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三 武當之戰 第七章 死戰
黎明的晨光自東面群山的棱線冒起來,從稀微漸漸變得明亮,「遇真宮」外三面包圍的近四千將士身影也變得清晰。重甲兵身上的鐵片與無數刀槍的白刃,反射出一片魚鱗般的光華。
整齊排列的過千挺神機手銃及三眼銃,與八十座野戰大炮,分成中軍、左掖與右掖三列,各排在戰陣前端。一個個酒碗大小的炮口,瞄準著「遇真宮」三面的莊嚴殿牆與宮門。這大堆形貌冷硬的銃炮,展現在武當靈山之中,彷彿難以想像的天外之物,與山林道宮的蒼翌古色格格不入。
支持著在這些神機鐵器之後的,是近五千斤火藥的無僑力量。世上再沒有另一支像這樣的軍隊。
自黑夜結束前直到這刻,神機營大軍已然處於備戰態勢一個時辰。兵士的戰甲衣袍底下都滲滿了汗。號令戰旗久久未有升起。四千人沉默無聲地包圍著毫無動靜的「遇真宮」,似是面對一個大黑洞。
但軍士間並沒有人發出一聲抱怨,只是默默在等候命令。不愧為大明天下紀律最森嚴、每名皆百中挑一的禁軍精英。
戰力較次的五軍營八百名步戰卒.,則被分配到陣勢的左、右哨戒;至於三千營的雄猛騎兵,因山上不利馬行,大部分都留在山腳下的總營,保護張永公公及兩名提督太監的安全,只選了三百壯士改換成重甲步兵,於中軍前列候命。
主將樓元勝騎在戰馬之上,仍然耐心等候天色變得更亮。他要排除一切可能的失誤。
直至天色終於令他滿意,樓元勝向身邊的副將武官陳全禮以目光相詢。陳全禮負責掌管軍隊裡的斥候探子,監察「遇真宮」內裡情況,他向下屬詢問最新的回報,結果將「一切如常,毫無動靜」的報告轉達給樓元勝知道。
樓元勝一聲令下,身邊傳令官揮起白旗。大軍中、左、右三陣,也各自升起一面繡有黑線飛虎圖的大幅白旗。
隨著進攻旗號出現,中軍三百重甲戰兵,與左、右各兩百步卒,同時從陣中突出,急行向「遇真宮」接近。七百雙戰靴的步音,打破了山中寧靜。
提著刀盾與矛槍的重甲兵,按照樓元勝之策略,率先跨入「遇真宮」正門。
眼前是一片開闊的廣場,鋪滿平整的青石地板,雖是空無一人,卻似乎還有武當派的氣息徘徊其上,戰兵也都不由緊張起來,彷彿面前仍存在隱形的敵人。
廣場對面遠方一座氣勢恢弘的建築,即是「遇真宮」的核心——「真仙殿」,也是入侵兵隊佔據的首要目標。
他們謹慎地保持陣形前進,走上武當派的演武廣場,朝著「真仙殿」接近。
同時在道宮左右,四百個步兵亦已從側門爬梯及攀牆而進,穿過道宮兩邊殿舍趕來支援,途中也要搜査掃蕩可能潛伏於房屋中的武當殘餘,因此比中間的重甲兵隊行進較遲。
「遇真宮」內至此還未有任何敵蹤。入侵的軍士也都寬下心來——他們都聽過先前在山腳交戰生還的戰友,憶述武當劍士的可怕,心裡絕不想跟他們白刃交戰。
負責指揮步兵的武官更是寬慰,因他們不同旗下士兵,都知悉錦衣衛已然收到武當內應的飛鴿報信。
——武當派已經逃跑,是真的……
他們都急於完成樓元勝所指派清掃「遇真宮」的任務,催著士兵加緊奔前,要將「真仙殿」取在掌中。
正當第一線重甲兵奔到廣場正中之際,突然一人「啊」地驚叫,整副穿著戰甲的身體連同手中兵刃,在廣場上平空消失!
這等魔幻之事,立時在士兵間揚起了驚疑,前頭的人惶然止步,但後方的沒看見發生何事,仍然奔跑向前,戰甲撞成一團,混亂突生!
同時最前面再有數名士兵一樣失蹤。
——這是怎麼回事?…….
前鋒的重甲兵驚魂甫定,才看清發生何事:原來跟前一塊鋪在地上的青石板已陷落,露出底下超過人身般深的坑洞。
士兵伸首朝下張望的剎那,一枚飛鏢已釘進其中一人面門!
那士兵捂臉倒下,戰友則瞧見坑洞裡頭,先前跌進去的重甲兵,遭一名身穿褐色衣服的男人從後擒住,用一柄短劍慢慢割破了咽喉。重甲兵仰起絕望的臉,嘴巴吐出血的泡沫。
「褐蛇」田延放開了屍體,朝上面的士兵微笑。,
「等你們好久了。」
同時在後方,廣場上一排接一排的青石板被從下推開,無數身影自地底冒出。
彷彿焚自地獄的魔軍*
最前一列坑壕裡,一排身手矯健的武當弟子率先攀出,他們以「首蛇道」成員為主,朝著前頭的重甲兵猛力擲出各種飛刀、尖標和飛石等暗器!
猝然面對敵人投擲暗器,重甲兵急忙停步,前頭的人半跪下來,豎起盾牌抵抗!
