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武俠] 武道狂之詩 作者:喬靖夫 (連載中)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6-20 17:57:19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4 322165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43
卷十四 山·火·海 第二章 衝鋒

武當「遇真宮」號稱「黃土城」,從這別號可知其宏偉雄美。當年永樂帝朱棣「靖難」奪嫡,因得位非正,故而下旨大修武當道宮,並曾尋訪武當派祖師張三丰真人,期望以信仰穩定民心,鞏固自身的權威。自金頂之巔的銅殿以下,武當山各道宮殿宇倶按照皇宮規格修建,尤其最大的「遇真宮」更是氣魄恢宏,遙與北京皇城相互輝映。

然而此刻,「遇真宮」正正就被京城遠道而來、永樂帝創立的神機營大軍猛烈攻擊,漫天炮火把數以百計宮室轟得殘破零落,恍如一片廢墟。

宮牆內中央主樓「真仙殿」仍然穩固矗立於崇台上,殿宇屋瓦到處是被炸破的洞,東南角更遭炮擊而起火焚燒,收藏該處的許多武當派珍貴典籍與記錄卷宗,化為灰燼。

又一枚炮彈擊中「真仙殿」,射穿了正前方屋瓦而入,正好打在主殿堂裡的真武大帝神像上。按照三丰祖師相貌而塑造的頭像,連同左邊肩膀被轟炸得粉碎,鎏金碎片猶如煙花炸起在大殿半空,旋又消散落下,空餘一尊無頭獨臂的神像,仍舊孤伶伶地踏著龜蛇一體的玄武神獸,朝著破裂的殿頂高舉神劍。

下一刻,炮聲漸漸一疏落。

並不是因為神機營裡有誰下令暫緩炮擊,而是由於一個更直接的原因:包圍在「遇真宮」圓牆外的三面鐵炮陣,當中有些大炮已然彈藥見底。

——要將大量神機銃炮等沉重裝備運送上武當山,本就行軍艱巨,途中又要分配兵力,戒備武當劍士借山林地勢突襲;此外為了夷平三面樹林,神機大軍也要分出兵力去指揮民夫的工事,最後還有部分兵將留在山腳下的總營,保衛張永公公及守護後勤物資……樓元勝權衡之下..結果決足只運送約半數的炮彈及火藥上山。

——這數量的彈藥,對付只得輕巧武裝的武當派武人,本應綽綽有餘——假如神機營的指揮沒有混亂或犯錯的話。

樓元勝麾下另一名副將,專實斥候偵察的陳全禮,是名經驗豐富的老將,樓將軍下令開戰後,他就到了「遇真宮」西側觀察戰況;當樊宗等七名「褐蛇」突擊中軍時,陳全禮雖然察覺,但並不以為意,心想以中軍帥陣之厚實,加上精銳的親衛兵,必能應付。

然而直至炮擊不斷,帥陣卻仍沒有下達新號令時,陳全禮開始感覺不安,連忙趕回去。

陳全禮到達中央帥陣,赫見樓元勝將軍倒在血泊中的屍體,同時聽見前方炮擊開始疏落。

馬君明驚恐地站在一旁,沒有瞧陳全禮一眼。陳全禮看見他,馬上明白是怎樣一回

一向冷靜的陳全禮,臉皮瞬間因憤怒而變成紫紅。他衝向前狠狠刮了馬君明一個耳光,將這本應接替統帥大任的副將打得翻倒,帥陣眾人都看呆了。

「停炮!上銃陣!」

陳全禮朝著掌號軍官咆哮。

神機鐵炮雖然威力無比,但精準有限,不足單獨倚仗以盡殲敵兵,尤其面對武當這種人數不多但進退迅速的敵人,更只可作壓制之用,必須配合較靈活的火銃兵陣,加上刀槍步兵掩護,才能真正發揮神機火器之妙。

在正常狀況下,停炮的指令一下,前方將士並不馬上停止施炮,每口鐵炮會再轟放兩發,形成壓制;而本來在炮擊期間居後的銃兵,就會趁這時機重組,一待炮擊真的完結即補上並推進攻擊,如此炮擊及銃陣變換之間,才沒有敵方可乘的空隙。

但現在神機營卻沒有這樣的餘裕:許多口鐵炮並非按號令主動停火,而是本身彈藥耗光了。

——那分別,就像一個武者自行收招重整態勢,還是氣力不繼而被迫停歇。

這一點點差別,在戰場上足可決定生死勝敗。

察覺對方炮擊變得零星的一刻,隱藏在「遇真宮」廣場壕溝裡的武當門人,許多眼睛豁然一亮。

——就像聽見反擊的號角。

兩百多個武當派戰士裡,最能敏銳捕捉這契機的,正是踞伏在廣場戰壕東側的江雲瀾。

胸膛裡積蓄已久的憤恨與苦悶瞬間爆發,江雲澗原本蜷曲的身體,一下子像彈簧展開來,躍起之間左臂往上伸探,鐵爪的指尖構到壕溝頂緣,運臂發力配合腰身一挺,整個人就輕巧飛上了地面。

雖然說炮擊減弱了,仍然有炮彈陸續帶著恐怖的嘯音,朝「遇真宮」圍牆內飛落下來。其中一顆正落在江雲瀾前方左側不足三丈外的空地上,強烈威力炸起的爆風,撲面捲至江雲瀾所在,將他沾染一身的泥塵吹散。

江雲瀾卻連眼晴也沒眨一眨,迎受那劇烈的氣流,面容猶似在享受溫柔的春風。亂發飄揚之間,江雲瀾朝身後同門發出高亢的呼叫。

「殺!」

數十條身影一一從地下冒出來,彷彿是自地獄歸來人間的惡靈,每個渾身上下散發著猛烈的殺氣,振起身上塵土,跟隨江雲瀾往前狂奔出去。

轟然炮擊聲中,他們並非真的聽見江雲瀾的叫聲,而是看見他的行動而一同跟著爬上來。

江雲瀾冒著疏落但仍致命的炮擊,直線朝「遇真宮」外奔跑,心裡確信自己絕對不會被炸中。

跟在他身後眾人亦然。每雙眼瞳在煙霧中都亮如星月,充盈著生命的能量,似乎他們的人生就是為了這時刻。

在江雲瀾的隊伍帶動下,更多人影從地底壕溝陸續出現。

江雲瀾領著近八十個同門,迅速越過廣場。地上散佈著被炸落的磚木瓦礫,石板地也被蹦得坑洞處處,已是全無一寸平整之地的崎嶇廢墟,眾武者奔越其上,腳步卻異常靈巧敏捷,就似白日下一群鬼魂,沿著高低地面滑行而過。

散在地上的當然不止木石。四處橫陳著被炸得支離破碎的死屍,有武當弟子,也有慘死在己方炮火下的禁軍將士。一些本廁三千營的重甲騎兵,身上厚厚鐵甲也無法抵受炮彈的威力,甲片遭炸得凹陷扭曲,緊緊包裹著血肉模糊的屍體,士兵瞪著了無生氣的眼珠,憤恨地看著天空。

這時炮彈又繼續減少,卻有一顆正好落在武者之間!

四人被炸飛摔了一跤,未受大傷又爬了起來,;但有另五人給這一炮當堂炸死。

其他同門包括江雲澗,並未向他們看一眼,只是繼續冒著濃濁的煙霧前奔。

——正因為同門犧牲了,更不可停下來半刻。因為唯一能夠安慰死者英靈的東西,就在前頭。

同時在「遇真宮」外頭的包圍在線,神機銃兵正匆匆趕到野戰炮陣的前頭,指揮武官焦急呼喊著號令,欲盡快組織銃陣,填補炮擊停止後的空隙。

「遇真宮」東南面圔牆的其中一段,先前給一座炸倒的鼓樓砸中,圍牆崩塌了一個可供兩、三人並肩穿過的缺口?江雲瀾剛才一躍出壕溝,已憑著銳利的眼力發現那缺口,故此毫不猶疑就領著眾同門朝那頭衝過去。

神機軍兵的防線一直預期敵人只會從道宮的正、側面大門方位出現,故此匆忙布設銃陣時也是以門口為目標,炮擊的煙霧掩閉下,很少士兵留意到那圍牆缺口的存在C

突然一條黑衣身影從那缺口出現,銃兵意想不到,慌忙想把銃陣轉向;然而銃陣本來就只匆忙列好一半,突然轉移之下亂上加亂,有的銃兵更不知所措站在原地。

越出圍牆的江雲瀾,終於再次看見敵人的身影,興奮莫名。

——在他眼裡,那全是一頭頭肥美的獵物。

他發出如野獸似的低嘶,朝最接近自己那堆火銃手衝過去,左手鐵爪甲橫在臉前保護,尖細凶狠的雙眼僅僅從臂甲鱗片上方露出來,牢牢盯著敵人。右掌中的銀劍閃耀著朝陽的光華。

那劍光,令看見的士兵瞬間膽寒。

以快劍在武當派裡冒起的江雲瀾,經過多年苦練,身手步法之迅捷,已足與「首蛇道」同門較量,只會輸給最精銳的「褐蛇」輕功高手.,而經歷過成都與荊裂等人生死夜戰之後,他的武功又進一層,其速度已到了連葉辰淵都要謹慎應付的地步。

江雲瀾深知以自己的性情,並不是修練剛柔並濟、緩急自在的最高武學「太極」的材料;餘下唯一途徑,就是憑藉敏銳反應和速度,另關一條通向極峰的道路,將來才有望與其他武當精英比肩。

——有一天,我要成為武當派歷來唯一不懂「太極」的副掌門!

神機火銃手赫見,這個一身肅殺黑衣、一邊胳臂穿戴著怪獸似鐵爪的兇猛劍士,轉瞬已然接近至二十步以內,站在最前頭十幾人再也顧不得陣勢,未等長官號令,慌忙地自行點燃了手銃的火捻,把銃口對準江雲瀾!

眼看致命的銃口對著自己,江雲闊暴喝一聲,雙腿猛蹬而起,身體像箭矢般飛射向前方,迅速縮短餘下那丈許的距離!

銀劍的光芒已然映入銃兵的眼瞳。

卻在下一剎那被另一叢更強烈的光華掩蓋。

就在距離只有七尺之際,神機手銃的火門接連爆發閃光。

神機營標準八錢重鉛子,帶著任何武者槍劍也難以企及的速度和力量,從銃口散射而出!

人在半空的江雲瀾,在這一刻無念無想。

彷彿連生命也不屆於自己。

他感覺腹部一陣撕裂似的衝擊.,緊接左大腿側大片皮肉,連同褲子的黑布被狠狠削去——

一顆鉛彈迎江雲瀾面門正中射至,擊中他橫護在臉前的臂甲,鉛子威力未全消,從凹陷的甲片向斜上方折射,打中了江雲瀾的右額!

幸而鉛彈的力量已被鐵甲減弱,然後又,在人身最堅硬的頭骨上,因命中的角度稍淺,並未能穿透頭骨而進,只沿著頭殼擦過,將江雲瀾右額頂一片皮肉連同頭髮都削去!——這是無法重複的幸運。只要鐵爪甲抵消鉛彈的力量稍微少一些,又或折射而出的鉛彈擊中頭骨的角度稍微深一點點,江雲瀾此刻已被射穿頭殼,肝腦塗地!

——也許正如他所想:那絕非他的命運。

手銃連環爆發的一刻,眾銃兵未能判斷是否已經射殺敵人。

下一刻他們就知道了。

因為看見劍光躍動。

黑衣衝進銃兵之間。站在最前一人,喉嚨瞬間多了一個血洞。另一人則被四根尖銳鐵爪撕裂了臉。

江雲澗連殺二人才著地,但並沒因此停下來,而是再次向前飛躍。額角湧出的鮮血淹及他右眼,但另一隻眼睛已然盯著敵陣深處的第二排銃兵。

在江雲瀾後頭那個圍牆缺口,提著齊眉鐵棍的「太極」高手廖天應、「兵鴉道」雙刀客鐘亞南、拿著雙手長劍的焦紅葉與七十多名武當門人,正陸續從牆裡奔出來。

為了給他們爭取時間,江雲闊知道自己還必須再衝一次。

——即使明知又要迎接第二輪銃擊。

江雲瀾丟下已開火那群銃兵不顧,再向第二排銃兵飛躍。

果然第二群銃兵亦因為恐慌,顧不得誤傷同胞,就地急忙點燃了火銃,將銃口瞄向江雲瀾!

——他們深知武當派的武人在近戰中有多可怕,心裡只想著必要把這衝入銃陣的傢伙盡快排除!

第二排火銃的連續爆音響起。

但這次江雲瀾有了更好的準備,他預計了火銃發射的時機,在前一刻突然施展「武當行劍」的蛇步,往右側急轉方向,躲避眾多銃口的射線.,同時他左臂屈曲起來,以鐵甲保護頭臉側,身體亦順勢朝右旋轉!

多數的鉛彈都射空了。然而在如此近距離的手銃排射之下要毫髮無傷,並非任何人類能夠做到。

江雲澗左臂再次中彈,這次臂甲被結結實實擊中,火力將鐵甲片射彎,隔著甲片打裂了臂骨。同時江雲澗左腰一根肋骨被鉛彈射碎。

江雲瀾身後,有三個神機兵被流彈擊中傷亡。

撕心裂肺的劇痛,卻未阻礙江雲瀾半分。十五歲的悲慘遭遇,培養出承受痛楚的驚人精神力e

隨著狂嚎聲,江雲瀾順身體旋轉之勢,環回斬出銀劍。一個戴著戰盔的頭顱帶血飛去。

血雨潑灑在眾銃兵臉上。那震慄足以在兵陣裡造成更大的混亂。前後的士兵瞬間未有看清江雲瀾身上所受的銃傷,錯覺以為銃彈射在他身上竟毫無效果。他們都不禁疑惑:

——難道武當派的人修練過仙術,身軀連火銃也打不壞?

在他們眼裡,一身黑衣、相貌奇醜的江雲瀾,儼然有如天外而來的怪物。

而江雲瀾的劍更聚固他們心裡「怪物」的形象。他那斬首一劍的餘勁未消,坐下馬步時肩臂與腕掌一扭,又引導長劍霜刃反向揮出,接連割傷兩名銃兵腿後膝彎及腰側,兩人雙雙悲叫崩倒。江雲瀾劍法之快,非士兵肉眼所能捕捉,在他們看來,似乎任何人只要稍站得接近,就會成為那柄銀色妖劍的獵物,眾人倉皇向外逃散。

江雲澗連砍三劍之後才定了下來,正要換氣,一吸氣時碎裂的肋骨傳來劇痛。江雲瀾的意志力再強,也壓不住身體自然反應,痛楚下肋間肌肉不由自主收縮,那口氣吸不進來,繼而受銃傷的左腿一軟,江雲瀾的身子頓在原地踉蹌了一記才勉強站穩。

這身子一搖晃,被包圍四周的銃兵看出了虛弱。

——他受傷了!

確定眼前這武當劍士仍是人類,眾兵也壯起膽來。負責保護銃兵的刀盾手,連同一群提著手銃當戰錘用的神機兵,一起句江雲瀾接近。

——這傢伙殺得死的!;

江雲瀾吸引了附近所有將士的注目。這正是他想要的。

就在士兵正要圍襲江雲瀾時,突然一聲巨響,最前頭的一名銃兵整個人飛起來,人在半空眼珠暴突,吐著血飛撞到其他戰友身上,那衝力之猛,撞得五、六個士兵人仰馬翻!

在這士兵原本站立之處,一條鐵棍在顫動。

提著鐵棍的武當「鎮龜道」高手廖天應,坐著馬緩緩吐氣,這正是「太極」標準發勁後的呼息。

——全靠江雲瀾一身浴血換來的時間,加上那恐怖的快劍吸引了眾兵視線,後面那支武當戰隊已悄然殺至!

鐘亞南緊接著從廖天應身後閃出來。身材橫壯、結實得像顆鐵球的鐘亞南,雙手握著一對與他身形非常相配的寬短砍刀,一撲出來就屈膝如虎踞,雙刀連環朝敵人下路翻滾飛舞!

禁軍士兵雖然訓練有素,但都是應付一般的戰陣衝殺,哪曾面對過如此詭奇的下路刀法?砍刀所過之處,三名銃兵連續崩倒,皆是腿部中招,最後一人的膝彎更幾乎被斬得筋腱斷離,才剛拔出的腰刀也都丟掉了,倒在自己和戰友的血泊中。

這時一名長槍兵欲趁機朝身姿低矮的鐘亞南頭頂刺殺,槍尖才出到一半,廖天應已迎了上來,齊眉鐵棍搭到槍桿上。

長槍兵剎那間只感到手上槍桿傳來奇異的觸覺:就好像長槍的重量突然消失了。

下一刻,他的長槍已不由自主向側刺歪,沒入一名銃兵的腰部。

廖天應以「太極」化勁將那長槍牽引後,順勢圈抖發勁,沉重的棍頭直刺而出,將那名槍兵的胸骨擊得粉碎,槍兵快將氣絕的屍身朝後飛出,又在兵陣間製造一陣災難。

廖天應「太極棍」的奇異力量,又在眾士卒想像之外,其震懾的效果,絕對不輸於江雲瀾的快劍。

曾經登為武當派「殿備」且挑戰過副掌門之位的廖天應,武功造詣也確實在江雲瀾之上。那次挑戰他不幸被師星昊以更深厚的「太極拳」摔斷了腿,雖然已經痊癒,但始終未十足恢復從前的靈活與力量,看來武藝也難再闖更高峰。但廖天應並沒有後悔。至少他曾經挑戰過。

——試問世上有多少人,曾經跟「武當派副掌門」的席位這麼接近?

如今面臨門派的最大危機,廖天應更全不顧慮自身的安危而戰鬥。他在武當派的成就,就是人生的一切意義。武當若是破滅,他就等於從來沒有活過。

「兵鴉道」劍士焦紅葉也趕到廖天應與鐘亞南二人身旁助戰,他那揉合了槍術的四尺長劍,在雙手發勁揮動下,削開了兩名神機兵的喉頸,又把一人眼睛刺透。相比從前走輕靈路線的劍法,焦紅葉如今另創的雙手劍,雖然精微處稍有不足,但論到殺傷力量與距離,都更適合這種大戰場上使用。焦紅葉心裡矛盾得很,不知是否應該感謝童靜當日以「追形截脈」傷了他右腕,才有今日這套劍法?

在這三名高手開路之下,後面七十個武當門人陸續加入戰圈,眾人有如一把漸漸變大的尖刀,刺進了神機兵陣裡。

原本要乘機襲擊江雲瀾的士兵,此刻被這生力軍震懾,再也顧不得攻擊他,只是逃避。整個銃陣右翼都因為這突襲而混亂傾斜。

身上已沾染六名敵人新鮮血跡的鐘亞南,一翻滾間到了江雲瀾身旁援護,斜眼瞄瞄江雲瀾的狀況。只見血流披面的江雲瀾,臉色白得像紙,紅與白相映下顏色強烈,令滿是刀疤的臉更不似人類所有。他身上傷處的血污雖然被「兵鴉道」黑衣掩飾,但從那又淺又急促的呼吸起伏,鐘亞南察覺江雲闊受傷絕不輕。

「我……沒事,不要停……下來!」江雲瀾勉力呼喝,到最後兩個字,是全憑意志強忍著肋骨的重創吐出。

——不能停步。停在這裡,就前功盡棄!

江雲瀾的牙齒把嘴唇都咬破,嘴角流著血,同時重新邁出第一步。

——不要停……這就是要訣,一起步就不要再停下。

一一直至斷氣的一刻為止。

他感覺下身冷冷的。是腹部銃傷流出的鮮血濕透了褲子。

——很好。還有感覺。也就是說我還活著。

第一步是最艱難的。江雲瀾舉起顫抖的右腿,靴底僅僅離開地面,擦著泥土才能往前踏出去。接著的第二步,他已經預備承受左腿銃傷的痛楚。但是他發現疼痛的程度比想像中小。他知道是為什麼:血流得太多,已經開始減弱痛覺。他苦笑,右手緊緊握著銀劍的柄子,強忍著沒用劍當作枴杖支撐身體。

——武當劍不是這般用的。

在旁看見江雲瀾重新舉劍邁步,鐘亞南微笑,以為這是他已然恢復過來的跡象。

——而不知道這是他人生最後一次前進。

身體一開始動起來,江雲瀾就乘著去勢,每步逐漸加快。走動也令身體僅餘的血氣流動起來。他的臉恢復了些許生氣,眼瞳裡重燃亮光。

「——殺——啊!」

江雲瀾仰首狂嚎,似要呼召「兵鴉道」戰士的魂魄。

他的步履突然加快,又再回覆原有的速度。他忍著斷骨的痛楚,以肩力舉起左臂,鐵爪甲架在長劍上,兩兵器交迭舉在胸前。

在江雲瀾帶領下,鐘亞南、廖天應、焦紅葉與近七十個武當門人,一同衝殺入銃陣的更深處。他們剛才都目睹了,江雲瀾奇蹟般兩次迎受神機火銃群射而不死。此刻他們深信,只要跟隨著這個黑衣背影,世上沒有東西能夠殺傷他們。

同時神機銃陣也移轉過來,應付這支深入陣中的大患。另外一隊原本在「遇真宮」東側戒備的五軍營步戰兵卒,亦奔跑趕來助陣。

數以千計的兵甲,將這七十餘名武當弟子吞沒。

血腥的漩渦,在戰陣裡不斷揚起。

武當兵器,一一沾染血紅。以個人近戰肉搏的能力而論,禁軍士兵與武當弟子差距甚遠。即使這七十餘人裡,佔多數都是入門較淺、仍然在修練生涯早期的弟子,但以武當派鍛鍊之嚴格,他們能夠留在派內這等時日,武功造詣已是不同凡響,若是身在外面次於「九大門派」的尋常家派,早已足當門戶的精銳,甚至可能在武林上闖出了名堂。他們裡面即使是年資最淺的門人,面對禁軍仍然具有以一抵三的戰力。

然而戰場是遠比武林決鬥場殘酷的地方。因為較量的並非單純個人的能耐。

而此際他們正與多出數十倍的敵人正面交鋒。

江雲瀾仍在隊伍的最前頭。他領著眾人朝著敵陣最厚實的方位衝殺過去。因為直覺告訴他,那是兵陣最核心之處。

——越是深入,我們造成的混亂就越巨大。

——然後,其他人才有機會收穫勝利……

江雲瀾的速度變得像平日一樣快,彷彿流失的鮮血令身體變輕,正好抵消了能量的消耗。

自從再次舉步後,已經連續有十二名神機營士兵死在他長劍下。他甚至沒有抹去掩著右眼的血,似乎不用眼目只憑感覺,就能夠準確知道劍鋒應該刺往哪裡。

另一名神機兵又成為他劍下的犧牲品。江雲闊就好像鬼魂一般迅疾飄到他面前,而他完全沒有逃避擺脫的餘地,連任何反抗動作都沒有,喉頭就被刺穿。

旁邊一名盾刀兵乘機殺來,想砍擊江雲瀾的後腦。鐘亞南剛斬了一名敵人及時趕至,左手撩刀將那軍刀擋住。

鐘亞南右刀還沒反擊,江雲瀾卻揮起了左臂,鐵爪伸出兩指直插這名盾刀兵雙目,爪尖貫進了腦袋。江雲瀾左手前臂骨明明已經被銃彈擊斷,但他運使起來卻竟全無顧忌,彷彿這條手臂已經不再屬於自己。

帶著爪尖上的鮮血,江雲瀾又再往更多敵人的方向奔去。鐘亞南和焦紅葉都看見了,江雲闊這奔跑姿勢的背影,看起來好像全無重量,猶如沒有實體的幽魂。

——又或者說,像一具早被掏空的軀殼。驅使他繼續前進戰鬥的,是生命以外的另一種能量。

沒有同門看見,江雲瀾那隻未被鮮血掩蓋的左眼,此刻已經濕潤了。

他正在哭。

因為他知道,自己正帶著身後那七十人前赴哪裡。

必然的死地。

再強的武者,也不可能應付無止盡從四方八面出現的敵人。開始有武當人倒下來。隨著人數減少,他們前進也不再如先前銳利,漸漸變慢。

焦紅葉忽略了從左側冷冷刺來的一桿矛槍,雖然仍把對方用長劍誅殺,但自己半邊身子已染滿血,左腳漸漸在地上拖拽。

廖天應的右肩釘著一截被他鐵棍砸斷的刀尖。

武當門人仍然站立的數目減到四十以下。

包圍兩側的神機兵突然迅速拉開了距離。武當弟子一看,南面不夠二十步外,密集排列著百餘個銃口。

火銃連續爆發之際,江雲瀾並沒有向後看,仍然向前衝。

終於殺掉了今天第四十二個敵人之後,江雲瀾看見前面是片空地。對面是整排的銃兵。

他這才停下來,看看身後。跟隨著他的人,不知何時已經一個也不在。

廖天應倒在同門的屍叢之間,憤恨的眼晴瞧向虛空。

焦紅葉躺在距離他僅五、六步外,雙手仍然牢握著已經結滿血痂的長劍。

身體已然破裂的鐘亞南此刻仍未斷氣。他眼睛已不能見,心裡卻想著妻子阿菊那平凡但健康的模樣。還有她抱在懷裡的孩子。

——他們現在怎麼了……

江雲瀾看見後面的敵人也都散開,以避過火銃的射線。他再次瞧向前方,那些遠隔的敵人。他們已經在點燃火捻。江雲瀾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再多帶走他們裡的任何一人。

但是他心裡沒有留下任何遺憾。因為他知道自己已經完成了什麼;也知道在自己閉上眼睛之後,將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他彷彿預視到那個在烽火中前進的白衣身影。

「這才剛開始。」

江雲瀾說時,咧開染滿了血的牙齒。

沒有人聽見他這句話。

火銃的爆音與光焰。

江雲瀾的身軀,跳起他生命裡最後一場舞蹈。

氣絕前的瞬間,江雲瀾腦海裡獠然閃現那個陽光明媚的早上,他與葉辰淵及三十多個穿著「兵鴉道」玄黑道服的同門,一起登上青城山的情景。

藍天白雲之下,各人佩帶的兵刃在陽光中閃耀,呼吸的每一口初冬空氣,都是那麼甜美;沒有人交談,似乎彼此都在珍惜和專心感受那個時刻。

那天,武當派即將征服「九大門派」的第一個目標。沒有人能夠阻擋他們創造歷史

——生命,真好。

漫天綻放的血花之間,江雲瀾破裂扭曲的身體,倒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44
卷十四 山·火·海 第三章 出柙虎

正當江雲瀾與七十餘名武者殺出「遇真宮」的同時,虎玲蘭與霍瑤花正走在武當後山深處的密林間。

兩人剛剛離開了武當派的「蒼雲武場」,此刻正匆匆循先前的原路回頭,以避過武當派與禁軍的戰事,準備從來時的東面山坡脫離武當山。

三片珍貴的「蛻解膏」,以油布緊密包褒著,此刻正收藏在虎玲蘭的衣襟內。虎玲蘭行走時,不禁隔著衣衫摸摸藏在底下這奇藥,心裡想到荊裂復元的希望全繫於此,難掩眼神裡的興奮。

——我做到了!我幫助到他……有了這個,他的武運就可以延續下去一……

之前她們全賴錫曉岩的指示,一路上避開了正爆發炮擊攻勢的戰場,找到「蒼雲武場」的所在。她們無法確定武當派還能夠在這場戰爭裡撐多久,若「遇真宮」戰況有變,雙方戰鬥轉移,蔓延到「蒼雲武場」和後山一帶,她們就會失去取藥的時機。因此兩人雖然疲累,仍然全速趕路。

一如預料,「蒼雲武場」內外空無一人。兩人馬上就找到空曠練武場旁邊的房舍,進去後卻看見倉庫的儲物櫃已被一一淸空,正在徬徨絕望之際,她們又發現原來武場的物資全都包裹完好,堆放在房舍外側的角落裡,當中正包括了各種藥物。

——原來早前為了詐騙錦衣衛的內奸姜寧二,姚蓮舟假意下令武當派撤退上山,故此武場的物品都收拾打包好。之後姚蓮舟決心與神機營一戰,包裹物資就留在練武場無人理會。

「蒼雲武場」在武當三大練武場裡是最初階的一個,庫存的救傷藥物卻也最充足,只因經驗和功力不足的弟子,在激烈嚴酷的比試和鍛鍊裡,受傷的危險也最大。

虎玲蘭和霍瑤花急忙拆解包裹,尋找是否真的藏有「蛻解膏」,心裡異常緊張焦急。尤其虎玲蘭,她經歷千山萬水走到這裡來,可不想看著希望的火焰就此熄滅。

——拜託……給我找到……

霍瑤花曾經見過波龍術王收藏的「蛻解膏」,因此記得其形貌氣味,結果正是她率先發現到油布包裹裡那三片藥膏。

若是從前的霍瑤花,必然先自行保管膏藥,以防虎玲蘭得手就撇下她而去;但是那一刻霍瑤花想也未想,就將「蛻解膏」遞給了虎玲蘭。

當時虎玲蘭雙手謹慎地將膏藥捧著,仔細凝視了好一陣子,然後瞧著霍瑤花的眼睛。「謝謝....」

離開「蒼雲武場」直至現在,兩人始終未交談半句,只是一直走著,並傾聽遠方密集的炮聲。

虎玲蘭實在想不到該說些什麼。到今她當然很清楚霍瑤花對荊裂是如何傾慕,甚至為此逃離波龍術王。即使沒有盧陵的舊仇,單是這個理由,虎玲蘭早就應該拔刀,跟這個女人一決死戰。

只是經過漢陽城結識以來這份因緣,虎玲蘭發覺再難向霍瑤花舉刀。尤其上次遭遇波龍術王,兩人曾經並肩作戰之後。

——可是……我真的要帶她去見我心愛的男人嗎……?

