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武俠] 武道狂之詩 作者:喬靖夫 (連載中)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6-20 17:57:19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4 322166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39
卷十三 武當之戰 第二章 迎擊

在武當派總壇「遇真宮」東側有一座為翠竹林圍繞的幽靜房舍,名為「養正館」,是武當弟子因鍛練受重傷的治療休養之地。

可是此際四周的竹林半點也不幽靜,不時響著痛楚呻吟的聲音。

武當派開山立道以來,這座「養正館」從未如此擁擠。

館裡臨時增添了好些病床,一直排到了門口,這才將三十幾個新受傷的武當弟子全數容納。

武當派向有一批傷殘弟子,由於無法繼續習武,轉而投入各種武事以外的後勤事務,其中有三人按照武當傳統留下的醫藥丹術,專修醫學,足以應付平日練功受傷的同門,但他們如今也都應接不暇。

此際武當山腳已被朝廷大軍全面封鎖,不可能召來山下大夫幫助,因此許多其他的殘障弟子、剛入門的年幼門生以至家眷都到來「養正館」,幫忙治療及照料這些受傷的戰士。

殷小妍也在其中。她坐在一個年紀比她還小的少年劍士床邊,替他抹去額上的冷汗。劍士已經沒有了劍。只得一條被布帛包裹、仍潑出絲絲血水的左腿。

他正是武當副掌門葉辰淵的兒子葉天洋。

武當醫師已經把深深射進他左腿裡的鉛子取出來,卻無法阻止傷口惡化。就算隔著布,殷小妍還是嗅到那古怪的氣味。

葉天洋因為發燒臉頰紅通通的,顯得更像個孩子。殷小妍不住換上浸了冷水的布巾為他降溫。

葉天洋似乎半_半醒,痛苦之餘伸手握住殷小妍的手掌。他過去從來沒有跟女孩子牽過手,以後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殷小妍沒有抗拒,只是靜靜地讓他握著。葉天洋心中感到一股奇異的安慰。

最初到「養正館」幫忙是她自願的。她本來以為自己會害怕。果然,在館裡觸目之處都是血水與破碎的骨肉,還有撲鼻的腥氣跟嘔吐的酸味——有的是負責照料的人吐出來的。

但殷小妍發現自己竟然出奇地鎮定。醫師的各樣吩咐她都冷靜地好好處理了,甚至幾天之後她就成了「養正館」裡負責指揮的人之一。從前在「盈花館」工作,她已經習慣細心照顧別人——當然那完全是另一種氣氛和方式。如今沒有了華燈雕樑、酒令琴音與胭脂香氣,小妍卻覺得自己的人生更有意義。

——甚至,是她上武當山以來最有意義的時刻。

自從武當派被神機營大軍圍攻,殷小妍跟姚蓮舟見面的機會就越來越少。姚蓮舟大多時間都留在「真仙殿」,跟師星昊、葉辰淵及其他資深弟子商議,又或聽取樊宗等「首蛇道」弟子的情報。小妍知道,自己跟隨了姚蓮舟這樣的男人,這種事也就無可避免,因此她從沒有抱怨過。

只是她感覺,自己在武當山上就像幽魂。

現在,小妍感受到別人需要她,也同時感受到自己活著。

在冷水緩和下,葉天洋似乎清醒了一點,羞愧地放開殷小妍的手掌。小妍向他露出諒解的微笑,

「你知道嗎?……那天……我殺了三個敵人!三個啊……替我告訴我爹……」

小妍一聽見「殺」字出自這個少年之口,就不由心中一震,但沒有表現出來,只默默向葉天洋點點頭。她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把這番話轉告葉辰淵。

——葉天洋受傷這五天以來,葉辰淵只來過「養正館」看了兒子一次。

武當派試圖偷襲神機營火藥庫,並殺傷好些軍士之後,掌軍的太監張永大為震怒,下令向武當展開進攻。對付武功髙強的武當劍士,銃械火炮自是最佳利器,但是登上「遇真宮」的山路實在太狹小,不利運送軍械,窄長的行軍陣形又容易被武當派攔腰偷襲。故此,負責實際陣前指揮的神機營大將樓元勝,採用了一個最粗野但又最有效的方法:強行徵集武當山下附近村落的數千民夫,砍樹挖石,將山路開掘擴闊,直至抵達「遇真宮」為止。

工事一展開即被「首蛇道」偵察得知。樊宗猜到敵方的用意,馬上回報掌門,請示有何對策。

在葉辰淵等同意下,姚蓮舟下令弟子多次偷襲工事。為免被神機營發現,每次武當武者都組成小隊,並且嚴令即走。雖然襲擊並不能殺傷多少軍士,但卻令對方杯弓蛇影,民夫人心惶惶,工事被這一波接一波的偷襲推遲了不少。

然而武當弟子的傷亡也累積起來。最慘烈的一次,是不幸被預先察覺而偷襲失敗,十二個武當劍士遭預早排好陣勢的神機銃兵齊射伏擊,只得兩人在同伴的屍體遮擋下受輕傷逃回來。除了「養正館」這三十多個無法再戰的傷者外,已有二十二名武當弟子一去不回。

「停止吧。」深覺代價太大,姚蓮舟下此命令。

而神機營大軍這些天來也推進至更接近「遇真宮」的距離……

葉天洋仍然自豪地伸著三根手指。殷小妍看著不知要怎樣響應,只是輕拍他的手背,示意他好好休息。

葉天洋滿意地微笑,以為漂亮的殷小妍是在嘉許自己。

——然而有一件事情他永遠不會知道:當天偷襲時他太過緊張,沒能分辨敵軍和民夫,他半閉著眼揮劍砍殺的三人,其實全都是山腳村子的農人……

這時一個身影投落在殷小妍和葉天洋之上,小妍回頭一看,站在她後面的是身上佩著長短雙劍的侯英志。

看見侯英志到來,不管是殷小妍還是葉天洋臉上都立時泛出光彩。葉天洋原本疲倦的眼睛添了生氣,向上伸出手掌。侯英志用力跟他一握。

「小英……你不用每天都來……」

「別說傻話。」侯英志說著,卻瞧了瞧殷小妍。小妍看見他的目光投來,馬上避開。

葉天洋受傷臥在「養正館」的五天裡,侯英志每天都會來看望他至少一次。其實侯英志自從與葉辰淵秘密苦練「雌雄龍虎劍法」後武功大進,三個月前就已經離開與葉天洋一同練習的「玄石武場」,晉陞到最高級別的「星凝武場」修練,二人見面少了許多。這幾天是他跟葉天洋近來見得最頻密的日子。

——卻是在這樣的境況之下。

侯英志看看葉天洋的腿傷,以眼神朝殷小妍詢問。

小妍站起來,在侯英志旁悄聲說:「呂師兄已經不斷為他換藥,可是傷口還是無法癒合……看來……」

侯英志看看隔了幾張床處,正在為另一傷者治療的獨眼醫師,是武當派三個專研醫藥的傷殘弟子之一呂有亮。在他旁邊幫忙醫治的又是另一個獨眼人,而且左腕不靈光,正是侯英志初上武當那天接待過他的姜寧二。

侯英志再看葉天洋年輕的臉,回想以前經常跟他在山上四處走,葉天洋爬樹的身手靈活得像頭猴M——那些日子不會再有了。

「小英……我爹……他什麼時候會再來看我?……」

侯英志面容肅然,一時答不上來。他頓時想起那天葉辰淵對自己說過的話:

——假如你是我兒子,多好。

殷小妍看見侯英志為難的沉默樣子,代他回答:「就是你爹托小英每天過來看你的呀。」

葉天洋聽了心下稍感寬慰。

侯英志朝小妍報以感謝的微笑。

三個年輕人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閒聊著,令葉天洋暫時忘卻肉體的痛苦。

殷小妍只覺得,在這氣氛沉重的「養正館」裡,每天就以侯英志來訪的時候最是快樂。

——他是不是也這麼想呢?

——他每天過來探小葉,心裡是不是也想來看我?……

「小英……」葉天洋似乎累了,還是勉強伸出手,再次握著候英志的手掌:「你是我一生最好的朋友。」

侯英志聽著這句,眼晴裡卻冒出火焰。

因為這句話,令他聯想起燕小六。

一個他曾為了追求最強而棄之不顧的朋友,可是現在卻似乎變得比他更強。

第一次從姚蓮舟口中聽聞燕橫仍在世,而且大鬧西安,侯英志就已很不是味兒;現在又從武當同門處得知,燕橫就是朝廷「御武令」通緝的其中一人,更令他心裡似有一根拔不去的刺。

——他已經是震動朝廷,弄得武林天翻地覆的「破門六劍」之一。我卻仍是武當派裡一個無名劍士。

而燕橫等人的暴舉,如今又可能間接帶來武當派覆亡,斷絕侯英志的夢想……一想及此,侯英志就對燕橫有點懷恨在心。

——我絕不能就這麼輸給他……武當山這一戰,必得打勝!我更要憑這一仗揚名!殷小妍從旁看著侯英志露出可怕的表情,不禁想起姚蓮舟。

——小英這種時候跟他很像……

——可是不一樣……小英他仍然在努力進步中,仍然要面對許多困難……

相比之下,殷小妍感覺姚蓮舟實在太完美了,完美得有的時候令她覺得,自己好像不是在跟一個「人」一起生活。

「小英……」葉天洋不斷重複呼喚下,終於昏睡過去,握著侯英志的手也滑落下來。兩人看著他,默然不語。

「我看你好像很累。」侯英志打破沉默。「要去外面竹林坐坐嗎?我們聊一聊。」他想了想又補充一句:「就像以前一樣。」

殷小妍默默點頭,其實暗裡心如鹿撞。

兩人步出那充滿不愉快氣息的「養正館」,但也沒有走到竹林深處,只是在正門前空地的石凳坐了下來。殷小妍畢竟是姚掌門的女人,武當派的門規再寬鬆,他們還是得避嫌。

夏天午後的陽光,透過竹葉縫隙投落在兩人身上,山間涼風徐徐自林外吹送來。他們默默享受著這股寧靜,心裡卻有一點哀愁,彷彿預視到這樣的日子將要破滅。

侯英志嗅到隨風送來殷小妍的發香,不禁心搖神馳。他有股馬上樓著她親吻的衝動。——就好像當天在青城山,他曾經吻過宋梨一樣。

侯英志忽然很清晰記起來了,當天是為了什麼突然吻了宋梨。

那天,就是宣佈燕小六獲選下山試劍,將要成為青城派「道傳弟子」之後。

他一直不願承認,但這件事此刻在他心裡無比清楚:

——我是為了證明自己勝過小六。他確是我旳好朋友,但我無法忍受他比我還要強。

一想及此,他胸膛裡原本燃燒的慾望瞬間冷下來,換來的是一片混亂。

——那麼我現在想抱小妍,是否也因為她是姚蓮舟所愛?其實我並不真的這麼喜歡她?……

殷小妍未能感受他心裡的變化,仍低著頭等待他開口說話。可是良久對方仍然沉默。她察覺有點不妥。

「小英……」她轉過頭去看侯英志,卻發讚他面容肅穆,半點不像剛才大膽邀請她出來時的表情。

侯英志沒看她的眼晴,手掌把著腰間的劍柄,從石凳站了起來。

「對不起,我忘記了。」侯英志仰首長吸一口氣,才說:「我上武當山來,不是為了這種安逸時刻的。」

他說完就邁步離去,留下失望的殷小妍呆呆坐在原地。

她心裡只是想著:

——明天他大概不會再來了……

殷小妍失落地坐在「養正館」外許久,直到聽到旁邊小路上有腳步聲,這才回過神來。

那名「首蛇道」弟子是故意弄出足音來的,以免驚嚇了正想得入神的殷小妍——以他的輕功,就算攀上她頭頂上的竹樹,她也無法察覺。

「殷姑娘,掌門請你過去。」

殷小妍隨著那弟子返回「遇真宮」時,心裡仍舊滿是侯英志的身影。

當殷小妍踏進「真仙殿」時,卻發現姚蓮舟正在跟兩個道士談話,甚感驚奇。

本來看見道士並不是什麼值得驚訝的事情——假如是在普通的道宮裡。武當派早已還俗多年,弟子無一修道,殷小妍上武當以來,更從未見過山上其他道觀的道人來訪,只會在山路偶爾跟他們碰上。

這兩個道士跟前卻有奉茶,顯然是武當派的客人。

「鎮龜道」弟子陳岱秀也陪侍在側,似乎姚蓮舟正在跟他們商議些什麼事情。殷小妍更觀察得出,姚蓮舟對兩個客人罕有地頗是敬重。

兩人一身道服都非常樸素,道冠上沒有任何飾物,皆是四、五十歲年紀,相貌清痩,眼神有力之餘卻又不似武當派武者般銳利,舉止似比一般道人穩重。

這時四人看來已談完,從蒲團上站起來。姚蓮舟竟首先向兩個道士拱手,略略垂頭敬禮。

「感謝。」

「這什麼話?」看來比較年長一點、左臉頰上帶著一顆大痣的道士回禮說:「我等同氣連枝,這是分內事。」

三人敘禮告別,陳岱秀領著客人離去。同時又有武當弟子將東西奉還兩名道人。殷小妍一看又是大奇,那物事不是別的,竟然是兩柄長劍。

——這兩個外人竟然能帶著兵刃進來「遇真宮」,而且直入「真仙殿」!

殷小妍不識武事,否則她更會看出兩名道人的佩劍形制,跟武當長劍甚是近似。客人離去之後,殷小妍才從大殿柱子後出來。姚蓮舟仍在目送兩名道士的背影,看來

「他們是……?」殷小妍不禁好奇地問。

「從前是武當派的。在我師父那一代的時候。」姚蓮舟回答。

這些道士正是當年公孫清還俗改革武當派後不滿離開的同門,遭逼走後先是寄居於山上另一道宮「玉虛宮」,後來另立「雲羅舍」,繼續修學道術,也仍然兼練武當派原來的道門武學,只是相比武當派並不繁盛,如今只餘三十來人。剛才這兩名道士,按輩分應是姚蓮舟的師兄,那個臉有大痣的道號靈明子,正是「雲羅舍」現任掌教道長。

殷小妍以往也聽過姚蓮舟述說武當的過去:「我記得你說過,二十多年來武當都沒再跟這些舊同門往來,怎麼……」

姚蓮舟這時才瞧著殷小妍,牽起她手掌,好像要說一件不容易開口的事情。

殷小妍在妓院長大,不是腦袋空白的傻瓜,把事情聯想起來,馬上明白了。

「你要送我走。」

「不只是你。」姚蓮舟說:「還有武當派的女眷、孩子和不能動武的同門。『雲羅舍』的道人看在昔日同門份上,已經答應收留你們。他們的房舍建在更高處,朝廷的軍隊不輕易攻上去,你們可暫保平安。」

——武當派得罪了朝廷,山上其他各道宮本就跟武當派無甚交情,對他們惹來大禍更甚反感,又因山腳被軍隊封鎖受連累,自然都不會幫忙收容武當的親眷,姚蓮舟只得向這些前武當同門求助。

「你們明天就走。」姚蓮舟又說:「我已著人吩咐芸媽替你收拾。」

殷小妍聽著,一股寒意自背項生起,身體不禁微顫。姚蓮舟要將不能戰鬥的人先送走,只有一個原因:

武當派的武者軍團,要留守「遇員宮」,與神機營一決死戰。

「為什麼?……」殷小妍從來沒有干涉姚蓮舟掌管武當的事務,但這刻再禁不住,身體無力得快將崩潰,以哀求的語氣問:「為什麼不一起走?」

就連不識軍事的殷小妍都明白:神機營最難就是登山進攻。武當派如果放棄「遇真宮」,上高處暫避其鋒,禁軍難以討伐,曠日持久之下,總有一天要退卻,其時武當等於不戰而卻敵;就算禁軍真的追擊,最壞情形下武當弟子仍可翻山越嶺,逃出武當山範圍後才相約集結,再作他圖。

假如這僅僅是兩軍交鋒的戰爭,兵力懸殊之下,這確是最佳的選擇。

但這一戰的意義並不止於此,而是關乎武當派的氣節與原則。

「倖存」,並不是武當派的生命信念。要是只為了平安苟活,從一開始他們就沒有必要走上一條如此嚴峻的路途。

與禁軍交戰以來,姚蓮舟經常都徵詢師星昊與葉辰淵兩位副掌門——實際上也是他的前輩——的意見。唯有這個決定,是他獨斷所下。

——最難下的命令,就該由我一個人承受責任。

當他將這決定告訴師、葉二人時,他們沒有顯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彷彿一直就在等著姚蓮舟說這句話;葉辰淵馬上從「真仙殿」存放宗卷的密室找來「遇真宮」內外地勢圖,準備籌劃迎擊的戰術;師星昊則立時提筆寫了一封信,吩咐陳岱秀帶著往「雲羅舍」拜訪。

「我只有這個選擇。」姚蓮舟向殷小妍說:「維持今天這個武當派的,是一股不屈服於任何人的『氣』。面對敵人而選擇逃亡,沒錯可以求存;但即使他日能再集結,我們亦不再是狼群,而不過幾頭喪家之犬,絕不可能繼續追逐『天下無敵』的心願。身為武當掌門,我不可能選這條路。」

姚蓮舟說時連手掌都在發熱,但卻無法令掌握中殷小妍的手暖過來,她的手依舊是冰冷僵硬。

「我不明白……你是掌門,不是應該為弟子著想的嗎?你這麼做豈非帶他們……走上不歸路?」

不論勝負,許多武當弟子都將因為他這個決定而死去——姚蓮舟對此十分清楚,也從未心存任何僥倖的想法。

然而姚蓮舟有絕大的信心,他們會毫無猶疑地跟隨。從這個月來的氣氛就感受得到:武當弟子迎戰神機營只有興奮,無人畏縮不前。

身為武當表率的姚蓮舟,當然瞭解他們心中所想。

「與朝廷糾纏雖非我們的本願,但對方既然找上門來,我們亦不會退縮。歷來從沒有一個武林門派,能夠擊敗如此規模的敵人。這榮譽將要比無敵於武林還要高。這一戰,我們將記載在史書上。」

「我不明白!」殷小妍搖搖頭,眼眶已有焦急的淚水:「敵人可是皇帝啊……整個天下都是他的!打勝了這一仗,他就不會再派更多軍隊來嗎?」

「師星昊曾經在皇城見過他,深知他的脾性。」姚蓮舟解釋:「他是個只喜歡強者的傢伙。我們這一戰若能重創神機營,必將震動朝廷之餘,也會令他折服。其時師星昊將獨自再次上京,向他表明我武當派不能接受『御武令』的立場,重申只想與朝廷互不干犯。師星昊說過,有七成的把握可說服皇帝。」

「要是還不行的話……也沒什麼關係,我們就繼續打下去。」

姚蓮舟的豪言壯語,卻半點無法打動殷小妍。她回想那天在西安「盈花館」的幽暗房間裡,陪伴中了毒的他孤劍力抗群雄的情景。那時候他的豪邁,還有在危難中仍對她不失關切的溫柔,確實令她深深愛上。

如今姚蓮舟面對的,是更要艱辛十倍的困境。可是殷小妍卻無法再次欣賞他的豪情。她完全無法理解他的選擇。

「我……我不知道……」

姚蓮舟瞧著她的臉。他雖不懂討人歡心,但也不是個遲鈍的人。這陣子他察覺了,自己跟小妍之間有一道無法言喻的隔膜。可是在這非常時期他卻無從分心去化解。此刻他只能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對不起。一這三個字姚蓮舟只會對天下間一個人說。「我剛才說過,身為武當掌門,我只有這個選擇;而你身為武當掌門的女人,也只有接受我這個決定。」

殷小妍垂著睫毛,流淚點點頭。

的確,這是從一開始她就得接受的事情。

——可是,我正開始後悔了嗎?……..

姚蓮舟沒有察知她心頭的紛亂,只是輕輕將她樓進懷中一吻。兩入在那威嚴的鎏金真武神像之下相擁。

「好的。我明天就走。」殷小妍的臉貼在他胸膛上說:「你放心,那些家眷我會好好帶領他們在山上安頓。」

姚蓮舟堅實的雙臂環抱著她,希望在這短暫的時刻傳達最大的安慰。

「我會如常地戰勝。然後很快跟你見面。」

殷小妍在他懷中「嗯」了一聲。

——然而姚蓮舟不知道,小妍此刻心裡擔憂的,是另一個男人的安危。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39
卷十三 武當之戰 第三章 蛻殼

溢著濃濃藥香的房間裡,有一股非常凝重的氣氛。

崆峒派前任掌門飛虹先生;徽州八卦掌門尹英峰;少林武僧圓性和尙;坐鎮湖南一地的湘龍劍派掌門唐皓……能夠令這些人圍聚一起,並同時露出緊張神色的事情,世上並不多。

就連刀傷才剛癒合不久的龐天順,其實並未能自己行走,也堅持要在這早上到訪這房間,此刻正坐在一張竹椅上,跟那四人一樣,正密切注視房中那木床。

除了他們五人,八卦門、湘龍派、阮氏無極門、平江巨禽門……以至幾個遠來助拳的門派英豪,數十人聚集在房間外的庭院裡,不停引頸向窗內張望,焦急地等待著結果。

在那房裡的木床跟前,身材肥胖的怪醫嚴有佛已是滿額汗珠,他以靈巧的指頭小心地解開那兩副銅鑄護殼上的扣鎖。他平生醫治過多少英傑梟雄,見識過無數生死傷病,但此際竟也少有地緊張。連嚴有佛自己亦無法解釋,何以對這個傷者會如此格外關心。

——我明明連他的武藝如何也未親眼見識過,跟他也不是深交……可是這男人,擁有一種奇特的氣質,很容易討人喜歡。

眼前這許多武林豪傑的關切之情,就是明證。

荊裂平躺在堅硬的木床上,任由嚴有佛處理,表面神色泰然。可是與他相處已久的圓性跟練飛虹,都看出他心裡的波瀾。

二人都不感意外——不管平日荊裂如何豪邁也好,這次關乎他往後的武道生命,不是輕輕一笑就能淡然處之。沒有一個武者能夠。

今天正是嚴有佛為荊裂左肩與右膝施「刀針」治傷後的二十日。是否治療成功就在這刻揭曉。

——假如失敗,荊裂與雷九請一戰即不必提。童靜的安危亦成疑問。

嚴有佛細心將拘朿著荊裂肩腿的銅殼取下,解去包裹的藥布。

「你先別動。」他說著時施以特別的指法,按摩荊裂傷處四周的肌肉筋腱。

荊裂受傷已有一年之久,這大半個月更被兩副銅殼固定至動彈不得,兩處關節的筋肌當然都僵硬得很;嚴有佛先以按壓推拿令其血氣重新暢旺,並使筋肉放鬆,否則馬上動起來,不只容易再弄傷舊患,更可能造成新傷。

每個關節嚴有佛都按摩了一個刻時有多,同時圓性也幫忙,用浸了溫熱藥湯的布繼續替荊裂傷處敷治,以助血氣流動。

「放心吧。連我這麼個糟老頭都好過來了,你這小子沒問題的。」飛虹先生鼓勵著說。他頭臉的劍傷已癒,左側白髮垂下了一大片,掩蓋失去耳朵的傷疤。眼角與眉梢的刀痕,令他左眼有如淒慘地裂開,笑起來眼神仍散射著三分凶暴。

荊裂報以微笑感謝。可是沒有了銅殼的拘束,他頓時感覺身體好像少了支撐,臉色更顯得緊張。

嚴有佛透過指頭的觸感,確定荊裂傷處周圓筋肌都已充分放鬆。他深深吸進一口氣,接著說:

「你動動看。」

終於到了這個時刻。荊裂鐵青著臉,並未勉強從床上坐起,只是原位聳一聳肩背,開始慢慢活動那左肩關節。

房內所有人則注視著荊裂緊皺眉頭的臉。

荊裂的左肩升沉轉了一圈,只感異樣。

那纏繞了他足足一年的酥軟無力感覺,似乎消失無蹤。筋腱彷彿被人從裡面重新上緊

荊裂鼓起勇氣,這次把左臂整條向上舉起來;做更大的扭轉動作。沒錯,肩頭恢復的感覺很明顯。力量似乎能夠順利傳達到手肘跟腕指。這久違的感覺令他相當興奮,開始嘗試鼓硬胸背的肌肉,令左肩運起勁力來。

然後他發出一聲低呼。

眾人聽了馬上都焦急。嚴有佛立時伸手搭在荊裂肩頭上,示意他停止用力,擔心地問:「痛嗎?」

「運勁的時候。」荊裂說時眉頭卻鬆開來:「但是跟以前的痛很不一樣。先前就像突然給一柄細刀刺進去,關節馬上沒了氣力;現在的痛是『鈍』的,只是帶著酸麻?而且一收勁放鬆就馬上不痛了。

他撥開嚴有佛的手掌,左臂又再在上方旋扭,幅度漸大。

「假如此刻必得要用左手出刀的話……我想我辦得到——至少應該能夠全力發出一刀吧?」

眾人聽了立時把目光轉向嚴有佛。只見這怪醫露出詭秘的興奮神色。

「別管什麼出刀……現在看看腿怎麼樣?」

荊裂仍然躺著,也如剛才般慢慢往上提起右膝。

由於太久沒使用,肌肉帶點僵硬,但隨著屈曲的角度越來越窄,荊裂察覺竟仍未有往日那種關節被死鎖似的尖銳痛楚……一點一點地,他在不知不1間,已經輕鬆地將膝關節完全折曲。

只不過是如此溜單的動作,荊裂卻激動得有想哭的衝動。

——珍愛的東西失而復得,那是旁人難以體會的喜悅。

嚴有佛還沒來得及問他感受,荊裂已自行從木床上翻身起來,一下子就站到地上。

「笨蛋!不要……」一嚴有佛急忙要把荊裂拉回床上,卻看見他伸展右腿,在地上輕輕踏彈了幾下,動作甚是自然,臉上神情亢奮。嚴有佛把話吞回肚子裡。

光是站著,荊裂就感受到右腿上失卻已久的充盈力量回來了,膝蓋也回覆從前熟悉的彈性。雖然動作仍有點生硬,趾頭也好像還沒完全聽話,現在這個復元程度已足夠令他心跳加速。這膝蓋比左肩還要康復得更好。

荊裂迎著床頭的窗,感受外頭照進來的明媚陽光,深深呼吸窗外吹送而入的夏風。「我要出去走走!」

一聽這句話,練飛虹跟尹英峰及唐皓相視而笑。龐天順仰首舒了一口氣。圓性上前,用早就準備好的布帶替荊裂包束右膝,暫時幫助支撐。

「我的兵器呢?」荊裂趁這時轉頭向練飛虹問。

飛虹先生笑著,將掛著雁翅刀與鳥首短刀的右腰帶遞過來。荊裂兩手接過,像與久別重逢的老朋友見面般,手掌來回輕撫那兩柄刀。

「你得答應我,這三天都不能動刀子。」嚴有佛勸說:「你要先跟圓性大師習練『易筋經』,將骨節筋脈都調練好,才可以練刀。」

「別這麼嘮叨好麼,嚴胖子?這話你說過十遍以上了!」荊裂將腰帶縛上,整理好掛刀的位置,然後帶著微拐的步伐,走出這個已經住了太久的病房。

一直等在房外的阮韶雄及眾多武人,看見荊裂的堂堂身姿從房門出現,馬上發出雷動的喝采。

——他,就是曾經斬傷「雲隱神行」雷九諦的男人。

一雙雙仰慕的眼睛,跟隨著步出庭院的荊裂,卻同時也心生疑問。荊裂雖然橫壯,但個子並不如他們想像般高大;腰上雙刀一柄平凡又殘舊,另一柄則不知是從哪兒拾來的異國短刃.,兩肩露出大堆古怪的刺青……

——這個人真能再次擊退秘宗掌門嗎?

