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武俠] 武道狂之詩 作者:喬靖夫 (連載中)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6-20 17:57:19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4 322161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48
卷十五 羊與虎 引言

先知者,不可取於鬼神,不可像於事,不可驗於度,必取於人。

——《孫子·用間篇第十三》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48
卷十五 羊與虎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宏願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荊裂與青城派劍士燕橫矢志向武當復仇,更與愛劍少女童靜、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崆峒派前掌門練飛虹及少林武僧圓性結成同伴,號稱「破門六劍」,一起踏上武道修練與行俠江湖的旅程。

武當派因干犯朝廷威信,被禁軍神機營上山討伐,結果在猛烈的銃炮火器下全派覆滅,只有少數人殘存逃生,受傷昏迷的掌門姚蓮舟被侯英志及殷小妍所救,生死未明。

荊裂傷員復原後,在湘潭河岸的擂台上與秘宗掌門雷九諦一決雌雄,結果擊殺對方取勝,一日間名動武林。

原武當派副掌門商承羽逃出黑牢,得到師弟「波龍術王」巫紀洪迎接回南昌寧王府,即將展示他吞噬天地的巨大野心……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49
卷十五 羊與虎 第一章 關外

宋梨揉著睡眼,身姿慵懶地拖著一雙赤足走出了房間,很快就在小屋角落的廚房裡,尋到那個熟悉的背影。

和緩的柴火上正煮著一窩粥。那背影的主人,拿著勺子輕輕在攪著,米香散發屋內四角。燦爛陽光自廚房窗口透射,映得那背影光潔耀眼,輪廓顯得有些朦朧。

然而宋梨還是一眼就辨出了他。

「小六...」

攪動沸粥的手停下來。燕小六回頭,朝宋梨微微一笑。

那笑容,跟仍在青城山時一般的純真。

「起床啦?」小六的聲音,在這寧靜清晨格外顯得清亮溫柔。「先坐坐。還得等一陣子。」

嗅著那粥香,宋梨感覺餓極了。但小六的笑容和聲音太有說服力,她還是乖乖坐到飯桌前,雙肘支著桌面,手掌托著下巴,凝視著繼續專注煮粥的小六。

這時小屋的大門打開。另一個帶著陽光的朦朧身影走進來,並輕輕從裡面把門帶上。

「你去太久了。」小六向進屋的人抱怨說,但聽得出並非真的不滿,只是老朋友之間的率直:「東西快拿過來弄好。我這窩粥正等著呢。」

提著一個大竹籃回來的侯英志抹抹額上汗珠,朝小六點了點頭,又向宋梨眨眨眼睛,把竹籃帶過去廚房那邊。

小英揭開竹籃的布蓋,掏出一把山菜,還有幾顆新鮮摘來的野菇。他挑了幾根菜和一顆野菇,熟練地打水清洗,幹活時跟身旁的小六有說有笑。

宋梨沒聽清楚他倆在說什麼,只是從後面凝視二人對答的表情。小六和小英。一對最好的朋友。他們又在一起了。而且在為我煮粥。在這座溫暖的小屋中。在這麼美好的陽光裡。

宋梨雖然飢餓,但心裡同時希望,這窩粥永遠也煮不好。

小英把瓜菜洗好擦乾淨,拿起菜刀準備切碎,卻敏感地察覺到背後的宋梨呼吸停頓了。

小英和小六回頭,只見宋梨沒有笑容,臉色蒼白地看著小英手裡寒光熠熠的菜刀。

小英向宋梨溫柔地笑了笑:「傻瓜,這不是劍呀。」

另一邊的小六也笑著說:「小梨,不用害怕。你忘了嗎?自從你爹跟宋師兄去了,我們離開青城山之後,就只吃素呀。永遠也不會殺生。」

小英把菜刀爽快地揮下,將野菇一開為二。「你看,沒血的。放心了吧?」

宋梨這才恢復了呼吸,緩緩向兩人展示笑顏。

——是的,沒有血。不再會流血。

——只要跟這兩個人在一起,我就不必再害怕。

小英用刀背把切碎了的菜撈起來,撒進窩中。粥香更豐富了,宋梨嗅到心情更放鬆下來。

野菜粥終於煮好了。小英拿來碗筷,小六則小心翼翼地把瓦鍋端到桌子中央。終於一碗熱騰騰的粥放到了宋梨面前。

還沒有吃到嘴巴裡,宋梨已然深信,這將是她一生吃過最美味的東西。

可是當她把盛著粥的碗捧起來時,一陣不知哪來的震動,弄得沸粥濺出碗外,燙著她的手指頭。宋梨吃痛呼叫一聲,把粥打翻在桌上。

「是什麼?」宋梨握著灼傷的手指,四處尋找震動的來源。

那震動卻接連地來臨,而且越來越激烈。杯盆桌椅全都發出求助似的顫聲。整座小木屋都在發抖,似乎隨時就要塌下來。

宋梨無助地看著桌子對面的小六和小英,兩人卻只是一動不動地坐著,苦笑凝視宋梨,不發一言。

「不要……我不要離開這裡……」

宋梨哀求著,但小六和小英卻像沒有聽見,只是繼續默默看著她。

他們相隔不過一張桌子的距離,宋梨卻感覺彼此已天涯一方。

終於,宋梨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在震盪中她輕輕、無淚地閉上眼睛。兩張她曾經最親近的臉,消失在黑暗之中。

宋梨終於也知道那震動顛簸是什麼。可是清醒的她仍拒絕睜開眼來——即使這假睡,只是最後一點無力的抵抗。

◇◇◇◇

但她無法對抗充溢車廂裡那股香氣,肚腸不爭氣地響了起來。

「要吃就快起來吧。」一把成熟的女子聲音說:「我們就要吃光了。」

宋梨張開眼爬起來,瞧著說話的馬荻。

馬荻說著,又在齧咬手上一條雁腿,撕下一片皮肉嚼著,冒出一陣燒烤的肉香,那香氣中夾雜著一股野性的羶味。

馬荻只稍長宋梨兩年,但身材骨格卻比纖弱的宋梨壯得多,即使盤坐在車廂裡仍難隱藏得住那健美曲線的體態。她披散著一頭微鬈的烏髮,膚色比宋梨深;泛著油光的厚厚櫻唇,帶著一種原始的媚惑力。

然而跟這豔姿毫不搭調的,卻是毛裘的下襬處,突出了一個大大的肚子,竟是已有身孕,而且看來隨時臨盆。

宋梨夢中的震動,自然是馬車行走的顛簸。這車廂大得極誇張,幾乎等於一座帶著輪子的小屋,內裡陳設豪華,下面鋪滿了錦織棉被,車窗等縫隙也都封上了棉花布條,把寒冷隔絕在外。

除了宋梨和馬荻之外,車裡尚有一個韃靼美女,同樣在吃著燒烤的野雁,吃相比馬荻還要粗魯。宋梨與她言語不通,連她名字是什麼都不知道。

但有一件事情宋梨很清楚:她們三個都是同一人擁有的玩物。

宋梨爬起來,看見盛著烤野雁的盤子,伸手取了最小那塊,放在嘴裡晈下去;但她無法忍受肉汁裡那股羶氣,還是吐了出來。

馬荻看著她嘆了口氣,從車廂角落裡找來一個盆子,裡面是幾塊烤餅。宋梨接過時點頭致謝。

「謝謝姐姐。」

「其實你不用叫我『姐姐』馬荻叨著野雁的腿骨說:「你比我資格還要老。」

馬荻在七個月前,才成為了當今正德皇帝朱厚照的女人,而且過程非常荒唐:她兄長馬昂原本是延綏總兵官,因為貪污遭免職,幸而有個同是軍旅出身的好友江彬,已貴為皇上身邊第一大紅人。二人商議後,馬昂就將自己美豔的親妹馬荻獻給皇帝。

然而最荒謬的是,馬荻其時已非閨女,早就嫁予指揮官畢春為妻;更不止此,馬昂將她送進「豹房」之時,腹中已然有孕兩個月!

正德皇帝色慾旺盛,且愛好女子口味不拘,宮殿內外早已人盡皆知,他第一眼即為馬荻的豔色與獨特個性所迷,也不嫌她已為人婦且有身孕,馬上納為「豹房」的寵姬。身為「國舅」的馬昂自然得賞,實時復官並升任右都督;而獻美有功的江彬亦贏得了皇帝更大的信任。

宋梨吃著烤餅,從旁觀察仍在啃著肉的馬荻。在迷宮似的「豹房」裡,除了盛宴場合外,她們彼此很少見面,關於馬荻的事情,宋梨都是從宮女口中聽來。她對馬荻一直有種淡淡的厭惡感。

尤其為朱厚照寵幸時,一想到自己竟然跟個孕婦擁抱同一副身軀,就覺得很噁心。

這次出來,她跟馬荻朝夕相對,對這女子卻完全改觀了。尤其看見她那大肚子,宋梨心裡不禁生起憐憫。

馬荻卻似乎完全不需要她的憐憫。剛好相反,她時刻都顯得比宋梨更剛強,旅途上也不時對宋梨照應。宋梨感覺像突然多了一個從沒有的親姐姐。

「你還吃那野鳥的肉?」宋梨吃完烤餅後不禁問:「不怕.....不好嗎?」她說著摸摸肚子,示意馬荻腹中的孩兒

馬荻微笑:「不會啊。」她垂頭,用油膩的手撫摸著隆起的肚皮:「我是在關外出生的。我爹那時候是戍邊的軍官,聽我娘說,當年她懷著我什麼東西都吃,結果我生下來時,比從前的哥哥還要壯!」

宋梨打量馬荻的肩臂,確比很多男子還寬壯。有次在「豹房」的宴會裡宋梨就親眼見過,已經挺著微隆孕腹的馬荻,在校場上表演又快又準的騎射功夫,逗得皇帝拍手大樂。聽說這也是朱厚照寵愛她的原因之一。

——馬荻出身軍人世家,姿容豔美之餘人也極聰穎,這騎射武功全是在軍營出入耳濡目染下自學得來。此外她又從戰俘奴隸的對話間學懂了好幾種蕃語,才能大大超越尋常家的千金女兒。

看著馬荻健壯的身軀,宋梨不禁又羨又妒。回想起從前在青城派裡,病弱的自己就像個局外人,那時候是多麼的孤獨……

除了他們兩個還會關心我

一想起剛才那個破裂的美夢,宋梨的心窩像受著一股重壓,不由按著胸口緊皺眉頭。

馬荻默默看著宋梨的辛苦表情。她聽「豹房」的宮女說,宋美人就是靠這副皺眉神情,吸引皇帝憐愛,因此竟能在貪新好玩的天子身邊待著這麼久。馬荻這時仔細看,宋梨這表情確實有股難言的絕美,但同時也看得出並非強裝出來。

——美,只因為真。

馬荻見宋梨好像透不過氣來,向那韃靼美女說一句話。韃靼美女表情厭惡地回了一句,但馬荻又用蕃語呼喝了一聲。韃靼美女被馬荻那剛強的氣勢所懾,不情不願地放下手中食物,爬上前打開車窗。

同時馬荻拿來一件毛裘,蓋到宋梨身上。

寒風從車窗吹進來,捲走了內裡的悶氣,宋梨雖然覺冷,頭腦卻變得清醒,心胸的鬱悶亦漸漸消退。她拉緊肩上毛裘,朝馬荻點頭致謝,然後爬到車窗前往外觀看。

出現眼前的是一片天地開闊的塞外風光,看不見盡頭的平原,教宋梨心頭震撼。她露出興奮的眼神,眺視遠方天地交接之處,藍天上有成陣飛行的候鳥群,教她悠然生起嚮往之情。

長年被囚禁在不見天日的宮室裡,宋梨此刻卻感覺,只要伸手出窗外就可觸摸到自由……

可惜下一刻看見的景象,就把宋梨從幻夢里拉回來:一隊重甲騎兵帶著寒光閃閃的刀槍盾甲,自窗前呼嘯奔過。

宋梨伸首看看馬車前後,儘是成千的人馬與輜重車子,後面還跟著密密麻麻的步兵,漫天旗幟隨風翻湧,長蛇般的軍陣延綿不斷。

——而我,只不過是其中運載的一件貨物而已……

宋梨這時察覺馬荻正在自己身後,也在眺窗口外。馬荻並沒去看車子四周的軍旅,只是一心一意欣賞荒野平原的景色,眼裡流露著懷念神色。

宋梨想起剛才馬荻說過的經歷。

「你很掛念這樣的風光?」

馬荻點點頭,然後摸摸肚子:「好想我的孩子能夠在這種地方長大。」

說時她的眼神卻轉為幽怨:「要是我的臉長得醜些,這就不是作夢。」

這話令宋梨哀傷起來,無言地也看著遠方的風光。瞧著這片無垠荒野,宋梨想起燕小六:他仍然在外面自由自在地流浪吧?

懷想及此,宋梨的心像被尖錐狠狠刺了一下。

兩年前她出於對武人的憎惡,出言鼓動皇帝頒下「御武令」,號召天下武者追殺「破門六劍」,當時她完全不知道燕橫就在那六人通緝名單之內;直至後來武當派覆亡,宋梨深慶大仇得報之後,才好奇想知道到底「破門六劍」是什麼人,武當何以竟不惜為他們跟朝廷作對?

當她從宮女手上拿到宮外廣為頒布的通緝吿示,看見上面寫著的「四川燕某自號青城劍派傳人」一行字時,整個人頓時像墮進了冰湖,當場昏厥。

我竟親手迫害小六!

被宮女救醒之後,宋梨焦急地差使她們查探(為此耗費了好幾件皇帝所贈的首飾),再三確定「破門六劍」至今無人伏誅,這才稍微寬心;然而「破門六劍」罪名始終未除,宋梨至今還是時刻憂心小六的安危。

此際聽了馬荻的說話,宋梨不禁回想當年在青城後山「泰安寺」與燕小六分手的情景。那時候她對小六說過的每一句話,都令今日的她痛悔不已。

假如那天我沒有把小六罵走……假如我那天跟著他……也許現在,我和他正在這樣的荒野平原中騎馬闖蕩,自由自在地過活。

——只要那時候我有多一點點勇氣……

那張「破門六劍」通緝名單上還有兩個女的。她們裡面會不會有一個是小六的……?

宋梨只感一股妒火在胸中燃燒。

兩年前,武當派在她一言煽動之下被朝廷禁軍消滅,可是成功復仇的快感並未如她想像般強烈。禁衛監軍張永公公帶回來的逆賊首級,只得陌生的武當副掌門師星昊,既沒有那傳說中的姚蓮舟,也沒有宋梨唸唸不忘的仇人葉辰淵。兩人最後是生是死?宋梨也許以後都沒機會知道。餘下的只有巨大的空虛感,還有「豹房」裡持續的囚籠生涯。

宋梨已經不止一次想過死。唯一阻止她的是對小六的牽掛。她日夜在想辦法遊說皇帝解除「破門六劍」的通緝令,卻始終沒有找到機會。

這時突然有兩騎走近車旁,坐在馬鞍上的是兩個全身披掛、身材健壯的太監,朝窗裡的宋梨和馬荻張望,目光特別落在馬荻臉上。

「兩位美人小心著涼。」其中一名太監木無表情地說。宋梨有點畏懼,想把車窗帶上,但身後的馬荻把她的手按住,並且狠狠盯著那太監的臉。兩名太監似感意外,在鞍上略欠欠身,拉著馬讓車子先行,但不一會又策馬踱步,在車後跟隨著。

「他們……」

宋梨以疑問的眼神瞧著馬荻。

「是楊廷和收買的人。」馬荻說:「來看著我跟這孩子的。」

懷有身孕的馬荻獲皇帝寵幸,此事震驚朝廷眾官,特別是當今首輔楊廷和,更加勃然大怒。楊廷和曾任職詹事府,為當年仍是皇太子的朱厚照之輔讀老師,皇帝對他自是敬重有加。楊廷和以老師身份,苦勸皇帝勿要招馬荻進「豹房」,但皇帝堅執不肯,此爭執再加上江彬從中唆擺,令正德皇與朝臣之間出現了裂痕。

楊廷和擔心的,自然是一旦孩子生下來,萬一朱厚照荒唐得將之認作親生骨肉,大明皇家的繼承血脈豈非都要亂了?此乃動搖國本根基的大事,因此楊廷和密切監視著馬荻,以作應變。

這其中的關係,宋梨早有聽聞,因此憂心地看著馬荻。可是馬荻卻露出堅強果敢的眼神,雙手抱著肚皮,像是擁抱著還未出生的孩子。

「無論怎樣,我也一定會活下去。」馬荻的眼睛仍然眺望著窗外遠方的天空。「為了他。」

馬荻的聲音和眼神,深深地打動了宋梨。宋梨隨即回憶起剛才那夢境。終於她也決定了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必定要再見小六和小英。

——不管他們此刻在哪裡。

宋梨隨著馬荻眺望窗外廣闊的天空,眼睛裡燃起許久未有的生命之火

◇◇◇◇

在行伍的中段右翼側,一支為數不足二百的騎兵隊離群而出,在平原上馳行,雖然只是半速,但從人馬的利落姿態可知,全都是強健的精鋭戰士。

這支健軍確是非比尋常。此刻他們分為前後兩股,跑在前頭的三、四十騎乃是大明皇室禁衛的三千營鐵甲兵,一身雕飾講究的盔甲華麗整齊,策騎間合奏發出兵甲碰響,先聲奪人;前頭更有一名旗手,用皮帶和馬鐙支撐輔助下,單手舉著一面高高的直幡,飄動的布上寫著「威武大將軍」五個大字。

至於後面相隔不足三十步是另一股共百來騎的戰士,氣質與前頭的禁衛鐵甲騎兵截然不同,身上護甲簡陋得多,部件的位置和多寡也各不相同,顯然是為了配合各士兵擅長的戰法而添減,各人身上所帶兵器裝備也毫不統一。他們在戰盔下露出的一雙雙眼睛,透著飢餓而凶暴的氣息,不似鐵甲禁衛般莊嚴,略顯散漫但同時又令人感覺更危險。這些乃是駐守宣府的游擊騎兵,與韃靼人交戰經驗甚豐富,在這關外平原上策馬,就像回到了家一樣。

他們的指揮官也在其中。雄糾糾的江彬騎著心愛戰駒,背帶弓矢腰掛彎刀,連頭盔也沒戴上,只是隨隨便便掛在鞍旁,故意露出那張帶著勇戰創疤的臉,凌厲的眼神直直盯著前方鐵騎。

邊將出身的江彬雖已成為皇座旁的寵臣,取代錢寧掌管錦衣衛,並且長居京師陪伴帝側,但一直未有放開宣府親兵的權力,經常勸誘正德皇帝准許他將這支邊軍調動入京作防務及御前演練,既保住他在邊軍的影響力,又可討皇帝歡心,更乘機掌握了護衛京師的部分權柄。

江彬一直密切監視著前頭的禁軍鐵騎。在那叢叢甲影之間,可見一名騎士身型略為瘦削,但策馬的姿態同樣矯捷,一身裝甲格外豪奢,甲片反射出燦目金光,背後是一面繡金的鮮紅披風,戰盔頂上兩側裝著猛禽翅膀的珮飾。

這背影不是誰,正是那面直幡上軍銜的主人:「鎮國公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朱壽。

——說穿了,也就是當今正德皇帝朱厚照,自己給自己封了這麼一個又長又威風的官階。

在江彬的誘惑下,皇帝早就有了私自出京馳騁關外的念頭。三年前他曾嘗試過一次,結果卻在居庸關為忠臣攔阻,敗興而還。朝臣對皇帝意欲出關,當然極為緊張:誰都沒有忘記當年「土木之變」,英宗皇帝被俘、大明軍隊一代精銳幾乎盡折、京城險為蒙古鐵騎攻破的大禍,絕不想此巨大厄難重演。

但朱厚照並未甘心,再度與江彬謀劃,這次終於成功用計闖關而出,到了他夢寐以求的自由天地。

而江彬也如願了:離開了京城,爭寵勁敵錢寧與眾多朝臣都不在旁,天子為他一人獨攬;只要在關外好好招呼皇帝,給他過足帶兵歷險的癮,自己的地位就更穩如泰山,凌駕一眾朝臣之上。

——那時候錢寧也得看我的臉色……我甚至能夠除掉他……

然而此際江彬臉上找不到半點歡欣興奮的神色,反而肅穆地看著前頭正享受帶兵策騎的皇帝,眉宇間帶著憂慮與隱隱的恐懼。

原來出關之後,皇帝一行人到達江彬的根據地宣府,才玩了幾天就聽聞一個消息:

韃靼「小王子」率眾五萬,正往邊鎮大同來犯。

——是那個「小王子」。大明軍隊上下聞名色變的人物。

皇帝聽了消息眼睛卻頓時亮起來。

看見這眼神,江彬已心感不妙,但還來不及想辦法勸阻,皇帝已然下令,點起宣府邊軍精銳兵馬,御駕親征大同府!

「朕要去會一會他。」皇帝當時躊躇滿志地說著,撫摸手中的一柄銀飾砍刀。

江彬瞪著眼睛不發一言。

「會一會他」?那個韃靼「小王子」?

——你可知道我們此刻所在的宣府,三年前就被這「小王子」侵犯過,連陷多鎮,燒殺搶掠來回百里,無人能擋?

——就憑你?你這個長居宮中、在「豹房」玩玩「練兵」遊戲的小子,要「會一會他」?

但是江彬看見朱厚照的表情,知道他心意已決。江彬一身富貴,俱是靠取寵於皇帝而獲得,要在這樣的時刻掃皇帝的興,那是江彬死也不會做的事。

——只好暫時隨他心意……說不定過些日子,他自己害怕起來就自行撤退,我又何必冒失寵的危險,干犯他的興頭?