虎玲蘭苦笑。這件事她已經答應了錫曉岩。然而不止如此。還有更深刻的理由——一個虎玲蘭不願承認又不得不承認的理由:從霍瑤花身上,虎玲蘭看見從前的自己。

當天虎玲蘭私自逃離薩摩國,千里追尋荊裂,心裡同時夾雜著火烈的傾慕、遭逃婚的怨念與弟弟死亡的仇恨。出發的時候,她並不知道哪一股感情最終會勝出,更不知道荊裂看見自己出現在面前時,會有怎樣的響應。她是在背負著如此巨大的不安之下,踏上那條漫長的旅途,一年之後才在成都找到荊裂。

而虎玲蘭發覺,現在霍瑤花的處境,跟當天的自己是何等相像……

虎玲蘭跟荊裂性格最相似之處,是他們總是選擇去做直覺認為對的事。從前決定離開鹿兒島如是;跟荊裂分別也如是。如今直覺告訴她:帶霍瑤花去見荊裂,是應該做的事。

——至少,我該給她一個機會……

一旦決定了,虎玲一心裡就暗暗釋懷。現在是值得高興的時候。「蛻解膏」已到手,她的旅程要結束了。剩下來就只有尋回荊裂及「破門六劍」的夥伴,其餘都等之後再說。

霍瑤花的思緒比虎玲蘭還要紊亂。她一直默默領頭走在山林裡,內心卻是千回百轉。先前在「蒼雲武場」時,她甚至曾經有一刻期望不要找到「蛻解膏」——那麼她就再沒有資格要求虎玲蘭帶她去見荊裂了……

不。她心裡向自己吶喊。不可以逃避。跟荊裂相見不是我一直的願望嗎?不是說要給他看看現在已經改變的我嗎?不管能否得到荊裂,至少希望他不再討厭我。

——假如他心裡記著的,永遠就是從前那個魔女霍瑤花,我一生也會遺憾……

兩人各自帶著糾結的心思,無言繼續走著。

就在經過一叢茂密的大樹時,突然兩人心頭微微拂過一股寒意。

好像樹林裡的青蛙感覽毒蛇接近。

——有人!

而且不遠。雖說兩人因陷入沉思而略有分心,但能夠如此無聲無息接近這兩個當世稀有的女刀客,來者也絕不簡單。

她們以迅疾手法拉扯胸前布帶的活結,接住背上滑下來的大刀,手掌按著刀柄戒備。

一條身影自她們前頭左方不足十五步外的林木間出現。那襲破爛非常的灰色寬袍,確實很容易融入四周幽暗的樹林,難怪不易察覺。來人身軀頗高大,雙肩格外寬橫,但在破袍掩蓋下仍看得出十分瘦削。手裡拄著一根長棒作行杖,細看才發現其實是一桿纓槍,只是槍鏑和紅纓都塗上了灰泥,顯然為了掩藏反光和顏色。

霍瑤花瞧著那人的臉。男人一頭有如亂雲的鬈曲長發,只把後尾隨便束起,雖然髒亂但卻仍十分好看,令人印象深刻。前額盤捲而下的發絲之間,可見一雙帶著瘀黑眼圈的眼睛,眼肚深重,就如十日十夜沒有睡過一樣,但眼神卻是凌厲得驚人。蒼白的面貌看來已年過四十,但這眼神卻令他顯得年輕。

接觸到此人的眼神,霍瑤花心頭一震。那目光注視下,霍瑤花感到彷彿全身赤裸。

這感覺並不陌生。從前被波龍術王看著時就是這樣。

——不……這人的眼神比術王還要可怕……

站得稍後的虎玲蘭,也有近似的感覺。她突然很希望荊裂就在身邊。

她們一時難以確定,眼前這個像乞丐的男人到底是誰。怎麼看都絕不是朝廷禁軍中人吧?何況軍隊裡也絕不會有這麼可怕的人物。那麼說是武當派的?然而她們知道武當上下全體正與來犯的禁軍死戰,此人在這杳無人跡的樹林裡到底在幹什麼?

虎玲蘭曾經與多名武當派武者交手,對他們的認識比霍瑤花還要深。眼前這男人身姿所散發的氣勢,確實與武當派高手相近,但同時所帶的一股強烈慾望與邪氣,卻是從前遇過的武當中人所無……

——除了一個:波龍術王、前武當「褐蛇」首席巫紀洪。

男人輪番打量兩人,最後目光落在霍瑤花上,牢牢盯著她的雙眼。

短暫的時刻,但霍瑤花卻感覺很漫長,彷彿男人的目光正在燒灼她。她快要忍不住拔刀了……

男人突然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好像許久沒與人談話。

「你們是巫紀洪的人嗎?」

聽間這一句話,霍瑤花渾身一震。

許多事情在她心裡豁然而通。

同時虎玲蘭也知道眼前是誰:在襄陽城遇上波龍術王時,他跟錫曉岩的對話裡就一直在談論此人。事後錫曉岩雖然不願再提,但武當畢竟是荊裂的大敵,虎玲蘭當場聽得格外留神,記得波龍術王稱呼此人為「商師兄」,而錫曉岩更尊稱他為「副掌門」……

——是僅次於那個武當掌門的人物嗎?

從那次對話虎玲蘭就知道,這個「商師兄」與姚蓮舟是敵人;而波龍術王回來武當山正是要迎接他……

虎玲蘭想著時,按著野太刀長柄的手掌,滲出的汗水已經染濕柄上佈條。

虎玲蘭的刀法武藝近期雖有大進,但眼前是「物丹」頂級高手,她無法確定自己跟對方差距有多少。

虎玲蘭一確定對方是敵人無疑,不由自主牽動了心裡的殺氣,手掌已欲拔刀。

同時商承羽卻馬上察覺虎玲蘭的意念,手裡簷桿略微一斜,槍頭遙遙指向她。

這小小的動作,卻令虎玲蘭背項都流出冷汗來,只因商承羽這麼一移動槍尖,那微妙的角度正好遙指她拔刀架式的虛弱處,兩人若在近距離交手,虎玲蘭如此出刀,其勢必破!商承羽這一動作好像是在告訴虎玲蘭:你的刀法我都看透了。

——這人的武功……好可怕!

可是虎玲蘭心裡的震撼.遠遠無法跟霍瑤花相比。

跟從波龍術王巫紀洪那數年裡,霍瑤花己經聽過他對這位「商師兄」無數次的讚頌。術王雖然從來沒有談及當年武當派爭奪掌門之位的恩怨,他自己何以逃離武當,這「商師兄」又身在哪兒……但每次術王提到「商師兄一所表現出的尊敬與戒懼,霍瑤花深深記得——因為就只那種時刻,才可能看見波龍術王露出真性情。

那時候霍瑤花不禁懷疑:這個「商師兄」會不會只是術王自己幻想出來的神祇?然而這個人物,此際就活生生站在她面前。

霍瑤花一時無法確定,對方怎會認為她們是術王派來的人。

霍瑤花的疑惑卻也馬上被看透。

「是你眼珠的顏色。裡面隱隱有服用過『昭靈丹』的痕跡。」

商承羽不必等霍瑤花提問,指了指她的臉就先一步回答。這種洞察力叫霍搖花悚然。——霍瑤花戒除「昭靈丹」已有一段時日,眼裡殘餘的服藥痕跡其實甚輕微,商承羽卻遠遠就看得出來,原來這七年來他被囚禁於幽暗石洞中,眼晴非但沒受損害,反而練就了更敏銳的視力。

就像在襄陽城重遇波龍術王那次一樣,霍瑤花一聽見商承羽提到「昭靈丹」,身體裡殘存的藥癮記憶就被引發出來,令霍瑤花的身子微微寒顗。商承羽的聲音和說話方式,對她的效果就跟波龍術王一樣。

霍瑤花明白是為什麼:波龍術王巫紀洪那攝人心魄的力量,從前就是從這個人身上學來的。

霍瑤花這時思考:術王形跡雖似瘋狂,但其實行事心思細密,此來武當迎接商承羽,多是早就跟他聯繫——尤其術王已投靠南昌寧王,而寧王府又與朝廷錦衣衛重臣交結,要做到暗中通信並不困難。因此現在相遇,商承羽才會把她們當作術王派來搜索和迎接他的手下——畢竟她們兩個衣著奇特又佩著大刀的女子,既不會是武當派弟子,也不似朝廷中人,這是最可能的身份。而霍瑤花眼目裡殘留的「昭靈丹」痕跡更成為「證明」。

明白如今處境,霍瑤花苦思接下來該怎樣做,而且必要盡快決斷:這兒是對方約定相會之處,波龍術王任何時刻都會在這後山出現!

霍瑤花不必回頭看虎玲蘭,就知道她此刻正在想什麼。兩人都是強焊的女武者,最直接的想法當然是合力擊退商承羽。霍瑤花剛才已經感受到虎玲蘭拔刀的意圖。

經過從前在廬陵的死鬥,還有同行這段日子,霍瑤花很清楚虎玲蘭的斤兩,跟自己的修為不相伯仲,二人合擊的話,能夠獨自抵抗的人,世間罕有。

然而罕有,並非就沒有。霍瑤花首先想到的一個就是波龍術王。而眼前卻是連波龍術王也奉若神明的男人。

雖然霍瑤花也從術王口中聽聞過,「商師兄」被武當派囚禁多年,武功也許已經大不如前,但在這種重要關頭,霍瑤花實在不敢賭在這個「也許」之上。

更可怕的是眼前一身衣衫污爛的商承羽,渾身上下散發那股狂暴之氣,正壓迫得她們呼息困難。

——商承羽這股狂氣,是先前剛剛擊殺了頂尖高手師星昊而產生的,目然非同凡響。霍瑤花思考了一陣子,馬上作出判斷:

——這人不是我倆能輕易應付。

——即使有望打退他,若打鬥之際波龍術王出現……我倆必死無疑。

虎玲蘭此際就如被貓趕進死角的老鼠,迫著要展露利牙,隨時就要拔刀。

霍瑤花知道,自己必須迅速下決定。

「是的……」

霍瑤花說著,朝商承羽垂頭半跪下來。

「波龍術王大人巫紀洪,命我等找尋……商前輩,以恭迎下山。」

虎玲蘭看見霍瑤花這樣,訝異無比。

商承羽察覺虎玲蘭表情驚異,但想自己這身打扮形容如此污穢,巫紀洪的手下見了自然大感意外,也就不以為意。

「『波龍術王』?哈哈,紀洪在外頭混了幾年,就弄了個這樣的外號嗎?」商承羽不屑地冷笑。他想:「波龍術王」這稱號,與當年物移教內領袖的法號有點相似,巫紀洪襲用了也並不奇怪。霍瑤花喊得出這稱號,就更證明是巫紀洪的手下。

這時霍瑤花站起來,回過頭看虎玲蘭。

「你還不快去請術王及其他教眾過來?由我在此陪伴商前輩就可以。」虎玲蘭聽了更驚訝,但馬上明白霍瑤花的意思。

——她叫我先走。

兩人四目交投。虎玲蘭此刻才看見霍瑤花目中深刻的恐懼。

——她一定知道很多這個男人的事情,才會這麼害怕……

虎玲蘭不服氣。未戰而降並非她自小所受的薩摩武家教導。她的手仍未放開野太刀柄。

然而霍瑤花再次說話。

「快去。他等很久了。」

虎玲蘭握刀的拳頭凝住了。她當然聽得出來,霍瑤花說的這個「他」是誰。

——沒有什麼比拿「蛻解膏」給荊裂更重要。

這是霍瑤花透過眼神與聲音要傳達的真正意思。

虎玲蘭也不笨,跟霍瑤花一樣想到,波龍術王隨時會在這片山林出現。術王跟面前這男人並肩的話,她倆一起逃脫,絕無機會。

——那麼荊裂恢復武功的希望,也會就此破裂……

——可是我這麼一走,她就要……

犧牲別人自行逃生,完全違背虎玲蘭人生的原則;然而在天秤的另一邊,卻是她的愛人荊裂。

——假如此刻「蛻解膏」是在她身上,反過來我大概也會叫她走……

虎玲蘭內心掙一了一陣子,手掌慢慢離開刀柄。她領受了霍瑤花的決定。

兩個美麗女刀客相互注視。虎玲蘭從霍瑤花眼裡看見深沉的悲哀。她知道那是霍瑤花的悔恨:只差一步,竟已無法去見荊裂。

同時霍瑤花也從虎玲蘭目中,看見洶湧的感激與不捨。

——好奇怪……我們根本不算同伴啊。

——只不過喜歡上同一個男人而已。

兩人注視其實很短促,卻竟交換了許多不必言說的感情。

虎玲蘭最後點點頭,離開前說:

「我會回來找你……們。」——活下去。有一天我會來找你。

這才是虎玲蘭真正想說的。霍瑤花聽得出來。

說完虎玲蘭也就頭也不回繼績向山林東面走去。走出十多步後,她不禁再次撫摸藏在懷裡的「蛻解膏」,終於忍不住流下眼淚來。

霍瑤花目送虎玲蘭在樹林間消失,心裡祈願她平安回到荊裂身邊,而「蛻解膏」也真能治癒荊裂的傷。

至於將來還有沒有機會再見荊裂,她已經不敢再想。

樹林裡就剩下商承羽和霍瑤花兩人。同時遠方「遇真宮」的炮擊聲漸漸疏落。

商承羽那雙渴睡的眼睛,再度不斷打量霍瑤花的身體。

又是那要命的目光,霍瑤花盡力避開。

「你的刀子……給我看看。」商承羽忽然說。

霍瑤花順從地將大鋸刀拔出來,雙手捧著鐵板似的厚重刀刃,恭敬將刀柄一端遞向商承羽。

商承羽把鋸刀接過。他已經七年沒有拿過這般沉重的兵器,長期囚禁的折磨更令他肌肉大大萎縮,但憑著並未磨蝕的身體協調功力及一人的聰穎天分,商承羽舞動起這柄從沒使用過的大刀,竟極是流暢輕鬆,好像本來就是為他打造的趁手兵器。

——或者更貼切些說,鋸刀在他手上不過是另一件玩具。

看著商承羽舞刀,霍瑤花更確定自己的決斷正確。

這時商承羽突然像玩厭了,隨手就把大鋸刀往旁一丟,刀刃插在地上,柄首那綹人血染成的發纓在微微飄蕩。

商承羽充滿慾望的目光,再次落在霍搖花身體上。

「把衣服稅下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44
卷十四 山·火·海 第四章 生命之激撞

當陽光再次照射在武當掌門的道服上時,那白袍早因蒙塵而變成淡灰。

披散長發的姚蓮舟,踏上「遇真宮」已成廢墟的廣場。四週一切對他而言是何等寧靜。

——只因剛才炮擊震盪下,他兩邊耳膜都已穿破。兩耳和鼻孔仍結著沒有抹去的血跡。

姚蓮舟左右看看。從炮擊中生還的門下弟子,一一從壕溝裡爬上來。有人開始朝「遇真宮」南方正門奔跑。那些振掉了泥塵的身軀,猶如從漫長冬眠中醒過來,帶著積存已久的能量和獵殺慾望,一一越過姚蓮舟向前衝去。

他身旁出現一個橫壯身影。仍然提著大盾牌的桂丹雷,亂發與鬍鬚都被塵土染得灰白,好像忽然老了十年。桂丹雷拍拍姚蓮舟的肩頭。姚蓮舟沒能聽出他說什麼。

但不必要。從桂丹雷熱切的眼神,已明白他的意思。

額角一行流下的鮮血,把姚蓮舟左邊眉毛滲紅。他終於甦醒,並且知道此刻自己應該去哪裡。

他的人生,從來只有一條路。

站在破裂的石板地上,姚蓮舟重新邁開腳步,與其他仍在呼吸的一百二十七名武當戰士,奔向最後的交鋒。

◇◇◇◇

黃本功深信,今天是他的幸運日。

剛才最危險的一刻,敵人的刀刃就在他胸前不足一寸處劃過。那時候黃本功根本沒能作出任何反應,眼睜睜看著刀光橫斬而來,他一直抱著的三眼手銃,粗壯的銃柄木桿就被那一刀輕鬆砍斷了。黃本功當時手掌間幾乎沒有什麼特殊感覺,然後發現手上的銃柄已經一分為二。

當了兵六年——其中四年還是在精英雲集的京城禁衛裡——黃本功從沒見過這樣可怕的刀。當刻發現自己未死時,黃本功及時瞧見斬出那刀的人。是個年輕小子,頂多也是二十五、六歲。卻有這樣的刀法。

那小子不久就跟同伴一起在血花中崩倒。

這刻黃本功仍然捧著三眼火銃的銅鑄銃身,跟許多戰友一起凝視著地上一具破裂的屍體。

那是衝進兵陣的最初與最後一個敵人。黑色的衣服在冒著煙。左臂穿戴那具像鳥爪的鐵甲和右手上的長劍,都被銃彈打得扭曲不堪。沒有鼻子、滿是新舊傷痕的怪臉仰對天空。

黃本功和身邊許多神機銃兵一樣,屛息看著江雲瀾的屍體良久,深恐又會看見這傢伙爬起身來。

——畢竟他們曾經親眼看見,此人有如鬼神般兩度衝破火銃排射而不死。身為神機兵,他們比誰都瞭解火銃的威力,很清楚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之前就有曾經受襲的禁軍戰友警告過:小心對方穿黑衣服的,看見就拚命快跑。現在他們終於知道戰友的意思了……不,比想像中還更可怕。

又靜待了一刻,黃本功終於確定躺在地上的江雲瀾已然氣絕,這才稍稍鬆一口氣,回頭看看經歷過敵人突襲的己方兵陣。

七十多個武當人,一場短暫卻暴烈無比的衝鋒,猶如一股突來風騷,將神機營防線整個右翼狠狠撕裂,一直深入到中軍。他們不但將接近五倍數量的禁軍一同帶往另一個世界,更令整個神機營的陣線嚴重傾斜失序。

神機兵陣原本由樓元勝將軍按「遇真宮」外的地形精心布設,各隊伍能互相援護並配合進退,但這些功能現在都斷絕了。

身為一名小小銃兵,黃本功自然沒想這些。他只知道跟自己同一支銃隊的戰友,許多都慘死在武當刀劍之下,而自己則幸運地活著。

——媽的……我們這是來打些什麼鬼傢伙呀?……千辛萬苦才晉陞京城禁衛,還是朝廷最寶貝的神機軍,本以為無風無浪,相比常常要剿匪討賊的地方屯軍優勝多了,閒時給皇帝小子檢閱,放幾個統炮給他樂一樂就好……怎麼會來打這種仗……?

黃本功在老家原名是黃木,到了京城擔當禁軍才花錢改了這個比較文雅的名字,希望幫助日後陞官……

這時在陣中,好些負責指揮銃隊的將領都發現混亂的危險,焦急地呼喝著,叫掌號傳令的軍官揮舞各種旗號,下令各隊重新組陣佈防。

然而黃本功跟許多士兵一樣,心靈仍然陷於剛才交鋒的震撼之中,平日接受的嚴謹訓練一時都拋到腦後,反應極是遲緩。眾兵卒雖已開始轉移佈陣,但行動甚是凌亂緩滯。這是神機營最脆弱的時刻。

而武當派最後也最強的攻勢,就在這時候降臨。

◇◇◇◇

負責守備「遇真宮」正門前方的銃兵林君立,是其中一個首先發現異常的人。

在最初展開炮擊時,這支正門的神機銃兵隊奉了樓將軍命令,不分敵我射殺所有衝出門外的人;樊宗等七名武當「褐蛇」繼而又從這裡突破肆虐,在他們的暗器與刀劍之下,銃陣死傷不輕,殘存的銃兵久久未能平復情緒。

宮門前的空地上死屍枕藉,加上炮擊的硝煙未散,猶如白日下的地獄景象。林君立與戰友守備著這麼一片死地,更是心緒不寧。

林君立看看地上的屍體,裡面許多是枉死在神機火銃下的己方鐵甲兵。有個被銃彈打掉了半邊臉,淒慘的死相暴露在陽光下,張開半排殘缺的牙齒,好像仍在發出無聲的慘號。林君立見了不禁疑惑:這人會不會是我打死的……?

他跟戰友抱著仍然燙熱的手銃,手掌都在微微顫抖。他們即使安然從此戰歸還,這罪孽也將終身陪伴。

這時神機兵陣東側正陷於激戰,林君立身邊各隊銃兵也都引頸張望,耳裡聽著那邊的殺聲,似乎正漸漸向中軍這頭接近,不禁擔心起來。

他們也都曾經目睹樊宗等僅僅七人的恐怖武功。沒有人確知武當派到底有多少人。但只要想像再多十倍這樣的「怪物」,已足令人膽寒。

就在此時,林君立似乎看見宮門前遠方,閃現出神秘的身影。

「啊……」他不禁低呼。

「什麼事?」身邊一名戰友回過頭來問。

林君立不敢確定自己看見的是不是幻象。剛才看著空地上的屍體時,他就好幾次以為瞧見仍有爬動的生還者,定晴再看才知只是盔甲上的紅纓或者破爛衣角被風吹動。

——還是我真的看見他們蠢動的怨魂……?

因此林君立一時沒有響應戰友,只是繼續注視著宮門。

這次看見同時移動的三個身影。

「有人!」林君立呼喊。

身邊五、六個銃兵也循他所指看過去。

「哪兒?」

「快告知把統!」

可是這時江雲一、廖天應、鐘亞南等人仍未死,正在大鬧神機兵陣右翼,大部分將士的注意力被吸引了,一時竟沒人留意林君立他們的警告。

然後他們終於清楚看見武者的身影。最前頭一個黑衣人左右提著雙劍,越過屍叢朝他們急奔而來,已然近在五十步內。跟在他後面的還有數十個躍動的影子。

強烈的恐懼襲上林君立心頭。他判斷此刻已經來不及排好銃陣和點火射擊。心裡某一層東西好像瞬間崩潰了。林君立發出驚惶的尖叫,轉身向後奔逃。

在他感染下,身邊幾名銃兵也都倉皇逃走。然後是更多。

◇◇◇◇

聽見林君立等銃兵的驚呼,駐在他們西側一支兩百餘人的五軍營步弓隊及時反應,趕上來迅速排開陣式,彎弓搭箭瞄向這些出現在「遇真宮」正門的新敵人。

麥三是其中一名步弓手,按照平日有素的訓練,挽著未張的弓箭守在第二排,一待前頭第一排的弓手放了箭,就緊接上前換排再射擊。

隔著前排的人叢,麥三向前張望,看見接近而來的數十條敵人身影。

他平生從未見過有人能夠奔跑得這麼快。

——已經這麼近了!

從經驗估算,麥三知道他們的弓隊最多只能發射兩輪,接著必然演成近接戰——那將是噩夢的開始!

麥三心裡祈求,第一排那百多名戰友,能夠率先將這群敵人射倒。

指揮的武官下令發箭。逾百箭矢密集飛射向衝殺而來的武者群!

卻在這剎那,麥三看見一個極奇異的景象:飛箭才剛脫離弓身射出的同時,對面那數十條身影好像遇到襲擊的蜂群,各以詭異的速度和角度散開躲避。武者的身體一一從箭叢間隙閃過,另有十多支箭被兵刃自半空斬落.,只得一人閃避稍有偏差,大腿中箭而仆倒。

——這是何等驚人的眼力與判斷!

繼而麥三看見更可怕的事情:那幾十人的奔跑勢道完全未受這輪箭擊阻礙,每個人都順著閃避動作繼續前衝,就像激流裡躲避岩石的游魚一樣。

雙方距離迅速縮短了一半。

這時剛發了箭的弓兵退卻,麥三緊張地與其他次排的戰友換上,擺開準備射擊的姿勢。

麥三正要拉弓,卻赫然發現一個黑衣雙劍手,已然近在自己七尺之前!

一一來不及了!

麥三跟黃本功一樣,也在軍中聽聞過關於敵方「黑衣人」的恐怖。懼意瞬間溢滿心頭。

麥三收弓欲避之際,那雙劍客右臂遙遙一揮,一柄長劍勁射而至,貫穿了麥三的胸膛!

當先衝鋒而來的衛東琉,與眾弓兵已經到了能看清彼此相貌的距離。弓兵以驚懼的眼光看見了:衛東琉雙瞳竟是顏色陰陽,左眼珠有如一顆黑球,右目則眼白通紅如紅潮漲溢。如此詭異的樣貌,配以一身黑衣,衛東琉在他們眼中不啻是死神的化身。

衛東琉咧著兩隻上排犬齒,鼻樑處皺起一排深刻的折紋,沾滿塵土的戟張亂發散開,加上那雙陰陽異目,殺氣極是驚人。

他那顆像黑球的左眼,其實是上次與禁軍騎兵夜戰時遭戰馬撞傷,眼裡積蓄了大量瘀血,視力雖無受損,瘀血卻久久不散,甚至漸漸變成深黑色。至於右眼血紅,則是在交戰之前喝了大量「雄勝酒」,催激身體機能而出現的變化。

衛東琉不知道瘀黑的左眼將來會否惡化而致盲。此刻他只是對自己這副模樣相當自豪。

——眼前沒有比令敵人畏懼更好的事。日後的事等活下來再說。

衛東琉以飛躍之姿摔出右手劍,擊殺站得最近的弓兵麥三,這手功夫跟崆峒派的「飛法」暗合。他其實從未見識過崆峒武學,只是憑著長期修練及對戰的經驗自創此式。上次跟使用長矛槍的騎兵對抗受傷後,衛東琉深感自己雙劍面對各種戰陣軍械時,攻擊距離有所不及,故此在費傷期間想到這種飛劍手法,結果在實戰裡首次使用,馬上奏效。

——這些日子與禁軍交手的經驗,刺激不少武當弟子在武技上進步飛躍,也創造了很多新招式與心法。只是不知道這些修練的成果,最後有沒有機會保存下來……

衛東琉扔出飛劍後,身體著地再往前順踏兩步,左手劍緊接橫斬中路,另一名步弓手瞬間弓斷腹裂!

——衛東琉這條左臂在上次夜襲時,被禁軍戰馬撞斷了骨頭,全靠物移教藥物之助,短短時日下就迅速接續好,但仍未十足痊癒,前臂仍緊纏著厚布條輔助支撐,傷勢卻並未稍減他劍法之勇猛。

血花飛濺之間,衛東琉已然順勢旋身,踏在麥三身旁,此時胸口中劍的麥三還未倒下,衛東琉伸出右手,抄住插在他胸上的劍柄,屍身崩倒的重量令劍刃脫離,衛東琉馬上回覆雙劍在手之勢。

從飛劍、斬擊到取劍,衛東琉眨眼連殺二人的動作有如行雲流水,已隱隱有「兵鴉道」領袖葉辰淵副掌門的風範。而他還只是二十歲。

——衛東琉也是當日葉辰淵率領的「兵鴉道」四川遠征軍成員,在征伐青城「玄門舍」一役裡戰績過人,青城派「道傳弟子」裡的三師兄陳元植正是命喪他雙劍之下。

五軍營這支步弓隊本就不擅長白刃戰,此刻為衛東琉氣勢所攝,前排竟無一人敢朝他近距離張弓射擊,只紛紛退後逃走。

另一名劍士的身影自衛東琉身後緊接出現,使出一招「武當飛龍劍」,人身與劍刃去勢合一,劍尖準確刺進一個轉身欲逃的弓兵後頸!

這劍士就是「鎮龜道」資深弟子、經常負責謀畫調度的「軍師」陳岱秀,他這次不再居後指揮,率先趕在前頭施展快劍。只見陳岱秀「飛龍劍」的刺擊只入肉寸許,他隨即將長劍拔出,身體著地時大大張開馬步,斜身下勢,將劍刃往低處一引,又順勢削斷另一敵人的膝彎筋腱,那弓手慘叫著倒下。

——同樣是連環快劍,相比衛東琉的猛烈開合,陳岱秀則較乾淨利落,絕不花一分多餘力氣,就似以劍寫字,以血為墨,劍法精密一如他的性格心思。

有了前輩陳岱秀援護,衛東琉更無後顧之憂。振起雙劍再向前衝殺進去。

附近有幾個比較勇猛的步弓手知道來不及退卻,各自棄弓拔出隨身腰刀。這個預備搏鬥的動作,在衛東琉那雙黑紅眼晴裡就如挑綴,他馬上轉移向這數人。

拔刀的弓兵赫見這索命的使者衝過來,呼吸都窒住了,還來不及舉刀,一人咽喉就被自下而上的斜撩劍割裂,另一人握刀手腕中了劈劍,,雖然有射箭用的皮革護腕蓋著,劍刃切不進去,剛猛的劈勁仍隔著護腕將臂骨敲斷,弓兵慘叫俯身同時,那劍刃又往上反斬,切開了他的臉!

餘下那幾個弓兵看見:衛東琉連砍二人時竟然在笑。他們驚懼得丟了刀逃走。

另一邊的陳岱秀則很不一樣,本就平凡溫文的臉全無表情,只是冷靜地把劍尖一記接一記送進士兵身體的要害,每一擊都精準無比。

陳岱秀心裡沒多想什麼,甚至沒把眼前的士兵看作仇敵,唯一想的就只是保護武當。身為武當派前一代精英陳春陽的侄兒,陳岱秀自小就在武當山長大,九歲正式開始學武。就像姚掌門一樣,武當是他人生的一切,只不過他的經歷沒有像姚蓮舟那麼嚴酷峻烈,相反顯得平凡得多:入門順理成章,劍法功力沉實,穩坐在「鎮龜道」眾人中上之列,但也從不是同儕之冠.,經常協助師星昊謀畫武當派的組織行事,但這些功勞永遠很少被同門看見……

陳岱秀跟同門相比,唯一特殊之處就是喜歡讀書,每當「兵鴉道」要出征,他就托出門者帶些書回來。但陳岱秀愛看的並非什麼文章詩詞,而是關於工匠、耕作、天候、算術一類書。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只覺得讀著這些沒有什麼仁義大道理、卻在述說著事物運作的書籍,很有一種安心的感覺。

年紀漸長,陳岱秀在武當派裡很得同門的信賴和尊重——那次往西安營救姚掌門,同行各人都依從他調度就是證明。不過陳岱秀知道,這種「尊重」不同於桂丹雷、江雲瀾和樊宗等人所散發的魅力,他們是同門師弟們仰望的榜樣,陳岱秀知道自己不是。有的時候他也會暗暗羨慕他們幾個,但同時陳岱秀知道,像武當派這樣的團體必須也有像他這樣的人存在。

「天下無敵,稱霸武林」。武當派是一輛拚命向著這座大山猛衝的馬車,而陳岱秀並不介意擔當車底一根人們看不見的軸,保守著馬車前進時不會失去平衡而翻倒。

於是他繼續揮舞著那冷靜的劍。

在他旁邊的衛東琉卻完全不一樣。從前躲在武當山苦練時,他也跟陳岱秀或任何人一樣,毫無條件地崇信公孫清與姚蓮舟「天下無敵」的理想。但自從第一次隨「兵鴉道」出征四川,雙劍在青城山上終於飲血後,衛東琉的想法改變了。沒有什麼事情比透過殺戮來證明自己的強大更令他興奮。他希望一再品嚐的就是這種純粹的感覺。武當派是否真的「天下無敵」,在他心裡已經變得不那麼重要。他只想挾帶著真正的殺意揮劍。一次又一次透過敵人的死亡和自己的生還來感受存在。除此以外的人生都顯得那麼淡薄。

故此當姚蓮舟決定留在「遇真宮」與神機大軍一拼時,衛東琉心底裡是何等高興——不是尊崇掌門的號令,或者堅信武當派的戒條,一是真心以亢奮的情懷迎接這一戰。

於是他在兵卒之間揚起一蓬接一蓬的血雨,同時露出無法壓抑笑容。

在這一狂熱一冷靜的二名劍士開路下,十幾個武當同門緊隨著從缺口殺進人叢。

步弓隊無可制止地潰退,結果逃進了他們原本想援救的神機銃兵之間,兩隊士兵互相撞成一團。黃本功與戰友都被捲進了人潮中,不知所措。

衛東琉與陳岱秀率領同門追殺而至,牢牢咬著神機營防線的前部,令對方難以施展火器射擊。神機營空有百倍以上的人數,但由於陣形混亂,加上武當派武者一人戰力的震懾,竟像一大群被野狼閱入其中的羔羊。

從「遇真宮」裡源源而來的武當弟子,繼續成功衝進敵陣,一眨眼已增至四十人。他們無視四周十倍以上的敵數——只要到達刀槍能夠攻擊的距離,士卒在他們眼中就跟練武場上的木人靶無異。

最有利武當派的白刃戰,繼續擴張。「遇真宮」正門外的土地染得更紅。

◇◇◇◇

在神機營大軍防線的第二層,許多武官眼睜睜看著前頭己方軍士被屠戮,卻仍然沒有感受到深刻的危機。

——才不過幾十人而已……我們連同五軍營的翼軍有超過三千人呀!這些傢伙很快會被消耗掉.....