這時獵犬阿來吠叫著奔來,前爪攀到荊裂腰間。荊裂撫摸牠的頭頸說:「來吧,我們一起出去!」

圓性與練飛虹陪在他左右,尹英峰和唐皓也各帶弟子跟隨,眾人魚貫步出大宅正門。「燕橫他……仍在秘宗門那邊監視嗎?」荊裂走著時問圓性。

「你明白他有多擔心童靜。」圓性說時收起笑容。

秘宗門人佔據著「湘渡客棧」,由於弟子眾多,四周內外守備得滴水不漏,八卦門和湘龍派等人聚起來雖然也兵力不少,但沒有把握攻進將童靜安然救出,只能乖乖等待雷九諦現身與荊裂決鬥的日子。

可是燕橫太過牽掛童靜,仍與刑瑛、戴魁、巨禽門的沈豐及幾名八卦門弟子在客棧外遠處暗中監察,以防有何變故,同時繼續尋找可乘之隙,但十天來都徒勞無功。.

「雷九諦雖然可惡……」荊裂說:「但我相信他不會加害童靜。這是直覺。」

另一旁的練飛虹不禁點頭同意,但白眉仍舊深鎖——畢竟他視如珍寶的鍾愛弟子,此刻正被劫持在宿敵之手。

「我們現在要去哪兒呀?」圓性見大家情緒似乎又沉鬱下來,連忙轉個話題。

荊裂微笑說:

「當然是要去水邊。」

獵犬阿來彷彿通曉人性,已經感應到荊裂想去什麼地方,領在前頭吠叫著指引方向。荊裂跟眾人笑著跟隨。

行走的動作令筋肉又更鬆開來,荊裂感到右膝的障礙好像更小了,步伐漸漸走得更快o

「慢一點啊……」後頭的唐皓見了不禁擔心地勸告。但荊裂沒有理會,越走越是順暢,甚至想奔跑起來。

荊裂此刻的感覺就如一隻折翼已久的鳥,突然又能夠再次振翅飛翔。四周世界都彷彿變得不一樣。

肉體的自由,同時也是鈹魂的自由。

——只可惜,阿蘭此刻不是在我身邊,跟著我牽手一起走……

還沒有走到湘潭河街,荊裂已經聽到潮水拍岸的聲音,不禁更加快腳步。

站在河岸上,感受迎臉捲來的江風,荊裂只覺心胸都敞開來了。雖然面前並非他出生成長的大海,風裡也沒有他熟悉的鹽味,但已足夠令他展露孩子般的燦爛笑容。

早上正是湘江貨運的繁忙時候,放眼望去,湘潭城沿岸泊滿了將要出發的大貨船,無數小艇來回將最後一批貨物運送裝上大船,河街旁的貨倉與牙行也是忙得不可開交,人們交錯奔走,連招呼閒話幾句的時間都沒有。這情景跟先前秘宗門「巡棺」示威的冷淸相比,恍如隔世。

眾多武者突然在河街上出現,馬上引起鬨動。即使再繁忙,商行的夥計與挑夫還是停了下來,向荊裂等人躬身問安。也有些老闆聞風從商舖跑出來打招呼。他們都受本地湘龍劍派的照保,全部跟唐皓相熟,唐暗也一一與他們搭話。

多數人的目光還是落在荊裂身上,對這個衣裝奇特的武者評頭品足。

「就是他嗎?……」「好年輕啊……真的行嗎?」「看那頭髮,好奇怪……」「看來不是普通人啊……」

也有人隔著群眾朝荊裂高呼:「把那姓雷的渾蛋打倒!替我們湘潭人出一口氣!」

原來荊裂將於五天後與雷九諦決戰的消息,已然在湘潭傳開來了。早前秘宗門「巡棺」大鬧湘潭,搞得雞飛狗跳,屍臭瀰漫城街,本地人對他們恨之入骨。雖然說這場禍事可算是「破門六劍」帶來,但湖南人性格剛烈,並未怪資荊裂他們,反而同仇敵愾,期待荊裂一舉將那秘宗掌門打跑。

「破門六劍」畢竟仍然是朝廷欽犯,湘潭人都避免公然談論他們的名字。唐皓及湘龍弟子只委婉宣稱,與雷九諦一戰的是一名來助拳的「關外高手」。大家暗裡當然都知是「破門六劍」,但不好說破,此刻也未有呼喚荊裂的姓名。

——荊裂養傷這二十天以來,湘潭的富商紛紛往那大宅送來各種補品藥材,來自大江南北什麼都有,嚴有佛見了就皺眉,皆因其中大多對荊裂的傷勢並無裨益,有些更不宜進食,結果堆積了一屋子。如今見荊裂行走自如,曾經送禮的商人都互相誇耀自己所送補品的功勞。

荊裂向擁來眾人微笑致謝,繼績沿著岸邊走去,卻見在河岸中段近著水邊,搭了一圈大竹棚,不知正在建什麼還沒完成,棚上更插滿數十面各色牙旗,正隨江風飄動。

「那是什麼?」荊裂好奇問。

「那是……擂台。」唐皓在後面不好意思地回答:「我早已吩咐本地商號別要太張揚,可是他們都不聽,說這是湘潭幾百年都沒有的大事……」

荊裂恍然:這是本地人為他與雷九諦一戰所設的舞台。

「荊少俠不要動怒。」唐皓的師弟張茂荃也代為解釋,臉色甚是尷尬:「為安全計,我們未有告知他們童姑娘被擒一事。他們不曉得此戰關乎她安危,這才如此輕率……假如荊少俠不喜歡,大可不必在上面與雷九締交手,我們再找個沒有外人看得見的地方……」荊裂站在竹棚前,仰頭看看那幾乎丈髙、已經建好一半的大擂台,馬上聯想起少年時在泉州代表師門打擂的往事。

同樣也是岸畔的擂台。同樣晴朗的夏季陽光底下。他的手不期然摸著腰上師叔裴仕英所贈的雁翅刀。

他閉目,想像五天之後擂台四周擠滿人群的情景。然後又想到在西安「盈花館」屋頂的那一戰。

「放心。我很喜歡。」他睜開眼說:「越多人看著,我打得越好。」

荊裂他們正在看著揺台時,尹英峰卻留在後頭,拉著弟子范秋橋說話。

「有一件事情我先得跟你說。」尹英峰面容肅穆。「當天在荊少俠出手之前,我會先跟雷九諦打一場。」

范秋橋聽了惶然瞪大眼晴。

「我以『九大門派』另一章門的身份向他公然叫戰,他斷難拒絕。」尹英峰繼續說:「此戰我萬一敗亡,別要為我復仇。你負責帶眾師弟回徽州。」這次隨尹英峰到來的三十餘名八卦門總館「方圓堂」弟子裡,范秋橋是最資深一人。

「師父,為什麼——」

「我既然答應陽明先生,要來救助『破門六劍』,就必定得做到底。」尹英峰說時看著荊裂等人的背影。

「師父有信心打勝雷九諦嗎?」范秋橋說時已是掌心冒汗。他雖未親眼見識過「雲隱神行」的武藝,但上次雷九諦弟子韓山虎幾乎偷襲尹英峰成功,已見出「神降」武功之可怕;雷九諦更有差點擊殺崆峒掌門的往事,令范秋橋不得不擔心。

「若能一劍殺掉這魔頭,當然最好。」尹英峰說時咬牙切齒。他平生最愛惜弟子,聽聞雷九諦親斃徒弟的惡行,甚是難以置信。一就算打敗也好,至少消耗他多一點力氣,也讓荊少俠多看些雷九諦的打法,定能增添他的勝算。要逼出他的武功,這裡只有我的『東楚長劍』做得到,亦只有我的身份能令他無從逃避。」尹英峰微微一笑又說:「只要阻止得了這妖怪,並能解救童姑娘,我這條老命算得什麼?此事你絕不要向他們洩露,他們定必不願接受。」

范秋橋看著師尊那瘦猴似的身軀,眼中卻如看見巨人。他明白師父的意願,只能點點頭。

荊裂、圓性和練飛虹三人並排站在擂台旁的江邊,遠眺正揚帆航行的貨船。「荊裂,我很羨慕你。」練飛虹看著江水,說時不禁撫摸已沒有了耳朵的左臉:「我多麼希望,五天之後上這擂台的人是自己,親手洗雪這恥辱。可惜我不行。」

「你錯了,老頭。」荊裂說:「這一戰,你也有一份。」

這十天以來,練飛虹反覆向荊裂鉅細無遺地描述當晚與雷九諦叢林之戰的情形,小至每個微細動作都不放過,以分析雷九諦作戰時的習性和傾向。荊裂心裡已有好些頭緖,只是還沒有思考出應付的戰策。這些情報隨時左右這一戰的結果,練飛虹的功用不能忽視。

另一邊圓性說:「你記得那天我說過的話嗎?『假如你身上的傷全好的話,足以跟雷九諦一戰!』我現在仍是這般相信。」

一論整體武功修為,你當然還未及雷九諦。但就只有你那招捨身技『浪花斬鐵勢』,足與任何高手一拼。你先前受著傷,這刀招其實還沒有發揮至盡,所以我才這樣說。現在就看你到底康復到什麼程度了。」

荊裂再次運勁,檢査自己的左肩跟右膝。腿膝還比較好,但左肩痛楚仍在,他未確定真正上場時,這邊手臂到底能用多少力量?七成?六成?但至少已遠比先前優勝。

而之前就算只憑一手一足,「浪花斬鐵勢」亦未嘗失手。

這在生死關頭意外體悟的刀招,到底還有多大的潛力?多少的變化?荊裂不是沒有思考過。但一天未確定身體能否做到,一天都是空談。

而這次,又是一個極大的考驗。

「我們回去吧。」圓性說時拍拍荊裂的肩:「我還要爭取光陰,好好用『易筋經』折磨你的身體。可別以為比養傷要輕鬆啊。」

荊裂左右看看兩人。有道樣的夥伴,是天大的福氣。

圓性和練飛虹正要動身,荊裂卻指向江上的帆船。

「那時候在四川,我們就是坐這樣的船離開。我、燕橫、阿蘭,還有童靜。可以說「破門六劍』就是從那裡開始的。」

江水反映的陽光,照在他的眼瞳裡。

「狠狠把那個傢伙打倒,將童靜接回來;然後我們再一起去找阿蘭。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我們『破門六劍」,必定要再齊聚一起。」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39
卷十三 武當之戰 第四章 內奸

殷小妍垂頭凝視跟前石碑,上面刻著四個已因風吹雨打而顯得模糊的大字:

道不遠人

她回想那個寒夜,就坐在這片石碑上,侯英志教她尋找天空中北斗星的情景。

她仰起頭,此刻看見的卻是一片密雲的陰天,跟回憶截然不同。

她的心情亦然:那一夜,她仍不知道自己對侯英志已經有了感覺,仍以為自己一生只會喜歡姚蓮舟一人。

現在她的心卻亂如天上的卷雲。

石碑立於「遇真宮」東南面一片廣闊的斜坡空地之上,碑旁就是通上山的路徑。

在殷小妍身後聚集了數百人之多。一批帶著孩子、背著細軟的女眷都圍在她旁邊,共有三十餘人;另外是四十來個年紀甚輕、剛入了武當門下還不到半年的少年弟子,許多只有十一、二歲,根本不成戰力,他們也都將隨同婦孺撤上「雲羅舍」。

此外武當派大批練功致殘無法戰鬥的後勤弟子,共計七十四人,他們都難以在與神機營的決戰中派上用場。姚蓮舟本來想把他們都送上山去,可是七十餘人一致決定留下來,與同門一起死守「遇真宮」。只有.其中三十個身體較健壯的,會幫忙婦孺將一些器物糧食搬上山去,之後就會返回。

殷小妍收拾心情,不再看那石碑,回頭與眾女眷打點行裝。身穿一襲淺色紗衣的小妍,配上纖細的身軀,令人感覺輕得好像能隨風飄飛,卻同時也散發一股高貴氣質,眾女替都毫無疑惑地視這位掌門的女人為領袖。在妓院裡當小婢,彷彿已經是前生的事情。

武當的孩子和女眷當然不止這數目,只是大多都安頓在山下各村落裡寄住,孩子只有到了適合練武的年紀才送上山來。神機營突然攻至,武當派自然來不及將他們接上山照顧,這裡三十幾個女眷連同孩子都是當時正巧在山上居留。

——留在山下的親人,是否受到官軍迫害?武當弟子在山上無從獲知,亦擔心不來。

此外在空地另一邊,姚蓮舟帶著百多名弟子到來送別,正與「雲羅舍」的掌教道長靈明子交談。

姚蓮舟少有對任何人謙恭,但這些舊同門的情誼卻令他銘感五內。武當派被視為大逆不道之反賊,並遭朝廷討伐的消息傳出之後,武當多年來在各地降伏的各個道場,無一到來援救,姚蓮舟等雖未確知,亦猜到他們早已叛出;卻在這時「雲羅舍」不計從前與公孫清的分歧,伸手義助,令他格外感動。

想到這些年裡武當建立的霸業,頃刻就樹倒葉散,姚蓮舟並不覺得可惜。他深知那些外地道場不過臣服於武當的霸力,而且實力平凡,本就不足信任。武當派真正的根基,仍是在這座山裡。

站在姚蓮舟身後的弟子當中,有十三個人格外不一樣。他們穿的是與其他武當武者無異的制服,但總令人感覺氣質不同,而且所帶兵刃一律是長槍。他們正是葉辰淵從四川帶回來的前峨嵋派弟子。其中以最資深的楊真如為首三人,已然得到武當「兵鴉道」資格,穿著全黑的道服。

武當至今擊敗了天下「九大門派」之三,其中華山派棄劍退隱,青城派全體覆滅,只有峨嵋派不戰自降。來投武當的「九大派」弟子,除了青城侯英志外,就是這十三個前峨嵋槍客,也是至今被武當選拔得來的外派弟子裡最具實力的一群。

神機營圍攻武當山之後,自然也有人擔心這十幾人是否可信賴——畢竟這些前峨嵋弟子乃是敗軍降將。師星昊私下就提出這個疑問。

然而葉辰淵一口保證他們的忠誠:「我在峨嵋山時已經觀察過。每一個都是真心相信武當之道,我才把他帶來的。」

姚蓮舟對葉辰淵的判斷深信不疑。於是每有機會,姚蓮舟就將這十三人帶同在身邊,以帶頭釋除其他武當弟子的疑慮。

楊真如等十三人豈不明白姚蓮舟的心思,心裡更是感激。他們一一磨利了槍尖,決心拚死一戰守衛武當。

——我們絕不要第二次失去師門。

他們雖然已視武當派為家,但對眼前的離愁別緒全無感覺。

站在他們前方的另一群武當弟子則不然。他們沒有上前跟妻子話別,沒有抱一抱即將分別的孩子,仍然跟眾多同門站在一起,只是遙遙以目光送別家眷。

可是那些目光是何等灼熱。

尤其在看著孩子的時候。對於妻子他們仍能夠淡然處之——畢竟她們只是師門許配,並以生育武當下一代為目的,感情本來就不深厚;可是孩子是武當的未來,是夢想與野心的延續。不管怎樣的硬漢,如何專心致志追求強悍的武者,仍不得不憂心自己的骨肉。他們礙於姚掌門不敢流露愛子之情,只能在心裡告訴自己:

此戰非勝不可。否則孩子也沒有將來。

他們的目光,姚蓮舟豈無看在眼裡,但他只是默然不語。

是上路的時候了。靈明子與姚蓮舟道別,帶著兩個道人,拄著山杖在前頭引路。

這一刻殷小妍心焦起來。她不再假裝收拾行裝,站直著引頸四顧,期望在武當武者群之間,找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然而侯英志沒有來。

殷小妍的近身芸媽將行囊掛上肩頭說:「小姐,要走了。」

姚蓮舟這時走近過來。殷小妍內心的焦急和混亂已形於色,似乎快要哭出來——雖然姚蓮舟並不完全知道原因。

「你有什麼想說,便說吧。」姚蓮舟看著她一會之後,緩緩地說。

殷小妍嘴唇顫動,心裡想的,就只有此刻不在這裡的那人。

一一不說,就再沒有機會了。

「不要打,好嗎?」殷小妍鼓起絕大的勇氣,終於問了這一句:「我們全都一起走,不行嗎?」

殷小妍這句話說得不響,卻足以令身邊所有人停下來看著她。

姚蓮舟木無表情。

「為什麼不走呢?為什麼明明知道送死也要留下來?」殷小妍心想已經開了口,也就不怕豁出去:「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要說這是武當派的信條,非得這樣不可——這些我都知道!可是……」

她伸手將旁邊一個抱著嬰孩的婦人拉到跟前:「……可是我們就沒有說話的資格嗎?我們也是武當派的人啊!還有他……」小妍撫摸婦人懷中孩兒的臉:「他也是武當啊!就當為了孩子,一起走可以嗎?」

那婦人很驚慌,不敢看姚蓮舟,轉頭瞧向站在人群裡的丈夫。

武當派為門人許配健康的農婦生子,是希望借助遺傳培育強盛的下一代武當子弟,所選的門人當然都是派內精英。那婦人的丈夫正是「兵鴉道」的雙刀高手鐘亞南。鐘亞南剛滿二十六歲,兩年前才被承認實力而入選「兵鴉道」,雖然未及加入先前的遠征大戰,但一眾師長都看出他天分甚高,所以被挑選為武當派「播種」。這兒子出生還不足三個月,當父親對鐘亞南是完全陌生的經驗。

然而更令鐘亞南驚奇的是這個妻子。娶妻對他來說本來不過是盡一個武當弟子的義務。這個又黝黑又強壯的農家女阿菊更談不上漂亮,初見面時根本沒有半點吸引鐘亞南。可是相處之下他卻發覺,阿菊的個性意外地溫婉。每日忙於修練的鐘亞南跟她共處機會不多,可是每次都感覺一股奇特的溫暖——尤其當阿菊的肚子很快就懷有他骨肉之後。

有的時候,鐘亞南甚至要暗自一再提醒自己:

——我的生命已經獻給武當。

兒子出生那一天,鐘亞南發覺自己的興奮喜悅之情,比成為武當「兵鴉道」時更甚。當然他又告訴自己:這是因為我替武當派添了一員生力軍!

此刻看著殷小妍用自己的妻兒來懇求姚蓮舟,鐘亞南不免心潮激盪,但強忍著不流露在臉上,也不去看阿菊的眼睛。

——不可以……一切都得由掌門作決……

姚蓮舟仍是木無表情,上前將阿菊懷裡的孩子抱過來。阿菊雖害怕卻又不敢抗拒。姚蓮舟抱著那孩子,另一隻手撫摸他紅潤的臉,默然不語。殷小妍與阿菊都緊張地瞧著他。

突然,姚蓮舟單手捧著那嬰孩,高舉到頭頂。

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

姚蓮舟的眼睛瞧著臉色蒼白的殷小妍。小妍以最大的勇氣直視他,眼神中充滿哀求。「既然這是你的希望,那好吧e」

姚蓮舟說著將嬰孩放下來,溫柔地交到殷小妍懷抱中。

「如果這一代不行,就等下一代的武當,再來號稱『天下無敵』。」

他回頭朝著空地上眾多弟子宣告:

「我們全體撤退上山。明天就棄守『遇真宮』。」

殷小妍流下喜悅的眼淚。她此刻抱著柔若無骨的嬰兒,但心裡真正想抱的,卻是另一副年輕而堅實如鐵的劍士身軀。

◇◇◇◇

有一個身影帶著蹣跚的腳步,走進「養正館」後面竹深處。

那人越是深入竹林,腳步就越是走得順暢,漸漸那瘸著腿的痕跡越來越少了。

此人赫然正是武當後勤弟子薑寧二。那本來無法屈曲的左膝,看來竟已恢復了九成,步行時關節只有少許的障礙,跟他平日拖著左足行走的姿勢完全不同。

姜寧二左手則仍然僵硬地抱在胸前,像一隻早已冷死的鳥爪一樣。唯一的左眼透射出平時所無的銳利光芒。

自從早上姚掌門宣佈改變戰略集體撤退之後,武當派上下亂成一團:師星昊負實指揮資深弟子,將收藏在「真仙殿」裡重要的武當派卷宗、典籍和器物打包,準備帶走;其他弟子則在「遇真宮」內外各房舍收拾糧食及必要器物;另外也要準備將「養正館」內受傷的同門安然帶上山去。

姜寧二在武當派裡負責打點的東西本來就很多,一處的同門看不見他,只會以為他去了別處工作,他獨個消失絕不會惹起懷疑。

姜寧二走了一段之後,感覺無人跟隨,更加邁開腳步,這次足音竟幾近無聲,是武當派馳名於世的「梯雲縱」輕功。

他一目一手一足倶廢,這些年來只管理眾多同門的起居,並無練武,如果他們此刻看見他飛奔的步姿,必然大吃一驚;更驚訝的是他竟將自己左腿痊癒的事長期隱藏。

——這條腿是他四年之前,偷取了物移教秘藥「蛻解膏」秘密治好的。姜寧二三處重傷,這左膝是最後所受,當年就此索性放棄練武,並沒有認真治療過,因此「蛻解膏」仍然能生效。

早上姚蓮舟在山坡宣佈撤退之際,姜寧二也跟其他後勤弟子站在人群之中,負貴打點眷屬的行毅,是最早知道這個消息的人之一,但直等到此時才找到安全離群的機會。

——如此重大的情報,必定要盡快傳下山去。

趁著武當上下都忙碌,這是最完美的時機。他深入竹林時不斷留意地上出現的小石堆,那不起眼的石頭,其實正是他早前就擺放的指路標記。

終於走到一棵粗壯的竹樹跟前,從樹上垂著一根以竹葉為掩飾的繩索。姜寧二仰首看上去,在葉影間可見那個小小的籠子仍安然掛著,籠內有活動的鳥影。那籠裡有足夠兩隻信鴿吃喝十天的糧水。

自從神機營包圍武當山後,師星昊猜想外派的「首蛇道」弟子必然受襲,因此武當才無法收到禁軍來襲的預警。他跟姚蓮舟商議之後,決定將與外地「首蛇道」探子通信用的信鴿全數殺滅。

姜寧二對外洩露情報用的信鴿,的確就混餐在其中,此舉令他損失慘重。只是接頭人計畫周密,早就著姜寧二做好應對,另養少量信鴿收藏在「遇真宮」外無人之地。當然跟先前武當與外通信頻繁之時相比,此際要放信鴿就變得既困難又危險,故此非要有極重大情報時,不會胡亂動用。

——而現在正是時候。

姚蓮舟竟然棄總壇撤走,這一決定令姜寧二很感意外。不過這一變化他也知道並非全無可能,所以一早將「武當撤上山」的信息寫好,收在一隻黑鴿的腳爪銅管裡。籠內另一隻灰鴿只是後備,以防黑鴿生病死亡。

姜寧二小心翼翼拔取竹樹上一口釘子,以解下釘在上面的繩索(他只得一隻手,無法綁結),輕輕逐段放出繩索,令那竹籠降下來。

只見籠內兩鴿仍然生龍活虎。姜寧二微笑,打開其中一格抱出黑鴿,確定銅管就在鳥足旁。

姜寧二調息了幾口氣,一伸右腿橫踹向旁邊另一棵竹樹,只見枝葉搖動之間,十幾隻受驚飛鳥振翅而起。姜寧二把握機會,也將懷抱的黑鴿放出去,讓它混在鳥群之間飛走。

他看見黑鴿飛遠之後,連忙又拉繩索把只餘一隻灰鴿的竹籠重新掛上樹頂,用釘子將繩固定好,再確定四周沒有遺下什麼可疑痕跡,才滿意循原路離去。

黑鴿將飛往山下一名錦衣衛眼線所住的房屋,那眼線接到消息,會馬上稟報隨神機營南來的錦衣衛軍官;再轉告禁軍指揮。

之後會怎樣呢?神機營大軍自然能輕鬆佔據「遇真宮」,然後也許再召來本地的官軍接管。他們會繼績追擊武當派嗎?大概不必吧,姜寧二想。武當弟子丟了總本山,士氣崩壞,流離失所,又背著欽犯之名,世所難容,最後也許只能分散各地;就算有一支核心精銳集結,恐亦難安居一地,或改名換姓,或四處流竄,實際就等於滅亡,不可能再實現什麼野心。

——也許等當今皇上死掉,會有喘息之機也說不定吧?不過連師星昊都說過,這個皇帝年輕得位,兼且精力旺盛,恐怕也會在龍椅上坐個三、四十年……武當派這些年建立的東西,到了那個時候早就煙消雲散了。

姜寧二一直在竹林走著,心裡在盤算自己應當在哪個時機脫出。

正在此時他突然發現有異。他瞬間萎縮身子,恢復平日瘸腿行走的模樣。

「太遲了。」

一把冷冷的聲音自竹林西面傳來。

姜寧二聽了,面容沒有一絲跳動。這樣的情況他早在心裡預習過千百次。

——絕不能放棄,也不要有一絲鬆懈。對方可能只是在測試你。

瘦削而穿著褐色貼身衣的身影,從竹干之間步出,雖然明明已經現身,腳步仍是沒有一點聲音。身周各處掛著六柄小小的飛劍。

樊宗面對姜寧二時,臉上帶著微微的沉痛,但更多是對叛徒的怨恨。

「樊師弟,是你嗎?我剛才正想——」姜寧二臉色安然地說出早已準備的謊言。

「你不必再假裝了。」樊宗打斷他:「我們已經看見那隻黑色鴿子。信鴿有目標地飛行,跟林中野鳥的姿態始終有點不一樣的。你太低估『褐蛇』的眼力了。」

姜寧二合著嘴巴,不發一言。

——樊宗早料到姚掌門這一宣佈,極有可能引得內奸發出情報,其中又以放信鴿的機會最大,故早就著「褐蛇」同伴分佈「遇真宮」外四周,密切注視天空,果然有所收穫。可是樊宗怎也想不到,內奸竟就是殘廢的姜寧二。姜寧二比樊宗更早入門,而且同樣是輕功好手,劍法武藝亦曾非常不俗,若非不幸受創,今天很有機會也是「褐蛇」的一員。

姜寧二受傷,樊宗也曾目睹,的確是鍛練太過激烈造成,絕非刻意自殘或假裝。曾經這麼誠心為武道犧牲的人,卻竟然出賣武當——而且是賣給朝廷,令樊宗不願置信。

但眼前確是事實——他甚至看見姜寧二從林中走出來時的輕功,這般隱藏功力,已證明其身份。

「你絕不是進武當山門之前就帶著任務。」樊宗說:「是最近幾年的事情?」

能成為「褐蛇」之首,心思果然比較細——姜寧二如此想。他確實是在四年前才成為朝廷錦衣衛的眼線。

當時武當派展開了稱霸武林的偉業,四出討伐許多小門派,受到錦衣衛密探的注意,向錢寧稟報。本朝自開國之初即以耳目佈於天下,密切監視民間各種活動,對於擁有武力的武林門派自然更不例外。武當這個「天下無敵」的口號馬上引起錦衣衛頭領錢寧的注意;武當派的野心,真的只限於武林之中嗎?