可是今天已快將到達大同府陽和衛了,江彬看見眼前的皇帝,正威風地領著鐵甲親衛策騎漫步平原,半點沒有緊張害怕的跡象,甚至真的顯露了些大將軍的自信與功架。

江彬在京城「豹房」與朱厚照日夕相對,年輕皇帝雖仍舊愛玩,但江彬卻察覺他近一年多以來有了特殊變化,增添了些從前所無的氣度,卻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如今回想起來,似乎就是神機營消滅了武當派之後……

在前方,正德皇帝朱厚照領著四十鐵騎親衛,馳騁在夢想已久、自由開闊的平原之上,那襲豪華戰甲底下的身軀熱血沸騰,不知不覺間就驅使駿馬加快。

「陛下!」在皇帝左側後方的親衛一邊催馬緊隨,一邊高呼:「請別脫離大隊太遠丨」

——這些禁衛雖未曾戍邊,但也聽聞過韃靼騎兵來去如風,這關外荒原是何等危險。前一刻看似四野無人,下一刻可能就箭雨漫天。

朱厚照雖然愛刺激冒險,但並不是傻瓜,知道自己置身的已不是「豹房」的遊樂園,部將的說話還是得多聽,於是收慢了坐騎,後頭的鐵騎隊也緩了下來,跟隨拱護在皇帝兩翼。

馬兒踱步同時,朱厚照自戰盔底下,眺視那片被陽光曬成金黃的原野。他知道在看不見的另一頭,無數敵人正跟他一樣騎著馬帶著刀箭,血液同樣的翻滾著,心裡懷著同樣的壯志……

——不。不一樣的。他們比朕飢餓。

朱厚照很清楚,他跟那些韃靼戰士不相同。他們為了功業富貴,為了家人吃飽穿暖,拿了性命出來賭博,踏上每日生死不知的戰場;而他自己,從出生一刻開始,注定掌握天下,本來就沒有任何奔馳在這荒原上的理由。

可是朱厚照心裡還是有一個沒填滿的坑——世上還是有些東西,是連皇帝也沒法隨手得到的。他離京千里,就是要去尋找這東西。

聽聞「小王子」率兵來犯的消息,朱厚照毅然決定親身迎擊,並非如江彬所想般只為冒險好玩。先祖開國的勇猛事蹟,朱厚照自小就聽過讀過無數遍。老師講述這些歷史,原意是叫太子體會先帝創業之艱辛;可是聽在朱厚照耳裡,意義卻全不一樣,心裡只有無限的欣羨與嚮往,甚至覺得自己生錯了時代。

——祖先曾經擊敗、驅逐過的敵人,他好想也擊敗一次。

促使朱厚照下定決心迎擊強敵「小王子」的,還不止此。他更是受到了武當派的刺激。

兩年前消滅武當派之後,朱厚照頗感後悔,之後多次接見從武當山之役生還而回的將兵,聽他們講述那場短促但慘烈的戰事到底如何進行,得知武當劍士在戰場上怎樣以一抵百,堆積屍山;以數人之力閃電入侵,敢死刺殺神機營大將;在炮雨銃林之間如神鬼般衝鋒而進,彷彿擁有不死之身……朱厚照聽完,既為下令毀了這麼一群不世出的戰士而痛惜,同時卻又恨不得當日自己率領神機營親征,能夠目睹那樣的奇蹟。

他心裡就是如此矛盾:既後悔滅了武當,可又覺得賜給武當派這燦爛一戰,正正成就了他們的傳奇;武當派能夠在這戰中燃燒至盡,其實也是一種幸福。

——因著這心理,朱厚照並未追究禁軍折損慘重的罪責,諸將士仍留原職,戰死者眷屬獲得額外恩恤,監軍張永仍督領禁軍團營。

這年來朱厚照對武當派唸唸不忘,比從前更沉醉於武事;而曾經刺激他出兵武當的宋梨,他也一直留在身邊,甚至出關也帶在一起,彷彿她就是武當之戰的紀念品……

之後到了宣府,當聽到「小王子」之名時,朱厚照立時將對方與武當聯想在一起:

——朕出關之際,那傢伙就正好來犯……如此巧合,千載難逢!也許他正是上天賜給朕的燦爛一戰!

朕此生也不可能練成如武當派那樣厲害的武者;但同樣能夠找到燃亮自身的戰場!

回想及此,朱厚照在馬鞍上伸手握著腰刀,作勢欲拔,彷彿在無人荒原上隱隱看見了敵人的身影。

朱厚照既非沙場猛將,也不是什麼絕世高手,可是身為斷天下人生死的九五之尊,殺氣一旦散發,身旁將士都感受得到,竟全體不自覺微微退縮畏懼,低下頭來。

「朕要打贏這一仗。」朱厚照目光不離荒野盡頭,向身後戰士徐徐說:「你們會助朕一臂嗎?」

這支親兵跟隨皇帝已久,卻從未聽過他如此認真說話,心裡一怔,一同在鞍上朝皇帝敬禮,眾多鐵甲片發出響聲,各人衷心合呼:

「臣必死戰!」

在他們眼中,年僅廿六歲的皇帝在馬上的背影,竟是前所未有的巨大。——而他們不知道,這都是拜武當所賜。

◇◇◇◇

十三日後,正德十二月十日初六,大明皇帝朱厚照率同京師來援之張永、魏彬、張忠等部,於應州會合大同總兵王勳,兵馬共計六萬,迎戰達延汗巴圖蒙克五萬韃靼鐵騎。

——五十三歲的巴圖蒙克,明軍稱其「小王子」,自十六歲親政起兵,以不足廿年征服各部落一統漠南,此後率眾來犯大明邊疆大小數十回,燒殺搶掠,來回縱橫千里,明軍聞風喪膽,無人敢戰。

應州之役,兩軍於霧中交鋒,正德皇帝親自披掛於陣前作戰,明軍戰意高漲,與往日怯懦之情態大異,令巴圖蒙克及韃靼部將甚為驚訝。

朱厚照不顧群臣規勸,率先帶兵衝鋒,因戰況混亂,竟深入敵陣,幾乎陷入韃靼軍的包圍;但他與親衛異常勇猛,先一步沖散了敵方陣形。

最危急時,一名韃靼士官接近朱厚照,竟與大明皇帝白刃相交。該韃靼戰士的彎刀力勁雄猛,朱厚照幾乎抵抗不住跌下坐騎;但電光石火之間,皇帝不自覺使出從前得武當派副掌門師星昊指點過的「武當行劍」招勢,身軀在馬鞍上斜斜閃過敵人彎刀,同時手上御用戰刀橫斬,割破了韃靼戰士的頸項。

江彬及張永隨即趕到護駕。韃靼在明軍如此攻勢下不敢力敵,果斷收兵。

次日兩軍再戰朔州附近,然而這天霧色更濃,雙方也難調度。韃靼經昨日之嚴重挫折,又遇上遠超預料的頑強敵人,人困馬疲,終於決定撤退。朱厚照命臣下回京報捷。

同年末巴圖蒙克病逝,無人知曉是否與此次應州挫敗有關。他死後漠南蒙古眾部落又再陷入分裂,雖仍每歲侵擾邊疆,但已不敢再如此深入進犯。

次年正月,朱厚照因祖母去世返京服喪,並向朝廷回報「威武大將軍朱壽」之戰功,其中特書一筆:「斬虜首一級」。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49
卷十五 羊與虎 第二章 山螺

入山已是第四十七天。燕橫仍然在尋找它的蹤跡。

他盤膝坐在一株不知多少年歲的古老大樹底下,被錯結的厚壯樹根包圍,身週四方的地上全是雨後腐爛的落葉,傳來陣陣令人昏沉的奇特氣味。

燕橫毫不在乎地呼吸著那空氣,他的氣息平緩而悠長,就如平日修習青城派的「伏降劍椿」時無異。

平放在腿上一長一短的兩根粗壯樹枝,隨著他腹部的動作微微起伏。現在即使有人路過這深山,恐怕也難以辨別出燕橫的身影:他那身原本深藍色的衣袍早已污爛褪色,跟四周山林猶如融成了一片;淋濕的長發沒有結髮髻,凌亂地披在雙肩和背項上,久未清潔的發絲糾結得像一叢叢麻草;臉孔被泥污與疲勞掩蓋,輪廓顯得極深刻;穿破了的布鞋早就丟棄,一雙赤足全是被山石樹木磨出的厚繭,那硬皮被染得又黑又黃,像一對野獸的足爪一樣。

這一切燕橫全都不覺得厭惡,相反這正是他所希望的:成為山林的一部分。

最初進山時,燕橫每天每夜都為林中的爬蟲所苦;但如今蟲蟻在他衣服間爬進爬出,他已是毫不在乎,依然如冥想入定似的一動不動,只有一雙星目卻仍睜著,警覺無比地朝樹林各處緩緩掃視,身體各種其他官能也全開。

雖然已經許多天沒有見著它,但燕橫知道它還在,而且必然在不遠處暗中窺視著自己。

——我要是它也不會走。

燕橫這麼想。這座山是它的家。它是這裡的王者。遇上我這個陌生的入侵者,它絕對不會輕忽。

一想到它,燕橫的眼裡就燃燒起狂熱的期待。他仍然清楚記得那天與它初次相遇的情景。

那是燕橫進山僅僅第六天就發生的事情。在那個霧氣未散的清晨,正當他要去河澗取水時,就在半途的茂密樹木縫隙之間,瞥見那巨型的身影步過。

那一刻,燕橫的呼吸凍結了。

他平生第一次看見這樣的生物。它行走時不徐不疾,也沒有什麼特殊的動作,可僅僅是那身材與姿態,已足以震撼燕橫的心靈。

接著它回頭。短暫的瞬間,他跟它四目交接。那雙眼目裡深蘊的凌厲精氣,令燕橫心弦顫抖。

然後它就在林木之間消失。燕橫只是呆在原地,什麼也做不了。

此後這四十天,燕橫每日都回到這片樹林來,苦苦尋找它的蹤影,但始終沒有再見到。

——我會等。必定得再見它。否則絕不出山。

一回想起它的眼神時,燕橫心裡的自保本能就被牽動,右手迅速搭上腿上的長樹枝。體內戰氣一被激發,在他頭上大樹裡棲息的鳥群立時受驚,群起振翅逃向林外天際,拍翼聲與鳴叫聲在山間迴響不絕。

燕橫察覺自己失控時已經太遲,手指緩緩放開樹枝,重新聚斂心神。剛才它也必然感應到了吧?殺氣這麼一散發,要再接近它又更困難了。

——我的修為還不夠……

燕橫經過一個多月的山中生活,明白自己身處山野,對於這裡眾生而言,就如漆黑中的炬火一般顯眼。要再次接觸它,或者令它不為意地在眼前現身,唯一的法門,就是把自己完全融入山林。

經這一失控,燕橫知道今天又是徒勞無功,只好提起充作木劍的那雙樹枝,在大樹底下站起來,踏著赤腳回去自己居住的山洞。

那洞穴位於面朝東方的一片山壁底下,洞前的樹林有一小片疏落的空地,燕橫不知道這裡從前是否曾被什麼猛獸盤踞過。他在洞口用石頭和削尖的樹枝築起一道及胸的屏障,以防自己不在時有野獸闖進去搗亂。

燕橫輕巧一躍越過屏障——進山至今他已比從前瘦了好幾斤——在洞內熟練地打火,燃起了火把後才走進山洞深處。

洞裡的柴堆燃燒後,山洞內一切才顯得清晰。洞口雖然狹小,深處內卻頗寬廣,洞壁向上延伸到兩、三丈的高度,上方有兩個如天窗般的洞口,令洞裡不覺鬱悶,只是下雨時洞裡的地面就變成一個小小的泥漿湖,那時候燕橫就只得睡在石頭上。

洞裡器物甚簡陋,除了火堆上掛著一個瓦鍋、堆在洞邊石上的一些刀具用品、幾個裝著收集來的食物布包、裝著食水的羊皮囊之外,再無什麼多餘東西,就連換穿衣物也沒有半件。

雖然已經生火,燕橫卻無心煮食,只是張羅一些昨天采來的野果,還有幾塊風乾的野兔肉,就著清水匆匆吃下充飢。

吃完後他抬頭看上方的洞穴,只見天色已黑。他坐在燃燒的柴堆前,呆呆地凝視著跳躍的火光,還有偶然從柴枝爆出的星火,默然無語。

——當然無語。還能跟誰說話?

燕橫看著火光,回憶自己最後一次與人說話是什麼時候。那很容易記起來:就是離開那山村的時候。童靜以不捨的目光瞧著他。他輕輕解開她緊握著自己的手,踏上了路途,然後回頭說:「我很快回來。」

一想到童靜,想到那村莊,那人類的世界……燕橫就緊咬著下唇,身體微微在顫抖。太懷念了。他好想跟人說話。誰也好。就算是不認識的村民。說一句就行……

燕橫生起獨自進入深山修練的念頭,是在兩個月之前。引發他這想法的,是無意中聽聞村民閒談的一句話:「海陽山之北有老虎。」

◇◇◇◇

燕橫聽到那句話的地方,是在廣西桂林的偏僻山區,一條滿佈梯田的村落裡。

為什麼會到了那種地方,得要追溯到兩年前的湘潭決戰:荊裂在兩千雙眼睛之前,於湘江畔的大擂台上擊殺了秘宗掌門「雲隱神行」雷九諦。一刀之間,荊裂已然躋身當世高手之列,名號響徹天下武林,戰果震撼之巨,只稍遜於武當派滅亡之事。

其實荊裂與「破門六劍」被朝廷「御武令」動員天下武人緝捕,早就是名人;雷九諦之死,更令他們無處可躲。

這兩年可謂武林之寒冬:武當派被禁軍神機營殲滅,各門派雖然慶幸解除了被武當征討的威脅,但同時對於朝廷用如此雷霆手段毀掉一個山中的武林門派甚感心寒,先前對朝廷所發「忠勇武集」鐵牌的嚮往立時冷卻下來,看穿這「御武令」其實不過是駕馭武林中人的一副枷鎖。

雖然武林各派不再熱衷追殺「破門六劍」,但另一邊荊裂等人仍然要躲避朝廷的緝捕。尤其在武當之戰後,朝廷廠衛仍全力追緝武當派的殘餘「叛逆」,把分佈天下各省的耳目盡開,並且大肆濫捕拷問。一切遊走江湖之士,只要形跡稍像練武之士,不管是真有正宗門派過硬武功的武者,還是玩花把式的街頭賣武人,甚至是遊方的道士,都隨時被廠衛視同嫌犯,各地數以百計的無辜武人死於黑獄酷刑之下,並因此引發生了數十宗拒捕武鬥,也釀成錦衣衛死傷,令氣氛更是緊張。各地武林門派中人,為免與朝廷官府衝突,等間不敢出門遠行離開根據地。

「破門六劍」並非害怕與朝廷廠衛或地方官府為敵,真正顧忌的是連累了收留他們的友好——畢竟別人不比浪蕩江湖的他們,各自都有家業。他們知道必得離開湘潭,於是匆匆拜別了湘龍劍派眾人、八卦掌門尹英峰及其他門派的同道,遠走他處。

不過在離開前一夜,他們還要舉行一件喜事:湘龍劍客龐天順與崆峒派女俠刑瑛成親。

一場險惡風波,成就了這段大好姻緣,可說是最令眾人寬慰的事。二人趕在「破門六劍」離去前完婚,一切從簡,就是希望由練飛虹主婚,親自將徒兒嫁出去。

新婚後隔天,刑瑛在離別前把自己愛用的崆峒派飛刀和鉤索都送贈給童靜。

「靜師妹。」刑瑛拉著童靜說話,視線卻不捨地瞧著恩師練飛虹:「你要好好看著這老頑童,不要再給他出事。」

——練飛虹被雷九諦重創之後,雖然身體和鬥志都已大致恢復,但始終沒有回到那一戰之前的十足狀態,刑瑛因此對他頗為擔心;而這一別後,師徒倆也不知道何時再聚。

童靜雖從未正式喚練飛虹「師父」,但對這句「師妹」並不抗拒,緊握著刑瑛的手,點了點頭。

就是這樣,「破門六劍」再次回到浪跡天涯的日子。沒有湘龍劍派的照顧;沒有湘潭大宅的高床軟枕,飯來張口;沒有神醫嚴有佛的悉心治理……可是他們六人對這些並無不捨,也未曾憂心將來。

這一切安逸生活,本來就不是他們追求的東西——否則當初跟著李君元投靠南昌寧王府就可以了。

何況,他們六個生死與共的夥伴,又再齊聚在一起了。這已足夠。

◇◇◇◇

天大地大,卻是羅網處處。「破門六劍」經過一輪來往浪游,最後決定南下。

正如從前被江西官府通緝時一樣,「破門六劍」在旅途上一直避開官道與大城鎮,沿途野宿或只寄居在小村落。各大城府重鎮人多繁雜,廠衛耳目線眼亦必多,以他們的氣質外表,不管如何裝扮,在城裡也異常顯眼,甚難逃避,故有此方式。

六人花了數月,取道衡州府南下,再往西入永州,到達九疑山。

「破門六劍」進了山區立時鬆了一口氣,只因這地帶聚居的南方異族部落甚眾,氣質不同中原漢人,「破門六劍」混在當中,半點也不起眼。

——看來南下的決定是對的。

「不如我們索性換換衣服吧!」圓性提議時,抓起身邊一個山地獞族孩子的斑斕頭巾,戴到自己短髮亂生的頭上,頓時再也不像和尚。那孩子紅著臉一拳拳擂在圚性肚子上,圓性卻只大笑按著孩子的頭頂。夥伴也都笑了。

六人於是向獞族人買了衣服換穿,又購買些布帛貨品,扮作一支獐人商旅,果然半點也再看不出是中土武人。虎玲蘭的不純漢話甚至成了偽裝。

六人經龍虎關出了湖廣省界,進入廣西。

◇◇◇◇

此後一年,「破門六劍」都在廣西生活,遊走於北部桂林、柳州等地。

廣西近接南蠻疆域,可謂偏遠之窮山惡水,自古是罪犯流放之地,當地漢人又與異族獞人雜處,養成民風強悍,但凡被貶謫該地的漢人官員,皆視為畏途。

偏偏對「破門六劍」來說,南入桂地卻是如魚進水,甚是適應喜歡,且有重獲自山之感。廣西既與中原朝廷距離遙遠,境內亦無什麼名門大派,京師下達的「御武令」根本從未傳達至此,當地布政使只對朝廷這舉動略有所聞。由於路途艱困,廠衛勢力亦不願意追捕到這裡,更何況這種地方本來處處滿是刁悍之士,要緝捕也緝捕不來。「破門六劍」身在廣西山區,再無官府或敵對門派制肘威脅,一下子解除了過去沉重的拘束。

同時「破門六劍」也喜歡上了這裡的風土人物。當地人特別是撞族人性情強悍率直,與武人頗是相近,荊裂等人所到之處結交了不少朋友;當地人見這六個形貌奇特、身戴各種兵刃的外來者,亦未大驚小怪,彼此坦誠相交。

當地村鎮和獞人部落,偶有不和爭執,輕易即演變成武鬥,時因小故可釀成百人血戰;加上桂地山水森林幽深曲折,容易為土匪流賊匿藏,匪患甚為頻繁。「破門六劍」在修行途中曾多次出手,鎮壓排解武鬥,並且十數次助村民剿滅匪盜。

「破門六劍」武藝非凡,生死戰鬥經驗也豐富,即連勇悍的當地人也大為敬服。山區獞人更以土語稱呼他們為「六匹虎」。

廣西的險惡山水在「破門六劍」眼中,亦成為了與人戰鬥之外的另一種磨練。對他們六人而言,這地方簡直就是個天賜的大修練場。

◇◇◇◇

然而離開中原之後,燕橫卻漸漸感到迷惘。

——我的劍道,好像迷失了方向。

他當然很清楚真正的原因:武當派已經不在了。

自從踏上修行復仇之旅,燕橫朝思暮想都是與武當較量。每一次練劍,他都在心裡估量,自己的實力到底跟當日上青城山的武當「兵鴉道」高手距離多遠。

可是在他連一個武當高手也沒有擊敗過之前,武當就消失了。

這股空虛,再多的鍛鍊和戰鬥也難以填補。

他甚至漸漸感覺,這一年來自己的「雌雄龍虎劍法」退步了;那雙一長一短的劍鋒,似乎不知道該再刺向哪裡。

他想了很久,決定去問荊大哥。「破門六劍」中以他與荊裂對武當的仇恨和執念最深,荊大哥會明白的。

可是荊裂失笑搖頭。

「怎麼會?你的劍沒有退步啊!至少我跟你練習時感覺不出來。」

可是燕橫聽出來,荊裂的話中有些保留。荊大哥只是說「沒有退步」,而不是「很大進步」。對燕橫來說,自己如此獻身劍術,假如沒有大進,那其實就等於落後。

——要是武當派的人沒有死的話,他們必然沒有閒著。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荊裂又說:「你在想武當。燕橫點點頭。」

「姚蓮舟、葉辰淵、錫曉岩……」荊裂說著時遠望瓦屋窗外的群山:

「他們確實是生是死,我也不敢說。我自己在南海蠻國,就曾經親身見識過火器的威力。不管武功多麼厲害的傢伙,面對那些銃管炮口,還是得講究時運……」

燕橫聽時,想起荊大哥曾向他展示腰間那道被佛朗機人火器打過的傷

「但是我拒絕接受他們就這樣死了。像他們這樣的稀世高手,不該在這麼一場沒有意義的仗裡消磨掉。我選擇相信他們仍然活著。」

燕橫聽了荊大哥這話,情緒不禁激動起來。

「而且別忘了,還有波龍術王那傢伙……加上他的師兄……」荊裂說時雙拳握得緊緊。

——根據虎玲蘭的描述,加上她記憶波龍術王和錫曉岩的對話,眾人推敲得出,那個在武當山出現的奇特男人,應該就是武當派第三名副掌門無疑;此人能夠如此壓制虎玲蘭,荊裂估計其武功修為有可能超越葉辰淵,到達姚蓮舟的級數。

「還有這樣的高手在前頭,我們怎麼可以停下來?」荊裂拍拍燕橫的肩頭說。

受到荊裂的激勵,燕橫心裡困悶稍解。但這始終消除不了他劍術陷入瓶頸的感覺。

於是他嘗試走到山間散步。明媚的陽光照射得正開始收成的梯田一片金黃。幹活的農民在田間休息,間話家常。

燕橫走過時,卻無意中聽見其中一名村民說:

「海陽山之北有老虎。聽說已經吃掉好幾個走山路的人。」

「老虎」兩字在燕橫腦海裡迴響不止。忽然之間好像有些什麼在他心裡豁然打通了。

他再度回想當天師父何自聖與葉辰淵之戰。這次頂尖劍斗的景象,他早就仔細回憶研究過幾千次。

其中一幕:何自聖祭起「雌雄龍虎劍」招式時,內心「借相」之強烈,竟然能夠影響旁觀者,令他們也隱隱感受。

「借相」一直是燕橫鍛鍊「龍虎劍」時遇上較大困難的一環。他在青城派已經修習過「火燒身」等最基礎的「借相」法門,可是這些年嘗試應用在「龍虎劍」上,總是感覺未如理想。

他細心回憶許多次,知道師尊當時所「借」的,乃是「龍虎之相」。

要「借相」,就是要想像;想像要真,最好就來自體驗。

——我不可能看見龍;但能夠去看老虎。

下一刻,燕橫心意已決。

◇◇◇◇

燕橫最近發現了一件事情:山洞裡的火光,只要你凝視得夠久,就能夠從裡面看見任何東西。

與童靜分別的回憶一旦襲上燕橫心頭,就像利爪般緊緊扣著他的心。眼前的火光裡,漸漸浮現出童靜的姿態。

來回晃動的火舌,彷彿化為童靜揮舞「迅蜂劍」的優雅動作。從四川初遇時那故作氣勢、浮誇不實的劍招,到今日削去了各種多餘動作、樸實凝聚的功力……童靜只花了這麼短的日子,脫胎換骨,燕橫實在以她為榮。

可是還不止。童靜的劍裡,蘊藏了一種難以形容的特質,雖然仍未真正發揮,卻已令她的動作多了一股奇特的美——這美態,只有像燕橫這樣的劍道狂熱者才看得見。

——靜,你很漂亮……

心念一動之下,火裡的童靜變得更近了。燕橫只覺得好像觸手可及。

她的發香;她透紅的臉;她溫軟的小手;還有嘴唇……

對童靜的思念,令燕橫渾身發燙,一股無可名狀的苦悶從體內漲溢,令他像快要發瘋。

——下山……下山去找她吧……她在等我……

燕橫斷然拒絕心裡的聲音,發出一記狂獸似的吼叫,叫聲於洞內迴蕩。

他緊抓著頭髮,掙紮著站起來,把上身的衣袍大力脫去。

相比兩年前在湘潭時,燕橫的身材健壯了許多,劍士特有的兩顆壯碩肩頭圓渾地挺起兩側,橫壯的肩背肌塊像翅膀張開。雖然比剛進山修行時瘦削了,但這更令他身上肌肉收緊,加上火光掩映,肌理的陰影更顯得深刻,此刻燕橫赤裸的上身,就像許多條粗壯的蟒蛇盤結成團。

燕橫的五官輪廓也被火光映得深刻似鬼。他咬著牙,仍然一副辛苦得要發狂的模樣,猛地撿起擱在洞裡的長短樹枝,在火光前打起他的「雌雄龍虎劍」來。

此際燕橫的劍法失卻平日的沉著,剛猛氣息暴放,每一招都是十足力量刺劈而出,殺氣充滿山洞,一雙粗鈍的樹枝前端彷彿帶有銳利的殺人刃鋒。

——這是發洩,多於鍛鍊。

燕橫就是這樣不斷以長短樹枝在身周交錯揮舞,不知已經擊出了多少劍,直至胸口開始喘息,手臂和指掌開始酸麻,「龍虎劍」招式才漸漸慢下來。先前心靈的痛苦已然消退,燕橫站住軟垂雙臂,樹枝在指間滑落掉到地。

他俯跪在火堆跟前,大口大口喘著氣。直至呼吸稍為平復,他仰起頭,看看洞壁上反映的火光和影子。

在他眼中,那石壁漸漸浮現出一個白色的人影。人影很高大,正盤膝坐著,雖然隨著光影而在壁上浮動,卻有一種實體似的重量感。

燕橫知道那是誰,為什麼出現。

自從幾天前開始,他每晚都會看見這人影。從最初飄渺的一抹淡淡影子,到後來已經能夠看清楚身姿與表情。

然後,他們開始談話。

「你剛才那算是什麼劍法?」那聲音威嚴、清亮而熟悉。燕橫每次聽見都有想哭的衝動。「完全不行。」

燕橫繼續跪著垂頭,不敢直視那人影。

「師父……」

燕橫決定入山修行,除了為觀察「虎相」之外,還有一個原因:他在青城派的時候,聽聞師叔呂一慰說過,師父何自聖年輕之時,曾經一個人在外遊歷修練,並作過這種孤獨的苦行,在無人深山渡過七十天之久。

——這種苦修在青城派有名堂,稱之為「山螺」:螺是指像田螺那種向心的旋紋,喻意獨自在山中是要往內觀照自我,尋求武道的突破。

燕橫聽過不少關於「山螺」的事情,只知道此法在青城派早已幾被遺忘,近百年來只有何自聖一人進行,此外再無其他人嘗試過;他也不知道「山螺」有什麼特別的方法和準備,只是憑著一口氣就來了。

——既然是師父做過的事情,我也要做。

燕橫想:自己自小在青城派與眾多同門修練,青城破滅後又馬上有了荊裂作伴,此後的夥伴與朋友亦越來越多;自己的武道生涯上,從來沒有只得自己一人的日子。

說不定,這就是我劍法無法再進一步的原因。

過去幾十天「山螺」,一直支撐著他堅持的,除了尋找老虎,就是何自聖這個模範。

可是他從沒想像過:竟然真的會看見師父!

