是廬陵縣令徐洪德。趕走波龍術王之後,王守仁仍一直下令將他軟禁府中,直到幾天前才將他釋放。此刻徐洪德帶著兒子和幾名下屬,本想要來恭送王大人,但又尷尬得不敢上前。

「王大人,放了他真的好嗎?」童靜以嫌惡的眼神看著這個小官吏,手掌把在腰間的「迅蜂劍」柄上,這動作嚇得徐洪德退後了幾步。

「他終究是朝廷命官,難道殺掉他嗎?我已查問過了,這姓徐的還沒有壞透。」王守仁說。

住在廬陵這一個月來,王守仁派出其中四個門生,帶著他的親筆書信去拜訪江西省官場裡的多位同僚舊識,打聽之下終於明白,何以波龍術王肆虐多時都無人理會。據那些人所知,波龍術王與廬陵以北多個縣府的地方官暗中都有連繫,其中關係著很大額的金錢交易。王守仁的門生聽了,自然聯想到「仿仙散」,定然是有貪官向波龍術王購入這種戕害身心的藥物,在治域內大肆斂財。

那些王守仁的舊識,雖然因為害怕惹禍而未有明說,但言語之間暗示,牽涉這可怕勾當的有省裡的大官,後面相信還有更高的勢力的支持。

反倒是廬陵縣令徐洪德,為人甚是膽小,不敢參與這「生意」,但又怯於上層的壓力,只能不聞不問,得過且過,等待將來平安調任。當然他還是不免收些賄賂。

「這事情他脫不了干係,你們留在廬陵期間不必擔心他來為難;他亦斷不會告發我們私下軟禁、奪其權柄的事情。」王守仁又說:「此人並非大害,而且經過這次,他深知有把柄握在我手上,任期裡必然不敢苛待百姓,廬陵將有一段好日子過。」

王守仁說時露出略帶狡獪的眼神,微笑看著遠處的徐洪德。

練飛虹聽了很是佩服:這個陽明先生確非一般腐儒可比,領兵打仗果敢機智,對付奸官時卻又心計了得,實在是個全才!

儒生黃璇來到燕橫跟前,向他拱了拱手:「燕少俠……初見面時我說了些不客氣的話,小看了幾位武者……經過這場大戰,我方才明白自己錯了!」

「不,黃兄,你沒錯。」燕橫也回禮:「只是我們的道路不同而已。荊大哥就說過:每個人都有他自己要走的路。這次襄助王大人之後我就在想:要天下太平,得有不同的人一起去努力啊。」

黃璇想不到這個比自己年輕幾歲、讀書也比自己少得多的劍士,卻說出這等道理來,不禁低頭再次行禮:「受教。」

荊裂這時走到王守仁身邊。王守仁見荊裂走路仍是瘸著一邊腿,左手也還包紮固定著,心裡想:這次他可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荊裂從王守仁的眼神,知道他心裡擔憂自己傷患久久未癒。荊裂倒是不以為意,只輕鬆地向他說:「大人,保重。」

王守仁點點頭:「我的門生順道查探過,是否有波龍術王一夥人的行蹤消息,但半點頭緒也沒有,大概仍匿藏在什麼地方。」

「你剛才不是說,很多江西官僚跟那傢伙有來往的嗎?」荊裂微笑:「我們之後就去逐一『拜訪』他們。總會找到一點點蛛絲馬跡。」

——真是個不懂「放棄」為何物的男人。

王守仁捋著須,眺視城外遠方山色。

「王某預感這事情遠遠還沒完結。將來甚至會演變成震動天下的大事。」

荊裂一聽,知道王大人又是憂慮寧王府的野心圖謀,不知何日爆發。

——喔,對了,現在才想起來,我還沒有給那李君元答覆……

「王大人,我們相識的日子雖短,但曾經同生共死,這份情誼不亞於剖腹知交。」荊裂這番豪言,令四周的人都靜默下來:「他朝不管大人遇上任何危難,即是刀山火海,我等『破門六劍』,定必前來。」

王守仁看去,「破門六劍」並排而立,雖然身上臉上還是帶著大大小小的傷痕,但每個人都精神煥發,閃亮的眼神裡無一絲遲疑,都同意荊裂的承諾。

王守仁拱起雙手過頂,以古人之禮深深垂頭一揖。

「謝。」

簡單一個字,卻表達了極誠摯的感激之情。

「王大人,多謝你的教誨。」燕橫上前說:「讓我明白了許多——不管是用劍,還是做人。」

「我充其量只是當個引路人。」王守仁看看左右的門生,微笑回答:「都是你自己的領悟。」

王守仁接著就揭開竹簾進了車廂。朱衡、余煥、黃璇等六名陽明門生也逐一上馬,連同孟七河的馬隊,出發上大路往北而去。

「破門六劍」看著隊伍的背影離開,不一會兒後就回頭,卻見數以千計的百姓還是聚在城門外目送,不肯稍移半步。

「去去去!還留在這裡幹什麼?」練飛虹伸腿,踢踢旁邊一個農民的屁股:「快回去幹活!城裡和村子裡百廢待興,許多事情等著你們去做,還有空在這兒哭哭啼啼?

「我們跟王大人這麼拚死戰鬥是為了什麼?就為了大家能好好過活!你們還不快回去?是要辜負王大人嗎?」

許多本在哭別的人聽了就止住聲音,擦乾不捨的眼淚。人群漸漸開始散去。

良久之後,城門前送別的人已疏落,幾乎就只剩下六位武者。他們驀然想起,此刻所在這道城門,正是他們初來廬陵進入之處。六人感嘆地仰首,看看門頂城樓上掛著那面粗糙的「破門六劍」大旗幟。

「糟糕。」圓性搔搔亂發:「好像有些手癢了。」

虎玲蘭和童靜噗哧笑起來。練飛虹抓了抓白髮說:「敢情是干這種事上癮啦。」

燕橫點點頭。

比起單純互相磨礪武技,行俠,又是另一種修練。

「放心吧。」荊裂笑著說:「世上還有很多可惡的傢伙,正在等著我們。」

他撫撫眉心的傷痕,把笑容收起來。

「何況先前的事情,我們還沒有完成。」

◇◇◇◇

一個多月後,寧王府智囊李君元,收到一封神秘的書信。這封信不知何人丟在王府側門,上面寫明由李君元親啟,被府裡的下人拾到送交過來。

李君元打開來,只見信紙上一堆極潦草的字體,並無上款。

「吾輩武人非走狗飛鷹,汝欲馴養府內,實痴心妄想,今後休提。聞近日贛地妖邪當道,凡忠義之士,莫不痛絕。如悉寧王府牽涉其中,吾等雖千里之外,必盡取汝等人頭。破門六劍字」

這封冒犯的信,李君元當然沒有給寧王看,慌忙撕碎。

李君元為向王爺取寵,力主吸納武林人士,組成王府護衛的一路尖兵,但至今仍是兩手空空,甚為苦惱。

不想就在收到「破門六劍」這封信的十二天後,一名向有收受王府賄賂的南昌地方官,帶著一夥奇怪的人來向他求見。

◇◇◇◇

當今寧王朱宸濠,先祖乃太祖皇帝第十七子朱權,是開國初年文武雙全的奇才,年僅十五歲即被父王派到北邊鎮守,所領大寧鐵騎精銳教敵人聞風喪膽,與四兄長燕王朱棣,並稱諸王子中之雙璧。

後來燕王以「靖難」之名出兵,成功奪取侄兒帝位而登極,是為明太宗永樂皇帝。助戰有功的朱權為皇兄所詐,不止盡收兵權,更被調封南昌,在朝廷密探的監視下過活,只好鑽研道家黃老之術,以表胸無大志,逃避朱棣的猜忌,最後鬱鬱而終。

朱宸濠為朱權五世孫,如今正值三十六歲盛年。他身高體魁,那掛著玉帶的腰肢粗壯如熊羆,在寧王府殿宇下的廊道走過時,每踏一步都有一股猛獸出林般的氣勢。一雙粗眉底下,眼目甚是銳利,眉心長年都皺起,這鋒芒畢露的相貌,與當年意氣風發的祖先,確是頗為相像。

寧王前後都簇擁著大群親隨。其中一名腰帶雙刀、身材碩厚的男子,左邊嘴角一道傷疤橫裂到耳垂下,令整張臉向一邊歪斜,散發著極凶悍的氣息。此人名叫閔廿四,本為江西南方一股劇盜的首領,獲寧王招納為心腹,冊封護衛中將軍,是最得王爺喜愛的貼身衛士。此刻閔廿四帶著同是舊日兄弟的衛兵,拱護在王爺兩旁前進——寧王不論去到哪兒都愛擺這樣的架勢,好提醒自己時刻都在備戰。

朱宸濠身後還跟隨著一名文士劉養正,是他視為左右心腹的兩大智囊軍師之一(另一個就是李君元之父李士實)。

這劉養正四十出頭,相貌清奇,散發一股書卷之氣,乃是舉人出身,家鄉不是別處,正是廬陵縣,但他長居南昌,被寧王延攬作幕僚已有十年。寧王府招集盜賊以組建護衛親軍之事,皆是由他一力主理。劉養正能言善道,文采亦佳,兼且擅長書法,甚得朱宸濠的歡心。

「備禮的事情辦得如何?」寧王走著時向劉養正詢問。

「已經辦得七七八八。下個月就派人送上京師。」劉養正拿著紙扇拱手回答:「可是這次耗費不少,府庫頗有點空虛……」

「就派凌十一去填補好了。」寧王淡然說。凌十一是王府護衛的先鋒將軍,也是山賊出身,甚是剽悍好殺。王府所有見不得人的勾當,大多皆交由他去辦。

自從當今正德皇帝登位,朱宸濠這些年來費盡心機,千方百計重建被撤裁多時的寧王府親兵。他為此不斷賄賂收買京城的大官,又連年進貢許多奇珍異寶以討皇帝歡心,免除他的猜忌;再加上養兵所費不菲,府庫開銷極為龐大。為了充實財力,寧王府經常仗著威權霸佔地方百姓的田產,一遇反抗即開殺戒,地方官吏也奈其不何。南昌一帶民眾,一聽聞寧王府的親兵要經過,莫不驚得雞飛狗跳。

「臣下自當將此事辦妥。」劉養正恭謹地說。他並非朝廷官員,本無資格稱「臣」;如此回答,更暗暗有將寧王捧作天子之意。這裡是王府深處,並無外人,劉養正才敢如此大膽討寧王歡心。

寧王一行人到了王府西側一個偏廳,這兒環境清幽,兩面窗戶都對著空闊的花園,寧王經常用作與軍師親信密議之地。

寧王正要叫閔廿四和眾衛士等在廳外,劉養正不同意。

「還未知道見的是什麼人物,王爺該提防一下。」

「先生心思果真細密。」朱宸濠微笑點頭。他雖然平日一副氣勢逼人的模樣,但甚懂禮賢下士的道理,一向對劉養正十分尊重,常稱他「先生」。就連一干盜賊出身的勇士,他同樣不嫌他們出身低微,常有嘉賞,甚至不時同桌吃喝。

寧王於是帶著全體衛士進了廳內。

依舊一身錦衣的李君元,早就等候在廳堂裡,一看見忙向王爺行禮。

「王爺大喜!」一待朱宸濠坐定,李君元就高聲祝賀。他知道寧王甚為迷信,最喜歡聽這樣的話。

「最近有何喜事?我倒不知道。」寧王接過下人遞來的錦織手帕,抹抹額上的汗珠。

「王爺可還記得,早前臣下說過西安府武林大戰之事?」

寧王一聽見,眼神頓時一亮,滿臉都是興味。

「傳!」李君元向廳側呼喊。

兩名王府護衛,帶著一人從側門進入。

寧王等人見了這名來客,俱是一驚。

只因這人身材,實在是高得太驚人。

波龍術王穿著胸口繡有「太極」標記的「褐蛇」道袍,進來時步履生風——他大腿所受的刀傷其實還沒有全好,只是超卓的輕功步法足以掩飾。

他跪在寧王跟前十尺之距,那顆光禿禿的頭顱仍然到王爺的胸口高度。寧王一見此人奇貌與不凡氣度,已經欣賞地笑了。

波龍術王朝朱宸濠低首叩頭。

「在下武當派弟子巫紀洪,願為犬馬,助王爺成就不世霸業。」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15
卷九 鐵血之陣 第六章 傳人

廿七年前,弘治元年。

惡戰結束之後,鐵青子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鞋子換掉。

當你在積得有如泥沼的血潭裡來回奔走站立了超過一個時辰,滲透鞋襪的濃血把腳趾頭都膠結在一起,腳底傳來一股濕冷的寒意時,你會渴望一雙乾爽的鞋子,就如荒漠裡的流浪者渴望一壺水一樣。

縱使,你經過了如此慘烈的戰鬥。

縱使,你是修道多年的化外之人。

縱使,你看著自己珍愛的弟子,一個個倒下,流出的鮮血又再添進那沼澤裡。

他站在腥氣撲鼻的大山洞裡,向四面環視。雕刻著各種奇特魔神像與咒文的石壁之下,屍體相互交疊。到處都是散落的兵刃,半浸在血紅之中。

石洞深處立著那尊「九九無上師」泥塑像,已然斜斜斷去上半身——先前鐵青子以一記「武當勢劍」氣勁貫發的劈招,在那偶像前斬殺了物移教的端羅道王,餘勢更將這泥像一劍兩斷。

鐵青子垂著已然滿是崩缺的佩劍,一步一步走過黏稠的血,朝著「大歡喜洞」的出口走去。兩旁的屍體大都是身穿五色衣袍的物移教徒。偶然看見一個穿著武當道服的身體,鐵青子心頭就震動了一下。

每一個弟子,他即使只看背影都喚得出名字來。全部是他親手訓練的精銳「武當三十八劍」。這麼多年的努力栽培和修練,如今卻全都化為虛空。

鐵青子不由想起,在大戰裡多次聽到物移教徒吟誦的經文:「滅化無常」、「物滅靈歸」……

——我這麼做,真的有意義嗎?……

回想一個月前,他自武當山出發之時,長老師叔與同輩師弟大都反對此事。但鐵青子在「遇真宮」裡只說了一句話。

「誰才是武當派的當家掌門?」

如今看見這許多弟子的死屍,鐵青子感覺一顆心正在崩裂剝落。

代價實在太大了。

鐵青子決定攻打物移教,舉起的是「為民除害,行俠仗義」的大旗。物移教徒結聚在南陽一地已有百多年之久,近日確是愈漸猖獗,燒殺搶掠、擄劫婦孺的惡行時有所聞,行兇甚而遠至湖廣省界。武當山地近物移教勢力範圍,身為天下「九大派」之一,義不容辭。

但其實他出兵的真正原因,起於一次偶遇:半年前鐵青子往訪谷城的道觀,順道帶弟子遊歷,在老河口碰上四個惡名昭著的物移教徒。

那些人打鬥時全不畏死的狂態,深深震撼了鐵青子。本來只是輕鬆平凡的武藝,用在這些教徒手上,卻頓時可怕了一倍。隨行的一個親傳弟子,更因為驚愕而被物移教徒的刀子刺得重傷——雖然最後四名惡徒還是被鐵青子盡誅。

那次事件之後,鐵青子就像著了迷,很渴望知道這干邪教人物,到底藏著什麼強大的奧秘。

——我們講究修道養生,雖說是先祖所傳之學,可對武功沒有半點兒幫助;反而此等邪異的信仰,卻將教徒鑄煉成這樣的戰士……

自此鐵青子每天都在想著這念頭。平日修道的功課都荒廢了,全換成鍛鍊拳劍;主持祭祀或領弟子誦經時也是心神恍惚。

直至物移教徒在鄭州村郊屠戮鄉民的消息傳遍近縣後,鐵青子作出了這個重大的決定:精銳全出,由他親領進攻物移教總壇。

他轉過洞穴走廊一個彎角後,驀然看見外頭的天空。天色雖然已近黃昏,鐵青子仍感到陽光甚是刺眼。

被血染紅膠著的鬚髮,連風也幾乎吹不動。鐵青子一雙本來像鷹隼般銳利的眼睛,此刻透著濃濃的疲憊,眼肚現出深重的瘀黑,就像三天三夜未睡一樣——這一戰其實不過大半天,短促而峻烈。

他終於看見第一個生還的弟子。

陳春陽拿著折了尖鋒的長劍,在掌門師父跟前下跪。「武當三十八劍」中,陳春陽是最穩重的一個。他只比行年四十二的師父鐵青子小十歲,臉容有一股書卷氣,因此武功常被人低估——能夠生還到現在,就是他真正實力的明證。

——這被人低估的命運,廿多年後也傳到了他侄兒、武當「鎮龜道」劍士陳岱秀身上。

「多少……?」鐵青子找一塊岩石坐下來,詢問時打量陳春陽全身上下,看見他一條左臂軟軟垂著,胸腹間好幾處都滲著血紅,受的傷很不輕,但臉容仍然鎮靜。

「就只剩下我們。」陳春陽用劍往身後一指。

只見這南陽北郊百重山的崖上,只有寥寥幾條身影站著。

「五個嗎?……」鐵青子目中充滿悲慟的同時,卻也因為擁有這幾個血戰生還的徒弟而深感自豪。

除了陳春陽外,站得最近鐵青子的是葉澄玄。葉澄玄仍然沒有完全從戰鬥的震撼裡清醒過來,眼睛失落地看著地面,無視師父的出現。他提著雙劍的手無法控制地顫抖,一張年輕的瘦臉比平日更要煞白。道髻早就散亂,兩側長發披面,掩得神情更加陰沉。

葉澄玄能夠生還,讓鐵青子頗感意外。畢竟這弟子才十九歲。

可是生還者當中,他仍然不是最年輕的一個。

那弟子背向著眾人,站在山崖的邊緣,一手斜斜垂著結滿了血的長劍,另一手扠著腰,正在觀賞日落。那頭如雲般微卷的濃密亂發,被風吹得起舞。

這時陸續有人聲從山路下方傳來,是這次遠征的其他武當弟子。鐵青子今次雖號稱率領「武當三十八劍」,但其實帶來的弟子多達百人。這些較弱的弟子,主要負責在旅程上支援;鐵青子只讓他們等在山腰,免其作無謂犧牲;如今塵埃落定,陳春陽即生起狼煙,通知他們上山來。

「有幾個邪教徒向我們投降了……有的還帶著小孩子……」陳春陽這時又說:「師父要如何發落?」

「先帶回武當山再說。」鐵青子說時有些心不在焉。他仍然在唸著眾多死去的弟子。武當派一天之內,一整代幾近全折。這是元氣大傷的災難。

——武當派此後就要凋零了嗎?……百多年的威名,都要毀在我一人手裡嗎?

——不。還有希望。

鐵青子的眼睛重新燃起火焰。他這時才想起這次遠征的目的:要取得物移教的奧秘,令武當派武道更上層樓!