如此一個強盛又活躍的武鬥集團,隨時能演變成威脅朝廷管治的禍患。錢寧遂下令加派密探混入武當山下的村鎮生活,監察武當派舉動之餘,也尋找機會在山上徵召眼線。

結果密探就是混入挑夫行列,藉著運送糧食到武當派的機會,接觸到姜寧二,並說服他成為內應。

錦衣衛看準了姜寧二一身殘疾,在武當難有大作為,同時入門年資又甚久,不容易被懷疑,而向他展開遊說。

最初姜寧二雖有所動搖,但並未決定變節;最後促成此事的並非靠錦衣衛的口才,而是另一個人的影響……

姜寧二面對樊宗的提問,仍是沉默。最後他覺得再沒有撐下去的必要,只是淡然說:「問來幹嘛?說什麼也沒有意義。背叛就是背叛。」

樊宗竟忍不住微微點了點頭。沒錯,多少年也好,又有何分別?

這時陸續又有兩名「褐蛇」南明雲和蒙斯朗,從竹林兩邊現身。林中更深處還有人影。姜寧二是不可能逃得出去的了。

看見這情形,他倒是心中泰然,看著樊宗問:「姚蓮舟要撤退的命令,是假的吧?只為了引我出來?」

「不止。」樊宗回答,卻不解釋。

姜寧二明白了:也是為了促使他將情報傳下山去。

姜寧二微笑。他完全給姚蓮舟跟他的女人騙了——不,那女孩情真意切,不是假裝的,是姚蓮舟利用了她的感情。

——我一直以為他只是個單純的武夫,原來竟然也懂得玩這一套……

「姜師兄,我還是很想知道……」樊宗忍不住又問:「為什麼?朝廷的人允諾了給你什麼?錢財嗎?官位?有什麼令你覺得值得放棄武當?」

姜寧二嘆了口氣,舉一舉自己殘廢的左腕:「我這副模樣,就算掛著武當弟子的名號,有何作為?」

「怎會沒有?武當稱霸天下,所有弟子門人都佔一份功勞啊……」

「真的嗎?你真的這麼想?」姜寧二掃視一下林裡的眾位「褐蛇」:「你們真的覺得,假如自己沒有武學天分,並不能成為武當銳中之銳的『褐蛇』刺客,而只是山上一個平庸的弟子,兩者毫無分別?同樣能夠分沾一樣的武當派光榮?」

樊宗等人為之語塞。姜寧二確是說中了事實。世上沒有一個不自豪的武者。正是那股不甘落於人後的野心,驅使他們每個人奮發苦練,追求最強。要不是沒有選擇,誰又真的願意在武當山上當個小角色?

樊宗看著姜寧二回想,自己一直沒有懷疑過這位殘疾的師兄,只因姜寧二對武當各樣大小事務都顯得非常熱心,絕無半點不滿的痕跡。現在回心一想,樊宗才知道自己錯得多麼厲害。姜寧二不會醫藥,也無巧手鑄工,在武當派里長年只負責許多雜役事務,卻仍然如此熱誠,本來就不是正常徵兆。樊宗沒能察覺,只怪自己把武當的精神想得太美好,忘記了人始終也是人。

「可是……這跟你背叛武當、勾結朝廷又有什麼關係?」樊宗不忿地問。

「那是因為他們重燃了我的野心。」

「什麼?....」樊宗不明白。

「武當的霸業我沒有成就的一份,卻足以破壞!天下無敵的武當派,假如毀於我一人之手,這豈非也是另一種了不起的成就?」

樊宗與同門聽了,不禁呆住。他們想不到姜寧二竟有如此思想。

——可是對於一個身軀殘缺不全、野心已然熄滅的人而言,被這樣的想法重燃生命意義,卻又是合情合理的事。

姜寧二說完這句話,一隻獨目透出狂意,發出無法抑止的笑聲,跟平日的他截然不同,確是沉醉在這極端的野心之中。

樊宗聽著姜寧二的笑聲,只感心痛。他等姜寧二笑完了才再問:「你還有沒有同伴?」

「樊師弟,別讓我這麼失望好嗎?」姜寧二垂著眉,失笑搖頭:「你以為我會告訴你?」

樊宗嘆了口氣,然後向旁邊的同伴說:「帶他走吧。」「還要去哪兒?」

姜寧二這句話一出,樊宗立感不妙,他伸手閃電拈起腰帶上的飛劍劍柄,隨勢一摔,寒刃已經射出!

可是樊宗的飛劍再快,快不過姜寧二用暗藏在右掌裡的短劍抹向自己頸項。飛劍釘進他前臂的一瞬前,那短劍刃鋒已然割開姜寧二的頸動脈。

姜寧二不愧是學過武當劍術的弟子,手法又快又準——即使目標是他自己。這也是他平生唯一親手殺死的人。

樊宗瞬間就看出姜寧二的傷口絕對致命,沒有費勁搶救,只上前冷冷俯視他倒下的模樣。

姜寧二劍已脫手,頸上鮮血噴灑,失焦的眼睛眺望竹林的枝葉,口中最後喃喃自語:「我看見……焚燒的『遇真宮』……武當派的破滅……」

直至他的血不再流,樊宗才低下身來,將他臂上釘著的飛劍取回,抹乾淨歸還入鞘。樊宗接著再搜査姜寧二衣衫內裡,看看有沒有一些線索。除了一些無用雜物之外,姜寧二身上帶著好幾種藥品,其中一個黑色的密封小瓷瓶,他認得出正是武當的珍貴傷藥「蛻解膏」,立時明白姜寧二的腿是如何痊癒的。另外幾種丹丸看來同樣是源自物移教的藥物,姜寧二到底從何處偷來,樊宗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時間調査。

——看來他有服食這些丹藥的習慣……也許是從前受傷時為了止痛染上的惡習?這些藥物容易影響人心性衰弱,大概正是他被朝廷遊說出賣武當的其中一個原因吧?……

樊宗將這些藥都慚時帶在身上,也沒理會姜寧二的屍體,與「褐蛇」同伴離開,往「遇真宮」走去,心裡準備將已經找出內奸的消息稟報掌門。

他臉上無一絲成功的喜悅,心裡只是反覆聽到姜寧二那段狂妄的說話。這種說話方式樊宗感覺以前像在哪兒聽過,但一時卻想不起是誰。

畢竟,武當就一個狂徒聚集的地方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40
卷十三 武當之戰 第五章 逆變

「湘渡客棧」位於湘潭正街之北,跟河岸頗有一段距離,這一夜天氣也平和,睡在房間裡的童靜,按道理不可能聽得見湘江的午夜潮聲。

可是當她閉上眼時,彷彿確聽到徐徐拍擊的潮音,似從甚遙遠之處傳來。

她一睜開眼睛。房內黑暗一片,只有窗外照進的稀微月光。那浪聲馬上停止了。

再次閉起眼試圖入睡。不一會兒,遙遠的潮音又似有若無地出現了。

童靜嚇得從床上彈起來,急忙下了床,藉著月光摸到桌椅,坐在房間中央。秘宗門為免她縱火生亂以藉機逃走,不許她在房中點燈,因此她每天很早就寢。可是今天格外難以入眠。

那當然是因為明天:荊裂與雷九誦相約決戰的日子。

睡不著還能解釋,可是那潮音到底是怎麼回事?剛才她已斷定,聲音不是真的,而是發自她自己心裡——否則怎會一睜開眼就聽不見?

童靜思考了好一陣子,終於想到為什麼自己會聽見浪聲。那是回憶。

在岷江上乘船的回憶。

也就是最初她跟荊裂、燕橫和虎玲蘭離開成都,沿江遊歷修行的那段快樂日子。

為什麼會突然給這回憶襲上心頭,童靜找不到其他理由,必然因為她太擔心荊裂。被囚禁在這客棧裡:童靜跟外頭的同伴完全斷絕,無法得知到底荊裂是否及時治好傷,明日能全力迎戰「雲隱神行」雷九諦。

——可是就算我多掛念荊大哥,心裡也不可能就聽見那簡直像真實的浪聲呀……

童靜越想越是害怕:到底自己身上發生什麼變化了?她翻來覆去推敲,自己成了階下囚以來十幾天如何生活,到底有什麼能令自己失常,結果想來想去,就只得一樣:

——我每天看著雷九諦練功啊。

童靜若有所悟,從椅上站起摸到床上,卻沒有躺下來,而是盤膝靜坐練功,那坐姿竟與雷九諦修習「神功」時有八分相似。

童靜大著膽子,開始集中心神去假想,自己的左臂底下是江水,手臂浮在水面上。不一會童靜左臂就自然地升起少許,彷彿真的有水將之浮起,她感覺比以往舉臂時輕鬆了許多,而且臂底竟真的像有冰涼的感覺!

……太神奇了……這是……「借相」!

第一次體會「借相」成功的感受,雖然遠遠還沒有練到能在戰鬥中配合招式瞬發的程度,卻已足以令她興奮得心跳加速,同時卻又很怕會失控。

童靜先前也曾向燕橫、練飛虹及荊裂請教過「借相」的方法,但怎樣也練不入門;為什麼現在突然又通了?童靜想想就明白:是因為這些天來她旁觀雷九諦練那散發邪氣的「神功」,自己在凝神抗衡之時,不知不覺就提升了意念的功夫。

——雷九諦沒有說錯……我跟著他的話,必定能學到許多。

可是同時她又疑惑:我進步如此快,是否也受了他邪功的影響?長久下去會不會也跟他一樣損害心性,變得瘋瘋癲爾?……

想到這裡她就不敢再刻意幻想任何意象,但仍靜靜地閉目打坐,用吐納平復心情,好使那異像在心裡消散。

自從雷九諦提出要收她為徒,作為取消與荊裂決鬥的條件之後,童靜一直都在考慮。她心裡最擔心的是,萬一荊裂的傷並沒被嚴有佛治好,明天斷難單挑戰勝秘宗掌門;但以荊裂的性格,必然為了救她而放手一搏……

這時童靜想起虎玲蘭,尤其在花樹林裡跟她分別那一幕。

——有時為了愛一個人,也必要跟他分別。

童靜對荊裂雖無男女情愛,卻有深厚如兄妹之誼。若是荊大哥面對生死危難而要她犧牲,那是絲毫不必遲疑之事。

——可是,燕橫又如何呢?……

一想到燕橫,童靜心裡就有股像被錐子刺進般的痛。雖然不過分別半個月,她卻感覺已像沒見他半輩子。

她下定了決心:下次與燕橫再見,就要坦率地把心裡的感受都向他說。

——可是有這機會嗎?…….

她心緒變得紊亂。現在多想也不是辦法,不如就等明天,看見荊大哥的狀況之後再決定吧……

童靜暫且放下事情,重新收拾心神,張開眼睛同時,卻發現房間窗戶開了一線。

直覺告訴她,自己在房間裡已經不再孤單。

童靜馬上彈跳起來,在床上半蹲作出戒備姿勢。

「你的武功比我想像中要好啊。」

一把聲音從房間黑暗角落響起,沉厚而動聽,但童靜卻不寒而慄。

那身影以秘宗門著名的輕身步法踏出來。月光映出韓山虎帶著髭胡的俊朗臉孔。

童靜被囚禁在「湘渡客棧」這十多天來,難免跟秘宗門弟子多所接觸。雙方雖然敵我分明,但彼此還是互相尊重。對秘宗弟子而言,一來掌門已下令不得惡待這人質,二來而前只是個嬌滴滴的十六歲姑娘,他們也很難認真視作師門仇敵;至於童靜眼中所見,秘宗門人相處融洽一也並非什麼大奸大惡之徒,因此對他們亦是言語客氣。

唯獨這個韓山虎,童靜多日來一直避之則吉。

童靜在江湖上短短歲月,見過真正出色的男人已經很多,甚至連絕頂的武當掌門姚蓮舟也曾接近。相比性格豪邁的荊裂,韓山虎雖然儀表堂堂,但那種瀟灑,童靜一眼就看出是刻意假裝;而其氣度則連年紀小他一大截、心正意誠的燕橫也遠遠不如,童靜對他只有厭惡。

——她更難以忘記的,是當天從雷九諦的練功房出來後,撞見韓山虎與女同門親熱時露出的淫邪微笑……

想到那一幕,而此刻韓山虎又深夜潛入她房間來,童靜既感臉紅耳熱,又有一股寒意在背脊冒起。

「天天看我師父那老頭練功,好玩嗎?」韓山虎不懷好意上前一步,這時可見他背後和腰間都帶了刀:「不如讓我來陪你練練,如何?」

藉著月光童靜清晰看見了,韓山虎帶著魚尾紋的雙眼裡,散發著強烈的恨意與慾望,似如一頭將要發作的暴獸。

那天偷聽到師父雷九諦跟童靜的話之後,韓山虎已下決心;明天就是決戰日,童靜可能答應雷九諦拜進師門。不能再等了。

——必得排除這個競爭者。

回想跟從師尊在山東苦修五年的日子,韓山虎更對於違逆雷九諦全無愧疚。當年雷九諦初習白蓮教道人所授的「神功」,卻遭逢極大的困難,因他本人自尊自傲,從來不信鬼神,又如何能自我催眠請召神靈附體?於是他要借助白蓮教的丹丸,令自己理智下降,思想模糊,方能進入神鬼附身的想像。

這些丹丸成分來歷不明,可能對身心有嚴重損害,雷九諦最初頗是遲疑。韓山虎為了博得師父的喜愛與信任,於是自告奮勇為他試服,那時確實吃了好些苦頭,甚至比練武戰鬥還要凶險。

雷九諦服藥練功非常小心,但仍有一次不慎過量,陷入昏迷。秘宗掌門是何等人物,任誰殺得他都將名動天下,當年就有些山東武林門派的人欲乘危來對付他,韓山虎獨力護師,將敵人全數擊退。

因為這一役,雷九諦對韓山虎信任有加,這才開始將自己結合「神功」與「借相」研究而得的秘法,還有秘宗武藝的個人獨特心得傳授予他。在兩師徒共同研習下,「神降」之法漸漸不必依賴丹藥輔助,終得大成。

在臨離開山東之前,雷九諦更已允諾:韓山虎將是下一任秘宗掌門。

——可是一看見這女娃,你就把一切都忘記了!

韓山虎尤其無法忍受,原來在雷九諦眼中,自己並非接掌秘宗門戶的最理想人選。死心塌地跟從了師父這麼久,原來比不上一點點天分。

——秘宗門只1於我的。要把一切擋路的人消滅在萌芽之際。

韓山虎右手已距離腰上的刀柄不足兩寸,直盯著童靜的眼睛說:「你別想要叫。我會先一步割斷你的咽喉。」

他潛進房間來,原本是想無聲無息先制伏童靜,以免驚動守在附近的同門,不料竟被她察覺。童靜的能力比他估計中高,這又令韓山虎更不快。

對嬌嫩如初開花朵的童靜,韓山虎色心大動,本想綁起她來先逞獸慾再殺之,但現在看來沒這機會了,為免被人發現,還是決定以快刀先下手為強,出言鎮住她,是要阻止她喊叫求助。

——不能讓師父知道她是我殺的。

童靜看著韓山虎凶暴的眼神,也知他的心意。這目光跟雷九諦有點相似,看來韓山虎必也修習了「神功」,恐亦因此影響了心性。

在這情形之下,童靜欲要自救的最佳方法,的確是放聲高呼,驚動客棧裡外的秘宗門人。可是她在這危急時刻,半點沒有這樣做的打算:秘宗門武者乃是敵方,向他們求救,於她而言是可恥的事。

更重要的是,在面對強敵之時,童靜首要的反應,是如何擊退對手。

——成為「破門六劍」之後,童靜已然培養出濃烈的戰士習性,再非從前那個前呼後擁的岷江幫童大小姐。

韓山虎察知她的敵對意識,殺意也被激得更濃。

五指摸到刀柄。

同時童靜左手自腿旁往前摔出。

韓山虎的高速拔刀衝殺,曾幾乎成功偷襲八卦掌門尹英峰,卻在此際察覺有一點銳風,朝他反手斬擊的右腕襲來,而且時機角度恰到好處,這刀若仍然斬出,自己的手就要撞上那飛襲而至的神秘武器——

韓山虎武藝畢竟不凡,最後關頭前衝中的雙腿坐沉,右手硬生生收勁凝在半途不動,那飛來之物僅僅割過他握刀的尾指,帶著一片皮肉旋飛開去,墜落地上。

原來那只是一塊瓷片,童靜將一個偷來的小碟打碎撿來,暗中用石頭將之磨得邊緣尖利,以作必要時的防身暗器。

童靜剛才的一擊無暇構思,完全是無念無想之下隨心而發,發出瓷片的手法正是練飛虹傳授她的崆峒派「送魂飛刃」;而截擊對方出刀手腕,其運用的時機與角度,則源自「武當形劍」的「追形截脈」。

——她在不知不覺間,竟就能結合兩大派的精華武技,自創新招.,在如此劣勢,幾乎一擊重創韓山虎這等高手!

那瓷片割得韓山虎尾指皮破肉裂,劇痛下幾乎抓不牢刀。他心想,若非及時收招,自己強猛的刀勢迎上這暗器,被命中腕脈或手指的話,受傷必然甚重。

熱血沾在手掌與刀柄之間,令韓山虎怒不可抑,更確定殺童靜是正確之舉——以她天分,如得師父全心全意親傳,難保數年之間武功就超越我,怎可接受這種事情?

——你有再好的武學天分,還是個女的。女人就該臣服在我們男人之下!這不是你應該踏進來的世界!

童靜早知道一擊無法截止韓山虎,第二刀很快就會到來。手中無劍,她的武功等於沒了大半,如何能對抗這瘋虎似的敵人?

——身為武者,每一刻只能竭盡所能求存求勝;不該去想自己多麼吃虧,而是去想自己此刻已有什麼。

荊裂平日的教誨,在她腦海中響起。

——對劍士來說,最重要的是身體,不是劍。

童靜的戰鬥本能全開,不止沒有退避,反而朝韓山虎撲去!

韓山虎正要忍著手指痛楚,再次將刀反手斬出,卻見童靜自床上躍出,朝著自己衝來。他馬上判斷出:童靜是要殺進近戰距離,以手法奪刀!

韓山虎對應童靜這撲勢,縮起前腿後仰,右刀改為自中間而上反撩,欲保持距離截止童靜撲近來——

但童靜這一招像真的撲擊,只是虛招。

——崆峒「花法」。

童靜就是要用佯攻迫得韓山虎稍退,好拉開二人距離。她同時右手遙遙揮摔,另一片「瓷鏢」又朝韓山虎面門飛去!

但這一鏢並不真的為了殺敵,只是要阻截他短短一瞬;童靜發鏢同時身體改往橫跳,欲向右側的紙窗逃出去!

韓山虎實戰經驗豐富,竟也受她佯攻所騙,全因童靜「花法」由練飛虹傳授,其逼真誘敵的能力非一般虛招可比。但畢竟童靜此際徒手,根本威脅不大,韓山虎一察覺是佯撲,也就冒進而上,略一側頭閃避那瓷片,單刀再度朝她揮出!

瓷片劃過韓山虎右顴骨,割出一道血痕的同時,韓山虎的「明堂快刀」橫向襲至童靜肩背!

童靜正想撲出窗戶,感到刀風掃向自己背後,剎那間判斷已來不及,最後一刻挺出胸腹收縮背項,刀鋒險險自她背後貼身掠過!

但她這一動也難以保持撲勢,身體落在地上。同時衣衫半邊滑下,露出雪白柔滑的左肩背——原來韓山虎銳利的一刀,僅僅將她衣服割破,可知剛才如何凶險!

一一也證實了童靜戰鬥的資質。

韓山虎看見童靜裎露的肌膚,同時臉上傳來火辣的痛楚,他目中混雜了獸慾與暴怒,提著明晃晃的銀刀,大步上前。

臉容扭曲,瞬間進入「神降」之姿。

——將這麼美麗的女孩一刀斬死,此刻成了他最狂暴的慾望。

韓山虎在「神降」之下動作極高速,童靜無從逃避,連回過頭來的時間也沒有。短暫的時刻裡,她只痛悔自己為什麼不能練得更強……

刀刃落下半途,卻被一股強猛力量所阻,高高反彈開去!

黑色的身影從破毀的紙窗出現。

這是非常詭異的事:來人明明必須穿破紙窗入來,才能出招擋住韓山虎的刀,但韓山虎卻在刀被檔去後,才察覺那人已穿窗而入。

能造成這種錯覺的,天下只有「雲隱神行」一人。

乍見師父那頭亂飄的白髮與額上憤怒的虎紋,韓山虎瞬間自「神降」狀態回覆,惶然倒退兩步,將刀反手收在臂後。

「你沒有聽見我的命令嗎?」雷九諦的眼神,足以令韓山虎動彈不得。

童靜跪在地上,急忙將半截破衣抓起來蓋著肩背,月光中雖看不見她漲紅的臉色,但神情又羞又怒,側視韓山虎的目光,像比「迅蜂劍」的尖鋒還要銳利。她強忍著不讓眼眶的淚溢出,絕不想在這可惡的敵人面前示弱。

韓山虎雖被雷九諦的氣勢震懾,但並無羞愧害怕。天生好色的他,在山東那幾年也曾犯下姦淫婦女的醜行,但雷九諦從來不聞不問。

「師父,沒什麼……我在跟童姑娘玩玩而已……」韓山虎笑著說。

雷九諦聽了卻微微趨前。那殺氣令韓山虎的笑容消失。

「你當師父是傻瓜?分不清剛才你那一刀是不是要下殺手?」雷九諦平生最無法接受的事就是被人看輕,更何況是自己弟子?

韓山虎大感不妙,似乎師父真有想出手的意思。他腦袋裡心念飛快運轉,苦思脫身之途,這時瞧瞧嬌羞的童靜,突然想到一事。

「師父,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你很想收這娃兒作關門弟子,但她又不甘願歸入門下,對嗎?」

「是又如何?」雷九諦白眉微聳,殺意未完全放鬆。

韓山虎生死關頭大著膽子說:「不如師父將她許給我!她成了我的人,那就等於進了秘宗門戶,就是你的弟子了!」

童靜一聽惶然,再看雷九諦,只見他此際殺氣竟收斂了,半瘋的臉果然露出正在考慮的表情。

童靜焦急苦思,這時突然想起,十多天前雷九諦曾經親手殺斃徒兒的事,於是馬上向他高呼:「這傢伙羞辱我,要是你替我殺了他,我心甘情願拜你為師,盡學你一身絕技!」

雷九諦本來正在深夜習練「神功」中途,感官極為敏銳,這才會第一個殺到房間來,精神狀態本就不穩;一聽見可愛的童靜說願意拜入他門下,心頭狂喜,只想快點成事,隨手一揮銀刀就削向韓山虎嚥喉!

韓山虎沒想過師父真的對他這入室弟子說殺就殺,不過他畢竟早處戒備狀態,及時跳退閃躲。

卻忽然感覺雷九諦就在前方消失。

因為太快。

雷九諦瞬間進入「神降」境界,運起「燕青迷步」衝來,同時閃電拔出左手刀,朝韓山虎連續三擊,那速度與密度之可怕,乃韓山虎平生未遇!

韓山虎的「神降」修為遠不及其師,不能及時進入,只好勉力後退閃躲,同時揮刀擋格,但只擋得一刀,避開第二記,第三擊卻斬中他左肩,血雨從衣服破口飛灑!

在雷九諦眼中,這個跟隨自己多年、曾經親授許多絕技的出色弟子,已變成隨手可棄之物,心裡只唸著快快能收童靜為徒,下手絕不絲毫容情,趨前雙刀迎頭向韓山虎腦門砍下!

韓山虎知道一般招式難於抵抗,忍痛左手也握住刀刃,雙手全力向上擋架,接住這二字斬下的雙刀,但雷九諦力量太猛,碰擊之下韓山虎的刀背反撞在自己額頂上,打得血流披面!

韓山虎在這痛楚刺激之下,終於也催起獸性,同樣進入「神降」之境,速度反應立時提升,也拔出背後的刀來,與雷九諦的雙刀互拼!

二人身前迅速炸起好幾團星火,照映在童靜的眼中。

可是韓山虎的「神降」只能維持甚短時間,與雷九諦對碰了七刀之後已然返回原狀,一稍慢下來,雷九諦的刀尖又削中他右前臂,一柄刀掉落地上。

韓山虎以血淋淋的左手舉起僅有一柄刀護在面前,眼裡充滿恐懼:

——師父真的要殺死我!