這個「螺」字,原來這麼可怕……

「這不是『雌雄龍虎劍」壁上的何自聖影子又再說話了

燕橫還沒有瘋掉,他很清楚那影子和話語,都只是來自自己心裡。但他還是無法自制地開口回答。

「我在青城派學過的,就只有這麼多。我真正見過『雌雄龍虎劍法』也只有你跟葉辰淵決鬥的那次。」

「不。不止的。」何自聖舉起只有四指的右手,斷然說:「我教過你的,遠比你想的多。只是你自己忘記了。」

燕橫苦思這句話的意思,同時從俯跪變成打坐。他身上的皮膚散發出剛才練劍後餘熱的蒸氣。

離開青城山這四年裡,他心裡唸唸不忘復興青城劍道,每日都在回憶青城山上學藝觀摩的一點一滴,尤其是師父跟葉辰淵那驚世一戰。

趁著孤獨修練這種新體驗,燕橫這數十日來將一切關於青城劍道的記憶努力重整,尤其是每次由何自聖親自傳授的時候。

在青城山六年裡,燕橫絕大部分日子都是由各位資深的「道傳弟子」師兄代傳武藝,掌門師父親授的機會甚少。他知道那是因為自己還沒有進入「歸元堂」的資格。那個時候的燕小六半點也不心急

他是個謹守規矩的學生,沒有像侯英志那樣地焦躁。他只想:只要自己繼續努力下去,「歸元堂」與師父就會在那裡等著他。青城派又不會跑到哪去……

現在才知道,原來一切以為必然存在的東西,並不一定等你。

如今的燕橫只有緊緊握著當年的所有。令他驚訝的是,自己腦袋裡記得的東西,竟然遠比想像中多。從前都沒有真正靜下來整理的機會,現在於荒山裡獨自一人,許多不知藏在哪些角落的學劍記憶,都無比清晰地浮現出來。

彷彿在孤獨中,他的心成了一面清亮的鏡子。

——其中許多回憶裡都有好友侯英志的影子,就連二人私下在山中半遊戲地對劍的過程,燕橫都記得。

此刻小英在哪裡?他手裡還握著劍嗎?

燕橫深感當時未有好好珍惜師父仍在的日子,如今只有格外努力回想關於何自聖的一切。然後他發現了一件從前未有留意的事情:每當他正在學一套新劍法時,從「風火劍」到「上密劍」六套,師父總在那期間當眾演示該套劍法,而且必然打三次——一次是在燕橫初學之時;一次是他剛剛學會全套之際;第三次則總是在他將要參加門內校劍比試之前,何自聖就會找一人示範那套劍法的雙人「式對劍」拆招。

當年燕橫沒有留意原因,還在疑惑師父何解還要特意演練這麼基本的劍法;現在重組回憶之後他終於發覺,師父的示範對象就是他!

第一次,讓燕橫感受那劍法的風格與氣質;第二次是給他看清楚每套劍法的動作和發勁竅要;第三次當然是實戰應用。

「風火劍」的路線與速度;「瀧渦劍」的勁力協調;「水雲劍」的柔韌嚴密;「伏降劍」的氣勢與吞吐;「圓梭雙劍」的精巧和霸道;「上密劍」的近身險中求勝……每次當何自聖親身演示時,都表現得淋漓盡致。而燕橫很慶幸,自己竟對那些影像存有很深的記憶。

這一發現更印證了燕橫先前的猜想:青城派最高絕學「雌雄龍虎劍法」的要訣,其實也藏在基本劍術裡。

可惜他跟何自聖學習的,始終就只有這麼多;而真正的「龍虎劍」模樣,他亦只見過葉辰淵一戰的片光掠影,最多加上練飛虹一些回憶口述。

此刻他對著師父的幻影打坐,思考了好一陣子,最後還是低下頭來。

「師父……不行,我學過的,想來想去就是這麼多……我打不出你的『雌雄龍虎劍』。」

「我的?」

何自聖那幻影的頭髮和白袍因盛怒而飄揚,就如洞中那堆火焰一樣激烈。

「誰說過你要打出我的『雌雄龍虎劍』?」

燕橫一「聽」這句話,忽然一身都冒出冷汗,迷惑的心裡亮起了一點曙光。

——不是師父的「雌雄龍虎劍」……不是他的……

燕橫陷入深沉的苦思當中。他記得在廬陵時聽王陽明大人談過在龍場悟道的經歷,燕橫雖然不是太懂王大人所說的哲理,但知道自己此刻正處在相近的關頭。

燕橫在這入神的狀態下,並沒有發覺火堆已漸漸變弱,山洞裡越來越冷。此刻他搜索枯腸,精神活躍造成的肉體消耗半點不下於剛才擊劍,全身仍是熱血奔騰,皮膚上冒著薄薄的汗。

——不是他的……不是他的……

——我的。

——我的「雌雄龍虎劍」。

燕橫只覺一念豁然而通,整個心智從深沉思考中返回山洞的現實。

他抬頭,想再問壁上師父的影子,卻發覺火光微弱,何自聖的幻影早已消失。

燕橫替火堆添柴,穿回上衣,徐徐走到山洞深處。在壁上一個凹陷處堆著十幾塊大石頭,他搬開幾塊,從那凹洞裡找出一個長布包和一個瓷瓶。

燕橫席地而坐,小心解開布包攤開來。厚厚的布帛包了好幾層,最後都解開了,露出內裡的「龍棘」與「虎辟」長短雙劍。

燕橫仔細用布抹乾淨雙手,這才拿起「龍棘」拔出鞘。劍刃立時映照得洞內一室金光,出鞘的顫音在寧靜的空氣裡迴蕩。

燕橫細心用藏在布包內的一塊白布抹拭「龍棘」刃鋒,反覆清潔和觀察後,再用瓷瓶裡的油塗上薄薄一層以防止發鏽,確保涂勻之後才還劍入鞘。

他接著同樣又打理短劍「虎辟」。燕橫的表情變得平和,他藉著這種時刻,在心裡琢磨剛才想到的念頭。

——要怎樣才能找到我的「雌雄龍虎劍」?

師父不在,無法再指點他。他只能靠自己想。

燕橫想,每個人的武道生涯上,必然有一個突破的關口。師父的是什麼?是在獨戰「川西群鬼」、失去一隻指頭那時候嗎?還是更多?

他回憶自己這幾年,每一次劍術大大提升,都因為不同的事件:殺出馬牌幫;「盈花館」對姚蓮舟與武當派;夜戰波龍術王;「清蓮寺」之戰;叢林裡擊敗秘宗門弟子……

如今的「山螺」,是另一個關頭。

與師父的幻影對話,他當然也害怕。自己是不是孤獨太久,太過想念夥伴和童靜,已經開始有點瘋?他不知道,只知自己確實處在幻象與現實模糊的危險狀況。

可是他追求的是「借相」,而「借相」本身就是一種高度的想像,差別只在能否控制。失控的話,就如雷九諦般走火入魔;成功操控的話,就開始跨進自己渴望的境界。

要怎麼突破?還有,要怎樣接近那老虎?………………

燕橫抹著「虎辟」的手忽然停了下來。他想到一個念頭。

——「山螺」,在沒有人之處修練,對我來說是前所未歷的陌生境地。

——可是不止。還有一片境地是我更陌生的。

——沒有劍的修練。

燕橫抹淨了「虎辟」,上了油後還鞘,將雙劍再次用布重重包裹好,把布包舉起貼在額前,心中暗暗默禱一輪,然後將之恭敬放回那凹洞,把洞前的石頭重新封好。

然後他走回山洞中央,撿起剛才當作長木劍使用的樹枝。

燕橫看了樹枝一會,雙手握著兩端,用大腿一口氣將之折斷。

燕橫握著斷成兩截的樹枝——在他眼中,它仍然是一柄劍——在兩個斷口之間的虛空處,他似乎看見了些什麼。

他輕鬆把兩截斷劍拋進火堆。火焰又燒得更旺。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50
卷十五 羊與虎 第三章 暗劍

在幽暗與死寂中,譚洙的身體完全被冷汗濕透了,強烈的恐懼像打開了他身上每個毛孔,任何輕微的空氣流動,對他而言都像刮過一陣切入骨頭的寒風。

他在暗角裡瞪大眼睛,想用房間外僅僅透來的稀微月光看清一切;然而他心底裡又害怕得寧願什麼都看不見。

譚洙並不是容易驚嚇的人—一個靠赤手打下江山、佔據得江西袁州城三分一貨運生意的豪商,當然不是沒有膽識的人物。

他現在也不是孤獨一人:跟他一起站在暗室中的,還有府中兩個身手最強的護院武師,每個都比譚洙高一個頭以上,虎背熊腰撐得衣衫膨脹,而且手上都提著凶厲的單刀,其中一個左手還帶著厚厚藤牌。

但是這未能令譚洙感覺半點安全。

因為不久之前,他才聽見外頭後院和廳堂接連發出的慘叫聲。

不過相當於喝幾口茶的時間,慘叫就從此起彼落轉為寂靜,如今連半點聲音也再聽不見。

也就是說,守在外頭那八名護院,已經全數死亡或昏迷。

這麼可怕的人,譚洙能夠聯想到的,只有近來道上傳得旺盛的那個外號。

——是真的!那「妖鋒」的傳聞……是真的!

譚洙是個見過風浪的人。這樣的人很少不謹慎。當他從生意朋友口中聽說近期有人要對他不利後,他並未掉以輕心,馬上請託江湖上的熟人雇來六名好手,連同他手下原有的四個護院,總共十人全日貼身跟隨,那排場不下於袁州府任何一位大官,心想已是絕對安全。

然而此刻在這座別館裡,他才知道自己多麼愚蠢。敵人已然接近到一牆之隔的距離。

守著譚洙的最後兩人,是十人當中武藝最高的:正門前架起單刀、頭頂已經半禿的中年漢名叫方勝,曾是著名的南昌「仁威鏢局」老練鏢師,走鏢生涯十三年來,與各地綠林劇盜交手無數,四年前想過一點安定生活,到來袁州府落戶,獲譚洙招聘為護院,兼教子弟武藝,甚得信任;另一個提著藤牌單刀較年輕的秦日通,是本地羅家地堂門弟子,武功在門內甚出眾,但因生性好賭流落江湖,出賣一身過硬功夫,近日才被譚洙招入府中。

兩人實戰經驗都極豐富,包括像此刻的暗室夜戰。他們一前一後,迎著房門作準備伏擊的狀態,前頭的方勝在門內左側,架起刀鋒同時左手暗扣著飛鏢,準備敵人破門而入即上路出擊牽制;而右後方的秦日通身體半蹲,藤牌幾乎蓋著全身,準備趁方勝迎擊的同時,仗著盾牌保護滾搶對方下路,以單刀破其腿膝,再由方勝從上出招結果敵人。

兩人剛共事不久,其實互相併不熟悉,但此刻處在生死關頭,憑著經驗自然構成合作陣式,極有默契。

陣勢雖嚴謹,兩人心裡卻沒有半點把握,刀柄和掌心之間滲滿了汗,呼吸異常急促。

只因他們都隔著門牆,感受到敵人散發而來的奔騰殺氣。他們在江湖上打滾這些年,從未遇過。

——見鬼了……

譚洙雖然不是武人,但一樣感受得到這股殺氣的壓迫。他殺過人——無論是親手還是下令——也被人多次迫入過死地。他嗅過死亡的氣息許多次。

但從未有一次這麼濃。

對方已經站在房門後——沒有迂迴偷襲的必要

譚洙在黑暗中盯著房門,勉強張開又乾又苦的嘴巴,高聲說:「這位好漢,我倆往日無怨,近日無仇;譚某沒什麼本事,銀兩還是有一些。不管是誰僱用閣下的,譚某出雙……不,三倍!」

在旁聽著的方勝和秦日通,仍目不轉睛盯著房門,精神不敢有半絲鬆懈,同時在心裡祈求對方響應譚老闆的價錢——這已是避免交手的最後機會。

門外並無動靜,似乎正在考慮。秦日通心底升起一絲希望。但方勝卻皺眉。江湖經驗較豐富的他知道,厲害的殺手,不易被這種反收買打動。

——厲害,只因為他們有原則。

何況這等待之間,門外殺氣未有半絲減弱。

譚洙正要再說話時,感覺到迎面空氣流動。

房門向內打開了。

方勝握著單刀與飛鏢的雙手蓄勁欲發。可是就在這剎那,他感受到門外的殺氣瞄準了自己。

對方隔著門板已然察覺方勝所在,不必使用眼目。

——相比我那十三年刀鋒舔血的走鏢生涯,此人必是從更凶險的生死深淵活過來!

在這震懾之下,方勝做了一件他習武三十餘年都沒有做過的事情:他害怕得一動不動。

秦日通卻不知道方勝意志已經崩潰,仍照預定的戰術,迅速一滾身搶向那打開的房門,以藤牌保護頭頸和身體,右手刀預備砍向那門前黑影的腿部!

就在刀招未發動之前,秦日通卻感到左手的藤牌傳來一股極強烈的衝擊!

那是一柄刃身寬闊的短劍,極強力砍在藤牌的左上方邊緣,那衝擊令秦日通左臂無法承受,架盾的姿勢變形,藤牌降了下來,露出秦日通的頸部。下一瞬間,藤牌上端飛散出碎屑。

另一柄長劍擦過藤牌頂緣,斜斜而進,刺穿秦日通的咽喉。

黑影拔出帶血的長劍,輕巧越過秦日通屍身,直搗房間後頭譚洙所在。

「等——」譚洙惶恐中舉起手掌

但他就只來得及說出這一個字。長劍另一次發動,在譚洙的食、中二指間刺進。

劍尖從譚洙的喉矓裡拔回來時,他仍然維持著同一個站姿,半點不似已失去生命的樣子。

黑影身後的方勝,只是僵硬地呆站著。他沒有看清楚那連殺二人的劍招——不是因為太暗,而是因為太快。

這時黑影回過身來面對方勝。後面傳來譚誅屍體崩倒墮地的聲音。方勝瞧著面前這個長短雙劍的殺手。他沒有後悔自己剛才並未出擊——根本毫無分別。

知道自己必死,方勝心裡反而有些坦然,這時竟敢直視殺手的臉。

殺手以黑布巾包藏頭髮及臉孔,只露出一雙眼睛。奇怪的卻是:那雙眼的左邊竟腫得像顆烏黑的雞蛋,只能勉強睜開一線,眉心處也有新鮮的傷痕。

——好像不久前才剛剛被人狠狠揍過一頓。

即使如此,那完好的右眼散發的凶焊殺氣,仍足以令方勝背脊發寒。雖然殺氣是如此濃烈,但見慣了各種惡人的方勝又隱隱感受到,對方並不享受殺戮。他只不過像一頭狼,為了生存而狩獵食物而已。

方勝沒有猜錯。殺手的下一劍也很快,並未給他太多恐懼或痛苦。

◇◇◇◇

在譚洙那座城南別館的四條街外,一家小小的豆腐店裡點著一盞孤燈。蔡慶獨自坐在店內,手裡握著一個小杯,正在耐心地等待。

他淺淺呷了一口,讓那液體停留在喉間,滋潤了一會才呑下去。那並不是酒,而是清水。工作時蔡慶絕不喝酒。即使確定所有的安排萬無一失,他都不會冒險,影響自己任何時刻的判斷。

——因為在他這危險的行業裡,所謂「萬無一失」只是假象。他的工作處理的是人;是人就會有意外。

只是這次看來也沒出意外了。因為不久後蔡慶就聽到腳步聲。那步音非常輕,只有留神才會察覺。

只得一人的腳步聲。但蔡慶知道其實回來了兩個人——另一人的腳步,比那更輕更靜。

豆腐店的門敞開來。先進入的是個廿來歲青年,身材很健壯,步姿舉動敏捷,在這樣的冬夜裡也只穿著粗布薄衣,樣貌一臉憨厚平凡,但眼神裡有一種異樣的專注。

跟著他進來那個腳步更輕的人,全身都包裹在黑衣中,頭臉亦包著黑巾,手上提著一個長狀的黑布包。他比前面那青年瘦削矮小,但無論誰第一眼看過去就能肯定,二人若是打起來,黑衣人殺掉青年只會是一眨眼間的事情。

就像猛虎與羔羊的分別。但此刻虎卻跟著羊走。

黑衣人進入後,青年立刻將門關上。店門一關起來,黑衣人身上的血腥氣味就顯得更濃烈了。

蔡慶早就站起來迎接。他與黑衣人對視,瞧著對方一邊腫傷的眼睛,略點點頭招呼。

黑衣人卻毫無反應,只是將手上的長布包交給青年,然後將蒙面黑巾扯下來。

侯英志的臉帶著一貫的傲氣,只是相比兩年前在武當山上,增添了不少風霜與怨忿。那眼瞳像吿訴世人:你們這世界虧欠了我太多。

蔡慶跟侯英志平日見面不多,一個月裡最多才兩、三次,但每一次都忍不住留意他的臉。每次都不一樣——上面的腫瘀和傷痕時多時少,有時是鼻樑骨給打歪了正在痊癒,有次則喉頸紫青了一大片說不出話來。蔡慶至今都不知道侯英志受傷的原因,也並未理會——只要這些傷不影響他的工作就行。

侯英志無視蔡慶的注目,將頭巾也取下,並開始脫去身上的夜行黑衣。另一邊那青年接過長布包之後,放在平日切豆腐的木桌上攤開來,露出內裡長短雙劍。兩柄劍的造工都非常粗糙,沒有任何修飾,就只是兩片磨得銳利的鋼鐵裝上了護手和木柄,再纏上黑布條,予人感覺像工具多於兵刃。雖說是「工具」,這雙劍採用的鋼材和鑄工都是第一流的,劍鋒也打磨得非常仔細。

青年將沾滿血的雙劍拿起來,在旁邊的木桶裡取水清潔劍刃。他洗劍的態度十分專心,好像世上再沒有其他比這更重要的事情。

這青年叫阿木,是蔡慶手底下寶貴的人才。阿木是個啞巴之外,腦筋也有問題,出生長大後一直不懂跟別人相處,爹娘不管怎麼打他也教不會他做任何事情。他很小就被父母遺棄,要不是天生一副健壯的體格,能夠出賣勞力,早就死在街頭。在阿木十五歲時,蔡慶在臨江城一個貧民窟中發現了他,並且改變了他的人生。

蔡慶是世上第一個有耐性跟阿木溝通的人,並且找到了方法。而他也發掘出阿木在體力之外的另外兩個長處:專心,而且記性很好。

——這就夠了。他能夠為我工作。

自此每次工作,阿木都負責帶引殺手往返目的地、藏身處和逃走出口。阿木從來沒有出錯過一次。

阿木把雙劍上的血漬沖洗去後,拿來自己準備好的幾塊布巾和灰粉,將劍仔細弄乾。蔡慶吿訴過他:「工具」清洗後一定不可殘留水漬,否則會長鏽。因此阿木每次都極仔細作業和觀察,確定「工具」每一分寸都徹底乾透。令蔡慶失望,是阿木人生裡最不想發生的事情。

這時侯英志已將全套衣衫都脫光,塞進一個厚布袋裡,準備交給阿木拿去燒掉。在蔡慶和阿木面前赤條條一絲不掛,侯英志卻毫不在乎,彷彿把他們當作木頭人。

他從水桶拿起瓢,自頭頂往身上淋水,沖洗殘留的血腥。冬夜裡的冷水浴,令侯英志精神一振。腦海中死者的臉,彷彿一下子被冰般冷的水洗去了。

就像他的臉一樣,侯英志身上各處同樣滿佈傷痕。蔡慶瞧著他那有如鋼絲纏成的強韌軀體,沒有半點贅肉,形狀完美的胸肩就像工匠巧手雕刻的作品。蔡慶看了很羨慕,但同時也知道侯英志鍛鍊出這樣的體魄,絕不是為了外表好看。

從樣貌和身體看來,蔡慶斷定侯英志還很年輕,大概只有二十出頭。這樣的年紀,卻有這般可怕的劍法,蔡慶一直沒有問原因。他心裡有幾個猜想,只是他從不試圖向侯英志打聽或驗證。沒有這樣的必要。