他記得今天闖過的物移教房屋與洞府,內裡全是成排的書架和箱子。他一直渴求的東西,就藏在其中。

——既然已經付出了如此慘重的代價,更沒有放棄的理由。

鐵青子站了起來,那高大的身軀,恢復先前戰鬥時的氣度神采。

他下令弟子點燃火把。這是收穫的一夜。

◇◇◇◇

那一夜,武當弟子將物移教總壇所藏的經書、卷宗、藥物、器具及其他珍奇盡數捲去,再僱用山腳村鎮的民夫運送回武當山。

但鐵青子所得的不只是東西,還有人。

他率領葉澄玄等幾個弟子,拿著火把探索那有如迷宮的「大歡喜洞」,其間尋到一個通天的洞室,裡面有幾座土窯,看來是物移教徒燒製藥罐陶器之用。

鐵青子發現,有個小男孩藏匿在土窯裡面,躲過了外面的殺戮。

——當時許多物移教徒為了催谷戰力,服食了能引發獸性殺意的藥物「鹿心丹」,但有的人服用過量,無法自控,就連教裡的婦孺也遭毒手。

鐵青子伸手進去,將那大概只有四、五歲的孩子抱出來。哪知他雙手一抓著孩子的身體,孩子就發出呻吟猛地掙扎。

鐵青子強行把他抱出。在火把照映下,這男孩眉清目秀,輪廓很是俊美,但卻消瘦得很,看來十分虛弱。一雙眼睛透著女性般的溫柔。

鐵青子第一眼就很喜歡這個男孩,把他帶回了武當山。

沒有人知道這男孩的姓名。因為是在窯裡找到的,鐵青子就替他改姓「姚」。武當山上下的人簡單稱呼這男孩做「姚子」。

鐵青子後來才知道,姚子當時為什麼會掙扎。

姚子乃是物移教從附近村鎮抓來的孩子,作各種奇藥試驗之用,故稱為「試藥童子」。姚子從被抓到獲救的一年間,跟其他數十個「試藥童子」每天都被灌服藥物,最後能夠活下來的本來有三個,其餘兩個卻都在大戰中死了——一個被發狂的物移教戰士斬殺,另一個逃走時失足摔下山崖。

因為長期服食了奇藥,姚子的體質異於一般人:他的皮膚比正常人的觸覺敏感很多倍,只要被人用力一捏,或者碰得稍重,都痛得像被鐵器拷打一樣;炎夏不能夠曬太陽,隆冬則要全身密實包裹,不可給寒風吹拂。甚至就連質料稍為粗糙的布衣,他穿上後就感到像赤身在鐵沙堆裡打滾一樣。

這麼脆弱的身體,當然不可能跟武當派眾道士習武。山上的人都說,這孩子活不過十歲。

可是鐵青子仍然堅持要收他作弟子。

◇◇◇◇

拜師那一天,鐵青子與姚子在「真仙殿」的三丰祖師巨大神像前盤膝對坐。

「世上有的人,天生就要干非凡的事情,而上天也往往賜給這種人不平凡的磨難與逆境。」

鐵青子說著,將放在身邊一柄快薄的短劍拿起來拔出鞘,將劍柄遞向姚子。

「我無法確知你是否這種人;也不能肯定的告訴你會否有克服這身體的一天。可是人只要還有一口氣,總得去想自己活在世上的理由。

「假如你真的痛苦得活不下去,也可以選擇現在就用這柄劍了斷。不管如何,拿起它。」

姚子的小手首次握住劍柄。那重量令他吃了一驚,劍尖垂落到地板上。他深吸一口氣,才將短劍再次舉起來。

鐵青子不知道,自己這一番話姚子是否聽得明白。這孩子畢竟只有幾歲,而且經歷這麼可怕的事情,長年像頭豬一般過活,沒有人教他任何的東西。

可是姚子自然就做了一個動作:雙手將劍指著前頭。身姿鬆散無力得不能稱之為「架式」。

但確實是舉劍的架式。

——就如那天懂得躲進土窯裡一樣,姚子的身體好像能自行往求存的方向走過去。

姚子成為了鐵青子任武當掌門以來教導過最年幼的弟子。

鐵青子做夢都沒想過,這事情以後具有何等不凡的意義。

◇◇◇◇

自百重山大戰之後,鐵青子就對武當原有那套「道武兼修」越來越感到不耐煩。除了平日練功授武之外,他就一頭埋進繳獲的物移教典籍裡,尋找一切有關武學和戰鬥的記載。有的經書乃是用物移教獨有咒文所寫,幸好當日十幾個向武當投誠的前物移教弟子中,有兩個就是專門寫祭文的「教目」,精通那堆彎曲古怪的字體,鐵青子不斷催促他們將內容逐句翻譯寫下。

從前鐵青子雖然天生相貌精悍,但受道經熏陶多年,培養出一股修道人的和善;如今樣子卻愈來愈讓人難以親近,臉孔輪廓加深得像被刀刻,渾身散發著山林野獸似的氣息,甚至連澡也不多洗。

終於在半年後,鐵青子公然宣佈不再用道號,回覆俗名公孫清,又下令武當派全體還俗,棄修道術養生,專研武學一途。就連本山「遇真宮」也全改成了習武場。

幾位師叔長老和師弟群起反對,但公孫清淡然回答他們:「我已然鐵了心,要將武當派帶上另一條道路。不喜歡與我同行的人,請你走。你們別無選擇——除非擁有殺死我這個掌門的把握和決心。」

於是他們都離開了,往武當山另一大道宮「玉虛宮」暫住,心裡以為公孫清和武當派沒有了他們這些大支柱,很快就會崩潰。

沒有。而這些人也沒有再返回武當派。

公孫清的眾師弟當中倒有一人全力支持他,是同輩裡「太極」拳術僅次於公孫清的師明虛。他不久之後亦跟隨師兄放棄道號,用回本名師星昊。

其他眾多誠心跟隨掌門的弟子也都一一還俗。有人回覆本名;有的則因為出身寒微,本名太低俗,就照舊將道號當成名字,又或作點修改,比如葉澄玄就將名字改成音近的「葉辰淵」。

也由於武當派這一變革,姚子上山之後,沒有人按舊有的習禮給他改個道號,於是大家依舊都是叫姚子。

之後公孫清就像著了魔一樣,不斷將武當的訓練和架構改弦易轍,又急急從各地方吸納新弟子,以填補「武當三十八劍」三十三人陣亡後的人材缺失。他每天每夜都在狂熱地繪畫心裡的草圖,誓要建立一個前所未見的武當派。

不過他亦沒有疏於訓練姚子。

假如姚子身在其他門派,比如少林或華山,他不會有任何希望;但將他救出來的,偏偏正是武當掌門。

武當派最高深的一種武功,就是「太極拳」。這武功最講求對勁力流動的敏銳感應,從而誘導和控制對手,破壞其身體架勢的平衡,製造克敵的契機。

而姚子,正好就擁有遠比正常人敏感的觸覺。

於是公孫清做了一件武當派開山立道以來未有之事:對一個新入門弟子什麼基本功也不教,就先教最高的「太極」。

因為姚子吹不得風,也曬不得太陽,公孫清將他帶進「真仙殿」側的一個密閉的斗室裡親自開拳。

「相傳三丰祖師觀看蛇鶴相鬥而得到啟發,再貫以太極陰陽生剋的道理,創編出『太極十三勢』。」公孫清向他說:「我說這全都是胡謅。武功本來就是給人用的,也是人從打鬥中領悟創造的。這個世上從來不會有人先開創或訂立出一套哲理,然後才依著它去發明打人的拳術;正好相反,人都是在暴烈相鬥裡發現有效的法門,將之歸納傳承,慢慢才成為一套道理,再衍生出練習之法。」

公孫清緩緩坐馬提起雙臂,是為「太極·起勢」,開始在姚子面前打起拳來。

「祖師傳下的這拳法,講究極柔軟也極堅剛。剛勁自極鬆柔而生;柔功化解也是為剛勁貫發的一刻製造契機,二者互為表裡,絕非外人誤解的『偏柔』之拳。」

公孫清說著,突然就全身激烈扭動發出一捶,手法之剛之速,只像影子一晃。姚子深深為之著迷。

「『剛柔相濟』也好,『捨己從人』也好,這些全都只是拳術的法門——也就是如何狠狠將對手打死的方法,絕對不是像我師叔們說什麼『利萬物而不爭』的狗屁廢話!追求武道,就不可能逃避戰鬥,就要有爭霸天下的決心。若是照他們那一套,再過幾代,我們武當派最高深的武功,就只會淪為裝模作樣、紙上談兵的假貨。這些你務必牢記。」

公孫清停下拳路來,走到姚子跟前,為了遷就他細小的身軀,將身子馬步坐得更低,伸出一條手臂。

「來。伸出手來,搭著我。」

◇◇◇◇

身體有毛病的姚子,練武時要忍受比常人痛苦十倍的折磨。每一次被師父摔倒,他感覺就像從三層高的屋頂跌下來一樣重。那種痛楚和精神恐懼,不是一個正常的幾歲孩子所能承受。

但他捱過了。

憑著特異的敏銳觸覺,姚子只花了一年時間就領略了「聽勁」,身體也隨著大量的鍛鍊改善了,不再是從前虛弱的模樣。他以相當於其他武當弟子數倍的速度,不斷吸收和積累「太極」的功力。

就連每天承受強烈的痛楚,也都變成有利的修練:經過一段日子,他已然習慣背負著身心的折磨練習,專注力絕不為其動搖。

有一次公孫清摔得重了,姚子左前臂斷了骨,他竟然連眉頭也沒皺一下就繼續與師父「推手」,再過兩、三招後,公孫清方才發現他受傷。公孫清這時驚訝地看出:這個徒弟不知不覺間,已經磨練出冷硬的鋼鐵鬥志。

而那時姚子仍不足十歲。

十歲之後,更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也許是拚命練武的功效;或是物移教藥物的效力經長年累月消減了;又或者只是他自己的努力……姚子開始能夠用意志控制身體觸覺的敏感程度。再經過好一段時間練習,他終於能夠不經思考,就將觸感壓抑到與常人無異,像其他人一樣生活。於是姚子也加入武當弟子的集訓,得以彌補從前缺失的基礎功法鍛鍊。由於已經學習「太極」多年,他的肢體協調能力甚高,吸收這些基本功就變得舉重若輕了。

同時他的「太極」功力卻並沒有因為身體變化而流失:他學懂了在需要的時刻,將那壓抑著的超常觸感極短暫釋放出來,而且聚於肢體一點,因此「懂勁」和「化勁」的功夫絲毫沒有變鈍,反而因為體魄改善了而運用得更輕鬆。

這段日子公孫清忙於組建全新的武當派,設立「兵鴉道」、「鎮龜道」和「首蛇道」三大部;又在武當山上大事擴張,開闢好幾個新練武場以容納更大量的門人。他親自與姚子練功的日子漸漸減少了。

但是沒有關係。姚子的磨練對手早就不只師父一個,而是整個武當派的同門。其中以師星昊和葉辰淵最積極培養他,因為他們都漸漸生起了跟掌門一樣的念頭:

——攻滅物移教的最大收穫,也許並不是那些秘籍與奇藥,而是這個孩子。

他們看著姚子一天一天變化成長。瘦削的身軀漸漸現出武者獨有的肌理;原本因為身體毛病而養成的自卑個性也都消失,在練武場上與眾人打成一片——雖然大部分的同門其實都比他年長一大截。這是自信的表現。

有的武當弟子一看見姚子到來練武場上課,就會臉色大變——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一個十來歲的少年打倒,可不是好玩的事。

十六歲。姚子打破了武當派歷來紀錄,在道袍的胸口掛上「太極雙魚圖」的標記,乃是正式體得「太極」的證明。以這樣的年齡,聞所未聞。

同時他也飛快地完全掌握了「武當四劍」和刀法,開始向下一步——「太極」兵器邁進。

「天才」之名漸漸冠到姚子身上。

——然而人們不明白,他這十年所花耗的努力與承受的痛苦,等於常人三、四十年凝縮的總和。

姚子的存在更影響及整個武當派。從師星昊、葉辰淵等人以降,每個人都會擔心,自己的武功不知何日被這小子超越。是三個月後?半年?已經被超越的人,也在害怕下次跟他比試,希望至少不要輸得太難看。所有人都在他激發之下更奮發修練。

公孫清大概就是在這時候看出了姚子的領袖潛質。無需任何心計或策略。他的出現,就足以激勵身邊所有人。

而在姚子眼中,公孫清就是賜予他第二次生命的人,等同他的父親。

「總有一天,武當派要向世人宣示:我們天下無敵!」

公孫清已不只一次在「遇真宮」向全體弟子宣講。姚子對這話深信不移,並且下定決心:為了報答師父的厚愛,他不惜以生命去完成這個宏願。

「天下無敵」四個字,成為推動姚子繼續向前邁進的力量。

◇◇◇◇

姚子二十歲行成人之禮時,公孫清才終於正式賜給他一個名字:姚蓮舟。

「蓮舟」二字,來自本派第二任掌門俞蓮舟。公孫清如此挪用,若換作從前必定被長老譴責對先祖不敬;但今日他銳意打破一切派內的教條,對這等小事更是不放在心上。

俞蓮舟在百多年前張三丰祖師的七大弟子裡,被譽為不世天才,後來亦果然獲師尊挑選承繼衣缽。公孫清賜姚子此名,其含意不言而喻。

往後的日子,姚蓮舟仍像一輛滾下山的車子,完全沒有一點要慢下來的跡象;同時公孫清卻愈來愈衰退:改革武當派架構,耗費了他極大的心力;此外他又參考物移教的主張,透過門下弟子嚴酷的比試,不斷測試和改進武當派的各種武功,編制更有效果的鍛練方法……這些都是非常艱辛卻又必要的工作。公孫清不管是個人修練和休息的時間都大大削減了。

有的時候他為了提神,更偷偷服用物移教的秘藥,又令身體負荷更大……

還有一個無人能改變的事實:公孫清開始老了。

師徒二人,一榮一枯。

公孫清並非不知道,自己是在如何燃燒自己的生命。但他無法壓抑內心那股狂熱。

有一次公孫清又在苦思,要如何將武當派「斬馬刀」、「游龍刀」等剛猛刀法之長,融入「武當四劍」裡面,卻苦思不得其法。

這時姚蓮舟進來探望師父。他聽到公孫清的難題,又看他比劃了好一輪,就說:「先改造兵器,自然就用得上。」

姚蓮舟馬上就拿起幾上的筆墨,在紙上畫出他心目中的兵器圖:既有單刃刀的剛強,前端卻又開成雙刃的輕巧劍尖,刀劍合一,盡取兩者之利。

「唔,這兒護手最好這樣……」公孫清取過姚蓮舟手中筆,將那兵刃的護手改成一個「卍」字雙鉤。「這向上的逆鉤,可箝制敵人兵器,便於近身相抗時運用『太極』,那就更加無懈可擊!」

姚蓮舟猛地點頭叫好,又忘形地說這兵刃的細節應如何打造,柄頭如果造成環首可以有什麼妙用……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愈討論愈興奮,竟為設計這「單背劍」談了整整一夜,直至天色破曉都不察覺。

◇◇◇◇

姚蓮舟二十五歲那年的某一天。

在最高級別的「星凝武場」上,姚蓮舟以木劍,首次比試擊敗了比他年長十四歲的師兄葉辰淵。

許多同門都無法相信目擊的事實:被他們背後稱為「劍鬼」的葉師兄,其得意的雙劍,被姚蓮舟「太極劍」徹底破解。

這一幕公孫清也在看。然後他心裡下了一個決定。

就在次天,他召集武當上下門人,宣佈了兩件事情:第一,武當派從此設「副掌門」之位,他並且一口氣立了四名。

其他三人的名字,所有人都心中有數。但當公孫清說出「姚蓮舟」時,他們還是不禁停住了呼吸。

——但也不得不服。

被師父叫到名字那一刻,姚蓮舟只感全身血脈沸騰。從物移教的土窯,到今天成為武當派一人之下的副掌門。二十年的歷程。很長,但也像是昨天的事。

二十年前師父說的話,他一直銘記。

——世上有的人,天生就要干非凡的事。

姚蓮舟心裡恨不得明天就率領「兵鴉道」下山,去挑戰天下各大門派,為師父打一塊「天下無敵」的招牌回來。

他已經能夠想像,與師父同享光榮的情景。

正當「遇真宮」廣場上眾人都在熱烈議論時,公孫清又宣佈第二件更令他們吃驚的事情。這事公孫清其實已在心裡計畫了許久:

武當派設立「殿備」之制,任何一個弟子,隨時都可以挑戰副掌門之位;武當掌門也從此不再以挑選的方式傳承,而是由副掌門以實力奪取。

——今後在武當派裡,不論要獲得別人任何的認同,都只有靠力量一途。

◇◇◇◇

同一夜,姚蓮舟被師父傳召進入「真仙殿」。

就像二十年前拜師那天一樣,空蕩蕩的木板地道場裡,就只有他們二人。

鬚髮已半白的公孫清,依舊盤坐在真武像的底下。殿裡被成排的燭光照得很亮。公孫清的臉容精神內斂,似乎恢復了昔日的氣度。一身武當掌門白袍潔淨如雪。

他身旁左右各放了一柄兵器:左邊的武當長劍,正是他當年惡戰物移教所用兵刃,封存多年未曾再用;右邊那柄似劍非劍、似刀非刀,劍柄與劍鞘到處飾以白銀雲紋鏤刻,護手成「卍」字反鉤,柄首裝了個圓環,就是他們師徒倆一夜的心血「單背劍」,已然鑄造完成。

姚蓮舟看見這柄劍,並無應有的興奮之情。

因為他很清楚,師父召他前來是為了什麼。

「從我教你的第一天就說過:我們武者絕不能欺騙自己。」

公孫清左手提起佩劍,拄在木板地上。

「我們都知道一個不容否認的事實:武當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霸業,不會在我手上完成。」

姚蓮舟的眼睛,已經濕潤。

——自從能夠克制身體的毛病以後,他都沒有再哭過。

「武當派絕不會走回頭路;而我無法接受,在這霸業旅程裡,自己只當一個像征的空殼。我只能把這掌門的棒子交給另一個人。

「就算不是你,也將會是我另一個徒弟。然後你始終也要跟那個人來一次解決。你逃避不了。既然如此,我希望從我手中直接搶到這根棒子的人,是你。並且由你去完成我的野心。」

姚蓮舟靜靜地流下兩行淚水。

公孫清另一隻手把「單背劍」抓起。

「來吧。我鍾愛的弟子。」

他將「單背劍」朝姚蓮舟拋過去。

那一夜,只有一個人能從「真仙殿」走出來。

從那夜開始,姚蓮舟關閉起所有對人的感情。在武當山上,他沒有再笑過。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三十一

武當開山祖師張三丰創「太極拳」之過程,按武當派內記載,乃是觀看蛇鶴相鬥得到啟發,再結合道家養生功,獨自開創「太極十三總勢」;但根據外間的考究,在張三丰之前世上早就存在理法相近的內家武術,因不同支派而有「先天功」、「綿拳」等多個名稱,最早甚至可追溯至唐代,張三丰的「太極」其實受過這些古代拳功的影響啟發,並且集其大成——畢竟一種精妙武功,要在一時一地由一人獨創,實在不大可能。

古代「先天功」其中一支,曾傳到江南安徽涇縣俞家,族內男丁代代習練,在地方上頗有盛名,其中以俞清慧、俞一誠武名最著。到明初時,「俞氏先天功」傳至俞蓮舟,他為人聰慧,相傳十八歲即盡得家族真傳。

俞蓮舟其時與宋遠橋、張松溪張翠山兄弟、殷利亨及莫谷聲等武人相交,互相切磋研究了好一段時間;後來聞知武當山張三丰真人具有神妙絕藝,遂連同族弟俞岱岩共七人登山尋訪,欲深造內家武術,結果在武當山洞窟覓得張真人所在。七人此後多次前去拜訪受教,始得張真人收納門下,這「七大弟子」成為了日後武當派武道之基石。

俞蓮舟因天賦最高,盡得張三丰「太極」真傳,成為武當派次代掌門。最初張三丰所創的「太極十三勢」較古樸,各為單勢練習,俞蓮舟則根據「十三勢」變化創造出更細緻的拳招,如「單鞭」、「懶扎衣」、「擺蓮」、「栽捶」、「雲手」等,共三十七式四十二手,又將各式貫串,連綿不斷地鍛鍊,故稱「長拳」。武當「太極拳」至此才真正完成。

同時在「七大弟子」中,張翠山、殷利亨、莫谷聲因年輕時就精於刀劍,將「太極」之拳理應用於兵器上,又開展出「太極」兵械之術。

武當派傳至公孫清時大加改革,將「太極拳」中的養生功法部分全部去除,「長拳三十七式」也被他篩選精簡至廿二式,復加入新編較猛烈辛辣的四式,合共廿六式;且各式可自由連接變換,不拘於既定的套路,應用於打鬥時變化更大,是繼俞蓮舟後的第二次改造。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16
卷九 鐵血之陣 第七章 秘練

姚蓮舟從深沉的靜坐中醒覺過來,回到現實的世界。

一睜開眼,他看見面前一片模糊。

不,不只是因為閉目太久的關係,而是眼眶一片潮濕所致。

他伸手摸摸,才發覺自己臉上流了兩行淚。他想不起自己為何而哭。先前明明讓精神進入了虛空的狀態。

整座「金殿」都是銅鑄建築,在隆冬中比室外暖和不了多少。殿角生了一爐小小的炭火,發出的「必剝」聲音清晰可聞。除了窗格吹進來的風,一切都如此寂靜。

姚蓮舟瞧向窗外片片落下的飛雪。

西安之戰至今匆匆已過了將近一年。雖說與各大派訂下了五年的「不戰之約」,姚蓮舟可不會停下來等待他們。自從回到武當山後,他又再投入修練之中,欲將那一戰所得的經驗,與平生所學融會,再創造出新的武技。

——沒有半點鬆懈下來的餘地,這正是身為王者的宿命。

可是事情並不順利。姚蓮舟這兩、三年來就察覺,自己再不可能像從前那般不停高速地進步。

這其實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就如鍛鍊力氣,一個人最初由只能舉起一百斤,練到舉起二百斤,是只要努力就很快達成的事情;要再從二百斤加到二百五十斤,開始變得比從前困難;然後要舉到二百七十斤、二百八十斤、二百八十五斤……當你愈來愈接近自己的極限,到最後就連再加半斤或幾兩,都變成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姚蓮舟無疑就是走到這樣的境界裡。

雖說是常理,但他無法接受。他知道去世的師父公孫清也無法接受——姚蓮舟這個人,就是因為打破了常理,才站到今天這位置上。

於是他又再獨自上來天柱峰閉關。

然而在「金殿」潛修了整整十二天,依舊一無所得。

——難道……我變弱了?