然而校尉張修不是這麼看。熟讀兵書的他,知曉前代的許多戰例,其中靠著少數必死將士,擊潰十倍甚或以上大軍的先例,並非想像中那麼罕見。

勝敗的關鍵全在士氣。這是從前兵法老師衍明法師的教導:驚慌從來就極容易在人群裡傳染,面臨生死的軍旅更甚。前線一點小小的挫敗,如不及時制止,士氣的崩潰可能迅速擴散,最後甚而遍及全軍。那就像暴雨下的泥石崩流一樣,最初也只不過是山頂上一小片崩落,繼而積蓄力量,越滾越大,最後成為足以翻山倒樹的巨大泥石潮。

「一個人相信『嬴不了』,只是脆怯。」老師當年如此告訴張修:「一萬個人同時相信『贏不了』,那就成了自行兌現的預言。戰場上常見以小擊大,其實許多時候就是這麼回事:並非小隊真能以一抵百,而是大軍敗於自己的心。」

「可是老師,當雙方兵數極端懸殊時,多數那一方即使犯錯,不是也足以消耗對手而克服錯誤嗎?」張修當時問。十多歲的他正憧憬將來成為指揮萬人的大將軍。

「你有見過孩子打架嗎?」衍明法師微笑向他解釋:「人多欺負人少的時候,多的那邊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安全極了;但只要有一個同伴被揍得鼻子流血,所有人都會慌起來,因為一開始他們就沒想過要受傷。結果就是一、兩個孩子開始後退,最後全都逃跑起來。」

衍明向張修解釋:當兵數甚為懸殊時,多數那方的將士,反而容易生起互相依賴和推托的情緖,認為大軍足勝,自己何必要做冒險奮戰那一人?於是危險失利時無人果斷向前,坐看士氣不斷變壞,最後陷於無可挽救之境。

「打仗的是人。刀槍劍戟也好,火炮石頭也罷,打擊的不只是人的血肉之軀,也是人的心。」

此刻瞧著那四十個敵人揚起的血雨腥風,聽著士卒驚惶失措的呼叫,老師的話再次在張修心頭響起。

他拔出腰刀,點起自己統率的銃兵隊。年僅二十四歲,既無豐富的沙場經歷,也沒有什麼特殊人脈,張修卻已能晉陞為神機營校尉,自然是有過人的才能,這一果斷行動即是證據。

張修指揮的兩百五十多名火銃步兵,在他一聲令下都同時起步奔跑,並將手銃背起來,改拔護身的長刀,準備迎接肉搏戰。近戰雖不是神機兵所長,但張修知道此際再難發揮銃射,故此決定作此變陣。

張修領著提刀的銃兵,從西側繞過此刻激戰處,全速奔跑向武當派武者的後方。

——包抄其後,先截斷後來者,不讓缺口擴大;繼而圍殺陣中這數十人,先為己方止血再說!

張修隨著部下奔跑同時,遙遙看向對面東側,發現同樣有一隊士兵,自反方嚮往缺口處包抄,兩隊不謀而合,正從左右一起,力圖封閉防線的缺口!

——有人想法跟我一樣,太好了!

指揮那東側另一隊銃兵的,是神機營銃隊把統程凌,領著八十名部下火速前往封截缺口。跟張修不一樣,程凌行動更是迅速,因他沒有叫部下拔刀,而直接下令他們提著長柄手銃當作戰錘來使用。

以火器充錘棒,這不得已的舉措,其實教程凌很心疼:明明是集合了智能與巧思的先進兵器,卻要像蠻夷部落打仗般當作棍棒來揮舞,多麼地浪費!

程凌比張修低了一級,但跟他一樣是禁軍裡的異類:不像許多前輩同僚整天只想怎樣陞官發財,兩人都一心鑽研戰爭之道,思考如何強化軍旅,以守護大明天下太平。張修的興趣是研習行軍策略.,程凌則醉心於改良銃炮的運用,常與部下習練,改善火銃的精準與裝頒再射的速度。雖因官階低微,其建議進言常不被二級接納,但程凌仍是孜孜不倦地研究並未放棄。

先前在京城得知要來討伐武當派時,程凌是軍中少數真心認同此戰的武官。他堅信火器將會主宰戰場,智慧必能勝過一切的勇力。程凌無法瞭解,怎麼還會有群人躲在深山裡,鑽研怎樣互相砍開對方的身體?根本就沒有這必要。將來在戰場殺敵,你連對方的樣子長怎麼樣也不會知道。

——就以這一戰,告訴世人這個道理吧。

然而信念歸信念,戰場上每時每刻都是現實的。此際狀況下,程凌判斷出有必要盡快截止武當的後援衝進來,好讓神機營防線能夠重組態勢。他果斷點起自己的部下立時出動——在這種亂局裡,只有傻瓜才指望等待他人作出正確的反應。

兩支銃隊分從東、西兩側,逐漸向缺口合攏起來。張修和程凌已經幾乎能夠看見彼此。

當今朝政腐朽,軍備鬆弛,但有志之士也並非一個都沒有。張修與程凌二人,即是禁軍裡難得的後進,全心貢獻一己,以振興改良大明軍隊的戰力。

——只是兩人並不知道:從這股精神與志氣來看,他們跟眼前武當派的敵人,其實並沒有什麼差別……

此時衝在前頭的銃兵,卻發出淒慘的呼叫。軍刀與手銃連環落地,繼而是士兵的軀體倒下來。

張修和程凌都看見了:在他們將要封閉起來那個防線缺口上,突然出現一大叢長槍。

跟先前武當派那種快速衝殺的方式不一樣,這一挺挺尖銳堅實的長槍,呈前、左、右構成一個緊密的半圓陣式,並保持一致的步伐向前推進,就像一頭全身長滿了長長尖刺的大刺蝟,闖進了戰陣中來!

跟刺蝟不一樣的是,那些尖刺並非靜止:每一桿長槍在固守自己的方位同時,也朝外翻騰如蛟龍,不斷地迅疾挑撥刺打,一時槍影幢幢,沒有人看得清楚這槍陣其實有多少人。

長槍陣既嚴密又起伏活躍,趕來的兩支銃隊及原本站在附近的士兵,無人能攖其鋒,士卒一迎上去,眨眼就整排被刺倒,簡直像野草遇上鐮刀一樣!

「衝!」張修揮舞著腰刀,催促部下繼續迎戰:「必定要衝過去!跟那邊的人會合!」

呼喊時張修的心在痛。他知道自己正驅趕部下去死。但眼前就是勝負的關鍵,沒有退後的餘地。他們一退,東側的那支銃隊恐怕也會退,四周其他將士見了也會逃避——正如老師衍明所說,恐懼會傳染;相反,別的士兵看見他們冒死上前,也就可能加入來,令防線不斷加厚。再厲害的敵人,也終會被數量消耗。

——就算是用堆疊的屍體,也得把他們攔下來!

另一邊程凌則親身領著最接近自己的五十多名銃兵,一同舉著武器殺過去!

他卻發覺沖在自己前面的部下,倒下來的速度遠超自己預期。跟著程凌衝殺的銃兵,轉眼就減少了一半。

程凌自己也已衝到足以看見這群槍手臉孔的距離。這時他看清楚:原來長槍陣才不過由三十人左右構成;死傷倒在他們進路兩旁的士卒,轉眼卻已然過百。

——這是什麼威力?

程凌瞪著眼睛。這時他又看見自己前頭一名部下,呼喝著高舉手銃掄下去,拚死都想打出一個缺口,但其中一柄長槍有如活物般生起反應,巧妙一撥那劈打下來的銅銃,借其力量向旁引導,沉重的銃管將另一名士兵的頭殼打得碎裂.,幾乎同時那擊出手銃的士兵則被另一柄槍刺進心胸。

程凌看著這等槍法,心裡收回從前對武者的蔑視。

下一刻,他的咽喉就被他曾經多麼看不起的武當派長槍貫穿了。

◇◇◇◇

楊真如雙臂舒張,「峨嵋大手臂」的威力瞬間爆發,勁力直貫至槍尖,深深刺入七尺前一名一一兵胸腹之間,士兵因這突發的猛勁,整個人折呰起夾,身體帶著血泉脫離槍尖,飛出三尺外才倒下。

帶領著身邊的武當同門,楊真如踏過屍體鋪成的道路,繼續不知何時結束的殺戮。

他正站在二十九人長槍陣中央的最前端,所有人都跟隨他的步伐節奏。

眾人其實並未商議過,只是自然而然就以楊真如為首列陣。李侗與另外七名武當派長槍手在壕溝裡被炸死,此刻大家都很清楚,楊真如已成了他們當中槍法最優秀之一人。

而楊真如亦義無反顧地踏進了這個位置——即使他上武當山才不足兩年,資歷遠不如這裡許多同門。

——現在可不是謙讓旳時候。他限中只有勝利。

在楊真如心裡,這一戰的意義跟其他同門非常不一樣。

自從被神機營圍攻,武當門人早就預期,消息一旦傳出去,這幾年來武當派在各地武林收服的一道場」,必定乘機反叛,恢復原有的門派名號——其中第一個更必然是裡面最大那一個。

果然,姚蓮舟不久就接到自四川接續傅來的飛鴿書信:峨嵋派已經宣佈脫離武當自立,「神龍八槍」余青麟重新出任峨嵋掌門。

——武當派駐在多地的「首蛇道」弟子都受到錦衣衛大量暗殺清剿,不過西南方因與禁軍南下路線無關,並沒受到打擊,故此仍能坆到當地的情報。

其貿早前當姚掌門拒絕朝廷封賜「忠勇武集」鐵牌之時,楊真如已經想到,不久之後武當的形勢極可能陷於不利,其時他的舊門派必定乘勢再興。現在一切都已成真。

峨嵋派當天一槍未動,就向武當遠征軍打開山門投降,又被葉辰淵統治總本山「鐵峰樓」好一段時日,這些事人所共知,門派數百年的聲譽大大折損.,但是峨嵋武者畢竟實力雄厚,司省另一大派青城更已消失,如今再次自立,招牌雖已蒙污,但在巴蜀一地,又有誰敢當面恥笑峨嵋半句?何況峨嵋情況再差,相比武當面臨全體覆滅的厄運,怎麼說也要強一些。

楊真如想像得到:如今峨嵋山上的昔日前輩與同門,正如何慶幸度過這一難;又正在怎樣嘲笑他們這十幾個轉投了武當派的一叛徒。

——背叛師門,該死!

他們必然如此說。

楊真如卻沒有任何愧疚。從離開峨嵋山,直至現在衝殺於「遇真宮」外的戰場,他從來沒有一刻後悔過——他知道跟自己一起來的十二人也是一樣。

收到峨嵋重新立派的消息後,楊真如也想過,師父余青麟現在如何。畢競是授業恩師,共度十多寒暑,楊真如這名從前的峨嵋精英弟子,曾經跟師父感情甚深;可是離開「鐵峰樓」一段日子後,楊真如竟發覺,記憶中師父的樣貌早已漸漸變淡,就算每次想起他,記起的都是他向葉辰淵卑躬屈膝那情景。楊真如心裡的余青麟,永遠停留在那一刻。

——而我無法接受繼續跟從一個這樣的人。這是我離去的最大原因。

此刻,楊真如跟十二個同樣從峨嵋轉投武當的同門,張開長槍的陣式殺戮推進,盡情施展他們揉合了峨嵋與武當精要的槍法,心裡只想著一個理由:

——要勝利。把武當保存下來。證明我們當天的決定是對的。

這時不知哪個禁軍士兵放出冷箭,正好射進槍陣中,一名前峨眉槍手閃避不及,頸側中箭,槍桿脫手,繼而整個人摔倒。

可是這武當長槍陣並未因折損一人而生亂,附近其他槍手迅速填補那人留下的空隙,陣勢又恢復緊密無隙的半圓弧。他們沒有看那倒下的同伴一眼,跨過他的屍身繼續上前。

擋在楊真如眼前的是六名提著大盾牌和長刀的神機兵,他們是負責保護銃陣兩側防止敵襲的盾刀手。神機銃兵及火器皆甚珍貴,負責保護的翼衛自也是精挑的力士好手,勇猛程度並不輸於三千營那些重甲騎兵。

然而他們遇上的,是完全另一層次的武力。

面對那數面大盾,楊真如再次授起槍桿。又再發動「峨嵋大手臂」的發勁法。若單論長槍之術,武當派實在不如峨嵋武者般精研,「武當鎖喉槍法」雖也精妙辛辣,但變化技巧和力量遠不如峨嵋槍。

然而這些日子以來,楊真如等人的槍術在武當山上還是大有進步。他們投入鍛鍊後就開始明白:武當武藝如「太極拳」固然上乘,但武當派所以在武林中冠絕群倫,不是純粹因為武功招法有多一害,而是訓練有道。即使同樣是最簡單的一招扎槍,在武當派那種峻烈而更接近實戰的磨練之下,其效能也變得不一樣。楊真如發現過去所學的許多峨嵋槍術招式,經過武當派的鍛鍊方法,馬上有了全新的體會與改良.,而他們又將心得無私與武當同門分享,並且不斷互相交手印證。在楊真如這十三人加盟武當後,武當槍術大為豐富,派內長槍手成為一支獨特的健軍。

此刻那幾個盾刀手同時把盾牌緊密攔在跟前,假如是從前的楊真如,只會盡力在盾牌間尋找空隙把槍扎入,現在他卻化刺扎為掃打,槍桿前端擊在其中一面盾牌上!

這招看似硬來,但楊真如在掃出槍桿之前,其實密切注視那名盾刀手的身體姿勢,眼睛彷彿能透視到盾後,看見他舉盾時身體骨架如何擺佈?,楊真如這一槍斜掃下去,擊打的角度正好是士兵舉盾抵抗時力量最弱的一方,結果大盾雖然擋住了槍頭的打擊,但「峨嵋大手臂」的勁力卻透過盾牌,完全壓到士兵左肩關節上,那盾兵怎抵得這勁度,盾牌反撞在他頭上,他繼而向側後方仰倒,碰在其他幾個刀盾手身上!

——楊真如這種判斷與對策,為門派槍譜所無,完全是靠大量實際交手搏鬥而培養出的戰法。

因為這一碰撞,六人的盾陣鬆散開來,各自露出空隙。

楊真如身邊的同門眼睛剎那發亮,猶如獵腦看見地上的鼠兔。他們幾乎不用思考,各將長槍閃電刺進盾陣空隙間。

長槍陣踏過落地的刀盾與新添的屍體,繼續前進。

張修與程凌帶來那兩支銃隊,未能絲毫阻延武當長槍手的推進,六成以上的士兵都死傷在尖銳的槍鋒下,其餘的銃兵亦被迫退避,包括不甘心的張修,帶著十幾名部下匆匆撤走。他心想只好暫時退卻,從後面召集另一批士卒,再來嘗試阻截。

楊真如等二十八人的槍陣,這時已經趕到了先前殺入陣內那四十名武當戰士的隊尾,眼看快將會合。楊真如看見那些同門就在前方不足兩丈外,立時大呼一聲:

「開!」

在楊真如號令下,長槍陣迅速一分為二,二十八人極有默契地分為左右兩隊,同時朝兩側揮舞槍桿前進。武當派旳長槍己令禁軍眾兵見之喪膽,槍陣這一打開,士兵又再倉皇走避得更遠。長槍陣在兵叢裡打開的缺口,瞬間擴張。

楊真如下此號令,只因為他們這二十八名長槍手,仍未是主力中的主力。他們的任務只是開路。

——以一條寬!一的屍道,迎接最強者來臨。

最後四十人,在全無阻礙之下,踏入戰場的核心。

眾人前進的陣勢,各自圍繞拱衛著兩個身影。一個黑衣,一個白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45
卷十四 山·火·海 第五章 最強

神機營由太宗皇帝朱棣創設,於「土木之變」遭受重挫之後重建團營,雖然經過歷朝腐敗之風蠶食(諸如缺伍無從填補,兵役被權貴子弟侵佔),早不如初創時健銳,但核心戰力仍能維持,操練、裝備與紀律仍是明軍之最。

然而這時刻,在一場與家國社稷安危全無關係的戰鬥裡,這珍貴的資產卻正以驚人的速度損耗中。

樓元勝大將軍為求速戰速決,本來就將帶來的軍中精銳佈於前部,如今他們卻當先受到前所未見的災厄打擊。

這災難,名曰「武當」。

神機將士先前也不明白,攻進「遇真宮」的那隊三千營鐵甲軍,何以如此恐懼地慌亂逃出,迫使樓將軍不惜犧牲下令發動炮擊。

現在他們明白了——當武當派的刀劍臨到自己頭上的時候。

四處逃竄的神機銃兵,很快就判斷出有哪個敵人最要避免:在敵叢中一個白衣飄飛的身影。他們察覺得到:那白衣所接近之處,站立的士兵就減少得最快,哀呼的聲音卻也最小。

——死亡來臨之快,令士卒來不及叫喊。

「殺人如割草」,本以為只是個比喻形容,將士們卻想不到竟活現眼前。

可是當以為避開了白衣死神行進的方向時,許多士兵又遇上另一股死亡的風暴。

這次居於那暴風眼裡的是個黑衣者。神機營上下早就聽聞過「遇上武當的黑衣人要逃避」的說法,而此刻戰場上穿黑衣的也不少。可是這個非常不一樣。那雙一青一紅的長劍,還有像飛行幽鬼般的身法,彷彿令目睹者體內的血液瞬間凝固,然後就在全身僵硬中迎接那劍鋒。即使僥摔未成那水火雙劍的獵物,還得再逃避其左右拱衛的另兩名黑衣劍士,還有緊隨其後那二十餘個武當「兵鴉道」武者。沒有比看著這群人迎面殺來更接近「絕望」的情景。

從江雲瀾的衝鋒到比刻,神機軍前部的中央及東側陣線已然被搗爛一就像有人插進一把刀子,再不斷翻動扭絞一樣。

這時姚蓮舟已經與楊真如的槍陣,還有更前方的衛東琉及陳岱秀等人合流。

耳孔仍然流著血、聽不見四周聲音的姚蓮舟,走在鋒線的最前頭,所過之處的士卒,若非死在他的單背劍下,就是被守在他兩側後方的陳岱秀、衛東琉、符元術和尚四郎擊殺;仍然提著大戰盾的桂丹雷緊隨在姚蓮舟背後,他尚未有機會在「遇真宮」之外出手——因為仍然沒有任何禁軍士兵能夠突破楊真如那二十八人的兩翼槍陣,從後繞擊而來。其餘弟子則在槍陣之間援護,令整個武當陣勢更潑水不進。

至於葉辰淵,則帶著文兆、啻諒及侯英志等人來迴游擊。神機軍試一一向姚蓮舟等人組織的任何側後方偷襲,都被他們搶先一步擊散。

僅得一百二十餘人的武當戰隊,卻結成比神機火器還要精密的一副殺人器械,在十倍以上的敵人間不斷製造犧牲者。

從殺出「遇真宮」正門開始,死傷於他們兵刃下的禁軍將士已多達三百人,而武當弟子僅有五人陣亡——如此驚人的殺人效率,即使是禁軍裡曾經戍邊的沙場老將,也是從未見聞。

在寧靜的世界裡,姚蓮舟衝過他自己製造的血花繼續踏前。沒有人知道此刻他的內心是何等平靜。他沒有顧念被炸成廢墟的「遇真宮」;沒有想起在壕溝裡被殺死的楚蘭天或李侗;沒有痛惜師父公孫清留下的武當基業……

他心中只有一個嬌小、柔弱而美麗的身影。而他知道要通向她,只有眼前這條路。一步一步地揮劍踏出去。

在姚蓮舟心裡,甚至連對敵人的憎惡與輕蔑也都消失了。朝著他們揮出一道又一道優雅的劍鋒軌跡,只不過是必須要做的事情。

為了走出去。為了再見她。

在暴烈的斬殺裡,姚蓮舟的面容卻是無比祥和,甚至帶著微妙的溫煦笑容。單背劍猶如蜜筆般揮灑,隨意而毫不費力,但每次落在士兵身體上時卻都產生殘酷的破壞。這強烈的對比,令面對他的士兵更感到深刻的驚悚。姚蓮舟此刻彷彿是神魔一體的化身。

正是在這等玄妙的心靈狀態下,面對數量雖多但武技平庸的敵人,姚蓮舟的劍法竟提升到另一個境界。有時一招揮劍竟就能夠連續命中兩名士兵的致命要害,彷彿是那兩人故意排起來,然後把單背劍的刃鋒吸過去一樣——事實當非如此,而是姚蓮舟找到了別人無法看見的出劍方式與路線。

就連在旁邊的衛東琉和陳岱秀,在殺敵之間目睹了姚蓮舟的劍法,都不禁在心裡讚歎。過去他們不是沒有見過姚蓮舟演武。但是把武當劍術發揮至此,實在是連這兩個精英劍士也未曾想像過。他們甚至慶幸自己守在姚掌門的側後頭——沒有人想站在這樣的劍鋒前方。

就在門派面臨破敗邊緣之際,武當武道卻達到這前所未見的高峰,這無疑是絕大的諷刺。

葉辰淵假如知道姚蓮舟的劍技有此變化,自己卻無法親睹,必然非常遺憾。但當然,他沒有這樣的餘暇。

葉辰淵的雙劍,在另一邊也突破了自身的極限。透過不斷堆棧的屍體,他漸漸將近年修得的青城派「雌雄龍虎劍法」秘技融入本身的武當劍術裡。雖然不是最好的時機,葉辰淵仍難掩蓋心底的亢奮。

——感謝你,何自聖。把這麼好的東西留給我。

死傷在「坎離水火劍」下的士兵要比在姚蓮舟單背劍下的較少,只因葉辰淵一直壓抑著揮劍的力量。在戰場上全力發揮劍技雖然是甚大的誘惑,但葉辰淵同時很清醒:自身的武技固然仍處於全盛期,但四十六歲的身體早過了體力高峰,而眼前還有成千上百的敵人。何況即使他將劍速發揮至最高,這些士兵的尋常肉眼根本來不及看見,葉辰淵只要發揮大約六、七成的勁力和速度,士卒在劍鋒前仍是避無可避。因此葉辰淵衝殺時一直保持著平穩的步調。這卻令禁軍士兵更為驚懼——因為他們更清楚看見這個黑衣死神的來臨。

守在葉辰淵右側的「兵鴉道」劍士唐諒,同樣是使雙劍的,一向都有接受葉辰淵指導。這時他在殺敵間瞥見葉副掌門的劍法,發現其中有的用劍方法前所未見,似乎是武當劍道中所無,心裡頗是疑惑。

另一邊的文兆雖然使單劍,但也察覺了這一點。文兆同時也發現,在他身後一眾黑衣

同門裡,運使著一長一短雙劍、剛晉陞「兵鴉道」的那個侯英志,劍法路數竟與葉副掌門這些新劍技有共通之處。

——難道……與青城派有關……?

但現在不是問這種事情的時候。文兆與唐諒繼綃專心保護著葉辰淵兩側,三人五劍帶來接連的死亡。

侯英志與其他二十一名「兵鴉道」同門,一直緊隨著葉辰淵等三人,在戰場上縱橫殺戮。侯英志已經忘記自己擊斃了多少個敵人,只知已到雙位數目。其間他還兩次在危急中援助身邊的前輩,擋住斜裡刺來的兵刃。至今葉辰淵所率這隊人馬仍未折損一個。侯英志身為其中一員,甚感自豪。

——說不定……真的能夠就此打贏……

然而侯英志的人生裡每次出現新希望時,挫折總是隨之來臨:當他看著燕小六成為青城「道傳弟子」時,心裡自信年紀相若的自己也快將緊隨,然而青城派隨即被消滅;躊躇滿志地拜入武當山門不久,卻遭到掌門姚蓮舟的忽視;好不容易得到「雌雄龍虎劍譜」,與葉辰淵秘密苦練下武藝大進,成為「兵鴉道」級數的精英劍士,武當派卻馬上陷入如此深重的危機……

這次也不例外。就在侯英志感到戰況對武當派有利之時,變化就來臨了。

——雖然,這是遲早都要發生的事情。

銃音。

正在戰場上把感官提升至最高的侯英志,似乎像有預感一樣,在火銃發射的爆音傳出之前,他已縮小著身體半蹲,躲在旁邊一名敵兵的陰影下。

神機手銃連射聲中,許多人中彈倒下。有武當派的,但更多是禁軍士兵。

被射擊波及的神機兵發出夾雜憤怒與震驚的咒罵:「是誰放銃?」「哪個混蛋下令的?」「這裡全是自己人……」

武當戰隊畢竟衝進了密集的敵叢裡,四周都是禁軍人牆,這陣從外圍而來的銃射,只_中兩個武當人,一個腹部中彈無法動彈,另一人左臂血流如注;其餘被火銃射中的十九人倶是禁軍兵卒,他們等於成了武當的擋箭牌,死傷於己方火器之下。

武當眾人受到銃擊,也都壓低了身姿,唯有失去聽力的姚蓮舟,仍然挺立在戰場上。桂丹雷見了急忙跑上前,舉起大盾掩護掌門。

第二輪銃射又響起來,仍然是完全不顧戰友生死的射擊,這次只有一個武當弟子中彈氣絕,另外卻有二十二個禁軍在銃聲裡倒下來。

那被擊斃的弟子,正是楊真如率領的長槍手之一,中彈時就在陳岱秀身後不足十尺處。陳岱秀回頭見了,不禁皺眉。

這樣的銃擊之下,武當弟子中彈者很稀少,相反禁軍犧牲卻甚大。但即使如此,陳代山秀深知這轉變對武當極為不利:武當派全體只餘一百二十人左右,就算每次銃擊以一、兩個弟子換得十多二十名敵兵死傷,整體戰力的損失將極不化算,當武當的人數減少到一個程度後,更會演變成陣勢殘缺而無法再戰;相反以禁軍的兵員數目,仍吃得下這樣的傷亡。

還有一點:如此不分敵我地施展銃擊,戰場中央的人數將漸漸稀落,其時武當門人中彈的危險就會大增…….

——對方有個厲害的將領!

陳岱秀如此想。不過他猜錯了:率先下令不顧一切發銃射擊的,並不是什麼將軍或千總,而只是個小小的校尉張修。

張修先前逃過武當槍陣的殺戮後,帶著殘餘的銃兵稍微後撤,又將一些因為混戰而走散的神機兵召集起來,臨時填補編進己隊,集得差不多四百人。

張修同時密切注視武當派在陣中衝殺的情況,只見神機軍人在近戰中完全無力抵抗,就像沙堆的牆遇上潮水一樣。

神機營的士氣已低落到界限,如此下去,即將全體崩潰。於是張修毫不猶疑,馬上將麾下銃兵分成三排。

聽到張修下逵放銃的號令時,銃兵的眼晴都瞪大了。

「一切後果,我一人承擔!」張修以指揮刀的刃背拍拍胸膛。他的聲音豪壯而堅定。銃兵都聽不出背後的悲痛。

——有的事情,必須有人帶頭決定。

——原諒我。

兩排銃兵先後發射之後,張修伸手暫止第三排開火,一來是維持戒備,給於前兩排士卒更多時間重新裝塡,二來也要審視射擊後戰況的變化。

——到底射倒了多少個……?

張修並未期待能夠一下子射殺大量武當人,而己方的死傷更必然慘重。但要是不發銃,混戰下去禁軍的死傷還是一般眾多,而且死得毫無價值;如今戰法雖然殘酷,但只要把武當的陣容削弱到一個程度,最後的勝利必將來臨。

姚蓮舟雖聽不見銃聲,但靠其他敏銳的感官補足。從中彈死者的所在,他迅速判斷出開火的銃陣在哪邊,銳利的眼目視線穿透人叢,瞥見張修的銃陣所在。

葉辰淵等人比姚蓮舟更接近那銃陣,姚蓮舟舉劍指著銃陣所在,同時瞧了師兄一眼。葉辰淵與他心靈相通,遙遙一個眼神已馬上知他所想,立時帶起「兵鴉道」眾人,往張修那邊奔過去!

戰況頗是混亂,張修觀察了好一輪,才發現不對勁:隔在大批兵卒之外,一群黑衣客正向這邊衝過來!

張修指示已輪換上前的銃兵準備發射。他雙眼密切注視敵蹤,估算著黑衣劍士突破兵叢出現在面前的時刻——其時沒有己方士兵遮擋,銃陣將發揮最大的殺傷力!

——然而神機營的火撚手銃畢竟靠點燃爆發,射擊的時機不能十足控制,而且要提早下令,指揮官只能估算最佳的燃放時刻。

眼看武當「兵鴉道」眾人即將從兵叢裡現身,張修腰刀揮下,著銃兵燃點火捻,然後一齊舉起手銃瞄準向前!

葉辰淵先前卻已跟神機銃兵交過手,深知手銃此一弱點,就在突破兵群而出之前的一刻,率領弟子暫時停步!

張修的銃兵失卻時機,火銃接連爆發之下,鉛彈大多擊中了擋在中間的己方兵卒,葉辰淵的隊伍裡只有兩人被銃彈擦傷!

葉辰淵這時暴喝一聲,揮舞雙劍踏過被射倒的士兵出現,以可怕的高速句張修那四百人殺來!