——只要他能一直為我賺錢就好。

看見侯英志那不滿現狀的飢餓眼神,蔡慶知道他仍會留在自己旗下好一段時日。

現時蔡慶手底下共有四個殺手,但另外三人沒有一個的身價比侯英志這「妖鋒」更高。當然這個差距他不會給四人知道。他們也不可能互相比較——假如他們四個有能力自己走出來要錢的話,就不需要他這個生意接頭人了

蔡慶在這行打滾已經二十年,能夠生存這麼久當然是因為他夠謹慎。他永遠不會同時經營超過五人,人太多他就會太忙,太忙就容易疏忽。錢不可以賺得太急——這就是他生存之道。

他的另一生存秘訣,就是將一切事情控制在自己手上。例如物色殺手,他總是親自在黑道上找適合的人選,絕不靠他人介紹,更不採用已經行事多年的老手。

然而侯英志是歷來唯一的例外:當天是他來找蔡慶自薦的。

——通過蔡慶旗下一個殺手。

當時侯英志正為一個黑道角頭老大當護衛,那個老大正是蔡慶旗下殺手的目標。結果是殺手的手筋被侯英志挑斷了。

可是正當那名角頭老大深慶得人時,下一刻他的咽喉也被侯英志的劍刺穿了。

「我已經厭倦這傢伙。」侯英志那夜對那名殺手說:「我想要干你的工作。帶我去見你的老闆,那麼你就可以收下這次殺人的報酬退隱。要不,你就死在這裡。」

豈料那殺手並未就範,閉上眼準備就戮。侯英志見了這樣並不憤怒,相反覺得很滿意:假如這個殺手接頭人太容易被出賣的話,也就是說他並不太能幹,侯英志沒意思在這樣的人手下工作。

侯英志竟然收起劍,並且為那殺手包紮。兩人交談一輪,最後殺手答允會通知他的「老闆」來找侯英志。而侯英志答應了,就這樣把殺手放走。——這是非常奇特的互相信任。

結果那名殺手確實按照承諾,將侯英志的事情傳達給蔡慶,包括約定出現的時日地點。蔡慶頗為訝異。對方如此冒險,必然很有自信。

當然蔡慶並不輕易就信任侯英志,只是找一個臨時在街上僱用、對殺人生意毫不知情的少年,在約定地點向侯英志傳信:

——為我工作,首先你得不收錢幹一次「買賣」。成功了,你才會看見我。

這是蔡慶一向招攬殺手的規矩:對方先得免費幹一次工作,一來是建立一種「共犯同謀」的互信,二來也是為了測試對方實力及殺人的決心。由於這次狀況特別,蔡慶挑選了一個格外困難的目標來考驗侯英志。

然而最後證實了,他給的這考驗太過容易。侯英志是蔡慶十多年來見過身手最可怕的殺手——可怕得在作過幾次買賣之後,道上就多了一個「妖鋒」的傳說名號。蔡慶其實不喜歡這麼高調。但不喜歡歸不喜歡,這並未阻止他將侯英志的身價一口氣抬高一倍——這個新價錢,蔡慶一直沒有吿訴過侯英志。

現在侯英志已經洗乾淨身體,抹乾後換穿上蔡慶為他準備的新衣服。另一邊阿木也將長短雙劍清潔好,用灰粉徹底弄乾再上了油,藏在一個長革囊裡收妥。蔡慶向阿木揮手,阿木就忠心地點點頭,背起革囊,拿著裝衣服的布袋,往豆腐店的後門出去。

蔡慶從店舖一個大木櫃裡找出個包袱,放在桌上推向侯英志。

正常來說蔡慶都不會這樣與殺手交收酬金,而是將銀兩藏在指定地點。不過侯英志要求例外。蔡慶也答應了,因為他知道侯英志即使沒有劍,帶著這許多錢也不會有任何危險。

侯英志默默收過那沉甸甸的包袱。裡面的銀兩每錠都用厚紙包裹,不會因為互碰而發出聲響。

侯英志用一塊灰色的布巾包束著散開的濕髮,同時向蔡慶說:「一個月內我都不想再接買賣。我有事情。」

蔡慶點點頭,不禁又看著侯英志那張滿佈腫傷的臉。他早已習慣侯英志這樣的要求;而每次侯英志「休業」完畢回來時,都好像換了另一張臉。他那些日子到底在幹什麼?給他這些傷的到底是他自己、他老婆還是誰?蔡慶沒有過問,只因不想影響彼此的關係。

——反正在蔡慶二十年的生涯裡,侯英志也不是為他工作的唯一怪人。從前他旗下有一個殺手喜歡吃昆蟲;另一個有嗅女人腳的癖好。蔡慶相信凡是樂於殺人為生者,心靈多數有某些地方扭曲或破損了。

這時侯英志準備好了,不道別一句就轉身,彷彿蔡慶於他而言只是個陌生人。這也接近事實——這年多以來,兩人雖然合力辦著這種交付生命的工作,但累積談話大概還不到一百句。

「等等……」蔡慶這時說。侯英志回頭,與其說他感到意外,不如說有些不耐煩。

蔡慶從腰間布囊裡取出一個小小的紙包,遞給侯英志。

「這是袁州城裡『華聖堂』出產的藥末。沾了水塗抹,對外傷很好。」侯英志皺皺眉,只是收下藥,不發一言就打開店門離開。

蔡慶本該也馬上離開這臨時租來的接頭地點,以免被人發現懷疑。但他仍是站著,凝視侯英志離開的背影。

他心裡已經下了決定:侯英志將是他旗下最後一個殺手,此後自己就要引退。蔡慶幹這行當然就是為了賺錢,但能夠做到如此成功,不能說沒有半點為此「事業」而自豪;侯英志是他歷來經營過最厲害、最具名氣的殺手,他深信此後不會再有另一個。

這個傢伙本來不該屬於我身處的世界,是意外跌進來的——蔡慶這樣想。說不定是上天提醒我:已經幹得夠久了。這將是一個不錯的終結。

只是蔡慶心底裡還是希望,與侯英志合作得再長久一些,讓他再多聽到一些江湖人對「妖鋒」的恐懼與膜拜,並暗地為擔任「妖鋒」的代理人而自豪。

——這是蔡慶平生第一次捨不得一個殺手,理由不是為錢。

◇◇◇◇

孫慈覺得自己是個極幸運的人。

一年前當她賣身為婢時,就預期將有很多悲慘的事情在前頭——當你的人生操控在陌生人手上時,這是難以避免的事。

能夠買她的人口袋裡都有點錢;這種世道里有點錢的大多也不是好人。孫慈已經作了最壞的準備。更何況她知道自己長得漂亮。身為別人的奴僕而又長得美,絕對是場災禍——她的娘就是走上這條路:被主人家的少爺狎玩,再賣給別人作小妾;肚子大了卻又不確定是誰的,於是再被趕走;然後是賣唱流鶯的生涯,染了一身病,沒到三十歲就離開這個殘酷的世界……

悲劇卻到這裡還沒有終結。為了償還母親生前欠的下賭債、酒錢、藥費……女兒孫慈被抓去出售,將要展開另一個循環。

但命運卻待孫慈很好:剛巧在她賣身的那天,老爺和夫人經過,並且相中了她將她買走。

更令孫慈驚訝的是:第一天跟著老爺和夫人回到宅邸後,等著她的並不是訓話或下馬威;而是夫人在她眼前將那賣身的契約燒掉。

「我從前也跟你一樣。」很年輕的夫人向孫慈說:「所以我沒法把你當奴婢看待。你要是想走的話,我們不會攔阻。不過你也可以留下來。我們要用人。你不會很辛苦的——我家裡才只有三個人。」

本來就沒有地方可去的孫慈,根本不必選擇。

老爺夫人對待她都客氣得令她感動。一年來夫人從沒有向她發過一次脾氣。宅院不算大,小巧雅緻,幹活一點也不辛苦,粗重的事情還有個老廚工幫忙。孫慈十五歲的人生裡,從未過得這般舒服。

至於那說話不多的「老爺」,其實半點也不老,相反比孫慈不過年長五、六歲。她從來沒聽過老爺為錢財而苦惱,卻不知道他幹的是什麼買賣。每隔一段日子老爺就會離家幾天辦事,其餘日子甚少出外,都是留在家裡。

最重要的是:老爺是個非常嚴肅的人,從來沒有暗中調戲過她半次。他甚至對孫慈很少說話。這教孫慈大大鬆了一口氣。

不過最令孫慈訝異的,還是家裡第三個人。

最初聽見夫人說「我家只有三個人」時,孫慈以為第三個自然是老爺夫人的孩子。

怎料她完全猜錯了。那第三個人,竟然是一個成年男人。

而孫慈在家裡做得最多的工作,就是照顧他。

此刻她就捧著水盆、布巾和梳子,推門進了這個男人的房間。

這房間座落在宅邸的最深處,而且跟老爺夫人的睡房隔得很遠,似乎是刻意這麼安排,不給人輕易看見這房間的主人。而他也幾乎未離開房間半步。

——與其說他是房間主人,倒更像是一件被收藏在房裡的物品。

那房間格外的大,陳設甚少,打理得非常乾淨,室內散發著淡淡的花香——來自小幾上瓷瓶裡一束每天更換的鮮花。

孫慈進來後微笑,一邊將水盆等物品放在桌子上,一邊說:「早啊!今天怎麼樣?睡得好嗎?」

雖然孫慈知道就像每天一樣,不會得到任何答案,但她還是每天都問。果然那男人仍是沒有回答。

他只是呆呆地坐在床邊,眼睛瞧著窗外明媚的冬日陽光。到底他是什麼時候睡醒的?在這床邊坐了多久?是不是一直都這個姿勢?…………...孫慈並不知道。

對於這個男人,孫慈不知道的當然還有很多。比如年紀。孫慈很難從樣貌斷定他多大,似乎三十歲出頭,但又似乎更年輕些。

又如名字。老爺夫人只在孫慈面前喚他「周先生」,卻從來沒有提全名。「先生」?是教書先生嗎?可是年齡也不像。相貌的確有點秀氣,而且五官俊朗,但卻長期都神情痴呆,好像失了心魂,頭殼裡一片空空如也。這樣的人怎麼教書?

孫慈浸濕了布巾,仔細為周先生抹臉。周先生毫無反應,像個人偶似的任由孫慈抹拭。孫慈一邊擦著他的臉,一邊端詳:可惜了這張臉,要不是害這種病的話,應該是個很英氣的男人……

孫慈將布巾再次放進水盆,稍稍扭幹了,接著解開周先生的白色寬袍,又替他抹拭清潔身體。

「周先生」絕不是教書先生的證據,還有這副軀體。孫慈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美的男人肉體。肌肉線條和比例完美得像天公伸手捏出來。皮膚比一般男人白皙,卻緊得令人想起魚腹。這副身軀彷彿是為了某種原始的目的而存在——不管是在天上飛翔,在水中游弋還是在大地奔馳。

孫慈已經為周先生抹身和洗澡許多次,可每次看見仍是禁不住臉紅。

抹到手時,孫慈又不免嘆息。跟一身光滑肌膚不一樣,周先生一雙手掌裡側滿是厚繭。孫慈當然見過類似的手掌:拉車的、作工匠的、耕田的……但她怎也無法將周先生跟這類人聯想起來。

而孫慈更很早就留意到一件事:家裡的老爺,同樣擁有一雙這樣的手掌……

老爺和夫人從來沒有跟她提過,周先生到底是他們的什麼人。孫慈也不敢問,甚至不敢猜。難得有了這樣幸福的安身之所,她絕不想因為好奇打聽,而破壞了老爺夫人對她的信任。

這時房間自外打開來了。孫慈回頭,看見夫人進來。

穿著一襲翠綠錦織棉袍的殷小妍,雙手捧著一束梅花,步入房間。

相比兩年前在武當山之時,殷小妍又散發著更成熟的女人美態,當年足以吸引武當掌門的特質,今日真正完全綻放,即使走在外面臨江府最華麗的街道,與城內任何貴婦相比也毫不遜色,難再令人聯想當日西安妓院裡那個小婢。

孫慈忙向夫人請安,但殷小妍只微微一笑,淡定地說:「你繼續。」接著走到窗前的小幾更換瓶裡花束。

周先生上衣還是敞開,露出健美的胸腹,但孫慈留意到,殷小妍見了周先生的裸露肌膚,竟完全不在意。

——他們從前……

孫慈不敢多想,把周先生的寬袍拉起綁好,然後為他梳理那把烏亮的頭髮。

這時周先生的視線已經轉過來,一直看著殷小妍。孫慈並不奇怪。周先生對任何人都像個木頭人似的,唯獨看見夫人卻有反應。

——這更令孫慈肯定他們有一段過去。

「餓了嗎?」殷小妍將瓶裡的梅花擺佈好之後,笑著向周先生問。

他點點頭,同時露出難得的笑容。那樣子簡直像個只有幾歲的小孩。「粥快煮好了。你再等等啊。」殷小妍的笑容,也有如一個年輕母親對著孩兒般溫暖。

孫慈一直垂著眼睛裝作沒看見。

把周先生的長發理順後,孫慈不禁仔細看看他。梳洗好的周先生端坐床邊,沉靜中散發著一股靈氣,就像個修道之人孫慈心裡不禁又再嘆了口氣——除了一張仍然痴呆的臉。

她收拾各樣物品,把放了一天的舊花放進水盆,向夫人吿辭離開,卻未帶上房門。

殷小妍沒在意。在妓院長大的她當然知道孫慈的心思。但她不在乎。她走到床邊,與姚蓮舟並肩坐在一起。

姚蓮舟很自然就伸手握著殷小妍的纖細手掌。殷小妍也沒抗拒。她知道姚蓮舟只有與她牽手的時候才最安心。

這一刻,殷小妍不禁回想那天在「盈花館」裡,姚蓮舟要她在掌門白袍上寫的那兩行字:強中再無強中手,千山未及此山高。

而這麼一個睥睨天下的武當掌門,今夭卻要握著一個女人的手掌才能獲得安全感。

一想及此,殷小妍的嘴角流露出甜蜜的笑意,眼神裡卻又夾帶幽幽的酸楚。

「假如,從前你就這麼需要我,那多好。」

這樣的說話,殷小妍過去從不會在姚蓮舟面前說出口。可是現在她放任的說了。

因為她知道他再聽不懂

——這是多麼諷刺的事

果然,姚蓮舟沒有任何反應,仍是一副痴迷的神情。殷小妍輕輕抱著他,讓他的頭枕在自己肩上。

她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也許,什麼都沒有。

◇◇◇◇

下午時分,孫慈聽見後院傳來轎伕的腳步聲,趕忙出去迎接。

附近這幾家人裡,會從這條幽靜後巷坐轎子回來的,就只有老爺一個兩名轎伕停在宅院的後門同時,老爺就已撥開竹簾踏出來。

老爺的身材並不比旁人高壯

那兩個雇來的轎伕塊頭就比他大

是在孫慈眼中,別的男人只要一跟老爺站在一起,就像忽然變得矮小。

老爺一下了轎,隨即把手上一頂大竹笠蓋在頭上,不讓旁人看見臉孔,並旦匆匆走進宅邸後面。

孫慈掏出銅錢付給了轎伕後,趕緊跟著回去。只見老爺已脫下竹笠,站在廚房外頭的水桶旁,搖水清洗雙手和臉。

孫慈急忙從腰間取下早準備好的手巾,待老爺洗完後遞上去。她瞧著老爺那張滿是腫傷的臉:相比五天前離家之時已經好了許多,本來腫得像顆蛋的左眼也已平復下來。

老爺左肩仍然背著一個包袱。孫慈早已學會絕不替他拿東西。

「夫人在房間。」孫慈說,不必等老爺問——他每次回來必然首先問夫人在不在家。

侯英志點點頭,把手巾交回給孫慈,舉步向睡房走去。

「我回來了。」侯英志先在門外說了一聲,這才把房門推開。

殷小妍將正在刺繡的絲帕放下,抬起頭來朝侯英志欣慰地一笑。

侯英志把門帶上,進內後將肩上的包袱卸到桌上。

雖然侯英志放下包袱時已經儘量放輕,但殷小妍仍然聽得出它有多沉重。她知道包袱裡面藏著些什麼東西;也知道這些東西侯英志是用什麼方法換回來的。

——一個大半生都在拿劍的男人,能夠賺到許多銀兩的方法,只有一種。

可是殷小妍知道自己沒得抱怨。她住的這屋、穿的衣服、吃的米飯、用的傭人……都是侯英志用劍換來的。因此她從不過問他在外幹過的事情。他也從不提起。

殷小妍無言擁抱著侯英志。侯英志用早就洗淨了血腥的手掌,輕輕撫摸她的秀髮。

「我這陣子都不走。」侯英志把臉貼在她額頭,輕聲的說。殷小妍心下寬慰,抱得他更緊。

嚴格說侯英志並非從來沒有談論自己的工作。最初開始時有一次,當他看見殷小妍憂心的神情時,他淡淡地說過一句:「別擔心。那些人,比我的武當劍差遠了。我不過是干像割草般的工作罷了。」

殷小妍知道侯英志說的都是真的。但那畢竟是關乎生死的事情啊。沒有什麼是必然的。

——就像曾經那麼強大的武當派一樣……

因此每次侯英志出外的日子,她都睡得很少。尤其他從來都不會說自己什麼時候回來。

——也就是每次他都有可能沒法回來……

這想法,就如長期懸在殷小妍頭頂上的一柄利劍,令她每次和侯英志一起時,總是無法完全快樂。

侯英志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紅色錦織包。

「我買了東西送你。」

殷小妍歡喜地接過打開,是一雙小巧的銀飾翠玉耳環,白銀部分鑄成一對蝴蝶的形狀,翠綠的玉珠就是蝴蝶的頭,手工非常精妙。

殷小妍正在賞玩著耳環時,侯英志卻瞧著房間窗外。

「天色還早啊。」

一聽這話,殷小妍的身體僵硬了。

「你帶小慈去外頭街道走走。」侯英志又說:「我要練劍。」

「你……剛回來,不累嗎?」殷小妍的笑容消失了。她撫摸著侯英志的臉:「而且你的傷……」

「沒事了。」侯英志抓著她的手掌,移離自己的臉:「不可怠惰了,少練一天就是一天。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厲害的對頭出現啊。我們要活下去,我就得不斷變強——你忘記了嗎?

殷小妍凝視著侯英志那只能睜開一半的左眼。她知道侯英志在說謊。當然他說的事情不假丨

武當派每一個人都是朝廷通緝的重犯,而他們收藏的更是「首惡」武當掌門姚蓮舟——但是這並非侯英志急於鍛鍊的真正原因。

——而是他對劍道那永遠填不滿的慾望。

最終殷小妍仍是順從地點頭。

「好的。我還會買些糖果回來。你記得嗎?那夜在山道旁,我請你吃過的那種。」

「我當然記得。」侯英志輕吻殷小妍的臉頰一下,就放開手讓她離開。殷小妍背著他推開房門時,心裡不禁想:

——今天,他最需要的人不是我。

——是他。

◇◇◇◇

侯英志進入房間時,看見姚蓮舟正盤膝坐在房間中央的地上,左手肘支著膝腿,拳頭托著臉頰,側著頭凝視地板。

看見他那一瞬間,侯英志心頭一震,因為姚蓮舟的姿態似乎正在沉思。——他回覆過來了?

但下一刻侯英志就放心了。因為他看清姚蓮舟的視線正在跟隨著什麼:地板上一隻緩緩爬行的螞蟻。

姚蓮舟凝視螞蟻的表情,仍舊十分呆滯,嘴巴半張流著涎。

侯英志不理他,走到房間角落一個帶鎖的衣箱前,打開箱底的暗格,從裡面拿出三柄木劍。

那木劍兩長一短,各自的劍尖和前段都包紮著厚厚一層棉,以減緩打在身體上的衝擊。

「來了。」侯英志雖然知道姚蓮舟不會回答,還是說著,並將一柄長木劍放到他的腿上。姚蓮舟完全沒有反應。

侯英志略鬆一鬆肩背筋骨,拿著長短雙木劍揮了一輪,感覺身體已經準備好了,就凝聚心神,面朝著仍坐在地上的姚蓮舟,雙劍垂在腿側,長劍微微向上,遙指姚蓮舟心胸。

姚蓮舟仍在看著螞蟻。

侯英志深長地呼吸,壓抑著心頭的恐懼——相比每次出動殺人,與痴呆的姚蓮舟練劍對他而言遠為可怕。

而且心神半點不可輕忽。

侯英志感覺可以後,心裡暗數三聲,就催動起心中殺意,同時長劍一振,朝姚蓮舟閃電刺過去!

本來呆坐如石像的姚蓮舟,在感受到侯英志殺氣襲來的剎那,右手迅疾搭上腿上的木劍,一挺腰肢,身體神奇地朝後彈起,躲過侯英志的刺劍,著地馬上成後弓步守禦,木劍斜斜架在胸前。

侯英志乘勢再追進,施展起與葉辰淵共同研究的「雌雄龍虎劍法」中一式「藏爪」,左邊短劍抵向姚蓮舟的劍尖,右長劍則從下低刺其腹部!

姚蓮舟在此痴呆狀態裡,一切只靠苦修多年的反應而行,一感受到侯英志雙劍的來向,木劍未等對方短劍壓來已先一步脫離,往下以劍尖點向侯英志伸來的右腕,正是「武當形劍?追形截脈」!

侯英志與姚蓮舟對練多次,早知他會有這反擊,右手腕向上一圈一抖,用長木劍的劍脊,從旁拍打姚蓮舟的劍,消解這一記點擊。

但姚蓮舟反應又比他更快更高明,雙腿斜踏,以蛇步改變面對侯英志的角度,手中劍則以「太極」聽勁之法,借用了侯英志木劍側拍之力,引導劍尖指向上,再用身步前進之力,圓融地化為一記急勁的刺劍!

姚蓮舟發出殺著的瞬間,臉孔從溫順無害變得冷酷,猶如一頭追殺獵物的猛獸!

這樣巧妙的殺招根本在侯英志應付能力之外,他只能勉強側首閃躲,姚蓮舟的木劍僅僅擦過他右頸側!

束著棉的木劍險險擦過,侯英志的頸項皮膚破損,激起小小一蓬血花!——在姚蓮舟那隻彷彿會使法術的手掌上,這樣的包棉木劍,仍具有如利刃的殺傷力!

侯英志兩、三招之後已經陷於敗勢,無處可逃。他在這瞬間馬上抑制著身心的殺氣。

一感受到殺氣消失,姚蓮舟瞬間又回覆先前羔羊般馴服的呆相,木劍輕輕垂了下來

若非如此,姚蓮舟再乘勢進擊一、兩劍,侯英志必然重傷。這就是侯英志與他對練時必得專心致志的原因:控制殺意的收放,就猶如操縱姚蓮舟的一個機關,要是稍微疏神或者多貪一招,隨時無可挽回。

——那危險程度,就有如赤身裸體跟一頭滿帶銳爪利齒的猛獸遊玩一樣。

但也只有這個方法,侯英志才能夠從今日的武當掌門身上學到劍法。自從武當之戰受到神機大炮轟擊震傷後,姚蓮舟就一直陷於這種失魂狀態,彷彿無思無想,除了對殷小妍的說話仍有反應外,彷彿與外界隔絕,徒具軀殼。

侯英志帶著二人逃亡,最初實在經歷了好一段艱辛日子,也好幾次差點被錦衣衛的耳目指認出。但他始終沒有拋棄姚蓮舟,不因為對方是自己的掌門,也不是為了殷小妍的願望,而是他確信:即使姚蓮舟變成行尸走肉,仍然是武學上一件無價瑰寶;只要尋找出打開和搾取他武藝的方法,侯英志就有機會成為夢想中的高手!