卻在此時房門從外往裡撞開,另一頭的窗戶乜有人影躍入。在附近房間的秘宗弟子這時才趕到來——他們一直只防範客棧外圍有敵人潛進,但韓山虎與雷九諦自裡頭生事,秘宗弟子的反應反而遲緩了些。

破門而入的弟子中有的帶著燈籠,一看見房裡的情狀也都嚇了一跳:一個是殺氣盈胸的掌門;一個是全身浴血的韓師兄;還有個衣衫不整的少女童靜。

「掌門,這是怎麼回事?」從窗戶躍入的曾青峰急問,這時房間裡外已經來了超過三十名秘宗弟子。

雷九諦這時面對眾多門人,早從「神降」狀態恢復,心智稍清醒過來,卻一時無法回答——總不成說,自己為了童靜這個外人,將自己的入室弟子砍成這樣……

曾青峰江湖經驗老到,一看房裡情形,自然聯想到不純潔之事:難道說,掌門與韓師兄這兩師徒,竟為此少女爭風吃醋?……

其他秘宗弟子,也是一般疑惑。

「師父……我早說了,你不能這樣……」韓山虎這時蹣跚站直,瞧著雷九諦的臉,露出一副誠懇勸告的樣子:「為了個女的……唉……」

眾秘宗弟子大奇,紛紛追問:「韓師兄,這是……」

「我偶然經過,想到明天師父就要跟那姓荊的決戰,為免節外生枝,想看看這女的是否安分……不料卻給我撞破師父跟她……行苟且之事,他老羞成怒之下,竟向我出刀……」

雷九諦一聽怒然,又要再次向韓山虎攻去,但此刻二人間已多了幾名秘宗門弟子。雷九諦從來孤高自矜,不是喜歡向別人解釋的人,此際韓山虎如此扭曲事實,他一時無法辯解。

「不對—」童靜焦急高呼:「是他!是他要來侮辱我!不是你們的掌門……」但她本就是敵人,在場完全沒有人聽她的。

這時韓山虎又再加一句謊話:「師父在山東時,練功走了邪路,已不時抓童女修習什麼『雙修秘法』……我沒告訴大家,也是為了顧全他老人家的顏面……」

秘宗門人都早察知,雷九締自從由山東苦修回來之後,性情倍為怪異,韓山虎這麼一說,他們也都順理成章地信了,沉默凝視著雷九諦。有些女弟子更露出鄙夷之色。

這時包圃在房間外的秘宗弟子已多至七、八十人,透過口耳相傳,都知悉韓山虎所說。這次秘宗門三百人南來遠征、長途跋涉,期間損兵折將之餘,又要做「巡棺」這等厭惡之事,早就累積許多不滿;如今發生這事,他們的怨恨更一口氣爆發,在四周議論紛紛。

韓山虎這時見眾同門都已相信自己,也就再在烈火中添一根柴:「師父你竟然這般對待我,令我不禁懷疑,先前跟你一起偷襲敵陣的許方南等幾位同門,為何一個都沒能跟著你回來?他們是否真的全部死在敵人手中……」

雷九締聽了,臉色陰沉,卻沒能反駁一句。韓山虎不過是胡亂猜測堆砌其詞,也沒想到當日遊天豪及許方南,確確實實是死在師父之手,因而雷九諦無從辯白。

客棧裡氣氛甚是詭異。眾秘宗弟子仍對武藝超絕的雷掌門又敬又畏,而且經過與武當派及「破門六劍」交手兩役可知,雷九諦仍然是秘宗門實力的支柱,沒有他恐怕連「九大門派」的地位也隨時不保;然而如此不堪的行徑,又怎能擔當掌門?他們都心情矛盾。有的甚至覺得不如放棄這樣的師門算了……

這時老練的曾青峰知道氣氛不妙,門派隨時就此一夜間分崩離析,於是出言相勸:「雷掌門,我們弟子之間早就知道,你老人家為了練功損耗心性,有時做事可能失卻分寸……你這也是為了壯大秘宗門而犧牲,我等門下弟子絕不敢深責。掌門的修為,恐怕已是秘宗門歷來第一,我等能跟從你是極大的榮幸!可是……有些事情總不能踰矩……」曾青峰說著時,眼目冷冷盯著童靜。

「掌門如果誠心悔悟,那麼就地將這淫娃殺了,我們乜就既往不咎,在這兒的辜情從此絕口不提!要是不願殺……那麼恐怕眾多同門,也難以再奉你為一門之長了……」

童靜聽了,四周看看那燈籠映照下的一雙雙眼睛,已經不再把她當作一個人來看待。

卻有一人發出冷笑。

雷九諦好像聽了一個非常可笑的笑話。

他能夠走到今天的境地,只因他從不相信,自己要屈服聽命於世上任何人。

——何況這些不成器的廢物?

雷九諦越笑越瘋狂,四周弟子都感到毛骨愧然。

——他……真的瘋了嗎?……....

良久他才止住笑聲,回頭瞧著童靜,眼中竟有溫柔之色。

「你們以為自己才是秘宗門的將來?不。她才是。只要她點點頭答應當我弟子,秘宗門的希望就在她身上!你們跟她比,連蟲蟻都不如!就算要我用你們三百條命換她一人,我眉頭也不會皺一下!」

「我雷九諦就是秘宗掌門。要改變這件事,不要只動嘴巴!要動就動你們的手!」雷九諦說完手一揮,一枚三尖燕尾鏢就旋轉飛射向韓山虎面門!

——先斃了你這傢伙!竟敢用謊話污我名聲!

韓山虎是近年跟隨雷九諦最久的一人,早熟知他習性,一聽他的話就感受到其中殺意,暗自戒備著,看見雷九諦揮手已然移身閃躲,他身後一名女弟子卻避不及,燕尾鏢射進她心胸,當場斃命!

雷九諦形如狂獸,舉起雙手又要殺向韓山虎。站在中間的幾名秘宗弟子卻以為他要來襲擊自己,自然舉起兵刃相抗,這一舉動牽引了雷九諦的殺機——

血花與慘呼。

秘宗門弟子同時爆發出恐懼的呼叫。雷九諦是否殺害弟子,本來還只是嫌疑,如今燈火照射出兩具倒地的屍體,已是明證。

雷九諦貌如惡鬼,提著染血雙刀跨過死屍,眼晴直盯著韓山虎。

韓山虎排開身後人群急退,同時大叫:「這瘋子已經不是我們掌門!殺了他!保住秘宗門的名譽!」

曾青峰等眾多秘宗弟子,臉色也都變得陰沉,目中原有恐懼之色,漸為殺氣取代。

雷九諦從來只靠威懾手段管治門戶,不管是滄州「玉麒堂」的「內弟子」,還是外省支系的疏遠門人,對他說不上有何敬愛的情分。維繫他們的除了雷九諦的個人威嚴之外,就只有身為「九大派」其一秘宗門的光榮,與及武門傳統的尊卑。

如今他們眼中的雷九諦,已是個不值得尊重的陌生人,更且危害門派的地位。

——韓師兄說得對!要保我秘宗門基業與名聲,必要將此事掩蓋!殺了這對男女,向外說他們失蹤,從此不再提及雷九諦之名……

——就算是「雲隱神行」,也不可能敵得過我們這許多人啊……

曾青峰心意已決,也大聲附和韓山虎:「不錯!殺了他!保護秘宗門的名節!」在這種內亂裡,從來只要有一個附和的人,就很容易感染眾人一起加入。站得最接近雷九諦的幾名秘宗弟子,害怕成為他下一輪刀下亡魂,互相看了一眼,也就克服恐懼,舉起兵刃,朝這個他們已經不承認的掌門殺過去!

——寡恩薄情、孤高自傲的雷九諦,實在是個不稱職的掌門;而這缺點,此刻正以難以想像的方式向他反噬。

雷九諦被眾弟子群起襲擊,猶如受創的野獸發出低嚎,眼珠一轉,心靈再次進入別人無從理解的黑暗世界。

◇◇◇◇

守在「湘渡客棧」東南側門前,有一群秘宗門弟子,他們提著燈籠站在原地,光芒映在一張張焦慮的臉上,手掌都握著腰間的兵刃柄子。

他們現有十二人。先前守在此門的人數還要多一倍,但是聽聞南廂房間那頭傳來甚激烈的騷動聲音,他們實在無法放下不理,雖然並未收到雷掌門或韓師兄的命令,還是決定分一半的守衛前去看個究竟。

十二人不斷聽見廂房那邊傳來聲浪,甚至聽聞兵器交擊的鳴音與某人的慘呼,忍不住一直朝客棧裡頭張望,以圖發現些什麼.,原本應該全神注視的門外街道,反而就此輕忽了。

——到底什麼事?有敵人潛進裡面了嗎?那麼我們還要繼續死守,還是趕去增援?是什麼人有這能耐?……

本來雷掌門明天就要跟「破門六劍」之首一決勝負,結束這漫長的一戰,秘宗弟子對「雲隱神行」雷九諦信心十足,已準備帶著勝利的威名各自回鄉,卻不料在這關頭生起變逆,一時都緊張起來;除了韓山虎之外,並沒有其他人指揮他們,以致此刻難以決定該如何應變。

正在惶惑之際,其中一人突然高呼:「看!」並戟指向門外大街道。

只見夜深無人的正街寬闊街心,一條身影急步奔來!

「誰?」秘宗弟子呼喝同時,各已拔出刀劍迎敵。

對方已及大門十尺。只見燈籠照出一個雄偉身影,一名滿面髭胡的漢子,雙手握著長刀抬在右肩前方,以穩實卻又急密的奇怪步伐,朝著門前衝殺而來,形似一頭急行的巨鳥。

——山西心意門.「雞形步」。

那客梭大門自內以木方閂著,門裡守著了四人,另八人則在門外戒備,他們看見來敵只得一人,馬上振起精神,擺出圍殺的陣勢預備迎接!

舉著長刀的戴魁,已衝到最接近的秘宗弟子面前七尺。

一一一嗅?有古怪....

眼目較銳利的秘宗弟子發現不妙:戴魁身後似乎還有影子……

八人還沒搞清楚什麼事之前,戴魁已然吐氣發聲,那深沉的吐音在夜街中迴響。他猛踏最後一步同時,借身力雙手將長刀垂直往前推送斬出,正是「心意三合刀」最基本卻也最具壓倒威勢的「崩刀」!

戴魁發刀的同一瞬間,藉著他雄偉身軀掩護、緊貼在後面的另一條身影,也從戴魁右側閃出,步速比戴魁更快!

戴魁的「崩刀」不只積了三十年心意門苦練的功力,還揉合與「破門六劍」一同修行時所得的心法,擊出的路線半如前刺半像弧斬,比一般的正面砍法更直接更短,令敵人應變時間縮短。

那名被「崩刀」瞄準的秘宗弟子剛來得及反應,長刀刃尖已及他頸前,他只能貼著身橫舉秘宗門單刀,左手也按在刀背上,硬接這「崩刀」!

但心意門「頭與手合,手與身合,身與步合」的「三合刀」,全身與刀如一體發勁放出,豈是這般容易硬接?那秘宗弟子還沒有機會施展本門武藝輕快之長,手中刀已被這「崩刀」猛力反壓在左邊鎖骨上,兩柄刀先將骨頭壓斷,戴魁的刀尖再順勢拖下,秘宗弟子胸口斜斜冒出一道血路,眨眼成為第一個犧牲者!

戴魁的雙手刀右手居前,故其右側是外門,出刀時最容易成為敵人所乘的盲位。在他右側的另一名秘宗弟子,本正伺機向戴魁身側以刺劍襲擊,卻發現戴魁身後竄出那黑影,正好向自己攻來!

黑夜裡,兩道暗啞無色、肉眼難辨的劍鋒。

那秘宗弟子出於本能,把劍尖改向黑影的面門刺殺,但刺劍還沒出到三分一路途,腕指已然感到阻力——對方早一步以黑劍架住他的劍刃。

下一剎那,「靜物右劍」已然割破他的右膝腱。

在戴魁左側的另一個秘宗門刀手,本也欲同時夾擊,卻因為發現戴魁身後有人而遲疑了一瞬,再劈刀進擊之時,戴魁早已把拖下的長刀轉接一式「炮刀」,斜往左上方撩打,將他的單刀撞去!

在較後掠陣那五人急忙沖上補防,但那黑影一劍得手即移換位置,看來以寡擊眾的經驗甚為豐富,一雙烏黑的長劍迴旋劃破空氣,左右同時攻防,又有另一秘宗弟子手腕遭「靜物左劍」割傷,手中刀鏘啷墜地!

一身深藍衣服的燕橫,雙手猶如操縱著兩條凶厲的黑蛇,面容與眼神透著的冷徹殺氣,比當日被困在叢林中求生時還要凜烈。

沒有任何人能夠擋茌他跟童靜之間。

守在緊閉的大門內側的四個秘宗弟子,聽見外頭激鬥聲與同門中招的慘叫,倶是焦急異常,卻又無法決定應該如何做。要馬上打開門出去助拳嗎?但會否反被敵人乘隙衝進來?

他們極是後侮,實在不應該把防守的同門分薄。

外頭的秘宗好手雖遭受突襲,迅速折損了三人,但此刻仍有五人,面對燕橫戴魁依然具有人數優勢。他們一想到假若此門失守,嚴厲的雷掌門將如何怪罪,馬上鼓起戰意,各踏著「迷步」之法散開,繞到兩個敵人側後方展開圍攻!

戴魁要以一人面對兩個秘宗弟子,手中長刀只能斜斜守住門戶,卻瞥見第三人乘機繞向他左後側,步法極度迅捷詭異,看實力是秘宗總館「玉麒堂」的弟子。

這年輕好手郭寰生,的確是跟隨雷掌門自滄州南來的總館門生,雖然未成為正式「內弟子」步法和刀術已是「玉麒堂」裡中上級數,如今夾擊之下,令戴魁甚感難纏。

戴魁正要轉移防範,卻感受身後一人高速掠過——

燕橫預先已察覺戴魁不利,果斷地自他背後經過,踏進那一大步輕靈恍如無聲,右手烏黑的「靜物劍」再次擊出!

正欲出刀偷襲戴魁的郭寰生,感受到銳利之氣斜裡襲來,全速往下路架刀相迎,擋格著燕橫的快劍,但這劍勢實在太快,郭寰生的刀還是無法完全抵擋,劍尖前數分削破了他大腿側皮肉,郭寰生吃痛向後狼狽坐倒。

其實郭寰生所受這劍傷並不重,倒地全是因為心斑膽跳。

——怎麼這劍會這麼快?

另外兩名本正對付燕橫的秘宗弟子,從右後方繞來追殺他,戴魁為了保護同伴,不顧自己仍要對抗的兩個敵人,轉身一記心意門「劈刀」,截住了他們去路!

戴魁想藉這劈勢順勢退走,避開原本面對那兩人,卻發現原來燕橫劍勢未絕,又連環踩步上來,一雙黑劍翻飛,站在門前那兩人,一個的刀子被燕橫右手劍硬架開去,另一人握劍拇指遭削斷飛脫!

燕橫這迅疾的猛攻,幾次呼吸起落之間,就連續殺傷了三名秘宗門弟子,連戴魁看了也甚驚訝。

——在西安「盈花館」屋頂,也曾見過他一人力敵多個秘宗弟子,那時候他只能堪堪逃避自保……這一年來燕師弟到底經歷了些什麼?進步竟是如此可怕!

在那幾個秘宗弟子眼裡,這對青城劍士與心意刀客的組合,二人攻防配合得天衣無縫,一眨眼間他們八個門人就只餘一半仍然未受傷;但戴魁自己心裡知道,其實是燕橫的身法與快劍在填補他暴露出的虛位,外面看來才恍似合作無間。燕橫的反應速度與臨場應變能力,已然凌駕於戴魁之上。

正在惡鬥之中,秘宗弟子都未察覺,又再有身影從橫巷出現飛奔過來,在距離門前還有十來步之時,為首一人揮臂擲出一物,那物事飛上門頂牆頭,隨即緊緊勾在瓦椽上,原來是一具三叉鉤索!

那繩索一緊,持索者即乘著拉力助跑跳躍,一踏牆身再巧妙借繩索飛起,燈籠照見一個紅色的身影輕巧地飛越圍牆!

門內四人一直只留意外頭打鬥,直到那越牆躍入者在他們身後著地,才發現而回過頭來?同時一柄飛刀自閱入者手中投出,其中一個守衛轉身反應稍慢,那飛刀已沒入他肩頭!

秘宗弟子只見眼前庭園之內,半跪著一個紅衣女子,此時已經擎劍在手,戴著面紗的臉只露出一雙冷豔明眸,狠狠盯著他們。

有個秘宗弟子啊地叫了一聲——他乃山西分館門人,當天在袁州城的「西風客棧」,就已見過這個崆峒派女俠刑瑛。

這時牆頭上又傳來聲響。秘宗弟子抬頭一看,只見牆頭上出現一具烏黑的兩指鐵爪,狠狠勾在瓦上,一條瘦長身影隨即爬上來,沿牆頭兩步奔到門頂,像只大鳥蹲踞其上,似乎隨時要撲擊下來,與刑瑛成上下夾擊之勢,威脅著門內的守備者,他正是平江巨禽門弟子沈豐。

刑瑛心裡唸著的只有童靜的安危,也不等待,提劍就向守門那三人攻上去,崆峒派「通臂劍」配以「花法」的虛招施展開來,將三人逼得離開大門。

本來以這三名秘宗弟子的實力,要是夾攻合擊刑瑛,她實在不易抵抗,更何況要反過來威壓三人?但秘宗門先是客棧內部生變,軍心早就亂了,此刻又突然被敵人聞過圍牆,而這三人還要顧忌頭上未出手的沈豐,賞在無法全力施展,刑瑛搶了先機,一時就以劍光迫使他們離開守備的位置。

沈豐與刑瑛早有約定,一見刑瑛成功開出空隙,沈豐即飛身縱下,將橫閂在門上的木方盡力托起!

同時門外街上,兩名八卦門人及一個湘龍劍派弟子也正奔來增援。他們與燕橫等共七人,一直守在「湘渡客棧」對開的一座民宅監視,可惜秘宗門將客棧守得像鐵桶一般,他們始終未能找到潛入拯救童靜的機會;剛才聽聞客棧內生起激烈騷亂,恐怕童靜有危險,眾人也就決定硬闖救人。

——這突擊必要迅雷不及掩耳,越是拖延而被敵人察覺,童靜就越危險!

燕橫聽聞門內已有解閂之聲,也不顧慮,直線就朝大門闖過去!

剛才被他硬架開兵刃的,是秘宗門總館「內弟子」簡沛,本是這裡守備的十二人裡最強一個,身材比戴魁還要雄偉,卻被燕橫一劍就擋去刀招,以致未能救助同門。此刻他攔在大門跟前,心裡對這矮自己一個頭的小子甚是不服,調整了一下呼吸,振刀再次向燕橫攻過去!

——沒猜錯的話,他就是殺害董三橋師兄旳敵人……就由我為師門復仇!

簡沛左手搭在右腕上,用上秘宗門少有的重乎刀法「四門破山刀」,迎頭朝燕橫頂門斬下!

燕橫衝前之勢甚盡,並無收回之意,「靜物雙劍」交叉迎往上方,正面硬接這刀!

猛烈的撞擊之下,簡沛的刀卻未反彈開,他從高把體重繼續壓下去,「靜物雙劍」一時被他制住無法抽移!

在門裡沈豐已將門閂托起一半,可是刑瑛的劍法實在無法長久逼迫三個敵人,其中一人走漏了,回身就朝沈豐背項砍出一劍!

沈豐已知敵人犯來,但他想到在臨江府城那天對燕橫和童靜的虧欠,一咬牙盡最後之力將那木方托去,這才前滾閃避,卻已略遲,刀尖劃破他左背,割出一道半寸深的長長傷□!

同時門外正勉力頂著敵人強刀的燕橫,眼角瞥見大門已開出一線縫來,精神立時無比貫徹,心裡幻想某種凶暴生物擺動之勢。

他握劍的右邊腕指與前臂,同時作出一種奇特的抖動。「靜物劍」的烏黑刃身頓時原位爆發出一股強烈的短促勁力。劍柄在他指掌間旋轉了半圈。

此招形態,七成就像何自聖破武當「太極劍」時所用的「雌雄龍虎劍法」招式——「抖鱗」!

簡沛感到手中刀傳來一股又短又尖銳的震盪,刀身不受控地向旁彈開!

下一瞬間,「靜物左劍」已深深沒入他心胸。

燕橫也不多費時間拔回那劍,就放手讓簡沛的屍體帶著劍倒下,繼續衝向前方,伸腿猛地將門踹開,乘勢跨步越過門檻同時,左手已拔出橫掛腰後的短劍「虎辟」。

他第一眼看見一名秘宗弟子正要向受傷跪地的沈豐加害,想也不想長短雙劍朝那人砍出的劍一剪,兩劍交叉擊打那秘宗門長劍的刃身根處,長劍馬上旋飛脫手,「靜物劍」順勢旋轉向上弧形_出,那秘宗弟子右目化為血洞,慘叫倒退!

——從門外殺敵、換劍到門裡截擊反刺,燕橫連串攻勢如行雲流水,無一點窒礙,已深得青城快劍的神髓。

燕橫稍瞥一眼沈豐,見他的背傷並不致命,也就趕往前頭的客棧房子去。

「快去救她!」刑瑛叱喝同時,又振劍左右點打餘下兩名秘宗弟子。兩人一時未適應刑瑛那「花法」虛招,不敢貿然強攻,又被她劍勢逼得開出一條路,燕橫點點頭,也不理會這兩人,急奔越過他們走向客棧。

越是接近南廂,他越是聽到更激烈的戰鬥聲與不同人的呼喝。有的充滿殺伐之氣,有的淒慘得令人感覺得到肉體的痛苦。燕橫心裡更焦急了。

——假如阿靜今夜有什麼不測,我誓要把這裡全部三百個秘宗門人都殺光!

即使是對武當派他都未曾下過這麼狠的誓言,只是一心要打倒武當弟子而已。連他也對自己此刻的心情感到驚訝。

——他曾經為了青城派師門之仇而拒絕了宋梨;但此際童靜在他心裡的份量,卻已然與青城派一般重——甚至尤有過之。

此時迎面奔來兩個身影,一看步伐就知道又是秘宗弟子。燕橫目中殺氣大盛,雙劍已作迎擊的準備。

可是當二人走近來時,燕橫卻透過月色看見他們系發凌亂:臉上灑了黑黑的液體,面容驚惶地拚命奔跑。一人手上拿著只餘半截的斷劍,另一個更不知道兵刃丟到哪兒去了。

「瘋了……掌門他真的瘋了……」二人竟正眼沒瞧燕橫,喃喃自語就從燕橫身旁逃走。擦身之際,燕橫嗅到一陣濃烈腥氣,知道潑在他們臉上的是什麼。

——這到底怎麼回事?

燕橫急步越過客棧的水井與庭院,走到掛著昏黃燈籠的廊道上。他張開聽覺專注留神,朝著騷動打鬥聲最響亮的方位趕過去——不管秘宗門裡發生什麼事,他猜想童靜多半就卷在那漩渦的核心之中。

前頭又再有人出現,但這次燕橫的感覺截然不同。只因他還沒看清來人,先已感受其危險。

簡直就如一團殺氣的風暴。

燕橫全身神經繃緊,無一絲空隙,正如那夜在廬陵面對夜襲的波龍術王之時——雖然這次突襲闖陣的人換了是自己。

距離十尺內,燕橫不必用眼就知道來者是誰。能夠散發這般可怕氣魄的人物,秘宗門上下唯有一個。

果然再接近一步,燕橫就看見雷九諦那頭凌亂飄飛的白髮。乍見強敵,燕橫未想過要如何應付,心裡只唸著童靜安危。

燕橫冷靜地舉起長短雙劍,一如何自聖生前「雌雄龍虎劍」的架式。

這種拋棄生死、全心全意只為一人戰鬥的感覺很是熟悉,他以前就嘗過一次:躍進「盈花館」屋頂那破洞裡,承接姚蓮舟快劍的時候。

一一我不會死。那次不會,這次也不會。

——只要是為了她。

可是當雷九諦再奔前一步時,燕橫方才看見他側後方還有另一人。

一個此刻正填滿了他的心的人。

當童靜與燕橫四目交投之際,天地萬物於他們二人,彷彿驀然靜止。

一切都是注定的。在成都街頭砍斷她的寶劍;岷江上的別離;西安的重逢;木蘭的麵糰人偶;破廟裡的火光;在紅花林下並肩而馳。

一切都是注定的。

燕橫見童靜安好,如釋重負,這才留神再看雷九諦,發現原來臉上和身上滿是大大小小的刀劍創傷,鮮血沿著黑衣滲下,隨著每步成了血腳印,專屬的一雙銀刀已失去左手一柄,代之以不知從誰奪來的單刀,而且已砍得刀尖彎折。

再看雷九諦的臉,眼神已然渙散,皺紋緊縮,看得出因為運用「神降」太久而消耗過巨,目中只餘一點點火,仍然牢盯著燕橫。

更令燕橫奇怪的是,童靜左手一直緊緊抓著雷九諦的衣袍後腰處,另一手也提著一柄

秘宗門長劍,而且劍上同樣染著血漬。

燕橫見雷九諦如此衰竭,感覺他已非威脅,自然將先前繃緊的戰氣放鬆了。

雷九諦似乎就是因為應對燕橫散發的敵意,才會撐到這一刻,眼中那點火也馬上消亡,身軀再也支持不了,崩倒在走廊上,雙手卻仍然緊握刀子不放。

燕橫奔上前去,張開握著劍的雙臂,以臂彎擁抱童靜。

童靜也垂著劍,自然地迎接燕橫的擁抱,雙手環在他背後,閉目感受這無比親近的一刻。

二人沒有半絲顧忌,好像本該如此。

——童靜被雷九諦帶走那天,燕橫臨別時說過:「我還有很多話要跟你說。」

——原來早就沒有這樣的必要。

就連心跳都在共鳴,緊貼著一起脈動。

才擁抱了一陣子,童靜察覺燕橫原本溫柔的臂彎,又像化為鋼鐵。她知道他在自己背後看見了什麼。

「等我。」

燕橫輕輕將童靜推離了自己,並將右手的「靜物劍」交給她,再拔出背後「龍棘」。

「雌雄龍虎劍」,指向兩個追擊而來的秘宗門弟子。

童靜抱著劍,默默瞧著他的背項,心裡沒有絲毫的擔心——她看得出,他已經蛻變成一個怎樣的劍士。

那兩人正循腳印追殺到來,赫然發現面前出現新的敵人,倶略呆了一呆,但想到此事關乎秘宗門名聲,剛才韓師兄也說要對外完全保密,兩人目光馬上轉變,決心殺人滅口。可是他們犯了一個錯誤:沒有認出燕橫手上的長短雙劍。

當燕橫祭起劍招之時,兩人感覺到異樣的氣迫。本應左右同時夾擊,但右邊一人因這壓力遲疑了少許。燕橫的劍勢馬上全力指向另一人。

那人只是本能般橫揮一刀自保。結果寬短的「虎辟」刃身將之重重擊開。「龍棘」今夜第一次飲血。

遲疑的那人這才聯想起「破門六劍」的傳說,知道自己並非對手,竟轉身就跑,寧願逃往同門處報信。

燕橫哪肯給他走脫,驚動更多敵人?他左足踏前深深一蓄勁,身體與劍往前高速飛射,「龍棘」貫注了這全身勁力,怒刺對方後頸,正是「雌雄龍虎劍法」裡威力最強、攻程最遠的「穹蒼破」!