張修的銃兵未及盤備好再射擊,眼看已無法抵抗。黑衣群如一股死亡的黑霧捲至——再發的銃音。

發射的並非張修所率的銃兵,而是在他們右側約十丈外另一支銃隊。

張修的眼睛裡出現興奮之色。這是他一直計算和期望的事情:神機營前部裡不少指揮的武官大概都已明白,再不忍痛在此施放火銃攻擊,全軍將有敗亡危機,只是無人敢先出手.,張修大膽率先干了,他估計會有其他人跟隨。

——果然……

先前武當戰隊的衝鋒,誅殺神機兵的勢道猶如鐮刀割草,如今雙方卻反過來了。

沒有任何遮掩之下從側面迎受這銃擊,跟隨葉辰淵身後的「兵鴉道」戰士,眨眼減少了一半。總計超過一百八十年的武道修為,在一瞬間消失於世上。

身在其中的侯英志,混亂中無法確定自己有沒有中彈,只感到同伴的鮮血灑在自己身上的暖熱。他一時無法思考,只能繼續跟著仍未倒下的人向前奔跑。

侯英志的心在顫抖。跟先前不一樣,他不再奢想武當派的勝利。他只想活下去。走了這麼遠的路才到今天,他絕不想只變成戰場上另一具破裂的屍體。不可以。他的劍仍要揮下去。

——我要成為強者。人上之人的高超劍士。

這是他曾在燕小六跟前立下的宏願。這條路不可就此斷絕。

——不能輸給他。

想起燕橫,一股能量重新灌注到他發軟的雙腿裡。侯英志振起長短雙劍,加緊追上去。

他無法判斷此刻的形勢,只知道兩件事:站在原處鐵定沒命,跟著葉辰淵最有可能衝破敵陣。

——找個機會逃出這戰場。

——即使要拋棄武當,也是沒辦法的事……

心意已決,侯英志緊隨著其他「兵鴉道」前進的步伐,朝張修的銃隊衝過去。

同時右側那支銃隊已經換排,銃手正點燃火捻再次射擊。

葉辰淵距離張修的銃隊卻還有一丈。已無法逃避這射擊一

正當燃燒的火捻迅速縮短之時,姚蓮舟卻帶著行動最迅速的十多人趕至,殺入了那群準備射擊的銃兵之間!

姚蓮舟的單背劍揮舞間,一氣連殺三人;其餘衛東琉和陳岱秀等人亦各自掀起血腥,全力阻止這輪射擊!

其他銃兵因這衝擊也慌亂起來,瞄準手銃的體勢被破壞。然而已經燃點的火捻沒有熄滅,這時在混亂的銃陣間四處亂射,八方揚起了士兵的驚呼和慘叫。三個跟隨姚蓮舟的武當弟子也在近距離中彈倒下。

因為這一截擊,只有原來五分之一的手銃仍然朝葉辰淵等人側面狙_。再有兩名「兵鴉道」好手倒下來,但損傷已比上一輪大減。

更重要的是:葉辰淵逃過了這一劫。

在文兆和唐諒護衛兩翼之下,葉辰淵的黑衣飄揚,再次施展出混合了「穹蒼破」要訣的「武當飛龍劍」,整個人像一隻飛鴉般投進了張修的銃陣!

「坎離水火劍」兩道青紅劍光交錯揮舞,貪夢地吸飲著人血。

張修呆呆站在陣中,完全被葉辰淵那超凡的殺人劍所震撼。他甚至看得有些著迷。

——這樣的威力……假如在禁軍裡,有五十個——不,三十個這種武者,配置在每隊之中,將會有許多用途啊……

只是張修不明白:葉辰淵千中無一的天分,武當派上乘武學的鍛鍊,再加上決戰過眾多高手的珍貴經歷,這三樣倶是世所罕有;三者並存於一人身上,更是無可解釋的機緣。要在世上複製多一個葉辰淵,相比要調練一支萬人健軍,其實還更艱難。

而這個活生生的奇蹟,此刻已臨到張修跟前。

葉辰淵紋著兩行刺青的臉一貫地冰冷。但當他把「坎水劍」刺進張修的咽喉時,心裡有著一點敬意:眼前雖然只是個武力平庸的校尉,但他的果斷指揮,卻的確幾乎殺死了葉辰淵。

張修離開了「坎水劍」發出冰冷青光的劍尖,身體仰倒地上,湧出喉頭的鮮血迅速把他的生命帶走。

——這場戰爭消磨了許多長年苦練的武當派武者之餘,同樣白白耗掉了大明軍隊不少青壯精英。

——而這一切,就是為了尊嚴。

張修躺在地上彌留之際,視覺和聽力都漸漸離他而去。

然而在最後的時刻,他感覺背貼的地面傳來一股震動。

這種特殊的震動,身為神機營武官的張修十分熟悉。

炮擊。

張修死前臉上泛起微笑。震動告訴他,軍隊裡有人的想法跟他一樣。這證明他是正確的……

下一刻,張修的屍體被炸得粉碎。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45
卷十四 山·火·海 第六章 死地

校尉張修並沒有猜錯。此刻暫時取代統帥位置的陳全禮將軍,想法跟他一樣:再給武當派的人如此肆虐下去,神機營士氣隨時全面崩壞,一旦潰逃起來更會蔓延全軍。

——縱使要壯士斷臂,也必須在這關頭制止他們!

不過相比張修,陳全禮身為副將階級,更能以全軍佈局的角度來看這危機:武當一旦衝破了神機營前部防線,繼而就會進犯居在二線的野戰炮隊。以近戰抵抗力而言,炮兵比銃兵更不如,武當隨時一口氣將鐵炮都佔據或剝奪操作的兵員?,失去野戰炮的神機營,士氣和戰志更將喪失無疑!

——既要止血,就要用最猛的火。

——哪管犧牲巨大。

陳全禮專貴於情報偵察,其任務向以果斷為先,放棄犧牲斥候探子是常有之事,故此他下起命令來絕不手軟。

——更何況樓將軍都死了,要說到追究罪責,已沒有比這更壞的事。果斷地殲滅武當,是眼前唯一的活路!

陳全禮下達炮_的命令時,沒有人敢說半句反對,也是同一原因。

此刻武當衝入了己陣,原本包圓「遇真宮」而布列的三面炮隊,自不可能全數都向武

當所在處發炮,而陳全禮亦不敢開動太大火力,以免造成失控的傷亡,於是只動用最接近的十口重炮,接連施放。

「遇真宮」正門外,被炮火轟得煙霧漫天。神機銃兵與混在其中的五軍營步兵四處奔跑逃命,怒罵聲比先前張修等人放銃時更要激烈。

——上面那些當將軍的天殺混蛋!要是給我活下來,我鐵定一刀做掉你們!

然而這麼想的士兵,許多都無法逃出被炸死的命運。

也有的銃兵眼看逃不了,就在原地朝著猜想武當的所在方向發射。他們只想,要是及早把武當的敵人殺光,將領才會停止炮擊,讓他們撿回一命。

一時炮轟裡又夾雜了斷續的銃射。屍體與殘肢橫飛。地獄的景象。

在這一切屠殺與混亂裡,武者之脆弱與凡人無異。

楊真如被炸得雙腿齊膝而斷,但在血液未流乾之前,他仍然用那柄從峨嵋山帶來的長槍支撐著想爬起來,結果只能跪在地上。他就此拄著槍死去,一動不動的身體猶如雕像。他從前的峨嵋同門,還有眾多長槍手,殘缺的屍身一一散佈在四周。

陳岱秀背項插滿了炮彈的碎片,腰脊骨也因衝擊而斷裂。他仍握著劍用手向前爬行了一段,直至遇上一個神機銃兵。

銃兵用手銃當作銅錘,朝陳岱秀的頭顱敲下去。陳岱秀很想以「武當形劍」之法先一步刺殺對方手腕,然而這個平日鍛鍊了無數次的動作,以他此刻破裂的身體已然做不出來。武當長劍在他手裡好像有千斤的重量,劍尖只微微向上舉了一寸;然後陳岱秀的頭殼就裂開了。

符元霸的右胸和腹部各被火銃擊中一彈,但身材碩厚的他依舊拖著斬馬朴刀,在煙霧裡尋找姚掌門所在。

——要保護他……只要姚掌門活著,這一戰我們就不算敗!

符元霸的腰帶已被鮮血染濕。他打了一個寒顫,繼續前進。

煙霧中他看見一個倒地的身影在蠕動。符元霸再走前兩步看清楚,才發現那其實是兩個人。

「兵鴉道」的同伴尚四郎正纏在一個士兵背後,兩腿交叉緊緊夾著他腰肢,雙手用厚鈍的鬼頭刀從後絞殺那士兵。士兵正在作最後微弱的掙扎,繼而全身軟癱。尚四郎仍不放鬆,直至最後士兵翻了白眼毫無反應,他才慢慢放開士兵爬起來e

這時符元霸看清楚:原來尚四郎大半邊臉已被炸得凹陷,模糊血肉間一隻眼晴早消失了,另一眼也插著一片尖石,已然完全失明。

「你是下一個嗎?」尚四郎如鬼的臉竟笑起來,舉刀向著符元貓。他雖目不能見,卻能應感符元霸接近。

「四郎,是我。」符元霸說。他一開口才發覺,自己的氣息比想像中弱,右胸背傳來劇痛。那顆銃彈將右肺打穿了,只剩另外半邊肺臟仍能呼吸。

符元霸卻沒察覺,尚四郎不止失明,耳朵也早被炮彈震壞。尚四郎突然就衝上來,鬼頭刀直刺符元霸的面門!

符元霸本能地舉起朴刀擋架,一接觸之下就發覺,手中刀竟然好像被吸進無底深洞一樣。符元霸當然知道這感覺是什麼。

——「太極」的化勁。

符元霸精修剛猛的「武當斬馬刀法」,「太極」的懂勁卸勁功夫遠不如尚四郎熟練,情急下只想用猛勁把刀掙脫,但他身受銃傷,血已入肺,一口氣突然提不起來,「哇」的一聲從口鼻間吐出鮮血!

尚四郎其實已然因炮擊的震盪而心智失常,唯有鬥爭本能仍在,鬼頭刀「太極」化勸一把符元霸的朴刀卸開,他竟撲上前去,左手扳著符元霸的肩頭,張開兩排已被炸至殘缺不全的牙齒,狠狠咬進符元餅喉頸!

符元霸喉頭被噬,立時露出猛獸般的表情,身體裡僅餘的殺氣被催激出來,拋去朴刀雙手抓著尚四郎的頭,拇指插進他早已看不見的雙眼!

尚四郎卻忍受著這劇痛,牙齒繼續緊緊噬咬。他心裡除了殺死面前的敵人,再無其他。

兩個鑽研上乘武技多年的同門,此刻卻在這荒謬的情景下,像一對野獸般作最原始的廝鬥。

符元霸與尙四郎維持著這樣的姿態先後斷氣,雙雙纏著倒下來。

◇◇◇◇

衛東琉推開壓在自己身上的兩具屍體,用衣袖抹去臉上的泥塵,慢慢爬了起來。

他深深吸進一口氣再吐出,感受全身有哪裡受傷。除了臉頰被炮彈炸飛的石塊割開了一道創口之外,衛東琉全身上下竟沒有受半點較深的傷害,連耳朵聽力也未受損。

衛東琉振一振手中雙劍,發現右手劍好像有些異樣。他垂下黑紅雙眼細看,原來劍脊中央被火銃的鉛彈擊中,那鉛子仍嵌在鋼鐵上,刃身因這衝擊而略彎曲。他右手虎口皮膚較薄處破裂流血,想來正是銃擊劍身的震力所致。他不記得剛才有這事情,也不明白為何長劍沒有脫手……也許只是劍士的本能吧?

四周轟炸和銃擊仍在間斷爆發。但衛東琉毫無畏懼,直挺挺地站著。他心想:既然剛才死不了,現在也就不會有事。

看著四周枕藉的死屍,衛東琉心裡竟對神機營的統帥有點佩服。在衛東琉心目中,這場戰爭不過是一場決鬥。不管用武功也好,火器甚至妖法也罷,決鬥就是各自用最擅長的武器盡力去殺死對方,沒有什麼公平不公平的。他心裡甚至對神機營的士兵沒有深刻的憎恨:我們只不過互相檔在對方的道路前罷了。

假如神機軍是一隻巨獸,剛才的武當派就是牢牢咬著牠一條腿的毒蛇;然而怪獸狠狠將自己的腿折斷了。衛東琉不禁對此由衷敬佩。

先前戰鬥的亢奮已冷卻。衛東琉的想法改變了,再沒興趣繼續對抗這頭大怪獸——明知已不可能勝利,他寧可保留性命,將來或許再有機會享受下一個戰場。

衛東琉如此想著,就在銃炮的彈雨中獨行,尋找脫出之路。

◇◇◇◇

另一個毫髮未傷的武當弟子是侯英志。他從地上爬起來,搖了搖腦袋,雖然沒有被g_擊所傷,感覺卻像給炸去了半邊魂魄,站起來時雙腿有點虛弱。

侯英志右手長劍不知丟飛到哪兒,又或先前刺在敵人體內沒有機會拔回來一已經不記得了……他將僅餘的兩尺短劍交到右手反握,身體保持低矮以躲避四飛的流彈,跨著大步儘量貼地前行。

這時他踢到地上一物。一6頭看去,是半邊殘屍,從其手中斷劍,可判斷就是「兵鴉道」的師兄唐諒。

葉辰淵不知生死。侯英志沒了這跟隨的對象,思考了一陣子,決定撥著煙霧尋找「遇真宮」所在:空闊的戰場上,只剩「遇真宮」是唯一的掩蔽,要逃出去就只有借助它。

這時他經過幾名士兵的屍體,也就從中撿起一頂軍盔戴上,又從死者腰間拔來腰刀,把短劍插在腰帶上。他想如此看來,自己比較像禁軍士兵,被敵人從遠處射擊的危險也許能減小。

——侯英志只比衛東琉要小幾歲,但求生的本能卻更強。

侯英志遠眺,好像從煙霧之間隱隱看見「遇真宮」山門的輪廓。他賭著走過去。假如誤入敵陣,那就只有認命。

◇◇◇◇

原本由張修指揮的銃兵,只餘二十多人在炮轟中生還,此刻他們早拋去手銃,彼此擠在一起逃跑,只希望能夠回到炮陣裡以求生還。

正跑出數步時,前方白霧中突然出現一個身影。

黑衣的。

銃兵顫慄。先前他們就見過這人:披散的黑長發,煞白的臉,眼下兩行奇特的咒文刺青……

葉辰淵一身黑色道袍已然破爛不堪,垂下散開時乍看有如烏鴉的翅膀。而前蕕然再次出現敵人,葉辰淵銳利的眼目馬上發亮。

黑色的翼振起。他的身體投向人叢。

泛紅的「離火劍」,輕易沒入一名銃兵的心胸。葉辰淵順勢半轉身,左手也揮向另一個士兵——這最簡單的雙劍招,他已習練過不下百萬次。

那銃兵完全來不及躲避,眼看就要成為葉辰淵另一劍下亡魂。

然而當葉辰淵的動作完成時,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沒有「坎水劍」。破爛的黑色衣袖下空空如也。沒有了左手。

輕飄飄的黑衣袖,拂過那銃兵面前。

雖是如此,銃兵仍因為葉辰淵這一「_」而驚恐得昏厥倒地。

其他人未看真葉辰淵已斷了左臂,以為他又殺一人,紛紛驚呼著四散奔逃。

葉辰淵呆呆站在原地,垂頭看自己的左袖一或者應該說,在看著那已經不再存在的左手。他一時竟無法理解眼前景象的意義,臉上沒有表情,只是一直盯著那空虛,似乎認為只要再多看一陣子,那隻左手就會再次出現。

——這是必然的事。我是雙劍葉辰淵。

◇◇◇◇

疏落陽光穿透茂密的樹葉,掩映間投落在霍瑤花的裸體上。

她雪白健美的身軀流著汗,好像不住在逃避什麼似地激烈搖晃,那扭動散發著令異性為之瘋狂的原始媚惑力。一邊的肩臂紋滿了咒文刺青,更使她顯得神秘而吸引。

霍瑤花雙手貼在一棵大樹上,支撐著酥軟的身體,閉起眼睛,聽著遠方斷續傳來一記記的炮火聲。

在她身後的商承羽垂著頭,發出像野獸的低沉嘶吼,把壓抑已久的慾望不斷發洩出來。

霍瑤花的臉泛成桃紅,卻始終緊閉著嘴唇,不願發出任何聲音。這是她此刻唯一的抵抗。

剛剛逃離楚狼刀派之時,霍瑤花曾經有一段日子,靠肉體誘殺男人維生。那時候她學會了怎樣忍受:其中一個最輕易的方法,就是把對方想像作另一個男人。

此刻她再次嘗試。很容易,想著一個沒那麼討厭的男人就行了,或者真正喜歡的……

霍瑤花很自然想起荊裂來。同樣在這種無人的山林裡,她跟荊裂曾經激烈地扭成一團,彼此嗅到對方的身體氣息,交換著熱暖的汗水……

那壯健的身影開始在她心裡出現。霍瑤花顫抖的櫻唇在微笑。可是漸漸她發覺有異。

——不對。這不是荊裂……

此刻不由自主出現在霍瑤花心靈裡的男人,竟換成了錫曉岩。

錫曉岩長著一邊長臂的赤裸身體,纖毫畢現於霍瑤花的想像世界裡。她現在才發覺,這段日子自己是這麼地留意他,因此想像起夾竟是如此逼真……

霍瑤花的心靈暫時脫離了樹林,飄向他此際所在:那遠處的戰場。

炮聲遠比之前疏落,意味著戰爭接近結束——不管是哪一方勝利。

霍瑤花想起剛才難過的分手;想起自己怎樣叫錫曉岩「不要死」……

——也許,剛才我應該跟他一起去。

在霍瑤花心裡,身後的男人,已經變成了錫曉岩。

她不再壓抑,發出放浪的叫聲。

◇◇◇◇

正當葉辰淵呆立在原地,看著自己不存在的左手同時,遠處一列神機營鐵炮,其中一座已把炮口和投射角度調整向葉辰淵所在,只待燃點發射,這位武當一代劍豪的軀體,即要在頃刻間粉碎。

卻在此時,一顆「炮彈」猛然從高投落在這列炮陣之間!

那並非真的「炮彈」。

而是一個像炮彈般飛落而來的人!

其中一名操作鐵炮的神機兵,被這猛烈飛來的人體砸個正著,肋骨碎斷死亡,旁邊正要燃點炮引的士兵也被這衝擊波及,丟掉火把倒下來!

除了被炮彈炸飛的人體之外,神機將士從來沒有見過,人會像這樣飛起來。

他們想像不到,產生這種力量的,不是火藥或任何其他器物。而是人。

這個人,接著就出現在他們眼前。

誰也不知道這人是怎麼潛到來炮陣測翼——先前神機營遭武當連番衝擊,陣勢混亂不堪,注意力全都放在前頭,竟沒能察覺這麼一個孤身闖入的敵人。

——其實他們不知道:從兵陣外圍衝到這兒為止,這個人手上那把藤柄長刀,已然沾染了三十八名士兵的鮮血。

神機炮兵不在最前線作戰,一直沒有從近距離見過武當弟子。此刻出現在他們眼中來襲者,彷彿一頭從山林深處突然冒出的猛獸:一身破爛的黑灰衣揚著陣陣風塵,衣袍上四處染了慘烈的血紅,那橫壯的身軀踏著又重又快的強勁步伐衝來,斜提的長刀刃尖幾乎刮過土

明明只是孤獨一個人與一柄刀,他卻挾帶著千軍萬馬般的霸烈氣勢,教士兵們一時為之窒息。

披散的長發之間,錫曉岩那徹夜未睡的血紅雙眼,散射出不屬於人間的殺氣。

還有濃烈的悔恨。

——為什麼我要離開?我應該跟他們一起戰鬥的啊!

這股積壓在他心裡的懊悔,彷彿轉化為實質的能量,乘著舉臂橫斬一刀,盡情發洩!兵荒馬亂之間,炮兵們沒有看清錫曉岩的奇特身材,只見站在最前頭那名負責推炮的兵卒,剎那間就失卻了頭顱!

藤柄長刀的光芒隨又反向劃回來,另一名炮兵的首級同樣往橫飛去。連續兩名死者距離錫曉岩皆尙遠,眾人無法理解他到底是怎麼殺人的,那一刻錯覺以為錫曉岩的兵刃能散射出傷人的「刀氣」,遠距斬殺刃尖未觸及的敵人!

——真正的原因當然是錫曉岩那天生比正常多了一節的怪臂;還有運使「陽極刀」時肌肉高度協調,令身體瞬間放鬆延長,增加了攻擊距離的後果。

炮列裡有一支二十五人的盾兵,負責危急時抵禦侵入炮陣的敵人,此刻他們才反應過來,迎上錫曉岩的方向!

當先兩名衛兵一手持盾一手提矛,迎面朝著錫曉岩急刺!

錫曉岩朝他們只揮了一刀,以刀背一氣就將兩柄矛槍擊開,那帶引的勁力令兩名士兵失足向前;錫曉岩乘勢衝入,左肘一記猛烈的靠撞,擊在左邊那士兵的盾上,士兵吃這一記,就像被猛奔的蠻牛撞中了,整個人倒飛向後,撞倒後頭數人!

另一名仆倒地上的盾兵,則緊接被錫曉岩一腳踏在胸前,胸骨連同數根肋骨隔著皮甲也被踹裂!

錫曉岩借這踏勢上前,長刃左右翻飛,那些亂撞成一團的衛兵,一個個被劇烈的斬擊砍倒,其中一人即使及時舉盾保護,但在剛絕的刀勢之下,盾牌反撞向目己頭顱,迅猛的勁力竟令他頸骨折裂!

錫曉岩的單純破壞力,恐已為當世武林之冠,完全在禁軍士兵的常識之外。二十五人的盾衛隊迅速減少了三分一。其餘衛兵拋卻沉重的盾牌,顫抖著雙腿逃命。

錫曉岩連天趕路回武當,越野攀山,緊接在千人大軍中獨自衝殺……他的無匹刀勢發揮到此刻,竟然都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彷彿有耗不完的體能。

支撐著他的,除了那股離棄了同門的悔恨之外,還有不斷迴蕩在他心裡的三個字:

霍瑤花那句「不要死」。

——當日我若不離開武當山向外闖,就不會認識她;也不會聽到這句話……

一想及此,先前那悔意漸漸沖淡了;代之是心胸裡燃起的一股令人安慰熱暖的澎湃生命力。

帶著這股新的能量,錫曉岩的身影,臨到眾多神機炮兵面前。

此刻士兵們眼中看見的,不再是一個長著半邊怪臂的人。

而是一個會行走的噩夢。

◇◇◇◇

姚蓮舟茫然獨自一人,走在蒼茫的戰場之上。

這時刻,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寂。

四處仍傳來間斷炮轟的震動。瀰漫不散的白霧,令他無從分辨該往哪方。姚蓮舟手握.象徵著他與公孫清師徒因緣的「單背劍」,一步一步無目的地走著。

眼前甚至看不見一個敵人。遇到的就只有接連的屍體。

沒有半個武當弟子在身邊。這事實令他感覺一陣寒冷。

身居武道世界的極峰,是一件寂寞的事,然而那種孤寂,跟此刻他感受的不一樣。

失去武當派。現在終於成為事實之後,姚蓮舟方才真正體會到那意義。他的命是公孫清撿來的;從物移教「試藥童子」,到穿上掌門白袍的武當第一人,他人生的一切都在這個地方。

——不對。不是地方。是人。真正的武當派,就是一群人而已。

現在姚蓮舟已然徹徹底底失去了他們;而把他們送上這條路的,正是他自己。

可是到了這個時刻,姚蓮舟仍然沒有絲毫的後悔。要是再來一次,他知道自己還是會這樣決定。這決定,也是武當派教會他的。武當的生存之道,本來就只有這麼一條。

死亡之道,亦然。

姚蓮舟忽然回想起在西安「盈花館」之時,少林了澄大師向他說過的話:

——剛則易折。武當行事之道,一往無前,將來也許會招來更大的禍害反噬。

姚蓮舟心裡不禁冷笑。

——可惡,給那秀驢說中了……

即使明知是必然的宿命,姚蓮舟還是難抵這最後孤寂之苦。

——一個人……只要給我遇上一個仍然活著的弟子也好……

可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看見的只有一具具淒慘的武當弟子屍身。

——葉師兄,你在哪兒?……丹雷……岱秀……誰也好……

姚蓮舟想著一個接一個名字時,突然有三個字閃現他腦海,頓時教他心頭暖熱。

那卻卻非武當弟子之名。

——對……我這一生裡,並非只有武當。還有一個人。還有她。

好想、好想再見她一面。

然後在前方遠處的迷濛煙霧之間,一個嬌小的身影就出現了。

世上能夠令武當掌門姚蓮舟驚訝的事情很少。但此刻他吃驚得全身都顫抖起來。

對面出現的,是他熟悉無比的身影。只因他曾經擁抱那身體許多次。

衣衫破損、松發凌亂的殷小妍,踏著一雙鮮血淋漓的赤足,現身在姚蓮舟前頭數丈之外。

姚蓮舟一生從沒見過什麼幻象。幼時為了克服物移教奇藥的折磨,公孫清教導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控制自己的身體與心靈。二十多年來的修練,他都致力於掌握自己的每一寸筋肌、每一條神經與每一時刻的思想和情緒,以達平衡自在之境。無隙可乘的巔峰武技皆由此而生。即使是需要藉助想像力的「借相」功夫,他亦完全控制在自己理智的範圍之內,從不任其失控。

可是姚蓮舟首次無法確認,現在自己眼前所見的殷小妍,到底是真是假。

因為太不可能了。

殷小妍看見姚蓮舟,明亮的雙眸也瞬間瞪大了。她同樣地不敢相信,走到這戰場裡來看見的第一個武當人,仍然就是姚蓮舟。

——殷小妍穿越戰場走到這裡來,途中竟沒有遇上半個禁軍士兵,也未受銃炮傷害,實在是非常令人訝異的奇蹟。

從「雲羅舍」足下不停一路走來,殷小妍已是筋疲力竭,丟了鞋的雙腳每走一步都痛得像火燒。四方修羅場的恐怖景象令她驚懼不已?,耳邊的斷總炮聲每記都震撼她心坎。

可是她仍然走下去。只為了一件事情:

找侯英志。然後跟他死在一起。

如今看見姚蓮舟,殷小妍雖然一奇,卻並沒有像姚蓮舟那種恍如隔世的喜悅。因為她心裡只有另外那個男人。

姚蓮舟加快腳步走過去,同時看見殷小妍正遙遙向他說話。

失去聽力的姚蓮舟,聽不見殷小妍在說什麼,也無法從嘴唇的動作讀出來。

姚蓮舟心想:不管她說什麼,也是在跟我說。只要知道這個就夠了。

想到這裡,他不禁露出罕有的燦爛微笑。

然而殷小妍向他呼喊的說話其實是:

「侯英志在哪裡?」

姚蓮舟笑著向殷小妍走過去。他只想馬上將她緊抱在懷。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然而就在這瞬間,殷小妍看見姚蓮舟身後發生巨大的變化。

姚蓮舟披散的黑髮,與那襲已然變成淡淡灰黃的掌門道袍,剎那間被劇猛的風捲得揚起。姚蓮舟的身體離地向上飛起來,好像被許多看不見的絲線硬生生拉扯出去。

縱使擁有天下無雙的「太極拳」聽勁與柔化功力,姚蓮舟亦不可能卸去這超乎人類力量的衝擊。天地彷彿在他眼前顛倒。頭腦、內臟和全身骨節剎那承受激烈的震盪,似乎整個人快要從中央裂開來。眼珠因強大的壓力充血暴突,繼而視力中斷。鳥腔內微細的血管一起爆破,鮮血溢進已經窒息的喉間。「單背劍」自無力的手指間脫出飛去。

炮擊的爆風在下一刻捲到殷小妍面前,她掩面閉目,再看不見飛到半空的姚蓮舟。衝力令她重重跌坐在地上。無數飛射的砂石打得她撲臉生痛。

爆風散去後許久,殷小妍才定下神來,再次睜開眼睛。炮彈落下的位置距離她尙遠,未有令她受什麼傷害,呼吸平復下來後,她四處張看姚蓮舟的所在。

只見那白衣身影就伏在她身後不足七尺處,一動不動。

殷小妍爬起身,顫抖著一步步走向姚蓮舟,心裡異常驚懼。雖然姚蓮舟已經不是她最愛的男人,但始終是把她從妓院帶走、改變了她生命的恩人,也是她至今在武當山上曾經最親近的人。

——而旦不是因為他,我就沒法遇上英志……

殷小妍走到姚蓮舟跟前跪下來,輕輕將俯伏的他扳轉過來。看見他的模樣,她不禁又害怕:姚蓮舟的臉滿是刮破和碰傷,眼目、耳鼻和嘴角都流著鮮血。

殷小妍憂心地探索姚蓮舟的脈搏和氣息,大是驚喜。

一一一還活著!

殷小妍流出眼淚,不禁俯身抱著姚蓮舟沒有知覺的身軀。

——我就知道,你不是這麼容易殺死的男人!

可是面前又放著一個難題:她要怎麼救他走?

殷小妍出身市井,又曾在妓院為婢僕,並不如外表柔弱,那次西安之戰,她也曾經背著身材比自己還要高大的書蕎姊姊走出「盈花館」,然而姚蓮舟這麼一副強健的武者身軀,卻要遠比書蕎沉重得多,而在這空曠的戰場上,要帶著他逃走更是絕無可能。

無助地跪在昏迷的姚蓮舟身旁,殷小妍務然回憶起那天在「盈花館」的情景:在那幽暗的房間裡,在死亡籠罩的時刻,世界只有他們二人。就像現在一樣。

殷小妍無法抑止眼淚。這時刻她察覺了,自己對姚蓮舟竟是如此無情:能夠跟一個人同生共死,完全將自己的生命交託給對方的感覺,在這世上並不是那麼常有。

——而我卻在不知不覺之間放棄了……

當殷小妍凝視著姚蓮舟沒有表情的臉時,兩個士兵的影子正悄悄自她後面接近。

◇◇◇◇

將姚蓮舟蹦飛的那口鐵炮,因為發射的力量而向後震退,操作的炮兵協力把炮穩住,並拖回原來的位置。

同時排在旁邊的另一台盞口大炮已然裝填完畢,隨時在長官的號令下燃放。炮隊的指揮校尉李康平,心裡一直數算著這輪發炮的次數。他想大概差不多了,在這樣的聯轟下,武當派的人相信已掃除了十之八、九,接下來就該停炮,並出動步兵去清剿殘餘。

——還有,去救僥倖沒死去的自己人……

李康平一想及此,不禁搖頭嘆息。他估算被己方炮擊殺死的禁軍,沒一千也有六、七百人。這絕對是一場慘勝。

——回到京師後,上面的將軍恐怕許多要換人……有的甚至要人頭落地……

戰事很是短促,甚至還比不上平日操練的時間。但李康平跟部下都感到前所未有地疲倦。似乎面對武當派這些傢伙,一個對刻也像一天般漫長。

——還是因為犧牲戰友的罪疚感格外沉重?李康平不知道。

部下示意那口裝填好的鐵炮已檢査完畢,隨時可以施發。

李康平正要下命令,同時卻見前頭煙霧之間出現一個人影,在炮口前方的無人空地直線奔來!