——第二次失去了所屬門派,令侯英志更深深感受到,要存活下去就得盡快變強,那迫切之情比從前更熾烈。

三人後來輾轉南逃,到了江西境內,侯英志靠著出賣自己唯一的資產——武力,在道上找到一口飯吃,生活才漸漸安定下來;後來他接觸了蔡慶成為報酬豐厚的殺手,更得以過上這般富足的日子,租住臨江城內的雅緻大宅,殷小妍的生活更儼如富商夫人。

但這些都沒有磨鈍侯英志的武道慾望。他苦心研究測試,到底該如何引發姚蓮舟動武,經過數次幾乎被姚蓮舟刺死的危險之後,他才掌握了現在這個凶險的練劍方式。

侯英志摸摸頸側的傷口,看了看手掌上鮮血,竟笑起來。姚蓮舟剛才一劍只差分毫就刺在他咽喉,雖然只是包棉的木劍,其速度威力也足以擊碎喉嚨。

他並未因此驚懼或憤怒,剛相反,這生死邊上的鍛鍊,令侯英志興奮莫名,比任何時候更深刻感受自己活著。

侯英志把沾著血的手掌展示給姚蓮舟看,苦笑說:「你可別真的打死我。沒有我掙錢回來,你也得餓死啊。」

姚蓮舟沒有看那鮮血,也沒有把侯英志的說話聽進耳裡。他只是垂著木劍,茫然無力地站在原地,彷彿在等待些什麼。

但即使是這般失魂落魄的站姿,在劍士侯英志眼中看來,仍然是完美而危險得可怕。

——畢竟,他仍然是姚蓮舟。

侯英志收起笑容,準備再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51
卷十五 羊與虎 第四章 狂者

在南昌城裡,百姓都暗地稱呼寧王府為「地獸」。

只因這只大怪獸,吃的不是其他,而是街道和土地。

今天看見寧王府的高大門牆,許多人都記得,大概十年前的王府佔地還不到今日一半。如此迅速擴張,當然並非什麼朝廷賞賜,而是自從寧王重金賄賂大太監劉瑾,取得朝廷許可私設護衛軍後,王府勢力在當地儼然變成小王國,橫行無忌,地方官府不是退避三舍,就是索性狼狽為奸;王府不斷侵吞、強佔四周私產土地,積極擴張,終成今日規模;寧王甚至毫不避嫌,在王府外圍設哨戒駐兵,警備嚴密的程度可比京城皇宮。

寧王大肆擴建府邸,並非如當今皇帝般為了個人享樂,而是方便安置他越漸擴張的兵力及軍械。當初人們還以為隨著劉瑾倒台伏誅,寧王護衛也將再被裁撤,南昌一帶可得太平,但結果只是收錢的換了人而已:寧王繼續大灑家財,由李君元在京城分配,自首輔楊廷和以下眾朝臣都得到不少好處,寧王府護衛權得以繼續,且比先前擴張更快。

在王府裡有一座新近落成的建築,正是寧王朱宸濠野心的代表:一座雄偉的「武德校殿」,內裡演武校場足可容納百人同時操練,而且建得門寬頂高,就連騎兵、弓箭手和火銃手都可在室內秘密試練。

殿內中央的大校場鋪以沙土,四周圍繞著廿四根巨柱支撐殿頂,柱子之間排滿各式戰陣兵器盾牌及操練器具;殿側牆上是連綿不絕的壁畫,繪畫的儘是龍虎獅豹、飛鷹神鷲等威猛禽獸。其中最顯眼是殿首一幅大畫,繪畫的是二龍相爭,造型動作異常生動,在上的一條青龍撲倒下面一條白龍,並噬咬其咽喉。

——如此圖畫,暗藏大逆不道之意;但試問進得這校殿的,又有誰會上京吿發?

這天在「武德校殿」之內聚集著近百人,但大都站立在校場兩側,場中只得兩人。

站在校場中央、被數百雙眼睛注視的巫紀洪,實在無法掩飾心裡的恐懼,握在他修長手指裡的長劍,劍尖正微微發抖;一雙平日教部下心頭髮毛的奇大眼睛,底下的眼皮不住在跳動。

他討厭這樣的時刻。身為「波龍術王」,從來只有他散播恐怖,而非讓人目睹他驚懼的醜態。更何況此刻聚集在校場兩側觀看的,全是他的部下:有由他親自調訓的南昌寧王府護衛壯士;也有他親自在各地招攬入旗下的武人。

還有霍瑤花。他從前的寵物。此際她卻慵懶地倚坐在一張交椅上,手上拿著一管煙桿,紅唇間吐著煙霧,一雙長長的眼睛在凝視著巫紀洪。那眼神裡面似乎沒有什麼意思,但巫紀洪直覺認為,當中深處藏著嘲弄的笑意。

要是以前的波龍術王,他會毫不猶疑就殺光場上這些人,以他們的血獻給真界神明。

可他已經不是。如今的巫紀洪,再非從前佔山為王的狂者,而是臣服一人之下的忠犬。

那人,現在就站於他對面。

南昌的冬季氣候甚是溫和,可是站在校場另一頭的商承羽卻穿得很誇張,全身蓋在一件珍貴白狐毛裘之內,連頭頂也戴著狐毛皮帽,蓋住一頭鬈髮。

長年囚禁在山洞石牢裡,使商承羽甚是怕冷。只要稍感寒意,就容易令他回憶那失去自由的歲月——也同時想起被姚蓮舟擊敗的恥辱。商承羽在王府裡的房間,長年都燃燒著爐火保暖。

相比剛剛逃出之時,商承羽的臉色健康得多,身形也寬壯不少,雖然年紀老了些,卻已經恢復當年活躍於武當派時的神采。只有一雙眼睛,仍有如十日十夜未睡一樣,底部蓋著沉重烏黑的眼袋,令眼神顯得像貪婪的獸目。

霍瑤花在旁看見商承羽的樣子,馬上收起對巫紀洪的嘲笑心情,代之是對這武當派前副掌門的畏懼。

也令她回想那天在武當山第一次遇上他的事

商承羽的架式遠比巫紀洪隨便,幾乎像是並足直立,身體略轉向一側,手裡的武當長劍停在右腰側,劍尖只是遙指巫紀洪膝腿,似無威脅。

但是在巫紀洪眼中,商承羽可怕之處並不在其架式身姿,而是他所透出的霸烈氣勢。

他已經許久沒有這種感覺了。上次是與錫曉岩交手,幾乎不敵之時——

不,那還不算。應該是在更早之前,在「清蓮寺」被「破門六劍」迫入絕境的時候,就連最引以自豪的輕功都被荊裂的「浪花斬鐵勢」廢掉了;若非預先準備了「雲磷殺」為威脅的後著,那次確實不可能逃得掉。如今每次回想起那次慘敗,也會背冒冷汗……

可是仍然不一樣,巫紀洪想。那次只是「絕望」而已;而「恐怖」,完全是另一回事

兩人相隔大約十五步站立。以巫紀洪奇特的身高,加上超絕的輕功速度,這樣遠距對戰本該佔盡優勢。可是他卻被商承羽的氣勢釘在原地,無法動彈,更遑論主動進擊。

——沒道理……沒道理……

從武當山把商承羽接回寧王府以後,這兩年來巫紀洪都盡心協助商師兄恢復功力,很清楚對方的狀況:被囚禁在石牢七年之久且無法真正鍛鍊,商承羽身體許多部位的肌肉都已萎縮,關節筋骨受損退化;肩背琵琶骨被鐵鏈穿透的傷害,更是永遠不能復原,上身能夠運使的力量,不及全盛時期六成。儘管到了南昌後,王府已經給他最好的調養,最名貴的補品藥物以至醫師都找來了,但那破裂的身體還是不可能完全恢復舊貌。

另一邊巫紀洪在外頭還是不斷鍛鍊,更不乏惡戰的體驗,他以為自己跟商師兄的距離會拉近不少。

然而這首次認真比試之下,巫紀洪馬上就發覺不如自己想像:面對商承羽那雙渴睡的眼睛,他原有的自信都煙消雲散。

——是因為……從前嗎?

巫紀洪無法確定,這份恐懼裡有多少是來自以前在武當派裡的記憶。那個時候他實在太崇拜商承羽了——甚至超過了對掌門師父公孫清的敬畏。這烙印不是那麼容易抹除的。

商承羽似乎也感應到巫紀洪的情緒。他的姿勢沒變,卻散去了戰氣。巫紀洪只感胸口如釋重負。

「紀洪,我明白。要你對我認真打,還是太難了一些。」

巫紀洪聽了商承羽這麼說,既感謝師兄,但又痛恨在眾人面前失去尊嚴。他沒有看那些人,瞧向地面的雙眼卻燃燒著怒火。刺著三行物移教符文的臉上像結了一層寒霜。

——其實他只是過慮。除了霍瑤花之外,沒有一個人敢在心裡嘲笑巫紀洪,只因他們都深知:換了自己,就連拿著劍站在商承羽面前的勇氣都沒有。

「可是這麼一來,我就沒法練了。」商承羽又說:「這樣吧,我們只練招式。」

他的聲音裡有一股令人難以抗拒的懾服力。巫紀洪點點頭,依言上前三步,再次擺出武當劍法的架式。

但是他還是出不了招。儘管商承羽已經撤去敵對的殺意,只擺出對練的姿態,但剛才的陰影仍未消散,巫紀洪無法進手。

「出手呀。」商承羽的聲音直襲巫紀洪心坎。「用你最擅長的劍招。」巫紀洪無法抗拒這指令,眼睛收緊,身隨意動,以「梯雲蹤」輕功往前一躍,異形長軀如箭脫弦,「武當飛龍劍」閃電刺向商承羽,眨眼就越過十幾步距離,劍尖已及胸口!

商承羽身材也不矮小,但相比巫紀洪攻防距離短了一大截,更別提巫紀洪擁有迅疾進退的輕功,在這樣的長距對打絕無優勢。

——但這考驗正是商承羽最需要的。

他的長劍劃了半個巧妙的弧形,迎接巫紀洪刺來的劍鋒。

巫紀洪當然預知,商師兄必然會以「太極劍」相迎,但他並無撤劍變招之意。

以巫紀洪這種身材從高躍擊而下,這一劍幾乎就等於從二樓飛刺下來一樣,再加上他本身巨軀長臂的份量,這「飛龍劍」攻擊實在蘊含千鈞之力。巫紀洪雖在攻擊距離上有所保留——劍尖最後只會到達商師兄身前一分——但勁力卻貫盡,就是要看看商承羽能不能接下!

——武當派絕技「太極」雖然講究精微卸勁的技術,但實戰時雙方畢竟處在不斷移動和變換角度的狀況之中,要做到完全不靠力量對抗、十足卸力的「四兩撥千斤」其實十分困難,多多少少還是得靠勁力抵消;尤其是兵器對戰,要把「太極」的卸勁觸覺延伸到身外之物上,又再困難了一重,更需要力量去補救。

兩年前擊殺師星昊時,商承羽的「太極」所以輕易得手,其實不少是靠突襲取得優勢;正面接下巫紀洪這猛烈一劍,卻是對商承羽「太極」功力的更大考驗!

兩劍相交之下,商承羽的撥劍防守輕易被破,巫紀洪的刺劍搶佔了中線,壓著商承羽那長劍脊背,摩擦出燦爛星火,劍尖繼續向商承羽胸口挺進!

巫紀洪已準備收勁。

可是就在刺劍擦到商承羽劍身根處的剎那,變化發生了。商承羽肩腰略轉,握劍手腕微提,那劍身接近護手處劃了半個極小極急的圓圈,巫紀洪的劍勢立時偏斜!

——那半圈雖然小,但其前後左右的角度,剛好在巫紀洪「飛龍劍」劍勢出盡時,吃進其線路和力量最虛弱的方位,正是當年葉辰淵接下何自聖猛攻的「小亂環」之技,只是商承羽使運起來,加倍細微精妙。

——而商承羽還等到對方劍尖已經幾乎扎入自己身體前,方才發動變招破勢,這種「貼肉分劍」的要訣,所呈現的膽氣更是不凡。

巫紀洪本身畢竟也是「太極劍」好手,一感受到自己的刺劍被引到虛空處,不等來不及補救的時刻已經撤去劍勁,同時將原來猛烈進擊的肢體瞬間放柔,手中劍回轉變成守勢,反過來尋找商師兄劍勁的流向。

二人一下子從激烈交劍,變成互相用柔劍探索,各自以聽勁轉化對方的攻擊,四條腿在地上繞著一個看不見的圓圈走動,兩柄劍像帶磁的鐵石貼在一起,卻又不互相抵抗,刃身金屬彼此滑來滑去,當中帶著許多肉眼無法看見、只有兩人才能感受的微妙變化。

校場側眾人都無法理解兩人這種「太極粘劍」的功力比試,對面前景象大惑不解。霍瑤花只知道他們在幹什麼,卻也無法拆解其中原理。

巫紀洪畢竟以輕功快劍為特長,「太極」功力不如商承羽精純,在這比試裡其實早呈敗象;只是商承羽正在享受這互相「聽勁」的粘劍較量,沒有發出殺招而已。

巫紀洪雖落敗,但他心裡異常喜悅:

——商師兄的精妙技巧,完全克服了肉體傷害的缺陷,不愧是武當派真正的天才!

巫紀洪想得興奮,於是更專心加緊運用「太極」,儘量給師兄喂招鍛鍊。

鬥了一會,商承羽突然臉色蒼白,肩背肌肉一陣僵硬。

長期鐵鏈鎖骨的舊患,加上多年囚禁對肌肉的損害,在使用了技巧協調要求甚高的「太極劍」好一段後,背肌終於超出負荷而失去勁力!

巫紀洪卻並未察覺這狀況,還以為是商師兄故意露出空隙,他馬上順勢進擊,卻意外發覺已經破壞商師兄的態勢,勝利已在眼前!

——怎麼會.....

商承羽肩背乏力的感覺,就跟九年前與姚蓮舟閉門比試時,身上毒藥發作的感覺甚相似;而此刻巫紀洪破勢進攻所用的招式,也與當時姚蓮舟所用的招法相近。

那是他人生最痛悔的時刻。

眼前巫紀洪也彷彿化為他最憎惡的敵人。

商承羽的眼神變了。

殺氣滿溢。

靠著不知道從哪裡喚醒的力量,商承羽怒喝中身體勁力爆發,原本處於敗勢的長劍,發動出比先前更小卻也更急激的「小亂環」,而且一連三個!

只見兩劍在二人之間好像化為利刃的風暴猛烈圈轉,巫紀洪那又長又寬的手掌竟也控制不了劍柄,在商承羽三個角度方位不同的「小亂環」絞殺之下脫手,長劍如箭飛射向校場旁,一名王府護衛閃躲不及,被長劍貫入左大腿!

同時商承羽長劍乘這旋圈之勢,自內向外反挑,橫襲巫紀洪的頭部!

巫紀洪始終是武當「褐蛇」之首,運起輕功全速往後疾退,頭顱也猛力後仰閃躲!

銀劍一閃揮過後,商承羽彷彿使盡了最後一點滴氣力,劍尖在旁斜斜墮入沙土地,身體也略為失足,要用劍身支撐才不致倒下。

巫紀洪用盡平生所習的武當輕功身法閃躲,全無保留,身體足足向後撤了廿多步,再在地上後翻一圈,方才止住勢道。

他半跪在地上,抬起頭來,只見那光禿禿的額頂上,漸漸浮現一條紅線,鮮血慢慢滲出流下。

霍瑤花看見巫紀洪的傷,不禁在椅子上坐直了,手指緊緊握著煙桿。

——天啊,求求你,給這傢伙死掉!

然而下一刻巫紀洪卻站起來了,令霍瑤花的心瞬間冷卻。

那一劍,只劃破了皮肉。

巫紀洪卻連流到眉心眼目的鮮血也不抹,只是焦急跑上前去,扶著疲倦不堪的商師兄。

商承羽幾乎一劍殺死了崇拜自己有若神明的師弟。但此刻他臉上並無半絲歉疚,反而理所當然地接受巫紀洪的攙扶。

巫紀洪也未有表露半點難過或憤怒,只是關心地看著商承羽的臉,見他臉色已略好轉,肩背也重新鬆開來了,巫紀洪舒了口氣。對於自己險死在師兄劍下——而師兄也毫不在乎——全未介意。

剛好相反:正因為商承羽是這樣的人物,巫紀洪才打從心底崇拜他。

——能成就不世功業者,必先忠於己欲,直如神魔般冷酷無情。

商承羽伸手抓住巫紀洪的衣襟,牢牢盯著他披血的臉。

「我不能久戰這弱點,絕對不可外傳。」商承羽神色凝重,掃視場外兩側眾人。他們正忙著向那大腿中劍的護衛施救。

「師兄放心。在場這些人,已全被我用『昭靈丹』控制。」巫紀洪抱著商承羽的肩說。

商承羽略為寬心,點了點頭。本來他不惜就地把這裡數十人殺清光,但巫紀洪作了這保證,也就作罷。

這時武殿外傳來大力拍門聲。由於不欲被王府其他人觀看比試,武殿大門一直自內上了閂。

「誰?」巫紀洪猛地喝問。

「小人是王爺派來的!」

商承羽深沉調息數輪,直至感覺已經恢復,這才站直起來,離開巫紀洪的懷抱。巫紀洪示意部下開門。

進來的乃是寧王一名近身侍從,第一眼看見校場旁那護衛倒地,血流如注,不禁呆住了。

「是什麼事?」巫紀洪不耐煩地問。

「王爺說,已經三天沒見商將軍,很想見他。」那侍從既是王爺近身,平日在府中自然氣焰甚盛,但對商承羽卻是畢恭畢敬,作揖時把頭垂得低低的。

商承羽甫入王府,即已得寧王封為護衛左先鋒,此後再三度晉陞,現為龍騎上將軍,故那侍從如此稱呼他。此外巫紀洪亦得封為雷鷲偏將軍。

——寧王在編制府內官職軍銜時,並不按朝廷一套,而自行創設名號,特別選用一些威猛誇張的名字,自然是想顯得比朝廷軍隊更精銳,加入王府護衛的綠林劇盜或者武人,大多目不識丁,對這些聽來格外威武的銜頭很是受落。

那侍從又說:「王爺想請巫將軍也去一趟,因有一事,要與各位軍師一同商討。」

巫紀洪正要答應,商承羽卻走開,到了霍瑤花跟前。

霍瑤花早就從交椅站起來,拿著一塊絲帕,上前替商承羽抹臉。她那誠惶誠恐的態度,比從前跟著巫紀洪時更甚。

「回王爺,我們待會就過去。」商承羽說時看也不看那侍從,又從霍瑤花手上接過杯子,閒適地呷著水。

那侍從呆在當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這渾蛋沒聽清楚嗎?是王爺召見呀!這整座王府的主人!給你穿給你住給你吃給你女人黃金的主人!你要叫他等?

商承羽抬眼,彷彿這時才發現那侍從仍在原地。

「你還不回去?等什麼?」說話的是巫紀洪。他雖不知道商承羽打什麼主意,但只要是師兄的意思,他就會毫無疑問的跟隨。

侍從不發一言退出了「武德校殿」。

等他走遠了,巫紀洪才回頭看商承羽。

「你這都不明白?」商承羽似已知道巫紀洪在想什麼,先一步說,同時把水杯交給霍瑤花。

巫紀洪想了一會:「師兄這樣,是要令王爺更重視我們?」

「你想想圍在王爺身邊的都是些怎樣的人。」商承羽微笑說:「你要是跟他們做同樣的事,也就只能成為他們其中一個。

「要是到了重要關頭,我仍只是寧王相信的其中一人,那我在這裡就沒有任何意義。」

◇◇◇◇

商承羽與巫紀洪雙雙更衣之後,又稍稍歇息了一輪,並處理了那額上劍傷,這才信步前赴王府的「龍虎廳」。

「龍虎廳」乃是寧王與部下商議軍機要事之處,所經的通道上有三道關卡,各有護衛把守。商、巫二人形貌氣質獨特,雖然王府裡人人認得,但仍要出示將軍腰牌始可通過。

由護衛通傳之後,二人進得內廳,只見一身錦衣、魁梧精焊的寧王已然坐在大廳中央長桌的首座上,兩旁列坐的都是王爺心腹親信。寧王麾下兩大軍師李士實及劉養正,分別坐於寧王左右,李士實另一邊則坐著能幹的兒子李君元;其餘列座者是王府護衛軍的主要武將,包括劇盜出身的閩廿四及凌十一等,還有李、劉二軍師帳下數名懂得兵法的智囊。

那長桌中央鋪著大大一幅羊皮地圖,繪畫的是江西北部南昌一帶以至鄰近各省的詳細地勢通道,其中有一處標示成紅色,雖然未有寫上文字,但巫紀洪一眼看出那是南京所在。地圖上還堆著許多木頭雕刻的方塊,以作推演之用。

商、巫二人一進來,眾多王府軍師將領全都停止說話盯著他們。其中有人更表露明顯的嫌惡之意,對兩人姍姍來遲甚是不滿。

寧王朱宸濠一見商承羽立時臉現喜色,急忙站起來迎接:「商將軍!你這幾天去哪兒了?我想死你!來人,快給商將軍準備坐椅!」

「龍虎廳」裡的侍從急忙答應,搬來了兩張椅,卻一時不敢決定放在哪裡,這時寧王向左邊身前一招手,侍從會意,就將坐椅硬塞到王爺首座與劉養正的座位之間。另一張給巫紀洪的則放在諸將領當中。

商承羽微微一笑,向劉養正略點頭打個招呼,隨即毫不客氣地坐下去。

外貌溫文的劉養正並未動怒,只是回以淡淡笑容,仍是端坐原位。

商承羽坐下後,又瞧瞧坐在對面的李士實父子。

李士實已是個六十歲老人,外表跟長相清秀的兒子李君元竟無一點相像,身材又乾又小,弓起一個駝背,一根枴杖時刻不離手,樣貌也極古怪,兩隻眼睛分得很開,令人無法確定他是否正眼看著你,下巴垂著稀疏的白鬚,整個人就像一棵快將枯死的樹。

但是商承羽並未低估這個朽木般的老人:那斜射的目光裡,蘊含了狐狸般的狡猾。

巫紀洪拒絕了坐椅,只說:「我站著就行。」並且站到商師兄身後。眾將領看見跟他們軍階相當的巫紀洪竟這麼做,又生起極大不滿。

——你到底是效忠王爺?還是你這個怪人師兄?這是連王府護衛的紀律也沒看在眼內了?

寧王卻毫不介意,再次坐下來,伸手握著商承羽放在桌上的手掌,寵信之情,溢於言表。

劉養正從旁看見王爺這舉動,抬一抬眉毛,瞧著對面的李君元。

李君元一直沒有正視商承羽和巫紀洪,但此時感受到劉養正怪責的目光,才抬起頭與他對視。他看著劉養正,眼神裡彷彿說:我不過是執行王爺的命令,怎麼猜到有這天?