第二具屍體倒下後,燕橫輕振右腕,揮去金黃劍刃上的鮮血。

燕橫殺氣未消,一轉身來就看見昏死在面前地上的雷九諦。一想到練飛虹如何被他重創,幾乎丟了性命;「破門六劍」在森林裡猶如野獸,遭他派出弟子群起圍獵;還有童靜因他身陷這般險境……燕橫用上最大的忍耐,才沒有趁這難得機會一劍刺下了結他。

這時從燕橫來路的方向,數條身影奔來,正是刑瑛、戴魁及兩名八卦門弟子。刑瑛一見童靜就急奔而來,情不自禁抱了抱她,哭出激動的眼淚。

「對不起……我幾乎就沒有機會跟你說這句對不起了……」刑瑛帶著嗚咽說。

童靜一時想不到刑瑛向自己道歉,是為了先前因練飛虹而對她吃醋,只向她微笑一下,緊緊握著她的手掌示意體諒。

「剛才再有五位湘龍派同道來增援,守門那些傢伙自知打不過,帶著傷者逃了。」戴魁解釋時,看見雷九諦倒在地上,滿身是傷,心想這斷不會是燕橫造成的,又是驚訝又是疑惑。

「趁現在快走吧!」刑瑛說著,就拖住童靜往閱入的方向走去。

童靜看著地上的雷九諦,驀然回想剛才的情景:雷九諦為了保護她殺出房間,以一人之力跟無數弟子血戰,沿途都是一條屍路;她乘機也拾起劍助戰,一直緊跟在他身後,卻無法將每一柄偷襲他的兵刃都架開;眼看如化惡鬼的雷九諦,身上增加一道接一道的血口,在人群與刀叢中衝殺,還要不時回頭為她解圍,令她不受一絲一點損傷……

——假如把他留在這裡,必然被他徒弟碎屍萬段……

「帶走他!」

一聽見童靜此話,眾人都甚訝異。

先別說眼前此人是瘋狂的死敵;現在他們仍然身在敵陣裡,多帶一個昏迷的重傷者,是個不小的負累。

只有燕橫,只是跟童靜對望了一眼,確定這是她的願望,沒有多問一句,就將「雌雄龍虎劍」歸鞘,俯身將雷九諦手上雙刀繳去,然後將他抬起,以肩頭托著他一邊腋窩。

戴魁也還刀入鞘,幫忙將這位已然眾叛親離的秘宗掌門扛起來。

燕橫側頭瞧著童靜,露出今夜第一次的笑容。

「我們回去。」

童靜只感覺,他的雙眼比星光還要明亮。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41
卷十三 武當之戰 第六章 一羽不能加

神機營兵臨武當「遇真宮」,其實已是早一天的事情。

新開拓的寬廣山道打通之後,禁軍人馬及器械也源源而至。數以千計的兵將與軍器工事,在這道教靈山的宮殿之外,排得密密麻麻,完全改變了山林的氣氛。

負實陣前指揮的將軍樓元勝,是個膚色黝黑、身材矮小的男人,絕難令人聯想起雄糾糾的武將。但他長年緊皺的眉頭,卻予人思慮周密的印象。他整個午後都騎在軍陣裡少數的一匹戰馬上,為的是居高臨下觀察與調度一切,不容許絲毫失誤。

事實上神機營軍隊自從開始接近「遇真宮」,就以比平常遲緩的步伐,維持著嚴密的陣式整體推進,以防給武當可乘之機。

樓元勝如此謹愼,皆因他正是神機營裡負責掌管火藥的武官出身。儲存和管理火藥,首要是講求步驟嚴謹,所有細節一絲不苟,否則都可能釀成大災。樓元勝因為這方面表現優秀,才不斷在神機營中爬升。掌管禁軍的大太監張永今次委他以指揮戰鬥的重任,正是看上他的專長,要避免神機營在進攻武當此役受到太大損害,絕不容許有上次遭人潛入軍營、伏擊將士的事情再次發生。

樓元勝當然非常明白:神機銃炮軍象徵了朝廷的尊嚴。能否盡誅武當派武者尤是其次;對付一群山川中練劍的野人,假如令神機營發生顯著的折損,那等同傷害了大明的威權。

為保萬一,在山道開拓到「遇真宮」之下半裡以外時,樓元勝就下令負責開道的民夫向兩側擴散,夷平了道宮東、西兩側的樹林。這樣當神機營擺出障勢,三面攻擊「遇真宮」時,兩翼也無敵人隱藏伏擊之危。

只見原本景色蒼翠的「遇真宮」外頭,樹林變得一片疏落光禿,好不淒慘。只有道宮背靠的後山仍然完好。

為了這一著,神機營開路推進的速度延長了最少五天。但樓元勝認為非常值得,更可藉之向上司展示自己的能力和心思——在京城當官,這也是個訣竅。

——當民夫開墾到「遇真宮」外一片竹林時,發現一具已腐壞多天、遭飛鳥啄食得體無完膚的屍體。他們並不知道這正是武當派裡的錦衣衛內應……

大軍抵「遇真宮」外圍後,樓元勝一直派員觀察道宮內的情況,只見確是人跡渺然,與先前內應飛鴿傳來的消息相符:

——武當派已然棄守宮門,逃上深山。

雖然得到錦衣衛傳來這確盤軍情,又有眼前死寂的「遇真宮」為證,樓元勝還是不能完全放心。大軍三面前進,終於包圍到「遇真宮」門前時已是傍晚,為免敵人乘夜生亂,他下令各陣線保持距離,嚴密緊守,等待黎明天亮才收緊包圍攻進去。

樓元勝還派了數名身手利落的斥候,夜裡爬牆潛入道宮察看,結果探査過道宮前後數座殿室,也未發現人蹤。

樓元勝旗下將領也都抱怨:明明一座空空如也的敵寨就在面前,為何卻像傻瓜般包圍著無人之地,遲遲不去進佔?

——當然他們心裡還想著,快點住進「遇真宮」裡,今夜可以睡在高床暖枕,不必再席天幕地地吃苦。

樓元勝卻不為所動,堅持等待天亮,只因他深知:佔領「遇真宮」,此戰已等於取勝。散逃的武當派就如喪家犬,繼續追剿他們將是錦衣衛及地方軍的責任,而非神機營所長。樓元勝想:穩佔「遇真宮」問京師報捷之後,大抵一個月即可將道宮交予本地的衛軍守備,神機營則可安然班師回朝領賞……

對他而言,這是最好的結局。想到大半個月前那初次咬戰,樓元勝實在不想再面對武當這群瘋子。

他知道自己的部下也不想。

此刻已是深夜過半。樓元勝在帳篷外坐著,只卸去上身戰甲,一手捧著水碗,仰頭看天。黑夜月明天朗,沒有半絲要下雨的跡象,對神機銃炮絕無影響。

他正等待第一線晨光的來臨。

◇◇◇◇

在寧靜與黑暗之中,身披深色斗篷的姚蓮舟盤膝而坐。他與師父公孫清一同創造的「單背劍」橫擱在腿上,銀白的吞口與柄首圓環沒有反射半點光芒。

他並未睜開眼晴,四周是明是喑對他而言毫無分別。呼吸調整至最綿長而深沉。心靈處於最放鬆同時又最警覺的微妙境地。

身邊許多人同時也發出這樣的呼吸聲。各人調息的深長程度都不一,但並沒有互相千擾,反而像合成一首和諧的樂曲。姚蓮舟自己的呼息也混在其中。毋須片言隻語,彼此卻有股兄弟間血氣相投的暖意。

姚蓮舟蕕然回憶起師父。這幾天都是如此,公孫清的樣子不時鑽進他的心坎。

師父將武當派交託在他手上,是否一個錯誤?姚蓮舟想了許多次。最後他只記得公孫清的一句話:

武者,不可欺騙自己。

姚蓮舟深信自己做到了,也深信自己帶領著武當派的眾武者實踐這句話。

——然而,我卻欺騙了小妍……

一想到這裡,姚蓮舟原本如鐵壁般無隙的心靈,好像在角落處裂開了一道小小破口,自己卻不敢去觸摸。

雖然說是為了策略,但謊言就是謊言……

那天,當他假稱要撤退上山,看見小妍安慰流淚的表情時,他多麼希望那一刻自己真的能夠滿足她。

但是不可能。那將是一個天大的謊言。對她,對自己,對武當也如是。

——這是我的錯。我以為愛一個人是很簡單的事情。我以為世上所有的事情都能夠靠自己一個人的決心完成。原來不。

那天之後姚蓮舟沒有再見小妍。她真正離開的時候,他也沒有去送她。他實在不知道要如何面對她責難的目光——雖然他並沒有真的看見她露出了這樣的表情。

——其實她會體諒我也說不定?……

一股悔意慢慢在他心裡擴散。他的呼吸微微亂了。

其他人聽見掌門竟然如此,也都感到意外。

姚蓮舟勉力重新聚斂心神。

他在想:到了這刻已經沒有關係了。眼前就只有一條路。

——活過明天。然後去看她,修補這一切。這是我唯一能做的。

一股感情在姚蓮舟心裡生起來了,驅散那陣懊悔。這感情他已經不是第一次擁有:就在「盈花館」的房間裡,當他全心全意保護小妍的時候。

為了另一個人而戰鬥。那種膨湃的快感,是只為自己而戰時沒有的。

姚蓮舟此刻才終於徹底明白,自己愛上殷小妍的理由。

他的呼吸又恢復規律,並帶著超越先前的充沛能量。身邊眾人這才寬心。

「掌門。」

卻在此時有一人悄聲打破了這美妙的沉默。

姚蓮舟身在黑喑中皺眉,並聽出是陳岱秀的聲音。

但陳岱秀有他說話的理由。

「師副掌門不見了。」

姚蓮舟的眉毛皺得更用力。

在這種關頭,師星昊為何擅自離去?

姚蓮舟思考了一會,只想到一個理由:

——他就是要趁我無法抽身的時候,去做一件不想我阻止他的事情。這樣的事,姚蓮舟只想到一件。

他腦海裡出現後山深處那個人的模樣。

◇◇◇◇

師星昊左手提著火把,右手以一桿長纓槍作杖,走進石室牢房。雖然是盛夏時節,洞壁卻透著一股陰冷潮濕的氣息,好像隨時都要把他手裡的火把撲熄。

依舊蒙著面巾的師星昊不為所動,似乎這種陰沉的氣氛才最適合他。

牢房裡也有一點長明的油燈,只是非常微弱。師星昊要走到那囚牢的鐵閘前十尺處,才看得清裡頭席地而坐的身影。

那人影背著他盤坐,此刻將上身衣衫退了下來,露出兩邊寬闊的肩頭。他的骨架甚橫大,可是雙肩卻欠了武人應有的發達筋肌,甚至略為鬆弛,似乎許久沒有鍛練。他背上蓋著一大把長及後腰的頭髮,髮絲並非筆直,而是鬈曲如雲圓,奇怪的是雖然又厚又長,卻未予人沉重的感覺,反倒好像隨時迎風飄飛,甚是好看。

「是你。」

那囚徒「商師兄」頭也不回就說——他從腳步聲已經分辨出,來者是師星昊。

師星昊將火把插到牆上的洞孔裡,雙手提著纓槍,隔著鐵閘把槍對準「商師兄」。

「要結束了。」師星昊那帶著獨有風聲的嗓音隔著布巾吐出。「你不需要知道理由。」

「商師兄」身子未動,只是側過頭來,亂發半掩的臉露出一邊左眼。那眼瞳極有神采,完全不似是屬於一個被幽禁了七年以上的囚徒,目光中透著一種狂野的慾望,似乎深信下一刻自己就能把天下都掌握在手裡,無視面前被鐵牢與石壁囚禁的絕望事實。

當他轉頭時,長發也擺到一旁,露出了寬廣的背項。卻見那背上左右肩胛琵琶骨各穿著一個指頭粗細的鐵環,環裡扣著鎖鏈延到腰身一條厚實的皮帶上,再延續垂到腳下。這鐵環與鎖鏈,平日都藏在衣服底下,只有「商師兄」脫衣後才暴露出來。

他背項的正中央從後頸到背心,紋著五行細小而長短不一的字體,全是彎曲難憤的物移教符咒文字,遠看像是一首無人讀得明白的短詩。

師星昊隔著鐵閘與對方無法觸及的距離,緩緩坐下馬步,雙手左前右後握著纓槍,擺起「武當鎖喉槍法」的架式。這雖然並非他擅長的兵器,但他身為負責培訓武當弟子的「鎮龜道」之首,又是碩果僅存與上代掌門公孫清同輩的長老,本門武藝的知識自然甚淵博。武當槍法扎擊之法本就跟「太極」發勁相近,師星昊的握槍架勢一擺開來,那蓄勁欲發的威勢,並不輸於派內精研槍術的高手。

——更何況擺在面前是個無從逃走的目標。師星昊甚至連瞄準都不必要。

「商師兄」肩胛骨被穿鎖,雙臂根本難以發力,只能作日常吃飯端碗之類動作,不可能發出任何勁力反擊;他亦不能自己脫去這雙鐵環——伸手勉強夠到背後已甚困難,何況要發力破壞它們?假如身體用強力掙脫,兩邊骨頭關節都會撕斷,那等於自廢武功。

此外那鐵鏈自腰而下,另一頭就扣在石室地板的鋼環上,長度甚短,根本令他七年來都無法完全直立走動,遑論打拳。這是他肩背肌肉如此衰退的原因e——如此殘酷對付一個武者,實在破了武當派的先例。

在師星昊的槍尖下,被囚的「商師兄」有如一頭任由宰割的家畜。可是他仍然一副不在乎的模樣。

「到了最後,姚蓮舟還是不敢親自動手,結束自己的骯髒醜事,要由你這老不死代勞。」

師星昊面巾上方的眼晴極是冷靜,槍尖似乎任何一刻都要刺出去。

可是那槍始終停著。

最後師星昊還是忍不住說話。

「一直留住你性命的人正是姚掌門。我是偷偷違抗他命令來結果你的。」師星昊頓了頓,深深吸進一口氣,又說:「就像七年前的事一樣,他根本毫不知情。決戰前暗中向你下藥的人是我。這件不光彩的事,完全是我師星昊一人的責任。」

「假如真有地府,你到了那裡也記著我這些話吧,商承羽。」

「商師兄」聽了師星昊這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盤坐的身體緩緩轉過來。奇特的是他移動時,纏在身上那些鐵鏈卻只發出很小的磨擦聲。這顯示了非常詭異的聽勁功力——雖然被奪取了發勁殺人的力量,但多年「太極」的柔化感應仍在。連師星昊都不得不驚嘆。

在火光映照中,師星昊看見師侄商承羽因為長期囚禁而膚色極度蒼白的臉。帶著狂氣的眼睛底下,兩個眼袋仍然瘀黑,就與從前年輕時無異,只是略比七年前鬆弛,似乎囚禁的生涯,並沒有改變他每天只睡一個半時辰的奇特習慣。

師星昊忘不了,正是因為這雙餓狼似的長期渴睡眼請,令師星昊更加相信:商承羽是對武當派前途的絕大威脅。

商承羽,當年鐵青子征討物移教所率的「武當三十八劍」裡最年輕一人(不管是犧牲者還是生還者),十七歲就從那恐怖的一戰裡活過來;他亦是公孫清創立「鴉、龜、蛇」三大部之後的第一名「褐蛇」。武當改革後一代的最強天才。

他也是未來武當掌門的必然繼承人——至少在姚蓮舟武功大成之前是如此。連公孫清都曾這麼深信。

商承羽與師父的分歧,卻並非始於姚蓮舟冒起。

最初是因為商承羽開始大量濫用物移教的藥物。當然這些事情公孫清自己本人也做,甚至推廣至所有入門弟子都借助「雄勝酒」去催谷練功;但公孫清漸漸發覺,商承羽用藥並不單純為了幫助自己的武功進步,也利用藥癮控制一些同門,召集了巫紀洪、梅心樹等好一群人在身邊,形影不離如同自己的「親兵」,在武當裡製造了派系。

隨著商承羽的武功越來越高,甚至已有超越師父之勢後,他亦漸不避嫌,常公然跟公孫清意見相左。其中商承羽最反對的,是師父所訂「武當三戒」的第三條。

「什麼叫『眼不見名位財帛之誘』?名聲、權位、錢財……有什麼不好?我們不是要追求最強的力量嗎?權位和財富,能夠驅策他人,難道又不是力量嗎?」

「連追逐、接受這些力量的膽量都沒有,還說什麼『天下無敵』?還說什麼『自求道於天地間』?」

商承羽對著自己一群親信同門所述說的「天下無敵」,漸漸跟公孫清那套越走越遠。

聲音自然也傳到師叔師星昊的耳中。師星昊提醒公孫清,並勸他將商承羽逐出武當。

「這傢伙,將會把武當帶上邪路。」師星昊對此深信無疑。

但公孫清拒絕了。武當派改革十多年後,已再無驅逐弟子出門的往例。公孫清深信,只有用武功的高低,決定武當的前途。

「我不能以一己喜惡排除他。」公孫清當時說:「假如到了最後,一個這麼思想的人,正正就是武當派裡最強的傢伙,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於是到最後,公孫清設立三名副掌門之時,依然貫徹純以武功挑選的原則,商承羽亦位列其一。

不過商承羽知道師父還是不喜歡自己:公孫清選擇死在姚蓮舟的劍下,而不是他。

這對商承羽而言是絕大的恥辱。公孫清仍未入棺,他就馬上向新任掌門姚蓮舟挑戰。「你將會是武當開山立道以來最短命的掌門。」

商承羽如此公然向姚蓮舟宣告。

當時師星昊就想:這樣的後果,是公孫清生前已然預料的吧?他是有意用這形式,決定武當派的前途路線之爭……

三天之後,二人在「真仙殿」閉關對決。

結果是商承羽被姚蓮舟擊至昏迷落敗。

師星昊隨之在商承羽房間內搜出一批金銀,還有與朝廷官員來往的書信,內容是商承羽實已暗中獲封將軍之職,一旦當上掌門,即率武當派為朝廷練兵,上下弟子都將離開武當山入仕。凡違抗命令而不受官銜者,皆要逐出師門……

商承羽欲販賣武當派,反叛證據倶在。此事當時沒有在武當派內公開(雖然後來各資深弟子多少都知道了其中一些內情),只由姚蓮舟、師星昊及葉辰淵商議怎樣決斷。姚蓮舟不顧師星昊反對,沒將商承羽處死,只下令把他永久囚禁在後山秘牢。

「他畢竟是師父所立的武當副掌門。」姚蓮舟當時說:「既然那天比武我未殺死他,就不能現在才將他處死。其他人要殺他,也得經過『殿備之制』的挑戰,去奪取他的副掌門地位。」

但是從來沒有人挑戰過商承羽。

在師星昊和葉辰淵的安排下,一切關於商承羽的事情都在武當派裡被抹消。他那群親信如巫紀洪也都一一私逃下山。人們漸漸淡忘武當派有這第三個副掌門……

但是師星昊忘不了。

所以在這將要與朝廷神機營決戰的前夕,他還是瞞著姚蓮舟來結束這事情。

他知道姚掌門不會同意。姚蓮舟的想法是:假如武當戰勝了神機營,留著商承羽就沒有問題;假如武當破滅了,商承羽是生是死亦無關係。

師星昊卻怎也不可留著這根刺。因為當天「真仙殿」比試之前,是他偷偷將物移教無色無味、不足致命卻能令人迅速疲勞的秘藥「凝脈散」,加進了商承羽的膳食裡。

此際鐵閘裡旳商承羽,目光越過直指自己眉心的槍尖,盯著師星昊的眼睛。

「為什麼?」他冷冷問,語氣裡已沒了一貫的嘲弄,代之以強烈的慍怒。他知道師星昊說的是真話——在這時刻已再無欺騙的必要。

「因為我瞭解你。」

師星昊將壓在心底許久的話都說出來。

「儘管你把武功練到這境地,但武道不是你要追求的東西。假如給你接掌武當派,你必然帶我們走上歪路。你會運用武當的武力,去追求世俗的名利與權柄。你將會把武當派徹底變成另一種東西。在我眼中,這麼做的人就是叛徒。」

「那些朝廷書信確是我偽造的。但那並不是謊言。那些都是你將會做的事情。我只是及早阻止你而已。」

「就為了這樣,你搗亂了師父決定的『殿備』制度……」商承羽目光冷如冰霜:「令武當派建立在虛偽的謊言上;還破壞了我與姚蓮舟一場百年不遇的高手決戰。你不覺得這是身為武者的恥辱嗎?」

「這是我的選擇。」師星昊回答:「我並非對姚掌門的武藝沒有信心——剛剛殺了公孫師兄後,他身心都處於巔峰,我相信你並非對手。但我不能冒險。『天下無敵』是公孫師兄的夢,也同樣是我的夢。我不容許有任何變質。為此我願意承受任何的罪責。」

事實上這七年來,師星昊也一直受到這事的困擾。最初姚蓮舟開始派遣「兵鴉道」征戰武林時,為求軍心穩實,委託比較老練的師星昊帶領——泉州「南海虎尊派」亦是在他手中滅亡。但不足一年後師星昊就請辭,改由葉辰淵率領「兵鴉道」大軍,他自己則長居武當山,原因正是唸著自己曾向商承羽下毒,實在再無資格擔當武當派的堂堂戰將。這陰影已成師星昊心中的詛咒。

因此他才要來結束它。不管以後還有沒有武當派。

積藏心底已久的秘密都說完了。師星昊彷彿感到背上一股重壓消失,腰身比從前挺得更直,握著長槍的姿勢更帶銳氣。似乎七年前失卻的某種能量,重新注入他衰老的身軀。餘下的,就只有將這槍尖搠進商承羽的肉體。

商承羽依舊盯著他:「你有什麼資格承受任何罪責?七年前下毒暗算;七年後今天要用這樣的方法殺我——師星昊,你真是個笑話。」

師星昊卻未絲毫動搖。「我已經再沒有話跟你說。」

鋒銳無比的精鋼槍鏑,已然貫注著隨時扎射的能量。

師星昊再老,也是武當派副掌門,派內有數的頂尖「太極」拳士;一年前他才接受「殿備」廖天應的挑戰,結果以「太極拳」猛摔將其腿壓斷,證明仍然具有不動如山的超群實力。

商承羽七年前的武藝雖然超越師星昊,但被囚禁已久兼封鎖肩胛骨,身體衰退又無從發勁,更被鎖鏈固於一處,無法直立走動。師星昊遠在七尺之外,隔著鐵閘以長槍扎殺,這本來就不是一場比鬥,而是單方面的處決。

——能為武當派做任何事。這是當天師星昊給樊宗的考驗,也是他自己立下的誓言。映射著火把焰光的槍尖,突然變得模糊。

師星昊以「太極」勁力用於長槍上,槍鏑連同紅纓旋轉著,從鐵間一個開口扎進去!商承羽本能地舉起雙掌迎擋——

然而長槍刺到半途,又從突吐化為收卷——師星昊以纏絲勁將槍桿拉回來,再利用扭轉身體後的反力,迅疾將槍再度刺出,這次速度更在第一槍之上,而且改扎向商承羽大腿!

——在這絕對優勢之下,師星昊仍然先用虛招詐騙商承羽;並攻取他意想不到的非要害處,先削弱他才再逐步下殺手。師星昊要將所有可能的失誤減到最少。

——因為他知道商承羽是個如何可怕的人。即使是在這種狀態中。

師星昊雙贊將長槍刺需。然而槍桿並沒有傳來預料中戮破人體的手感。

也沒有槍尖被抵擋的阻力。

而是……毫無感覺。

彷彿刺進水中之月。

沒有感覺也是一種感覺。師星昊剎那間對這感受非常熟悉:當他與相近級數的武當同門對練之時。

引進落空。

商承羽從地上站起,身姿馬步甚低,幾乎像半跪一樣,雙擎垂到腰下,已然合抱擒住了槍桿前端,將刺槍卸到腿側空位,並繼續用上「太極」化勁,藉著師星昊的前刺之力,將槍桿拉過去!

——剛才師星昊發出虛擊時,商承羽明明只能粗拙地伸掌去硬擋;但到面對實招之際,卻竟然施展出這麼準確的「太極拳.雲手」擒槍!

——也就是說,商承羽從一開始就看穿師星昊的虛招,並同樣以假裝的「虛擋」反騙對方!

在商承羽牽引下,師星昊竟自失衡,右足要踏上一大步補救,才能穩住身姿!

雖說是意料之外的境況,但以師星昊「太極」修為之深,聽勁功力之精,正常遇上這突如其來的卸引,必能實時生起反應化解;此刻他卻如此狼狽去「救招」,除了與姚蓮舟對練之時,實在許久未有嘗過——商承羽之「太極」功力,雖經過長久封印,依然在師星昊之上!

——商承羽的名字乃師父公孫清所賜:「太極拳」口訣形容,與人相搏之最高境地,相觸瞬間有感即應,動靜皆得機先,其敏銳輕靈之極致,「一羽不能加,蠅蟲不能落」。——故名「承羽」。

瞬間師星昊思考:商承羽肩胛被鐵環穿鎖,無法爆發勁力,故只有卸勁帶引之功法;如果我此際用猛力將槍抽回,他無法乘勢發勁推送,也沒有與我抗衡對拉的氣力,我必能解困!

一旦思路通透,身體馬上實行,這即是高手之資格。

師星昊馬步後倚成七三之比,雙臂把槍桿急扯,其勢如海中的漩渦倒捲,要用陬力將長槍脫離商承羽的掌握!

卻在此時,他感到一股極銳的力道,乘著他的拉扯順勢襲來!

——怎麼?不可能!……

再一次的意外。商承羽竟然隔著槍桿朝他發勁進攻!