世上所有修練技藝的人,都總會有懷疑自己的時刻。姚蓮舟也不例外。

——是因為……我向她打開了自己的心嗎?

他記起上山閉關前那一夜。殷小妍睡在他的胸膛上。

「你快樂嗎?」那一刻,姚蓮舟突然這樣問她。

擁有超人觸覺的他清楚地感受得到,她的嬌小身子短暫地僵硬了一下。然後她才回答。

「嗯。」

姚蓮舟不能確定,這算是一個怎樣的答案。

他確實喜歡殷小妍。從第一天住進「盈花館」看見她,就對她有好感:那看來過分瘦弱的身軀,卻裝載著堅強的靈魂,猶如一朵寒冬中生存的花。後來的大戰裡,殷小妍在那麼險惡的境況下仍然不離不棄,更證明了姚蓮舟對她的感覺正確。他被深深吸引了。

姚蓮舟從來不會讓任何人妨礙自己追求武道的極峰。不管是多愛的女人都不行。

可是那天在「盈花館」的戰鬥裡,姚蓮舟卻發現,自己為了保護殷小妍,中毒的身體竟能發揮出超乎預料的頑強。

——原來,為了另一個人戰鬥,可以這樣。

那時候他已經決定,只要活著回去,就一定帶這個女孩走。

——她會令我變得更強。

現在姚蓮舟卻開始懷疑這句話了。不是因為厭倦了她——這一點姚蓮舟很清楚,何況殷小妍這段日子也變得愈來愈美。他只是發覺在不知不覺間,自己的心因為她的存在而改變了。修行的路途並沒有變易,但他覺得自己走著時好像背著一個無形的包袱……

姚蓮舟猛地搖一搖頭。他很驚訝:在閉關靜修的時候,竟然都在想女人的事。

這樣的自己,很陌生。

——也許我需要的,就是尋回從前的我。

姚蓮舟抓起身邊的野狼毛裘披在身上,連炭火也忘記了弄熄,提起「單背劍」,推開「金殿」的銅鑄大門走出去。

天柱峰頂,一片淒美的雪白。

冬風吹拂他身上灰色的狼毛。他孤獨地踏著匆忙的腳步,走在下山道路的瑞雪之上,那身影很快就變小。

他要去見一個人。

◇◇◇◇

隔在囚室的鐵枝後面,一個背影面朝牆壁,蹲坐於陰暗角落,沉靜地呼吸著。這人一頭鬈曲的長長亂發多年沒有梳理,就有如雄獅的毛髮一樣。身上的衣服倒還潔淨,並沒予人階下囚的感覺。

「商師兄。」

姚蓮舟已然站在鐵枝外的走廊上良久,內裡的囚犯對他來臨卻全無反應。他只好呼喚。

囚犯緩緩撥一撥亂發,好像從白日夢中醒過來,舉臂伸伸懶腰——突然他身體如閃電轉過來,嘴巴運勁吐出一物!

——從極靜到極動,毫無先兆。

姚蓮舟略側頭,那原本激射向他左眼的東西越過臉旁,打在後面的石壁再落下來。

是一塊尖細的骨頭。

站在這兒的要非姚蓮舟此等高手,已然被這突襲打瞎眼睛。

囚室裡揚起一把高傲而響亮的聲音,當中竟帶笑意。

「自從我在這兒,你這是第一次來看我。已經七年了。」

他說得出多少年,顯示頭腦沒有因為長期囚禁而受影響,仍然十分清醒。

他的明亮眼睛在黑暗中發著光,打量姚蓮舟身上的掌門白袍:「說起來,我是第一次看見你穿這套衣服。哈哈,像個女人。」

姚蓮舟的臉容沒有因為這揶揄而動一動。他只是看著囚室裡這個危險的男人。

表面沉靜得像一塊冰,但其實姚蓮舟心內血氣興奮地翻湧。他要的就是這個感覺。

——我沒有來錯。這傢伙,只要看他一眼,就夠了。

裡面的「商師兄」沒有再說話,只是與姚蓮舟目不轉睛地對視。能夠這樣盯著武當掌門而內心無一絲動搖的人,世上不多。

姚蓮舟又看了他一會兒,就轉身沿走廊離去了。

「我會殺你的。」

姚蓮舟身後傳來這句話。「商師兄」說的時候沒有半點激動,只是好像淡然地再次確認一個事實。

「然後,武當派就會再次屬於我。」

◇◇◇◇

姚蓮舟離開「遇真宮」後的禁地,回到「真仙殿」之後,召見了負責武當山警備的「褐蛇」樊宗。

「那個人……」

姚蓮舟一說,樊宗已經知道掌門指的是誰。他白皙的臉容馬上一緊。

「……有人跟他接觸過。」

「掌門是看見什麼跡象了嗎?」樊宗只覺在寒冬中仍然掌心滲汗。假如這是事實,非同小可。

「只是直覺。」姚蓮舟說:「你暗中調查一下,看看有哪些人可疑。」

樊宗點頭領命。

◇◇◇◇

在帶著雪霜的半山枯林之間,有兩條深色的身影飛快交掠而過,發出沉實的碰響。

侯英志吐著白霧低頭喘息。他一身深綠衣裳正在冒出蒸氣。手中左短右長的木劍正在微微發抖。

不是因為寒冷。

「已經累了嗎?」

葉辰淵冷冷地說,一雙帶著咒文刺青的眼睛,瞧著這個他親自帶入門的年輕弟子,當中不帶任何感情。

「不。」侯英志揚起英氣的眉毛,咬著下唇搖頭。「我還可以。」

「好。」葉辰淵說著,把手伸進玄黑道袍的襟內,掏出一本薄冊。

正是青城派「雌雄龍虎劍譜」。這是他親手抄的謄本,以免失落。

「下一式……」葉辰淵細讀上面的字體。其實他早已背熟了劍譜,也知道聰慧的侯英志必也已牢記。只是他見侯英志已然很疲倦,就再讀一次內容,免得他弄錯:「『合爪』之勢,四十八合於五五,步走一十八,左劍隨之二九,以截來劍腕肘,鉗之。」

侯英志聽了,閉起眼來默想,努力回憶在青城山上學過的劍法。

半年前葉辰淵返回武當山,就立即秘密召見他,將這「雌雄龍虎劍譜」展示給他看。

「你曾是青城弟子,看得明白嗎?」

侯英志用了兩天反覆推敲,就解明了這些暗碼的意義。

其實非常簡單:每組數字,前一個是青城派其中一套劍法的代號,以入門修習的次序排列;後一個自然就是那套劍法裡面的第幾式。這本來就不是怎麼難解的密碼,只要是青城派弟子,依著嘗試一下就會看出來。

——但也只有青城弟子拿到手上才有用。

「雌雄龍虎劍法」就藏在青城派的所有劍路里——侯英志和燕橫幾乎在同時,以截然不同的途徑得知了這個道理。

這時侯英志開始組合這式「合爪」:右手長劍的動作是「四十八合於五五」,即是從青城派第四路劍法「伏降劍」的第十八式「沉舟勢」的起手位置,揮往第五套劍法「圓梭雙劍」第五式「內雙撩」的右劍方位;同時「步走一十八」,步法要配以入門劍法「風火劍」的第十八勢「斷雲」;緊接著左手短劍「隨之二九」,是第二路「瀧渦劍」的第九式「浪捲孤岩」……

劍譜上的每一招,就是這樣一點一滴地重新組合再現。

葉辰淵看著侯英志一次接一次的揮劍推敲,也看出這「合爪」的用意和勢道來。他目中閃現興奮之色,也開始揮著長短劍,依著侯英志的動靜去摸索這個招法的動作。

「會不會……是這樣?」葉辰淵這時說。他畢竟劍術修為和實戰經歷都甚深厚,很自然也開始加入自己的思考,還有武當劍法的竅妙,以演繹填滿這招式的內涵。他的木劍不斷重複出招,漸漸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自然。侯英志聽到這破風聲,也就暫停推敲,反過來專心觀察和模仿葉辰淵的動作與發勁。

葉辰淵並不介意讓侯英志吸收自己的劍法。武當派門戶傳承本來就是這麼開放:沒有什麼不許學的高級秘技,只看你有沒有學懂它的能力。

倒是葉辰淵自己,卻違反了武當派的這個原則。他沒有將發現「雌雄龍虎劍譜」這件事情稟報姚掌門,更未拿出來與同門一同研究分享,卻偷偷找侯英志這個前青城弟子幫忙破譯劍譜,並在這山林裡二人秘密練習。

這一切,始終源於葉辰淵長久的心魔:自七年前那第一次落敗,他沒有一天不想擊敗姚蓮舟。

葉辰淵不是為了掌門之位——他對權力沒有興趣。他徹底忠於武當派,只要武當能達成「天下無敵」,他絕不介意付出任何代價。

可是身在一個「天下無敵」的團體裡,自己卻不是第一人,那仍然是一種遺憾。

本來他已經放棄了挑戰姚蓮舟。但發現這部劍譜,讓他重燃希望。

——假如,我從中找到能夠取勝的優勢……哪怕只是一點點……

——何自聖敗給我,也許就是天賜給我這個契機……

對於已經四十六歲的葉辰淵而言,這很可能是最後一次機會。

經過半年來秘密練習,二人已經將「雌雄龍虎劍法」的五成重現了,然而沒有真正的青城高人指點,他們無法肯定每一劍到底有多接近原本的招勢。侯英志畢竟只是青城派「研修弟子」,並未學全青城劍法。有的招式代號裡包含了三套高級劍法「迅兆劍」、「八音劍」和「甲壁雙劍」,這些侯英志全都沒學過,也就無從解讀,只能大約揣摩一點點。

二人將這「合爪」一式組合得差不多後,葉辰淵也就呼喚:「來吧!」

侯英志先當喂招的人,一劍往葉辰淵面門直刺。葉辰淵心裡牢記了這新學的招式,右手長木劍將來劍向內架住,同時左手短劍斜抹而上,截向侯英志手腕。

被短木劍的鈍刃擊打,侯英志前臂吃痛,木劍脫手掉下。葉辰淵順勢猛踏一步,雙劍同時靠身步發力一起刺過去,停在侯英志眉心和胸口前。

「這角度好像不太對……」葉辰淵比劃著短劍,嘗試各種不同的揮抹角度:「再來!」

侯英志拾起木劍又再次喂招。如此經過好一陣子,兩人又交換了角色,好讓葉辰淵從對手的角度觀察這招式的效果,更加深理解其用法之妙。

這時侯英志也在密切注視葉辰淵。葉辰淵不斷重複練習之下,他的招式動作和姿勢開始有微細的改變。侯英志知道,這是葉辰淵將武當派的武功習慣和劍路融入招式的結果。葉辰淵畢竟修練武當派劍道已經接近四十年,很多動作的傾向已經變成無法改變的本能。

對侯英志來說,這才是他與葉辰淵秘密練劍的最大裨益。

侯英志自從一年前加入武當派後甚為努力,加上有六年多的青城劍術底子,比對其他新入門者進度快得多。但是他自己則不是這樣看。

——我不是初入門。我是一個修練了六、七年的劍士。要比,我就得與同樣資歷的武當弟子去比。

那一輩的弟子,勝過他的當然有很多。有幾個出色的甚至已經開始進入「兵鴉道」訓練了。

另方面,侯英志的青城武功底子,也並非全然有利。雖說天下武功殊途同歸,青城派與武當派的劍路和戰法還是大有分別,侯英志要壓抑著青城劍法的習慣去學武當派的劍招,有的時候比完全一張白紙的初學者還要困難。

有次「鎮龜道」的陳岱秀師兄看見他練劍,語重心長地勸告他:「你不如徹底忘記青城劍法,抱著一顆空白的心,從頭去學武當劍吧。」陳師兄是看出了,侯英志還有練習青城劍。

但侯英志不願放棄從前的所得。他深信青城劍法就是他最重大的資本:只有靠著這個優勢,他才有望在武當派裡加快超越同儕,進身為精英。

他沒有忘記,燕小六比自己更快當上「道傳弟子」這個恥辱。那個時候他跟小六還是好朋友,對這事只是略有不快;但投身武當之後,他每次回想這事情就越發感到不忿。

——全因為那次姚蓮舟接見他,卻只問他燕橫的事。

侯英志自那天就立誓:我要盡快變成姚掌門無法忽視人物。

他努力試圖將青城和武當的劍路融合,深信這是令自己的武藝突破往另一層次的關鍵,但始終沒能成功。

現在與葉辰淵練習,侯英志得以極接近地觀察,葉辰淵如何把青城劍法化為己用,這條道路突然就如點亮了一盞明燈,予他極其珍貴的啟發和引導。這半年裡他的心其實都不在「雌雄龍虎劍」上,反而是在全力發展自己的一套混合兩派的劍法。

葉辰淵為了武功更上層樓,找侯英志幫助破譯這份劍譜;但結果卻是侯英志的得益遠比葉辰淵多。

兩人交換了位置數次,擊劍兩百多遍後,侯英志終於也累了,連劍也握不牢。葉辰淵見了就說:「今天到此為止。」

二人放下木劍,一起坐在一塊岩石上休息,這兒可眺視山下道宮的風光,只見武當山大半被白雲所蓋,又是另一番美麗。

葉辰淵拿來一個布包,內裡有幾塊干餅,還有一小瓶酒。

「喝兩口,暖暖身子。」葉辰淵把瓶塞打開,遞給侯英志。從前青城派戒律森嚴,不許喝酒,侯英志也是到了武當山後,初次嘗到那幫助練功的「雄勝酒」,花了好一段時日才學會喝。

兩人默默坐著分享那酒與乾糧,只是瞧著山下風景,沒有交談一句。

「假如你是我兒子,多好。」

葉辰淵忽然說了這樣的話。

侯英志心裡在震動。他想起自己沒有用的爹。想起已經少了見面的好朋友葉天洋。

他不知道要如何回應。

兩人繼續沉默。

◇◇◇◇

次天的晚上,殷小妍一手提著燈籠,另一手拿著紙傘,站在山路旁一棵大樹底下等待。

她冷得臉頰都赤紅了,櫻唇不斷呵出霧氣。殷小妍已然脫去當年做妓院小婢時那股楚楚可憐的氣質,經過這大半年在武當山養尊處優,身子比從前豐腴了,臉龐也更增加了健康的光采,原本被艱苦生活所掩藏的美麗,此際盡情綻放,假如走到街上,必然被看作出身大戶的千金小姐。

她這一身白狐裘,是入冬時姚蓮舟送的禮物。這等名貴的衣服,小妍從沒想過自己也有穿上的一天。

「跟你很合襯。」她第一次穿上時,芸媽這樣讚歎。芸媽是武當山腳村落的農婦,姚蓮舟特別雇她到山裡來照顧小妍的起居。她倆很快便合得來,婢女出身的小妍也絕沒有把她當作傭人。

「是嗎?」小妍那個時候微笑。她知道老實的芸媽不愛說奉承的話。

殷小妍想不到,自己還可以有什麼不幸福的理由。一個出身卑微的女孩子所能想像的東西她都得到了。整個武當山上下無人不對她敬重有加。她的男人是活脫脫的人中之龍,除了修練和處理門派事務的日子之外都很關心愛惜她。

從前她的願望,只是能夠離開「盈花館」,過一種更像人的生活,絕沒有想會得到這麼多。

可是到了現在,殷小妍還是無法由衷地感到幸福。

她知道姚蓮舟感受得到——否則那一晚他不會這樣問她。

——你快樂嗎?

殷小妍不敢多想。本來就沒有要求更多的資格。當天是自己求姚蓮舟帶她上山的。

她在路旁等待了好一陣子,正要放棄回去時,卻看見山路上方的黑暗裡出現了燈光。她一邊在顫抖,一邊微笑。

侯英志完成了今天的午課後,匆匆吃了頓飯,就一個人上半山去,練習近日所領悟、結合武當與青城的劍法,結果直到入黑才回來。

——武當派講求弟子自行奮發,故門內的紀律並不森嚴,每天除了往武場必修早、午二課之外,其餘時間可自由修行,不管是獨自或找師兄弟共練也行,即使是練習到深夜凌晨也無人幹預。

侯英志提著燈籠,另一手拿著練習用的鈍劍擱在肩頭,從山路的階梯飛快步下,燈光映出他身體還在散發霧氣。

他看見了路旁樹下的殷小妍,也就走過去。

「終於等到你啦。」殷小妍笑著說。

侯英志不語,帶著她走往樹底一個刻著「道不遠人」四字的石碑前。他脫下外袍蓋住石碑,讓殷小妍倚坐在上面,不致弄污衣服。

「掌門不是下山了嗎?」

「昨天下來的……今早又回山頂去了。」殷小妍說時無法掩飾臉上的寂寞。

她將燈籠放在地上,收起雨傘,解下掛在腰間的一個小布囊,裡面用紙包著一塊像黃色水晶的麥芽冰糖。

「我今天吃到這個,味道很好,也就留了一塊給你。」

侯英志拿過來一把放進嘴裡,那甘甜的味道馬上充溢舌齒間,稍解了苦練之後的辛勞。

「謝謝。」侯英志含著糖果笑著回答。

兩人就這樣在樹下閒聊起來。他們平日時常都是這樣閒扯,話題不著邊際,有時侯英志說說自己從前在青城山的趣事;有時是殷小妍回憶「盈花館」裡見過的荒唐情景。

侯英志的爹侯玉田幹過走鏢,懂得看星星辨別方位。這時侯英志也就照著父親所教,給殷小妍指出北斗七星的所在。

「真有趣。」殷小妍仰望冬夜繁星,眼神有如小孩。侯英志不禁在旁偷瞧她的樣子。

殷小妍既是掌門的女人,武當山所有弟子雖然都十分尊重,但沒有一個敢稍稍接近她,甚或多談一句話,教她感覺像是個寄居武當的外人。唯有跟她年紀相若、又是上武當不久的侯英志,竟然不避嫌跟她說話,令她在武當的日子好過得多了。

這時候殷小妍才發覺:自從十二歲賣身離家後,這些年來一個朋友也沒有——書蕎姑娘和姚蓮舟都不能算作「朋友」。現在侯英志是第一個。

——在妓院裡的時候,她以為「朋友」在她往後的一生,都將是奢侈的東西。

侯英志最初跟殷小妍打開話匣,純是心血來潮——當然他也不否認,有少許是因為對姚蓮舟不服氣。

可是認識下來,殷小妍愈來愈令他想起一個人。

他丟下在青城山的宋梨。

她們的樣子和性情其實不是那麼相似。經過生活磨練的小妍,個性和說話都比宋梨溫婉得多;宋梨則比小妍更有活潑生氣。

但兩人在侯英志眼中卻有個共通處:都擁有一股讓人禁不住憐惜的美麗。而這種美麗,你認識她們愈多,就愈是抓著你不放……

「很冷了。回去吧。」侯英志說著,取回石碑上的外袍,拍了兩下披回身上。

「謝謝。」殷小妍微笑垂著長長的睫毛:「跟你聊了一陣子,整個人都輕鬆了。」

侯英志知道她納悶的理由。可是一想到自己跟那個男人的距離,他沒再笑了,只是揮揮手。

「你先走。我等一會兒再回去。」

看著殷小妍提燈消失於黑夜裡,侯英志吮著已經愈變愈薄的糖果,手掌把劍柄握得更緊。

——我要進步更快。直至再沒有人能夠無視我的存在。

在夜裡與掌門的女人同行終究不妥,侯英志等了好一陣子,預料殷小妍已快回到「遇真宮」後,他才開始踏上山路,前往武場旁的宿捨去。

但在半途中他感覺有異。

侯英志沒有看見什麼,也沒有聽見什麼。只是經過長期與葉辰淵這等劍豪練習後,他對危險的直覺已被磨得甚為尖銳。

他停下步來不久,樊宗就從後面現身。

樊宗的表情有少許意外:以他「褐蛇」的輕功和隱匿功夫,竟也給這小子察覺了……

「很晚啊。」樊宗笑著說,但那雙細目並無笑意。

侯英志向樊師兄行禮。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在何時甚或哪一天開始被樊宗跟蹤。

侯英志與樊宗對視時,眼睛沒有半點閃爍。他心中無愧。與殷小妍之間並沒有任何苟且失禮之事。跟葉辰淵練劍也並非干犯了什麼戒律。那是副掌門的命令啊。至於隱瞞得到青城派劍譜,那是葉辰淵的責任,跟他沒有關係。

「是的。我才剛在山腰練劍回來。」侯英志說。他一身都在散發熱氣和汗味,已是證明。

「很努力啊。我最初就沒有看錯你。」樊宗仍在笑。

卻忽然動起來。

他以迅疾手法,右手快拔腰間的飛劍,當作短劍擊向侯英志胸口!