當初巫紀洪是由李君元招入王府的,那時李君元確只是實行王爺與父親李士實的大計,招攬厲害的武林中人以提升王府武力。李君元本來以為,武人好名好面子,腦袋裡又只有打打殺殺,理應容易操控,怎料首先來了個波龍術王巫紀洪,不知用了什麼方法,將王府內許多護衛變成了自己親兵;接著又再招引來商承羽這樣的人物,比巫紀洪更難纏十倍。

「諸位,繼續。」寧王這時向眾親信揮揮手說。於是各人又開始商討起來,圍著那地圖研究:一旦真的從南昌起事出兵,到底該如何推進擴張,哪些據點需要什麼兵種和器械才容易攻克,各地官府將有何抵抗:京師又會怎樣應變……

只見寧王朱宸濠看著地圖,聽著親信吐露出種種攻略,他眼睛閃現出雄心壯志,胸中一腔熱血沸騰,似乎只要今天一聲令下,半壁江山即落入手中。

商承羽從旁觀察寧王的表情,深知他此刻情緒高漲,突然捏一捏寧王握著自己的手掌。寧王馬上把頭轉過來。

「將軍有話要說?」

王爺此言一出,眾人馬上再度靜下來,全都瞧著商承羽。

商承羽掃視他們一眼,心裡只覺好笑:剛才除了李士實、劉養正和李君元不發一言之外,各將領智囊熱烈討論,大談這般那般策略,其實都不過為討王爺歡心。寧王隔天就開這種軍機會議,只是在還沒能夠起事之際自我激勵一番,並且滿足一下那股野心夢想。

商承羽見過這種例子太多——在練武場上。說到要成為強者,許多人都一腔熱血,躍躍欲試;但當走到武當山的練武場旁,看見場中人如何艱苦鍛鍊與激烈比試,許多人都是臉色發青地卻步,就此一去不回,只嘗試了半課就失去蹤影的人亦是不知凡幾。而能夠留下來的,就只有正真願意付出巨大代價,甚至願意賭上性命的人。

——寧王為了奪取最高權力,甘願冒上失去一切的危險嗎?

看來未必。但商承羽決心要把他變成這樣的人。

——否則我就無法成為最後的勝利者。

「各位說的策略都很精彩。」商承羽沒看各人,只是瞧著寧王。「不過商某認為,所有謀劃都是次要。真正的勝負關鍵,在於意志。」

坐在他旁邊的劉養正彎起嘴角斜斜一笑:「商將軍,論比武鬥勝,我想在座沒有誰懷疑閣下。可是打仗不同比劍。戰志是喂不飽士兵的。」

「吃飽的士兵,就只是為了那頓飯打仗而已。」商承羽的眼睛仍未離開寧王,反駁時更顯得對劉養正輕蔑:「我們要的是飢餓的士兵——不是肚裡飢餓,是心裡。我們要的是渴求建功立業,不惜死鬥的戰士;不是給圈養喂飽的羊群,而是荒原上的餓虎。」

劉養正只感覺商承羽一派胡言,正要再回話,卻見對面李士實那斜視的眼睛看著自己,作出阻止的神色,並略移一移下巴,示意劉養正瞧瞧寧王。

劉養正這才注意到,寧王視線也沒有離開商承羽,就像被商承羽的眼神懾住,完全陶醉於他這番豪言壯語之中。

剛才一輪對答,假如聽在真正兵法行家耳裡,必大感荒謬而失笑——一個造反起事的軍機會議裡,竟討論這類徒有情緒、全無實質的說話,就像一群玩打仗遊戲的孩子一樣。

然而這本來就並非什麼軍機會議,只是滿足寧王朱宸濠一人的玩意。而商承羽說的話,句句也打動了他——這才是商承羽的目的。

劉養正得李士實提醒,這才明白自己跟商承羽爭辯實在笨了,反而令寧王對那些說話更感動,也就閉口不言。

另一邊李君元適時轉移話題:「對了,今日請巫將軍來,是為了另一件事。那姓王的新任南贛巡撫,到任後頗是活躍,對王爺的大業,說不定是個禍患……我們知道巫將軍過去曾與此人交手,不知閣下對他有何評價?」

一聽李君元說及,巫紀洪臉色微變,頓時回想當年在廬陵遭「破門六劍」攻打、惶惶然如喪家犬敗逃的往事。

那一戰巫紀洪雖未確知對方內裡組織,但事後撿討推斷,「破門六劍」只是執行者,王守仁才是指揮謀劃的主帥;這個前廬陵縣令,說服得一股強悍山賊加盟進攻「清蓮寺」,也是巫紀洪當日一大敗因,由此可知王守仁此人手腕之強。

巫紀洪真正跟王守仁對陣,其實是在大戰之前、巫紀洪帶霍瑤花夜襲廬陵縣城的那個晚上。本來當夜巫紀洪至少可誅殺到「破門六劍」一、兩人,卻竟被王守仁及一群學生的氣勢所騙,倉皇逃走。王守仁並無什麼精深武藝,那夜竟敢仗劍面對巫紀洪,所散發的罡氣更把他壓倒,巫紀洪深知此人極是不凡。

——想不到這傢伙陰魂不散,升了官又回到江西來,日後會否再與他對敵,仍是未知之數……..

巫紀洪正要回答,坐在他前面的商承羽卻搶先一步說:「這個王伯安,我聽巫師弟說過。那次交手,巫師弟是敗在『破門六劍』之下,姓王的不過運用一點聲望,招集得縣民反抗而已。如此一介儒生,不足為患,王爺隨時可定其生死。」

——巫紀洪聽了,自然明白商師兄的意思:對付朝廷派駐江西的命官,自然由李君元或劉養正負責,不論將之收買還是除去,最後亦歸功他們,巫紀洪沒必要將這王守仁形容為什麼厲害人物,加大他們的功勞。

李君元聽了只微微一笑,瞧著巫紀洪:「自從商將軍加盟王府之後,好像巫將軍就很少說話啊。」

巫紀洪一聽,那雙大眼收緊,目中殺意暴射向李君元。李君元只覺像被柄無形的冰劍直貫眉心,整個人突跳了一下。

「商師兄說的話,也就是我說的。」巫紀洪的聲音同樣冰冷。

——意思是:你想離間我們兩人?別白費心機。

「一個連兵權都沒有的南贛巡撫,不足為患。」寧王揮揮手說,完全信服商承羽的說法:「君元,你就準備些禮物,去跟這王伯安打個招呼,摸個底細。他收不收也罷,到我們舉事之時,難道他頸項比我們的刀硬?更大的官,我們也不是第一次……」說著用手指在頸項上劃了一條線。

◇◇◇◇

會議散後,只餘下李士實、劉養正及李君元三人在「龍虎廳」內。李君元把弄著桌上用來像征軍隊的木頭方塊,心情鬱悶。

「可是這個姓商的……實在太……」李君元捏著一塊木頭,咬牙切齒。他平日極少如此激動,心裡反覆在琢磨應該怎樣形容商承羽這人,但總找不到切合的字眼。

「他,不像人。」一直仍在原位端坐的李士實,雙手支著木枴杖,半垂著眼睛徐徐說。

劉養正和李君元不禁同意點頭。三人跟隨寧王多年,不論在官場還是黑白二道都閱歷不淺,但從未見過像商承羽這般人物。

其實商承羽的政治手腕,還有取寵於王爺的話語,並非怎樣特別高明,這些年來他們三人全都用過;但同樣的話由商承羽說出來,就是有一股無法形容的強大懾服力,因此才在短短時日就取得寧王如此重視,得寵程度已隱然超越三人。

他們沒有說出口,但心裡都知道原因:那是商承羽多年修練武道培養而得的氣質,像他們這些尋常人無法企及。

——曾在西安見識過姚蓮舟的李君元,更深刻體認這個事實。

「王爺若要起事,恐怕還得再多準備幾年。」劉養正撫著鬍鬚說:「這段日子假如我們不多辦點事,恐怕未到起兵之日,勢力地位都被那姓商的侵吞盡了。」

「這個王伯安要是拒絕王爺送禮,我們可不好看……」李君元說

可是誰都知道王守仁不會接受收買——一個當年有膽得罪劉瑾、被貶謫貴州龍場、從千艱萬難中活著回來的人,眼中又怎會有財帛富貴?

「那麼,換一個會收錢的南贛巡撫就行了。」劉養正輕聲說。「要在京師動用人脈,令朝廷換人來當嗎?這豈非太慢了…;說著看見劉養正投來的眼神,才真正明白他的意思。

——換人,不一定要一個換一個;只要原來這個消失就行了。

「可是有個難題。」劉養正說:「王府裡真正的好手,如今全部都被姓商的控制。要找有把握的人幹得乾乾淨淨,不容易……像上兩次一樣,最重要是絕不可給人追查到與王府有關。」

寧王府刺殺當地官吏,已非首次:數年前連續兩任江西巡撫王哲及董傑,都因查探王府的舉動,又拒絕寧王收買,逐一暴斃。

「不用王府的人就行了。」李士實說時,眼皮沒有動一動。

——找殺手。

李君元點點頭:「我去找顏清桐。他在江湖上人脈廣泛,必有辦法。

◇◇◇◇

離開了「龍虎廳」,商承羽和巫紀洪回去住處,並肩步過王府裡的廊道。

二人走過一座花園。冬季裡樹上花朵大多都已凋零,唯有一株梅樹仍耐寒盛放

商承羽停下來,伸手輕輕折下一枝梅,嗅賞著那花香,閉起了眼睛。曾經失去人生的七年,商承羽重獲自由後盡力享受著生命中的一切,不管是吃一口溫熱的飯,喝一口冷冽的水,嗅下清幽的花香……這每件微小的事情,對商承羽而言都是在追回失去的光陰。

——當然,在他人生裡最享受的,遠遠不止這些東西。

「還是沒有姚蓮舟的消息嗎?」商承羽問時未有張開眼睛。

「沒有……」巫紀洪回答,從旁觀察商師兄的表情。

商承羽並未動容,但是熟悉他的巫師弟依然看出,他眉宇之間有一股淡淡的遺憾。

他們至今無法確定,姚蓮舟是否早已在兩年前那場大戰中炸成飛灰,又或仍在人間。

把商承羽接回寧王府之後,巫紀洪馬上向李君元取得錦衣衛的武當派情報——也就是透過武當山上的內奸姜寧二探索盜取的信息——尤其是武當派駐在各地的「首蛇道」弟子名單。

——巫紀洪雖然曾是「褐蛇」首席,但「首蛇道」的情報網乃直接受命於兩任掌門公孫清和姚蓮舟,他只負責武當山保衛戒備的工作,若非有姜寧二從「真仙殿」盜取的這份名單,他亦無法獲知各地同門的身份。

雖然在禁軍南下征討武當之前,「首蛇道」各地弟子已被錦衣衛憑名單大舉殺害,但仍有部分倖免於難,特別是在禁軍行進路線以外的江南地區。巫紀洪想到:要是姚蓮舟從神機營炮火下生還,他必然會接觸這些「首蛇道」弟子求助;而他們亦必定積極找尋武當派的殘部。於是他挑選了王府裡的親兵中十多名幹練之士,前往各地搜索殘餘「首蛇道」所在。

在武當被滅的消息傳出之後,這些「首蛇道」弟子全都匿藏起來或轉移了地點,一時不容易只憑那名單尋得。這兩年下來,巫紀洪的部下只找到其中兩個,經過酷刑拷問,確定並未接觸任何武當殘黨。

如此下去,要找到姚蓮舟的機會,越漸渺茫。

「找不到嗎?.....」商承羽嗅著梅花輕輕地說,聲音有些落寞,再不似平日那般狂傲。

巫紀洪很清楚商師兄的心:商承羽雖然早已決定以奪取天下為往後人生的志向,但他畢竟還是武當人,在武道上仍有執著與依戀——否則剛才就不必介意自己暴露出武功上的弱點。

要是姚蓮舟就此消失,商承羽心中這個遺憾的空洞就永遠無法填平。

——只是商承羽並不知道:此刻自己跟姚蓮舟相隔百里,卻正在呼吸同一樣的梅香。

不久後兩人再次邁步,走到住處前一個庭院,卻有一人正在石亭前等候。

那是一名叫岑基的王府護衛,本是南昌城裡飛賊出身,其人身高腿長,身材倒有幾分像縮小的巫紀洪,從站姿就看得出身手甚是敏捷。自從成了巫紀洪親兵後,岑基得到點撥武當輕功身法,比從前當賊時還要靈敏。

岑基向商、巫二人行個禮,也不多說廢話,馬上稟報:「巫將軍要我找的那武當『首蛇道』,已然發現,原來又回到了南京,而且似乎有所行動。」

二人一聽見,眼睛登時亮了。「他是在找人嗎?」

岑基點頭:「我們一隊同僚已在密切監視他。」

巫紀洪回頭朝商承羽說:「我明早就出發過去看看。」

商承羽卻搖搖頭。

「他要找的是什麼人,還沒有肯定。為策萬全,我親身去一趟。今夜我們就出發。」

他說著時,渴睡的眼睛閃耀著令巫紀洪也心生寒意的光采。

◇◇◇◇

在那黑暗裡,她看見刀光劃過,亮得像太陽。

驚人的破風聲與氣勢,烙印在她心裡,此刻一次接一次的重現、湧出。明明是致人死地的霸絕刀招,對她而言卻充滿強盛的生命力,喚醒她頹靡的心靈。

「我這叫『陽極刀』。」

她記起最初一起流浪的某天,他這樣吿訴她。

刀勢在記憶裡一再浮現。她握著煙桿的手,情不自禁在空中緩緩比劃起來……

霍瑤花睜開眼從胡床上坐直了,勉強停頓那以手代刀的動作。

——不可以。

不可練武。她知道在房間窗外,隨時有「波龍術王」的手下在窺視。

——雖然巫紀洪早已不再使用那邪門的稱號,但霍瑤花還是習慣如此稱呼他。

她讓驚醒後那急促的心跳平復下來,才再次斜趟在胡床上,側捲起雙腿,徐徐把仍在點燃的煙桿放到唇上,深深吸進一口,仰天吐出雲霧。

被商承羽挾帶回寧王府後,霍瑤花再沒像從前身在術王眾一樣獲授頭領位階。她當然知道為什麼:曾經出走的叛徒,術王怎會再重用?

不止如此,霍瑤花的兵器武裝全部都被繳去,那柄大鋸刀兩年來一直給鎖在王府的軍械庫裡。平日的衣服全都換穿貴婦的衫裙。那意思很清楚:

——你這狼女,我們現在就把你的利齒都拔去。

這兩年間她一次也沒有練過武。平日即使不是在商承羽或巫紀洪視線內,她也被二人的親信手下整天監視。

這些霍瑤花都早預期了。她很清楚自己今天只是個囚徒。沒有被術王處刑已經萬幸,若非有商承羽在,她自知下場將悲慘萬倍。

教霍瑤花最意外的倒是商承羽。她以為自己會成為他的禁向,但結果並沒有。這並非因為商承羽格外清心寡慾——他在王府裡共有三個女人——但是除了在武當「遇真宮」後山林那次侵犯之外,他一次也沒有再碰她。

同時霍瑤花卻又是商承羽唯一常常帶在身邊的女人,服侍他抹汗吃喝更衣之類。他從未對她說過一句重話,相反還不時私下與她交談,詢問她各樣舊事:從前怎樣離開楚狼刀派成為匪盜;怎麼加入到術王身邊;當然也有「破門六劍」的事情。

「聽說你有喜歡的男人吧?」商承羽曾經這樣問:「他叫荊裂是嗎?你喜歡他什麼?他是個怎樣的人?…….」

霍瑤花若是個普通女人,被這麼追問必然會猜想,商承羽大概喜歡上了自己;但飽歷風霜的她當然不會這麼相信。被問了幾次之後她開始明白:商承羽是想透過她瞭解荊裂。

——擊敗了秘宗掌門雷九諦,荊裂實力之高無可置疑,他又與巫紀洪及寧王府有宿怨,極可能成為商承羽未來大敵,商承羽自然很想瞭解此人。

霍瑤花亦因此更明白自己的處境:商承羽給她活著,並非因為一次交歡後對她有所珍愛,而是她與荊裂、島津虎玲蘭及下落不明的錫曉岩都有交往,留著她在掌握之中,將來也許具有牽制這些人的價值;對霍瑤花以禮相待,亦是為了保留利用她的更多可能。

——此人欲望如此旺盛,但又思慮周密理智直。原來過去術王行事,都在模仿這位商師兄!但他們還是差別很大——這傢伙可怕得多了……

霍瑤花從胡床爬起來,將煙桿的灰弄熄,踱步到了房間窗前,朝窗外庭園呼吸一口清風。

花園裡一株矮樹旁,一名巫紀洪的親兵護衛交迭雙臂倚樹而立,木無表情地盯著霍瑤花。她也看看他,裝作若無其事——雖然她知道這人剛剛才站在這窗口外偷看。

這是她如今的生存方式:盡力令商承羽和巫紀洪不再視她為威脅。巫紀洪並未明言禁止她練武,是她自己的決定,為的是讓術王相信她已再無反抗意志,減低對她的警戒。

等待有人來拯救的一天。

霍瑤花被擒時一直相信,只要虎玲蘭與荊裂會合,他們必定來救她。當然她更希望來的人是錫曉岩,但是一來不知道他是否從武當之戰裡生還,二來就算他仍活著,根本不知道她再成籠中鳥的事。因此她還是將寄望放在荊裂與虎玲蘭身上。

可是等了一個月、兩個月……

並未有誰闖進寧王府的高大門牆來。她漸漸感到絕望。

——其實我算是他們的什麼?……...是的,假如換作我是虎玲蘭,也許根本不會將武當山的事情吿訴荊裂……為何我要跟別人分享自己心愛的男人啊?....霍瑤花,別天真了。

隨著時日過去,各種想法侵襲她的心,漸漸磨蝕了她對人性僅餘的信任。

然而某一天,她在裝著菸草的那個錦織袋裡,發現一張小得不可能再小的字條。內裡只草草寫了三個字:

「忍耐 荊」

看著那字條,霍瑤花的心狂亂地跳動,用了最大的努力控制著才沒有當場哭出來。她馬上將之燒掉。

她無法知道到底誰將字條偷偷放進去。之後也再沒有人向她報信。她甚至不能肯定,這是否是術王試探她的計策。

只是這三個字,成為支撐她努力活下去的希望。

直至今天。

她表面上仍然不再練武,但卻每天都在意識裡暗中默練。雖然這遠遠比不上肉體真正的鍛鍊,但總比完全沒有好。

——當那天到來時,我要令巫紀洪大吃一驚。

而每次想像的鍛鍊裡,錫曉岩的剛陽刀招就自然地出現,溫暖著她的心窩,給她堅持下去的勇氣。

這兩個霍瑤花所喜歡的男人,彷彿每天都與她一起。

而她也每天都祈禱他們變得更強。儘管不知道二人身在何方。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51
卷十五 羊與虎 第五章 狼軍

在濃重的山林霧氣當中,儂昆與八十多個混雜不同部落村莊的撞族戰士,靜靜地匿伏著,各人都盡力把呼吸聲壓低。

曙光初露的山頭一片寧靜,幽暗中甚難見物。但儂昆和同胞都是自小受嚴格磨練的山獵好手,即使在這微光之中,仍能看清身邊一石一木的輪廓,還有前方那山寨外牆的情景。

那牆壁有丈許高,全長三十來丈,以堅實的木材排列構成,建築在兩堆高聳的奇峰秀石之間,盡用了這險要的地勢。在牆壁頂上的哨崗亭,可見站著六條敵人的身影,對方並未因為到了黎明時分就鬆懈入睡。

儂昆見了,心中不禁嘆息。果然世上是不容易有奇蹟的。要攻破這「瓦黃寨」,實在無比艱難。

可是不打倒這股匪盜,方圓幾十里內的村落明年春天又將要挨餓,還不知有多少女孩又要給搶走。

其中也許包括與儂昆有婚約的婭芝。一想到她,儂昆的胸膛就熱起來。--不可以。絕不可以。

儂昆雙手和背後共帶著六桿短矛,比他平日愛用的狩獵矛槍短了兩尺,這是為了方便隱匿在山岩後。他腰間還佩了獵刀,窄身的藍染布衣胸前背後綁了兩排竹甲,頭巾內層藏了一個銅箍,穿著薄薄布鞋的雙腳蹲在石上,一副準備獵殺猛獸的模樣。

儂昆並不害怕野獸,更不害怕「瓦黃寨」裡的匪人——假如只是一對一的話。身為「狼兵」一員,就算面對兵甲精良的逃軍寇盜,他有信心投出的矛槍能準確刺穿對方咽喉或心臟。但他無法保證在這同時,自己不會被另外四人亂刀砍死。一個對五個——這就是他們與「瓦黃寨」賊人的數目差距。

這還沒有計算要攻破那道高大堅實的寨門所需的額外兵力——也許單是在這門前,就要有一半的同胞濺血倒下。

儂昆認為先等對方春天出寨劫掠時再行伏擊,是更好的策略。但是統領眾人的老兵越郎並不同意。

「就算把這些人打跑了,再燒燬了山寨也沒有用。他們定必重新集結,

到時會更凶狠地向各村落報復。要把他們一口氣殺清光。就在這座鐵籠般的山寨裡。」

「可是我們得先打進寨門啊。」有人當時發問。

「我已經約定那『六匹虎』到來幫助。」越郎很有信心地說:「他們會把寨門打開。我們要做的就只有跟著進去。」

越郎甚至沒有動員各村落的所有壯丁,而只挑選了他們這些有戰場經驗的「狼兵」,共計只八十六人。越郎說,這一戰靠的是突襲,隱伏和快速至為重要,並要一致行動。做不到的人,他寧可不用。

——所謂「狼兵」,其實是廣西獞人土官及豪族私設的武力,因為特殊的個性體質,格外以驍勇善戰、強悍敢死而聞名。在本朝正統、景泰年間起,朝廷就曾經下令徵召「狼兵」,平服當地民變禍亂,勇名遠傳京師。

這時刻越郎正藏身在儂昆對面另一堆石頭之間。儂昆看過去時,越郎也回望過來,他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仍舊精悍。

沒有人不聽越郎的話。四十八歲的他是眾人裡血戰經歷最豐富的退役「狼兵」,曾經在土官號召下參戰,勇猛平定桂林四次民變,有他名字的功勛名冊曾經上呈京城朝廷,獲得嘉許賞賜。儂昆是年輕「狼兵」中最強的好手,但在前輩統領越郎面前,不敢多說半句。

如今在快將沐浴晨曝的山頭與越郎對視,儂昆卻很想向他傳達自己的焦慮。

那「六匹虎」的五人果然依期赴約,早前半夜已然到了下面山腳,可是此刻快要天亮了,還未見他們上來。

儂昆也聽過這些人的名號,只知道關於他們的兩個傳聞:是一群不知打從何來的男女漢人;戰鬥起來像鬼神一樣。

但是儂昆不想把自己和同胞的性命寄託在陌生人的傳聞上。他自己並不怕死,而是不敢想像,這隊精銳的「狼兵」要是反抗失敗全軍覆沒,餘下的獞族村民將要遭受何等悲慘的遭遇……

這時他卻看見,越郎的臉在微笑,並用下巴向前示意。

儂昆隨著越郎示意的方向瞧去,收緊目光仔細一看,這才見到前頭山坡距離寨門僅數丈處,有幾條身影正在奇石之間隱伏爬行!