剎那間師星昊其實仍有一個選擇:棄槍後撤,再圓打算。然而習練「太極」三十餘載,反應早就入骨,如今被人乘勢推送,下盤根基將被破壞,師星昊第一個反應就是去化解,將原來的抽扯之力轉移向側,欲把商承羽發來的猛勁卸引去!

這卻是個致命的錯誤。

商承羽的發勁,並非真要把師星昊向後發送,相反就是要他做出「太極拳」的應變,多留在原位一瞬。

因為師星昊未察覺,自己先前跨出那一步,已經進入了鐵閘內伸手可及之距離……就在師星昊也想運用「引進落空」之際,商承羽的勁力卻已搶先一拍子消失。槍上再無感覺。

商承羽已然放棄槍桿,身體猛然向前騰起,衝到鐵閘跟前!

師星昊的第三次意外:商承羽腰下鐵鏈,原來早就斷去,只是虛留在石室地面的扣環裡——根本他從一開始就能站立行走自如,只是留到最後關頭才運用!

師星昊驚愕之間,商承羽一雙長臂已從鐵閘伸出,左手擒住師星昊握槍的前鋒左腕,右手抓住左肘。

——這刻師星昊想:既然商承羽足下鎖鏈已斷,那背上琵琶骨所穿的鐵環,九成也早已破壞,所以解除了發勁的封禁……

兩人四目對視。

帶著渴睡眼袋的那雙眼,閃露出勝者睥睨敗方的狂傲。

當師星昊終於放開長槍,欲以徒手運起拳法相抗的同時,商承羽雙手「挒勁」已發,一旋扯一印壓之下,師星昊左肘關節被猛烈短促的勁力所折,筋腱斷裂!

商承羽的右手一拍斷了師星昊的肘關節,緊接在那條左臂上如蛇攀樹,貼肩臂以上擊出,拳頭狠狠命中師星昊而門中央!

師星昊畢竟是武當頂尖拳士,面上佈巾被一拳打得脫去同時,仍然強忍傷痛,右手成蛇形插掌,急取商承羽左目!

但這一擊已是強弩之末。商承羽輕鬆側首避開,同時右拳化為爪形,一把抓住師星昊喉頭!

在猛捏下,師星昊呼吸與血氣被阻斷,再難運勁。

商承羽在戰鬥裡一直表情冷冰,此刻終於露出狂暴的怒容。被囚禁七年的巨大怨恨,

一氣爆發,他切齒吐氣,野獸似的叫聲在石牢內迴響。

他猛力雙手拉扯同時,右足踩上了鐵閘,這「太極拳」的勁力非同小可,竟然把師星昊上半身硬生生拉進鐵閘一道狹窄的空隙裡,師星昊雙肩關節骨頭,都因這力量被拉夾得碎斷!

商承羽這才放開這位武當副掌門。師星昊夾在兩條硬擴成弧狀的鐵枝之間,裂到下巴的嘴巴氣息虛弱,裂口流出血沫來。但是一雙不願屈服的年老眼晴,仍然勉力盯著商承羽,好像恨不得用目光隔空殺死他。

可惜世上從來沒有這樣的武功。

商承羽這一擊,將胸中怨氣都吐盡。他竟後退一步,雙手交抱胸前,靜靜欣賞夾在閘裡半死不活的師星昊,就像觀察一件自己親手創造的工藝。

原本應該穿在他背上的兩個鐵環,早因剛才打鬥脫落地上。只見他肩胛骨被穿過處,仍然留著洞孔,因被鐵環穿掛日久,已不可能再生肉。兩個鐡環缺去一段,只是輕輕夾附在背項的小洞上。再細看鐵環的斷口,似是被什麼腐蝕。

「欣賞」了師星昊好一會後,商承羽才再上前,把手探進他衣襟。

就在這刻,師星昊仍能鼓起最後力量,垂首狠狠咬著商承羽的前臂!

商承羽其實只要另一手輕輕鬆鬆打出一拳,就能令師星昊牙齒鬆開,兼且取他性命。但他竟一動不動,就讓師星昊繼績咬著自己,瞧著他時還流露出敬意的目光。

他雖然恨極陷害自己的師星昊,但仍然尊敬這種意志。

直到師星昊終於乏力,放開牙齒垂下了頭,只見商承羽臂上有被咬破皮廇的齒印,且冒著幾點血珠。

商承羽繼績在師星昊衣襟裡翻尋,終於找到掛在他頸上的一串東西:一條鑰匙。

「是姜寧二告訴我,鑰匙在你項上的。」

商承羽對著目皆欲裂的師星昊說。

——那蝕斷鐵環與鐵鏈的物移教藥液,當然也是姜寧二暗中交給商承羽的。只是其威力不足以破壞囚牢的閘鎖。

商承羽將鑰匙伸進閘鎖的孔裡,然後閉起眼睛,才緩緩轉動它。

長年未曾活動的鎖頭,要花一點氣力,才終於隨著鑰匙的旋轉而解開,發出清脆的響聲。閉目的商承羽微笑。

多麼美妙的聲音。

閘門「吱呀」打開來。商承羽這時回頭,撿起地上一件污穢破爛的寬袍穿回身上;接著又拾起師星昊用了多年的蒙面布巾,捲成長條束起背後長發;最後將那桿纓槍自鐵閘間抽出,當作行杖拄著。另一手從牆上取來火把。

火光照亮他洋溢著巨大興寧的臉。雖已年過四十,而且有一雙看似長期疲倦渴睡的眼晴,但商承羽臉上泛出的強烈慾望,卻令他看來有如二十出頭的青年,彷彿深信自己的人生還沒有真正開始。

如今,就要出去奪取應屬自己一切。

他沒有再看一眼已是出氣多入氣少的師星昊。也沒有回頭看一眼自己住了七年的石牢。那些都只屣於過去,他的生命在前頭。

火光帶領他,踏上那幽暗的階梯。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41
卷十三 武當之戰 第七章 死戰

黎明的晨光自東面群山的棱線冒起來,從稀微漸漸變得明亮,「遇真宮」外三面包圍的近四千將士身影也變得清晰。重甲兵身上的鐵片與無數刀槍的白刃,反射出一片魚鱗般的光華。

整齊排列的過千挺神機手銃及三眼銃,與八十座野戰大炮,分成中軍、左掖與右掖三列,各排在戰陣前端。一個個酒碗大小的炮口,瞄準著「遇真宮」三面的莊嚴殿牆與宮門。這大堆形貌冷硬的銃炮,展現在武當靈山之中,彷彿難以想像的天外之物,與山林道宮的蒼翌古色格格不入。

支持著在這些神機鐵器之後的,是近五千斤火藥的無僑力量。世上再沒有另一支像這樣的軍隊。

自黑夜結束前直到這刻,神機營大軍已然處於備戰態勢一個時辰。兵士的戰甲衣袍底下都滲滿了汗。號令戰旗久久未有升起。四千人沉默無聲地包圍著毫無動靜的「遇真宮」,似是面對一個大黑洞。

但軍士間並沒有人發出一聲抱怨,只是默默在等候命令。不愧為大明天下紀律最森嚴、每名皆百中挑一的禁軍精英。

戰力較次的五軍營八百名步戰卒.,則被分配到陣勢的左、右哨戒;至於三千營的雄猛騎兵,因山上不利馬行,大部分都留在山腳下的總營,保護張永公公及兩名提督太監的安全,只選了三百壯士改換成重甲步兵,於中軍前列候命。

主將樓元勝騎在戰馬之上,仍然耐心等候天色變得更亮。他要排除一切可能的失誤。

直至天色終於令他滿意,樓元勝向身邊的副將武官陳全禮以目光相詢。陳全禮負責掌管軍隊裡的斥候探子,監察「遇真宮」內裡情況,他向下屬詢問最新的回報,結果將「一切如常,毫無動靜」的報告轉達給樓元勝知道。

樓元勝一聲令下,身邊傳令官揮起白旗。大軍中、左、右三陣,也各自升起一面繡有黑線飛虎圖的大幅白旗。

隨著進攻旗號出現,中軍三百重甲戰兵,與左、右各兩百步卒,同時從陣中突出,急行向「遇真宮」接近。七百雙戰靴的步音,打破了山中寧靜。

提著刀盾與矛槍的重甲兵,按照樓元勝之策略,率先跨入「遇真宮」正門。

眼前是一片開闊的廣場,鋪滿平整的青石地板,雖是空無一人,卻似乎還有武當派的氣息徘徊其上,戰兵也都不由緊張起來,彷彿面前仍存在隱形的敵人。

廣場對面遠方一座氣勢恢弘的建築,即是「遇真宮」的核心——「真仙殿」,也是入侵兵隊佔據的首要目標。

他們謹慎地保持陣形前進,走上武當派的演武廣場,朝著「真仙殿」接近。

同時在道宮左右,四百個步兵亦已從側門爬梯及攀牆而進,穿過道宮兩邊殿舍趕來支援,途中也要搜査掃蕩可能潛伏於房屋中的武當殘餘,因此比中間的重甲兵隊行進較遲。

「遇真宮」內至此還未有任何敵蹤。入侵的軍士也都寬下心來——他們都聽過先前在山腳交戰生還的戰友,憶述武當劍士的可怕,心裡絕不想跟他們白刃交戰。

負責指揮步兵的武官更是寬慰,因他們不同旗下士兵,都知悉錦衣衛已然收到武當內應的飛鴿報信。

——武當派已經逃跑,是真的……

他們都急於完成樓元勝所指派清掃「遇真宮」的任務,催著士兵加緊奔前,要將「真仙殿」取在掌中。

正當第一線重甲兵奔到廣場正中之際,突然一人「啊」地驚叫,整副穿著戰甲的身體連同手中兵刃,在廣場上平空消失!

這等魔幻之事,立時在士兵間揚起了驚疑,前頭的人惶然止步,但後方的沒看見發生何事,仍然奔跑向前,戰甲撞成一團,混亂突生!

同時最前面再有數名士兵一樣失蹤。

——這是怎麼回事?…….

前鋒的重甲兵驚魂甫定,才看清發生何事:原來跟前一塊鋪在地上的青石板已陷落,露出底下超過人身般深的坑洞。

士兵伸首朝下張望的剎那,一枚飛鏢已釘進其中一人面門!

那士兵捂臉倒下,戰友則瞧見坑洞裡頭,先前跌進去的重甲兵,遭一名身穿褐色衣服的男人從後擒住,用一柄短劍慢慢割破了咽喉。重甲兵仰起絕望的臉,嘴巴吐出血的泡沫。

「褐蛇」田延放開了屍體,朝上面的士兵微笑。,

「等你們好久了。」

同時在後方,廣場上一排接一排的青石板被從下推開,無數身影自地底冒出。

彷彿焚自地獄的魔軍*

最前一列坑壕裡,一排身手矯健的武當弟子率先攀出,他們以「首蛇道」成員為主,朝著前頭的重甲兵猛力擲出各種飛刀、尖標和飛石等暗器!

猝然面對敵人投擲暗器,重甲兵急忙停步,前頭的人半跪下來,豎起盾牌抵抗!

其實以他們身上的堅厚裝甲,武當弟子所用的手擲暗器勁力再強,多半無法穿透.,而要在這種混亂與距離下,準確瞄著沒有護甲的部位投射,也甚困難。重甲兵本來不擋不避,仗著裝備上前迎擊,損失也會甚小,但他們受過嚴格調練,一遇敵人飛箭或標槍之類襲擊,就會如此抵擋,習慣難以臨陣改變。

——這習性,就給予武當戰士珍貴的契機。

一一從溝壕下爬出的武者,趁這機會組成陣形,並奪取了主動,率先朝正前方的重甲兵陣進攻!

這武當錐形陣行走之高速,遠在任何步軍之上,重甲兵才抵過一輪暗器,眾武者已在面前不足十五尺!

軍士只見領在錐陣中央鍛前頭的,是一個雪白的身影。

那瞬間他們錯覺,此人在戰場上正散發著不屈於人間的光華。

他手裡斜斜挽著一柄他們從未見過的兵刃:鑲著銀白雲紋的木柄,柄首有個大圓環;奇特的護鍔一上一下彎勾,與手柄及刃身成一「卍」字;霜刃如刀亦如劍,微彎的鋒刃映著朝陽,雙面的刃尖隨著主人奔跑而顫動。

仍未交鋒,他們即已感覺出來:

此人跟自己屈於高度不同的世界。面對他的劍,是人生絕大的錯誤。

跟隨姚蓮舟兩側的,是前峨嵋派「鐵峰樓」弟子楊真如等十三人,另加「兵鴉道」李侗等二十餘名主力修習長槍的武當高手,共計四十二柄長槍,已然朝著重甲兵垂下來瞄準;緊跟在姚掌門身後左右的有「鎮龜道」兩位「太極」頂尖拳士——桂丹雷與楚蘭天,兩人雙手拳臂都纏上能抵刀槍的皮革;更後處還有身材高壯的朴刀手符元霸;提著寬厚鬼頭刀的尚四郎;臂傷已然痊癒的年輕雙劍客衛東琉;最後頭還有陳岱秀策應。他們加上「兵鴉道」和「鎮龜道」其他近戰高手,合共逾八十人,沒有發出一聲吶喊,只是帶著沉重的殺氣,合成一把尖刀,直刺裝甲叢叢的敵陣!

不啻夢幻的戰隊。

姚蓮舟領在衝鋒陣端,下一瞬間已及重甲兵前列。

站得最近姚蓮舟那個士兵,提著盾牌與單手砍刀,直視武當掌門接近中的臉孔。姚蓮舟束起的烏亮長發因為衝勢而擺動,白皙而分明的臉,透著一種凍結人心的冰冷。士兵其實比姚蓮舟還要高大一個頭,但他感覺卻是被姚蓮舟俯視。

他本來不應遇上此刻境況。這是絕對的不幸。

——但另一方看,能夠這樣死,又是世上罕有至極的奇特際遇。

那士兵根本連動一動兵刃的時間也沒有。姚蓮舟將「單背劍」刺進他喉頸的動作,隨意得像提著毛筆在紙上輕點。

士兵的生命,成了傳奇裡的一抹墨跡。

姚蓮舟以「武當行劍」的蛇形步,在重甲兵之間輕盈地穿越,足底每踏地一次,手裡就淀出一朵血花。三個軍士被「單背劍」連環命中,只有一個保住性命,但膝後彎筋腱被削斷,痛苦地倒在地上掙扎。

這樣的戰力,超越了士兵想像能力的界限。

隨同姚蓮舟殺到陣來的李侗與楊真如等四十二人長槍圃,也各自在戰線上挑撥出陣陣血霧。

他們與士兵的個人戰力,同樣強弱懸殊,卻並未貪功擊_,只是保持著陣勢,保衛姚掌門兩側,以免他孤身陷入敵方的重甲兵海之中——人數,是對方最大優勢。

楊真如這十三個前峨嵋槍客,戰意更是高昂,雙臂將槍桿運舞如龍,勁力之強猛,甚至將好幾片厚重的護甲也都刺穿!

——他們以降兵身份投入武當,雖與山上的新同門並無芥蒂,但心內深處還是存著揮散不去的抑鬱;今天他們終於有機會正式為保衛武當派上陣作戰,證明自己的忠誠,莫不盡情宣洩。

至於李侗等武當原有槍法高手,發揮起來也是威力驚人,槍陣衝擊之處,就如泛起一片殺人的波浪。原來楊真如等加盟後,無私將峨嵋槍棒的奧秘教授給武當同門,兩派精要互相參詳之下,武當槍術這年餘來有了長足進步。

緊隨在姚蓮舟身後的桂丹雷和楚蘭天,則只是專心致意地跟著掌門高速的步伐。「單背劍」跟前倒下的士兵增加至五人,但這兩位當世罕見的拳士,至今還沒有出過手。只因為二人此役唯一的任務,就是貼身保護掌門。

——這是師星昊失蹤前向他們下達的命令。

有一名雄壯的士兵靠著厚重盾牌及鐵片甲保護,拚死衝入武當派左側的槍陣,成功把兩根長槍壓住,到了槍手近身的距離,正準備揮刀砍殺。同時槍手之間的空隙殺出一條甚高大的漢子,發聲吐氣間迎頭揮下一片寬闊刀刃,正是「兵鴉道」裡以力雄見稱的符元霸,「武當斬馬刀」勢如山崩,那士兵哪來得及反應,戰盔連同頭顱遭硬生生劈破!

另一邊也如是,李侗等人的槍陣只不過稍有空隙被敵人衝入,後面衛東琉即振起雙劍頌補,一條手臂自腋窩無鐵甲保護處遭劍鋒砍斷,帶血飛上半空!

姚蓮舟率領的人數,明明不及對方三成,可是一交鋒之下,戰況卻是如此一面倒得荒謬。這場面甚至難以用「交戰」來形容。

——而是「清理」。

這時從東、西兩側攻入「遇真宮」的各兩百名輕步兵,穿過了眾多殿舍之間巷道,趕到殺氣瀰漫的廣場旁。他們赫然看見:正南面最強的重甲戰友,正被不知從何處突然出現的武當戰士迎頭痛擊,揚起血雨漫天。

兩軍急忙救援,每邊各帶著的四、五十名步弓手,馬上匆匆列成射陣,準備從兩翼射殺姚蓮舟的錐陣!

但那東軍的眾多弓手還沒來得及搭上箭矢,又有一支詭秘的戰隊由廣場中央壕溝出現,高速衝近過來,突然就進入了近戰範圍!

江雲澗取代失蹤的副掌門師星昊,領導近百名武當弟子衝鋒而至,其中只有二十餘人是「兵鴉道」或「鎮龜道」級別的精英,其餘都是入門較淺、還未充分展現潛能的武當門人。然而他們此刻朝著禁軍弓隊衝殺的氣勢,半點不輸給姚掌門所率領那支主力軍。

——每一個留在武當山的人,皆崇信本派「天下無敵」的理念,並且甘願以劍和肉體實踐這四個字。

——不管敵人是誰。

江雲瀾外表就跟兩年前在成都暗街襲擊荊裂那時無異:一身緊身黑衣,左手穿戴著鳥爪似的臂甲,右手斜斜提著鋒銳無比的精鋼長劍,奔跑的步履卻比當夜擔任「兵鴉刺客」時更要迅疾!

他缺去鼻子的醜臉,散發出極度凌厲的殺氣。這是自成都之後,他首次再披「兵鴉道」戰衣。那夜的遺恨還沒有忘記。自行革除「兵鴉道」資格這兩年多來,江雲瀾無一天不是專注苦練,為的當然是將來再遇一「武當獵人」。

——但首先我得衝破這一劫……

江雲瀾是武當派中堅一代弟子裡,公認領導能力最強的一人,執行力更勝過思慮周密的陳岱秀——西安一役裡,他果斷地召集了大量外地道場的弟子前來救駕,就是指揮力的證明。因此當師星昊不在,他自然就上前填補了這個空缺,無人異議。

「上吧!武當弟子的名號,是要用鮮血賺回來的!」

江雲瀾領著同門衝鋒時,不脫他嘴巴厲害的專長,高叫著激勵眾人。

對面的弓陣急忙加快搭箭,並轉移向衝來旳武當武者。負責守護弓手的步兵,也提著刀盾長矛等踏出來掩護。

但這等同拿一塊布去擋捲來的波禱一樣可笑。

武當刀劍揚起另一浪血花。弓折弦斷。

跟隨江雲瀾的武當戰士裡,有年輕的「兵鴉道」劍手焦紅葉。自從被童靜在「盈花館」以「追形截脈」重創右腕,他的用劍手始終沒能完全康復過來。於是他就著自己的傷另闢踐徑,改用一柄比前更長的四尺劍,劍身卻只有前頭五寸開鋒,中後部鈍如鐵板,可用左手握持,借助虛弱的右腕發力。這種雙手劍,揉合了好些長槍技巧,但又不用完全拋棄他以往修習的劍法,焦紅葉憑此重新開拓了個人武途的一條新路。

此刻他雙手運劍,一邊移步一邊不斷撥打圈刺,很快就有兩名步卒死於他尖鋒之下。除焦紅葉以外,廖天應、駱森泉和鐘亞南三個武當一線高手也在陣中,同樣當者披靡。

在這數名精英率先衝殺之下,東面的步弓陣瞬間崩潰,無法再威脅姚蓮舟的主陣。同時,另一支七十餘人的武當戰隊,也朝著「遇真宮」西側的禁軍步兵進攻。

領在這戰隊前頭的,是個猶如飛行中的黑色身影,雙手左右鋒芒,一泛青藍,一耀朱紅。

除了武當首席戰將葉辰淵,還有誰。

他身後兩側,拱衛者「兵鴉道」頂級劍士文兆與雙劍高手唐諫,這陣勢與早前突襲神機銃兵的山腳夜戰時無異。

禁軍步兵還沒看清楚來敵,「坎離水火劍」已然破風振起。

點點血雨灑在葉辰淵臉上。他那兩行眼下刺青,沒有動一動。

當年鐵青子公孫清率領門下「武當三十八劍」攻破物移教,其中只有五個人生還。

回到武當山後,五人同意找投降的物移教徒石日勒,在各人身上或臉上刺上一個物移教紋身,以紀念這改變武當派命運的慘烈一戰。

後來這五人裡,陳岱秀的叔叔陳春陽因病逝世;周潮在門內比試時,被後輩失手所殺.,年紀最大的莫靈雲,則在三年前去世。今天只餘葉辰淵及囚在後山的師弟商承羽二人仍然在世。

他們五個當年決意刺青,除了紀念從那場惡戰生還之外,也是出於對敵人的敬佩。當天他們進攻物移教「大歡喜洞」,親身領教了物教徒戰鬥時如何剛烈,全體都進入了「無念生死」的非人境地。雖然後來他們知道,這其實是物移教用藥麻醉信徒造成的效果,但五人對這群敵人印象深刻,也欲以這境界為武道修行的目標,故以刺青自勉。

——及後巫紀洪及桂丹雷等同門,也都知道這個典故,倣傚他們在臉上刺青,希望能與這幾位崇拜的前眾看齊。至於錫氏兄弟則例外,他們的物移教刺青早在幼時就被父親紋上。

此刻葉辰淵一貫的冷酷猶如魔神,黑袍與「水火劍」所過之處,儘是一道接一道死亡的軌跡。

——他這邊的人數,比東面江雲瀾的隊伍要少,原因很簡單:葉辰淵一人的殺戮能量,已足當二十名門下弟子。

看見現在冷靜如水的葉辰淵,很難會相信:他唯一的兒子葉天洋,剛剛才在四天前因傷感染血毒而不治,結束了年輕短暫的生命。

在葉辰淵眼神裡,看不見任何喪子之痛。他只是全無感情地專注向每一個敵人揮劍。

跟東面的步兵隊不同,這邊的禁軍弓陣並未列好,尙有十幾個步弓手稍微殿後於十多尺外,這卻是錯有錯著,那十多人有足夠時間和距離彎弓搭箭,要向葉辰淵及身後密集的武當弟子群發射!

葉辰淵發現此危機,心念一動,雙腿略一蹲坐,黑衣身體馬上飛縱而出,兩個躍步間,竟然就跨越了一丈之距;他乘勢猛然刺出右手「離火劍」,泛著赤光的刃尖,瞬間已及那群步弓手眼前!

這飛身進擊不是別的,正是他從秘發加上侯英志幫助習得的青城派「雌雄龍虎劍法」絕招「穹蒼破」——葉辰淵在這危急中不經思考自然發動出來,招式中更混入了他精熟的「武當飛龍劍」要訣!

劍鋒還沒有刺進敵人身體,葉辰淵心裡已生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喜悅。

能夠使出這一劍,無憾了。

三名步弓手一眨眼間連環倒下。其餘的人有的試圖近距離朝葉辰淵射擊。但要命中在這種狀態下的他,是完全不可能的事。箭矢猶如射向影子般失落。然後長弓跟人體一起被斬裂。

葉辰淵這一輪躍殺發揮完美,感覺自己正身處前所未有的巔峰狀態。他心裡同時疑惑:

假如這一刻的我挑戰姚掌門,會有什麼結果?……

如今卻將這樣的劍,用在這樣的一群敵人身上。多大的浪費。

沒有了兩側的顧慮,姚蓮舟所帶領那支八十人的前鋒部隊,全力朝前方的重甲兵陣推進,錐形陣勢已經深入其中。

他原本雪白無瑕的掌門道袍,染滿點點血花。

身後兩個力士桂丹雷和楚蘭天也要開始動手了。他們包衷著皮革的拳臂,各自沾了兩、三人的鮮血與碎骨。

整個錐陣已經深入重甲兵之間。其中侯英志亦正在揮舞長短雙劍,寧勇殺敵。

兩天之前,侯英志獲葉辰淵授給「兵鴉道」資格,此刻正穿著黑色道衣戰鬥。

踏入武當山門才僅僅超過兩年就成為武當派「三大部」裡的一員,正式晉身精英之列,即使是帶技投師,也是甚罕有之事。與他看齊就只有「峨嵋道場」楊真如等三人——而楊真如他們本是峨嵋派總本山「鐵峰樓」裡由掌門余青麟親傳的「內弟子」;侯英志離開青城山之際,則不過是一名中層的「研修弟子」。

武當派給侯英志這地位,當然不是因為面臨大危機而權宜授與,而是實力真正受認可——就算明天世上再無武當派,這條底線都不會稍稍放寬。

侯英志能夠如此突飛猛進,當然是靠那部「雌雄龍虎劍譜」的指點,還有與葉辰淵暗中秘練日久的功勞。

可是臨在大戰前將黑色戰衣賜給他,並不是葉辰淵的主意。

兩天前的黃昏,當侯英志跟眾多同門一起挖好了「遇真宮」最後一道溝壕,滿身泥污地站在廣場上,觀看多日努力的成果——也很可能是自己葬身之地——的時候,葉辰淵拿著折迭得方整的黑道衣走到他跟前。

第一眼看見那黑衣,侯英志激動得無法說話。

這一刻他確信,自己已經超越了青城派「道傳弟子」燕小六。

——這兒是比青城更強大的武當派啊。

「是姚掌門要我給你的。」葉辰淵將道衣交給侯英志時說。

侯英志很感意外。他一直以為自己在姚蓮舟眼中毫無地位,卻沒想到掌門其實一直在留意自己的武功進境。試穿上「兵鴉道」黑衣的時候,侯英志已然淡忘過去兩年對姚蓮舟的種種不滿。

但這並不代表,他從此甘心情願為了這個男人而戰鬥。

此際在血腥的戰陣裡,侯英志第一次親眼目睹姚蓮舟神妙的劍技。他跟任何人同樣地驚嘆,但並沒有完全地屈服。

——總有一天,我也會這麼強!