侯英志面對樊宗那驚人的步法速度,已然來不及拔劍,把鈍劍連著鞘舉起,及時格著這一刺。劍勢既起,他身子即如行雲流水,順勢就把鞘尾反擊掃向樊宗的頸項!

樊宗回劍擋著,同時竟能靈巧地把飛劍轉為反握,手與劍成鉤狀制住那劍鞘,令其動彈不得。

侯英志卻也反應過人,一感受到劍鞘被制,立時就將鈍劍拉出鞘,步法斜走,側身將劍刺往樊宗肋骨,正是「武當行劍」!

——但其中也夾雜了青城派「風火劍」的發勁之法。

這刺劍的勢道非常猛烈,樊宗也不得不以步法橫移閃避,同時另一隻左手卻朝侯英志揚起!

侯英志劍勢已出,來不及回劍去格,只有舉起左臂護在胸前。

樊宗擲出的飛行物迅速射來,侯英志左手一揮用掌撥中,那物彈開去跌落地上。

侯英志的燈籠早丟到一邊,在地上燃燒著,映出那「暗器」只是小小一截樹枝。

——假如換作是飛劍,侯英志這赤手撥打還是要受傷。

侯英志再一次令樊宗意外。那攔截暗器的準繩和速度,即使在武當山上也不多。

「你進步不少啊。」樊宗輕鬆地把飛劍還入劍鞘,同時把侯英志的劍鞘拋回給他。

侯英志接過,還劍入鞘後低首拱拳:「感謝師兄教導。」

他在夜裡的臉色卻鐵青著。他看得出,樊宗不是友善試招那般簡單。

——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撫摸著腫起的左掌,心裡狐疑。

——是因為我跟葉辰淵秘密鍛鍊嗎?……

「快回去休息。」樊宗說:「明天早課別遲了。」

侯英志再行一次禮,就摸著黑沿山路下去了。

樊宗久經訓練的眼睛能在夜間視物,一直盯著侯英志的背影不放。

——這可不是一般的進步……一定發生了什麼。難道真的跟「那個人」有關係?

樊宗決心一定不負掌門所托,將這事情查個明白。

他摸著飛劍的柄子,回想起當初進身「首蛇道」最高精銳「褐蛇」時立過的誓言。

——任何危害武當者,必殺無赦。

這是身為武當派刺客的唯一信條。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17
卷九 鐵血之陣 後記

我喜歡武術,這個現在很多人都知道。卻也因為這一點,導致不少朋友誤會《武道狂之詩》書裡的武打情節,尤其「大道陣劍堂講義」描述的武功理論和門派歷史,全部都是真實。請別忘記這本書始終是小說,我構想內容時,雖然花了不少工夫蒐集真實資料作為靈感,但實際描寫起來,還是加入了許多超人的誇張和浪漫的想像——畢竟要寫一個好故事,首要並非翔實,而是味道。

比如這一卷述及張三丰創「太極拳」,還有俞蓮舟、張翠山等武當開山弟子的「歷史」,同樣是「有根據的杜撰」。

絕大多數人認識這些名字,都是因為金庸前輩的《倚天屠龍記》,我也不例外。《倚》裡寫的「武當七俠」是有資料依據的,源自一篇號稱宋遠橋親筆記述的《宋氏家傳太極功源流支派論》,民國時期不少太極書籍都有傳抄或轉述此文,包括一九二一年出版的許禹生《太極拳勢圖解》(這書的複印本現在市面仍存)。《倚天》初版裡的殷六俠,亦是按原文記載叫殷利亨,後來的修訂版本才改名為殷梨亭。

《宋》一文經過不少人仔細考證,相信是後人偽托;即便不假,內裡記載的太極功祖師李道子,能夠從唐朝活到明朝,也是極其荒誕。文章雖偽,不代表裡面記述的人物全都是假。比如張松溪的名字,在《王征南墓誌銘》和《寧波府志》都有提到,不過當中記述指他是嘉靖年間人,非張三丰直傳弟子。很多武術歷史文獻都入於野史一類,真真假假,互相矛盾,得等待武術史家去求證發掘。而我這個寫小說的,只是信手拈來,儘量穿鑿附會得有趣一些。

寫這麼多無非想說明:我現在這個武當派「歷史」版本,並非基於《倚天屠龍記》改寫,而是採用了跟《倚》一樣的參考材料,希望大家別誤會我在拿經典作品「亂搞」。

當然我仍然要萬分感謝金庸前輩。《倚》是我第一部看的金庸作品,也是最喜歡的其中一部,沒有他的啟發,我絕對寫不出這樣的武當派來。

七月是一個令我熱血沸騰的月份。固然因為夏天,也因為香港書展,但絕對不止這些。每年七月,也是我們香港人重新審視自我價值與原則的日子。

我寫這部武俠小說,不敢說有什麼教化意義。但書裡描寫了這許多狂狷之士,至少希望傳達一種堅剛奮發之「氣」,讓人不要輕易墮入鄉愿或犬儒,我相信是這個時代所逼切需要的東西。

喬靖夫

二零一一年七月二日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17
卷十 狼行荊楚 引言

吾嘗聞大勇於夫子矣:

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

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孟子·公孫丑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18
卷十 狼行荊楚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宏願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荊裂與青城派少年劍士燕橫矢志向武當復仇,更與愛劍少女童靜、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崆峒派前任掌門練飛虹及少林武僧圓性結成同伴,號稱「破門六劍」,一起踏上武道修練與行俠江湖的旅程。

「破門六劍」義助王守仁與廬陵百姓,於江西清蓮寺大破波龍術王一干妖匪,除奸衛道同時,更因經過浴血苦戰武功大進,其中荊裂受傷下領悟出捨身刀招,連破強敵。惟最後關頭仍是給術王及手下女刀客霍瑤花走脫,投奔野心勃勃的南昌寧王朱宸濠帳下。

術王曾勾結當地貪官買賣毒物「仿仙散」斂財,貽害蒼生,「破門六劍」立誓逐一討伐之,但這「仿仙散」背後原來有更大的勢力撐腰,其中更涉及朝廷寵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19
卷十 狼行荊楚 第一章 鬼刀陳

「弟弟!弟弟!」

一個矮小的身影,在幽暗而充滿血腥氣息的「大歡喜洞」裡爬行,低聲地呼喚著。

那聲音甚是稚嫩,聽得出不過是個幾歲大的男孩,當中透著深刻的恐慌。

男孩手足並用,爬過堆疊在山洞裡的許多屍體,走到其中一個洞穴。那兒壁頂開著一個大孔,難得的陽光投射在男孩身上,映出他那奇特的先天身形:右邊肩頭關節高高隆起了一大團,就像長著一個堅硬的大肉瘤。

正因為這副天生不平衡的畸形身軀,男孩走路的動作一拐一拐地跌碰,不時要用雙手幫助撐地爬行。

「弟弟……」男孩繼續輕聲地呼喊著。心裡雖然焦急,但他不敢叫得太響。

——要是讓那些提著長劍、結著道士髻的男人聽見,他就死定了。

男孩走路時緊緊咬著下唇,方正的臉龐展露出一個四歲孩童不應有的剛毅。他一直在忍著痛楚:拜這副身軀所賜,他就像衰弱的老人一樣,膝蓋經常受壓生痛,要靠父親定時給他敷藥鎮住;可眼前是一場積起屍山血海的激戰,哪兒還有敷藥的餘暇?男孩只能強忍。

「屏兒,你要忍耐。」某一天,當父親在他頸項旁邊紋上物移教的三角符刺青時,曾經這樣對他說:「你是神明選中的孩子。只要挺得過這種痛苦,將來就會成為凡界世人都畏懼的戰士。」

男孩牢記著父親這說話。膝蓋的疼痛彷彿真的減輕了。

就在這時,他聽見一記極微弱但熟悉的聲音。

短促的哭聲。

男孩如發狂般猛撲向聲音來處。那兒躺著一名戰死的物移教徒。他附耳傾聽。

「嗚……」

男孩確定沒有聽錯,雙手去掀屍體。

那教徒雖不算健碩,但少說也有百來斤,男孩的身體還不及屍身的三成份量。他暴瞪著細小的眼珠,臉龐都催谷得通紅,雙腿蹲坐得低低,依著教裡的叔叔平日所授,儘量運用腰腿的力量,並傳達到胸肩臂腕之上。

就如昆蟲能夠推動比自己重許多倍的食物一樣,男孩猛吐氣息,那具被長劍刺穿胸膛的死屍,竟然真的被他掀翻了。

而弟弟果然就給壓在屍身底下。

重壓驟去,那男嬰頓時哇哇嚎哭。

嬰孩沒有被屍體壓得窒息,原來全賴他一條右臂,橫架在眼睛上,因此雖被壓著,口鼻處仍有少許可供呼吸的空間。

只見男嬰的這條右臂,竟比左臂長了好一截,中間多生長了一個關節,其怪異的程度更甚於兄長。

男孩已甚疲乏,還是一把將弟弟從地上抱起,把臉貼在弟弟的額上。

「不用怕……沒事了……沒事了……」男孩一時心裡寬慰,馬上流下眼淚來,高聲叫喊:「爹!在這裡!在這裡!」

不一會兒有一個如猿猴的身影飛縱奔來,踏過地上的血泊,發出濕潤而令人害怕的腳步聲。

男孩一眼就認出父親。事實上父親那副樣子很難認不出來:他的臉除了鬚髮和眼目嘴巴外,所有的皮膚都佈滿了符文的刺青,密密麻麻恍如一副烏青色的面具——不同的只是這副面具會動,也有表情。

父親飛快到來,張開雙臂,一把就將大小兩個兒子都抱在懷中。

男孩手裡抱著弟弟,同時感受著父親溫暖的胸膛。那股安慰的感覺,彷彿將洞穴四周的血腥氣味都驅散了。

「太好了……太好了……」父親這時才將手臂放開,伸手去檢查小兒子的身體,特別是那條古怪的長臂,確定他骨節皮肉皆無恙,這才完全安心。

男孩在一旁瞧著父親。父親總是以這副溫柔愛惜的表情,投向他們兩兄弟。可是男孩同時也沒有忘記,父親對待他們的母親,還有其他一眾妻妾時,總是露出冷酷如鬼魔的臉孔,就像把她們視同沒有生命、只供差遣使用的器具一樣……

男孩想:這麼極端的兩種情感,怎麼會同時存在一個人心裡?……

「屏兒,幹得好!」父親一手抱著弟弟,另一手牽著他:「你知道嗎?你們倆就是我一切的希望!我無論如何都要讓你們長大成人——即使用我的性命去交換!你們有一天必定以這神賜的軀體,在這凡界裡掀起巨大的風暴!你們就是我奉獻給真界神明最大的事功!」

男孩沒有聽明白父親的說話。他的眼睛卻因為畏懼而瞪大了。

因為他瞥見,父親身後出現了光華。

清冷而狹長的刃光。

武當長劍。

父親正說完那番話,也感覺到背後強烈的殺氣。但他毫無畏懼,仍然抱著牽著兩個兒子,緩緩向後轉過身來。

只見那兒站著一個長發披散的高瘦身影,手中雙劍一前一後,沾滿鮮血的刃尖直指著父親,前劍尖鋒距離他喉頸不足五寸。

武當劍士葉澄玄,他藏在亂發下的白臉沒有任何表情。眼神仍然銳利,但內裡閃著有如受驚野獸的懼色。劍尖不由自主在微微顫抖。

他正在尋找脫出「大歡喜洞」的道路,卻在屍叢之間遇上這三父子。此刻唯一阻止他雙劍刺下去的,就只有那對幼小的孩子。

父親雙膝屈曲,朝著葉澄玄跪了下來。他同時將大兒子拉到跟前,又把懷抱的嬰兒雙手向前捧起來。

——彷彿要將這兩兄弟獻給武當。

「我乃錫日勒,今帶同兒子錫昭屏與錫曉岩,甘心向武當派投誠,乞求拜入山門!」

錫日勒說時,滿是刺青的臉堅實如鐵,並無半絲驚慌動搖。

葉澄玄瞪視錫日勒好一陣子,又瞧瞧那對身體怪異的男孩,最後緩緩垂下雙劍。

「帶我出去。」

◇◇◇◇

錫日勒上武當山後,繼續為掌門公孫清研究由物移教奪來的各種奇藥,更經常親身測試藥效。

三年之後,錫日勒一次誤服丹丸,失心發狂,殘酷殺害武當山上十多名男女役工,之後仰天吐血,心脈破裂而死。

◇◇◇◇

二月的微寒早春。

荊州府江陵縣城裡的街道,一片生氣躍然。難得沒下雨的大晴天,各種販子全都冒出來大街上擺攤叫賣。茶店和酒館塞滿了春季沿江來往的客商,他們大呼小叫,催促店家把酒食送來,然後熱烈地交換各種價碼情報。

如此繁盛的街道,自也少不了各種不正經的勾當:在人叢間混水摸魚的小偷;藉故找碴敲竹槓的無賴;到處勒索商戶的地方幫派;看看熱鬧也逗逗街上良家婦女的浮滑浪子;賣假藥和開賭攤的騙徒……城街內溢滿一股既危險又刺激的氣息。

這時有一夥共五個漢子,走在江陵縣城最寬闊也最繁忙的東頭市大街上,穿插於如鰂人群之間。街道左右兩邊滿是城裡有名的飯館客店,夥計們見這幾個人衣著光鮮,自然賣力向他們招手,但五人都未理會。

走在最中間的那中年男人相貌堂堂、身材高大得像壯熊一般,身穿一襲剪裁甚合身、質料上乘的藍染雲繡長袍,頂著絲織冠,左手中指戴著一隻翠綠的玉戒指,一看就知所值不菲。這漢子不是別人,正是心意門弟子、原西安「鎮西鏢行」的主人顏清桐。

跟隨他身邊那四人,兩個是他從前的心腹鏢師;另兩個更要慓悍健碩的男人,則是南昌寧王府派給他的護衛,二人皆是劇盜出身、殺人不皺眉的傢伙。四人手上各提著包藏兵刃的布袋行囊。

顏清桐自從去年西安圍攻姚蓮舟一戰後,因為被當眾揭破了下毒手段,名聲掃地之餘,更害怕遭武當派報復,一夜之間就放棄「鎮西鏢行」的家業逃亡——如此果決,可見顏清桐這人雖然心思卑劣,但做事還是有點氣魄。

他卻沒想到,西安之戰原來早就被一股武林以外的勢力暗中監視,而那勢力竟然是遠在江西的寧王府!

顏清桐當天黃昏才一出了西安城,就被兩個男人半途截住,嚇得他以為武當弟子找上來了;待得聽見二人自稱是寧王府參謀李君元的使者,才松了一口氣。

聽到寧王府有意招納,顏清桐那一刻激動得幾乎就地跪下來叩頭。他剛剛失去了經營多年的鏢行生意,在武林上又名聲大損,倉惶逃亡間已是不知何往;堂堂朱姓親王竟就在這時刻向他招手,這簡直是難以相信的幸運!

——我還以為,今天已經倒盡了八百輩子的黴……

當時顏清桐由關中往江西路途遙遠,可也驚險無比,竟然被少林寺的那個臭和尚圓性盯上了,更一路就追蹤到九江城去!幸好最後還是將他擺脫,安全順利抵達南昌,在李君元引薦下謁見寧王。

「顏大當家……」李君元與顏清桐談話時,仍是用他昔日身為鏢行主人的稱號,語氣甚是尊重:「閣下雖一時名聲受累,但在武林上見多識廣,更是名門之後,他日我們王府與武林中人打交道,大當家必然幫得上忙。」

顏清桐本來就猜出七、八成來,如今聽了李君元的說話就更加清楚明白:寧王招他,是為了吸納武林高手為己用。

——至於將來「用」在什麼地方,那就更不必明說了……

顏清桐在南昌安頓後,馬上遣人送信回西安,聯絡鏢行心腹舊部,護送他的家人妻小到來。如今聚在顏清桐身邊的昔日鏢師好手共有十三名,也算重整了自己的勢力。

入仕王府數月來,顏清桐以南昌府為中心,廣為招集武林以至江湖黑道里的好手,有時甚至遠到鄰省去招募人才,全心全意為寧王府護衛軍充實戰力。他雖然因為西安之事蒙了污名,但畢竟出身於「九大派」之一的心意門;他本身又是走鏢押貨起家,江湖上人脈頗廣,亦擁有厲害的交際手腕。更重要的是他熟知武人的心思習性——這正是李君元這等外行人最要倚重的地方。

在顏清桐的遊說下,已有百多名武人和黑道好手投入王府效力;另有許多雖未被招入軍,顏清桐亦已向他們送禮打好關係,將來寧王府果真起事出兵,他們將多半來附。這些人等雖然都不是武林裡的一線高手,但相比從前只靠招集匪賊,現時南昌護衛的實力確是提升了不少。

——寧王賄賂大量京官,雖已令招軍一事名正言順,但畢竟還得避免引人注目,常設的人數不能太多,於是想到以武者及劇盜為主力,行精兵之制;當今朝廷兵事廢弛,從前建立的衛所直轄軍,經年來逃亡者眾,僅存虛籍,實際上地方守備主要靠募用民兵,操練甚少,若以此精銳好戰的狼虎之兵迅速突擊,必如摧枯拉朽。

顏清桐的貢獻大受王爺嘉賞,但他絕對不敢鬆懈,仍在努力招募強者,向王爺展示自己的價值。只因他才加入王府不久,突然就來了一個非常厲害的競爭對手——那個號稱「波龍術王」的巫紀洪!

——這姓巫的又是武當派的傢伙……武當啊武當,我上輩子欠了你們啦?