——已經來了!而且還在我們前頭!是什麼時候?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就越過了我們這些獞人獵手!

儂昆、越郎及幾個「狼兵」頭領互相交換了眼色,就把用繩索掛在胸前的一塊木符咬在齒間,然後伸手輕拍後方一人的肩頭三次。那人又照樣拿木符來咬,並且向後拍肩。

——這是「狼兵」無聲傳遞指令的方法,示意各人準備作戰。

嗅到各人身上同時散發的緊張體味,儂昆知道大家都準備好了,也就第一個帶領眾戰士上前。

蹲步爬行的同時,儂昆往前密切注視那幾條身影,又看著牆頭上崗亭哨匪的動靜。看來並沒有給對方發現。

然後他就聽到奇怪的聲音:三件金屬物體高速釘在木牆上。

兩壯碩一嬌小的身影,各自扯著鐵鏈和繩索向上飛躍起來,並且乘著升上半空的勢道,另一隻手閃電向前揮摔。

——三隻手各自投出一道疾影!

牆頂上的哨崗裡,其中三個人幾乎同時捂著咽喉或胸口。另外第四人則向後倒,頸部已然插著一根箭——是從牆下向上射出的。

崗亭裡另外兩名哨匪,各自向報信用的銅鐘撲過去!

那三個扯著飛索的人影,一蹬牆頭如箭躍上,勢道極快,其中兩個壯碩的各自揮動鐵拳,那兩名哨匪就無聲昏倒,接著再被補上咽喉致命一擊。另外一個胸口中了暗器的哨兵,在發出呼叫之前,就被那第三個嬌小的身影亮出的利劍終結了性命。

這一切發生之間,儂昆才不過向前多跑了四步。就是這麼快。

那景像在他眼中就像奇蹟。他吃驚得幾乎讓牙齒間那個木雕的符牌掉下來。定神同時,儂昆再次緊噬木符,與眾多戰士繞過山上的岩石,繼續奔往仍未打開的寨門。

這個口咬符牌的習慣是「狼兵」的特殊戰法,作用有四:一是在突襲時防止不經意發出呼叫聲;二是在戰場上奔跑時迫使用鼻孔吸氣,令呼吸更平均,避免因短促大口吸氣而太早消耗耐力;三是在揮動兵器時,緊咬木牌可幫助發力;四當然是木牌上刻有護身符紋,可保佑戰士平安。

越郎雖然比儂昆大了不止二十歲,但半點不落其後,此刻與儂昆並肩奔跑,一隻手提著藤盾,另一手已把短矛舉到肩上,隨時準備擲出。

儂昆左右手各反握一根短矛,帶著眾「狼兵」在山坡急奔。這些獞人子弟健壯勇猛,且慣在山區生活,上坡奔跑的速度就如常人走在平地上,一雙雙赤足或穿著布鞋的腳在石上飛快而過。

那登上牆頭的三條身影已然在哨崗裡消失,儂昆知道他們必是已落下寨壁另一頭,攻擊其餘看守寨門的賊匪。內裡傳來激烈的打鬥聲與被切斷的慘叫。

不久後寨門內傳來沉重木頭跌落地上的聲音。大門自內向外開了一線。

門外另有兩條身影早在等候,其中一個就是剛才射箭的人,另外一個全身披著斗篷,身材像一顆大圓石。二人從左右把大門拉開,那丈高木門每邊都異常沉重,但他們氣力甚大,各自就將寨門迅速打開,露出一道足容四人並肩進入的空隙。

開門那兩人回頭看見儂昆與「狼兵」已快趕至,也不等待他們,並肩跑進了門裡。這時還有另一條影子也在低處跟隨著高速奔跑,儂昆看清了,原來那圓滾滾的人腳旁,還有一頭不知是什麼的猛獸。

越郎和儂昆帶著「狼兵」趕到,左右將寨門再擴大一些。儂昆看見門內已然橫豎倒臥著七、八具賊匪的屍體,前方延伸著一條也用左右兩邊木牆築成的狹道,大概有六、七十步長,直到對面出口才通到山寨內腹地。

儂昆知道這是極危險的地勢:狹道限制了能衝進寨內的人數,防守一方能夠逐少放入擊殺;更可怕是狹道兩邊的木牆上都有立足點,對方弓手要是及時趕來,在兩邊制高處向狹道內放箭,「狼兵」必定死傷慘重!

——必要盡快衝過這殺戮陷阱!

儂昆遙遙看見,前頭那「六匹虎」已經到了狹道的出口,那邊正爆發激烈戰鬥——也就是說寨內已有賊匪趕來門前抵抗!

同時他聽到山寨裡響起急激的銅鐘警號。

◇◇◇◇

這一刻,童靜沒有聽見鐘鳴。

她彷彿存在於另一個世界。那世界裡,她的意識操控一切。

背項突如其來一股如被尖芒刺痛的感覺,令她身體迅疾傾前。在這「借相·芒銳」的催激之下,童靜發揮出常人難以想像的爆發速度,顫動的「迅蜂劍」乘著身法突刺,幼細的劍尖隨手臂一吐一吞,一個全身披著竹片甲的高壯山賊,咽喉已然多了個血洞。

「迅蜂劍」緊接又向左斜方刺出,另一個提著長矛的賊匪頸側被割破;童靜又把劍向另一邊拖引,一隻握著單刀砍來的手正好將拳腕撞向她的刃鋒,立時吃痛且刀柄脫手。

這「追形截脈」剛得手,童靜已游身搶入那失去兵器的匪盜身側,左手一托再加左腿一絆,施展了崆峒派「八大絕」之一「摩雲手」,巧妙把比自己高大幾近一倍的大男人摔倒,右手劍再緊接往下刺,「迅蜂劍」再度染血。

童靜四招連殺三匪,有如行雲流水,無一絲多餘矯飾的動作,武功已然脫胎換骨。

但她未現出半點興奮自滿的表情。比從前成熟的眉目輕皺,馬上又再尋找下一個敵人。

只因她知道,今天揮劍並非為了自己修練,而是關乎許多人的生死安危。

真正的女劍士童靜·誕生。

◇◇◇◇

一群廿多名居住在寨門附近營舍的「瓦黃寨」哨匪,本來負責日間的守備,這時被戰鬥和慘叫的聲音驚醒而奔出來,各人手上都帶著刀斧弓箭。他們都是漢人,其中佔了一半是官軍的逃兵,曾受過戰陣紀律的調練,而且從軍營逃出時偷走了不少精良武裝,流竄至桂林這數年間更有無數殺人及與官府交手的經驗,戰力非同一般土匪。

此刻他們一見敵人快要從狹道口衝出來,反應極快,就地排起弓陣,拋下佩刀並且彎弓搭箭,密集瞄向那道口。

此時卻有一個壯碩身影全速衝來,全身披在斗篷裡看不見樣子,身旁還有一條猛犬奔跑跟隨!

這個來犯的巨大目標,吸引了眾弓手,紛紛將箭頭瞄向他。

「放!」負責指揮的哨匪頭目高喊。

廿多支箭幾乎同時離開弓弦。

那人卻竟全不閃躲,只是側著以左半邊身體迎接箭雨,足下繼續加速!

同時那頭狗不知到了哪去。

三分之二的飛箭都掠過那人急奔的身體,其餘全部命中——

卻沒有一箭射得進去。不是擦著他身體勾在斗篷上,或者折射飛走,就是發出金鐵鳴聲反彈開去。

弓手們訝異莫名。

——是什麼怪物?……

他們急忙伸出發抖的手,再次抽箭搭上木弓,但驚慌間手指已不如先前靈巧,有人還把箭弄跌了。

那人衝至十步之內時,猛犬又再出現:原來它躲到主人身後奔走,一待箭叢飛過,就踏上了主人的肩背!

那人行進間猛踏出一大步,落地一刻身上抖動,左肩往前發出一股短促但又強猛的勁力;肩上的獵犬乘著剛才奔躍之勢向前撲跳,再加上被主人抖肩的猛勁拋出,整條身體就如鳥一樣飛向前去!

那些哨匪身經百戰,卻從沒見過這麼詭奇的戰法,還未來得及拉弓,獵犬已然飛到弓陣中間一人的身上,利爪勾搭著他頸側和胸膛,將之撲倒!

犬齒張開,展露兩排利牙。

弓手因這變故陷於混亂的同時,那人已然扯去帶箭斗篷,在他們跟前展露真身。

圓性那套厚實的「半身銅人甲」,又添了幾道戰痕,本人卻毫髮無傷。他暴瞪著金剛似的雙目,雙手握著齊眉棍尾端,吶喊追擊而上!

夾帶著少林棍棒剛勁、日本陰流刀法路線與崆峒「挑山鞭」的速度,那根包鐵齊眉棍橫揮劈出,所過之處,儘是折斷的弓木與骨頭!

站得最近圓性那人,幸運不在這棍揮打的範圍之內,這時從側面看清圓性的左半邊面具,鑄刻成修羅惡剎的模樣。在他眼中,那不啻是死神的容貌。

下一瞬間,一隻穿戴著銅手甲的左拳,就把他的臉擊得凹陷。

有的賊匪馬上拋棄弓箭去撿拾地上軍刀,然而嘴帶血腥的獵犬阿來猛吠著在他們腿間左衝右突,眾人驚嚇跳退。

圓性的棍棒則在上方適時揮來,又敲碎一人頭殼。

人與犬配合,有如同心一體的戰友。

圓性接連揮動拳棒之際,長滿鬍鬚的嘴巴在唸著佛經。待他超渡的亡靈繼續累積。

◇◇◇◇

儂昆帶著同伴率先衝出了寨門狹道,終於進入山寨中央,慶幸並未被困在那死亡狹道里。他定下神來才看見,狹道出口處地上早已堆棧著許多盜匪的淒慘屍體,他們本來都是趕來截殺入侵「狼兵」的。

「狼兵」們看看前方,只見一個身穿獞族黑色衣服的女人背影,掛著長弓和箭囊,雙手提著一柄他們從未見過的奇形大刀,正左右揮斬開路。

他們一眼就看出她並非同胞——獞族女人雖也強悍不凡,但與這高壯勇猛的女刀客相比,仍差很遠。

野太刀劃出一道接一道的血腥圓弧,隨意得像毛筆寫字。從背後看虎玲蘭揮刀的動作身姿,每一記都是那麼精確流暢。

——得過錫曉岩指點的虎玲蘭,發勁的身體骨節協調又再進一層,這兩年來刀法達到了另一境地。那巨型野太刀在她手上像變得更輕了,她比從前花更小的力量,卻能揮擊出同樣剛猛的刀招。

每個站在她面前的「瓦黃寨」匪盜,最初莫不因她的美豔而眼睛閃出獸性;然後眼神也是毫無例外地轉為極端恐懼。能僥倖躲過野太刀鋒刃的人,在轉身奔逃時都已經忘記了她是女人。

此時寨內東面幾十步外,有數十員來援的匪盜吶喊著朝這邊殺至。虎玲蘭果斷地將野太刀插在身旁地上,迅速取下背後掛著的長弓,抽箭搭上開弓,不用多瞄準即輕柔放弦,勁箭命中那群來敵當中一人,揚起一陣驚呼。

儂昆和三十幾個「狼兵」率先趕到虎玲蘭身邊,他們極有默契地列好陣式,同時往前大踏步狠狠擲出手中短矛,三十多支矛槍帶著可怖的嘯音飛出!

那群匪盜突然迎接這叢強勁的飛矛,嚇得馬上煞步,但已逃避不及,十多人中矛傷亡。儂昆所投出的那支,貫穿了一人戰甲胸口,當場將之擊斃。

虎玲蘭也趁這機會連發三矢,應手即中,製造了更大的恐懼。餘下的匪盜嚇得馬上退卻。

虎玲蘭垂下弓,側頭瞧著身旁的「狼兵」,微微一笑。

「狼兵」們從未想過,自己有天在這種拼上性命的戰場上,竟然仍會有怦然心動的時刻。

◇◇◇◇

練飛虹再次踏落平地之時,正在劇烈地喘著氣。

已經老了。他很清楚。

剛才他以飛撾登上寨壁,突襲壁頂哨崗的時候,踩上木牆壁時腳底微微滑了一下,要靠扯著鐵鏈的手臂硬生生加力飛上去,幾乎就跟不上另外兩個同伴。

其中一個還要是他調教出來的童靜!他在半空中擲出的「送魂飛刃」也因這影響略偏了准頭,錯過咽喉而只釘進哨匪胸口,最後也是靠童靜及時補上一劍阻止其呼叫,才令下面的敵人反應不及。

那一刻練飛虹親眼看著,童靜運用他所傳授的崆峒派技藝和輕功身法,鉤索、飛刀、長劍接連變換,悧落瀟灑,已有崆峒「花法」真傳風範,心裡既感欣喜,同時又刺激了他的自尊與戰意。

——我要是再衰弱下去,這個難得的徒弟就會離棄我!

練飛虹於是奮起進擊,先一步趕到寨門東側一座小屋,猛地踹開門闖入。

那屋裡睡著一群隨時預備支持寨門的哨匪,共有二十二人,其中近半已然被外面的戰鬥聲驚醒,他們在練飛虹闖入之時正拾起放在床邊的弓箭刀槍。

那廿多人瞧著突然出現的飛虹先生,先是錯愕無比,下一刻就舉起兵器——練飛虹那蒼蒼白髮,令他們錯覺這是上佳的獵物。

那時練飛虹笑了。

——很好。你們就儘量低估我吧。

練飛虹想:年老,或許也是我今日的武器。

他雙手各握「奮獅劍」及西域彎刀,殺入敵叢之間。

於是,沒有一個人能夠走到那寨門狹道上頭射箭,越郎及儂昆等「狼兵」得以安然通過。

盡誅那廿二人後,練飛虹出了小屋門口,向走在較後的「狼兵」揮手,指示他們派幾個人收集小屋裡留下的精良弓箭;自己則靠著屋子牆壁坐下來,沾滿血的刀劍插在兩邊地上。

進去撿拾兵器的「狼兵」,見了屋內血腥的景象都嚇了一跳,無法相信這一切就是這老頭干的。

練飛虹只稍稍休息了一會,就再次站起來拔出地上刀劍,奔跑向寨內的主戰場。他有些羞愧,只因剛才連跟「狼兵」多說一句話的力氣也沒有。——只是他不知道,身後那些「狼兵」目送他的背影時,眼神是何等仰慕。

練飛虹從山寨內側面一個斜坡滑下去,到得平地時只覺手足已開始痠軟。自從被雷九諦擊敗重創那次後,他這年老身軀元氣大傷,始終無法回到從前的狀態——相信也不可能再回去了。

但不代表他就此要放棄修練。支撐他的是武者不折的尊嚴。

前面又有一隊約三十個寨匪在營賬之間奔跑,正要往前方空地支持。「破門六劍」知道「瓦黃寨」內賊兵數目是己方數倍,要取勝必得逐股擊破,不讓對方整合集結,能截殺得一隊是一隊。

練飛虹收起彎刀,左手從後拔出一柄「送魂飛刃」,閃到那營賬間的通道前,一揮手把飛刀擲出,又馬上越過道口消失在營賬後。

看見為首的頭目右眼被帶著紅巾的飛刀深深貫入,身體如軟泥崩倒,那三十人又驚又怒,舉著刀槍四處找尋來襲者所在,其中一人當先舉起一面大木盾,以防範再有暗器來襲。

「是償命之日了……」

一把聲音在營賬間響起,卻無法辨別來向,腔調異常陰森,帶著古怪的口音,各人聽見無不心生寒意。

是練飛虹故意以關西口音說出,並用當地送葬道士的腔調,半唱半念,在這天空剛亮未亮的時分,聽來格外恐怖。

——練飛虹在甘肅征剿馬賊不知多少回,深知這種以寡擊眾的場合,動搖對方士氣,奪其心魄是何等重要。

眾匪正四處張望間,一柄劍突然從旁邊營賬穿出,刺進那提盾的賊匪後頸,又閃電縮回去!

眾人急怒中都向那營賬砍刺兵器,但敵人早就消失,那營賬被砍得碎爛,但見幽暗的內裡空無一人,練飛虹早已不知到了哪裡去。

接著從後面又傳來慘叫。眾人回頭,只見站在隊列中央的一名同伴已然倒在血泊中,喉嚨冒著血泡。

「走!」不知是誰大呼。三十人知道繼續處在這容易伏擊之地絕無好處,都想衝出去,但是各人心意不一,後面的往後逃,前面的則朝出口跑,還有中間的人各自走錯了方向,撞成一團。

若是他們知道伏擊自己的其實只得一人,也許仍能維持鎮定的隊形,互相掩護再一口氣殺出去;但他們被練飛虹詭奇的突襲迷惑,以為隱伏的敵人不少,心都慌了起來,有人更錯覺山寨已被對方大軍入侵,因此自亂陣腳,恐懼感染了每一人。

有五個人拚命前衝,終於脫離那堆營賬走出空地。他們的臉白得像見了鬼,不敢向後瞧一眼,慌不擇路地向前狂奔。

等在他們面前的是越郎及十幾名「狼兵」。他們有的已經戴著從匪盜屍體搶奪來的頭盔,各人手上亮著的矛槍和獵刀,沒有一柄還未沾血。

越郎帶著部下朝那五人衝過去時,展露出發現獵物的笑容。

當那五人屍首都被「狼兵」踏在腳下時,練飛虹也走出來。他一手提著沾滿血的「奮獅劍」,另一手撐著膝蓋,俯身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雖然曙光仍稀微,越郎看得見練飛虹大半邊衣衫都已染透了深紅。那上面剛添加了九名「瓦黃寨」匪賊的血。

越郎已經是獞族裡數一數二的老戰士,但看見練飛虹的樣子,仍不禁肅然起敬。

——我能夠像他一樣,燃燒到這個年紀嗎?

練飛虹喘息著,臉上的皺紋每一條都變得更深。

——還沒完……不可以停下來……

他盡力調整呼吸,身體漸漸站直,臉也再度抬起來。

在他眼中,彷彿看見一個年輕的自己已經邁開步伐,前赴下一波戰鬥。練飛虹緊咬著牙齒,跨出痠痛的腿,向前追趕那個幻影。

◇◇◇◇

風,在荊裂兩耳旁急激掠過,令他有一種飛翔的感覺。

奔跑中的荊裂卻沒有去聽風。他專心傾聽的,是自己的身體。

他只以極輕裝入侵「瓦黃寨」,穿戴著黑色頭巾與獞人便於山區活動的裝束,最常用的雙手長倭刀與雁翅刀全都沒有帶,右手拿著僅長二尺許的鳥首短刀「牝奴鏑」,左手反握著曾用以擊敗雷九諦的獸牙形短刃,邁著又急又大的步伐奔行,就如一抹黑影掠過山寨的空地。

每踏一步,荊裂都在感受著身體每部分:腿肌的伸縮和扭動,雙臂的揮擺,腰胯的旋轉起伏;還有骨頭每個關節如何協調、緊固和吸收雙腿著地的衝擊。

一切無礙。整個身體的氣血通暢流動。每分寸動作都精準操控。

荊裂如此關心地聆聽身體,只因這是自從使用「蛻解膏」治療之後他的首次實戰。

怪醫嚴有佛曾經警吿過他物移教「蛻解膏」多麼危險,猛烈的藥性可能引致傷殘。但是為了消除那兩個肩、膝受創關節最後的障礙,他在四個月前還是決定冒險一試。

若是無法飛得更高,就讓我的翅膀折斷吧。

如今以十成力量全速奔跑,那身體有如重生的感受,令他覺得一切都值得。

也更決心贏取這一仗。

——因為他與這群「狼兵」的首領越郎,有了交換條件的約定。

入侵「瓦黃寨」的「破門六劍」裡,荊裂是跑得最快最前的一個,就連從內打開寨門的重責,他也交給了練飛虹和童靜,一個人率先深入山寨腹地。正因搶在多數敵人作出反應前就潛入深處,他遇上的抵抗反而最少,跑到這兒為止,途中只殺過四名賊匪,並未阻礙他深入的速度。

如今寨內警鐘已鳴,荊裂知道再無此優勢。他稍減速度,奔跑的姿勢降低,並且儘量貼在山寨內營賬或屋舍旁邊前進,減少被發現的危險。

他仰頭看看,那面掛著黑底繡白北斗七星軍旗的高高旗杆,已在前方不足五十丈處。那是一面粗劣仿造的明軍帥旗,是這山寨主人為了樹立威信而掛起的。

——卻也因為這股虛榮,給荊裂清楚知曉目標所在。

附近一座大帳幕裡,突然走出來十七、八名賊匪,都是「瓦黃寨」賊團中最老資格的漢人逃軍,每人披掛著戰甲,裝備整齊,各帶精良的刀槍弓盾,陣容像軍兵多於山賊——這差別就是連當地官府都不敢討伐「瓦黃寨」的原因。

他們與奔來的荊裂正面相逢,避無可避。十幾人從帳幕出動時早就殺氣滿溢,此刻如狼似虎高叫著齊齊朝荊裂衝過去!

荊裂卻未停步或轉向,反而挺直了腰身,從隱行狀態再次化為全速奔跑,也迎著這群賊兵猛衝!

他全身沒有穿戴半片護甲,雙手又拿著短小的兵刃,衝向十幾個一身戰裝、佩帶重型武器的賊兵,旁人若是看見,必然感覺如羊入狼群。

然而下一刻的現實卻是正好相反。

跑到接戰距離之前數尺,荊裂雙腿突然爆發出更驚人力量,整個人加速一倍!

在賊兵眼中,荊裂好像眨眼變成一道殘影。

前頭一個拿長槍的賊兵還沒做出任何刺擊的動作,卻已感覺那影子撲入自己右邊身前,他想雙手舉起槍桿去抵擋,握著桿尾一端的右手兩根指頭已然齊口而斷,令他失卻力量!

荊裂這一刀揮過斬斷敵指,輕鬆如過無物,只因出刀的勁力八成來自全身往前奔躍之勢,並非僅用臂力或轉腰發出。

他這出刀的法門來自絕招「浪花斬鐵勢」,但並非像「斬鐵勢」般以捨身之法毫無保留髮出旋斬,而只取浪濤的「借相」發勁身法,以及遠距離進擊的時機掌握,因此那鳥首短刀斬出時仍能夠精微控制,準確命中對方掌指這麼細小的目標。

——荊裂創造的「浪花斬鐵勢」雖然霸道無匹,但他自知並非萬能,不是適用於所有的戰況。因此這兩年來,荊裂以「斬鐵勢」為基本,又思考和試驗出好幾種大小不同的變化,這一刀正是其中一種。

荊裂飛身揮刀之後衝過那名賊兵,著落在其身後,雙腿股、膝、踝以至每根趾頭各關節都動用了,吸收、儲存那落地的衝擊,再釋放這股反向的力量作二度前躍,身體同時在空中側偏。前頭兩名賊兵還未及反應,就給荊裂從二人空隙之間輕巧閃進!