侯英志在軍陣中,揮起了結合武當劍技與自行領悟心得的變種「雌雄龍虎劍法」,將另一名穿著重甲的禁軍送往另一個世界。這一刻他心裡並沒想是在為武當派拚命,而是為自己而戰。

——要活過今天。然後繼續走我這條攀升的道路。

面前這群重甲兵,原本全是三千營的精銳騎兵,身材壯健無比,但缺了戰馬之後,在步戰中跟武當武者的個別戰力就相距更遠,就算擁有精良裝備和三倍以上入數,也是無法補救。尤其武當姚蓮舟這個箭頭實在太過鋒利,切入之處兵陣就崩開缺口,士兵根本難以組織起應變陣勢來。很快雙方就融在一起,演變成夾雜的混戰。

而這正是武當派最希望的。

重甲禁軍折損已超過五十人。姚蓮舟所率武當弟子,則只有兩死一傷C

——世上竟真有這等可怕的武術!

士兵都認識了這個事實。

在「遇真宮」外頭,樓元勝將軍感到不知所措。

雖然同時發生許多事情,但其實一切變化都不過在甚短暫中爆發,先前才看著七百個步戰兵謹慎地攻進「遇真宮」,下一刻裡面已傳來殺聲震天。樓元勝原以為就箅真有武當派埋伏,這三支步軍應能自保一時,尤其正面那支重甲兵,以其訓練及精良裝備,按理能跟這些山野武人抗衡一陣子,並且按樓元勝的命令全速原路撤退,但結果未有在宮門出現,可見敵人突襲之快,令他們無法反應過來,已迅速被敵人纏住。

——樓元勝畢竟只是軍人,還是低估了武當高手在白刃戰中的超人實力。要是先前在山腳那夜的首次交鋒,他有在現場看過的話,絕不會犯下今天的錯誤。

只是這名禁軍大將,仍能迅速判斷目前形勢:此刻武當猛攻之下,三支步軍隨時潰逃而出「遇真宮」;武當派武者緊接追擊,與逃走的士兵混成一團,就能輕易攻入道宮外頭的三面大陣,將混戰蔓延全軍,把遠程銃炮的威力減到最低。

一想到這最壞情況,冷汗從樓元勝的戰盔底下流到臉頰上。

——這就是武當派掌門的盤算吧?……

正在「遇真宮」廣場裡揮劍如風、製造一具接一具屍體的姚蓮舟,這一刻的確是如此想。

一個提著沉重鐵矛的高大軍人,帶著絕望拚死之心朝姚蓮舟胸口奮力刺擊。姚蓮舟臉上泛著森然的氣息,心念一動間,「單背劍一第一次作出防守的動作,刃背架向鐵矛前端。

那軍人突然感到手上矛槍,像變成一條脫離了控制的活物。

下一瞬間,鐵矛就在「單背劍」導引之下,狠狠刺穿另一名士兵的腹甲;姚蓮舟順著架劍的弧勢再把劍斜上反挑,「單背劍」的雙刃尖鋒輕巧將持矛那軍人的喉頸削破。武當掌門的白袍上,又添一抹緋紅。

姚蓮舟突然使出武當派最高奧秘「太極劍法」,巧妙地化勁誘導,令士兵手中武器反過來殺傷戰友,在眾軍士眼裡又是比先前的快劍更恐怖的魔法,不禁驚呼。

對姚蓮舟而言,面前禁軍士兵揮舞刀槍的動作,連稱為「招式」的資格也沒有,假如換在平日,這樣層次的對手根本不可能引動他的高昂戰意;但他此際運起「單背劍」,卻施展出十足的速度、準繩與氣勢,奇妙的威力毫無保留地一一呈現在軍士眼前,猶如妖異的幻術。

——甚至令他們強烈感覺:我正在跟不是人類的東西戰鬥。

姚蓮舟所作,就是為了迅速擊滅敵軍的士氣。

——崩潰吧……

外頭的樓元勝將軍不用看道宮裡的戰況,只憑殺聲已然感覺,部下正接近界限邊緣。

他此刻反倒期望,那七百人不如就在「遇真宮」裡拚命戰死——雖然這麼大的損失,

他日回京後也會遭到清算,但總比迎接更大的災難要好……

——還是,我應該主動就在這裡阻止它發生呢?……

樓元勝脫下掛著紅纓的戰盔,抹抹汗咬著下唇思考,然後向部下武官說:

「開炮。」

身邊數名武官瞪眼看著將軍。但樓元勝沒有絲毫動搖,果斷地再朝「遇真宮」揮下手掌,用力點點頭。

傳令官將指示分別向三方炮陣傳達。三面的軍隊同時升起許多一一著麒麟圖案的紅旗。宮外三千多名軍士,全都明白了這是怎樣一回事。

沒有人說一句話。

三列野戰碗口鐵炮的後面,炮兵在號令聲中一起點燃藥引。

◇◇◇◇

當聽到山下遠方那雷音之際,殷小妍纖細的身軀跳動了一下,感覺自己的魂魄在那瞬間曾經從身體短暫脫離。

黎明之前,她就已站在「雲羅舍」山門外數十尺處這塊突出的岩石上,扶著大樹向下張看。她身邊放著一個已熄滅的燈籠。

這岩石正對著山下南面「遇真宮」的方向,雖然因為山巒樹木阻隔,並非真的看得見「遇真宮」,但至少感覺自己離那頭接近一點點。

遙遠的炮聲接連響起。

小妍感覺那聲音有如一記接一記打睬她心窩。心快要碎了。

——為什麼……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眼淚流下的同時,小妍無意識地邁開腳步。步行漸漸變成發足狂奔。

她的身影,隱沒於下山道的樹木之間。

◇◇◇◇

當三面炮聲蹦然響起時,侯英志正面對另一個身穿重甲的禁軍士兵,手中長劍的刃鋒

快要沉入對方胸甲的空隙裡。

但一剎那間,侯英志看見了士兵眼裡的強烈恐懼——害怕的顯然並不是武當劍。連環的轟隆炮聲,驀然奪去廣場裡所有戰士的聽力,反倒令人有一種世界變得無比寧靜的錯覺。

因此沒有人聽見空中那夾帶著巨大能量而來的尖銳呼嘯聲。

炮彈落下的瞬間,人體朝四面炸開。有禁軍士兵,也有武當弟子。

死亡的力堂,是絕對公平的。

桂丹雷目睹炮彈炸在地上,產生出將肉體野蠻地轟飛、撕裂的威力。這樣的力量超越了武道家的想像。即使是桂丹雷,以「太極拳」將敵人平衡完全破壞,再施以十成發勁擊其身上,也無法跟這樣的爆發力相提並論。

——更何況一記炮擊的力量,非只能殺傷一人。

武當派雖是首次面對這種陌生的兵器,但畢竟早有準備,一聽間炮擊聲,姚蓮舟的錐形陣就全面解散,全速往後撤退,躍進先前藏身的壕溝裡!

「遇真宮」突然遭神機營八十挺碗口鐵炮無情轟擊,四週一片混亂,只見道宮門樓、圍牆、殿宇屋頂等多處被接連擊中,瓦石崩潰四飛,炸起漫天烽煙,原本莊嚴典雅、氣勢不輸於皇城的道宮,瞬間化為修羅鬼域!

困在「遇真宮」裡的三支步兵也都拚命向外逃跑,心裡對樓元勝將軍發出最惡毒的詛咒。

宮外發動炮擊的同時,軍陣裡又揚起許多面繡了飛龍的青旗。一直在備戰的神機銃陣,馬上整列上前,過千銃口紛紛瞄準了道宮三面各處出口。

這是樓將軍早就決定的命令:一旦發動炮擊,銃陣嚴守三方,凡衝出者,不管敵我,格殺勿論。

——樓元勝的判斷是:假如動用野戰銃炮,那已經到了決定勝負的關頭,沒有婦人之仁的餘地,必定得排拒武當派衝入本陣,要他們全數葬身「遇真宮」的炮火之中!

有些居於最後排的重甲兵,才剛逃過炮火奔出正面宮門,赫見前頭竟排列著密密麻麻的火銃,驚愕之間,銃口爆發的火焰已照入眼裡,戰甲處處爆出被鉛彈射透的洞孔,健壯的身軀一氣倒下……

同時投射進「遇真宮」中央的炮彈仍然不斷。在首輪炮蹦中,就有超過二十名武當弟子粉身碎骨,其餘都已衝回壕溝之內。

也有些本已走得深入的禁軍步兵,眼見不可能安然從原路退走,竟也不顧一切向前奔跑躍進坑裡,在深壕內立時又遇上武當弟子。如此狹窄的空間中,他們無處走避,迅速都成為武當兵刃下的亡魂。

武當弟子躲在壕中,儘量緊貼坑壁縮小身體,以減少被炮火所傷的危險。

而對這完全超乎武技所能對抗的力量,就算是最強的武當人,也只有聽天由命。

武當派挖濠溝為掩護,只能減少遭炮火命中的機會,被動地延長性命。但姚蓮舟他們盤算:神機營雖然開拓出較寬闊的山道,但運送軍備上山來始終不是易事;他們也不會想到武當有應對大炮之策,山上儲備的炮彈數量並非十足。他們就賭在這一點上,希望能挺過神機營的炮擊。

姚蓮舟蹲在壕溝裡,剛才錐陣的武者門人亦在身邊。桂丹雷和楚蘭天在退走時乘機撿來兩面敵人的盾牌,此刻正左右舉著,掩蓋在掌門頭頂,心想萬一炮火E好投進壕裡夾也好擋一擋。

眾人沉默地迎接那不斷劃空而來的炮彈。有人已是震得耳朵出血。他們都展現出一股沉靜的憤怒。.

在戰鬥裡無法以自己的力量做任何事悄,而耍等待命運的判決——這樣的事武當武者從不習慣。

楚蘭天跟桂丹雷相視一眼苦笑,然後說:「早知有這麼一天,我當日在『豹房』就順道把那皇帝小子的頸扭斷,也——」

突然一記接近的S一炸。姚蓮舟和桂丹雷受到無形的強烈衝擊,雙雙猛撞在坑壁上再反彈倒地,只感到五內翻騰。

姚蓮舟長發散亂,額角撞出鮮血來。他跪在地上,用力搖搖頭清醒過來,再看身邊。只見一具背項破裂的巨大身軀俯伏在地,一動不動,失去了一邊手臂。

仍然拿著盾牌的斷臂,丟到了壕坑另一角。

跟楚蘭天同時被炸開身體的,還有六名武當長槍好手。失去頭顱的李侗,兀自拿著半截斷槍。

一股巨大的悲慟湧上姚蓮舟心頭。

不只是因為失去珍貴的門人弟子,而是想到像楚蘭天這種級數的「太極」拳士,花了許多年日夕強化苦練,將武技鑽研至最精深;這些血汗都竟然在一瞬間浪擲,化為烏有。武者的魂魄,在火炮的轟炸下,彷彿變得毫無價值。

耳朵和鼻孔流著血的姚蓮舟,發出無人聽到的吶喊。

不斷炮轟之際,更多的重甲士兵拚命從正面宮門衝出。然而守備的銃陣連續換排射,,無人能夠在此銃擊之下倖免。宮門前堆起了屍叢。

突然另一浪人潮又從宮門衝出來,比先前任何一次更多。這次的重甲兵知道外頭的銃睬而早有準備地,邊舉起盾睥邊奔跑。第一輪的銃擊只能將他們半數射倒,另一半仍然冒著濃濁的硝煙向前衝來。

只要回到本陣,戰友看得清我們的身份,斷不會再向我們下殺手——這是逃出士兵的願望。

神機銃陣的指揮武官這時揮一揮旗,陣裡較後一隊人排眾而前,各舉著手中銃燃點火捻。他們的神機手銃與先前不同,前頭的銃室更粗大,各有三個品字排列的銃管,全是能一擊三發、威力更大的三眼銃!

越燒越短的火捻,是死亡的倒數。

士兵在丈許外看見那一具具三眼火器,目中露出絕望,只能儘量把盾牌舉高。

比先前猛烈數倍的排射,猶如一柄無形的大鐮刀,把眾多士兵像草般割下。

但仍然有人站著。他們一直如影附形般緊隨在逃跑的重甲兵之後,這時才現出身形,並突然提高速度朝著銃陣欺近!

——是武當派「首蛇道」的頂尖輕功。

剛發射完三眼銃的神機兵,還沒有從手銃爆發的震力中恢復過來,就發覺那群人以極詭異的高速迎面衝來,他們慌忙倒退,想讓另一排銃兵補上射幣,但因太過焦急,前後亂成一團!

這銃陣其實多達四百人,每排有八十人之廣,敵方只有數個人集中向中央衝殺,兩翼本有更多餘裕射擊;但這幾個人速度實在太快,已然到了銃陣的近距離,兩側銃兵若轉移過來瞄準,就會變成互射,因此竟無法發出一彈!

——欠缺機動,攻擊射向也受限,乃是神機銃陣的缺點。

中央補上的銃兵正要發射時,有兩人臉上及胸口被鐵鑄的飛鏢深深釘入,慘叫著拋去手銃倒下!

高速衝殺而來的,正是武當最精銳刺客——「褐蛇」仍存的七人。

他們每一個都穿著那襲犧牲了血汗與個人尊榮換來的褐色道衣。而且心裡很清楚,這是最後一次穿它。每個人都將苦練多年的「梯雲縱」輕功施展到極限,也將彼此一起長久修行的默契發揮至盡。

七人合成一個菱狀的陣式,由田延、蒙斯朗及黃彤三人合成品字箭頭,以飛射的鐵鏢及刀劍兵刃開路.,繼而左右兩側是張遷與龍小橋,這兩人在眾「褐蛇」裡力氣最大,於兩邊各墓著一面鐵盾,足H輕功卻也並未減慢;而近戰格鬥能力最強的「褐蛇」南明雲,則提著一雙鐵刀殿後。

他們都只為了護送最中央的一人前進。

負責保衛銃陣的刀兵反應不及,七人菱陣一口氣就從銃兵之間穿越過去,所經之處有十多人濺血倒下。

「褐蛇」衝進人山人海的本陣之後,更不必顧忌神機銃射擊,全力向軍隊深處入侵。七人除了行走迅速,另一利器是準確而敏銳的目光,瞬間即能判斷敵陣哪兒最薄弱,馬上在腦海裡繪出一條突破深入的最佳路線。七人思想行動一致,衝殺時陣形沒有半點散亂。

神機禁軍從未見過如此凌厲的突破力,數千人的陣容遇上這七人,就如雪碰上燒紅的熱刃。

「褐蛇」深入的方向越漸明確。附近驚呼的軍士都知道對方的目標是哪裡。

本陣正中,豎著八面帥旗之地。

士兵隨即往將軍所在的中央靠攏聚集。軍陣變得厚實。七人突破開始變得困難。一持續的奔跑與衝殺下,就算是「褐蛇」也難免體力下降。這影響了前鋒三人的暗器失去準頭,要更依靠刀劍砍殺開路。

蒙斯朗左臂被刺了一槍,已經開始抬不起來,無法投射飛鏢,只能靠單刀殺敵;田延的額頭上開了一道創口,鮮血不斷流滲到眼晴。

但沒有人想過要停下來半刻。因為他們深知只得一次機會。

兩側的龍小橋和張遷將許多橫刺來的矛槍壓下;原本一直不必動手的南明雲,也要開始揮刀濺血。

距離將軍樓元勝還有二十餘丈的時候,第一名「褐蛇」倒下來了:黃彤被一記橫裡揮來的鐵錘擊中肩頭,整個人倒飛開去。數十名士兵舉著刀槍,向他摔落之處圍攏e

餘下六人沒有回頭看一眼黃彤的結局,仍然專注向前。

——雖然心裡像崩裂了一角。

奔到十餘丈距離時,蒙斯朗和龍小橋亦相繼倒下,讓其他四個同伴越過去。

缺去龍小橋的鐵盾,一直包藏在菱陣中央的身影這才露出:「褐蛇」首席樊宗,雙手扣著得意的飛劍,眼神如寒冰。

這敢死突破並非姚蓮舟的主意,而是樊宗暗裡策劃,另外六名「褐蛇」也都同意,見機發動。

樊宗知道這一擊違反了姚掌門「勿作必死之舉」的命令。但這次他寧取個人判斷:在大戰場裡,「褐蛇」能發揮最高效用的,只餘下此途。

——能夠為武當做任何事情。把我們的骨血魂魄都獻上。

此時樓元勝也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但他決定不躲避——主帥移動的話,在這無法有效傳令的混亂中,整個軍陣也會隨之轉移,也就很可能破壞了包圍「遇真宮」之勢,被敵方有機可乘。他寧可選擇相信己方壓倒人數的保護。

這時他在馬鞍上已可看見來犯者的身影。距離只餘七丈。

左邊肋間插著一截斷槍的田延,口中吐著血沫,知道已不可能撐更久,於是鼓起最後一口氣,脫離同伴向左前方衝殺!

他以無匹輕功配合「武當行劍」,一口氣擊殺三人,那威勢令包圍而來的眾兵,誤以為敵人轉移了行進的方位,便向田延那邊靠攏!

這珍貴的空隙,讓樊宗等三人又加快挺進了兩丈,才再遇上阻力。當田延在後面被殺的同時,張遷的人連同鐵盾給十多柄長槍攔住絆倒,然後再也爬不起來。

這時樊宗已能隔遠看見樓元勝的臉。

南明雲搶上前,揮舞雙鐵刀開路,不斷砍殺樓將軍的護衛親兵。他雙腿已經疲勞如火燒,但此刻感覺那身體並不屬於自己。

靠著南明雲雙刀開出的燦爛血路,樊宗與樓元勝的距離只餘不足四丈。

沒有出手為南明雲助戰,樊宗並無半絲愧疚:這是七人早已同意的約定,其他六人都各盡死力,讓樊宗這個最強「褐蛇」的體力保存到最後。

當兩人接近到兩丈距離時,樓元勝有些動搖了;他一直只心繫戰況,竟忘記自己只是個武官。

——為了這樣的朝廷,還有一場這般毫無意義的戰爭,冒上自己的性命,真的值得嗎?……

但已經沒有讓他改變主意的餘地了。

南明雲遇上另一波長槍陣,雖以凌厲的雙刀砍打去其中六柄,最後還是給三支槍鏑刺進身體。

——已到極限了。

樊宗這刻一咬牙;飛身越過南明雲的肩頭。

南明雲似早知道他有這一著,兩人不必排演就配合起來:南明雲吐出大口鮮血,將最後的力量貫注於仍握著刀柄的雙拳,朝樊宗空中雙足擊出!

樊宗以他獨有的足腿「太極聽勁」功力,將南明雲猛擊的力量完全借用,再加上自身「梯雲縱」的跳躍,兩股力加乘之下,他輕靈瘦長的身軀,就如剛才神機鐵炮射出的炮彈般高速,一口氣飛越了一丈之距。

敵方大將,終於進入飛劍殺傷範圍。

樓元勝這刻本能知道不妙,朝身邊副將急說:「馬君明,由你——」

同時樓元勝前頭一支親衛隊,朝人在空中的樊宗刺擊出二十多柄長槍。

以樊宗的身法能耐,要半空躲過這一次攻擊,並非完全不可能。

但他眼中,戰陣內所有其他人與兵刃都已不存在。

只餘下自己一跟那個騎在馬背上的將軍。

樊宗乘剛才合二人之力飛躍的餘勢,發勁投出手上兩柄飛劍。

刃如流星。只見模糊的光影掠過。

樓元勝在馬鞍上側身閃避。但樊宗兩柄飛劍早已將他可能的勳作都預計在內,封鎖了他所能閃躲的角度。

一柄飛劍釘入樓元勝左邊胸口,但為甲片所阻,劍尖只能刺入他胸肌半寸。

真正致命的是第二劍,擦著戰盔內緣,深深透進他右眼,直貫而入。

飛劍的餘勁,令立時氣絕的樓元勝朝馬鞍後頭倒下。

飛劍脫手的同時,樊宗的身體亦被那二十多柄槍穿透全身,褐衣染成深紅,整個人一時被那些三面刺來的長槍架在半空,猶如一具脆奇的祭物。

樊宗比他的獵物稍晚一點斷氣。但他無法看見自己是否成功了。

這短暫的瞬間,他腦海裡只想起多年前,他第一次為武當派殺人的那個晴朗早上。原來自己的命運,在那一天已寫定。

然而這腔熱血,這般壯麗的故事,以後是否有人記得?

他不知道。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41
卷十三 武當之戰 後記

這一卷的《武道狂之詩》,卷名題為【武當之戰】,跟我同代或更年長的武俠迷朋友看了,必然會心微笑:「武當之戰」就是香港無線電視台在一九七八年播出的《陸小鳳》電視劇第三輯副題,改編自古龍前輩原著《幽靈山莊》一部。

由劉松仁飾演陸小鳳、黃元申演西門吹雪的這個版本,那年頭非常深入民心(所以才能拍到第三輯>。那是個武俠劇集主宰大眾娛樂的時代,《武當之戰》的結局播出那夜,也是我童年一個深刻回憶。劇情內容已經很模糊(畢竟那時候只得九歲),倒是非常記得正好有大群親戚朋友同在一屋聚會,結果大家快快吃完晩飯就什麼都不做,全體圍著電視看結局,好像是某種重要的儀式。這樣的時代,以後大概不會有了。

寫這一卷書最初還沒有決定名字,只是順手在稿紙上寫下「武當之戰」四個字。漸漸越寫到結尾,就越感覺無法再跟這名字割離,索性決定用了,作為對那個美好年代的致敬。

關於《陸小鳳·武當之戰》電視劇還有一宗佳話..就是該劇由鄭少秋三唱的經典主題歌《誓要入刀山》,大概因為古龍前輩太愛黃沾前輩的歌詞,後來竟索性將之收入《鳳舞九天》一書,書中安排陸小鳳敲碗高歌一回。武俠小說原著倒過來對改編衍生的作品致敬,真可說前所未有。

快將寫完這一卷之際,驚聞功夫電影一代宗師劉家良師傅因病辭世。劉師傅在七十至八十年代掀起的「硬橋硬馬真功夫」電影熱潮,還有更早期為張徹大導一系列熱血陽剛作品擔任武打指導,對我影響皆甚深,大家手上拿著這部書裡,即有不少元素受其啟發。謹以此書向劉師傅致敬。

喬靖夫

二〇一三年七月二日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42
卷十四 山·火·海 引言

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

——《論語·里仁第四》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42
卷十四 山·火·海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宏願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荊裂與青城派少年劍士燕橫矢志向武當復仇,更與愛劍少女童靜、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崆峒派前任掌門練飛虹及少林武僧圓性結成同伴,號稱「破門六劍」,一起踏上武道修練與行俠江湖的旅程。

武當派因拒絕「御武令」觸怒朝廷,與南征的禁軍神機營大軍於「遇真宮」激戰,甫開打即血流成河,樊宗等武當派「褐蛇」拚死刺殺了神機營統帥,戰局出現大變……

秘宗掌門雷九諦劫持了童靜為人質,迫使荊裂與他一決雌雄,卻在決戰前夕與眾弟子爆發傾軋,結果反被燕橫所救,此番恩怨不知如何化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43
卷十四 山·火·海 第一章 斷命

迅疾如風的木劍,在最後一剎那及時停住了,劍尖凝止在一隻左手跟前,跟掌心距離僅僅兩分。

那隻五指箕張的左掌上,清晰可見一道極深刻的舊刀疤,沿掌心中央直貫而下,把幾條主要的掌紋從中切斷。相學上此乃大凶。

——然而當天這隻手掌假如沒有接下那一刀,它的主人根本就沒能活到今日,更談不上未來吉凶。

比試靜止之後,那隻左手緩緩移開來,露出手掌後那年輕的臉孔:一張滿佈交錯傷疤的臉,連鼻頭都被狠狠削去一塊,凶厲又淒慘得令人不想直視。

二十歲的江雲瀾,並未因這副丑臉而自慚,雙眼閃露出豺狼般狡黠又自信的目光,看著面前的對手。

江雲瀾另一隻手上,拿著跟對方一式一樣的武當派比試用木劍,劍身同樣靜止在前方。不同的是,他的劍尖停了在對方的咽喉前,更輕輕觸到喉頸皮@上。

被木劍指著咽喉的陳岱秀,惱怒地盯著江雲瀾,眼神裡滿是不服氣。他吞一吞喉結,喉頭被江雲瀾的木劍頂壓著。陳岱秀不快地皺眉,退後了一步。

江雲瀾視對方後退為自己勝利的證明,微笑著慢慢垂下木劍。

「你沒有贏我啊。」陳岱秀冷冷地說,書生般清秀的臉,卻洋溢著武當派武者的自豪。陳岱秀比江雲瀾大兩歲,但因為相貌溫文完好,相較之下看反倒像年紀小一些。

江雲瀾沒回話,卻瞪一瞪眼,再皺眉嘆息搖頭,露出一副「你胡說什麼啊?」的表情。

「我的劍也一樣快。」陳岱秀不為所動,堅持說:「要是真劍決鬥的話,就算我給你刺中,我的劍也同時貫穿你那左手,刺進你頸項裡。你避不了——不是,你剛才根本就沒有閃避。」

「那又如何?」江雲瀾聳聳肩:「我殺死了你。那就是一切。」

陳岱秀用力搖頭:「那不過同歸於盡。這不算是劍法。」

「能殺人的,就是劍法。」江雲瀾對陳岱秀露出不以為然的輕蔑眼神。

陳岱秀正要再反駁,一把沙啞而滿帶威嚴的聲音打斷了他。

「夠了。練武場是用劍之地,不是鍛鍊舌頭的地方。」

兩個年輕劍士無言,收起木劍面向說話者。

那是一名年近五旬的漢子,濃密的鬚髮已幾近全白,身材卻發達結實得驚人,隆起的胸肩將一襲藍染道服撐得滿滿,完全不似這年紀該有的身體。

漢子的廇色曬得像銅,臉皮粗糙如被石頭磨遍;一雙大眼像魚般暴突,兩瞳各向外斜視;粗壯的頸項上血脈賁起,整副面容好像蓄滿無處發散的陽剛血氣。他左腮上有一大片難看的傷疤,像被強酸或沸湯灼過,傷得最深之處皮虜都失去,露出一小片腐蝕成烏黑色的腮骨.,從額頂至眉心刺著一行物移教符文,有如一柄倒懸在雙眼上的小劍。