巫紀洪武功之強,就連顏清桐都感到驚訝。每次在王府裡碰見他,顏清桐都總不住奉承巴結;背地裡則天天咒罵,並且苦思有何對策,能夠為王爺多吸納一些真正的高手,以免風頭都被巫紀洪跟麾下女將霍瑤花搶去了。

這一天顏清桐到來江陵,正是因為聽聞近期荊州一帶的江湖上,冒出了一個神秘高手,因此要親眼看看斤兩如何,是否另一個值得遊說的目標。

顏清桐久經江湖,深知像這類在黑道打出名堂的狠角色,名過其實的大有人在,許多都靠誇大戰績威嚇對手,比如說自己斬過多少官兵、從哪座大牢逃脫出來之類;也有的經巷裡坊間口耳相傳,被渲染成神魔般的高人,什麼日行千里、刀劍不侵的傳說都有,結果真人現身,本事連傳聞中十之一、二都沒有。

可是顏清桐上個月只為王府招納得四人,而且武藝都稀鬆得很(至少顏清桐那疏於練習的「心意三合刀」就夠打發他們),教他更急於尋找像樣的強手——就算只有一個也好……

——即使比不上波龍術王那瘋子,至少要跟姓霍的婆娘有的打!

顏清桐一行人甫抵荊州府域,他就向當地相熟的江湖朋友打聽——過去「鎮西鏢行」的鏢車也常在這兒經過。一問之下,得知傳聞中那高手應某幫派之邀將要去江陵助拳,於是顏清桐也匆匆趕來。他再多花些銀兩在城裡打招呼探聽,更加確定那人真的來了。

——姓陳的,你不要讓我失望啊……

這時在東頭市大街,其中一方揚起了騷動。顏清桐急忙帶著手下過去看看。

人聲鼎沸之間,呼喊聲亂成一團,最初完全無法聽得清楚,後來才漸漸辨得出人們正在爭相叫著:

「來了!鬼刀陳來了!」

◇◇◇◇

坐落在東頭市大街馬井裡的飯館「悅東樓」,那兩層高樓的外頭已經被人群圍滿了。

他們都想爭睹:近來在湖北道上突然冒起的這個「鬼刀陳」,到底是個怎樣的怪物?

圍觀的人裡,多半也是地方幫會的無賴流氓。近月江陵城裡兩個角頭老大:斑四爺與趙黑臉,為了搬卸船貨的利益已經打過好幾場架,人們都關心到底誰勝誰負;現在聽聞趙黑臉竟然花重金請來鬼刀陳助拳,更加是絕不可錯過的高潮戲目,這群好事之徒,就如蒼蠅見了血一樣。

自從橫行荊、湘的女劇盜「狼娘」霍瑤花數年前銷聲匿跡之後,本地江湖已經許久沒有出現過這般矚目的人物。有的人甚至從鄰近縣鎮趕過來觀看,哪怕只見著這鬼刀陳一眼,也算不枉。

顏清桐擠在人群之中動彈不得,很是不耐煩。四周的人都在交換關於這鬼刀陳的傳聞。

「我聽說這個陳爺確實刀法如神,一拔刀出鞘,嚓的一響,三顆人頭同時都往上飛!」

「你有親眼見過嗎?」另一名流氓皺著眉反駁:「跟我聽來的不一樣。」

先前說話的人不服氣:「你倒說來聽聽。」

「我聽說,鬼刀陳確實刀不離身,可是他到現在連戰連勝,打倒許多高手,卻一次也沒拔過刀,用的是拳法!他那手拳,就像變戲法一樣,旁人看也看不清,對方就倒了!」

「呸,亂說!哪有人號稱『鬼刀』,卻不拔刀的?」

「那是說他的刀用了很多刃下冤魂去煉,等閒不拔出來……」

「這個我也聽過……」旁人插口。

眾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說著說著,關於鬼刀陳的武藝如何,已經出現十幾種說法。

顏清桐過去從沒聽過「鬼刀陳」這麼一號人物——或許應該說,就算聽過也不會記得。江湖上叫「鬼刀」、「神槍」、「神拳」之類外號的人多如牛毛,就連尋常街頭賣武藝的也愛這般自誇,沒什麼稀奇;陳又是大姓,更不可能讓顏清桐聯想起當地武林什麼有名的人物或家族。

然而荊州一帶是大江水路要地,航運的利益關係盤根錯節,滋生黑道幫派甚多,鬥爭頗烈,顏清桐過往走鏢至此也要萬分謹慎。這鬼刀陳能在這裡打響名堂,就算不是一流高手,至少也有些過硬的本領。

這時人群突然惶恐地分開兩邊,讓出一條通道來。

「要命的別攔路!」新來了一群人,當先一個小夥子呼喝著。在場的城裡人都認出來,正是斑四爺的手下。

只見那碼頭苦力出身、如今已是江陵一方惡霸的斑四爺,健碩的身軀穿著絲毫不合襯的高貴衣冠,帶著大夥手下,排眾往「悅東樓」大門走去。

在場較具資歷的道上流氓,看見跟隨在斑四爺身後那些人,簡直看傻了眼。

「那……那不是洪家兄弟嗎?」顏清桐聽見旁邊一名流氓低聲說。

「什麼?砥石村的洪家兄弟?」另一人驚訝地呼叫。

只見斑四爺身後有兩個一般模樣的漢子,身材厚得像兩顆圓滾滾的石球,才二月天氣卻都穿著短衣,展開衣襟露出滿是傷疤的胸膛。這對出身城郊砥石村的洪喜、洪樂雙生兄弟,天生就氣力過人,在村子早已是人見人怕的小霸王;後來又雙雙拜入了虎牙山猴拳門,學得一身硬功,成了當地有名的打手,常常收錢為土豪出力。他們四顆岩塊般的大拳頭,不知打歪過多少人的鼻子。

眾人再看跟在洪氏兄弟後面那幾副臉孔,更嚇得說不出話來:一個瘦猴似的中年人,頸項掛著根鐵鏈,兩段短鐵棒從鏈子兩端垂在胸前,正是江陵縣城南市街裡有名的黑道打手鐵掃子李;另一個衣衫髒得像乞丐、破褲子從膝蓋下露出光光兩條黝黑毛腿,人人認得是專門在廟會強討路錢的蘇八腳;腰掛皮革帶子,上面插著解腕尖刀與破骨屠刀的壯漢,是在東頭市做買賣的關屠子,兩年前才來縣城,人人都傳說他在別的縣鎮背了三條人命在身;最後是一身八卦繡圖長袍,背帶著長劍的馮道人,也是今年才在荊州府一帶道上吃飯的人物,曾是綠林翦徑的獨行大盜,有人說他會妖術作法,更有人說他學過鼎鼎大名的華山派神劍……

這幾個連同洪氏兄弟共六人,都是城內以至鄰近地方最負名聲的江湖高手,人人視為地煞凶星,如今斑四爺為了對付鬼刀陳,竟不吝嗇地一口氣全請來了!

「不得了……」旁觀的人都在驚嘆。但那六個煞星的表情毫不在乎,神情彷彿就只是來「悅東樓」喝酒一樣。

斑四爺的十來個親隨手下前後開路,讓四爺和六人順利走進了大門。「悅東樓」裡也早就有斑四爺和趙黑臉的手下在守候,待四爺等人進去後,又把其他想看熱鬧的人拒諸門外。

「你們看……」顏清桐聽見旁邊一人指向大門說:「趙黑臉的手下,看見這些爺們到來,臉都白了……嘿嘿,我看這次趙黑臉只請一個鬼刀陳,是太過託大啦……」

顏清桐剛才也留意經過眼前的那六個好手,心裡已在盤算:要是鬼刀陳只是徒負虛名的傢伙,我就轉而招募這幾個,也算不虛此行……

他向手下鏢師使個眼色,那鏢師會意,掏出錢袋來擠到酒樓門前,跟其中一個看門的漢子搭話,又向他掌心塞進一錠銀子。

守門人把銀子收進衣裡,再打量一身華服的顏清桐,原來惡狠狠的臉容立時軟化為笑臉。

「這位顏爺是遠來的貴客,要來做見證的,招呼他上樓去!」

所謂有錢能通神,顏清桐等五人順利入內,兩個鏢師又再掏錢向門裡看守的眾人打點。

顏清桐進得樓下大廳,只見塞滿都是斑、趙雙方手下。他久歷江湖,這種場面也見過不少,深知幫派如此相約群鬥談判,必早已向衙門使了錢,這裡方圓數條街道里,恐怕都看不見半個差役官人。最可憐的自然是這「悅東樓」的老闆——可是面對這些惡霸強豪,又有什麼拒絕的餘地?

顏清桐再上一層樓,看見那二樓廳子裡已然擺起了陣勢。

剛上來的斑四爺跟六個強手,佔據著東首靠窗的兩張大飯桌。那六人都是不好惹的人物,聚在一塊兒,更散發出一股教人窒息的氣勢。

洪氏兄弟、鐵掃子李跟蘇八腳都是一臉不耐煩,只想快點打完架,收了報酬的餘數就走;關屠子則一臉陰沉,手掌不離腰間刀柄,他在這市集有家生意不錯的店子,並不缺錢花,來打架本就因為手癢想殺人;至於馮道人坐得跟那五人稍遠,左右看看他們,臉色有點不悅,似乎不滿意斑四爺同時找來這麼多人。

六人臉容雖似乎輕鬆,但暗地裡全在打量坐在對面西首廳角的傢伙。

那邊自然就屬趙黑臉的陣營。左臉頰上長著大片胎痣的趙黑臉,看見斑四爺請來大票煞星,既恨得牙癢,心裡也有點虛怯。

「韋兄弟,這個……有問題嗎?」趙黑臉以沙啞的聲線,悄悄問同桌一個小子。

那年輕人名叫韋祥貴,看來年紀二十五、六,臉皮俊白,身子消瘦,半點不像會打架的模樣,此刻卻是氣定神閒,拿著酒壺自斟自酌。

「趙老闆……」韋祥貴喝了一口微笑說:「只要你親眼見過我這兄弟打架,就絕不會這樣問。」

廳旁還有幾桌人客不屬任何一方,其中有的從衣飾可知是城裡豪商和有名望的人物,看來是擔任這一戰的見證人。顏清桐跟手下混到他們中間,然後才仔細去看他這次遠來江陵要見的那個人。

那坐在趙黑臉和韋祥貴之間的男人,身穿一襲洗得發白的寬闊青色斗篷,斗篷的頭罩仍然蓋著,掩去了大半面目。他身材不高,但肩背顯得甚壯厚,背後斜掛了一個長長布包,看來確是柄大刀無疑。

——這就是鬼刀陳?

顏清桐片刻不停地注視他。鬼刀陳卻只靜靜坐著,面對剛出現的六個對手,沒有絲毫反應。

——是自信?還是已經被嚇得不敢動了?

雙方既已齊集,趙黑臉清清喉嚨,站起來朝斑四爺放話:

「斑四,那碼頭生意的事情,我們依約,今兒就在這裡解決!」

斑四爺也站起來,自信滿滿地朝趙黑臉笑笑,正要發言,卻被一記聲音打斷了。

一記大大的呵欠。

來自那斗篷頭罩底下的嘴巴。

「我來是為了打,不是聽廢話。你們什麼約定的,我才不管。」

那青白色的身影猛然躍起來,無須任何預備動作,一下子就從坐姿跳上了跟前的飯桌,雙足落在桌子中央,把碗盆踢得翻飛。

他身後的韋祥貴抱著手裡酒壺和杯子,後仰閃避飛濺的湯水,不住在哈哈大笑。

在場眾人訝異莫名,仰頭瞧著站在桌子上的鬼刀陳。

一般江湖幫派如此相約鬥武,都是因為群戰死傷花費太巨,或者不欲惹官府不滿,才用這方法解決糾紛,故此事前必要有一套見證立約的規矩,亦可讓任何一方在開打之前見機投降;可是鬼刀陳全不把這江湖慣例看在眼內,說話毫無江湖人應有的氣度,反倒活像個好鬥的頑童。

斑四爺那邊的六個高手全都被鬼刀陳此舉觸怒,狠狠地盯著那青衣身影。

鬼刀陳緩緩將頭罩拉下來,露出一頭沒有結髻的長長亂發,跟一張年輕而野性的臉。

銳利而充滿挑釁之色的狂熱眼睛,往下俯視六人。

「就只這些嗎?一起上吧。」

又是另一句令人訝異的說話。

然而此刻在人群之中最驚訝的一個,卻竟然是顏清桐,他全身冒著冷汗,嘴巴張大得足以塞下自己的拳頭。

因為這個「鬼刀陳」,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見。

上一次,還未足一年之前。

西安·「盈花館」。

◇◇◇◇

錫曉岩在武當山的最後一夜,是兩個月前。

寒冷的黑夜中,他閃著一雙亮如獸目的眼睛,從唇齒間透出一陣陣霧氣,在伸手難以見物的樹叢裡奔跑,登往武當山南麓一片坡岩。

他背負著愛用的藤柄長刀,右長臂如平素一般,以袖子和黑布帶抱束在腹間。在這又暗又崎嶇的山坡密林裡,他卻未用左手輔助爬行,全靠一雙健腿平衡和前進。

他穿著一身「兵鴉道」黑制服,整個人猶如融入了黑暗;唯獨左手掌心,正輕輕捧著一塊雪白的物事,微微反映枝葉間透來的月光。

錫曉岩把左手端在胸前,謹慎地捧著那東西,足下卻無半絲停滯,大步邁腿踏上一層又一層的岩石,響亮的足音把林間入睡的鳥兒都驚醒了。他這攀躍的身姿,充滿了一股剛勁的動能,就唯有捧著東西的左手卻輕柔軟綿,把踏步間的搖蕩顛簸都卸去,彷彿這條手臂跟身體分開了。

他穿過樹叢,雙腿猛地一躍,壯碩的身軀帶著飛散的枝葉升起,一氣著落坡頂的岩石上。

面前只剩一片豁然開朗的星空。

錫曉岩迎著寒冬的夜風靜止喘息,細細雨點打落他血氣旺盛的臉上,瞬即化為蒸氣。

好一會兒後他才垂下頭來,看看左掌裡捧著的東西。

星月光華映照下,可見他掌心裡托著一方豆腐,兀自因風吹而顫抖。經過這一大段的奔躍旅程,豆腐竟無破裂崩散。

錫曉岩咧齒而笑,將豆腐往嘴巴塞進去,一口就吃光了。

「成了……」

這個捧豆腐爬山的練法,並非武當前輩所授,而是他自己想出來,以考驗自己能在最激烈用力的活動間,左邊的肩、臂、腕、指仍能保守鬆柔的分寸。

自從回到武當山這大半年,錫曉岩就全心全意跟隨尚四郎與幾位會「太極拳」的「鎮龜道」師兄,學習化勁柔功,以補償右手「陽極刀」偏於一極之不足。

為的當然是有天能夠打敗荊裂。

錫曉岩用衣服擦擦手上的豆渣,在岩石上立開馬步,迎著明月與星光,又再練起「太極」化勁的勢法來。在腰胯帶動下,手掌在黑夜中劃出一個個無形的圓弧,再變為螺旋,化作纏絲……

練功時得心應手的喜樂,充溢著他的心靈。

一幅暴烈的影像突然閃進了腦海。

刃光。血紅。

錫曉岩的左掌從柔一變為剛,剎那猛然一拳擊打在足下岩石上,於黑夜間發出一記沉響。

——不對!不是這樣的!我練武不是只為了自己快樂!

而是為了鬥爭。

錫曉岩感覺身軀像被烈火燃燒。心裡浮起了已逝兄長的臉容,還有他常常複述父親的說話。

「我們要成為世人都不敢直視的戰士。」哥哥這樣說:「這是上天給我們的命運。」

可是哥哥在還沒有完成那命運之前,他的命卻先給一個人斷絕了。

那個男人。那張討厭的笑臉。

錫曉岩每一次想到他,都把牙齒咬得勒勒作響。

——然後還有那男人身旁的紅衣身影……

錫曉岩多麼希望,這兩個人此刻就在自己跟前。然而辦不到。姚掌門在西安當著那許多人面前,親下了五年不戰之約;回到武當山後,他又再次明令,這段日子裡眾弟子不得下山尋戰。

錫曉岩左手緊緊抓著衣襟。這襲由師兄陳岱秀親手為他縫製的「兵鴉道」制服。如今無法下山南征北討,穿著這套黑衣又有什麼意義?他知道「兵鴉道」裡的眾多同門,有許多人跟他一樣感到苦悶。只是沒有人比他更強烈。

——我明明不該窩在這山裡……

他深知自己苦練的柔拳已有成績:與尚四郎練習推手摔拿時,他只憑單手也能相持許多個回合;要是將右拳的剛勁亦配合運用,尚四郎肯定招架不住。

有一次副掌門師星昊親身過來武場觀看他們修練。師星昊瞧著錫曉岩好一會兒,然後不徐不疾地說:

「也許再過幾年,要換位了……」

師星昊那張破裂的嘴巴,說出來的這句話聲音有點含糊。可是在場每個武當門人都聽得明白,一一瞧著錫曉岩。

師星昊這是承認了:錫曉岩具有挑戰副掌門之位的潛質!

得到師副掌門如此肯定,錫曉岩自然興奮不已,但同時也令他更焦急要與荊裂再戰。

——我有這個把握!

相比那復仇的一戰,什麼挑戰副掌門之位,對他無足輕重。

此刻錫曉岩俯視下方幽暗的山坡。心裡一把聲音不住在慫恿:

——下山吧!

他想到武當派的戒律。在求道的路途上,不管是誰阻礙你,也必得越過他。

即使那是掌門,或者武當派本身。

——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

雨息。雲散。月色更亮。

錫曉岩一想通,心頭驀然一片清朗。就如他面前這片夜空。

什麼都不用回去拿了——除了背上這柄刀,還有什麼非帶不可的東西?

他甚至打消了臨行前往兄長墳墓告別的念頭。

——他會明白的。

錫曉岩豪笑一聲,就往下方山林躍進去。

他知道武當山腳周邊的幾條道路,都有樊宗等「首蛇道」同門把守。那麼我就穿越最難走的山野下去吧!若仍是碰上他們,就看他們攔不攔得下我來……

錫曉岩就是懷著如此單純的心思與慾望,踏上出走武當山之路。

——結果那一夜錫曉岩安然下山,並未被人發現。他不知道那是因為同一個晚上,樊宗正在跟蹤著侯英志,故而沒有巡視錫曉岩所經的那片山腳。

◇◇◇◇

離開武當山三天,錫曉岩發現了一件事:闖蕩江湖,只帶一柄刀子是不夠的。

為躲過武當同門追蹤——雖然不肯定他們是不是這麼在乎——他避開武當山方圓幾十里的城鎮,一直在走野路。

餐風露宿,錫曉岩最初滿不在乎。

——身上連個饅頭都沒帶,那又如何?大不了就在林子裡打野獸吃!