其實以他們身上的堅厚裝甲,武當弟子所用的手擲暗器勁力再強,多半無法穿透.,而要在這種混亂與距離下,準確瞄著沒有護甲的部位投射,也甚困難。重甲兵本來不擋不避,仗著裝備上前迎擊,損失也會甚小,但他們受過嚴格調練,一遇敵人飛箭或標槍之類襲擊,就會如此抵擋,習慣難以臨陣改變。
——這習性,就給予武當戰士珍貴的契機。
一一從溝壕下爬出的武者,趁這機會組成陣形,並奪取了主動,率先朝正前方的重甲兵陣進攻!
這武當錐形陣行走之高速,遠在任何步軍之上,重甲兵才抵過一輪暗器,眾武者已在面前不足十五尺!
軍士只見領在錐陣中央鍛前頭的,是一個雪白的身影。
那瞬間他們錯覺,此人在戰場上正散發著不屈於人間的光華。
他手裡斜斜挽著一柄他們從未見過的兵刃:鑲著銀白雲紋的木柄,柄首有個大圓環;奇特的護鍔一上一下彎勾,與手柄及刃身成一「卍」字;霜刃如刀亦如劍,微彎的鋒刃映著朝陽,雙面的刃尖隨著主人奔跑而顫動。
仍未交鋒,他們即已感覺出來:
此人跟自己屈於高度不同的世界。面對他的劍,是人生絕大的錯誤。
跟隨姚蓮舟兩側的,是前峨嵋派「鐵峰樓」弟子楊真如等十三人,另加「兵鴉道」李侗等二十餘名主力修習長槍的武當高手,共計四十二柄長槍,已然朝著重甲兵垂下來瞄準;緊跟在姚掌門身後左右的有「鎮龜道」兩位「太極」頂尖拳士——桂丹雷與楚蘭天,兩人雙手拳臂都纏上能抵刀槍的皮革;更後處還有身材高壯的朴刀手符元霸;提著寬厚鬼頭刀的尚四郎;臂傷已然痊癒的年輕雙劍客衛東琉;最後頭還有陳岱秀策應。他們加上「兵鴉道」和「鎮龜道」其他近戰高手,合共逾八十人,沒有發出一聲吶喊,只是帶著沉重的殺氣,合成一把尖刀,直刺裝甲叢叢的敵陣!
不啻夢幻的戰隊。
姚蓮舟領在衝鋒陣端,下一瞬間已及重甲兵前列。
站得最近姚蓮舟那個士兵,提著盾牌與單手砍刀,直視武當掌門接近中的臉孔。姚蓮舟束起的烏亮長發因為衝勢而擺動,白皙而分明的臉,透著一種凍結人心的冰冷。士兵其實比姚蓮舟還要高大一個頭,但他感覺卻是被姚蓮舟俯視。
他本來不應遇上此刻境況。這是絕對的不幸。
——但另一方看,能夠這樣死,又是世上罕有至極的奇特際遇。
那士兵根本連動一動兵刃的時間也沒有。姚蓮舟將「單背劍」刺進他喉頸的動作,隨意得像提著毛筆在紙上輕點。
士兵的生命,成了傳奇裡的一抹墨跡。
姚蓮舟以「武當行劍」的蛇形步,在重甲兵之間輕盈地穿越,足底每踏地一次,手裡就淀出一朵血花。三個軍士被「單背劍」連環命中,只有一個保住性命,但膝後彎筋腱被削斷,痛苦地倒在地上掙扎。
這樣的戰力,超越了士兵想像能力的界限。
隨同姚蓮舟殺到陣來的李侗與楊真如等四十二人長槍圃,也各自在戰線上挑撥出陣陣血霧。
他們與士兵的個人戰力,同樣強弱懸殊,卻並未貪功擊_,只是保持著陣勢,保衛姚掌門兩側,以免他孤身陷入敵方的重甲兵海之中——人數,是對方最大優勢。
楊真如這十三個前峨嵋槍客,戰意更是高昂,雙臂將槍桿運舞如龍,勁力之強猛,甚至將好幾片厚重的護甲也都刺穿!
——他們以降兵身份投入武當,雖與山上的新同門並無芥蒂,但心內深處還是存著揮散不去的抑鬱;今天他們終於有機會正式為保衛武當派上陣作戰,證明自己的忠誠,莫不盡情宣洩。
至於李侗等武當原有槍法高手,發揮起來也是威力驚人,槍陣衝擊之處,就如泛起一片殺人的波浪。原來楊真如等加盟後,無私將峨嵋槍棒的奧秘教授給武當同門,兩派精要互相參詳之下,武當槍術這年餘來有了長足進步。
緊隨在姚蓮舟身後的桂丹雷和楚蘭天,則只是專心致意地跟著掌門高速的步伐。「單背劍」跟前倒下的士兵增加至五人,但這兩位當世罕見的拳士,至今還沒有出過手。只因為二人此役唯一的任務,就是貼身保護掌門。
——這是師星昊失蹤前向他們下達的命令。
有一名雄壯的士兵靠著厚重盾牌及鐵片甲保護,拚死衝入武當派左側的槍陣,成功把兩根長槍壓住,到了槍手近身的距離,正準備揮刀砍殺。同時槍手之間的空隙殺出一條甚高大的漢子,發聲吐氣間迎頭揮下一片寬闊刀刃,正是「兵鴉道」裡以力雄見稱的符元霸,「武當斬馬刀」勢如山崩,那士兵哪來得及反應,戰盔連同頭顱遭硬生生劈破!