江雲闊和陳岱秀都不敢說半句話。因為站在面前此人,正是當今武當派山門首席大師兄莫靈雲。

——十五年前物移教「大歡喜洞」浴血戰裡,僅有五名生還的「武當三十八劍」之一。

在眾多武當派門人之中,莫靈雲是極特殊的一個:今年已四十八歲的他,比師尊公孫清還要大一歲,而且遲至二十歲之年才開始習武,卻憑著堅毅卓絕的意志,成為武當派有數精銳,並在那場恐怖血腥的惡戰中生存下來。他腮上那片傷疤,就是當時遭物移教徒用足以腐蝕鋼鐵的酸液潑濺所致。即使是驕傲的武當武者,亦無人不對莫靈雲折服。

莫靈雲那雙外斜的怪眼,滾來滾去瞪著面前二人,然後他用粗啞的嗓子實備:「你們以為在武當派的道場上比劍是玩遊戲嗎?還要爭辯勝負?你們不相信這裡每雙眼晴嗎?」

江雲瀾和陳岱秀聽了,看看莫靈雲身周。在眾多天兵神將巨大石像圍繞的「玄石武場」裡,站著數十名武當同門。雖然沒看見公孫掌門的白袍身影,但觀戰者仍甚具份量。

使雙劍的冷面戰神、同為當年「三十八劍」之一的葉辰淵;天賦異稟的長人劍士巫紀洪;年輕一代弟子裡天分甚高、已在潛心修習「太極拳」的巨漢桂丹雷……其他眾人則是先前已在武場上比試過的精銳弟子。剛才二人是最後一場。

在莫靈雲責備下,陳岱秀露出慚愧的表情。江雲瀾沒表示什麼,但眼神裡仍然顯示不服輸。

江雲瀾桀驁不馴、口舌從不讓人的性格,武當山上人人都曉得,莫靈雲哪會不清楚?只是他知道再責罵下去,也不可能一曰之內令這小子屈服,於是收斂了怒氣。

「好了,今天較技到此為止。你們都回去。」

眾弟子聽了,朝莫靈雲和葉辰淵兩位最資深的代教師兄抱拳行禮,散去下山。

江雲瀾把木劍放回「玄石武場」側的兵器庫。他始終沒有跟任何人對視一眼。

從兵器庫走出來,把門帶上之時,江雲瀾身後傳來一把冷冷的聲音。

「你過來。」

江雲闊未回頭就知道,是他最崇拜的葉辰淵師兄。

面對葉辰淵,江雲瀾才稍稍軟化下來,與那雙下方紋著符咒刺青的眼睛對視。

「剛才為什麼要這樣打?」

聽見葉辰淵的問題,江雲瀾嘆息了一聲。他嘴巴上從不服輸,但還不至於自欺。

「我的劍法比不過陳岱秀。」江雲瀾直認:「只有這樣,我才有機會刺中他。結果我成功了。」

「可是你這個選擇,不管是否得手,你也會死。」葉辰淵說:「陳岱秀沒說錯,這不是劍法,或者至少不是武當的劍法。武當派訓練的是劍士,不是死士。不能成為最後活下來那人,就不算勝利。武當劍,是求勝的劍法。」

江雲瀾聳聳肩:「我只關心自己的劍能不能刺穿對手的咽喉。其他的我都不在乎。」葉辰淵瞧著江雲瀾固執的神情,無言。

江雲瀾抱個拳,逕自離開。遠去前他又站著,眺視「玄石武場」上那些被黃昏夕陽照射的神像,向背後的葉辰淵說話。

「我知道葉師兄的說法是對的。只是我想:也許有一天,武當派也會需要像我這樣的劍法。」

聽了江雲闊這句話,葉辰淵心弦一震。

江雲瀾再次舉步時,葉辰淵回應他。

「假如你真的非用那種劍法不可的話,就想個辦法,令別人刺不穿你的左手吧。」

江雲瀾離去之後,莫靈雲走過來葉辰淵身旁。

「葉師弟你怎麼看?」莫靈雲問。

「陳岱秀劍法周密,性情也沉穩。我想把他編入負責鑽研調練武藝的『鎮龜道』比較適合。他已經有這樣的實力。」

新生武當派設立「鴉、龜、蛇」三大部的計畫,這幾年來進展順利,各部人馬漸漸成形。今天進行比試較技,也是在考核年輕弟子,選拔精銳者編進各部。

「江雲瀾呢?」莫靈雲詢問時,一直看著那年輕劍士下山的細小背影。

葉辰淵默想:江雲瀾的天分無可置疑,不過入門五年,快劍已足以跟自小在武當山修習的子弟兵陳岱秀相捋;只是他的劍法極度單調,攻守也甚不平衡,如此下去,難成大器。

「他的劍快,因為他焦急。」

莫靈雲點點頭。他們兩人都知道江雲瀾的出身:江雲瀾之父江昆乃是鄭陽府臨近陝西省界一帶的豪強,包攬不少水道押運的生意。當年為了籌備武當「首蛇道」網絡,在各省府設立耳目,陳岱秀的叔父陳春陽(也是生還的「武當三十八劍」之一)往各地廣結江湖人脈,江昆正是其中一個對象,兩人因此交好。

五年前一場幫派內鬨,江昆被反叛義弟岑溢波所殺。江雲瀾臉上的創疤,正是當時遭岑溢波手下凌虐所致。刀手最後本想斬草除根,但危急中江雲瀾以左掌擋下致命一刀,墜入河裡失蹤;三個月後他遵照父親生前囑咐,獨自一人到達武當山找到陳春陽叔叔,並且拜入門戶。

那時公孫清並沒見過江雲瀾的天分如何,只是知道一個從未正式學武的十五歲少年,在滿臉創傷之下仍能徒手擋下一刀逃生,繼而一個人穿州過府到來武當山,也就毫不猶疑收了這個弟子。

——意志,本身就是一種天賦。

在武當山五年,江雲瀾只專注練一項:有攻無守的快劍。也許正因如此專心,他進步極快,實力迅速超越了不少比他早入門的師兄。同時臉上的傷疤又增加了許多。

所有人都知道,是什麼驅使江雲瀾這樣拚死苦練。只是大家都不提。

武當派若要出頭為江雲瀾報仇雪恨,比捏死一隻臭蟲還要輕易。但武當武道不是這麼用的,江雲瀾也從來沒有向師門這樣要求。

除了修練以外,江雲瀾很少跟同門說話。他在武當山上也沒有半個朋友。

他從來沒有把武當山當作自己的家。

莫靈雲繼續眺望山下。江雲瀾的身影終於在樹林間消失。

「這麼下去,他很快就會離開。」莫靈雲嘆息著說。

「這也沒辦法。」葉辰淵說:「武當不是勉強人留下來的地方。他沒這個心,留也沒用」

莫靈雲搖搖頭:「可惜。他本該是不可多得的逸才……」

說著時,莫靈雲突然猛烈咳嗽起來。他連忙扯下腰間一塊汗巾掩著口鼻。

咳嗽了好一陣子,莫靈雲的呼吸才平復下來。他緩緩移開汗巾,上面沾染了幾點血花。葉辰淵在旁邊瞥見了,難過地皺眉。

莫靈雲在物移教之戰裡中了敵人施放的腐毒,毒液隨血脈流入並損傷內臟,雖然生存下來,但十幾年來都沒能痊癒。頂著這長期內傷,卻仍能維持如此強健的肉體,更可見莫靈雲的意志力是多麼驚人。

——只是這內傷始終沒有放過莫靈雲。大約兩年後,他的身體開始急劇衰退,此後在武當派裡再無任何作為;而在武當「兵鴉道」遠征四川,展開攻打「九大門派」霸業之前一年,莫靈雲就因衰老傷病而逝世了。

莫靈雲瞧著手上的沾血汗巾,眼裡透著微微的哀傷。

「武當得快點強大起來……我多麼希望能親眼看見,師父『天下無敵』的宏願達成那天……」

就在比試後第二夜,江雲瀾偷偷離開了武當山。

他已經等夠了。經過跟陳岱秀的比試,他確知自己已具有報仇的能耐。這本來就是他學劍的唯一目的,沒必要再在武當多留片刻。

唯一察覺這件事,並且在山門前挑著燈籠等待江雲澗的,正正就是陳岱秀。

江雲瀾看見陳岱秀有些意外,但也只微微一笑。

「假如你想勸阻我的話,免了。」

陳岱秀搖搖頭:「我找你只是想搞清楚一件事情:你為什麼這般討厭我?我有什麼惹了你嗎?」

江雲瀾愕然:「你問這種婆媽事情幹嘛?我們又不是有什麼理由,非得交朋友不可。」

「不。」陳岱秀斷然說:「我只是想知道自己有什麼做錯了,是不是有什麼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心障。在求道的路途上,即使是這小小的心障,將來也可能成為大礙。我得盡快排除它。」

這些話,聽得江雲瀾心中一熱。原本不屑的笑容收起來了。

「跟你無關。」江雲瀾徐徐說:「是我故意的。我只是想,如果能惹你生氣憤怒的話,也許比試裡能夠增加一點勝算。」

江雲瀾本來還想加一句「我不討厭你」,只是這樣的話他始終說不出口。

陳岱秀聽了如釋重負。但想到江雲瀾此刻就要走,以後恐怕再也沒有機會相見,他並未露出笑容,只是默默看著江雲瀾提在手上的長劍。

那是一柄鯊魚皮鞘的古劍,並非武當之物。以江雲瀾的資歷地位,還沒有獲得師門配給兵刃,這柄古劍是他當年逃出勳陽府時,冒險潛入父親的別館,匆忙搜到的幾件值錢物品之一。其他的都在途中一一典當了,唯有這柄不明來歷的古劍一直帶到了武當山。

江雲瀾沒再看陳岱秀一眼,再次邁步。

經過身旁時,陳岱秀把手上的燈籠遞給江雲瀾。江雲瀾無言接過。

「祝你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陳岱秀在江雲瀾身後說。

江雲瀾沒回頭地揮揮手。

◇◇◇◇

然而他並沒有找到。

那是非常奇特的命運。就在江雲瀾到達家鄉勳陽府那天才知道:岑溢波跟他的勢力,剛在一個多月前被另一個更大的幫會吞併了;岑溢波與每個曾經加害江昆一家的人,全都在那場江湖火拚裡被殺。

站在當天死裡逃生的河邊,江雲瀾默默看著自己左掌上的傷疤。巨大的空虛襲上心頭。

他慢慢把腰間古劍解下來,想將它扔進河裡。可是好幾次都無法放開手。

他瞧著緊握在手裡的劍。

——祝你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這一刻,江雲瀾哭了。他看著父親被殺,鼻子被人割下一塊,用手掌抵擋凶狠的刀子……那些時刻,他都從沒有哭過。

但現在,他哭了。

一個月後,江雲瀾帶著古劍回到武當山,在山門前誠心跪下來,請求重歸武當門牆。

◇◇◇◇

金黃的晨光,被連天炮火揚起的濃霧遮斷了,無法投進那幽暗的戰壕裡.。

江雲瀾有如一頭蜷伏的野獸,蹲踞在壕溝底下,將身體儘量蜷曲縮小,舉起左手的鐵甲爪套保護著頭頂,緊緊貼附著壕壁,減小自己被威力無傷的神機鐵炮炸中的機會。

沒有其他辦法。天下最強的武道,也無法抵擋這種攻擊。

只能如此窩囊地躲避敵人攻擊,對於武當派武者,尤其是負責南征北討的「兵鴉道」戰士而言,是難以忍受的絕大屈辱。

然而為了勝利,怎樣的恥辱也得吞下去——在戰場上,能夠活到最後的就是勝利者。江雲瀾蹲在地上,眼晴凝視泥土。接連的炮彈呼嘯落下,炸起的一陣陣塵土灑落他身上,把他的黑衣和頭髮都沾染成灰黃色。

一直跟隨他作戰的「遇真宮」東面隊伍八十餘人,全都像他一樣蹲伏在壕溝內,只能期待運氣的眷顧。

江雲瀾等人剛才與侵入「遇真宮」東側的禁軍步兵及弓隊混戰,正殺得痛快之際,卻聽到道宮外神機炮陣展開了三面轟擊。江雲瀾馬上率領近百一一門奔回中央廣場的壕溝避難。然而不過那短短三、四十丈的路程,已有十一個武當弟子為炮擊所殺,其中包括了「兵鴉道」精銳刀客駱森泉,整個人被炸成粉碎,那柄扭折的武當單刀被猛力炸飛,將另一名武當弟子的手臂喂斷。

天地彷彿都在震動。但江雲瀾沒有一絲動作,鐵爪仍然抱著頭頂和後腦,右手緊緊反握著長劍,冷靜地看著地面。

——我不會就這樣死去。這不是我的命運。

在武當派裡,江雲瀾的武藝雖非最頂尖,其領導決斷的能力卻為眾多同門所信賴。只比姚蓮舟掌門小五歲的他,雖然將來未必能憑武功晉陞副掌門行列,但深獲長輩寄予厚望,是扶助姚掌門繼續光大武當的重要人才。

而他當日重歸門牆,亦早就決心將生命貢獻給武當。

——怎可以死在這坑洞裡?

——忍耐。勝利的契機一定會來臨。

終於,一顆炮彈落入了壕溝,就在距離江雲瀾不足二十步外。

被炸死的五個武當弟子,連悲鳴都來不及。慘呼聲來自旁邊被波及炸傷的人。

一隻斷掌被炸飛向江雲瀾,正好落在他身前.,鮮血潑到他滿是傷疤的臉上。

江雲瀾無半絲動容,眼睛甚至沒有眨一眨,仍然看著地上。

只有下唇咬出血來。

——我們武當派,不是這麼容易殺得光的。還有多少?來吧!

◇◇◇◇

樓元勝的右眼上,仍然插著武當飛劍的劍柄。鮮血源源從眼眶湧出,將這位神機營統帥的半邊臉淹沒了。他另一隻已經失卻生命氣息的眼晴,呆呆看著塵霧迷漫的天空。

副將馬君明震一得當場跪下來,垂頭看著倒在戰馬下的大將軍,完全無法相信眼前情景。

這確實令人難以想像:堂堂大明帝國禁衛軍勇銳之最的神機營大軍,竟然被僅僅七個人閃電直搗中樞帥陣,將元帥刺殺於馬下!

——怪物啊……

那七隻「怪物」的最後一頭,比刻仍然被二十多柄矛槍串刺架在半空,彷彿某場奇異典禮中的牲祭。

那些握著槍桿的帥營親衛兵,同樣因為過度震驚,竟忘記將槍頭上樊宗的屍首放下來。

直至不知道是誰首先發出怒吼,那二十幾名衛兵才一起揮動矛槍,將樊宗狠狠摔到地上,繼而圓攏上前,瘋狂地朝著早就斷氣的樊宗不斷刺擊拉割。

毎一記刺殺時,衛兵都在嚎叫,似要將一切悲憤與恐懼發洩在屍體上。

——他們害怕,只因保護統帥不力,對近衛兵而言是失職大罪,甚至可問斬。

衛兵就像一群搶食的野獸,眾多矛槍不斷落下間,不一會兒就將樊宗的遺體撕得支離破碎。

這股強烈的恐怖氣息,迅速感染附近將士,整個神機營帥陣陷於癱瘓。

遠處的「遇真宮」仍然炸起一陣接一陣煙塵。三面炮陣按照樓元勝原來的指令,繼續向「遇真宮」不停轟擊。

「馬將軍!馬將軍!」一名比較冷靜的掌號軍官,用力推推跪在地上的馬君明,並把他扶起來:「接下來怎麼辦?」

樓元勝死前的遺言,雖然被樊宗那致命的飛劍刺殺打斷了,但身邊眾人都聽出樓元勝已把軍權交託給馬君明。帥旗底下眾多武官都在等待他的號令。

正是這種混亂關頭,考驗出一支軍隊的將領到底是獅子還是羔羊。

馬君明身為百中選一的禁衛軍官,自也不是庸碌之聚。但是武當派七名「褐蛇」這敢死刺殺的手段,實為天下軍隊所無,實戰經驗本就不豐富的馬君明,此刻腦袋一片空白,根本無法作任何策略思考。

他左右看看帥陣四周,眼神充滿了驚恐。在眾多將士之間,彷彿隨時又再有另一群武當派刺客出現……

帥陣亂了指揮,隔在外圍的諸將領不明所以,只能繼績執行原有的軍令。

東、南、西三面野戰炮陣,仍然朝「遇真宮」內裡不斷投進炮彈。指揮的武官激勵士兵加緊裝塡發炮,好使彈雨下得更密。

——把裡面那些瘋子一口氣都炸死吧!別給他們走出半個人來!

神機將士都希望靠著威力強大的銃炮隔遠決勝,絕不想親身面對武當派的刀劍。

「遇真宮」殿宇被轟炸震得搖搖欲墜,無數粉碎的磚木瓦石化為翻湧的濃霧,將整座道宮吞噬。

然而這戰況對神機營來說,卻是最不該犯的錯誤——假如樓元勝還在世,絕不會演變成這種狀況。

樊宗等七人壯烈犧牲,表面上只殺掉了一個人,但實際的效果卻正在悄悄改變戰局的流向……

◇◇◇◇

霍瑤花抽出腰間的布巾,抹拭透紅臉上的香汗,同時腳下不停,快步踏過崎嶇不平的樹林山坡。

她抹完汗抬起頭來,瞧著前頭那背項寬壯的身影。

錫曉岩領在前方,默默無語地走著,沒有回過頭一次。他每一步都極重,像要狠狠把地上的樹根和泥土踩碎一樣,卻憑著雄健的力量走得甚快,每步都大大地跨出去,霍瑤花在後面跟隨得頗吃力。

霍瑤花側首看看與她並肩而行的島津虎玲蘭。虎玲蘭跟她一樣汗濕髮絲,斜掛著大刀的布條隨著登山的腳步一下接一下勒緊胸口,虎玲蘭皺著眉吐納調息,以保持不至落後。她也瞧了瞧錫曉岩的背影,然後轉過頭來與霍瑤花對視。兩個女刀客都對錫曉岩有些擔心。

這裡是武當「遇真宮」以東的荒嶺,原無山路。三人為了繞過從正南方山路進攻的神機營大軍,選擇從東面趕往「遇真宮」。

自從在襄陽府城的客商口中聽聞禁軍進攻武當的消息後,錫曉岩心焦如焚,三人這幾天幾近馬不停蹄,終在昨夜趕到武當山以東的村鎮。馬匹太過疲倦,黑夜騎乘又實在危險,但錫曉岩不願等候,乘夜就徒步趕來,正好在黎明前到達山腳,仍不停歇又開始登山。

虎玲蘭和霍瑤花雖非尋常女子,但這樣長途追趕很是疲倦辛苦。可是看著被鬼魔驅策似的錫曉岩,兩人並未抱怨半句。

前頭出現一片突出的陡坡,看來不易爬上去。霍瑤花正左右看看要怎麼繞道,卻見錫曉一舒展他長長的怪臂,抓住突出的樹根,乘著原來的步勢,低吼一聲就猛力攀上去,左足屈膝踩住了一塊石頭,又繼續邁步向上走。

虎玲蘭和霍瑤花無奈,只好也手足並用地爬上陡坡。霍瑤花的手背在攀爬時被石頭擦破了,但她沒哼一聲,拍拍手上泥塵,和虎玲蘭急步去追已經走遠不少的錫曉岩。

虎玲蘭看著錫曉巖的背影,回想這幾天他那寢食難安的樣子,深深感受到他跟武當派的感情是多麼深厚。

——要是為了薩摩國,為了「破門六劍」,為了荊裂,我也會這樣。

虎玲蘭一直只視「物丹」為敵人,是與她愛人荊裂不共戴天的仇家,然而與錫曉岩結識之後,她才猛然醒悟:仇敵也是人,也有人的感情,也一樣會為他們所愛而戰鬥。

——那我們互相攻殺決戰,到底意義何在呢……?

霍瑤花看著錫曉岩,心裡卻是無比羨慕。被驅逐出師門的她,從來沒有找到可稱為「家」的容身之地,更從未打從心底要去愛護和保衛誰。

——唯一的例外,也許就是先前與錫曉岩在漢陽城的時候,借宿在染布坊那座大宅,他們被當地武林人士誤認作「破門六劍」圍攻,兩人並肩作戰,守護著那座宅院的大門……——那時候,霍瑤花確實有跟自己的男人守護著家門的感覺。

瞧著前頭的錫曉岩,霍瑤花不禁想:

——那個時候我們感覺很近呢……

這時從隔著樹林的山野前方,遠遠傳來像雷鳴的聲音。

原本全速在攀爬的錫曉岩,身體霍然停頓下來。

後面兩個女刀客也都聽到。他們先前就打聽過禁軍神機營到底是一支怎樣的軍隊,此刻聽見這接連不斷的轟鳴,他們知道是什麼。

霍瑤花和虎玲蘭預期,錫曉岩聽見炮聲,將有什麼激動的反應。

可是沒有。錫曉岩就只是停頓了這麼短暫的一刻,身體又馬上起動。沒有作半點聲,沒有回頭看一眼,只是繼總朝著炮擊聲傳來的西方走去。

虎玲蘭看見不禁想:這傢伙相比當日在西安「盈花館」時已經成熟了許多,難怪那天能夠與波龍術王打個不相上下。

——荊裂若與他再戰,勝負實在難說……

「已經開始了……」在她旁邊,霍瑤花喘著氣說。

虎玲蘭點點頭。聽到炮聲也就代表了武當派竟然真的選擇與大明國的軍隊正面對決。這是多麼瘋狂的事情。可是瞭解武當派的虎玲蘭又覺得,這個結果並不意外。

跟隨著錫曉岩來武當山取「蛻解膏」的途中,虎玲蘭其實一直在苦惱,擔心要用什麼方法才能夠從武當派手上取得這奇藥——畢竟荊裂和「破門六劍」是武當的宿敵啊。現在武當山陷入戰亂,虎玲蘭卻有機會逕自潛入去取藥了。為此虎玲蘭感覺心情有些矛盾。

在山坡前頭,錫曉岩緊緊咬著牙齒,身體散發著驚人的熱力,繼續踏步攀上。他把全身的能量都貫注在腳步上,強自壓抑著胸中沸騰的怒氣,控制自己不被情緒吞噬。

然而心裡角落處,一柄名叫「悔恨」的尖錐仍然不斷在刺痛他。

——我不應該離開武當山。這一刻,我應該跟自己的兄弟並肩站在那裡。

錫曉岩低喝一聲,用雙手幫助下登上一片山岩,脫出了樹林。眼前突然一片開闊。霍瑤花與虎玲蘭也趕上來,卻見錫曉岩站在原地。前頭是一片平緩的山坡,卻已經變得光秀秀,原本茂密的樹林都被斬去夷平,失去生命的樹幹倒滿地上,情景淒慘如末日。

有百多名被神機營徵召來夷平「遇真宮」東側樹林的民夫,原本都躺在倒下的樹木之間露宿,剛才被開戰的炮擊聲驚醒了,正向著「遇真宮」的方向張望,突然又發現後面山坡出現這三個野獸般的男女怪人,也都呆住了。

人群裡還有十五名禁軍步兵,帶著盾牌矛槍,負責在此看守警備,看見三人馬上戟指呼喝:「你們是誰——」

炮聲掩蓋了他們的呼叫。但這不是他們住口的原因。而是看見三人背上的三口大刀。——是習武的!

虎玲關和霍瑤花已各自拔出野太刀及大鋸刀,左右並肩站在錫曉岩身邊。

「你別出手。把體力留著。」霍瑤花微笑說完,與心意相同的虎玲蘭已然越過錫曉岩上前。錫曉岩沒回答,只是站在原地看著她們。

三柄斷折的矛槍、兩面破裂的盾牌與七具倒下的屍體之後,餘下八名步兵恐懼逃走。

原本圍觀的民夫亦逃得光光,心裡只想著世上怎會有這般致命的女人?而且是兩個!

當兩人抹拭著刀鋒上的血漬時,錫曉岩走到她們身後說話。

「是時候分別了。」

在連天炮擊聲中,錫曉岩這句話仍是清晰可間。虎玲蘭和霍瑤花不禁停了抹刀,凝視著他剛毅的臉。

錫曉岩不必彎下腰,只略一蹲身,長臂就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他用樹枝在沙土上畫出一幅簡單的路線圖。

「……你們這麼繞過去,應該就能避開『遇真宮』往後山。半山的這裡就是『蒼雲武場』,武場旁有座宿舍,裡面有藥庫,『蛻解膏』就收藏在一個上鎖的烏木櫃子裡。這種時候,那兒大概也不會有人看守了。」

錫曉岩說完瞧著虎玲蘭。虎玲蘭向他點點頭,示意記住了。

錫曉岩看著虎玲蘭美麗而英氣的臉。原本刺著他心裡的那點悔恨,此刻消失無蹤了。——假如這次真的要死……死前能夠跟她相處這麼一段日子,也是不枉。

與虎玲蘭同遊以來,錫曉岩常常想:為什麼不是我先認識她呢?那麼她不會因為荊裂也成為武當的敵人,而我們……

但錫曉岩明白,這種想法是無聊的。不是因為荊裂,他跟虎玲蘭根本就不會相遇。一切都是命。

正如他命定是個武當弟子一樣。

這時錫曉岩發現,霍瑤花正在熱切地盯著他,那眼神裡有些閃爍。「你不必多想。」錫曉岩說:「這不是屬於你的戰鬥,你跟著她去拿藥就好了。」他笑一笑,又說:「去見荊裂,不是你從一開始就最想做的事情嗎?」

不等霍瑤花回應,錫曉岩又向虎玲蘭一說:「帶她去見荊裂,這就是我指引你取『蛻解膏』的代價。」

虎玲蘭看了看霍瑤花,然後朝錫曉岩點頭答應。

「告訴荊裂,要把傷治好。回頭我就會來找他,然後堂堂正正地把他擊敗。」

錫曉岩說完,拋去手上的樹枝,扯掉身上披風,露出那一身已多處磨損發白的「兵鴉道」黑衣,朝著戰場的方向走去。

兩個女人從後注視他。

霍瑤花看著錫曉岩離開的背影,一然想起在荊州城那個早春的寒夜,於黑暗的街道上,他為了保護她而挺身拔刀的情景。

「不要死!」

霍瑤花情不自禁呼叫。

錫曉岩沒有因為這句話停頓下來,仍然向前走。

然而她們都看不見:霍瑤花呼喚之下,錫曉岩的臉抽緊了一下,繼而嘴角掀起來,露出一個欣慰莫名、無畏生死的笑容。

——能聽到這一句,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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