然後他才知道自己是多麼幼稚。會打人,不代表你就會打獵。錫曉岩自小在武當山長大,除了拚命練武之外,什麼活兒都沒有學過,完全不知道狩獵的技巧;主力鍛練剛猛硬功的他,亦沒有「首蛇道」同門般踏步無聲的輕身功夫,反倒是一身罡氣外露,走在樹林裡,遠遠已經把飛禽走獸都嚇跑,別說要走到刀鋒可及的距離,就連擲塊石頭都辦不到。

那幾天他就靠胡亂摘些野果充飢,吃得肚子也發酸。這時候他才明白:從前在武當山飯來張口,是多麼幸福的事情。

走了三天,錫曉岩終於出了樹林走到大路,剛好碰上一隊帶著手推車與騾子、結伴而行的客商。赫見這麼一個背帶長刀、一身泥巴的大漢跳出來,客商還以為遇著翦徑強人,紛紛舉起隨身的刀棒準備對抗。

此刻跟在森林裡時狀況正好相反:錫曉岩要「獵殺」這十幾個客商,實在跟捺死一堆螞蟻沒什麼分別。

——可是武當派的武功,不是這麼用的。

——那是用來對付強者,或者至少自命強者的人。

看著這些商人驚慌得顫抖的刀棒,錫曉岩做了一件從來沒想過會做的事情。

他向眾人伸出手掌。

「給我一點糧水好嗎?我餓。」

客商們都鬆了口氣,把刀棒垂下來。

——他們並不知道,自己的性命剛才懸在一條多麼幼的絲線上。那根「絲線」,也是錫曉岩身為武當武者的底線。

在臨別之前,其中一個已經頭髮半白的老商人,忍不住走向正在狼吞虎嚥的錫曉岩,拍拍他的肩膀。

「年輕人,賣掉這口刀子,回家老老實實的耕田去吧。」

◇◇◇◇

到得東面的谷城,錫曉岩一身沾滿污泥的「兵鴉道」制服,已經看不見原來顏色,混在城裡人群中,看來就跟乞丐流浪漢無異。

為免惹人注目,他將袍子撕了一片,包裹著背後露出的刀柄。

錫曉岩根本不知道荊裂和虎玲蘭他們去了哪兒。他只是想,上次分手是在西面的關中,那麼他們現在多半到了東面或南面去。

上次出征西安,是他首次出遠門,而且一路上也有師兄帶引,天地之大,他心裡無半點大概,現在如何去找荊裂,實在是全沒頭緒。走這幾天路已經如此艱難,他不曉得該怎麼再走下去。

口袋沒有半文錢,在谷城裡餓了大半天,錫曉岩心裡開始萌生出各種念頭。他好幾次在賣小吃和水果的攤子前徘徊,心裡在不斷說服自己:

——看見想吃的東西就去拿,這可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啊!

他悄悄把手掌伸向一顆梨子。

然而就在這時刻,街道上人群一陣哄動,許多男子都往同一個方向湧去。錫曉岩不明所以地瞧過去,一時已忘記了偷梨子。

後頭有個人跑過來,快將碰上錫曉岩的背項。錫曉岩敏銳的感應並未因飢餓而削弱,轉身左臂一劃,一把擒住那人衣襟。

只見手中是個跟他年紀差不遠的傢伙,身材瘦削,青白的臉並沒有因為突然被抓而驚愕,卻顯得很焦急。

「放開我!我要去賺錢!」青年用力想掙開錫曉岩的手掌,卻像被鎖在鐵枷裡,動彈不得半分。

「出了什麼事情?」錫曉岩看著人們奔跑的方向。那群人跟這青年一樣,都是一堆文不成武不就、卻又不安份的無賴潑皮。

「去打架呀!」那青年大叫著說。

一聽「打架」這兩個神奇的字,錫曉岩好像腦袋被一盆暖水迎頭淋下,頓時舒泰開來,忘記了飢餓的痛苦。他的手指不自覺放鬆,那青年一把掙脫,繼續往前走去。

錫曉岩連忙也跟著這青年上前。

眾人聚集在一家米號的門前。一個中年男人高高站在條凳上,被幾重的人群包圍,他左右看看四周,就如市場上買菜的人挑貨一樣。

「三十個!」那男人舉起三根指頭說:「這次張老爺要請十個!」

錫曉岩站在人叢裡,疑惑地仰頭瞧那男人。先前的白臉青年正好站在他旁邊,看錫曉岩的模樣知道他是新來谷城的,於是解釋說:「是城裡『陸通號』的張老爺,要跟別的幫派打架,僱人去撐撐場面。這個吉叔專門當仲介。」

錫曉嶺打量一下青年的身材。青年知道他想什麼,擺擺手說:「這種場合,只是擺開人馬,大多不用真干;要是真的開打,躲到後頭就好了。沒有比這更容易賺的錢。」

那中年男人吉叔已經挑了好幾個漢子,其他的人紛紛舉手呼喊,希望吸引他的注意。

吉叔在人叢裡瞥見錫曉岩。錫曉岩雖然不高,卻有一股跟在場眾多無賴截然不同的氣質,吸引了吉叔的眼睛。

「你!」吉叔指著錫曉岩呼喝:「背後那柄是刀子嗎?」

錫曉岩點點頭。

吉叔招招手,示意他被選中了,喚他進米號去。

「一起的!一起的!」白臉青年卻在這時一把揪著錫曉岩衣袖,向那負責招打手的吉叔猛地揮手,又暗中向錫曉岩露出哀求的眼神。

錫曉岩看看他,耐不過他的請求,也就再次朝吉叔點點頭。

吉叔見錫曉岩的儀表,肯定能令張老爺滿意,心裡很想招他,無奈就說:「好吧!一起都進來!」

白臉青年喜滋滋地推著錫曉就往前走。

錫曉岩一向不喜歡被人如此碰觸;這個瘦弱青年也跟武當山的同門很不相同。但也許是這幾天太過孤獨的關係,錫曉岩對青年沒甚抗拒,由得他催促著自己向前,排開人群向米鋪走進去。

「我叫韋祥貴,吉祥富貴。」青年笑著問錫曉岩:「你呢?」

錫曉岩不想把真實姓名隨便告訴一個剛相識的人,想了想就順口胡謅說:

「我姓陳。」

◇◇◇◇

正當江陵城街頭因「鬼刀陳」來臨的消息而鬧得沸騰時,沒有多少人注意,有個女人孤身牽著馬在街道里走過。

霍瑤花以厚厚的披風掩蓋了婀娜身段,頭髮和下半臉亦用大巾包覆,只露出一雙長長的美麗眼睛。這身風塵僕僕的粗糙衣袍,加上手牽的馬兒掛了行囊,讓人以為是從西面遠來的客商。

——鞍旁有個看似裝著什麼貨物的長長錦盒,內裡當然是收藏著她愛用的大鋸刀。

霍瑤花跟著人群,同樣往「悅東樓」的方向走去,只是她腳步不徐不疾,神態也不如其他爭睹「鬼刀陳」的人般焦急。

「到底是個怎樣的傢伙呢?……」霍瑤花走著時心裡不禁問。

她這次一路從南昌跟蹤著顏清桐回到湖北故地來,自然是受了波龍術王巫紀洪的命令。

「你替我去看看,那姓顏的在搞什麼。」巫紀洪那天忽然這樣向霍瑤花說。

「那傢伙?……」霍瑤花不解地揚了揚眉毛。顏清桐雖說受寧王府參謀李君元器重,但論武功智謀,皆不可能威脅波龍術王,何以術王會將他放在心上?

「這種小人,雖然成事不足,但賣弄起小聰明來,作梗敗事的本領卻不可小覷。日後我們要與他共事,多瞭解一下總有好處,荊州是你老家,正好就由你去看看。」

霍瑤花面有難色。劇盜出身的她,在荊州一帶樹敵甚眾,包括黑白二道,如非必要,她可不想輕率重訪。

術王看著她的臉色,又說:「何況你在這裡,也沒有什麼事情可幹吧?」

他這句話饒有深意,霍瑤花聽了,漸漸明白他的意思:術王特意要她去荊州,不只是考驗她的忠誠,也要她磨勵一下精神。

對波龍術王來說,霍瑤花就是一條豢養來咬人的惡犬,當然不能讓她的犬齒變鈍。自從托庇在寧王府羽翼下,這些月來霍瑤花都是患得患失,沒有了昔日術王麾下「護旗」的銳氣,這點絕對逃不過巫紀洪的法眼。

巫紀洪心思再厲害,也不會想到霍瑤花精神不振,是因為思唸著荊裂,還道她因為在王府太過安逸,因而戰志怠惰了下來。

霍瑤花聽出術王意思,也就不好推托,領命獨自跟蹤顏清桐而去。

回到了荊州老地方,霍瑤花的心情確實好起來了,回想從前為寇橫行江湖的日子,何等的逍遙自由。

——也許,我可以就此離開……

旅途上霍瑤花不只一次生起逃走的念頭。

——然後,就去找他……

可是每次她都只對著自己苦笑搖頭。她沒有這樣的勇氣。霍瑤花深深知道,波龍術王憎惡叛徒到了何等程度。尤其在梅心樹、鄂兒罕和韓思道都死去之後,假如她也叛逃,不難想像波龍術王將如何瘋狂追獵,就算要他放棄王府的一切,也肯定在所不惜。

——而要逃避前武當派「褐蛇」刺客的咬噬,更是世上極少人有把握做到的事情。

孤身走在天空地闊間,霍瑤花仍是感受到那條無形的鎖鏈。

不過霍瑤花至少做到了一件事:她這數月來已經戒除了對「昭靈丹」和其他物移教藥物的依賴。現在人在外頭,不必像在王府裡常常要假裝服藥瞞騙術王,她更感到輕鬆。

今天跟著顏清桐進入江陵縣城,霍瑤花格外提高警覺。從前她在荊州府裡作過許多迷天大案,殺害的差役捕盜,算上腳趾頭都數不完,官府裡的海捕文書積厚成寸;荊州一帶更是她師門楚狼刀派的根據地,她當年弒師出逃後,又誅殺過好幾個追殺她的同門,這段血仇對方絕不會輕易忘卻……

一想及此,霍瑤花又把頭巾拉得更低。她並不害怕與仇敵戰鬥,只是那並非她此行的目的。

她牽著馬兒,繼續隨著眾人沿街而行。顏清桐也往那邊去了,雖然已消失在人叢之中,但霍瑤花並不擔心會跟丟:她看見街上這般陣仗,就知道顏清桐要找的人已經來了。

霍瑤花對此事也甚為好奇。她本就出身於荊州武林,深知這兒名門大派甚少,黑道綠林裡的真正高手也寥寥可數——否則她一個女子不可能從中冒出頭來。到底顏清桐來找的是個什麼傢伙?

——可別又是個名大於實的混賬臭男人啊……

霍瑤花走到「悅東樓」外,瞧見包圍著高樓那好幾層的人群。

四周最擁擠的這一刻,霍瑤花反而敏感地發現不妥。

有人正在監視她。

布巾底下的櫻唇不屑地微笑。

——終於找到來了嗎?……

這剎那,上頭發出一記隆然巨響。下方的人群合和發出轟動的驚呼聲。

「悅東樓」二樓朝東的一面窗戶被撞破,一個黑影猛烈飛墮而下。

◇◇◇◇

沒有人看得見,關屠子是怎樣撞穿了「悅東樓」的窗戶跌出去。

一切就如變戲法一樣。

當「鬼刀陳」——也就是錫曉岩——從桌子一躍而下,跳入對敵雙方之間那片空出的地方同時,坐得最接近的關屠子,已然暗中拔出腰間皮帶上的一雙屠刀,無聲無息欺近過去,要趁對手還未站穩就施以突襲。

關屠子進攻之際,他那本來就輪廓深刻的臉,更顯得可怖陰森。他搶先進攻,並不因為是六個好手裡最勇敢的一個,純是因為他渴望刀子染血。

——巷裡間的傳聞沒有錯,關屠子確是背著人命,不過數目遠超過人們所知。單是搬到江陵來的兩年裡,城內有五宗無頭命案,其實正是出自他手,死者中更有女人和小孩。他本就是個嗜血的殺人狂。

關屠子那一刻已及錫曉岩身前,右手的砍骨刀從上猛揮而下,左掌裡的尖刀則同時狠狠刺向錫曉岩腹側。關屠子雖只練過一些粗淺武藝,但自年少就屠宰為生,天天拿刀子幹活,所鍛鍊出來的勁力和協調,可不輸於武林刀手。

就在無人看得清的瞬間,砍骨刀已然從錫曉岩身側掠過,同時下方的解腕尖刀則深深刺入關屠子自己的肚腹裡——他左手兀自握著刀柄,就像突然自刺一刀!

錫曉岩軀幹再一聳動,關屠子就全身向後倒飛,轟然撞破後面的窗格,直墮街心!

外面傳來群眾的驚呼。

緊接而來是洪氏兄弟和蘇八腳。洪喜與洪樂二人,在關屠子發動的同時已經掀翻桌子搶上去,要撿個現成便宜:關屠子若是得手,他們就在「鬼刀陳」身上多揍幾拳,好沾些功勞名聲;關屠子要是失手,「鬼刀陳」也必然分神,他們左右四拳夾攻,對手定必招架不了!

這對雙生兄弟合作已久,自然心意相通;那乞丐似的蘇八腳卻也跟他們一般心思,同樣要來搶擊,正好就在兩兄弟之間攻入!

然而三人都料想不到,關屠子竟在半次呼息之間就被殺敗!

——這「鬼刀陳」,何方神聖?……

既已躍入戰圈,再無選擇餘地——像他們這種黑道打手,都是靠那麼一點不要命的名聲吃飯。三人只能硬著頭皮,全力向「鬼刀陳」攻擊過去!

洪氏兄弟跟蘇八腳,本來還互相嫌棄對方爭功礙事,此刻卻全神貫注地合作:洪喜從左側以一記鞭拳揮向錫曉岩的耳朵;洪樂在右扭腰轉身,用橫拳勾擊他肋骨;正中央的蘇八腳踢起毛茸茸的右腿,穿著破麻鞋的足掌朝錫曉岩下巴襲去!

——蘇八腳本是湖南丐幫弟子,跟隨幫中長老學過不少武藝,尤其擅長腿擊,這記前躍踢出的「飛砂腳」火候可見十足。他因好色被逐出丐幫,只好北上來到荊州,平日靠著威嚇與硬功夫,強索人家錢物過活。

三人攻勢配合甚妙,兩拳一腳將錫曉岩身前及兩側都封死,除了後退別無他途。這正是三人盤算:至少擊退「鬼刀陳」於一時,看清他的路數再說!

——可是看在錫曉岩這個武當「兵鴉道」精銳的眼裡,這三招合擊之勢,破隙大得就像溝河一樣。

錫曉岩不退反進,斜步搶到右面洪樂的左側外門,肚腹一縮側轉,那勾擊來的中路橫拳只能掠他腰腹而過;他同時左掌往下圈撥,一把拍在洪樂這記橫拳的手肘外,掌根乘著腰胯的轉勢推送!

——錫曉岩先前已用過「太極」化勁,配以關節扭擒之技,將關屠子猛刺來一刀借力反送回其肚腹,順勢一招「肩靠」發勁將之撞飛;這近來苦練有成的柔拳一經施展,錫曉岩意猶未盡,又再運用起來。

洪樂那橫拳擊空,其勢未停,卻發覺肘處傳來一股勁力順水推舟,將他的拳勁向旁猛送,洪樂感到全身有如置身強烈的漩渦之中!

他無法控制,就被自己的拳頭帶著旋轉,足下失去平衡,身體向橫摔出,正正撞向飛踢而來的蘇八腳!

蘇八腳本來正大大跨腿高踢,未料洪樂突然失控衝來,那記夾帶著洪樂本人拳勁與錫曉岩掌力的橫拳,不偏不倚擊在蘇八腳胯下要害,蘇八腳發出慘呼同時,洪樂的身體又跌入他懷中,兩人扭撞成一團!

另一邊的洪喜鞭拳掃至,然而錫曉岩早就不在原地,身在那位置的換成了摔跌中的洪樂,洪喜猛拳收勁不及,狠狠擊打在弟弟後腦上,洪樂抱著蘇八腳,人仍未倒地,卻已先兩眼翻白昏死!

洪喜拳頭還未收回來,又感到胸口衣衫一緊,被五根指頭猛力擒扯,緊接左腿遭敵人以足內彎一掃,身體就如人偶,毫無反抗之力被投摔出去!

洪喜只覺天旋地轉,還沒看清對手在哪兒,卻感到頭顱傳來一記尖銳而火辣的劇痛,跟弟弟一樣失去知覺!

原來那是第五人鐵掃子李,他想趁混戰從後偷襲「鬼刀陳」,全不管誤傷己方,揮起鐵棒小掃子就攻過去;錫曉岩以他猛獸般的感應警覺了,抓著洪喜施一記絆腿摔跤,將他扔向鐵器來襲的方位,以洪喜的腦袋擋下那記狠狠的掃子,洪喜的頭殼頓時炸出一叢血花!

鐵掃子李一擊未得手,重整已沾血的小掃子,呼呼在身前舞起連環花樣,那高速揮動產生的破風之音,甚是驚人。

他對自己這賴以成名的奇門兵器甚有信心,這鐵棒花一展開來,身前就如多了一道傷人的鐵壁,即使不能克敵,自己先立於不敗之地。

錫曉岩放下失神的洪喜,垂著左掌站在鐵掃子李前面,鼻頭跟那掃子鐵棒掠過之處相距僅僅寸許,揮舞生起的急風吹動了他前額的頭髮。如此接近地面對這力足開碑裂石的凶器,錫曉岩卻毫不動容。

四周眾人看見連環倒了一地三個惡煞,吃驚得連呼吸都停頓。他們此時知道,外面的傳聞是真的:這個「鬼刀陳」,對敵果然從不拔刀,只靠拳法——而且只用單手!

瘦猴似的鐵掃子李確實身手靈巧,雙手交替變轉下,將小掃子玩得出神入化,滴水不漏。

鐵掃子李正全神留意「鬼刀陳」的動靜,準備把這掃子一步步向對方壓迫時,卻突感面門一陣衝擊,鼻子剎那間有如炸了開來!

四周的人都看不清楚發生什麼事情,只見「鬼刀陳」仍舊垂著左手站在原地,剛才身影只稍動了一動,鐵掃子李的鼻子卻已被打折噴血!

錫曉岩這招全無花巧,靠的就只是超人的速度與眼力,一記不用轉腰坐馬、純靠肩、臂、腕揮摔出的短拳,準確無誤地直打進小掃子揮舞的空隙,又極迅疾地收回拳頭,猶如火中取栗而不傷一毫!