另一邊也如是,李侗等人的槍陣只不過稍有空隙被敵人衝入,後面衛東琉即振起雙劍頌補,一條手臂自腋窩無鐵甲保護處遭劍鋒砍斷,帶血飛上半空!
姚蓮舟率領的人數,明明不及對方三成,可是一交鋒之下,戰況卻是如此一面倒得荒謬。這場面甚至難以用「交戰」來形容。
——而是「清理」。
這時從東、西兩側攻入「遇真宮」的各兩百名輕步兵,穿過了眾多殿舍之間巷道,趕到殺氣瀰漫的廣場旁。他們赫然看見:正南面最強的重甲戰友,正被不知從何處突然出現的武當戰士迎頭痛擊,揚起血雨漫天。
兩軍急忙救援,每邊各帶著的四、五十名步弓手,馬上匆匆列成射陣,準備從兩翼射殺姚蓮舟的錐陣!
但那東軍的眾多弓手還沒來得及搭上箭矢,又有一支詭秘的戰隊由廣場中央壕溝出現,高速衝近過來,突然就進入了近戰範圍!
江雲澗取代失蹤的副掌門師星昊,領導近百名武當弟子衝鋒而至,其中只有二十餘人是「兵鴉道」或「鎮龜道」級別的精英,其餘都是入門較淺、還未充分展現潛能的武當門人。然而他們此刻朝著禁軍弓隊衝殺的氣勢,半點不輸給姚掌門所率領那支主力軍。
——每一個留在武當山的人,皆崇信本派「天下無敵」的理念,並且甘願以劍和肉體實踐這四個字。
——不管敵人是誰。
江雲瀾外表就跟兩年前在成都暗街襲擊荊裂那時無異:一身緊身黑衣,左手穿戴著鳥爪似的臂甲,右手斜斜提著鋒銳無比的精鋼長劍,奔跑的步履卻比當夜擔任「兵鴉刺客」時更要迅疾!
他缺去鼻子的醜臉,散發出極度凌厲的殺氣。這是自成都之後,他首次再披「兵鴉道」戰衣。那夜的遺恨還沒有忘記。自行革除「兵鴉道」資格這兩年多來,江雲瀾無一天不是專注苦練,為的當然是將來再遇一「武當獵人」。
——但首先我得衝破這一劫……
江雲瀾是武當派中堅一代弟子裡,公認領導能力最強的一人,執行力更勝過思慮周密的陳岱秀——西安一役裡,他果斷地召集了大量外地道場的弟子前來救駕,就是指揮力的證明。因此當師星昊不在,他自然就上前填補了這個空缺,無人異議。
「上吧!武當弟子的名號,是要用鮮血賺回來的!」
江雲瀾領著同門衝鋒時,不脫他嘴巴厲害的專長,高叫著激勵眾人。
對面的弓陣急忙加快搭箭,並轉移向衝來旳武當武者。負責守護弓手的步兵,也提著刀盾長矛等踏出來掩護。
但這等同拿一塊布去擋捲來的波禱一樣可笑。
武當刀劍揚起另一浪血花。弓折弦斷。
跟隨江雲瀾的武當戰士裡,有年輕的「兵鴉道」劍手焦紅葉。自從被童靜在「盈花館」以「追形截脈」重創右腕,他的用劍手始終沒能完全康復過來。於是他就著自己的傷另闢踐徑,改用一柄比前更長的四尺劍,劍身卻只有前頭五寸開鋒,中後部鈍如鐵板,可用左手握持,借助虛弱的右腕發力。這種雙手劍,揉合了好些長槍技巧,但又不用完全拋棄他以往修習的劍法,焦紅葉憑此重新開拓了個人武途的一條新路。
此刻他雙手運劍,一邊移步一邊不斷撥打圈刺,很快就有兩名步卒死於他尖鋒之下。除焦紅葉以外,廖天應、駱森泉和鐘亞南三個武當一線高手也在陣中,同樣當者披靡。
在這數名精英率先衝殺之下,東面的步弓陣瞬間崩潰,無法再威脅姚蓮舟的主陣。同時,另一支七十餘人的武當戰隊,也朝著「遇真宮」西側的禁軍步兵進攻。
領在這戰隊前頭的,是個猶如飛行中的黑色身影,雙手左右鋒芒,一泛青藍,一耀朱紅。
除了武當首席戰將葉辰淵,還有誰。
他身後兩側,拱衛者「兵鴉道」頂級劍士文兆與雙劍高手唐諫,這陣勢與早前突襲神機銃兵的山腳夜戰時無異。
禁軍步兵還沒看清楚來敵,「坎離水火劍」已然破風振起。
點點血雨灑在葉辰淵臉上。他那兩行眼下刺青,沒有動一動。
當年鐵青子公孫清率領門下「武當三十八劍」攻破物移教,其中只有五個人生還。
回到武當山後,五人同意找投降的物移教徒石日勒,在各人身上或臉上刺上一個物移教紋身,以紀念這改變武當派命運的慘烈一戰。
後來這五人裡,陳岱秀的叔叔陳春陽因病逝世;周潮在門內比試時,被後輩失手所殺.,年紀最大的莫靈雲,則在三年前去世。今天只餘葉辰淵及囚在後山的師弟商承羽二人仍然在世。