人影走得更近,眾炮兵看見來者,只覺如目擊奇景:個橫壯碩厚得有如大鐵球的漢子,急奔而來的速度相當驚人,身軀的輪廊在他們眼前迅速變大!

桂丹雷那頭像獅鬃般的亂發飄蕩著,好像一堆憤怒的火焰。他左前臂上仍然穿著半個已然殘缺的戰盾,隨著奔跑而前後擺動。那壯碩的身軀每一寸肌肉都在動,嘴巴大口大口地貪婪吸著空氣,再如風箱般猛力吐出,與平日修練「太極拳」時沉穩舒泰的姿態大不相同,毫無保留地消耗著體內每一點滴的力量。

只要仔細看桂丹雷的狀況,就明白他為何如此:他的右半張臉到處插滿了炮彈碎片;右拳被炸斷了三根手指?,厚重的腹部裂開了一道創口,此刻草草用腰帶包紮著,已然被血水染透……

但最要命的是喉頸處。一截木槍桿的碎片,深深插了進頸內,他每次呼吸都有空氣從那破口處漏出來——這是桂丹雷要如此大力吞吐氣息的原因。

這位武當「鎮龜道」頂尖拳士的生命,已然走到最後時刻。

「怎麼辦?」副手急問李康平。

李康平一時被桂丹雷的模樣鎮住,沒有下令炮陣衛兵上前截擊。桂丹雷還有三丈就衝到前面滅e

擔當炮兵的從來習慣遙距殲敵,絕對不想與武當派的任何一隻怪物碰頭;瞧著桂丹雷衝近,所有人都被強烈的恐懼淹浸。

負實燃放鐵炮的士兵,想也不想就燃點了炮引。

——把這怪物轟掉!

李康平欲阻止,卻見藥引已燃點,正在迅速縮短,他與眾人慌忙躲避!

——炮彈在近距離打中人體,誰也不知道後果如何,隨時波及炮列間的眾兵!

桂丹雷卻依舊直線朝著炮口狂奔,同時咧開大口狂笑。

心裡對武當師門作最後的感恩。

鐵炮即將爆發。炮彈若是迎面射至,桂丹雷即使有再厲害的接兵器手法,再加上「太極」「引進落空」的深湛功力,亦絕對不可能接下來。

然而最後一刻,他雙足一蹬離地,整個巨大身體飛跳往炮口前!

落下之際,桂丹雷運使平生練就的沉厚拳勁,雙手一同擊打在炮管前端上方!

鐵炮用以鎖緊角度的軸承,竟因這一擊彎折,整座鐵炮失衡前俯!鐵炮爆發的一刻,炮口變成朝向前方的地面。

近距離的炮彈爆炸,把李康平和二十多個士兵都捲入,並將旁邊五口鐵炮震倒,其中兩口被破壞廢掉。

桂丹雷大半的肉體化為灰塵,與那武者不屈的精魂,一同升上天空。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46
卷十四 山·火·海 第七章 終戰

從後接近殷小妍的那兩個禁軍士兵,都是在炮擊上慌不擇路撞到這裡來。

突然在漫天煙霧之間,看見一個嬌弱女子,跪在滿目瘡痍的戰場中央——如此不真實的景象,令兩人都瞬間呆住。

可是走得更近之後,看見躺在女子身旁那個白衣人,他們眼晴裡立時閃出亢奮貪婪的光芒。

禁軍士兵當然都沒有見過武當掌門長什麼樣子,然而每個人都聽過這襲白袍,更知道拿到穿著它的這個人的首級,能夠換取得到什麼……

當殷小妍察覺回頭時,兩柄軍刀的光芒,已然映在她無助的淚眼裡。

她無聲地看著這兩個目露凶光的男人。

——結果我還是沒法再見英志一面。

殷小妍認命地閉起眼晴。她這般鎮定的神情,反而令兩個士兵一時無法下手。

這時自更後方的數丈外,出現了第三個士兵。二人在戰場亂走,早就如驚弓之鳥,遠遠就察覺有人接近,見到對方戴著跟自己頭上一樣的戰盔,這才寬下心來。

「你走運了!」其中一名士兵向那新來者高叫:「再晚一步,我們已經下手,你就沒得分了!」

「等一等。」另一人抗議說:「按軍功陞官的話,大家一起上去我沒話說;可是那筆賞金,他不該分。是我們先找到的……」

那名新來者一直沒有答話,只是默默走過來。

兩個士兵這時才發現不對勁。

——那衣服……還有,左手拿著什麼……?

二人還沒來得及多說一句,新來者已衝到他們前方不足七尺之距。

殷小妍沒看清發生什麼,只見刃光連續的躍動,一個士兵失去了頭顱,另一人則捂著咽喉,掙扎幾步之後倒下來。

殷小妍驚訝地看著兩人頃刻間化為屍體,再看看那第三個士兵。

當那個「士兵」將頭盔脫下來時,殷小妍一時竟認不出侯英志的樣子。

因為太不真?

在這裡與殷小妍相遇,侯英志的訝異程度絕不下於她。可是在這種生死關頭,他已經沒有心情琢磨這種巧合.,也再沒有任何顧忌和壓抑感情的必要。侯英志很自然就問她:「你來找我?」

殷小妍坦率地點點頭。

侯英志將沾血的短劍插在腰帶上,伸出左手把殷小妍牽起來。兩人無言緊緊相擁在一起。

殷小妍心裡想,就算死茌此刻也不枉。

侯英志想的卻是,自己更有活下去的理由。

侯英志放開殷小妍,轉而垂頭看躺在地上的姚蓮舟。

「他還活著嗎?」侯英志問。

「是的!」殷小妍焦急地回答:「你會救他嗎?」

侯英志俯視昏迷的掌門,默默思考。

本以為武當已經徹底毀滅了,可原來還沒有?,只要這個男人一天活著,武當派武道就仍然保存在他身體內,他等於是一部會行走呼吸的武當秘籍!

——假如救了他……那豈非等如將這部秘籍掌握在手中?

侯英志那雙有如餓狼的眼睛頓時亮起來。本以為已斷絕的道路,如今又再重新出現面前。

再看殷小妍,侯英志皺了皺眉。他可沒有忘記,自己剛剛才在昏迷的姚蓮舟跟前,奪去其所愛的女人。

「之後他知道你跟了我,也許會殺我。」侯英志冷冷說。

殷小妍一時沒有想到這矛盾,不禁看看地上的姚蓮舟。要就此拋棄他嗎?殷小妍做不到。姚蓮舟怎說也待她很好,更徹底改變了她的命運。

「不,他不會的!我很瞭解他,他絕對不是這樣的人。」殷小妍急說。這確是實話:在她心目中,姚蓮舟不是那樣。

侯英志細心思考:要是成功了,自己將對姚蓮舟有救命之恩;武當破滅後,姚蓮舟首要願望自是復興門派,兒女私情必然放在一旁,對每個生還的武當弟子都將十分珍惜……

想到將來可能得姚蓮舟親自傳授上乘武藝,侯英志渾身都火燙起來。雖然帶著一個昏迷傷者逃走——而且是敵方首要捕殺的對象——將令自己身陷更大的危險。但這絕對值得一賭……

「好吧。」侯英志決斷地回答殷小妍。

殷小妍聽了大喜,並不知道侯英志心裡的盤算,還以為他是在自己的懇求下才答應此事,心裡對侯英志又多喜歡了一重。

——這個男人,我沒有挑錯……

侯英志著殷小妍幫忙,將姚蓮舟身上那襲太過顯眼的掌門白袍脫下收捲起來。殷小妍又將剛才被炸飛到遠處的「單背劍」撿回,交給侯英志。侯英志看看仰慕已久的掌門佩劍,將之斜插在腰帶前,然後將姚蓮舟背起來。

這時他察覺神機營的炮擊已經停止了。他無法知道這是錫曉岩和桂丹雷造成的結果,只道是敵方將領下的命令。

「快走。對方停了炮,敵兵隨時再大舉來掃蕩。」侯英志身材不算特別高大,姚蓮舟對他來說有些重,但他畢竟受過極嚴格鍛鍊,仍能行走自如。

殷小妍緊隨在後,擔心地問侯英志:「我們……會沒命嗎?」

侯英志朝著估計中的「遇真宮」方向走,目不轉晴地盯著前方。

「沒事的。」侯英志堅定地說:「就像過去每次一樣,我都會照樣活下來。」

◇◇◇◇

葉辰淵並不知道自己何時昏迷,當他醒來時發現自己正上下顛倒,面前近貼著一個男人的腰背,隨著急勁的每一步,與自己的臉輕輕相碰。

武當派的首席戰將葉辰淵,平生第一次如此無助地被人馱在肩頭上。可是他太虛弱了,沒有抗拒的餘地。

他伸頸「仰」看地面的方向,瞧見自己的雙臂垂向地上。說是「雙臂」,嚴格說只得一條右臂,左邊則只餘上臂半截,斷口處已緊緊包紮止血。

——我仍然活著。

想到這個事實,葉辰淵的視線從斷掉的左臂移到右手。他慢慢屈曲五指,直至緊握成拳。雖然有些發麻,但那隻右手並無受損,每一根手指都完好。

——很好。

只要活著,葉辰淵知道自己就要繼續握劍。不管是一柄還是兩柄。假如右手也斷了,就用牙齒去咬。

直至而前再沒有敵人那一天。或者自己死去那一天。

錫曉岩負著葉辰淵,朝武當深山密林的方向奔跑過去。他通紅的雙眼,流著無聲的淚。

在戰場上,他遇見一具接一具同門的屍體。有的認得出臉孔和兵器,有的則只從殘屍的衣服辨出是武當弟子。

唯一找到的生還者,就只有被砍斷一條手臂的葉辰淵。至此錫曉岩放棄了搜索,只把副掌門救起來逃出了戰場。

同時他知道:從今pa始,自己背負著何等巨大的使命。

走著時錫曉岩想:現在自己終於明白,那些被武當消滅了門派的人,到底是什麼心情了。

其中一個就是南海虎尊派的荊裂。從此錫曉岩自己也要走上跟荊裂相同的道路了——而且復仇的對象還要更大。

相比起來,荊裂和虎玲蘭在他生命中已經不再那麼重要。以後也未必會再相見。錫曉岩心裡暗暗有些釋懷,卻也有點可惜。

這時候他又再無法自制地想起霍瑤花來。她那有點冷酷卻又美麗的臉,此刻在他心中,竟比虎玲蘭還要鮮烈。

——原來剛才戰鬥時那感覺不是假的……

錫曉岩苦笑。

——我下山本是為了找一個女人;可是原來那只是為了令我遇上另一個女人嗎……?然而這一切都已太遲。今天開始,他的心再容不下任何其他的感情。

除了復仇與重振武當的悲願。

錫曉岩馱著他所崇拜的葉副掌門,消失於武當山林之中。

◇◇◇◇

波龍術王巫紀洪最令人畏懼之處,並不是他的劍術與輕功,也不在他的殘忍與狂暴;而是人們總無法確定,他這種瘋狂到底是真實的性情,還只是掩飾心計的手段。

即連跟隨他已久的師弟梅心樹,或是鄂兒罕和霍瑤花等親信,也看不透這個人。他能夠跟江西一地的貪官結成販賣「仿仙散」的周密線網,大做發財的生意,但同時又會隨便一句就命令手下去屠村,只為了收集物移教傅說中的「幽奴」;他一些看似無謀狂熱的暴舉,卻原來是經過精密的計算;你搞不清楚他宣揚的物移教義,他自己相信與否;恐怖殘虐似乎是他威嚇世人的手段,但你又會發現他確在真心享受那時刻……

難以捉摸的動機,無法確定的行事準則,沒有底線的殘酷……這才是他最教人害怕的地方——不管是敵人還是部下。

波龍術王極少在人前暴露出自己真實的情感。上一次已經是在「清蓮寺」,他被「破門六劍」趕到絕境,幾乎圍攻殺死,情急之下顯露出恐懼。

而現在,卻是另一次。

當他在濃密的樹林之間,看見那久違的身影之時。

巫紀洪遠遠看見那個上身赤裸的男人,蕕然感覺雙膝發軟顫抖,全身皮膺都因激動而冒起雞皮疙瘩來。淚水凝聚在眼眶裡。

七年來無時無刻的盼望,此刻終於成真。

巫紀洪急忙取下背上那柄以厚布包裹的武當長劍,卻因緊張而指頭笨拙,好幾次才解開胸前的扣結,又幾乎把劍弄丟到地上。身為以靈巧著稱的武當派前「褐蛇」,這是難以想像的事情。

好不容易把劍抱在胸前,巫紀洪恭謹地一步步走過去,眼晴時刻瞧著前方那人,似乎生怕看見的是隨時再一次消失的幻象。

跟隨著他而來的兩名寧王府護衛,看見平日倨傲狂妄的波龍術王突然變得馴如羔羊,不禁大感訝異。

他們跟許多同伴,在南昌接受巫紀洪的訓練已有一段時日,又受到他的藥物操縱,早已成為其個人親兵,對他的行為很是熟悉。巫紀洪即使遇上寧王爺親自來視察操練,也從不像其他投在王府的食客武士般卑屈逢迎,甚至竟敢在王府裡沿用「術王」這外號向下一自稱。

——曾經有寄身王府的武者對巫紀洪不滿,在寧王跟前出言指責。結果在他的武當劍出鞘後,那人再無說話的機會。目睹巫紀洪武技的寧王朱宸濠,對他看重有加,自亦容忍他的倨傲。

然而此刻,波龍術王面對這麼一個赤著上身、下體圍著一件襤褸爛袍的男人,姿態竟是臣服至此!

——術王連人馬和貨物都暫時丟下不管,也要親自上來武當山,原來就是這個原因……

巫紀洪率領寧王府護衛,在四日前已到達了神機營在武當山腳的駐地。憑著錢寧大人交付的錦衣衛文書,他們得以直入軍營,跟早在京城買通的禁軍將領接頭,接收了一批「廢棄」的火器銃炮。

——所謂「廢棄」自然是假的,受賄的神機營將領在京城時已經修改了相關紀錄,將這批完好的火器列作損耗失靈之物,在文書上已被拆解為其他銃炮替換用的部件,事實上則借這次出兵之便偷運南下,最後悄悄流入寧王府的軍器庫。當然這等大逆當誅的勾當非同尋常,寧王花費了巨額的錢財方才成事,而居中策劃的錢寧亦收取了巨大的好處。

該批火器此刻卻仍與大隊護衛在山腳小鎮等候著。巫紀洪不惜擱下如此重要的貨物,

也要親身上來武當山迎接故人,可見在他心裡,這人的份量遠比威力強大的神機銃炮重要得多。

兩名護衛隨著術王上前時,不禁好奇地打量那男人。

他們的視線一瞧過去,商承羽藏在盤捲亂發間的雙目馬上就對過來。眼神一接觸之下,二人只感一股強烈的寒意自脊樑生上來,那可怕的感覺比第一次看見波龍術王那雙奇大的眼睛還要厲害。他們被嚇得馬上垂頭瞧向地上。

走近時巫紀洪看清了商承羽的模樣,相比七年前分別之際,他察覺商師兄的面貌滄桑了不少。暴露的上身皮膚蒼白得可怕,肩胸的骨架依然S,但卻比巫紀洪還要瘦削,肌肉明顯萎縮嚴重。此刻不知何故,商承羽袒露的胸腹上滿是汗珠。

巫紀洪永遠無法忘記,七年前商承羽進入「真仙殿」與姚蓮舟決鬥時,那副自信十足的風華;如今眼前這張臉,比從前遠為蒼白,眼晴也好像更渴睡更疲倦,然而蘊藏其中的懾人力量,卻並未被年月消磨而失去。

巫紀洪激動極了。假如他是在地上宣揚教義的先知,商承羽就是他的神祇。

他在商承羽跟前跪下來,雙手把長劍舉在面前,以沙啞的聲音發出期待已久的呼喚:「商師兄……」

商承羽睨視巫紀洪。接受這等敬畏的迎接,對他而言是理所當然的事。

他伸手接過長劍,解開厚布露出劍柄,將劍拔出鞘數寸。寒光映進他的眼瞳中。再度掌握久違的武當劍,那手柄的觸感與鋼鐵的重量很是熟悉。

然而商承羽並沒如巫紀洪想像中那麼感動。他甚至沒有完全拔出劍來,檢査自己的佩劍是否鋒利如昔,只是左右略看了看,就馬上還劍入鞘,交回給巫紀洪,並示意他站起來。

巫紀洪替商承羽保存這柄劍已久,得到的卻是這般冷淡反應,他心裡並沒有半絲失望——只要是商承羽師兄說的、做的和想的,一切都正確。

巫紀洪收劍站立,這時才發現商承羽身後一株大樹旁的地上,躺著一具輕微蠕動的雪白裸體,仔細一看,竟然就是霍瑤花,此刻似乎力竭失神,蜷曲著身子睡在地上。

看見霍瑤花與商承羽都一身汗水淋漓,巫紀洪自然知道剛才二人在樹林裡發生了什麼。巫紀洪雖知道霍瑤花跟著錫曉岩趕來了武當山,但突然發現她獨自與商師兄在一起,仍不得不感到驚訝。

商承羽馬上察覺巫紀洪有異。

「她不是你的手下嗎?」

「從前曾經是的……」巫紀洪回答:「可是……」他不知道該從何解釋。

商承羽一聽,再看見虎玲蘭並未隨巫紀洪同來,就知道自己被這兩個女人騙了。只是他並不在乎——只要跟將來志業無關的事情,都不值得他多花心思——他向巫紀洪擺擺手,示意不必再談。

「那以後她就是我的。」

巫紀洪聽了點頭應允,心裡沒有半絲不捨。

「商師兄……姚蓮舟的武當派,今天要消失了!」巫紀洪微笑著說,同時指向遠處「遇真宮」的所在。

商承羽聽了,卻仍只是淡淡地點點頭,就跟剛才拿到武當劍一樣。這次巫紀洪不禁奇怪。

商承羽看看巫紀洪身後兩旁護衛。從他們眼中,他同樣看見服食「昭靈丹」的痕跡,似乎是巫紀洪的親兵。不過為防萬一,還是向巫紀洪投了個眼神。巫紀洪會意,吩咐兩人離開,走到聽不到他們對話的距離。然後商承羽才開口。

「武當這事情……是你促成的嗎?」

「有一點吧。」巫紀洪笑著說。當下他就將自己投身南昌寧王府之事告訴商承羽,包括他在寧王跟前大力舉薦「藏在武當山上一個不世出的奇才」。

巫紀洪繼而述說,寧王謀士李君元如何借助錢寧的影響力,促成「御武令」風波,並因此導致朝廷討伐武當派。寧王府從中得到的利益,除了藉機買到珍貴的神機火器外,就是招得商承羽出山扶助。

「本來我還認為,可否趁這機會,也招攬一些武當同門加入我們這邊……」巫紀洪嘆息:「可是我來此途中,遇上錫曉岩師弟——你記得右手很長那個小子嗎?就知道很渺茫。他們全部對姚蓮舟那套深信不移。大概現在都已經死在禁軍的炮口前了吧?真是一群無可救藥的傻瓜。」

商承羽聽了巫紀洪講述一切經過,心裡在喑自思考。他雖被隔絕塵世已久,但對這等謀略並未失去判斷力。

——那個錢寧聽來雖然很厲害,但說到他能鼓動皇帝出兵對付武當,似乎有點牽強……其中必然還有什麼特別的事情或人物成就此事……

——寧王府這李君元,雖然並非從頭到尾操縱策劃,但他能把事情導向這個結果,看來是個直覺很強的人……這傢伙不簡單……

商承羽想了一陣子,再看一次那兩名護衛確已站遠,便問巫紀洪:

「你跟的這個寧王……他想造反做皇帝?」

巫紀洪重重點頭:「事在必行。」

商承羽聽了,默然冷笑。

巫紀洪有點憂心,不禁問:「商師兄……我投靠寧王……做錯了嗎?」「沒這事。」商承羽拍拍他的肩:「紀洪,你做得太好了。」

巫紀洪受這一句,又再激動得想哭。

「師兄……此後你打算,怎樣重建我們心目中的武當派?」「武當已經過去了。」商承羽說:「在我心裡再不重要。」

這話聽進巫紀洪耳朵裡,異常震撼。

「可是我們……」

「我們就全力扶助寧王奪取天下。」

商承羽說時,那雙渴睡的眼晴,肆意地散射出狂傲的慾望光芒,連波龍術王見了都不禁心驚。

「然後到那一天,我們就輕輕鬆鬆地從他手上把天下拿過來。」

——大明朱姓子孫,也只是我通向「天下無敵」那彼岸的一條船。

巫紀洪聽了為之語塞,然後有點明白,剛才商師兄何以重掌武當劍卻如此冷漠。

「你忘記我從前說的話嗎?」商承羽又說:「什麼『武當派天下無敵』,格局太小。是不是武當派,有沒有武當派,真有那麼重要嗎?」

商承羽伸出手掌,五指緩緩收卷握成拳頭。

「把天下都掌握在手裡——真正的「天下無敵」,從來只有這一種。」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46
卷十四 山·火·海 第八章 擂台

荊裂躺臥在船艙的甲板上,身體與心靈都完全放鬆,承受著那輕波細浪的搖蕩,思想進入了深沉的狀態。

從少年開始久經大海漂泊的歲月,荊裂早將舟船視同己家,飄蕩在不斷的波浪之中,那感覺既教他心胸舒泰,又有些微微亢奮——只因每一次涉足江海,就是人生裡新一次的歷險,前赴未知的領域,探取前所未得的東西。

而此刻,也是一樣。

他輕輕閉著眼睛,想像自己與身下的小船融成了一體,在水波中沉浮起伏。那擺盪似有固定的節律,但總是在你以為抓住了的一刻又突然變更。正是這種不安定的感覺吸引了我,荊裂心想。安穩的人生從來非他所願。不思一動,於他而言雖生猶死。

——也許因為我本來就是大海的孩子吧。

荊裂失笑。有的時候他確實這麼想像。當然他心裡知道這是多麼愚蠢。不是的,荊裂對自己說。你是某個女人生下來的。只不過偶然把你遺棄在海岸而已。

荊裂從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什麼人,也從沒有想過要尋找他們。在義荊照撿到他之前,仍是幼嬰的他一無所有,也不屬於誰。荊裂心底裡並不討厭上天這個安排:當你什麼都沒有,也就能自由去追求天地間任何的東西。

於是有的時候佌寧願相信,生下他的就是大海,再給沖上了陌生的海岸。流浪到滿刺加那一年,荊裂聽一個老船伕說過一個當地的古老傳說:大海下面其實住著一個女巨人,她每天都不停地生產,在無間斷的陣痛裡,她的掙扎揚起了海浪,吶喊的叫聲化為了海風,每天誕生下的孩子結果都在海裡粉碎,化為千萬的游魚……荊裂很喜歡這個故事。

當然荊裂也知道這個「母親」暴烈的一面。流浪在海岸諸國的九年間,他不止一次險些葬身狂暴的浪濤裡。在那種巨大的力量跟前,自己累積的一切武藝和鍛鍊是何等渺小。然而這並沒有令他感覺人生的虛妄,因而放棄了追求之路,相反他在大海裡領悟了一件事:凡誕生的終歸壊滅;生命的意義不在乎你能把壊滅延遲多久,而在乎浪濤的高峰與低潮之間,你是怎樣渡過。

於是他忠於自己這個信念,走到今天。

荊裂張開眼來,看見的是木搭的低矮船蓋。從水面折射而來的波光在木板上晃動。

十二月的湘潭不算格外寒冷,但為了保持身體溫暖,荊裂身上蓋著一條毛毯。他將之撥開,在甲板上坐起身來。

「你醒啦?」一直坐在他身邊的怪醫嚴有佛問,那張胖臉神色凝重。

「我沒有睡。」荊裂微笑說:「只是費神。」

「也是的。」嚴有佛點點頭:「要是這樣的關頭也睡得下,那可真是怪物了。」

荊裂卻聳聳肩:「真要睡的話,我倒還真睡得下。」

嚴有佛呆了。但他仔細看荊裂的神情,確實沒有絲毫焦慮。這一點沒有人能騙得了嚴有佛,畢竟這麼多年來,他已經見過太多面對生死關頭或是手足殘廢的人來求助。沒有人能在他面前強裝鎮定。

——這傢伙,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你準備好了嗎?」嚴有佛說著,從身旁一個衣箱裡取出一堆黑色的緞帶來。

荊裂點點頭,脫下了上衣。

在他袒露的胸膛上,左側心口處有一片黑色鮮明的刺青,刺的是一頭踞勢欲撲的猛虎。

荊裂的新刺青不止這一處,還有左邊小腿近著腳踝的位置,圍繞刺著一排洶湧浪漓的圖案。

這兩個刺青背後都有意義:腿上的浪濤,是紀念他目創絕技「浪花斬鐵勢」;至於左胸上的老虎,自然是表示將一個名字裡有「虎」的人放在心裡……

嚴有佛展開捲起的黑緞帶,開始仔細地包裹在荊裂的左肩上。

荊裂兩處關節重傷,經過嚴有佛的「刀針」及藥物治療,加上圓性所傳少林「易筋經」的功法調理,以及荊裂自己努力重新鍛鍊之後,確實已恢復了活動及發勁能力。然而兩個關節所受的損害並沒有因之十足復元,用力過多或過久依然會出現痛楚和痠軟的狀況。

為了加強兩個關節的支撐,嚴有佛想到一法:以布條繞纏包紮到荊裂身上,減少發力猛烈時關節筋腱所承受的壓力和拉扯。

在湘潭林立的牙行貨倉之間,嚴有佛千挑萬選,才找到這種最適合的黑緞,既具一定的韌性和硬厚,以幫助支撐關節,但又不致於阻礙荊裂動作的靈活。這緞質拉扯起來還有輕微的柔軟伸張彈力,包束在身上更添一種筋骨穩固的安定感覺。

嚴有佛堅持由他親自為荊裂包紮,因為只有熟悉人體肌理的他,才能夠按部位調節包朿的鬆緊。只要有其中一寸出了差錯,也可能影響荊裂戰鬥的表現。

——而這一戰,即使這麼一點點的差距,也隨時是生死之判。

嚴有佛在包紮之時,不斷在詢問荊裂的感覺,以求包束的鬆緊最是理想為止。

看著這怪醫如何照料自己,荊裂不禁微笑。

「你這般細心,年輕時定然很多女人吧?」

「胡說。」嚴有佛回答:「誰說『年輕時』?我現在也有很多女人!」

嚴有佛說著完成了上身的包紮,黑緞帶從左肩一直包到手腕為止,整條左臂都封在黑色裡,就如第二層皮膺一樣。荊裂活動了一陣子,確定絲毫沒有感到阻礙,才點點頭穿回上衣。嚴有佛接著又為他包紮右腿膝。

嚴有佛的心情很是矛盾:他平生很少花如此大的心力醫治一個人,然而他數月來悉心幫助荊裂恢復的力量,今天可能就浪擲於一瞬間,為的不過是嘗試去打壞另一個人的肉體……嚴有佛不知道,自己這個醫師,在這種事情上的努力到底有何意義。

——唉……醫治這群瘋子,就是這種結果。我應該早就知道的……

當然嚴有佛仍然期待荊裂取勝,否則此刻他不會坐在這條船上。

終於把荊裂的手腿都包紮好了。右腿的黑鍛帶同樣纏到腳腕為止,於是荊裂整個人左臂和右腿都包裹成全黑,彷彿某種奇特儀式的裝束。

荊裂在低矮的船艙裡來回爬行和翻滾數圈,測試包紮是否完妥,並順道活動一下身體。直到各種方向的活動都完全滿意後,他停了下來,向嚴有佛投以感謝的眼神,然後朝脆外呼喚:

「開船!」

船伕命令手下拉起了錨,開始劃動船櫓。小船徐徐轉彎前進。

搖蕩中荊裂盤坐甲板上,掏出一片來自西域、刺滿奇特花紋的頭巾,包束起一頭辮子發。這是湘潭行商從遠方帶來的珍品。

包起髮辮時,臉上現出興奮的神色,彷褲一個孩子將要去玩很有趣的遊戲一樣。嚴有佛看見了不禁又在心裡嘆息。

把頭巾紮好,整理了頭髮之後,荊裂揭開蓋在船艙一角的厚布,把愛用兵器逐一拿起來:裴仕英師叔所傅的雁翅單刀;在南海蠻國得到的鳥首短刀「牝奴鏑」;從窮凶極惡的海盜手上奪得的仿製大倭刀;峨嵋長老孫無月的遺物鐵錬槍頭;跟隨他多年的厚木船槳……

荊裂把雁翅刀和鳥首刀各掛在腰帶左右,槍頭連接的長鐵鏈繞纏在左臂上,提起大倭刀和船槳來,然後踏出有蓋的船艙,走到船頭上。

湘江面上寒風凜冽,幸因冬季河水下降,波浪並不算洶湧,小船順利前行,正朝著河岸進發。江上四處泊著大艘的商船,小船在其中緩緩穿越航行。

荊裂左右手各以倭刀和船槳作杖,立於船首最前端,挺著胸膛迎接刮臉的江風。船伕的手下蹲在他旁邊,仰視這名碩壯的武士,目中閃現出敬慕的神色。

小船所經之處,停泊的大船上都有水手從船邊張望,一看見荊裂就向他振臂歡呼。荊裂未響應他們,只是垂頭瞧著船首破開江面揚起的雪白浪花。

再過一陣子,荊裂的生命就可能像這浪花一樣,旋起即逝。然而這一刻他沒有多想,只是專注地欣賞那激烈浪花的美態。

——男兒,該當如此。

「荊俠士……」身邊那水手問:「你……會贏吧?」

荊裂側頭看看他,笑而不語。

嚴有佛跟著出來,手裡拿著一個裝水的竹筒,遞給荊裂。荊裂接過,按照嚴有佛的吩咐慢慢地喝下,直至全部喝光,他以圓性所授的少林吐納法呼吸了三回,感覺那清水的能量流注到四肢百骸。