——這種「先天真力」的過人神速與手眼相應,像鐵掃子李、洪氏兄弟等尋常武夫,一生也不可能練得出來,也不可能想像得到。

——上天就是如此不公平。但也是無人能改變的事實。

鐵掃子李被這一擊打得暈眩,高速揮舞中的小掃子再也控制不住,反砸到他自己肩上,骨頭登時裂了,他吃痛慘叫倒地。

這幾招交手電光石火,就連剛才雙方翻倒桌子後墮地的杯碗,都還沒有停定下來,這二樓飯廳的地板上就倒了四個人,一面窗戶穿開大洞。

廳裡圍觀的眾人感覺,像在白日之下看見了幻覺。

這時一人雙膝跪下,正是一身華麗道袍的馮道人。只見他早將背後長劍解下,卻沒有拔出來,而是雙手捧起過頂,獻向「鬼刀陳」。他的道袍裡滲滿了冷汗,平日傲慢的表情不知消失到哪兒去,垂著頭不敢正眼瞧「鬼刀陳」。

——馮道人的師父,確實曾是華山劍派弟子,幾十年前因為捱不了清修苦練而下山求去,改名換姓,在市井裡靠著些皮毛道術為生;馮道人十五歲拜他為師,本來只為了學驅鬼作法混一口飯吃,不料竟有點學劍的天分,憑一套半華山劍法,在江湖道上游食多年,確沒有吃過什麼虧,還打出了點名堂來。

——可是他知道這次遇上真佛了。那一點點華山劍,比不上這人一根毫毛。

錫曉岩看看躺在地上那四人,又瞄了瞄馮道人,臉上顯得興味索然,隨便揮揮手。

馮道人自覺有如在鬼門關前走過,急忙將劍恭敬放在地上,又猛地叩了一個響頭,帶著一額頭的青瘀倉惶奔向樓梯去。

他走在階梯時,心中仍禁不住苦思:這般人物,怎麼可能走到這種地方來?……

——這裡明明不是屬於錫曉岩的世界。

◇◇◇◇

馮道人並不是第一個從「悅東樓」開溜的人。

在「悅東樓」的後街,顏清桐跟兩個鏢師手下沒命似的奔逃,另外兩名護衛也快步緊隨。

剛才錫曉岩跟關屠子交手前,顏清桐已趁著眾人目光被吸引,拉著手下悄悄溜走;此刻雖離開了「悅東樓」,他還是半步沒慢下,再走兩條街才敢停下來,氣喘吁吁地倚在牆角上,偷瞧後面是否有人追來,眼神中充滿了惶恐。

牆壁的石磚都被他背脊的冷汗染濕了。他胸腔裡的心無法壓抑地猛跳,好像隨時要炸開。

隨行那兩名鏢師,同樣早在西安就見過錫曉岩這位武當派高手,臉色此刻也跟顏清桐一樣白得像紙,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那次西安大戰,顏清桐是向武當掌門姚蓮舟下毒的主謀,這事更被當場揭破,要是錫曉岩看見他必無倖免——顏清桐至今都清楚記得錫曉岩這頭怪物,那鐵拳與霸刀當日如何震撼各大門派。

跟隨顏清桐那另兩名盜賊出身的王府護衛,對顏清桐三人的舉動不明所以,正想發問時,顏清桐突然背項發勁,從牆壁猛地彈起來,壯軀撲向兩人,左右手同時施展心意門的「鷹捉」手法,抓住二人的喉頸。他畢竟是心意門總館「內弟子」出身,出手之迅疾非這些尋常盜匪所能抵抗,二人被捏住咽喉,痛苦難當。

「不許說。」顏清桐一臉陰森,以低沉的聲線一字一字向他們告誡:「今天看見的一切,回到南昌後一句也不許對人說!明白嗎?我們今天白走了一趟,見不著這個『鬼刀陳』!」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三十二

武術上的招式有所謂「剛」與「柔」之別,大體的說法是:以力量和速度主動壓制對手者為之「剛」,以技巧卸力而後發制人者為之「柔」。但假如加以深究則可明白,兩者其實並非一種客觀的嚴格區分,天下並無「絕對剛硬」或「絕對鬆柔」的武功,只是有的門派或技術打法較偏於其中一者。正如太極陰陽為一體,剛柔也是一種相對的概念。

人體一切活動靠肌肉收縮產生力量,要收縮有效率,肌肉自然先得放鬆。尤其武術招式的「發勁」(即爆發力),要求在極短促的時間裡產生最大力量,肌肉必先異於尋常地放鬆才可能做到——換句話說,剛的力量與速度,實乃產生於柔。例如少林拳技以大開大合的剛勁著名,但入門功法卻是鍛鍊身體筋骨柔軟的「易筋經」,即是這個原因。

同樣道理,柔也離不開剛。有了最巧妙的化勁卸招功夫,當製造出攻擊機會時,若沒有轉柔為剛的爆發,則如入寶山空手回,甚至因為失機而反為對手所乘。由此可見,武術的攻防招勢,無所謂純剛或純柔。

因為柔法往往講究較細微的動作和感應技巧,不少人誤以為它比剛法更「高級」;而剛猛的招式則較容易令人聯想「粗拙」或「蠻力」,許多人心裡不免有所貶抑,甚至認為柔必勝剛,其實皆是大謬。運用剛法一樣有其技巧,比如有的拳法擅長硬打硬進,其實內裡講究身體骨架姿式及以最佳角度直接破勢,同樣是要用腦袋的功夫。柔能制剛,剛同樣可克柔,視乎比鬥時雙方的對應。

因此武術上有理想境界謂之「剛柔並濟」,不是說每個招式發力都半剛半柔,乃是指一個武者隨時「能剛能柔」,因應敵人動靜及狀況,變換自在。此境界就像水一樣,時而化為猛烈浪濤,能覆舟裂石,時而如流水滲地,入於無間,是為極至。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20
卷十 狼行荊楚 第二章 狼男與狼女

一個瓷瓶在地上摔破,散得廂房裡一陣濃濃酒香。

「再拿一瓶來——不!兩瓶!」

韋祥貴口齒不清的聲音,朝著房外高叫。

他兩邊各抱著一個妓女,身子搖搖晃晃,一張白臉已然喝得通紅。剛才他跟妓女嬉鬧,一下子拿不穩就將酒瓶摔破,卻沒有皺一皺眉頭。

——換在兩個月前,這樣的酒,韋祥貴別說要喝,嗅都嗅不起。

他面前的大飯桌上擺滿都是菜餚果品跟幾種好酒,足夠一桌十幾人吃飽。酒菜跟女人都是東道主趙黑臉付賬,以答謝今日「悅東樓」的勝仗。韋祥貴深知,這一勝讓趙黑臉奪取了江陵城北碼頭的巨大利益,這種招待相比之下不過九牛一毛,自然絕不客氣。

旁邊的妓女又喂他喝了一杯。他舔舔嘴唇,瞧向飯桌對面,皺著眉吼叫:「世上哪有人上妓院只顧吃飯的?」

「我餓嘛。你忘了嗎?我們認識的那天,一起去打架,就是因為肚子餓。」

錫曉岩端坐在韋祥貴對面,左手握筷又夾了一塊魚送進嘴巴裡。他穿的仍是那身洗得泛白的粗布斗篷,半點兒沒有到這種地方喝酒遊樂的氣派,相較韋祥貴一身錦織繡花的棉袍差遠了,人家乍看還以為他是韋祥貴的僕從。

——可韋祥貴穿的衣裳、花的銀子、吃喝的酒菜、玩的女人……全都是錫曉岩那隻拳頭換來的。

錫曉岩仍舊將右臂包在身上,只用一隻左手吃飯。從前他在武當山起居生活亦習慣如此:跟兄長錫昭屏不同,錫曉岩自小就介意自己這異於常人的身體,寧可把那條怪臂收起來不讓人注意。就只有練武和比試之時,他才會渾忘羞慚感,盡情施展右手。

「沒見過這種傻蛋。」韋祥貴捏著左邊那妓女的腰肢,弄得她掙扎亂笑起來。「這酒不喝白不喝嘛。」

「你管我。」錫曉岩吐去嘴裡的魚骨:「我又不喜歡喝酒。」

韋祥貴仔細看錫曉岩的臉色,似乎滿懷心事的樣子,令他有點憂心。自從在谷城結識成了夥伴後,他們一路上到的地方越來越繁華,每次為人出頭打架收的紅包越來越沉重,而「鬼刀陳」三字也在荊州府裡越來越響亮。韋祥貴想不透自己怎會交上這種鴻運,就好像突然坐上一輛飛快奔上山的馬車一樣,要攔都攔不下。他自然不希望這運道會突然終結。

「小陳……」韋祥貴的臉正經起來:「你心裡是不是有什麼不舒服?不妨說,我們兄弟嘛。」

韋祥貴問的時候,心裡其實有點虛。他在想:難道小陳已經知道,我每次都把紅包裡七、八成的銀子都收進自己的口袋?……

錫曉岩聽見韋祥貴隨口而出的這句「兄弟」,心頭一暖,也憶起已逝的哥哥。

他放下筷子瞧著韋祥貴。錫曉岩自幼在武當山長大,跟這樣的市井之徒結交是第一次。像韋祥貴這種空有一副嘴巴的男人,要是放在武當,恐怕就連半個時辰也捱不了,按理錫曉岩對他只有鄙夷;可是這些日子裡,錫曉岩跟他卻意外的投緣,甚至很輕鬆就跟他說出自己的心底話來——雖然錫曉岩至今還沒有告訴他,自己真正的名字和出身。

——也許正因為韋祥貴跟武當派的人如此不一樣,反而能讓錫曉岩寬心。

「你記得我最初為什麼答應跟著你去替人打架嗎?」錫曉岩問:「我是說,除了為吃飯之外。」

「當然記得!你說你一個人跑出來,是要尋人嘛。」韋祥貴嚼著妓女喂他的糖糕說:「你雖然不曉得他們在哪兒,但相信只要去到越大的城鎮,打出越響的名堂,就越容易跟他們遇上。」

錫曉岩點點頭。他對武當以外的世界一無所知,要尋找荊裂和虎玲蘭,這是他想到的唯一辦法。

「對呢……這兩個月下來,人找不著,我卻好像漸漸喜歡上這活兒了……我是說,像今天,打那些人。」

錫曉岩說時,眼睛變得更明亮,嘴角微微笑著。

聽見「鬼刀陳」如此興奮地說自己「喜歡打人」,那兩個妓女心裡都冒起寒意,笑容有點僵硬。韋祥貴聽了也有點呆住。

「你該知道,我從前是練武的吧?」錫曉岩又問韋祥貴。

「你雖然沒說過,我大概猜得出來。」韋祥貴說:「那就奇怪了,打架對你來說,不就是家常便飯嗎?」

「我本來也這麼以為。自從會走路開始,我就在……那裡天天跟同門師兄弟打。拳腳刀劍的比鬥,對我來說就像吃飯喝水一般尋常。可後來我才發現,在裡面打,跟在外面打不一樣。」

「怎麼說?」韋祥貴好奇地揚起眉毛。

「大概一年前,我跟同門第一次出去,和外敵痛痛快快打了一場。」錫曉岩瞧向廂房窗外的夜色:「怎麼說呢……就好像你心裡燒起了一盆火。回家之後那火也始終沒有熄掉。

「我一直都搞不大清楚是怎麼回事。直至打了這兩個月的架,我終於明白了:從前跟同門打得再激烈,那也只是為了鍛鍊,心裡既沒有真正要狠狠打死對方的念頭,也沒有打輸就必死無疑的準備;這些日子裡我打過的傢伙,相比我從前的同門,雖然都是一群不入流的廢物,可打架時心裡感覺就是不一樣。」

他瞧著自己的拳頭,繼續微笑著說:「我甚至覺得,跟這些廢物打了一段日子,反倒好像比從前變強了。」

錫曉岩至此明白,自己不惜一切離開武當,不單純是為了尋找荊裂和虎玲蘭,也是為了心裡更深的渴望:再次嘗嘗武當山下這個不一樣的世界。

他知道荊裂能勝他,就是因為比他更早踏足這條道路——猛獸在荒野中覓食求生之路。

錫曉岩決心要跨過荊裂這座山,一往無前。

他不知不覺把拳頭捏得勒勒發響。妓女聽了更是害怕。

韋祥貴看見錫曉岩這副狂熱的表情,笑起來了。

——這傢伙原來真是個瘋子。我不用擔心銀子的事了,因為他根本就不在乎!

韋祥貴猛地拍一拍桌子,站起身幹了一杯。

「那我也得提起勁來,替你找更多更厲害的對手,助你這柄『鬼刀』磨得更鋒利!」

相比跟錫曉岩初相識的時候,韋祥貴肚子微微發福,臉皮也因縱情酒色而有點鬆弛,兩個大眼袋在燈火下現出深刻的陰影,怎麼看都不像比錫曉岩小兩歲。

可是此刻,他瞧著錫曉岩的眼裡重新燃起光芒來。

「我會一直帶著你打上去,直到有一天,人家都公認你天.下.無.敵!」

聽見韋祥貴這句「天下無敵」,錫曉岩呆住了。他驀然思念起武當山來。

——可是我已不會回去了。

錫曉岩伸出手掌,跟韋祥貴用力相握。

看著錫曉岩的樣子,韋祥貴咧開牙齒燦爛大笑。

——在你天下無敵的同時,我的口袋就會裝滿來自天下的銀子!

「不過在天下無敵之前,你也得休息休息啊!」韋祥貴的笑容突然變得狡猾,冷不防就把右邊的妓女猛力推往錫曉岩!

錫曉岩自然而然地左手運掌成圈,將那年輕妓女倒來之勢接下,一把抱住她腰肢。

這女孩年方雙十,相貌也算姣美,渾身散發著讓男人怦然心動的騷味。錫曉岩畢竟血氣方剛,驟然把這柔軟豐腴的軀體一抱入懷,心頭不禁震盪。

——尤其當女子如此唾手可得時,男人更難抗拒。

妓女雖然有些害怕錫曉岩,但她已在風塵打滾一段時日,被錫曉岩抱著,自然就露出練習已久的迎客笑容。

錫曉岩在相距不足一尺下看見她這表情,他的心頓時冷下來,左掌輕輕一送,將妓女推離了自己的懷抱。

他討厭妓女。但理由不是道德,或者嫌惡他們不潔。

錫曉岩雖然自幼就在有如狼圈的武當山長大,小時候也常懷想自己素未謀面的母親,這是出於天性的事。

父親錫日勒死時他還未太懂事,關於父親從前在物移教如何強迫妻妾服食烈性藥物、促使她們誕下怪胎的事情,他是後來才斷斷續續從哥哥和幾個倖存教徒口中聽聞。

錫曉岩的生母在生下他之後數天,因身體被藥物掏空了精氣而死。

對於毫無記憶的爹爹,錫曉岩自然怨恨;但他同時也厭惡母親。

——你就不能反抗他嗎?為什麼輕易就向這種男人屈服,連自己的性命都給了他?

妓女那個笑容,正好觸動了他心底裡深藏的這股厭惡感。

——這也是為什麼只是一眼,錫曉岩就被虎玲蘭這般強悍的女子吸引。

錫曉岩提起放在飯桌邊的藤柄長刀掛回背上,朝韋祥貴勉強一笑:「你說的對,我要休息,先回客店去了。你盡情玩吧。」

韋祥貴聳聳肩。這樣的怪人確實前所未見,他也沒辦法。

——不打緊……他必定會漸漸改變的。女人、銀子和酒也改變不了的男人,我到今天還沒有見過!

錫曉岩拉起斗篷頭罩走往房門。

韋祥貴在他身後呼叫:「別忘了,四天之後又有另一場架,在沙頭市!我今天已經跟接頭的人談好了,明天過去打點打點,你先歇歇,隔天才來!車子我也早雇好,你就養足精神吧!」

錫曉岩沒有回頭,只揮揮手示意聽見,就推開房門出去了。

◇◇◇◇

錫曉岩離開妓院所在的巷子,步入寬闊的夜街中心。

夜已不早,大街上的商店多已打烊,只有寥寥幾家酒館的燈籠仍然亮著。這夜雖天清氣朗,已是二月十七,微缺的月兒把淡淡光芒灑在城裡,並不甚亮。

錫曉岩身子包在斗篷中,抵著寒涼的風,朝街北走去。

只走了數步,他就發現那寂靜街道前頭有人影接近,且傳來緩慢的馬蹄音。

是個身材高佻的旅人,頭臉包著布巾,右手抱著一個長長像盒子的東西,左手牽著一匹馬,正朝錫曉岩這邊走過來。

雖是暗夜中,錫曉岩從那身影看出是個女子,步姿頗是動人。

——是流鶯嗎?還是正要回家的妓女?怎麼會牽著馬?……

錫曉岩與那女子相隔不足廿步,正想不透她是何來路,仔細觀察卻又發現:正向這邊接近中的,不只她一個人。

女子後方及左右兩旁小巷,都有人跟蹤著,而且為數不少。

——是賊人嗎?要乘夜搶劫她手上的東西?

錫曉岩經過這陣子歷練,知道越大越繁華的城鎮,這種劫掠偷盜的勾當就越多,他親眼就見過兩次。

瞧著越走越近的女子身姿,錫曉岩心頭燃起怒火。這伙躲在暗街中的傢伙,讓他聯想起自己父親:同樣以弱女作犧牲者。

他沒有想過什麼「行俠仗義」。他只知道看見討厭的人,就想打!

終於走到女子近前數步處。錫曉岩透過頭罩底下,凝視對方臉巾之間露出的一雙美麗的眼瞳。

——好美。

「你被人跟蹤了。」錫曉岩保持走路的姿勢不變,壓低聲音向女子示警:「不要害怕。可也不要亂走。就這麼平常地走到我後面去。讓我來應付。」

那雙嫵媚眼睛亮了一亮,神色顯得意外。她步姿卻仍然鎮定,抱著手裡的大錦盒,牽著馬韁,仍如常向前走著。

臉巾底下卻在微笑。

霍瑤花沒想過,錫曉岩竟然會這麼對她說話。

自從下午在東頭市大街看見那一幕,霍瑤花就不再理會顏清桐的下落,轉而對這個「鬼刀陳」生起興趣來,因此才一直跟蹤他到了這花街柳巷。錫曉岩進了妓院,她不方便走近,只好一直在街上徘徊。

霍瑤花跟蹤他是很好奇想知道,「鬼刀陳」到底是個什麼人物?顏清桐何以像見鬼般逃出「悅東樓」而去?

同時霍瑤花卻察覺,自己已經被舊仇家盯上,因此她一直都在附近人多的街道上走動——她知道對方人馬里定有官差,為免波及無辜,不會在鬧市貿然出手擒捕她。

如今夜已漸深,街道越來越寂靜,她知道已經拖不了多久,正準備在這大街上解決——此刻她只要臂指稍發剛勁,懷抱中那藏著大鋸刀的錦盒就會破碎。

然後就在這時刻,她看見「鬼刀陳」出來了。

——正好,就借他們去試試,這個人有多少斤兩吧!

霍瑤花迎著錫曉岩走過去,本就準備與他攀談。說什麼都不打緊,重要的是讓跟在後面那群狗以為,他就是她在江陵城裡的同伴,定然把「鬼刀陳」也捲入戰鬥,她也就能好好看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一石二鳥。

可是她想不到,錫曉岩先一步對她說話,聽他的語氣還想一力保護她。

兩人擦身而過之際,霍瑤花藉著月光,看見斗篷下錫曉岩那張臉。

錫曉岩已然進入作戰的準備,一雙亂生的濃眉皺在一起,眼目散射著如暴獸似的凶光。

他越過了霍瑤花。她禁不住回頭看那背影。

錫曉岩其實比霍瑤花還要略矮了一點,但那寬厚的背項,卻好像能把兩個她都扛起來。每走一步,都沉重得像要踏碎什麼東西。

這種毫無矯飾就自然散發的豪邁氣勢,像極了她見過的另一個男人。

就因為這種神奇的相似,霍瑤花打消了亮出佩刀的念頭,一動不動地停在他身後。

「混蛋,都出來吧!」錫曉岩在街中央吼叫。

跟蹤的那夥人早就想向霍瑤花出手,此刻見她多了個同伴更無猶疑,都從街巷暗處奔跑飛撲而出——他們怕霍瑤花還有其他同伴或手下趕來,不如趁現在佔著數量上的壓倒優勢,速戰速決!

街道一下子冒出來近十來廿人,全都是站得挺直的雄糾糾硬漢,手裡各帶著不同的兵器,還有捕盜用的長叉和綁索。

——雖然,他們其實沒有要留霍瑤花活口的準備。

霍瑤花看見其中三個身影格外熟悉,一眼認出來都是從前楚狼刀派的故人。為首一人年約四十,兩邊髮鬢已微白,手裡提著一柄沉甸甸帶有鐵環的雙尖砍刀,是楚狼派在虎盤口分館的館主「響雷刀」范禹,與霍瑤花的師父、前掌門蘇岐山是師兄弟,在刀派裡乃是數一數二的大高手。他身旁兩個楚狼刀派的後輩則是出身本地江陵的弟子,藝成後各在城內富戶擔當保家護院的首席,實力也在同門間出類拔萃。

范禹這幾天正巧有事到來江陵縣城辦理,正是他認出了弒殺蘇師兄的逆徒霍瑤花,失蹤數年後竟然大剌剌在光天化日的東頭市大街上出現,於是馬上通知城裡的同門後輩召集人手。

此刻這十八名意欲圍殺霍瑤花的豪傑,有五個是江陵縣內武林人士,其中三人因與楚狼刀派有交情而前來助拳,另兩人則為了霍瑤花項上那五百兩銀子的懸賞而出手;其餘則是本地官府差捕中的能手,包括赫赫有名的荊州府名捕李勝龍。李勝龍過去曾經擒殺霍瑤花的三個馬賊心腹,卻始終沒能抓得著賊首的蹤跡,數年來一直引以為憾。

——今夜終於逮到你了。

李勝龍早就拔出寬刃腰刀,左手戴著一面堅厚的圓形大藤牌,正是他震懾黑道多年的絕技「斬馬刀牌」。他有四個部下死在霍瑤花那伙惡賊手上,對這女魔星的仇恨絕不下於范禹。

十八人從黑夜冒出之後,緊接再有三個差役提著大燈籠奔來加入,他們負責照亮四周街巷,以防賊人乘黑暗走脫。

在場這些官差為了跟蹤霍瑤花,全都沒穿號衣制服,因此錫曉岩並沒看出他們身份來,只以為他們全是盜賊強人。

范禹和李勝龍早就欲將霍瑤花千刀萬剮,此刻明著就要開打,也不再多說話,挺起兵刃就朝霍、錫二人直奔而來!