他們五個當年決意刺青,除了紀念從那場惡戰生還之外,也是出於對敵人的敬佩。當天他們進攻物移教「大歡喜洞」,親身領教了物教徒戰鬥時如何剛烈,全體都進入了「無念生死」的非人境地。雖然後來他們知道,這其實是物移教用藥麻醉信徒造成的效果,但五人對這群敵人印象深刻,也欲以這境界為武道修行的目標,故以刺青自勉。
——及後巫紀洪及桂丹雷等同門,也都知道這個典故,倣傚他們在臉上刺青,希望能與這幾位崇拜的前眾看齊。至於錫氏兄弟則例外,他們的物移教刺青早在幼時就被父親紋上。
此刻葉辰淵一貫的冷酷猶如魔神,黑袍與「水火劍」所過之處,儘是一道接一道死亡的軌跡。
——他這邊的人數,比東面江雲瀾的隊伍要少,原因很簡單:葉辰淵一人的殺戮能量,已足當二十名門下弟子。
看見現在冷靜如水的葉辰淵,很難會相信:他唯一的兒子葉天洋,剛剛才在四天前因傷感染血毒而不治,結束了年輕短暫的生命。
在葉辰淵眼神裡,看不見任何喪子之痛。他只是全無感情地專注向每一個敵人揮劍。
跟東面的步兵隊不同,這邊的禁軍弓陣並未列好,尙有十幾個步弓手稍微殿後於十多尺外,這卻是錯有錯著,那十多人有足夠時間和距離彎弓搭箭,要向葉辰淵及身後密集的武當弟子群發射!
葉辰淵發現此危機,心念一動,雙腿略一蹲坐,黑衣身體馬上飛縱而出,兩個躍步間,竟然就跨越了一丈之距;他乘勢猛然刺出右手「離火劍」,泛著赤光的刃尖,瞬間已及那群步弓手眼前!
這飛身進擊不是別的,正是他從秘發加上侯英志幫助習得的青城派「雌雄龍虎劍法」絕招「穹蒼破」——葉辰淵在這危急中不經思考自然發動出來,招式中更混入了他精熟的「武當飛龍劍」要訣!
劍鋒還沒有刺進敵人身體,葉辰淵心裡已生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喜悅。
能夠使出這一劍,無憾了。
三名步弓手一眨眼間連環倒下。其餘的人有的試圖近距離朝葉辰淵射擊。但要命中在這種狀態下的他,是完全不可能的事。箭矢猶如射向影子般失落。然後長弓跟人體一起被斬裂。
葉辰淵這一輪躍殺發揮完美,感覺自己正身處前所未有的巔峰狀態。他心裡同時疑惑:
假如這一刻的我挑戰姚掌門,會有什麼結果?……
如今卻將這樣的劍,用在這樣的一群敵人身上。多大的浪費。
沒有了兩側的顧慮,姚蓮舟所帶領那支八十人的前鋒部隊,全力朝前方的重甲兵陣推進,錐形陣勢已經深入其中。
他原本雪白無瑕的掌門道袍,染滿點點血花。
身後兩個力士桂丹雷和楚蘭天也要開始動手了。他們包衷著皮革的拳臂,各自沾了兩、三人的鮮血與碎骨。
整個錐陣已經深入重甲兵之間。其中侯英志亦正在揮舞長短雙劍,寧勇殺敵。
兩天之前,侯英志獲葉辰淵授給「兵鴉道」資格,此刻正穿著黑色道衣戰鬥。
踏入武當山門才僅僅超過兩年就成為武當派「三大部」裡的一員,正式晉身精英之列,即使是帶技投師,也是甚罕有之事。與他看齊就只有「峨嵋道場」楊真如等三人——而楊真如他們本是峨嵋派總本山「鐵峰樓」裡由掌門余青麟親傳的「內弟子」;侯英志離開青城山之際,則不過是一名中層的「研修弟子」。
武當派給侯英志這地位,當然不是因為面臨大危機而權宜授與,而是實力真正受認可——就算明天世上再無武當派,這條底線都不會稍稍放寬。
侯英志能夠如此突飛猛進,當然是靠那部「雌雄龍虎劍譜」的指點,還有與葉辰淵暗中秘練日久的功勞。
可是臨在大戰前將黑色戰衣賜給他,並不是葉辰淵的主意。
兩天前的黃昏,當侯英志跟眾多同門一起挖好了「遇真宮」最後一道溝壕,滿身泥污地站在廣場上,觀看多日努力的成果——也很可能是自己葬身之地——的時候,葉辰淵拿著折迭得方整的黑道衣走到他跟前。
第一眼看見那黑衣,侯英志激動得無法說話。
這一刻他確信,自己已經超越了青城派「道傳弟子」燕小六。
——這兒是比青城更強大的武當派啊。
「是姚掌門要我給你的。」葉辰淵將道衣交給侯英志時說。
侯英志很感意外。他一直以為自己在姚蓮舟眼中毫無地位,卻沒想到掌門其實一直在留意自己的武功進境。試穿上「兵鴉道」黑衣的時候,侯英志已然淡忘過去兩年對姚蓮舟的種種不滿。
但這並不代表,他從此甘心情願為了這個男人而戰鬥。
此際在血腥的戰陣裡,侯英志第一次親眼目睹姚蓮舟神妙的劍技。他跟任何人同樣地驚嘆,但並沒有完全地屈服。
——總有一天,我也會這麼強!