他已然把身心調整到最頂峰狀態。

嚴有佛接回竹筒後說:「荊裂……我有一個要求。」「我現在能夠站到這裡來,也是多得你。有什麼儘管說。」

「假如你不幸死了……你的屍體送給我好嗎?」

荊裂瞪著眼看嚴有佛。

「沒什麼的。」嚴有佛卻很自在地說:「我只不過想把你先前受傷的地方割開來,看看治療得怎麼樣,以改進我的醫術。」

「挑這個時候說這種話,你倒很會激勵士氣呀……」荊裂失笑。

嚴有佛聳聳肩:「沒辦法。醫師就是這樣啊。」

荊裂大笑起來:「好吧。我死了,身體就送給你!」

旁邊的水手聽著兩人對話,不可思議地搖搖頭。

嚴有佛瞧瞧荊裂身上和手上的兵器,皺皺眉:「帶著這麼多刀子,你準備都用上嗎?」

「當然不。」荊裂把視線轉向江面的遠方。「我只是不給他一眼看見,我要用哪一件兵器。」

面臨這一戰,即使是這麼一點小小的優勢,荊裂也不會輕易放過。用心和頭腦作戰,一向就是他的風格。

這時他的目的地已出現眼前。

只見江岸之上,臨著湘潭城最繁盛的河街處,搭建著一個巨大的竹棚,外圍四周與棚頂上掛著許多不同顏色的旗幟與寫著大字的布幡,正在陽光底下迎風飄揚。遠遠可見竹棚外頭以至河街沿岸都圍滿了人群,在等待什麼盛事上演。

看見決戰的場地,荊裂的笑容緩緩收起來。即使是他也無法不變得凝重。

這是他人生至今最大的挑戰。在成都被「兵鴉道」刺客伏擊、「盈花館」屋頂與錫曉岩等武當高手群戰、「清蓮寺」攻打波龍術王……這些經歷相比於今天,都將顯得尋常。然而要是能夠跨過這一關,荊裂的武道人生,將進入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境界。

「武當獵人」的生命,原來早就跟武當糾總在一起,誰也缺不了誰。

看著那座竹棚漸漸變大,荊裂提著倭刀與船槳的手掌,掌心裡漸漸滲出了汗。

他聽見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

◇◇◇◇

兩個月前某個下午,在湘潭城裡商販林立的正街。

戴魁坐在路旁一家小小的茶館內,手中拿著茶碗沒有動一動,眼睛隔著欄杆看著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群,若有所思。

自從秘宗門人離開湘潭之後,市面又再恢復生機,不止岸邊的貨倉牙行,城裡的商店攤販亦重新活躍起來。

那一夜「湘渡客棧」大變,秘宗門上下內鬨到底何以發生,湘潭人大都不知詳情,只知道一夜之間死傷四十多人,次日秘宗門的滄州「玉麒堂」內弟子即雇了輛車子,匆匆把受傷的師兄韓山虎帶走,留下其餘各地分館的門人殮葬死者;草草辦過喪事之後,餘下這百多人亦各自回鄉。沒有人跟湘潭父老、官府或是湘龍劍派的人說過半句話。就像一切從未發生過一樣。

——除了一個秘宗掌門留了下來。

湘潭人都大感訝異:怎麼「破門六劍」最後竟救走了身受重傷的死敵雷九諦?不止如此,在他們請求之下,還說服神醫嚴有佛出手救治雷九諦的傷勢。

——這麼可惡的傢伙,讓他死掉算了……

這場武林恩怨就以這麼突然的方式結束。漸漸湘潭百姓都淡忘了秘宗門大鬧城街的事情,恢復正常的作息。

戴魁瞧著這和平的街道,心裡想的卻是遠方另一群人……

這時一個雄偉不下於戴魁的身影踏進茶館來,腳邊跟著一頭精焊的獵犬,正是圓性和尙。他手上拄著一根四尺來長的堅實木棍當作行杖。經過那次被雷九諦偷襲一役,圓性再不讓武具離身,只是怕自己的鐵頭齊眉棍太顯眼嚇到了途人,因此以這稍短的木杖代替。

「我剛才在外頭跟你打招呼,你都看不見。」圓性笑著向如夢初醒的戴魁揮揮手,然後朝他的桌子走過來。

茶館的店家小二跟四周客人,都熱烈地向圓性打招呼,圓性微笑一一響應,心裡卻暗暗覺得有些疲累。他們「破門六劍」等一干武人,在城裡到處皆被視同上賓,尤其圓性曾擊殺波龍術王的部下鄂兒罕,為本地湘龍派名宿容諒其報了仇,湘潭人對他最是感激。店小二更特意拿來一些肉乾,喂給圓性養的獵犬阿來。

圓性坐在戴魁對面,屁股才碰到木凳,熱呼呼的茶碗已然送到跟前。

「你不介意吧?」圓性指著桌上半口未動的幾碟小吃,舔著唇問戴魁。

戴魁微笑搖頭:「大師請隨便。」圓性聽了咧開圍滿亂生鬍鬚的嘴巴,拿起桌上的小吃就塞進去。不一會圓性就像風捲殘雲似地掃除了一半的吃食,再灌了大大口香茶。

戴魁呷著已微涼的茶,苦笑看著圓性的吃相。這麼無憂無慮的和尙,真是令人羨慕。

「好吃……」圓性打了個嗝,左右看看茶館裡的人:「這裡的人實在對我們太好了,教人太不自在。」

「大師怎麼這樣說?」戴魁問。雖然圓性並不喜歡,戴魁仍然堅持這麼稱呼他,因始終顧念他是「天下武宗」少林寺的武僧,不敢失了禮數。

「湘潭人好像把我們當作趕跑秘宗門的恩人了。」圓性喝了口茶接著說:「可是這個天大麻煩,明明就是我們帶來的啊!還有,我們『破門六劍』到今天還是欽犯之身,也是多得他們的庇護……在這裡住了好些日子,真太令人慚愧。」

圓性提及此事,正關係到剛才他思考的事情,戴魁登時神色凝重。

「大師,你剛才說已經住在湘潭太久……你們以後有什麼打算呢?我是指,武當派消失了之後……」」

一說起武當,圓性亦失去平日的豁達,一雙粗硬的濃眉皺成一線。

他們在五天之前,得到來自行商口中的消息:武當派已遭朝廷禁軍圍攻剿滅。

眾武人急忙打聽其中詳情,「破門六劍」尤其關心「姚蓮舟是不是死了?」;然而朝廷對此戰的信息保密甚嚴,限令地方官府不得向外洩露,此一命令直接來自監掌禁軍團營的大太監張永,自然人人不敢違抗,因此商人打聽得知的消息也相當有限。他們只知道神機營等出征的禁軍已然拔寨離開武當山,起程返回京師,將一切善後之事交予地方衛軍與官府處理。如此放心,顯示武當派即使未死絕,生還者也必極稀少,再也不成威脅。

「破門六劍」等人知悉後,心裡只感一股無由的空虛。

只是他們並不知曉:血戰結束之後,禁軍士卒大舉搜索過「遇真宮」一帶,卻始終未能尋得武當派首腦人物姚蓮舟和葉辰淵的屍體,二人到底已逃出生天,還是遭神機營大炮炸得屍骨無存,實在難以確定。及後士兵在「遇真宮」後山發現一個洞穴,在一地底牢室找到武當副掌門師星昊的屍體。張永公公下令將其首級斬下來用鹽保存,快馬送回京城予皇帝檢視。

武當掌門雖有逃脫的嫌疑,但禁軍並未具名指示官府通緝姚蓮舟與葉辰淵,只含糊地頒下指令,通緝所有武當派叛逆餘黨。此事令當地其他門派武者人心惶惶,也有外地路經的武人和江湖人物遭逮捕,送交錦衣衛殘酷拷問。

張永所以如此保密,最大原因當然是神機營及其他隨同的禁軍團營在此役中死傷慘重,統帥遭叛賊在陣中刺殺,更是大大污損了朝廷威信。張永心裡對倡議征伐武當的錢寧恨之入骨,但也無奈要善後,匆匆把陣亡將士連同被毀壞的銃炮就地埋葬,重整軍容後急不及待就回京,以掩蓋逾二千軍士死傷的真相。

——事實上此戰神機營大折,朝臣為之震動,也引致許多後果;張永本人雖因人脈根基穩固未受整肅,但大將樓元勝遇弒一事,眾多將領都被追究罪實,馬君明被革除了軍籍,其他多名帥營護衛的指揮軍官也被貶職。陳全禮雖然臨危接管統率之資有功,但也被指太輕率動用火炮,犧牲大量士卒,功過相抵後仍被罰俸,算是輕判。

師星昊的首級送進京城「豹房」後,由皇帝朱厚照親自檢視。當那木匣打開來,皇帝看見師星昊那張下巴破裂的乾枯臉孔時,他頓時回想起當天武當派在此作御前比試的情景,還有跟師星昊的對談。

那一天,朱厚照招武當派武者留在京師,長久陪侍他身側,師星昊卻回答他:

「如何兇猛的山林豹子,一旦住進了籠子裡,就只是一頭寵物而已。」

看著首級那一刻,朱厚照回想這說話,不由發出喟嘆,心裡頗後悔因一時之氣,就出兵毀了如此珍貴的武當派。

——朱厚照雖不是什麼賢明聖主,但心胸算是頗寬廣,尤其愛惜勇武頑悍之士。只是早年經歷了劉謹擅政謀反一事,對於皇帝威權受挑戰格外敏感,因此才有如此決定。結果更令神機營損傷如斯巨大,朱厚照更是懊悔。

陪在身邊的錢寧,眼見皇帝檢收武當副掌門首級之際,竟沒有展露勝利的興奮,反而顯得失落。錢寧生怕皇帝心情轉壞,會怪罪他煽動出兵,於是急忙命太監將首級收起,匆匆告退。

正因皇帝在此事上有侮意,在他旨意之下,禁軍將領的懲處也都從寬,無人下獄流放;此外先帝修建的「遇真宮」毀壞不堪,朱厚照亦下旨重修,結果經過三年後大致恢復原貌,後人所見的「遇真宮」,實為這一朝新修而成。

——由於征討武當此役實在太過荒唐,也有損大明朝廷威信,在眾多權臣壓力下,史官只有另卷記載,後亦無併入正史實錄之中,歷經亂事而散失,後世不得所知……

自從師星昊的首級送到「豹房」之後,太監宮女就經常聽聞,宮室內不時傳出一把女子的狂喜笑聲,令人不寒而慄……

此刻戴魁和圓性談到武當,二人心情既沉重又覺空虛。沉重的是武當派雖為敵人,但其強悍依然值得敬佩,不該如此死在朝廷之手;空虛的是一心挑戰的對象突然消失了,有點失去方向的感覺。

「戴兄應該算是鬆一口氣吧?」圓性說:「至少門派的威脅從此解除了。我想峨嵋等曾經被武當征服的門派,此刻必然已經再次掛起牌匾了。戴兄,你打算回祁縣了嗎?」戴魁點點頭:「那你們幾位呢?尤其是荊兄和燕師弟……你知道他們怎麼想嗎?」

「戴兄有家可回,是好事啊。」圓性嘆氣搖搖頭:「我們『破門六劍』,既已『破門』,也就沒有回歸之處。何況我們此刻仍是罪犯之身,我要是回少林寺,或者練前蜚回崆峒,都會累及同門;童靜更不必說,若她老爹被人知道女兒成了欽犯,他整個岷江幫都不好過。」

戴魁聽了默然。圓性又繼續說:「燕橫知道武當覆滅之後,看來倒還好。畢竟他還有復興青城派這個大任支撐著。昨天我看他練劍時他跟我說:『即使今天讓我清洗了罪名,我也不能就此回青城山。沒有了武當派,不代表我就有資格重新掛起青城劍派的牌匾。不可以因為我是青城派僅存的「道傳弟子」就這樣。這資格,我仍然要靠實力爭回來。』」戴魁聽了點頭微笑:「真不愧是燕師弟,總是對自我如此忠誠。看來不必擔心他。」

「倒是荊裂有點不一樣。」圓性沒有跟著他笑,接著說:「這兩天他跟我練『易筋經』,很是心不在焉。先前的他不是這樣的,只要跟療傷復元有關的事,他都十分專注……我看這事情對他打擊不小……唉,世事真奇怪。『武當獵人』的生命,原來早就跟武當糾纏在一起,誰也缺不了誰。」

戴魁聽了,回想當日在西安姚蓮舟立五年「不戰之約.」,雖然沒有明說,但顯然是受到荊裂的刺激所致。

那就好像兩匹競跑的健馬,前一匹回頭向遲起步的後一匹催促:來啊,趕上來吧!然後,那領頭的馬突然就墜入深谷消失了,留下一片空寂的荒野……

小二過來為戴魁換過熱茶。他無言呷著茶碗,圓性也默默不語地吃著桌上剩下的東西。兩人自從在西安與荊裂相遇,對這個奇男子敬重有加,圓性與他更結成了同生共死的夥伴。他們對荊裂此後如何,都有些擔心。

「假如島津女俠在的話就好了……」戴魁說:「有她在,荊兄的心會安定許多。」

圓性聽了,想起從前荊裂與虎玲蘭在一起的日子,不禁點頭。自小就出家旳圓性雖然無法領略二人情感,但也感受到他們之間的連繫。虎玲蘭是世上最能親近荊裂的人。反之亦然。

一想及此,圓性重新打起精神來,一口喝乾了碗中茶。

「對。我們既無家可歸,也不好意思再寄居湘潭,那就繼續一起走吧。童靜被擄走時,荊裂也說過:『破門六劍』必定要重新在一起。我們就跟著他去找島津小姐。此後如何,等『破門六劍』都齊全了再說!」

戴魁聽了稍覺寬心,向圓性微笑,又摸摸伏在他身邊的阿來。

卻在此時外面街道起了騷動。圓性和戴魁異常警覺,抓起放在身旁的兵器,朝外張望。

——秘宗門人離開差不多一個月了……難道韓山虎已經傷癒,再帶著同門回來偷襲?

只見街上許多人驚慌奔走,並一起回頭瞧向街道北面,似乎那頭發生了什麼可怕事情〇

圓性、戴魁及阿來二人一犬衝出了茶館,向街道北面走去。

「什麼事情?」圓性跑著時大叫,詢問正朝反方向逃跑的路人。

「是那個瘋子!他出來了!那個秘宗掌門!」有人如此大呼回答圓性。

圓性的瞼剎那變得殺氣騰騰,提著木杖大步往前急奔。

——又是那麻煩的老頭!

燕橫當日將受傷昏迷的雷九諦帶回來後,大家都不知道該怎樣處置他。

救回雷九諦是童靜的請求。她自然深知這個秘宗掌門凶殘無道,自己的徒弟眼也不眨就能殺掉,個性偏狹兼且心智不穩。但畢竟在「湘渡客棧」時雷九諦一直待童靜不薄,更為了保護她而與弟子血戰,因此才負傷險死。

雖說最初把童靜劫到客棧作人質的也是雷九諦,但在她心裡還是無法因此就抵消那救命的恩情。

——何況他是多麼地看重我……

眾人對於應否救治雷九諦莫衷一是。湘龍派弟子命喪秘宗門之手,湘潭又曾被搞得雞飛狗跳,掌門唐皓自然甚恨雷九諦;刑瑛的師父練飛虹及愛人龐天順都曾被雷九諦重傷,亦恨不得一劍殺了他。

然而在場輩分地位最高的八卦掌門尹英峰卻說:「我與秘宗門並無結下什麼血仇,本不該說些什麼。但我想:躺在我們跟前的,好歹是當今天下『九大門派』掌門之一……我們真的就這樣看著他重傷斷氣嗎?」

眾人這時又看著一直沉默不語的練飛虹。練飛虹摸摸自己失去一邊的耳朵——那正是被雷九諦割去的。

「我同意尹掌門的話。」練飛虹輕輕答了一句,然後瞧著童靜又說:「不過你們可別有什麼非份的指望。那傢伙不會因此就感恩。」

童靜點點頭。她只是不想欠下這頭怪物的人情。

在嚴有佛醫治之下,雷九諦一漸漸好轉過來。這時眾武者又要面臨另一個問題:怎樣安置恢復了武力的他?大家都沒有忘記雷九諦的可怕,還有那喜怒無常的瘋狂。簡直就是一頭不知何時噬人的猛獸。

唐皓甚至想過,借用湘潭官府的牢房困著雷九諦。但是練飛虹反對這提議:「這般屈辱的處置,只會刺激那傢伙。」最後唐皓選定了正街上一家酒坊,其深處酒窖旁有一座招待客人的小小別館、與外面街道隔絕,陳設頗是雅緻。

唐皓願意如此安排,亦因為嚴有佛告訴他們:雷九諦醒過來之後,情緒竟十分平靜,顯得甚為落寞,已失卻了從前的自信與狂氣。

「這是難免的事。」尹英峰聽後嘆息:「他在一夜之間,失去了自己的門派與弟子。」

——此後秘宗門確是分崩離析。這宗師徒相殘的事件對秘宗門聲譽影響甚大,派內傳聞這與桃色有關,更令門人士氣與忠誠皆大降。更重要是雷九諦從未培養出接班人才,唯一有本領的韓山虎也欠缺足夠的人望,滄州秘宗總館的掌門之位於是一直懸空,而各地分館亦因此漸漸脫離獨立。「九大門派」裡人數最盛的秘宗門,從此風光不再。

「雷九諦醒過來之後只問過一句,此外一直沒有說任何話。」嚴有佛向眾武者報告說:「他問我是誰把他救回來的。我告訴他是燕少俠,他聽了只是沉默。」

如此過了一個月,雷九諦傷勢已經大致恢復,但始終未再提起精神來,只是在那別館房間靜養,連武功也沒有練習。而「破門六劍」等眾武者一次都沒有去看他,以免無故刺激起他的敵意。漸漸大家都沒再擔心雷九諦會生事。

——可是他今天竟然又發難!

圓性和戴魁奔跑往人群騷動處,這時看見從東側的巷子又走出來幾條人影,正是燕橫、練飛虹、童靜、刑瑛和龐天順,後面還跟隨著一群湘龍劍派弟子,顯然也因為聽聞這邊的騷動,從後街的湘龍館本部「南麟館」趕來査探。

——尹英峰及一眾八卦門人並未出現,只因數天前他們已經告別,起程返回徽州。

「是雷九諦嗎?」童靜見了二人急忙問。

圓性點點頭。練飛虹不禁嘆息,刑瑛則切齒大罵:「早說了不要救這傢伙!」

他們一起向前急奔,這時又聽途人說,雷九諦轉進了通往西面河岸的橫巷裡。眾人遙望左側,果然見那邊許多人呼叫奔走,於是也追過去。

穿過好幾段橫巷,眾人從兩座倉庫之間的巷口奔出來,只見面前豁然開朗,已到了臨著湘江水岸的河街上。

燕橫張望街道,只見一個披著黑袍的身影,正在街心奔跑,看那超乎常人的速度就知道是「雲隱神行」雷九諦無疑。雷九諦所過之處,人人猶如白日見鬼,驚懼得拋下擔挑貨物四散逃避。

燕橫等人向雷九諦全力急追,恐怕他傷及無辜百姓。但見雷九諦沿途卻並無動手,只是一直朝著搭建在河岸邊上的那座竹棚走過去,似乎就是他的目的地。

由於「湘渡客棧」生變,童靜重獲自由,荊裂亦再無必要與雷九諦決戰,那座竹棚圍繞的擂台建到一半就已停工,也無人修整,經過一個月風吹日曬已經落得殘破,內裡空空如也,人物俱無。

——他要去那邊幹什麼?

練飛虹和刑瑛身具崆峒派卓越的輕功,而年輕力壯的燕橫步法身手也絕不慢,他們三入超越同伴率先追前去,然而始終難以縮短與雷九諦之間的距離——他的秘宗門「燕青迷步」造詣,大概只有武當「首蛇道」好手能夠相比。雷九諦雖然傷癒不久,速度亦未有大退步。

幸好雷九諦似乎只是一心奔向擂台所在,沿途遇上走避不及的途人婦孺,只是像水中游魚般從各人身邊滑過,腳步始終未有減緩半點,盡顯「雲隱神行」的功力。

一路無人攔阻之下,只見雷九諦的背影,已然消失在竹棚入口。燕橫等三人只有追進去。進去前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心意互通,都各自拔出腰間佩劍,以預防在竹棚內側目不能見的死角,被雷九諦回頭襲擊。

三人謹愼進入了竹棚,並未遇到雷九諦迎襲,再朝前方張看,發覺這擔心只是多餘。

只見在空蕩蕩的木搭擂台上,雷九諦已然安靜地盤膝坐在中央,一動不動。

他們不知道雷九諦心裡在想什麼,只好在擂台外提著劍戒備。

「瑛,小心。」練飛虹向武藝稍遜的刑瑛提醒:「別離開我身旁。」他說時眼睛不離台上的雷九諦,左手裡已然暗扣著飛刀。

另一邊的燕橫握著「龍棘」,也是異常緊張。

圓性、童靜、戴魁、龐天順等眾人,這時亦陸續趕來。童靜馬上走近燕橫身旁——她看著燕橫率先追入竹棚,心焦如焚,生怕就在這期間燕橫會被雷九諦傷害。

燕橫看著童靜點點頭,同時也拔出了後腰的「虎辟」,並移到童靜跟前掩護。他聽童靜說過在「湘渡客棧」發生過的事情,知道雷九諦極希望收她為徒,此刻一看見她,難保不會又發難搶人,所以先保護在她身前。

——不會再讓他分開我們!

龐天順先前受傷不輕,良現在仍沒有完全回覆昔日的身手體力,跑了這一段路只覺有些氣喘。此刻再次看見雷九諦,想起那天大宅裡與他交手,龐天順心裡猶有餘悸。

「姓雷的。」這時練飛虹向擂台上這個多年宿敵喊話:「你來這裡想幹什麼?」

雷九誦卻恍如未聞,仍然盤坐在擂台上仰視天色。他一頭半白的亂發在江風中飄揚。

「喂,雷九諦,你……」練飛虹再喊。

練飛虹未說完,雷九諦的眼睛卻已轉過來與他對視。練飛虹看見,雷九諦又再重現了那種痴狂的眼神,神情似乎在渴望什麼。

「我在等人。」雷九諦回答。

練飛虹揚了揚白眉:「你等誰?」

雷九諦的臉皺起來,現出額上如老虎般的深紋。

「我等荊裂。他答應過跟我決戰。我就坐在這裡,等到他來為止。」

眾人都感訝異。雷九諦已經完全瘋了嗎?不知道現在自己是什麼立場嗎?童靜已不在他手上,三百名秘宗門人不是死去就已四散回家,他已經沒有任何本錢再迫荊裂決鬥了。

此刻雷九諦身上沒有任何兵刃,加上傷癒後狀態未十足,要是他真的發難,在場這些人一擁而上夾攻,要圍殺這個秘宗掌門並非難事。練飛虹和燕橫固然沒有這個打算,但必要時他們寧可出手保護湘潭人的安全,亦絕不會再給雷九諦要挾他們任何事情。

「他不會來的。」練飛虹失笑:「你就繼續在這裡等吧!」

他說著時心裡卻疑惑:為什麼雷九諦突然這般執意與荊裂決鬥?反而不是急著回去重整門派?有什麼刺激到這個瘋子嗎?

這時又有人趕來竹棚裡,正是嚴有佛跟幾個負責保護他的湘龍派弟子。嚴有佛治療雷九誦期間一直由他們陪伴,雖然嚴有佛本人反對——反正雷九諦要是發狂起來,這幾個湘龍劍士也絕對擋不了——但唐皓仍堅持這個安排。

肥胖的嚴有佛喘著氣走到燕橫等人身後。童靜馬上追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怎麼突然這樣?」

嚴有佛仍在喘氣,說不出話來,只是指一指身邊的湘龍派弟子。

比較高那個湘龍劍士面有愧色,怯懦說:「剛才嚴大夫正為他檢査傷口時,我們在房間外聊天,不免說到武當派被朝廷消滅的事……他大概聽到了,就突然發狂跑出酒坊……」眾人聽了都默然。這時圓性想起剛才與戴魁的對話,恍然大悟。

「雷九諦就跟荊裂一樣……」圓性說:「他希望挑戰姚蓮舟,以證明自己的畢生絕學,並且光耀秘宗門。可是突然之間,世上再沒有了武當……」

燕橫明白了,接著他說:「……於是在他心裡,只剩下曾經斬傷他的荊大哥跟『浪花斬鐵勢』。」

圓性點點頭:「以他的年紀,再不打,武功的高峰就會溜走。荊裂如今已經成了他武道生涯中最重要的對手。」

眾人明白後,回頭又再看看獨自坐在擂台正中央的雷九諦。

雖是可恨的敵人,他們心底裡還是不得不對這個如此堅執的武道行者生起敬意。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47
卷十四 山·火·海 第九章 接戰

在綿綿又寒冷的微雨裡,螢靜並未理會衣衫和頭髮滴濕,仍然站在庭院中央練劍。

經過燕橫指點她青城派「觀雨功」的鍛鍊後,童靜只要聚斂心神,就能夠仔細看見每點落下的雨絲,並以意念想像的劍尖,一一刺中它們。

童靜在雨裡吐著氣息,輕輕挽著「迅蜂劍」,身心都處於高度的協調。這陣子她練劍格外得心應手,回想起來正是在「湘渡客棧」與雷九諦共處那段時日之後。

——因為觀看雷九諦鍛鍊邪異的「神功」,童靜在不知不覺對抗之間,大大改進了精神的集中力。過去在成都學武時貪多務得而費成的不專注習慣,至此已經完全改過來。

不止是精神專注的深度有所增進,童靜每次集中時所花的時間也更短,終於能做到劍隨心而發的要求,連環攻守的速度加快不少。

自從那天親耳聽見燕橫如何稱讚自己,加上雷九諦曾想收她為衣缽傳人,童靜的自信頓時大增,令她練起劍來更是起勁,進步神速。

——燕橫說過,就算有一天我的劍法超越他,他也不會感到奇怪。好,我就要從後追上他。

——要當上未來青城派掌門的伴侶,我也不可以太差勁啊……

想到燕橫,童靜不禁甜笑。

此刻她正在挑戰另一個關卡:「借相」。親眼見過雷九諦練習「神降」功法後,童靜既害怕,卻又驚奇於那氣勢和威力,她雖然並不想練到那般邪門的境地,但對於「借相」大感興趣。

她曾經向燕橫和練飛虹請教過「借相」的基本練法。然而這種功夫著重個人領悟,不可能完全由旁人指點,就如在水中游泳一樣,老師頂多只可教你一些動作,真正要能浮游,還是要自己感受嘗試;一旦跨過成功了,從此就不會再忘記,但要是跨不過,別人無論怎樣多說,你也領悟不來。

——世上很多武人都練不成這種心靈功夫,無法令武藝再上層樓。這是在「先天真力」之後,另一個令很多有志者無可奈何的關子。

這幾天童靜集中鍛鍊「借相」,已經有點模糊的概念,雖然還沒有真正完成過一次,但確知已在掌握之中。

此刻她又再聚精會神,準備嘗試衝破那意識的界線。

童靜回憶燕橫所授的「火燒身」之法。可是她總想像不到火焰,而且有些害怕。經過一輪思考,她覺得還是要去尋找更適合自己的意象。

一一一火焰不行,就試試另一個吧……....

她開始把意念凝聚在背項中央最敏感之處。那兒漸漸生起一股寒意。

——再細一點……

在頭腦神經高度集中下,那股幻想的寒意越聚越細小。童靜感受到背項皮膚受壓。然後,那寒意成形了,化為一根尖針。

針端極輕地刺上童靜的背項。

那枚想像的尖針,對童靜而言恍如實物。皮膚接受了虛幻的刺激。身體經絡因這「觸感」產生高速反應,向她全身發出指令——

如被針芒刺背的童靜,身體以詭異的速度向前躍出,逃避那看不見的銳利針尖!

身體彈出的剎那,童靜即從意象中醒覺,乘著衝刺的勢道,手中「迅蜂劍」隨手就刺出青城劍技「星追月」!

這是童靜人生至今最快的擊劍。

「迅蜂劍」在那極貫徹的勁力下,劍身發出前所未有的銳鳴,向童靜身前空虛處刺出,觸及的微雨有如火花似爆散,形成極美的畫面。

直至「迅峰劍」的顫鳴停止,童靜仍然維持著完成刺劍的姿勢,臉上充滿不信。

——就這樣,她一口氣沖上了「借相」的境界。

童靜害怕這感覺馬上就會忘記,於是趕緊再次練習這個「針刺背」的「借相」。一次、兩次……她重複成功了,每次的喜悅都更大——心裡確定已經掌握其中要訣,再也不會失去!

一口氣練了十多劍之後,童靜心情異常亢奮,但同時也感覺甚疲倦。這「借相」之技要求心靈高度集中,童靜又未完全熟練,運用的次數一多起來,雖然身體不倦,精神卻變得疲乏。現在自己親身經歷「借相」,她終於瞭解雷九諦練「神降」時,何以如此疲勞傷神。

童靜好想馬上就去告訴燕橫自己練成了「借相」,但她一身衣衫快要濕透,發發也是又濕又凌亂,心想不能給他看見自己這副模樣,也就先回房間梳洗。

在房裡更衣時,童靜不由想起的卻是雷九諦。要是沒有這個秘宗掌門的催逼,她也不會有這麼驚人的進步。雖然是敵人,童靜不禁在心裡感激他——就像她也感激姚蓮舟在西安讓她得窺「追形截脈」的神技。

雷九諦獨自坐在那岸邊擂台上已經五天了。如此風餐露宿,不知道有沒有人送衣食給他?今天更下起雨來,他必然更難受吧?