他們沒指望霍瑤花會投降。

寒冷的暗街裡,瞬間充溢著澎湃如潮的殺氣。

錫曉岩沒回頭看霍瑤花一眼,只在斗篷底下暗暗解開包裹著右臂的布巾。

——他看出此刻這些敵人,跟日間在酒樓打的那幾個傢伙不一樣。不能只靠單手拳法解決了。

「姑娘,我的模樣有點古怪,你別嚇著。」

錫曉岩右臂自斗篷下伸出摸向背後,扯去包著刀柄的布袋,五指握住纏藤的長柄。

霍瑤花從後看著錫曉岩伸手握柄,一時只覺得他姿勢有點奇怪,卻又說不出怪在何處。

錫曉岩抽出那映射燈籠光芒的長刃。

——自從私下武當山以來,這是他第一次拔刀。

當錫曉岩將長刀完全出鞘,橫向擺在身側時,霍瑤花終於看清楚他奇怪在哪兒了。

前頭范禹等漢子也都同時看見:

——天下間怎會有人手臂這麼長?

這異乎尋常的身軀,未出招已具有震懾敵人之效。在場的十來個差役,雖然已經是官府裡精挑、擁有豐富殺賊經驗的好手,其中幾個還是出身於名頭不小的武林門派,但看見眼前這詭異的身影,都不自禁稍慢下步來。

捕役中就唯有李勝龍一個,仍舊舉著藤牌衝在最前頭。他身在公門二十餘年,匪賊的什麼古怪手段都見過,當中也不乏裝神弄鬼之輩,利用公人迷信的心理逃避追捕。他深信眼前此人突然伸出這條怪手,也不過是掩眼法。

——會耍這種玩意兒的傢伙,武功更不可能強到哪兒去!看我不把你砍了!

至於范禹跟兩名楚狼刀派後輩,還有五個助拳的武人,眼中更只有霍瑤花,他們急步緊隨李勝龍,準備等他一纏上這怪人就越過去,八個人一起上,誓要將那妖女的頭顱砍下!

盯著來勢洶湧的九人,錫曉岩把長刀舉起,好像擔在肩上,姿態架式毫無特別,有如山野樵夫要砍樹一樣。

他嘴角展露出異樣的微笑。

——掌門,現在我明白你當天獨往關中的心情了。太快樂啦。

在他身後,霍瑤花感受到錫曉岩的肩背散發出一股漲溢的氣,令人錯覺他整個身體彷彿忽然變高了。

本來她也在暗暗戒備以防萬一,右手五指已經按在錦盒上,準備隨時穿透盒子,握住內裡的刀柄。

但是此刻她知道不必了。

李勝龍舉起藤牌保護上、中二路,盾後的腰刀同時暗自蓄勢,將要砍擊敵人的膝腿。李勝龍出身於岳州地堂門,這「斬馬刀牌」得意技最長於低勢下路攻擊。角度低矮的砍腿的招數,本來就較難防備,加上這刀出手時有藤牌遮掩,令對手延遲看見刀勢,就更增加命中的把握。下路攻擊的最大弱點,是自己上方的頭頸要害大大暴露,然而有了那個又大又厚實的藤牌作盾,則全無這種憂慮。

——名捕李勝龍經常用砍腿刀招,另一個特別的原因就是這招較少致命,卻一刀足以破壞對方反抗和逃走的能力,可以輕鬆活捉賊人。

范禹看見李勝龍這個穩重無隙的架式,就加快欲從他右側衝過去,借李勝龍的藤盾開出了一條路,讓他可以殺到霍瑤花跟前。

突然范禹好像看見了閃電。也聽見了雷鳴。

——可是跟天公打雷不同,這雷電的聲光竟是同步。

暗街之中,范禹沒能看清發生什麼事,只知道隨著一記巨響,有東西從他左側猛襲而來,范禹別說以雙尖刀去迎架,連閃躲都來不及!

沉重的撞擊下,范禹感到左肩骨痛欲裂,但那物飛撞之勢未止,仍繼續壓向他,把他碰得橫倒下去!

范禹狼狽倒地,順勢翻滾一圈才能跪定,不忘把刀在腦門上方纏一圈,以防有敵人乘機攻來,然後才定神去看那撞擊而來的是什麼:

是李勝龍,手裡提著的藤牌,深深陷下了一道刀印!

李勝龍這一摔,頭臉撞在范禹肩骨上,著地後頭腦欲裂,眼睛連方位都分辨不了。這位大捕頭畢竟經驗豐富,知道瞬間陷入了生死危機,自然就把保命的藤牌再次舉起,護住自己頭面。

另一次閃電與轟雷。這次的光芒卻是逆向上閃。

藤牌被一股強猛的力量擊得飛出丈外,李勝龍左臂抵不住那衝擊,肘關節當堂脫臼!

李勝龍雖傷一臂,其實右手腰刀仍在;但敵人這剛猛無儔的刀招實在太過震撼,那本應刀槍不入、能抵擋一切的堅韌藤牌,竟如此不堪一擊,頓時心神大亂呆在當場。

「李捕頭!」在他身後的范禹急呼,正欲舉刀來救,卻從後看見李勝龍頭上冠帽炸裂,射出一叢鮮血!

李勝龍倒下來後,錫曉岩的身影驀然就出現在范禹眼前。那條異臂斜挽著沾血的長刀,姿態靜極,就像沒有出過招一樣。

——可見剛才那凌厲的猛斬,對他而言舉重若輕。

范禹無法置信,今夜局面竟會變成這樣。楚狼刀派自從出了霍瑤花這弒師逆徒後聲名大損,一眾門人數年來無不加緊鍛鍊,以期報此大仇,清洗門派污名;如今仇人近在咫尺,卻竟碰上這麼一面可怕的牆壁。

——這種高手斷不會憑空冒出來!他到底是什麼來頭?那魔女如何交結得到他?……

「你……閣下到底……」范禹伸出手掌,欲向錫曉岩示意暫停,想先問明對方底細。

但錫曉岩一殺人,全身血脈已然沸騰。他大大向前跨步,越過李勝龍的屍體。

范禹料不到對方全不搭理,後退一步掄起鐵環砍刀,與左右兩名同門後輩成一陣線,迎接錫曉岩的來臨。其他五名武林同道則被震在當場,遠遠留在後頭不敢上前。

不管多少人,在錫曉岩眼中,都一樣。

他步履突然加速,右手舉刀,乘著踏步轉腰之勢,「陽極刀」再次橫斬而出!

錫曉岩這招配合長臂的「陽極刀」,可怕之處有二:一是手臂比正常多了一個關節,發勁又再加乘一層,產生出異乎尋常的霸道力量;二是那詭奇的攻擊距離,一般有經驗的武者在判斷敵我相距時,會測算對方的身高及所站位置,可是錫曉岩本來身材不高,獨獨一條右臂奇長,極容易令對手產生距離的錯覺而誤判。

此刻站在最左面那個楚狼派刀手,正正因為錫曉岩發招時所站之處仍遠,以為退步後仰就能閃過,怎料「陽極刀」捲起罡風斬來,刀尖前頭兩寸就切進了他胸膛,登時橫向劃出一條慘烈至極的血口!

「陽極刀」勁力迅猛,竟然未被這刀手的肉體所阻,刀刃仍繼續朝站在中間的范禹斬去!

范禹垂直雙尖砍刀,左手按在刀盤護手處加力,兩腿沉下馬步,硬抗這「陽極刀」的餘勢!

激烈相擊下,范禹砍刀上那鐵環,發出尖銳的震音。

「陽極刀」實在太強,將砍刀的刀背硬生生壓在范禹肩頸鎖骨之間,范禹只感痛入肺腑,但確實用身體將這刀招接下來了!

乘著范禹這難得爭來的空隙,站在右邊未受創的另一名楚狼派刀手,果斷地朝錫曉岩衝過去!

——對方這長程刀招太厲害了,只有搶入近身才有勝望!

這名刀手將單刀收入懷中,左手緊按著刀背,刀尖對準錫曉岩胸腹之間,全身衝進去要把刀搠入!

可是當他衝近之時,雙眼卻正好與錫曉岩相對。

他剎那間看見:錫曉岩的眼神,從剛烈如火變為靜如止水。

然後他感到手上按壓刺出的刀鋒只出到半途,就遇上一股力量牽帶,突然失控歪向一旁地上。

刀手受這一記帶引,腳步無法收住,身體仍然衝向錫曉岩。

錫曉岩以左手「太極」柔掌化勁將刀帶去後,腰身復又從吞轉吐,猛地呼氣發勁,斜前一記貼身頂肘,撞入那刀手的胸口!

這一肘加上刀手本身前奔的衝力,沉雄猶如鐵錐,刀手胸骨連同幾根肋骨一氣斷裂,整個人仰天吐血向後飛去!

被兩柄刀壓住鎖骨的范禹,本想趁機脫開,卻發覺對方的長刀仍然沒有放鬆力勁——錫曉岩左邊以「太極」吞吐化勁發勁的同時,右臂卻保持著剛猛壓制之力,這左右一心二用,比他兄長的「兩儀劫拳」又更上了一層樓!

范禹雙足像給釘死在原地,無處可逃之際,錫曉岩又來了。

錫曉岩左手在胸前如抱球一轉,原本屈曲成肘擊的手臂剎那舒展抖彈而出,拳臂如一股波浪,朝范禹面門湧至!

——這手柔拳發勁的「崩捶」,與他哥哥的「鞭拳」異曲同工,相異者在於「鞭拳」乃從旁橫揮而至,「崩捶」卻是中央直線衝來。

「崩捶」一擊之下,范禹鼻樑骨折,耳孔和眼眶都冒出血來,因為腦袋激烈後仰,登時昏迷,整個人在錫曉岩刀下軟倒!

最先胸口中了橫斬一刀那名楚狼派刀手,則在這時方才倒地。這刀深可見骨,他抱著血如泉湧的心胸,不住在慘叫打滾。

餘下那十幾人被這兔起鵲落的交手嚇得發呆。其中一個欲取懸賞的武人,就連手中短戟都脫手摔落地上。

站在錫曉岩後面的霍瑤花,也是同樣驚訝。

她已經不是三、四年前的女賊霍瑤花,這些日子吸收了波龍術王所授的武當技藝,刀法早就不可同日而語,如要獨戰范禹這群人,其實也有絕對的自信。

可是要像錫曉岩這般閃電連敗三個楚狼派的刀客——當中還包括了派內公認的看門高手范禹——她也不敢肯定自己做得到。

——原本只是想看看他的斤兩……想不到……

霍瑤花甚至不敢確定:波龍術王巫紀洪若與此人對決,誰勝誰負?

這時一名差役舉起顫抖的燈籠,看清了錫曉岩的衣著和樣貌,雙眼惶然瞪得更大。只因這個差役下午也曾到過東頭市大街。

「鬼……鬼……鬼……」他恐懼地不斷重複著一個字,無法完成整個句子。

在這飄溢著血腥氣味的暗街裡,聽著這個字,眾人頓時毛骨悚然。

不知是誰最先「哇」的一聲驚叫,十幾人馬上奔逃四散,就連地上的死傷者也棄之不顧。

差役丟下的燈籠在地上焚燒,映得錫曉岩沾著血花的臉更為野性。

他拖著長刀,回頭去看霍瑤花。

霍瑤花依然牽著馬站在原地,露出的明眸凝視著殺氣未消的錫曉岩,眼神十分激動。

早春的深夜寒氣仍濃,但霍瑤花卻感覺身體內裡一陣灼熱。她手臂不自覺把收藏大刀的錦盒抱得更緊。

她的心彷彿被錫曉岩的刀燃著了。在黑暗中,他那旺盛的氣魄,明亮如太陽。

——同樣是強,波龍術王陰沉的氣質,跟錫曉岩猶如天地之別。

錫曉岩看見她這眼神,誤以為她被方才激烈的血戰所驚嚇。他的臉容立時柔和下來,馬上取下背後的刀鞘,將長刀收起。

「沒事了。」錫曉岩一邊背起刀一邊說。他語氣放輕著,只因仍以為霍瑤花是個尋常的風塵女子。

——錫曉岩入世未深,武功卻又極高,因此渾然不知像范禹、李勝龍這等武人,在江湖裡已非泛泛之輩,更不會想到假若他們真是盜賊,能夠引得他們下手的霍瑤花,也必然絕不簡單。

霍瑤花有股激烈的衝動,想馬上現出大鋸刀來,跟眼前這個男人痛快比試一回。

「你還在害怕嗎?」錫曉岩又再關切地問。「那些傢伙大概不敢回來了……可我還是送你一程吧。你要到哪兒去?」

霍瑤花聽了這句話,那本來正欲發勁取刀的手掌立時垂下來。她從腰間緩緩抽出一方絲巾,遞向錫曉岩。

錫曉岩不明所以,看見這女子仍在盯著自己的臉,伸手摸一摸,才知道臉頰上沾滿了飛濺的血花。

「不必。」錫曉岩伸手以粗布衣袖將血漬用力抹去。被那雙美麗的眼睛瞧著,他感到有點不自然,重新將斗篷的頭罩拉起來,輕輕說:「走吧。」

霍瑤花想了想,就拉著馬兒沿街而行。戰鬥過後,錫曉岩又再對自己的右臂感到羞慚,馬上收入斗篷底下,然後跟隨她走在身旁。

後頭那個楚狼派刀手還在血泊中痛苦呻吟,但隨著二人走遠聲音漸漸變小了,靜街上只餘下馬兒踱步的蹄音。

霍瑤花偷瞄身旁的錫曉岩。錫曉岩雖用斗篷遮臉,但那挺著胸膛的步姿,就如走在自家廳堂裡一樣,那氣質又再令她想起日夕牽掛的荊裂。

雖然只是個短暫的替身,但錫曉岩陪伴在側,仍教霍瑤花心潮蕩漾。

她回想:自己已經多少年沒有這樣跟男人並肩漫步呢?……

如此單純的事,對今天的女魔頭霍瑤花來說,竟是奢侈不可及的渴求。

——我這些年的掙扎與戰鬥,到頭來又有什麼意義?……

同時霍瑤花那高挑的身材,還有隨風吹送來的女體幽香,同樣教錫曉岩憶起虎玲蘭。

他違反了掌門戒命私自出走,又經歷了這許多磨煉,一心就是要跟虎玲蘭再見面,但卻從來沒有想過:見到她之後該怎麼辦?

——她既然跟著荊裂,我在她眼中大概也是仇敵吧?那次我也確實曾經幾乎斬死她……荊裂我是殺定的了。之後她又會怎麼看我?……

錫曉岩不知道要怎麼做。即使虎玲蘭此刻就在面前,他也不知道。

可是他還是很單純的想見她。

在這黑夜裡,他們兩人都因為對方的存在,而同時懷想著另一個人,並且心裡都生起一股相近的哀愁。

也因為這哀愁,他們忽然都不想再跟對方並肩走下去了。

恰在這時前頭現出燈光來。是一家仍有空房的客店,門外掛著燈籠。

霍瑤花不說話,指一指那客店。

「你就住這兒嗎?」錫曉岩心裡鬆了一口氣:「那我就送到這兒吧。」

他說完轉身就走了。

霍瑤花並沒真的在這客店下榻。她不過想找個跟他分手的藉口而已。反正也沒別的地方去,她也就牽著馬兒走向那客店。

走到半途,她忍不住回頭看看這個「鬼刀陳」。

錫曉岩如孤狼般的背影,快要融入黑夜裡。

霍瑤花知道,自己從前也曾經跟他很相像。

◇◇◇◇

錫曉岩想不到:那一夜,是他最後一次跟韋祥貴說話。

三天之後他乘馬車到達沙頭市,接風的百里幫並沒有帶他去談判決鬥的地方,而是帶了他去停屍的義莊。

在那兒,錫曉岩看見一具滿身血污的屍身。臉骨都被打得變形了。

「是……『西寮』干的……」他們驚恐地告知錫曉岩。

所謂「西寮」是荊州府南部一帶對西面流竄而來的流氓勢力之稱呼。他們來自岳州西部以至施州衛,被此地的富庶吸引而來,散落於多個縣城,各自結成幫派,並沒有什麼嚴密的組織,但因為是外來人,行事凶悍橫蠻,全不講道上的規矩。其中又有許多來自施州、天性慓悍的蠻夷子,本地的幫會也都忌憚他們三分。

沙頭市的西寮人在鎮裡自立了一個虎潭幫,雖然不過數十人,但因好鬥而不畏死,其他幫派也都避之則吉。沙頭百里幫這次雇「鬼刀陳」來,本不關這虎潭幫的事,而是要擺平另外兩個幫會間的紛爭;不巧韋祥貴到來談好報酬之後,一時高興又到鎮裡一家娼館玩樂,正遇上虎潭幫一名頭目,二人因爭奪一個年輕妓女吵起來,虎潭幫人二話不說,也不問韋祥貴是誰就圍起來毆打,當場將他活活打死,丟棄在旁邊市集的爛菜堆裡……

錫曉岩靜靜瞧著韋祥貴的屍身,一直動也不動。他身邊的百里幫眾全都不敢走開,也不敢說話。

他一直盯著韋祥貴被打得淒慘不已的臉。

這是他平生第一個朋友。

直至天都黑了,他突然蹲下來,拿起祭奠用的饅頭,一口氣啃掉三個,又把祭酒喝個清光。

「帶我去。」錫曉岩平靜地說,同時將背上的長刀解下來。

在燭火掩映下,百里幫眾看見「鬼刀陳」的背項,彷彿散出一層像霧的氣息。

本來就陰森的義莊,更感寒氣逼人。

「我……我們……」百里幫的人怯懦地說:「連兵刃也沒帶……讓我們先……」

「不必。」錫曉岩的聲音也同樣冷酷得不像人:「你們帶路就行。我一個人進去。」

◇◇◇◇

虎潭幫的老巢在沙頭市西部文德里內,本來只是座破落空置的舊糧倉,他們流徙而來後強佔它作為聚居地,還改了個威風的名字叫「西義堂」。

百里幫眾帶著錫曉岩,才走到文德里外頭,卻見上方的黑夜映著躍動的紅光,一眼就看出裡巷裡燃燒著猛烈的火焰。

錫曉岩未等眾人指路,右手長臂就將長刀拔出鞘,踏著沉重剛猛的步伐奔入巷裡,刀尖刮過牆壁,劃出星火。

他的眼神與臉容,盛載著滿溢得快要爆發的仇恨。

可是他找到的,卻只有一座已經焚燒得屋頂也快塌下的「西義堂」,還有堂前街巷幾具橫七豎八的屍體。

這些屍體身上,全都有慘烈驚人的刀口。

一個身影站在火場外,仰頭瞧著那激烈舞動的火焰,神態就如孩子欣賞節慶的煙火。

此人肩上擱著一柄刃身寬闊的大刀,刃口其中一段帶有鋸齒,柄首垂著一大綹人發,以血染成暗紅。

那大刀的刃面上,沾滿都是鮮血。

錫曉岩看見火光前透現的那個婀娜身影,一時呆住了,本來充盈的殺意消散無蹤。

那人把臉轉過來,一雙嫵媚眼睛瞧著錫曉岩。

——他當然仍記得這雙眼睛。

這次霍瑤花已經沒有戴面巾,向他展示出雪白美豔的臉龐來。

「這是還你上次的人情。」她微笑著輕輕的說。

這一刻錫曉岩渾忘了自己為什麼會到這兒來,只是無語看著霍瑤花這擔著大刀的美麗姿態。只因她跟那個他苦苦追尋的女人實在太相像了。

霍瑤花藉著熊熊火光,瞧著錫曉岩好一會兒,心裡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她嫣然一笑。

「我們都為對方殺過人,彼此的命運已經連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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