侯英志在軍陣中,揮起了結合武當劍技與自行領悟心得的變種「雌雄龍虎劍法」,將另一名穿著重甲的禁軍送往另一個世界。這一刻他心裡並沒想是在為武當派拚命,而是為自己而戰。
——要活過今天。然後繼續走我這條攀升的道路。
面前這群重甲兵,原本全是三千營的精銳騎兵,身材壯健無比,但缺了戰馬之後,在步戰中跟武當武者的個別戰力就相距更遠,就算擁有精良裝備和三倍以上入數,也是無法補救。尤其武當姚蓮舟這個箭頭實在太過鋒利,切入之處兵陣就崩開缺口,士兵根本難以組織起應變陣勢來。很快雙方就融在一起,演變成夾雜的混戰。
而這正是武當派最希望的。
重甲禁軍折損已超過五十人。姚蓮舟所率武當弟子,則只有兩死一傷C
——世上竟真有這等可怕的武術!
士兵都認識了這個事實。
在「遇真宮」外頭,樓元勝將軍感到不知所措。
雖然同時發生許多事情,但其實一切變化都不過在甚短暫中爆發,先前才看著七百個步戰兵謹慎地攻進「遇真宮」,下一刻裡面已傳來殺聲震天。樓元勝原以為就箅真有武當派埋伏,這三支步軍應能自保一時,尤其正面那支重甲兵,以其訓練及精良裝備,按理能跟這些山野武人抗衡一陣子,並且按樓元勝的命令全速原路撤退,但結果未有在宮門出現,可見敵人突襲之快,令他們無法反應過來,已迅速被敵人纏住。
——樓元勝畢竟只是軍人,還是低估了武當高手在白刃戰中的超人實力。要是先前在山腳那夜的首次交鋒,他有在現場看過的話,絕不會犯下今天的錯誤。
只是這名禁軍大將,仍能迅速判斷目前形勢:此刻武當猛攻之下,三支步軍隨時潰逃而出「遇真宮」;武當派武者緊接追擊,與逃走的士兵混成一團,就能輕易攻入道宮外頭的三面大陣,將混戰蔓延全軍,把遠程銃炮的威力減到最低。
一想到這最壞情況,冷汗從樓元勝的戰盔底下流到臉頰上。
——這就是武當派掌門的盤算吧?……
正在「遇真宮」廣場裡揮劍如風、製造一具接一具屍體的姚蓮舟,這一刻的確是如此想。
一個提著沉重鐵矛的高大軍人,帶著絕望拚死之心朝姚蓮舟胸口奮力刺擊。姚蓮舟臉上泛著森然的氣息,心念一動間,「單背劍一第一次作出防守的動作,刃背架向鐵矛前端。
那軍人突然感到手上矛槍,像變成一條脫離了控制的活物。
下一瞬間,鐵矛就在「單背劍」導引之下,狠狠刺穿另一名士兵的腹甲;姚蓮舟順著架劍的弧勢再把劍斜上反挑,「單背劍」的雙刃尖鋒輕巧將持矛那軍人的喉頸削破。武當掌門的白袍上,又添一抹緋紅。
姚蓮舟突然使出武當派最高奧秘「太極劍法」,巧妙地化勁誘導,令士兵手中武器反過來殺傷戰友,在眾軍士眼裡又是比先前的快劍更恐怖的魔法,不禁驚呼。
對姚蓮舟而言,面前禁軍士兵揮舞刀槍的動作,連稱為「招式」的資格也沒有,假如換在平日,這樣層次的對手根本不可能引動他的高昂戰意;但他此際運起「單背劍」,卻施展出十足的速度、準繩與氣勢,奇妙的威力毫無保留地一一呈現在軍士眼前,猶如妖異的幻術。
——甚至令他們強烈感覺:我正在跟不是人類的東西戰鬥。
姚蓮舟所作,就是為了迅速擊滅敵軍的士氣。
——崩潰吧……
外頭的樓元勝將軍不用看道宮裡的戰況,只憑殺聲已然感覺,部下正接近界限邊緣。
他此刻反倒期望,那七百人不如就在「遇真宮」裡拚命戰死——雖然這麼大的損失,
他日回京後也會遭到清算,但總比迎接更大的災難要好……
——還是,我應該主動就在這裡阻止它發生呢?……
樓元勝脫下掛著紅纓的戰盔,抹抹汗咬著下唇思考,然後向部下武官說:
「開炮。」
身邊數名武官瞪眼看著將軍。但樓元勝沒有絲毫動搖,果斷地再朝「遇真宮」揮下手掌,用力點點頭。
傳令官將指示分別向三方炮陣傳達。三面的軍隊同時升起許多一一著麒麟圖案的紅旗。宮外三千多名軍士,全都明白了這是怎樣一回事。
沒有人說一句話。
三列野戰碗口鐵炮的後面,炮兵在號令聲中一起點燃藥引。
◇◇◇◇