想到這裡,童靜決定先不去找燕橫。她找來一件厚厚的披風,再去廚房張羅些餅食,離開了寄住的大宅,撐著紙傘往河岸那邊走去。

到了擂台的竹棚外頭,童靜看見圓性和阿來蹲在入口旁邊的布帳底下避雨,圓性捧著一大碗堆滿了肉的飯正在猛吃,獵犬阿來則啃著肉骨頭。此外還有幾個湘龍派弟子在聊天。

「你怎麼來了?」圓性放下碗筷站起來,不期然看著童靜手裡的東西。

童靜走進布帳下,收起了紙傘。

「我……想帶些吃的穿的來給他……」

湘龍弟子聽了,不免向童靜投以不快的目光。當初若非童靜執意要救雷九諦,此刻湘潭城就不會有這個麻煩。

圓性聽了搖搖頭:「不行。不可以給雷九諦看見你。:你忘了上次的事情嗎?為了跟荊裂打,他什麼都做得出來。要是你又再被他劫持就糟糕了。」

童靜無奈點頭答應,把東西放下來,走近竹棚側面,透過竹子中間的空隙看進去,隱約見到擂台上盤坐的那個身影。

「你不用擔心這老怪啦……」一名湘龍派弟子說:「我們放了糧水在擂台旁邊。不是可憐這傢伙,只是不想他餓了渴了,又走出來騷擾百姓。」

「他這幾天都留在裡面,倒還好。」另一個比較年長的湘龍劍士說:「只是不知什麼時候又會發瘋。唉,這事情好棘手……」

童靜一邊撫摸著阿來的軟毛,一邊跟圓性對視。兩人都想不到此事要怎麼解決。

「你也聽練前輩說過了,雷九諦這人是多麼固執,連幾十年前的恩怨也牢記著。」圓性說:「要是說他就這麼坐個一年半載,我可不會覺得半點驚訝。這位湘龍派的師兄說得對,現在雷九諦乖乖在這裡坐著還好;要是我們走了,給他知道荊裂沒理會他就離開,難保他不會遷怒湘潭百姓,幹出些什麼發洩。到時又沒有了我們『破門六劍』壓制著他……」童靜嘆息搖搖頭:「可是我們也不能因此就不走啊……還要去找蘭姊……」

布帳下瀰漫著一股鬱悶的氣氛。他們心裡都知道還有另一個選擇:在發生大禍之前,眾人合力誅殺雷九諦。這樣雖然似乎有違武者原則,但另方面看,除魔衛道、保護百姓亦是武人應負之責。

可是童靜又想:雷九諦雖是凶頑,但並非波龍術王那等大惡,殺害自己的弟子確是瘋狂,但此外雷九諦不過執迷於武林鬥勝,並未殘害濫殺平民,我們只是在猜測他可能會這麼做。為了一些還沒有發生也未確定的事,就可以判一個人死罪嗎?這樣算是正義嗎……?眾人正在納悶之際,卻聽見河街那邊生起了哄動的聲音。自雷九諦盤踞在這擂台後,河街上的商號和工人皆甚懼怕,但畢竟仍要營生,而雷九諦又再無異動,他們不久就回覆正常的貨運。

此刻街上人群之間卻又有事發生。童靜和圓性等人張望過去,只見大概有二、三十人正穿過街道,向這邊走過來。

人馬接近了竹棚,童靜看見領在最前頭的來者不是誰,正是荊裂!

燕橫和練飛虹左右伴著荊裂而行,戴魁則緊隨在後。之後是湘龍劍派的掌門唐皓,率領著一干約二十名弟子前來援助。每個人都帶了兵刃,唯獨荊裂一個兩手空空,似未作戰鬥的準備。

他們與竹棚入口前眾人相遇,各施了禮,唯獨為首的荊裂默默無語,遇見童靜他們竟沒有看一眼,也未說一句話,就徑直走入竹棚裡。

燕橫與童靜相視。童靜焦急問:「是怎麼回事?」燕橫急於跟隨荊裂進去,只是搖搖頭,也就進了竹棚內。童靜只好也跟著圓性和練飛虹等人進入。

到了那廣闊的擂台旁,只見上面的雷九諦緊緊包裹在黑袍裡,縮著身體盤坐。他淋了一整天的雨,渾身上下都濕透,卻仍像一塊石頭般不動。

直至荊裂出現在雷九諦眼前,他才生起反應來,一雙冰冷而疲倦的眼晴重燃火焰,從台上向下看著荊裂,而且眼球又再像瘋子般不斷轉來轉去。

荊裂也仰著頭,默默與雷九諦對視。

「荊大哥……」童靜從旁呼喚,想知道荊裂來此有何打算。但當她看見荊裂與雷九諦互相對視的神情時,蕕然感覺兩人彷彿處身在另一個只屬他們的世界,旁人都無法干涉。童靜只好瞧著燕橫相詢。

「我也不知道。」燕橫緊張地握著腰間「龍棘」劍柄。「荊大哥剛才突然問了我一句:『雷九諦還在擂台上嗎?』我回答他之後,他就說要過來。」

——情形就像那天雷九諦到來時一樣,好像受到什麼呼召。

在微雨之下,荊裂眼也不眨地與雷九諦對視,神色甚是凝重。事實上自從知道武當覆亡的消息後,荊裂就一直沒有笑過。

雷九諦形容困頓,但一看見荊裂,臉上馬上恢復了從前的狂氣。他感到曾被「浪花斬鐵勢」砍傷的肩頭,此刻彷彿隱隱透出寒意。這記憶令他心裡憎恨的火焰燒得更旺盛。「你現在才來嗎?」雷九諦獨處在此,久未與人說話,一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病人。荊裂點點頭:「我遲了。」

「那你上來吧。」雷九諦向荊裂招招手,爬起身來站著,摔去披在身上的黑袍,雙手向兩旁張開,擺出迎戰姿勢。

一見雷九諦有所行動,燕橫等人大為緊張,全都準備拔出兵器。

但荊裂半步未動,只是繼續凝視雷九諦。

「如何?」雷九諦吼叫。

然後,荊裂那張一直被憂傷與沉重封鎖的臉,好像有什麼慢慢裂開了。他的嘴唇從緊抿變成彎曲,再次露出同伴與宿敵皆十分熟悉的笑容。

「感謝你。」

雷九諦聽了揚揚眉毛:「什麼意思?」「就在我最失落的時候,你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感謝你。」

荊裂這句話令在場眾人震驚。大家都知道荊裂這陣子心情低落,全因為挑戰的對象武當派已然消失於世上.,而這句話的意思非常明顯:

荊裂準備接受與雷九諦一戰。

「等……等!荊大哥,你不可——」童靜急忙呼喚。

「荊兄!」戴魁也說:「你已經沒有跟他打的理由啊!」

「荊俠士,別拿自己的命來玩……」唐皓也忍住加入勸告。

圓性和練飛虹卻沒說話,只是默默站在一旁,似乎荊裂這個決定並不教他們太意外。燕橫最初也露出驚訝的表情。可是當他看見荊裂此刻的笑容時,心情就平靜下來。

——因為荊裂現在的樣子,就跟燕橫在青城山第一次遇見他、面對武當錫昭屏時毫無分別。

荊裂並未回應童靜他們:仍是看著雪九諦。

「不是今天。」他笑著說:「這樣就打太浪費了,你我都未在最佳狀態。要打,就在我們都把傷養好、身體都調練好之後。而且要在更多人眼前打。這樣的決鬥,世上沒有多少次。」

雷九諦聽了,眼眉抬了一下。

荊裂繼續說:「還有,你連趁手的雙刀都沒有了。我會請唐掌門找人替你打造新的兵器,這段日子也會給你好吃好睡,並且叫嚴有佛繼續替你治療傷勢。我要的是最強的雷九諦。你可別令我失望啊。」

雷九諦聽見,驀然收斂起高漲的殺氣,雙手垂了下來。他朝著荊裂點點頭,首次露出敬重對手的表情。

荊裂一說完這話,馬上就回頭往竹棚門口走去,並向圓性呼喚:「和尚,快跟我回去,我要繼續練『易筋經』,把這些傷都完全治好。」

圓性點頭,隨著荊裂快步離開。練飛虹看著荊裂的背影,微微嘆了口氣,也跟著走出去,戴魁、唐皓和眾多湘龍派弟子亦緊追。

童靜卻急得眼眶泛淚——她跟雷九諦相處了那段日子,深知雷九締多麼可怕,荊裂與他決戰,生死難測!

「你快去勸荊大哥,還來得及!」童靜拉著燕橫的手臂搖晃,卻發覺燕橫的神情平靜得很。

「我明白荊大哥的想法。」燕橫牽起童靜的手:「我相信他。你也該相信他。」

同時荊裂再次走在河街裡,街上人群見他平安走出來,都鬆了一口氣——整個湘潭城都知道雷九諦要再度挑戰荊裂。可是他們又看見,荊裂出來時腳步輕巧,並且掛著神秘的微笑,跟剛才完全像換了另一個人,皆感大惑不解。

戴魁仍未死心,追上前來:「荊兄……」

荊裂停下看著他。

「戴兄,你剛才說我再沒有跟雷九諦打的理由。你錯了。我不只有很充足的理由,更是非打不可。」

荊裂揮手指一指四周那些商販和工人。

「雷九諦這個天大的麻煩,是我們『破門六劍』帶來湘潭的。我們一天不面對他,他對這裡的人一天都是威脅。『破門六劍』托庇於此地,才得以安然度過追殺,受了大家極大的恩惠,不將這事情解決,一走了之,那就是忘恩負義。」

戴魁聽了沒有說話,只因實在難以反駁。當日身受重傷差點死掉的練飛虹不禁在一旁點頭同意。

另一邊的唐皓亦是默然無語。「破門六劍」對湘龍派有大恩,他並沒把照料他們看作是施捨,反之覺得自己身為本地武林一派之長,卻沒有能力親自解決雷九諦這個麻煩,甚是慚愧。

「此外我也有個盤算。」荊裂繼續說:「阿蘭她此刻不知到了哪裡去,我們找她得費很大工夫。我若與秘宗掌門一戰,這消息肯定會在江湖上迅速傳揚,也會有很多人來觀戰。阿蘭只要安好,必然聽到這消息趕來。」

練飛虹和圓性聽了點點頭。這確是一個好辦法。

「可是這些都不是我接戰首要的考慮。一_這時荊裂臉上泛出凌厲銳氣,再次恢復挑戰者的風範。

「姚蓮舟、葉辰淵、錫曉岩、江雲瀾……這些武當派的對手,已經不知道還是否存在世上。沒有了他們,我的修行毫無意義。」

「滅門之恨,我當然時刻在心。南海虎尊派是被武當派結結實實地打敗的,那我也只想結結實實地打敗武當派。可是武當卻在這之前就消失了……我不知道未來自己還可以追求什麼。」

「在這時候,我卻有機會跟雷九諦這樣的人物交手。而且是在這麼完美的舞台上。更難得的是,他也有打倒我的十足慾望。世上有多少個像雷九諦這樣的高手?不錯,再等兩、三年的話,也許我的武功還能再進一步,要打倒他更有把握。可是以他的年紀,還能夠維持在這高峰多久?尤其以他那麼暴戾邪門的武功,兩、三年之後再遇上,他可能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我就在這時遇上他,不是一種天大的幸運嗎?我有錯過的理由嗎?」

荊裂說著走進岸邊,眺視湘江上的波浪與浮蕩的舟船,心裡再次出現泉州海岸那令人懷念的風景。

「這是我的生存方式。假如要因為這樣死掉的話,好,那就死吧。」

◇◇◇◇

十二月。

寒涼的冬夜天空一片清朗,幾近圓滿的月亮,自中天映照而下,把坐在屋頂上燕橫的輪廓清晰勾勒,投影於庭院地上。

燕橫盤坐在屋瓦,拿著小刀仔細修飾手裡一件東西。澄明的月亮,加上劍士修練多年的眼力,他不必燈光也可看得很清楚。燕橫雕刻時眼神異常專注,但也沒有顯得緊張,只是自然地動著手指與刀鋒,把心中所想的形象刻劃成實物。

輕盈的腳步聲從庭院東面響起。燕橫不必看,單是從足音就辨出是童靜。他微笑著把小刀收在腰帶鞘裡,站起來向下張望童靜。童靜也朝他揮揮手。

童靜沿著牆壁登上屋頂來,燕橫站在邊緣伸手去拉她。以童靜今日的身手,其實並不需要他幫忙,但她仍含著微笑把手遞給他。每次在這老地方相會,她都是借這機會給他牽著自己的手。

燕橫拉著童靜,輕輕走到屋頂最高處,一起坐在頂樑上。

雖說是冬季,但湘潭的南方氣候甚是溫和,兩人久經風霜,這氣溫對他們不算什麼,只多穿一件布袍已足禦寒,反而這夜裡的冷風吸進胸膛裡甚覺清爽。他們並肩眺視宅邸外的街道,只見城裡櫛次鱗比的房屋沐浴在月光下,一切都蒙上淡藍,風景殊美。

這時燕橫把手上的東西遞給童靜。

「給你。」

童靜接過一看,登時大喜,原來又是另一個木雕的人偶。童靜最初看見,本以為燕橫這次雕的又是木蘭將軍,但仔細再看幾眼,發覺那人偶提劍的姿勢、髮髻的式樣和臉孔輪廓都跟從前不同……

——這分明就是我!

她歡喜地摸著人偶上的刻紋,細細欣賞那手工。相比先前燕橫送她的那個木偶,這次的雕功顯然大有進步,面容和衣衫都更仔細,起伏曲線自然流動,神情和姿態更隱隱具有一股生動的氣度。童靜越看越是驚奇。

「你怎麼造出來的?……你練習了很多個嗎?」

「沒有啊。」燕橫搖搖頭:「平時還要練劍,哪有這種工夫?只是隨意雕刻的。最初我也不知道什麼原因,從前明明要想很久、花很多心力才刻出的線條和方位,現在卻很自然地一下子就能下刀。上次那個木蘭,我一邊造,一邊都在擔心一記錯手就把整個弄壞,現在完全不害怕,很快就在手裡成形了。」

「哈哈,說不定你有這天分呢。」童靜取笑他:「將來就算不練武,你可以在街頭賣這個維生啊。」

燕橫卻沒有笑,表情很認真。

「我後來再想了幾天,就明白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燕橫凝視童靜的眼睛說:「是因為我現在比從前坦率了,能夠更放心把自己的感受說出來。」

「哦?是嗎?」童靜揚了揚眉毛:「那又是為什麼呢?」

「是因為跟你在一起了。」

燕橫說出這話時,直視童靜那雙反射著月光的眼晴,沒有半點猶疑。童靜感受到那股真誠,心頭泛起一陣暖意,輕輕把頭靠在燕橫寬壯的肩膊上。

「我想不只是雕刻。我的劍法也是一樣。」燕橫仰視月亮說:「回想起來,過去這兩年我修行的歷程,從成都打馬牌幫、在西安府的『盈花館』對抗姚蓮舟,還有先前殺進『湘渡客棧』……我這許多劍技突飛猛進的時刻,都有你在。因為你,才有今天的我。」

童靜聽了燕橫這句話更是欣慰,那夜在「湘渡客棧」得燕橫拯救時的親密情景,再次在心裡重現。

可是轉眼間,童靜的心情卻又沉下來。只因她聽到燕橫提及武道修練之事。「怎麼了?」燕橫察覺她有異,垂頭關切地問。看見她的表情,他馬上就明白她在想什麼:「你擔心荊大哥嗎?」

童靜無言點點頭。

後天正午,就是荊裂與雷九諦擂台決戰之日。

這兩個月來,荊、雷二人都集中休養備戰,身上的傷已然康復,體力也調整回最高的狀態。荊裂那肩膝舊傷,雖然始終未能十成恢復,過度勞動下仍會生痛僵硬,但復元的程度,已無礙全力發勁攻擊。二人同意開戰後,湘龍派的唐掌門就選定了後天這個黃道吉日——一件殺人爭鬥的事情卻去挑選吉日,很是矛盾。

「破門六劍」在這兩個月來已然盡全力協助荊裂備戰:圓性的少林「易筋經」與禪坐吐納法,大大幫助荊裂康復,並且將因傷久未鍛鍊的各部位肌肉重新調整提升;練飛虹把自己所知一切關於雷九諦的武技和習慣告知荊裂,並一起推演雷九諦在戰鬥時可能使用的策略;燕橫與飛虹先生比較檀長雙兵刃,也就輪流模擬使用雙刀的雷九諦,擔當荊裂對招練習的對手;童靜亦把她和雷九諦相處的細節告訴荊裂,特別是「神降」魔功極消耗體能這一點。

再加上唐皓在城裡張羅的各種珍貴補品,經嚴有佛精心調配成食療,荊裂在傷癒後這麼短的時日,已然重拾昔日佳態。

可是任誰都知道,這些都不是能在雷九諦刀下生還的保證。

燕橫看著童靜擔憂的表情,忽然想起從前也曾跟他如此親近的另一個女孩。

「靜……假如是我換作荊大哥,你會阻止我嗎?」

雖然只是個假設,童靜一聽到燕橫這麼問,還是馬上離開了他的肩膊,緊張地握著他的手,認真地與對視。她仔細看燕橫那澄澈的雙瞳,思考了好久,最後咬了咬下唇,這才開口回答。

「我不會。」童靜斷然說:「即使我會害怕得要死,也不會阻止你。因為我很清楚,這就是你的人生。假如你因為我而放棄了對自己這麼重要的事情,那麼我喜歡的人已經不再是燕橫。」

燕橫聽了很是激動。他不禁扶著童靜站起來,將她緊緊抱在懷裡。

——就像那天在青城後山的「泰安寺」前,他跟宋梨擁抱一樣。

——然而這次,他不會再放開眼前人。

二人在月下相擁良久,才再次坐下來。童靜這時嘆了口氣:「我知道蘭姊也會跟我一樣想……唉,可惜她到現在還是沒有趕來。」

由於「破門六劍」仍是欽犯,這一戰不能公開宣佈荊裂的名字,但是「南海刀客決戰秘宗掌門」的消息,這段日子已然由眾多客商往湘潭外不斷傳播,許多武林中人都聞風而來,而本來剛離開的八卦掌門尹英峰,也在回徽州半途聽聞消息而折返。

按道理虎玲蘭只要聞知「南海刀客」之名,應該猜到是荊裂而趕來,可是至今仍未看見她的蹤影。而這場決鬥也不可能無止境等待。

——假如蘭姊來不及見荊大哥最後一面……

童靜猛力搖頭,揮去這想法。

「你不必太擔心。」燕橫說:「從前我跟荊大哥初相識時,他對我說過,面對武當不要做有勇無謀的事,明知沒把握就要逃——要變強就要活下去,逃跑並不是可恥的事。」

「他要不是有一定把握,是不會跟雷九諦決戰的。他不會因為當眾答應了就硬著頭皮去打;更不會只因為很想打就失去了判斷。從前他一個人流浪許多年,獨個不斷修練和戰鬥都能夠活下來,就是最好的證明。」

「你也曾經跟雷九諦交手,那麼你看現在的荊大哥能打勝嗎?」童靜問。

燕橫想了想回答:「為了怕再次傷及舊患,荊大哥這些月來與我們對練,都壓抑著沒有用全力,尤其『浪花斬鐵勢』,更加不敢在對打中試用。雖然這樣,但我觀察他身手的恢復程度,還有流露出的氣勢,我認為絕對足以跟雷九諦一戰!」

他站起來仰視著月亮,又說:「可是到了他們這樣等級的對決,勝負已經不是單純武功修為的較量……能不能打勝,那倒真很難說。不過我相信他。」

聽了這話,童靜的心情比較平靜下來。她相信燕橫,因此也相信荊裂。

「看來除了蘭姊,你是世上最瞭解荊大哥的人啦。」童靜微笑。

「當然。」燕橫也笑了。「別忘記了,我是他的第一個同伴啊。」這時夜靜的街道,有急促奔跑的腳步聲傅來。兩人向下面看,原來是飛虹先生。

「你們真的在這裡!」練飛虹微喘著氣仰頭看著兩人。

「什麼事?」童靜問。

「是荊裂。」練飛虹說:「他叫我找你們回去。他說,今晚要跟我們『破門六劍』每一個都練習一場。認真的練習。」

聽見最後那幾個字,燕橫的眉毛揚了一揚。他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今夜,荊大哥要解放那壓抑封印已久的力量,真正測試自己功力。

燕橫聽了,已然興奮得手心冒汗。可是練飛虹接著說的,更令他心跳加速。

「剛才他已經跟我打了一場,現在大概又在跟和尚打。」飛虹先生說時,眼睛在夜裡閃出光芒,滿是皺紋的臉露出神秘的笑容。「快跟我走。相信我,這樣的荊裂,你絕對不想錯過。」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47
卷十四 山·火·海 第十章浪花

小船正緩緩向湘潭岸邊靠近。

數以百計的人群正站在竹棚外頭等待,連同擠不近竹棚而散佈在河岸街道上的人更是上千。另外也有城民站在臨河的房屋二樓窗前或是貨倉屋頂上眺望。數十個膽大又身手好的傢伙,則爬到竹棚的高處上。

他們全都在等待這個乘船而來的人。

在湘潭眾多富商出資下,這座竹棚擂台早已修建完成,裡外懸掛著湘江各路船隊的旗幟,還有繪著吉祥瑞獸與寫了「耀武揚威」、「叱咤風雲」等文句的幡旗。

竹棚入口的頂上掛有一片大直幡,上書「武魂」兩個幾乎各等人身高的大字,氣勢非凡。燕橫、童靜、圓性和練飛虹這四個「破門六劍」的同伴,此刻正站在這兩個大字底下,目不轉晴地看著荊裂的小船緩緩靠岸。

今早荊裂堅持獨自一人乘船到湘江上準備,拒絕了他們任何一人同行。

「在最後的時刻,我要全神思考和想像雷九諦到底是怎樣戰鬥。我太熟悉你們的武功了,你們任何一個在場,都會影響我的想像有所偏差。」

「破門六劍」自然都明白荊裂的想法。可是其他人不免疑惑:在這個關頭,荊裂會不會因為心情太緊張,不想給別人看出來?要躲到水上不見人,難道真的沒有信心嗎……

快到正午,在陽光底下,戴魁額上滿是汗珠,但並不是因為炎熱。這兩個月來荊裂經常請教戴魁有關心意門的整體發勁法門,借之改進「浪花斬鐵勢」——只因「浪花斬鐵勢」的威力,全在於渾身肌肉筋骨協調爆發,這方面心意門的心法正可補足。戴魁毫無吝嗇地傾囊相授,只是不知道最後能夠幫上多少忙。

——其實戴魁並不知道:荊裂與他共同研習,也同時將「浪花斬鐵勢」的竅門要訣傳達了給他;戴魁此後回到祁縣再自行修練,突然有了新的領悟和進境,才漸漸發現荊裂這個「傳功」的事實。

站在戴魁身邊的是刑瑛與龐天順。二人各經師父首肯已訂終身,成了未婚夫妻,然而此刻他們都沒有了平日的幸福笑容。畢竟他們曾經面對過雷九諦,深知他是何等可怕的高手。

——荊兄真的到了能挑戰他的境界嗎……?

趕回來觀戰的尹英峰與唐皓並肩,兩人弟子都聚集在身後。尹英峰本已到了鄰省江西,因為順道拜訪撫州一個故友,停留時聞知決鬥的消息,於是帶著其中三個弟子匆匆折返。

雷九諦的武藝如何,尹英峰未親自見識過不敢說,但他曾幾乎被雷九諦的愛弟子韓山虎所傷,雖說那是偷襲,但仍可見出雷九締親傳的武功有多厲害。徒弟也如此,要迎戰其師尊,即使以尹英峰的「東楚長劍」,也不敢估量把握多少。

尹英峰心裡既在責備荊裂太過衝動,但另方面又對這一戰非常期待。他聽去過西安府的弟弟尹英川及八卦門人,說到荊裂的武藝如何出眾;而雷九諦又確在森林裡被荊裂斬傷過。尹英峰身體裡那武者的血液不禁沸騰,很想親眼看看,荊裂這集合了平生所學的「浪花斬鐵勢」,到底是什麼模樣。

除了這些人以外,曾經幫助過「破門六劍」的阮韶雄和沈豐等江西武林人士、一些曾在西安見識過荊裂的武人,以至湖廣之南一帶的武林及江湖人物,也都不不約而同聚在湘潭。不過總計起來,被雷九諦吸引而至的武者,還是遠比為了看荊裂而來的人多了許多——堂堂滄州秘宗掌門的名號,相比「南海刀客」,響亮了不止一百倍。

除了一眾武者之外,今天能夠進入竹棚觀戰的,就只有湘潭一地的仕紳與富商。這場畢竟並非一般擂台比武,而是兩個人拿著真刀互砍較量,礙於禮教風化不可完全公開,故而用竹棚圍繞遮擋著擂台。至於官府的人都因為荊裂的欽犯身份而避席。城民百姓雖無緣親眼看見這一戰,但仍希望一睹荊裂的風采,故此聚集在河邊張望。

小船已到了岸邊,慢慢往竹棚外的小小埠頭停靠。眾人只見左臂與右腿包紮成全黑、

戴著西域花紋頭巾的荊裂,雙手與身上都帶滿了兵器,挺立在船首,即使隔遠看不見他的相貌表情,但那身姿自然散發的豪邁氣度,令許多人不禁齊聲喝采。

一也許因為大家都是靠水而生,看著波浪長大,泉州出身的荊裂,在湘潭人眼中竟也有種莫名的親切感。

船一停了岸,荊裂輕巧地躍上埠頭的木板。他站著迎受岸邊無數的目光,驀然回想十二年前在家鄉海邊擂台出戰的光景。

這條路,他走了許久。相比十五歲的時候,今天的他背負了更多人的期待,其中有他敬重的前輩、以誠相交的友人、出生入死的同伴……

——然而,還欠一個人。

荊裂知道不可去想。他仰天閉目,恢復了平靜的心情,然後朝前方的竹棚踏去。

「破門六劍」上前迎接他。荊裂一眼看過去,毎個人都將愛用的兵器帶上了:燕橫佩著「雌雄龍虎劍」、童靜腰掛「迅蜂劍」、練飛虹將崆峒「八大絕」的兵器全數帶在身上、圓性雖沒有穿上整副「半身銅人甲」,但左臂從肩至拳都戴上銅甲,包鐵的六角齊眉棍亦握在手上,身邊跟隨著忠心的獵犬阿來。

荊裂看見皺了皺眉。

「我說過……」荊裂說:「你們忘了嗎?」

數天前荊裂對同伴們說過,他這次與雷九諦決鬥非因私怨,而是純粹較量武技;假如他不幸死傷,他們四個都不許向雷九諦圍攻報復。

「我們記得。」練飛虹說:「不過我們是同伴呀。在你戰鬥的時候,我們不可能悠閒得兩手空空觀看。」

「對。」童靜微笑說:「我們是『破門六劍」,兵器也等於是衣服啊。」

荊裂聽見她這句覺得對極了,笑著點點頭。

他們站在埠頭上互相對視。燕橫等四人目光一致,看著荊裂時都投射出無比的信任——經過前晚的練習比試,他們已經再無疑惑。

荊裂與他們心靈相通,接受了他們默默的支持,然後帶著四人向竹棚走去。神醫嚴有佛這時也都下了船,跟隨著五人上前。

走到了入口那「武魂」二字之下,荊裂領眾人停下來,看看在門前等待的尹英峰和戴魁等人,又回頭瞧瞧身後的嚴有佛,拱個拳垂頭說:「諸忙的恩情,荊裂此生無以為報。」「你不要死掉,就報答我們了。」後面嚴有佛說。眾人都哄笑起來。

——只是他們都看不見,嚴有佛從來鎮定無比的十指,此刻正在微微顫抖。

尹英峰在十多天前回到湘潭來,也加入與荊裂等人研究戰法,更破例向荊裂這個非八卦門弟子指點了「東楚長劍」及八卦步法的一些竅妙,只是不確定能對荊裂的勝算有多少幫助。尹英峰此刻看見荊裂,心裡也自感奇怪,怎麼這樣輕易就把八卦門絕學的訣要外傳?然而荊裂就是有這樣的魅力,自然令人與他坦率相交。戴魁、練飛虹和圓性皆如此。

——還是我心裡其實暗暗認定荊裂打不贏,把秘技傳授給一個將死之人也沒有關係...?

想到這裡尹英峰臉色沉重。他最初是因為大儒王陽明的請求才來援救「破門六劍」,但漸漸就被他們的氣魄、友情與正氣吸引,絕不想看見一刑裂這麼早就斷送人生……

荊裂似乎感受到尹英峰的不安,瞧著他不發一言,但眼神裡似在說:

——相信我。

尹英峰看見了,無言點頭。

荊裂仰頭,看了一眼上方「武魂」兩個潑墨大字,也就進入竹棚。

早在荊裂抵岸時,許多觀客已然魚貫走入竹棚霸佔位置,此刻他們正團圑包圍著中央那座廣闊的木搭擂台。先前建到一半的棚頂早已完成,把正午陽光遮檔在外。雖然有竹棚遮蔭,又是冬季時節,但數百人擠在一起,仍是令擂台四周氣溫高昇,每個人都因炎熱和緊張而在冒汗。

荊裂一踏進來感受到那氣溫,心裡在笑。這炎熱正似他習慣的南方夏季氣候,乃是他狀態最佳的季節.,相反對手長居北方,必感不適。

觀客多達數百之眾,卻全都非常沉默,竟比外頭河街上的人群更靜。

只因他們都被一人震懾。

這人此刻正盤膝坐在擂台中央。

「雲隱神行」雷九諦仿似入定老僧,閉目在空廣的擂台上打坐。他身穿分明的白衣黑袴,衣袖以黑布護腕束起,上身衣袍交叉綁著兩條黑布,一身勁裝疾服,跟荊裂一樣已經作了萬全的戰鬥準備。他身旁木板地上放著雙刀,其中一柄銀刀是他被燕橫從「湘渡客棧」救走時繳去的佩刀,如今歸還他手;另一柄銀刀在他血戰秘宗門弟子時已失去,唐皓為他找城裡最好的鐵匠,按照餘下那柄複製打造,刃形、重量、平衡等各方面都大致相同,雖非十足原來的愛用兵刃,也已經非常接近,無礙秘宗門「明堂雙快刀」的發揮。

雷九諦的面容早無昔日疲態,又再顯現出精悍的氣息,額上那幾條有如虎斑的深劾皺紋,不單沒有令他顯得蒼老,反教人感覺兇猛的威勢。半白的蓬亂頭髮微微飄揚,令人聯想山林中蓄勢的野獸。雷九諦這魔氣逼人的神容,眾多觀客見了都被嚇得噤聲。

荊裂甫踏入竹棚,眾人馬上開出一條路來,讓他走到擂台前。

雷九諦感受到對手到來,睜開眼晴俯視。他的眼瞳視線游移不定,透著的那瘋狂光芒,又令眾多觀客更害怕。

荊裂卻笑著迎接雷九諦的凌厲目光。他留意到雷九諦額上滲著汗珠。這可能是不慣炎熱,也可能是因為心情焦躁。不論何者對荊裂都是另一個優勢。

「你來這麼遲。」雷九諦切齒:「我已經在這裡等了一個時辰。」「我們相約正午。」荊裂指一指天空:「我就正午來了,沒有遲到啊。」

雖說決鬥者預早到場準備是慣例,但也沒有規定非如此不可。是雷九諦自己心急開戰而早早到來,與人無尤,雷九諦無從反駁,「呸」了一聲沒有答話。

——他果然很焦急。

荊裂表面仍笑著看雷九諦,但心裡正不斷思考,就如湖中的水鳥,表面悠閒遊過,但底下雙足其實不斷在努力划水。他正從各方面視察雷九諦在現場的神情,判斷對方的心思。——真正的決戰,從一見面已經開始。

雷九諦拿起雙刀站立,輕輕踢動雙腿十數記,活絡盤坐已久的關節,將雙刀連鞘插在腰帶左右,把刀柄的高低角度調整好,然後向荊裂揮揮手。

「廢話別說。上來吧。」

荊裂卻伸出手掌,向雷九諦示意等一等。他自顧自就回頭,看看跟隨在身邊的「破門六劍」同伴。

燕橫他們每一個看著荊裂時,眼神都毫無動搖。因為他們都很清楚:挑戰,對荊裂而言就是人生的一切。

「不要留下遺憾。」練飛虹向荊裂說。也好像是在對年輕的自己說。

荊裂點點頭。他隨之把船槳與長倭刀交給圓性;左前臂上的纏繞的鐵鏈槍頭解下來遞給練飛虹;腰帶上斜插的鳥首短刀則交予燕橫。

最後只餘下一柄雁翅刀掛在腰間。正是他十五歲渡海離開泉州至今隨身最久的兵器。他的手掌握著刀柄,回憶當年在海邊裴仕英師叔將這家傳軍刀送給他的情景。

——要是師叔還在,知道今天我要用這柄刀去斬秘宗掌門,他一定嚇得撒尿吧?