當聽到山下遠方那雷音之際,殷小妍纖細的身軀跳動了一下,感覺自己的魂魄在那瞬間曾經從身體短暫脫離。
黎明之前,她就已站在「雲羅舍」山門外數十尺處這塊突出的岩石上,扶著大樹向下張看。她身邊放著一個已熄滅的燈籠。
這岩石正對著山下南面「遇真宮」的方向,雖然因為山巒樹木阻隔,並非真的看得見「遇真宮」,但至少感覺自己離那頭接近一點點。
遙遠的炮聲接連響起。
小妍感覺那聲音有如一記接一記打睬她心窩。心快要碎了。
——為什麼……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眼淚流下的同時,小妍無意識地邁開腳步。步行漸漸變成發足狂奔。
她的身影,隱沒於下山道的樹木之間。
◇◇◇◇
當三面炮聲蹦然響起時,侯英志正面對另一個身穿重甲的禁軍士兵,手中長劍的刃鋒
快要沉入對方胸甲的空隙裡。
但一剎那間,侯英志看見了士兵眼裡的強烈恐懼——害怕的顯然並不是武當劍。連環的轟隆炮聲,驀然奪去廣場裡所有戰士的聽力,反倒令人有一種世界變得無比寧靜的錯覺。
因此沒有人聽見空中那夾帶著巨大能量而來的尖銳呼嘯聲。
炮彈落下的瞬間,人體朝四面炸開。有禁軍士兵,也有武當弟子。
死亡的力堂,是絕對公平的。
桂丹雷目睹炮彈炸在地上,產生出將肉體野蠻地轟飛、撕裂的威力。這樣的力量超越了武道家的想像。即使是桂丹雷,以「太極拳」將敵人平衡完全破壞,再施以十成發勁擊其身上,也無法跟這樣的爆發力相提並論。
——更何況一記炮擊的力量,非只能殺傷一人。
武當派雖是首次面對這種陌生的兵器,但畢竟早有準備,一聽間炮擊聲,姚蓮舟的錐形陣就全面解散,全速往後撤退,躍進先前藏身的壕溝裡!
「遇真宮」突然遭神機營八十挺碗口鐵炮無情轟擊,四週一片混亂,只見道宮門樓、圍牆、殿宇屋頂等多處被接連擊中,瓦石崩潰四飛,炸起漫天烽煙,原本莊嚴典雅、氣勢不輸於皇城的道宮,瞬間化為修羅鬼域!
困在「遇真宮」裡的三支步兵也都拚命向外逃跑,心裡對樓元勝將軍發出最惡毒的詛咒。
宮外發動炮擊的同時,軍陣裡又揚起許多面繡了飛龍的青旗。一直在備戰的神機銃陣,馬上整列上前,過千銃口紛紛瞄準了道宮三面各處出口。
這是樓將軍早就決定的命令:一旦發動炮擊,銃陣嚴守三方,凡衝出者,不管敵我,格殺勿論。
——樓元勝的判斷是:假如動用野戰銃炮,那已經到了決定勝負的關頭,沒有婦人之仁的餘地,必定得排拒武當派衝入本陣,要他們全數葬身「遇真宮」的炮火之中!
有些居於最後排的重甲兵,才剛逃過炮火奔出正面宮門,赫見前頭竟排列著密密麻麻的火銃,驚愕之間,銃口爆發的火焰已照入眼裡,戰甲處處爆出被鉛彈射透的洞孔,健壯的身軀一氣倒下……
同時投射進「遇真宮」中央的炮彈仍然不斷。在首輪炮蹦中,就有超過二十名武當弟子粉身碎骨,其餘都已衝回壕溝之內。
也有些本已走得深入的禁軍步兵,眼見不可能安然從原路退走,竟也不顧一切向前奔跑躍進坑裡,在深壕內立時又遇上武當弟子。如此狹窄的空間中,他們無處走避,迅速都成為武當兵刃下的亡魂。
武當弟子躲在壕中,儘量緊貼坑壁縮小身體,以減少被炮火所傷的危險。
而對這完全超乎武技所能對抗的力量,就算是最強的武當人,也只有聽天由命。
武當派挖濠溝為掩護,只能減少遭炮火命中的機會,被動地延長性命。但姚蓮舟他們盤算:神機營雖然開拓出較寬闊的山道,但運送軍備上山來始終不是易事;他們也不會想到武當有應對大炮之策,山上儲備的炮彈數量並非十足。他們就賭在這一點上,希望能挺過神機營的炮擊。
姚蓮舟蹲在壕溝裡,剛才錐陣的武者門人亦在身邊。桂丹雷和楚蘭天在退走時乘機撿來兩面敵人的盾牌,此刻正左右舉著,掩蓋在掌門頭頂,心想萬一炮火E好投進壕裡夾也好擋一擋。
眾人沉默地迎接那不斷劃空而來的炮彈。有人已是震得耳朵出血。他們都展現出一股沉靜的憤怒。.
在戰鬥裡無法以自己的力量做任何事悄,而耍等待命運的判決——這樣的事武當武者從不習慣。
楚蘭天跟桂丹雷相視一眼苦笑,然後說:「早知有這麼一天,我當日在『豹房』就順道把那皇帝小子的頸扭斷,也——」
突然一記接近的S一炸。姚蓮舟和桂丹雷受到無形的強烈衝擊,雙雙猛撞在坑壁上再反彈倒地,只感到五內翻騰。
姚蓮舟長發散亂,額角撞出鮮血來。他跪在地上,用力搖搖頭清醒過來,再看身邊。只見一具背項破裂的巨大身軀俯伏在地,一動不動,失去了一邊手臂。
仍然拿著盾牌的斷臂,丟到了壕坑另一角。
跟楚蘭天同時被炸開身體的,還有六名武當長槍好手。失去頭顱的李侗,兀自拿著半截斷槍。
一股巨大的悲慟湧上姚蓮舟心頭。
不只是因為失去珍貴的門人弟子,而是想到像楚蘭天這種級數的「太極」拳士,花了許多年日夕強化苦練,將武技鑽研至最精深;這些血汗都竟然在一瞬間浪擲,化為烏有。武者的魂魄,在火炮的轟炸下,彷彿變得毫無價值。
耳朵和鼻孔流著血的姚蓮舟,發出無人聽到的吶喊。
不斷炮轟之際,更多的重甲士兵拚命從正面宮門衝出。然而守備的銃陣連續換排射,,無人能夠在此銃擊之下倖免。宮門前堆起了屍叢。
突然另一浪人潮又從宮門衝出來,比先前任何一次更多。這次的重甲兵知道外頭的銃睬而早有準備地,邊舉起盾睥邊奔跑。第一輪的銃擊只能將他們半數射倒,另一半仍然冒著濃濁的硝煙向前衝來。
只要回到本陣,戰友看得清我們的身份,斷不會再向我們下殺手——這是逃出士兵的願望。
神機銃陣的指揮武官這時揮一揮旗,陣裡較後一隊人排眾而前,各舉著手中銃燃點火捻。他們的神機手銃與先前不同,前頭的銃室更粗大,各有三個品字排列的銃管,全是能一擊三發、威力更大的三眼銃!
越燒越短的火捻,是死亡的倒數。
士兵在丈許外看見那一具具三眼火器,目中露出絕望,只能儘量把盾牌舉高。
比先前猛烈數倍的排射,猶如一柄無形的大鐮刀,把眾多士兵像草般割下。
但仍然有人站著。他們一直如影附形般緊隨在逃跑的重甲兵之後,這時才現出身形,並突然提高速度朝著銃陣欺近!
——是武當派「首蛇道」的頂尖輕功。
剛發射完三眼銃的神機兵,還沒有從手銃爆發的震力中恢復過來,就發覺那群人以極詭異的高速迎面衝來,他們慌忙倒退,想讓另一排銃兵補上射幣,但因太過焦急,前後亂成一團!
這銃陣其實多達四百人,每排有八十人之廣,敵方只有數個人集中向中央衝殺,兩翼本有更多餘裕射擊;但這幾個人速度實在太快,已然到了銃陣的近距離,兩側銃兵若轉移過來瞄準,就會變成互射,因此竟無法發出一彈!
——欠缺機動,攻擊射向也受限,乃是神機銃陣的缺點。
中央補上的銃兵正要發射時,有兩人臉上及胸口被鐵鑄的飛鏢深深釘入,慘叫著拋去手銃倒下!
高速衝殺而來的,正是武當最精銳刺客——「褐蛇」仍存的七人。
他們每一個都穿著那襲犧牲了血汗與個人尊榮換來的褐色道衣。而且心裡很清楚,這是最後一次穿它。每個人都將苦練多年的「梯雲縱」輕功施展到極限,也將彼此一起長久修行的默契發揮至盡。
七人合成一個菱狀的陣式,由田延、蒙斯朗及黃彤三人合成品字箭頭,以飛射的鐵鏢及刀劍兵刃開路.,繼而左右兩側是張遷與龍小橋,這兩人在眾「褐蛇」裡力氣最大,於兩邊各墓著一面鐵盾,足H輕功卻也並未減慢;而近戰格鬥能力最強的「褐蛇」南明雲,則提著一雙鐵刀殿後。
他們都只為了護送最中央的一人前進。
負責保衛銃陣的刀兵反應不及,七人菱陣一口氣就從銃兵之間穿越過去,所經之處有十多人濺血倒下。
「褐蛇」衝進人山人海的本陣之後,更不必顧忌神機銃射擊,全力向軍隊深處入侵。七人除了行走迅速,另一利器是準確而敏銳的目光,瞬間即能判斷敵陣哪兒最薄弱,馬上在腦海裡繪出一條突破深入的最佳路線。七人思想行動一致,衝殺時陣形沒有半點散亂。
神機禁軍從未見過如此凌厲的突破力,數千人的陣容遇上這七人,就如雪碰上燒紅的熱刃。
「褐蛇」深入的方向越漸明確。附近驚呼的軍士都知道對方的目標是哪裡。
本陣正中,豎著八面帥旗之地。
士兵隨即往將軍所在的中央靠攏聚集。軍陣變得厚實。七人突破開始變得困難。一持續的奔跑與衝殺下,就算是「褐蛇」也難免體力下降。這影響了前鋒三人的暗器失去準頭,要更依靠刀劍砍殺開路。
蒙斯朗左臂被刺了一槍,已經開始抬不起來,無法投射飛鏢,只能靠單刀殺敵;田延的額頭上開了一道創口,鮮血不斷流滲到眼晴。
但沒有人想過要停下來半刻。因為他們深知只得一次機會。