想到這裡。荊裂不禁露出與少年時一樣的笑容。

雷九諦見了,回憶起那天他用刀架在不能動彈的荊裂頸上,荊裂卻仍然笑得出來那副模樣。他一想起來就感到痛恨。

——看我把你這笑容斬裂!

荊裂看見雷九諦仍然站在擂台正中央,沒有多退讓空間給他上台。荊裂心念一動,沒有爬上擂台,就在台下先將雁翅刀拔出鞘來。

圓性他們看見都感到奇怪:何以荊裂未上擂台已先拔刀?

那雁翅刀經過當世大師寒石子精心打磨後,刀身上的斑駁戰痕都變淺,雖然看來仍然古舊,但相比先前,重現了久失的鋒芒。

一一「斬千軍之刃」。

荊裂提著已出鞘的利刀,左手按著擂台地板,正準備躍上去。

驀然,他感覺一陣輕風吹過心頭。

他的左手離開了台板,向上舉起來,示意所有人靜下。

雷九諦本就暗中準備作戰,卻見荊裂仍未肯上台,不禁嘀咕:「又怎麼了?」

荊裂雖未發一言,眾人見了他這模樣,也都靜默。

荊裂閉起眼睛,豎著耳朵傾聽。

那聲音原本不可能傅得到這裡來。可是官能張開到最大的荊裂,卻確實聽見了……

漸漸其他人也聽到那微細的聲音。首先是燕橫、練飛虹、尹英峰等幾個聽覺格外敏銳的高手,然後是其他的武者。

在竹棚外遠方。馬蹄急激踏在街道石板地上的聲音,正向這裡接近過來。

在他們看不見的外頭街道上,一匹馬排開躲避的人群,沿著街心向竹棚急馳。

馬鞍上的,是一個穿著鮮紅衣服、背項斜掛長刀的身影。

「讓開!」

虎玲蘭俯著身體,腿臀都已離了馬鞍,正在全速衝刺策騎,同時高聲叱喝著。她一方面焦急地要趕往那掛滿旗幟的竹棚擂台,另一方面又要專心操控坐騎,別要撞上途人。

街上的湘潭人也都看呆了,目睹這個前所未見的異國女刀客乘風而過。她露出裙裾外的一雙健美長腿夾在馬腹兩側,麥色的肌膚緊致得反射著陽光。

「破門六劍」五人聽見那急激的馬蹄聲越來越近,都露出一致的笑容。

——她回來了。

急奔的馬兒吐著白沫,已到極限。虎玲蘭察覺,雖然無比心急,但也不想馬匹猝死,輕呼一聲從馬鞘右側躍下,順著衝勢著地奔跑,將慢下來的馬留在後頭。

這驚人的下馬身手,令河街上的百姓轟然喝采。

虎玲蘭滿頭滿身都是汗,也沒空再結髮髻,只把頭髮往後束成一把。她的臉因多天連續趕路而甚是疲勞,失去平日桃紅的血色,顯得有些蒼白,雙唇更是干燥發白。她大口大口透著氣,盡最後的努力跑到竹棚。守在入口前的湘龍弟子都不敢攔她。

入口內側一陣哄動。荊裂把雁翅刀交到左手反握著,轉頭往那方向張望。

在人叢裡,他終於看見那久違的高大身影。

——雖只是短短半年。

虎玲蘭站在人叢之間,雙眼瞪大著緊張地搜尋,髮絲都因沾汗黏在額上和腮邊,肩膀因為急促喘息而不住起伏。當她終於找到荊裂所在,確定他還沒有登上擂台時,心頭好像放下一塊千斤大石,身體也突然軟下來,失去了支撐。

荊裂躍上前去,一把將虎玲蘭攔腰抱住。幾乎倒下的虎玲蘭也伸臂繞著他的頸項。

荊裂凝視她欲哭的疲憊眼睛,徐徐說:

「以後別再離開我。我需要你。」

這句日夜盼望的話語,終於從荊裂口中說出來,虎玲蘭聽見了淚水終於湧出,一向強悍的她不顧在場無數目光,緊緊抱著荊裂,把流淚的眼睛藏在他胸口。

荊裂感受那熱暖與濕潤,知道自己往後的人生再不會有什麼遺憾。

虎玲蘭哭了好一陣子,好像把這段日子的積鬱都發洩了,才慢慢抬起頭來。她這時看見荊裂左肩和右腿包紮的黑布帶,皺起眉頭。

「你的傷……還沒有好?」

「好了大半。」荊裂說:「能打。這就夠了。」

「可是我帶回來的……」虎玲蘭想說關於「蛻解膏」的事,但又想現在已不是時候。她心裡很是矛盾,一方面想如果荊裂已經醫好了,她這趟歷險豈非白走?但荊裂決戰在即,她也沒理由希望他傷勢未癒。

荊裂摸摸她的頭髮:「那些事,我們以後再說。只要你在就夠了。」

虎玲蘭這時看見荊裂左手反握著已出鞘的雁翅刀。她抬頭看看站在擂台上的雷九諦。虎玲蘭雖然從未見過這秘宗掌門,但只看一眼,已經感受到他渾身亂射的邪異殺氣,其可怕絕對堪比波龍術王,甚至可能猶有過之。

「這就是……你的對手……?」虎玲蘭不自覺轉以家鄉的語言問。

荊裂點點頭。

虎玲蘭再次盯著雷九諦,目中閃出殺意。她曾立下決心:任何人想要殺荊裂,都得先經過她。只是此刻的她已然筋疲力竭,不可能代荊裂揮刀。

——更何況她明白,這次是武者之間決鬥,不是以往跟武當派間的仇殺。她沒有干預的理由?

「把勝利帶回來。」虎玲蘭深情地看著荊裂說:「鹿兒島武士的妻子,是這樣向出征的丈夫說的。」

荊裂聽了,只感一股新鮮的能量灌注到軀體裡。心裡對兩處傷員最後的那點點顧忌,此際都一掃而空。

虎玲蘭卻在說完這句話之後,失神閉上了眼睛。「破門六劍」其他五人見了,都奔過來幫忙,讓她躺到地上。童靜還沒有機會跟蘭姊說半句話,這時更是焦急地握著她的手。

嚴有佛上前來,荊裂和童靜也就放開虎玲蘭,讓嚴大夫檢査她。

嚴有佛為她把脈,又探探她的額頭及鼻息,然後說:「她在路上應該已經染病好幾天,仍然勉強策騎趕路,此刻體力不支而昏倒。不過不必擔心;一,她的脈象和呼息尚強,沒有大礙,給她休息就可以。」

「破門六劍」眾人聽了,心下大為寬慰。

「荊大哥,怎麼辦?」燕橫看著荊裂問:「決鬥要延期嗎?」

荊裂回頭,看看在擂台上一直俯視著他們的雷九論,想了想之後搖頭。

「不必。」荊裂說:「現在的我,正在最佳的狀態。我不想錯過。」

「可是……」童靜急說:「蘭姊千辛萬苦趕到,卻偏偏看不見你決鬥,那不是很可惜嗎?對她不是很殘忍嗎?」

「不會。」荊裂笑笑看著昏睡中的虎玲蘭,舉一舉緊握的拳頭:「最重要的東西,她已經帶給我了。」

他瞧了同伴們一眼,又說:「她既然看不見,我就更不可以讓剛才那時刻,成為她對我最後的回憶。」

荊裂俯下身,摸摸虎玲蘭沉睡中的臉。

「等我。我保證,明天你醒過來,會再看見我的臉。」

荊裂隨之放開她,再次走向擂台。

唐皓的弟子張羅來一把藤編的胡床,讓虎玲蘭躺在上面,又把她抬到較近擂台之處。燕橫、圓性和練飛虹都再次跟著荊裂走到擂台邊,留下童靜陪伴在虎玲蘭身旁。

這時的虎玲蘭熟睡如嬰孩,迅速進入了夢境。夢中的她也正在看著擂台,還有荊裂準備上台的背影。在夢裡虎玲蘭再次流下激動的眼淚。她確知荊裂此戰必勝。

——我知道。因為他這個背影,跟當天與我弟弟比試時,一模一樣……

當荊裂回到擂台前時,雷九諦一臉不耐煩地俯視他。

「你輸定了。」雷九諦以嘲弄的語氣說:「決鬥之前還顧著抱女人。你心中有這依戀,怎會是我對手?」

荊裂卻又再次展露那教雷九諦討厭至極的笑容。

「你的武功能練到今天這境地,靠的是對飛虹先生那長久的恨意和怨念。」荊裂說:「可是你從來沒有為愛而戰鬥過。有種力量是你永遠也不會明白的。」

雷九諦聽了,收起嘲笑的表情,鐵青的臉有如惡鬼,眼神一時集中起來,狠狠盯著荊裂。

——力量不是用嘴巴說的。你就上來證明吧。

荊裂說完,把雁翅刀重新交到右手,左掌再次按到那比胸口稍高的擂台木板上,準備登上去。

雷九諦密切注視著他。

荊裂左臂跟雙腿一起發力,整個人輕巧地躍升到擂台以上的高度。很多觀客都想不到,身材壯碩的荊裂,身手竟如猿猴一樣靈活迅速。

雷九諦仍垂著雙手,似乎在等待荊裂上來。

荊裂雙足接觸台板。

同一剎那,雷九諦的身體卻已向前發動!

——秘宗門「燕青迷步」之特長,正是發動時的動作甚小,無先兆可尋。

雷九諦本來就站在擂台正中央,這一起步衝前,與著落在擂台邊緣的荊裂,瞬間已拉近到不足十尺距離,同時雷九諦左手往前揮起,手腕自下向上揚,一點夾在手指間的寒星,朝著荊裂迅疾飛射!

——這是他的拿手暗器三尖燕尾鏢,是早前他趁無人察知時,回去「湘渡客棧」的血戰現場找了幾乎一個時辰,才從角落處尋到失落的一枚。本來他可要求唐皓為他打造新鏢,唐皓聽從荊裂亦不會拒絕,但雷九諦為了不讓敵人知道他有暗器在手,故此寧可自己暗中尋回。

那三尖燕尾鏢在空中垂直旋轉,激飛向荊裂胸口同時,雷九諦繼續搶前,右手握住左腰間的刀柄!

——以飛射暗器開路並乘勢接近襲擊,這戰法與他當日偷襲練飛虹,或者他的得意弟子韓山虎攻擊尹英峰,完全一致。

雷九諦從一開始就已經盤算:荊裂踏上擂台那一刻,就要馬上出手。他見識過「浪花斬鐵勢」,知道這無匹刀招有一弱點,就是需要時間擺出預備的架勢,而且適合在較遠的距離發動;那麼破這一招的最好辦法,就是根本不給荊裂任何準備的時間與空間!

——雖然有人必會說這樣等同偷襲,但雷九諦不以為然。在他眼中,一個武者腳踏擂台的一瞬就要準備戰鬥,若就在這刻被擊殺,也難有怨言!

雷九諦的心念飛快運轉,發揮他快速進入「借相」的能耐,右手摸到刀柄的同時,心裡已在默念白蓮教的請神咒語,那張臉開始發生變化。

「神降」之境界。雷九諦把全部都賭在這第一擊之上。

——能在如此重要的決鬥裡作這等決斷,再一次證明他是高手中的高手。

剎那間雷九諦「借相」於自我幻想的神魔,在他腦海裡自身與那靈體化而為一,賜給他超乎凡人的力量一這當然並非真是什麼靈界體驗,完全是經過高度精神訓練所營造的幻覺。

神魔雖假,但那催激體能的功效卻真。雷九諦衝鋒拔刀的速度達了極限,在擂台四周從未習武或者修為較低的觀客眼中,他的身體只是一團模糊的飛影!

雷九諦右手銀刀出鞘同時,飛鏢將及荊裂胸膛!

——雷九諦發鏢並不瞄準更致命的頭臉,反而選取胸口,因那是人體正中部位,荊裂必要以最大的動作方能閃避得過;荊裂閃躲飛鏢所花的時間越長,接下來能夠迎接刀招的應變空檔也就越少——快刀,才是真正的殺著!

雷九請這發鏢、拔刀、砍擊動作之快,當今武林上能夠做到的,大概不足五人。

但是再快的動作,仍然有一個匹敵的方法:只要你預先知道。

荊裂躍上擂台,雙足落在木板上的動作,似乎輕鬆平常,沒有人知道他人在半空時,其實已經暗暗在準備。

飛鏢臨身之前,荊裂兩腳前掌一觸地,利用那踏落之力,突然馬上向右斜方跨步,上身順勢向左偏轉,以最小的動作,躲過了旋轉飛來的三尖燕尾鏢!

——他躲得過,只因早就預料自己上台那瞬間即會被雷九諦攻擊,身心早就作出應變的準備,只是事前絕不流露給雷九諦察覺。

荊裂從雷九諦的各種動靜:隱隱佔著擂台中央位置;焦躁渴望荊裂上台的表情;故意垂著手、貌似放鬆的姿態……察知他搶先出手的意圖。「浪花斬鐵勢」需要擺出預備架式這缺點,荊裂自己又怎會不清楚?從這種種加起來,他斷定了雷九請的策略。

——在這等級的戰鬥裡,只要稍微洞悉先機,已足以成為厲害的制敵武器:將對手的突襲,反過來作最大的利用!

荊裂避過飛鏢時,斜向前躍的勢道未止,乘著衝力再跨前一.步,衝向雷九諦懷裡!

——他這閃躲後用般小角度繼續前進的身法,與雷九諦「雲隱神行」的功夫甚酷似,正是之前在樹林一戰裡見過雷九諦施展而模仿學來的!.

雷九諦的銀刀剛出鞘,荊裂卻意想不到地衝近來,雙方距離比預計中大大縮短,但正在「神降」境界的雷九諦已無收招餘地,銀刀繼續從下而上撩斬而出!

荊裂衝前的同時,將雁翅刀橫架在身前,並以左前臂抵在刀背上,連人帶刀一體撲向雷九締!

——荊裂這招雙臂關節緊鎖不動,而以身步全體發力的壓擊,其方法正是取自戴魁所授的心意門要技。

雷九諦在「神降」之下斬出的刀招雖然快絕,但因猜想不到荊裂衝來,距離和方位都驟變,他的銀刀只擊出軌跡的一半,已與荊裂的雁翅刀相遇!

在這近距之下,雷九諦看見荊裂雙手把雁翅刀壓來,包裹成黑色的左臂全力頂著刀背,而那左手裡似乎有什麼東西閃著光芒……

兩刀硬碰之下,激撞出燦爛而短促的火花。

這柄右手的銀刀是雷九諦原來的愛刀,貨真價實。然而秘宗門「明堂快刀」從來以速度見稱,快取敵人虛處為上,少作此等硬碰,因此所用的本門刀劍亦偏於輕薄。

另一邊荊裂的雁翅軍刀卻是戰場之器,背厚刃寬,鋼質軟硬適於粗野的拚鬥,更講求能長期耐斬,與武林用的刀劍大不相同;繼而再經寒石子修整打磨,更發揮出其材質強韌的強處。

兩面刀鋒成十字交拼,荊裂剎那緊咬牙關,雙臂的力量完全貫於刀上,半寸不讓,雷九諦本身的拔刀快斬卻也十分強橫,結果銀刀抵受不住這衝擊,鋒口崩裂,被較堅韌的雁翅刀吃進了兩分!

這是雷九諦自練成「神降」之後,第一次有人能把他的刀截下來!

兩刀咬成一團的同時,荊裂的力量卻突從剛化柔,右手竟然放棄了雁翅刀柄!

另一次令雷九諦意外的變化。

但在擂台邊的燕橫卻不感訝異。因為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看見這一招。

——這完全就是當天在青城山深處,荊大哥對付錫昭屛的戰法!

雷九諦一發覺荊裂手掌離開了刀柄,知道對方必將有下一著。但他仗著「神降」的驚人速度,左手已然反握著右腰另一柄刀,向前方反手拔出,連同仍咬著雁翅刀的右手銀刀,以三柄刀交叉護在身前,全不給荊裂可乘之隙!

——荊裂已經棄刀,雙手空空如也,只要抵過這一輪攻勢,我必勝無疑…

然而荊裂並不在他預想的位置。

荊裂一在眼前消失,雷九諦憑著多年實戰經驗,眼也不看就判斷:在下路!

雷九諦意念一動,身體往右側跳起逃避!

果然,荊裂棄刀之後全身往下俯伏,幾乎貼地般前撲,目標是雷九締的足腿!

荊裂這一撲,用上了相當於「浪花斬鐵勢」的捨身飛躍之法。他曾受傷的右膝關節,頓時發出猶如針刺般的痛楚——他自登上擂台後雙腿接連三度跳撲,這膝蓋承受了絕大的壓力。但他受傷期間多次勉強交戰,早就習慣忍受痛楚,右腿的力量仍然十成爆發。

——再忍受一次。勝利就在眼前。

秘宗門的輕身功夫,獨步天下;荊裂這俯身飛撲,也是迅疾如山猿。

二人決定性的差別,卻在心裡:剛才那記兩刀交擊,二人同樣承受反饋的震力,分別是荊裂早有應變的準備。

因為這一絲心理上的差距,雷九諦的跳躍,起動遲了那麼一點點。

他自己也察覺了這危險。

——不會被你抓到!

雷九諦意念一動,人在半空竟也能硬生生挺腰發招,左足發出秘宗門「寸釘腿」,短距離蹴向荊裂伸來的左手!

荊裂撲至雷九諦下方,左手似乎在最後關頭閃避了這一腿,從腳踩旁一掠而過;他乘著餘勢全身越過雷九諦,撲到他身後翻滾一圏,跪定在擂台中央。

——帶著一抹激烈的鮮紅。

似乎出完腿逼退荊裂的雷九諦,亦乘著躍勢著落在擂台右側。可是他一著地,身姿卻馬上崩倒,左膝重重跪到台板上,右手挾帶那兩柄刀也都脫手,只靠左手單刀插向地板止住了跌勢,然後支著刀柄方才跪定。

只見兩人交錯後,在擂台上各自背向而跪,一時都靜止沒有動作。

剛才那幾招交手,其實全部就在兩次呼吸之間就完成,大多數的觀客根本完全看不清楚發生了什麼——除了看見雷九諦那支三尖燕尾鏢在人叢頭頂直飛而過,釘在對面竹搭的牆壁之上。

「破門六劍」與尹英峰、唐皓、刑瑛、龐天順及戴魁等人,則用了絕大的專注力,才約略看見交手的過程,可是最後那記二人交錯到底發生了什麼,眾人還是摸不著頭腦。

這時有觀客呼叫起來,因為他們看見雷九締腳下的木板,正漸漸擴張著一灘血紅。

鮮血,來自雷九諦左足布靴一道破口。

荊裂這時才站起來。他儘量用左腿支撐,但站直時仍感覺右膝的痛楚。剛才短短數招雖然簡單,但因為連接頻密而耗力甚巨,荊裂也要全神貫注方才站穩。

他舉起左手。只見那隻人人以為空著的左掌裡,原來正反握著一柄形狀猶如獸牙的短刃,正是在廬陵戰勝梅心樹後奪取的兵器。

荊裂其實一直將這把彎刃收藏在後面的腰帶底下,直到登上擂台時人在半空才暗中取出,當時人人看見他提著已出鞘的雁翅刀,注意力都放在右手上,沒有留意他另一手已多了柄短刃。

其實一切荊裂都早有謀劃:之前他眾目睽睽之下,把其他各兵器解下交給同伴,登上擂台時又故意用左手去按台板,都是要所有人包括雷九諦相信,他手上除雁翅刀外再無其他兵器,為的就是這最後一擊的佈局。

燕橫瞧見荊大哥像用法術般變出刀子來,又再回想當初他打勝錫昭屛時的話:

「我勝你,是因為這裡。」當時的荊裂指一指自己腦袋,繼而又指指心胸:「跟這裡。」

這時雷九諦想站起來,但左足一用力,又痛苦地再度跪下去。荊裂剛才的飛撲盡用全身之力,順勢而出的反手刀雖然好像只是輕輕一擊,但彎刃已足以將雷九諦左小腿的肌腱狠狠割斷,雷九諦縱有再高的武功修為,也不可能違抗這肉體的崩壞。

但固執的雷九諦卻仍然一再試圖站起來。每次只是令足腿上的裂傷更擴大。最後一次他更摔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荊裂這刀已然取勝,「破門六劍」及其他武林同道本應該興奮歡呼。然而看見雷九諦這絕代高手的狼狽狀況,他們都不禁沉默。即使明知道雷九諦行惡不少,性情邪異,但見他此刻有如被陷阱所困的猛虎,心裡仍是不忍。

其他並非練武之人的觀客也如是,無人歡呼拍掌,整個竹棚之內完全靜默,以至外頭探聽的百姓以為決戰還未開始。

「已經完結了。」荊裂也沒有像平日般笑,只是平靜地看著掙扎中的秘宗掌門。

「沒有!」

雷九諦狂吼著,用絕大的意志爬起來,最後終於用一邊右腿站定,左手顫抖著將刀交到右手。他因為劇痛和失血,臉色異常蒼白,但那股強悍不屈的氣勢仍未消散。

「還沒有完!你那刀招……我要接你那刀招!」

荊裂知道,他說的是「浪花斬鐵勢」。

雷九諦即使有「神降」絕技,他的武功刀法始終還是基於秘宗門武藝,而秘宗武功最重視速度,如今雷九諦一腿無法著力,根本就難以施展。以他此刻狀態,荊裂根本不必使出

「浪花斬鐵勢」,用其他尋常的刀招都必可取勝。

——而且荊裂多次激烈跳躍,右膝舊患怕有復發之象,更沒有冒險勉強使出「浪花斬鐵勢」這猛招的理由。

荊裂看著雷九諦跛了一腿的姿態。從剛才那反手短刀切入的手感,荊裂確定雷九諦筋腱已被割斷。以雷九諦這年紀,要再從這麼嚴重的傷完全康復,並且恢復原有的功力,已幾近不可能。

——他的武道生命已經結束了。

荊裂凝視雷九諦許久,然後瞧向台邊的圓性。

「把刀給我。」

圓性聽了一呆,但馬上明白荊裂在想什麼,只因他也同樣能代入雷九諦此刻的心情。圓性一言不發,把倭刀拋到台上。

荊裂接過倭刀,緩緩拔出那長長的刃身,然後將刀鞘拋到一旁。

看見荊裂手上的刃光,雷九諦笑了。從來只有滿腔怨念的他,此刻竟然向荊裂投以感激的眼神。

他接著把單刀舉起來,擺出準備出擊之勢。

在台下的練飛虹,看見宿敵這模樣,亦不禁心生敬意。

——我被這樣的傢伙擊敗過,不必感到羞恥。

燕橫這時也從雷九諦身上,看見師父何自聖的不屈身影。

童靜流下了淚水。她始終沒有機會向雷九諦的「教導」說一句感謝。但她知道自己永遠忘不了這個人。

荊裂的表情依然平靜。但他雙腿漸漸彎下來。腰背弓起如貓。雙手輕輕挽著倭刀,斜斜垂在身前腿膝之下的位置。全身處於一種既放鬆卻又蘊藏爆發能量的微妙狀態。與雷九諦那不自然的「神降」狀態相反,荊裂這個姿勢彷彿暗暗與天地融合,順乎大自然的法則道理而成形。

「浪花斬鐵勢」的起手式。而且是第一次在雙足雙手都能運用自如之下襬出來。

雷九諦看見後咧齒而笑。但那笑容有些淒酸。

因為固執的求勝慾望,他放棄了正面迎擊「浪花斬鐵勢」,而選擇搶攻戰法。被偏執淹沒了本我,而結果也為荊裂的反策戰勝,雷九諦挫敗於心思計策與那小小一招短刀反割之下,心裡懊悔不已。

他想:要是一開始堂堂正正地接「浪花斬鐵勢」,未必沒有勝機。而且必定沒有遺憾。

可是已經沒有機會了。

如今荊裂讓他再睹這驚世刀招,雷九諦心裡有股莫名的安慰與感激。

這瞬間,世上就像只餘擂台上兩人。

下一刻,雷九諦的臉再次生起變化。

最後的「神降」。雷九諦那惡鬼臨身模樣,比從前任何一次更要淒厲。

強烈的自我催眠之下,左足痛楚截然消失。握刀的手也不再顏抖。

雷九諦僅靠一條右腿跳步,往荊裂衝過去——這本來是很可笑的動作,但在「神降」的詭奇速度之下,仍然具有驚人的威勢。

雷九締發出猶如鬼哭神號的尖叫,全場觀客為之耳膜生痛!

他舉刀。

同時荊裂亦發動。

面對當下的雷九諦,荊裂根本不必使出全力全速也能夠擊敗;但為了表達敬意,他仍以十成的力量發出「浪花斬鐵勢」。

——歷來最強的一次。

荊裂雙腿向前跳躍的同時,心靈「借相」於翻湧的浪潛,身體隨勢旋轉。

這次轉體也跟以往不一樣。過去的「浪花斬鐵勢」只有左右旋轉與上下翻滾兩種;可是現在荊裂能以雙腿發動,不必再顧慮難以平衡的問題,旋轉的角度可作更微妙的控制,他的身體在半空作斜向翻旋,結合了左右與上下之威力,那勢道比起從前倍為猛烈!

凝聚了全身精、氣、神的長倭刀,隨著翻轉發動,從右上方居高而下揮斬出去!

那刀刃掠過的高速,彷彿連四周的空氣都被旋捲進去。

刀招未及劈出的雷九諦,迎接那道達到「曜炫」境界的刃光,一時竟能感受荊裂的「借相」,甚至彷彿聽聞洶湧浪濤的聲音。

——真好聽。

刀鋒以人類肉眼看不見的速度剿過。

荊裂乘著餘勢飛越過雷九諦,乘勢旋身一圈,雙足著地後再前奔數步將勢道消去。這是他創造「浪花斬鐵勢」至今,首次在實戰裡運用此捨身刀招而又能完美著地。

荊裂身後的雷九諦向前崩倒,迎面撞在台板上,舉刀的右臂帶著血泉斷去脫落。

許多觀客不忍地別過臉去。

荊裂站定之後回身,拋去沒沾一滴血的倭刀,跛著痛楚的右腿跑上去,把全身浴血的雷九諦抱起來。

一翻過來,只見雷九諦的胸膛已被「浪花斬鐵勢」斜斜斬裂。雷九諦臉白如紙,流著血的口鼻正在作最後的呼吸。

可也是在這個時刻,雷九諦的樣子再無平素的痴狂,恢復了平靜祥和。他失焦的眼晴瞧向荊裂。荊裂並不知道雷九請是否看見自己,但仍向他說話。

「你先去。有一天我們將會在另一邊再次比試,那時候你要真真正正地接我的刀。」雷九諦的頭似乎微微點了一下,可是無法斷定這是在響應荊裂的話,還是只不過是臨死前的抽搐。

荊裂輕輕將已停止呼吸的雷九諦放下來,獨自站立在擂台上。

在台下,生死與共的同伴、感恩的友好、興奮的崇拜者,還有所有人,都正在默默地仰視著他。

多麼的寧靜。荊裂聽見外頭那浪潮拍岸的聲音。

心頭驀然襲來一股淡淡的孤寂。

◇◇◇◇

這一年,武當派從天下間消失;荊裂跨進了絕世高手的門檻。血與鋼鐵、愛與戰鬥的征途,卻仍未結束。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48
卷十四 山·火·海 後記

大家看書的時候大概沒有察覺(也可能是我掩飾得好吧):我寫長篇小說其實頗隨意,也沒有讀者想像中那麼詳細的計畫。

最初構思《武道狂之詩》時,其實並未預先規劃整個故事要分多少個段落,只是一股勁地寫下去(能夠繼續出版已經很滿足),結果整個結構還是自然而然地產生了出來:從卷一到卷五是第一部曲〈武當野望篇>;卷六到卷九是〈破門六劍篇>;而來到這一卷,就是第三部曲〈愛與戰鬥篇〉的結尾。心目中還有最後的第四部曲,整個故事就要完結。

至於接下來第四部曲叫什麼名字?都說了,我是個隨性的作者,其實到現在都還沒有想出來。這一部曲的名字「愛與戰鬥」,也是寫到卷十的時候自己蹦出來的一句對白,發覺很貼切也就用了作主題,然後一直寫下去又發覺,這四個字跟故事的不同支線的確都暗合。相信下一部曲的名字大概也會是這樣誕生吧。

其實這種即興和隨性的寫法對我而言並不新鮮,我寫上一個大長篇《殺禪》時已是如此,最後很多東西還是能夠自然地連結聚合起來,成為我希望的模樣。

回頭想,這應該不是一種幸運或巧合,只是有些東西不是有意識地進行罷了。當然這種「開放」的寫法也不是沒有缺點,例如寫作花的時間不好掌握,以長篇來說也頗有壓力,

不過我還是無意改變,覺得這樣寫出來的東西比較有生命。計畫太周詳的東西,實行時就好像把同一件事情再做一次一樣,很悶的。

同樣地,在我最初構思《武道狂之詩》的時候,也沒有預想過有這麼重的份量,會放在描寫俠義與愛情上,很多都是隨著書寫的過程才不斷加深思考,然後自然地浮出來。

這是我個人的一種習性:文字是我最佳的思考媒介。甚至連生活裡記人名都一樣,很多人或者會驚訝,我身為一個作家,記憶新認識朋友的名字是超差勁的(常常因此鬧出尷尬情況),那是因為我單靠耳朵聽總是記不住,但只要一寫下來就改善很多。所以以後各位新朋友還是準備名片給我吧(笑)。

這次想說的就到這裡。希望大家跟我一起期待《武道狂之詩》最後一部曲,因為說真的,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會是怎麼樣。

喬靖夫

二〇一四年六月二十六日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