兩側的龍小橋和張遷將許多橫刺來的矛槍壓下;原本一直不必動手的南明雲,也要開始揮刀濺血。
距離將軍樓元勝還有二十餘丈的時候,第一名「褐蛇」倒下來了:黃彤被一記橫裡揮來的鐵錘擊中肩頭,整個人倒飛開去。數十名士兵舉著刀槍,向他摔落之處圍攏e
餘下六人沒有回頭看一眼黃彤的結局,仍然專注向前。
——雖然心裡像崩裂了一角。
奔到十餘丈距離時,蒙斯朗和龍小橋亦相繼倒下,讓其他四個同伴越過去。
缺去龍小橋的鐵盾,一直包藏在菱陣中央的身影這才露出:「褐蛇」首席樊宗,雙手扣著得意的飛劍,眼神如寒冰。
這敢死突破並非姚蓮舟的主意,而是樊宗暗裡策劃,另外六名「褐蛇」也都同意,見機發動。
樊宗知道這一擊違反了姚掌門「勿作必死之舉」的命令。但這次他寧取個人判斷:在大戰場裡,「褐蛇」能發揮最高效用的,只餘下此途。
——能夠為武當做任何事情。把我們的骨血魂魄都獻上。
此時樓元勝也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但他決定不躲避——主帥移動的話,在這無法有效傳令的混亂中,整個軍陣也會隨之轉移,也就很可能破壞了包圍「遇真宮」之勢,被敵方有機可乘。他寧可選擇相信己方壓倒人數的保護。
這時他在馬鞍上已可看見來犯者的身影。距離只餘七丈。
左邊肋間插著一截斷槍的田延,口中吐著血沫,知道已不可能撐更久,於是鼓起最後一口氣,脫離同伴向左前方衝殺!
他以無匹輕功配合「武當行劍」,一口氣擊殺三人,那威勢令包圍而來的眾兵,誤以為敵人轉移了行進的方位,便向田延那邊靠攏!
這珍貴的空隙,讓樊宗等三人又加快挺進了兩丈,才再遇上阻力。當田延在後面被殺的同時,張遷的人連同鐵盾給十多柄長槍攔住絆倒,然後再也爬不起來。
這時樊宗已能隔遠看見樓元勝的臉。
南明雲搶上前,揮舞雙鐵刀開路,不斷砍殺樓將軍的護衛親兵。他雙腿已經疲勞如火燒,但此刻感覺那身體並不屬於自己。
靠著南明雲雙刀開出的燦爛血路,樊宗與樓元勝的距離只餘不足四丈。
沒有出手為南明雲助戰,樊宗並無半絲愧疚:這是七人早已同意的約定,其他六人都各盡死力,讓樊宗這個最強「褐蛇」的體力保存到最後。
當兩人接近到兩丈距離時,樓元勝有些動搖了;他一直只心繫戰況,竟忘記自己只是個武官。
——為了這樣的朝廷,還有一場這般毫無意義的戰爭,冒上自己的性命,真的值得嗎?……
但已經沒有讓他改變主意的餘地了。
南明雲遇上另一波長槍陣,雖以凌厲的雙刀砍打去其中六柄,最後還是給三支槍鏑刺進身體。
——已到極限了。
樊宗這刻一咬牙;飛身越過南明雲的肩頭。
南明雲似早知道他有這一著,兩人不必排演就配合起來:南明雲吐出大口鮮血,將最後的力量貫注於仍握著刀柄的雙拳,朝樊宗空中雙足擊出!
樊宗以他獨有的足腿「太極聽勁」功力,將南明雲猛擊的力量完全借用,再加上自身「梯雲縱」的跳躍,兩股力加乘之下,他輕靈瘦長的身軀,就如剛才神機鐵炮射出的炮彈般高速,一口氣飛越了一丈之距。
敵方大將,終於進入飛劍殺傷範圍。
樓元勝這刻本能知道不妙,朝身邊副將急說:「馬君明,由你——」
同時樓元勝前頭一支親衛隊,朝人在空中的樊宗刺擊出二十多柄長槍。
以樊宗的身法能耐,要半空躲過這一次攻擊,並非完全不可能。
但他眼中,戰陣內所有其他人與兵刃都已不存在。
只餘下自己一跟那個騎在馬背上的將軍。
樊宗乘剛才合二人之力飛躍的餘勢,發勁投出手上兩柄飛劍。
刃如流星。只見模糊的光影掠過。
樓元勝在馬鞍上側身閃避。但樊宗兩柄飛劍早已將他可能的勳作都預計在內,封鎖了他所能閃躲的角度。
一柄飛劍釘入樓元勝左邊胸口,但為甲片所阻,劍尖只能刺入他胸肌半寸。
真正致命的是第二劍,擦著戰盔內緣,深深透進他右眼,直貫而入。
飛劍的餘勁,令立時氣絕的樓元勝朝馬鞍後頭倒下。
飛劍脫手的同時,樊宗的身體亦被那二十多柄槍穿透全身,褐衣染成深紅,整個人一時被那些三面刺來的長槍架在半空,猶如一具脆奇的祭物。
樊宗比他的獵物稍晚一點斷氣。但他無法看見自己是否成功了。
這短暫的瞬間,他腦海裡只想起多年前,他第一次為武當派殺人的那個晴朗早上。原來自己的命運,在那一天已寫定。
然而這腔熱血,這般壯麗的故事,以後是否有人記得?
他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