——從前荊裂右膝有傷,無法作這般巧妙的連續跳躍,如今十足復原了腿足機能,才有這種嶄新的身法。

荊裂這一閃跳入了敵叢中央,迎面就有一名提刀的賊兵,二人距離僅有數尺。荊裂急激二次跳躍後,身體平衡已然失控,上身向前俯跌,那賊兵本能地將手中軍刀往前突刺,荊裂正把自己的臉送向刀尖!

就在刀尖刺到前,荊裂前倒之勢卻變急,身體幾乎成平平一線,軍刀僅僅掠過他的頭頂!

荊裂這一倒似乎就要整個人迎面摔倒,但他最後一刻向地面遞長右臂,握著鳥首刀的手掌伸出拇、食二指按到地上!

力量過人的荊裂只靠這兩隻手指,就能在急衝俯跌之際按地借力,身體又再彈起來,向前方低竄出去,鑽到了那名出刀的賊兵右側!

荊裂左手順勢向裡側一揮,反手握著的獸爪短刃劃破了賊兵沒有甲片保護的大腿!

他出刀後身法毫無停滯,遺下那崩倒慘叫的敵人,又再繼續前進。

這時站在他面前的輪到另外三個賊兵。其中左右兩人看見,荊裂一眨眼就侵入本隊如此深處,心裡不禁大驚,慌忙就向兩旁跳開逃避;中間那人逃走不及,只能橫舉手中槍桿,希望抵住荊裂接近。

荊裂卻早已第三次躍起,正面飛向中間那賊兵,他在空中右膝屈折向前突出,整個身體有如一顆炮彈,那鐵膝狠狠撞擊在對方胸口,表面的竹甲抵受不住凹陷了一個坑,賊兵登時胸骨碎裂,身體向後飛倒!

荊裂著地並跨過那被撞倒咯血的賊兵,順勢再走三步才慢下來。

轉眼之間,擋在他前路的敵人已經只餘五個。

其餘那些賊兵紛紛回頭,看見這個古怪的黑衣敵人瞬間就深入到了隊伍後頭,一口氣竟如旋風般越過十幾個全副武裝的戰士。要不是有那三個不斷慘叫的傷者,他們會以為荊裂是沒有實體的幽靈,能夠自由穿越任何人與物!

站在荊裂跟前那五人不禁看著他的臉。天已稍亮,他們瞧見荊裂冷酷得毫無表情,絲毫不像孤身一人被包夾在敵叢之中,亦沒有露出殺氣騰騰的模樣。

自從擊敗雷九諦之後,荊裂的自信心提升到了另一個境界。面對眼前這些賊兵,荊裂的表情就如看著擋路的死物一樣。沒有一個可能傷到他。沒有憤怒或展示殺意的必要。

那表情漸漸與姚蓮舟有點相似。

但這並不代表他此刻的模樣就不可怕。那五人一接觸荊裂的目光,好像鹿或羊看見虎狼一樣,全身都失去抵抗的意志。五人不約而同向兩邊逃跑。

荊裂並未理會他們或身後那些人,又再起步向旗杆所在的方向奔去。眾賊兵馬上知道他要去幹什麼。本該追趕或呼喊示警的他們,卻沒有一個敢發一點聲音,沒有一雙腳敢追前半步。他們害怕吸引荊裂回頭。

荊裂再跑了數十步,那目標已在眼前:在這山寨中央的聚落裡,那根高高的旗杆底下,是一座最大最結實的房屋,屋前有個大帳棚,掛滿各色旗幟,一看就知道跟寨裡其他地方不一樣。

一名身材極高壯的漢子剛從大屋出來走到帳棚內,身邊有四人緊隨,後面還有兩個拿著兵刃的侍衛。

那巨漢身上戰甲只穿到一半,還有些扣結未綁好或者甲片部件沒掛上,左、右、後三個隨從正忙著替他穿著,另一人則小心地抱著他專用的頭盔。

「媽的……到底哪來這些不要命的傢伙……」巨漢比身邊所有人都高上一個頭,猶如一株會行走的雄偉大樹,罵起話來聲音沉厚威嚴,沒有人敢正眼看他。

帳棚裡已經聚著三、四十人,是「瓦黃寨」內最精悍的賊兵,武力的核心。各人手上裝備又比先前那十幾人更強,甚至有弩弓、獸皮盾和鐵甲冑等軍械。在那仍然敲個不停的警鐘聲裡,他們還沒完全睡醒的臉原本充滿疑慮,不斷在交頭接耳;如今見這巨漢從屋中出來,眾賊兵馬上靜下來,默默瞧著他蓄著虎鬚的方臉,心神鎮定不少。

巨漢站定讓部下替他掛上兩肩護甲,同時伸手向旁呼喝:「快拿來!」一名賊兵聽了,急忙從帳棚的兵器架取下一柄重型的斬馬朴刀,交到巨漢之手。

巨漢單手將這得意兵器回轉半圈,長柄收到右臂後,輕鬆得就像拿著根木柴,這輕輕一轉發出的刃風聲卻已足以令眾部下側目。

巨漢口裡又嚷起來:「快!」

身後那一直捧著頭盔的部下走上前來,將滿是凹痕、一看就知道經歷許多戰鬥的銅飾頭盔高高舉起,蓋上巨漢的頭頂。

就在這瞬間,巨漢卻察覺上方發出異聲:是帳棚頂的厚布裂開的聲音。下一刻,一條黑影從那棚頂裂口飛下來,直襲巨漢上空!

巨漢暴瞪著精氣威猛的雙目,仰視那飛來黑影,同時右手揮動那柄曾砍劈過百人頭的戰刀,朝上迎斬來襲者!

這向上撩斬的招式,應付的若是一般的敵人,絕對夠快夠猛。

但面對俯衝而下的荊裂,這刀卻慢如老嫗的動作。荊裂並非僅僅從那缺口跳下來,而是蹬著棚頂的粗竹往下躍,腰腿力量加上身體重量令速度極高,朴刀砍到之前他早就搶入更近距離,以鳥首刀「牝奴鏑」的刃背抵住朴刀長柄前端,左邊反手握持的獸爪形彎刃向下一抓,勾住巨漢右臂肘彎,荊裂整個人飛撲到了巨漢頭上!

巨漢畢竟身手和經驗不同尋常賊兵,此際仍能舉起左掌伸到臉前,試圖抵拒荊裂,同時往一旁轉臉側頭閃躲!

然而這些都是無望的掙扎。

荊裂用盡沖蹬而下的勢道,再加上獸爪彎刃勾扯著巨漢右臂的力量,半空中扭腰轉身,右肘近距離狠狠橫揮進去!

那堅硬的肘骨尖碰上巨漢左手,沒有受到一絲阻礙,隔著那隻無力抵抗的肉掌,猛擊在巨漢頭盔右耳側!

荊裂這記學自暹羅大城國皇室武士的飛肘,威力有如攻城沖車,硬生生將那堅實的鐵片頭盔打得側面彎陷,夾在肘骨與頭盔之間的那隻手掌,更被壓迫至骨碎肉裂!

巨漢在這衝擊下,頸項猛烈傾擺,整個人立時昏迷崩潰,被荊裂跨壓著重重墮地,手中朴刀也響亮地跌落一旁。

荊裂這飛墮而來的攻勢猛得像天降隕石,原本站在巨漢身旁的手下賊兵,全部驚嚇得往四面飛跳開去。

荊裂一邊膝蓋壓著巨漢胸口,以左手的獸爪刃抵著那已然變形的頭盔。頭盔沒有從巨漢頭上跌出來,只因為折曲處都陷入了他頭臉的皮肉。巨漢昏厥失神的雙眼,因那衝擊而充血變得鮮紅,眼瞳向上翻轉。

荊裂高舉著鳥首刀,刃尖向下對準巨漢的頸項。他神色異常冷酷無情,就如準備宰殺犧牲貢物的祭司。

鳥首刀「牝奴鏑」那雪白的鋒刃,落下。

四周的賊兵呼吸停頓。

他們實在難以相信:統領「瓦黃寨」四百餘悍盜、縱橫桂北三年、殺人如割草的大寨主洪蓋,就這樣在一眨眼間死掉了。

當賊兵開始醒過來,並四散奔逃出帳棚時,荊裂並沒有阻止他們。他正是要他們將這份恐懼散播到整座山寨。

◇◇◇◇

當燦爛的冬陽高掛、晨光灑遍山頭之時,世上已再無「瓦黃寨」。

山寨裡的帳棚與建築物之間,到處都散佈著淒慘的屍體。獞族「狼兵」對待士氣崩潰的賊匪並無絲毫仁慈——只要想想這些年來本地山村受到怎樣的凌虐,殺死這些禽獸就不會帶來半點罪疚。

寨主洪蓋被刺殺的消息,令賊匪陷入恐慌之中,其他頭領無法把原本佔絕大人數優勢的手下組織起來;再加上「破門六劍」帶頭衝殺,眾賊被切割分離成小股,再逐一遭迅速殲滅。

然而這戰果仍有賴勇悍的「狼兵」才得以達成。每個獞族戰士都以強健的雙腿緊隨「破門六劍」衝鋒,及時侵入他們所製造的缺口,將敵人一口氣壓倒、殺戮;「狼兵」也擁有令人吃驚的耐力,持續快擊戰鬥了幾乎整整一個時辰,令敵人始終無法集結。到了活著的賊匪餘下已不足一百,在寨內各處逃竄匿藏,而「狼兵」又盡取敵人裝備為己用之時,勝負已然決定。那時「狼兵」才慢下腳步來,稍作休息隨即再展開掃蕩,將餘下敵人一一找出處決。

在掃蕩之時他們更找到匪盜收藏女人的地方。有四個賊人走進去,試圖挾持劫來的女奴為人質,但結果反被那廿多個獞族女子合力殺死。

重獲自由的女人撿拾起散落的兵器,在屍堆之間找尋受傷的匪盜,逐一了結。有傷者向她們號哭求饒,但換來的是冰般寒冷的復仇眼神。

「想想你當天壓著我們時,是怎樣笑的。」一個女人說。

那人聽了,從哀求轉為憤怒,直至死前都在罵著最污穢的髒話。

女人們聽著,心裡只是冷笑。因為她們知道,他那些髒話裡所說的事情,每一件都已經永遠做不到。

儂昆此刻正倚坐在營賬外一個木桶前,一隻手拿著奪來的漢人軍刀支著地,撐起那累得快坐不穩的身軀,另一手拿著水碗在喝著。

他疲倦得身體都好像不再屬於自己。眾多同胞之中他是跑得最快的一個,因此也是跟敵人交戰最多的「狼兵」。他沒有仔細去算,只知道自己用矛槍刺倒或用刀砍殺的賊匪至少也有二十個。此刻手上的已是他今早握過第三柄刀,原來的撞族獵刀和另一柄搶奪來的軍刀,都在激戰中砍彎了。

他看著遠處營賬,有些仍存體力的「狼兵」已經開始搜查寨裡的糧食物資。也有人在脫取死屍身上的裝甲或飾物。鄰近的山村都將渡過一個飽足又無須畏懼的新年。

空地另一邊躺著受傷的同胞,正由女人們照料著。儂昆看時不可置信地搖搖頭:這一戰己方死傷之少實在令他驚訝。雖然沒有真正點算,但儂昆估計陣亡的「狼兵」不足十人;另外受傷那廿來人,沒有幾個的傷勢有致命或殘廢的危險。以一場剿滅了五倍數量敵人、還要攻堅硬闖城寨的戰爭來說,這根本就是活生生的奇蹟。儂昆不禁放下水碗,撫摸用繩子掛在胸前那個木符。

當然他很清楚,這奇蹟並非神靈所賜。

因為其中一個創造這奇蹟的人,此刻就站在他十幾步外。

儂昆看看那個站在死屍之間的和尚背影。圓性半邊身反射著太陽金光,齊眉棍放在身旁地上,正垂頭站著不知在幹什麼。在他腳邊的獵犬阿來正咬著一片肉骨頭。

深呼吸了兩次之後,儂昆提起精神,支著刀把身體撐起,走到和尚身邊。

這時他才看見,原來圓性正垂頭閉目站在屍堆前,雙手合什,嘴唇不斷在動。

圓性早就察覺儂昆走近,但他還是把經文唸完才睜開眼來,取下半邊護面罩,轉頭瞧著儂昆。

「你在唸經嗎?」儂昆在眾「狼兵」裡是少數會說漢話的一個。

圓性點頭。「我在超渡亡者。」

儂昆信奉本族的巫教,崇拜諸種神靈,並不明白什麼是「超渡」。圓性抓抓亂發:「其實我也不大知道,只是從前看見師父這麼做,我也就跟著做。」

看著圓性的傻笑,儂昆反倒覺得很有好感。這漢人和尚一開口就說「不知道」,不像他常見那些祭司,什麼都說知道,很多事情卻又答不上。

「我以前在佛寺,從沒有認真幹過這超渡的法事。」圓性又說:「這些年殺的人多,才自然學著師父做起來,心裡好像比較舒服。師父從前說,這樣能夠減少亡者的罪業。」

儂昆看看散在地上的屍體。當戰鬥的熱血退散之後,看著這許多死在己方手上的人,他實在無法不感害怕——哪管對方在生時多麼可恨。

「真的能夠減罪嗎?」儂昆問時看著死去的仇敵。「即使是這樣的惡人?」

「師父說,要看那亡靈本身有沒有悔改之念,斷惡回頭的悲願。」

儂昆不禁仔細端詳圓性的樣子。他在先前的戰鬥裡,見識過這少林武僧殺人時如魔神般恐怖的狀貌;此刻戰爭過去了,那毛髮戟張的剛厚臉孔上,卻又隱隱散發一種慈悲。儂昆從沒見過如此奇妙的戰士。站在圓性身邊,聽著他的聲音,儂昆心中那驚懼不知不覺減退了。

圓性則繼續眺望這慘烈的修羅場。他心裡覺得自己只是個不成材的假和尚,光說得出這種膚淺的口頭禪。

——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已然深深影響身邊這個異族戰友的心靈。

這時一群人從山寨西側踱步走來,為首的正是荊裂與「狼兵」首領越郎,二人並肩而行,虎玲蘭、練飛虹、童靜和幾個「狼兵」則跟在他們身後。練飛虹和童靜都一臉倦容,再無先前飛躍山寨門牆那種輕快,比刻拖著雙腿走路,似乎都恨不得快點回家,脫去那身染滿血污的衣服,倒頭大睡。

虎玲蘭緊跟在荊裂後側,背掛野太刀的身體依舊挺得筆直,手裡仍拿著長弓,比荊裂高的她彷彿是他身後的守護神。跟在眾人後面那幾個年輕「狼兵」,不時偷瞄著虎玲蘭婀娜的背影,心裡仍在回味剛才戰鬥時目睹她揮刃彈弦的英姿。

虎玲蘭趁著這時問荊裂:「你的肩頭和膝蓋……怎麼樣?」

「感覺好極了。」荊裂微笑回答。

虎玲蘭聽了,知道「蛻解膏」確已把荊裂的傷完全治好,大感寬慰。

荊裂兩年前獲嚴有佛治療,兩處傷員其實已經九成痊癒——否則也不可能擊殺得了超級高手雷九諦——只是劇烈戰鬥和鍛鍊之後仍會痛楚,耐久力也始終不如往昔。這狀況經過一年多仍毫無改善,在荊裂心裡成了陰影,各種招式動作,總不自覺有了分毫保留。

荊裂深信若是一直活在這陰影下,自己的武功始終難再追求頂峰極至。於是他決定冒著傷殘的危險,也要使用那藥性猛烈的物移教「蛻解膏」。

反對這事最激烈的是虎玲蘭。既然荊裂已大致恢復武功,她覺得沒必要再次賭上一切。假如真的失敗了,親手把「蛻解膏」帶回來的她,豈非成了罪人?

「不要因為我花了很多工夫找回來,你就要用它。」虎玲蘭說:「我寧可白費努力,也不想你冒不必要的險。」

「在我心裡,這是必要的。」荊裂如此回答。

結果令虎玲蘭放下心頭大石,那欣喜的感覺,遠遠蓋過尋得「蛻解膏」有功的自豪。

然後她又想起另外兩個人:錫曉岩與霍瑤花。

——感謝你們……

這時眾人走到圓性和儂昆前,各自打了招呼。童靜蹲下來,笑著撫摸阿來的毛。儂昆不禁看著她。雖然已到了十九歲的成熟年紀,童靜與獵犬玩耍時還是流露出孩子氣的一面。儂昆剛才看見了童靜那精準迅速的劍法,要是單打獨鬥,他與這裡任何一個「狼兵」都絕不是她對手。儂昆無法想像,這樣一個女孩是怎樣練出這般的劍法來?

他們這些人到底曾經有些什麼經歷?

越郎左右掃視山寨,此時開口說:「我的人在後面一個小倉庫裡,發現了一條秘道,他們曾經爬出去查看,是通到外頭的逃生口。他們出去時已經沒再看見一個敵人,看來都已經下山走了。」

「有多少?」荊裂問。

越郎聳聳肩表示不確定。「不過看這裡的死屍,我猜大概不到三十

這樣的人數,即使一人不失重新集結,也不可能再危害各村落——至少在幾年內是如此。

「這一仗我們徹底打勝了,也解除了許多族人的苦難。」越郎說時向荊裂等人深深拱手鞠躬。儂昆和其他「狼兵」也都跟隨著行禮。

「而且這次也解救了許多女人。」儂昆說時眼神激動。「她們的家人都會很感激。」

「沒有你們幾位,只靠我們必定贏不了。」越郎繼續說。「感謝『六匹虎』諸位的大恩。」

荊裂忙把越郎扶起來:「不要道謝。這是約定。我們這邊的承諾已經完成了;你們準備好履行另一半的約定嗎?」

越郎回答時眼神充滿自豪:「我們獞人能夠在這種地方生存許多年,靠的不是什麼,就是比性命看得更重的榮譽。在天空之下,在神明眼中,不守信諾的,沒有當人的資格。」

他左手握著胸口的木符:「依照先前的約定,我們這支『狼兵』,借你們戰鬥一回。不管是在大地何方。不管要死多少人。」

荊裂點點頭,與越郎雙手緊緊相握。

「很好。請你吩咐各位準備,我們過年後就出發,大概十五天之後。要走很遠。」

「在哪裡?」儂昆問。

「去江西。」荊裂回頭看看虎玲蘭,兩人的眼神都有些激動。「救一個人。」

這是「破門六劍」很早之前的決定。

其實自從離開湘潭之後,他們曾經前往南昌,查探寧王府一趟,又拜託臨江府的阮氏無極門主阮韶雄,派一個弟子假裝投誠,短暫混入王府,確定霍瑤花仍然活著。

然而寧王府實在門禁森嚴如城堡,府內常備的精鋭護衛軍已至少五百名,接鄰四周街道也霸佔了許多民房作旗下兵員武士的居所,兼且協防王府,一聲令下馬上可動員的總數可達千人。

當然,還要再把商承羽和波龍術王巫紀洪這兩個頂尖高手計算在內。「破門六劍」要憑一己之力闖入救人,勝算實太渺茫。

同時錦衣衛搜捕武人甚緊,再加上寧王府的敵人,「破門六劍」難以久留。荊裂只好借內應傳遞信息給霍瑤花,讓她堅持下去,然後去尋求增加勝算的力量。

現在,這力量終於到手了。實在是很漫長的旅程。

「十五天後就出發嗎?」童靜這時站起來。「可是燕橫還沒有回來。」

「我們大夥人出動,為免引人注目,要分成小隊上路再到南昌集結;到達後仍有許多事情要準備,這些都很花時間,不宜再等——燕橫到底何日出關下山,誰也不知道。我們就分頭行事吧。你去海陽山下等待燕橫,等到他就直接快馬去江西。我們約定在王大人那裡重聚。」

——他們雖然遠在廣西,但也從本地土官處打聽得到,王守仁得兵部尚書王瓊舉薦,陞遷出任南贛巡撫之事。

童靜已經沒有見燕橫幾乎兩個月,一直掛念心切,如今知道可早一步與他相見,心中暗喜,但同時又憂心:我會等到他嗎?…………

「別胡想。」練飛虹在旁微笑說。這兩年他全心教導童靜,朝夕相處,已然瞭解她情緒思想。

「燕橫那小子,大概有何自聖這死老鬼護佑。他一天還沒有復興青城劍派,一天也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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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五 羊與虎 第六章 虎相

入山第八十八個晚上。

滿月的光輝之下,燕橫並未如往常在山洞中休息,而是在山林之間漫無目的地徘徊,彷彿孤魂野鬼。

如今的燕橫確也像鬼。寒夜之中他將上身衣袍都褪下捲到腰帶上,月光把他身軀照映成劍刃似的藍白色。相比個多月前他又瘦削了許多,兩邊肋骨都浮現起來,肌肉也變得修長,光影中肌理的陷處顯得像斧鏊般深刻,皮膚上冒著薄薄的霧氣,整個滿佈銳角的身形,教人聯想起道觀佛寺裡地獄壁畫中的惡鬼。

燕橫披散著長發的臉同樣可怕。本來就瘦削的臉兩頰凹陷,鼻子在月光下好像一座尖峰,雙目眼皮沉重,半掩在底下的眼瞳裡充滿疲倦與不安。

他廿一年的人生裡,身體從來沒有這般難看。即使是小時候在窮村裡生活時也沒有。

最近這四十天以來他吃得少,睡得更少。沒有生火之後,他吃的都是樹林中撿拾的野果,本來就沒能充飢,加上在寒天下身體消耗更大,身體就是這麼瘦陷下去;寒冷並非令他無法久睡的唯一原因,還有是手邊再沒有劍的焦慮,腦袋也不斷在活躍苦思,令他長期每夜睡不夠兩個時辰。

這是非常艱辛的狀況。可是對燕橫來說,身體一切痛苦,還不及沒有了劍的心靈煎熬。

從那夜在山洞中決定離開劍開始,他第二天就感受到苦楚。要控制自己不拿劍比什麼都困難。日常在山中作息,他手掌摸到的任何東西,不管是一截樹枝、一朵花、一株草、一塊石頭都萌生將之當作劍的念頭,勁力和動作軌跡自然就想釋放出來,要很集中精神才將這念頭放棄。

劍,是他這許多年來人生的憑藉。要主動放棄劍,對燕橫而言是多麼的I那就好像叫鷹鵬放棄翅膀,虎狼不要利爪一樣。

有時他甚至會生起幻象,看見「雌雄龍虎劍」就掛在腰間,隨時都可以拔出來。那雙不存在的劍還感覺變得日漸沉重。他會禁不住伸手去摸,然後發現腰間空空如也。這時他會憤怒和失望,痛恨為什麼被自己的心騙倒。然後到某一天,不知是什麼原因,腰間那無形的雙劍變輕了。他沒有理會,最後幻象徹底消失。燕橫雖然不知道是什麼理由,卻知道自己跨過了某個關口。

接著他雙手摸到的東西,也沒再一一當作劍了。吃和睡都仍然很少,但身體似乎漸漸習慣了這種狀況。肉體的能量下降,各種感覺卻變得敏鋭起來。山林中一草一木與各樣動靜,在他眼中耳中顯得無比清晰。然後他學懂如何在起居動靜間與這片自然融合。所過之處,飛鳥走獸都不再輕易被驚動。

但是到了這階段之後,師父何自聖的幻象也不再出現在山洞裡。這令燕橫的情緒很不穩定,有時發狂呼號,有時默默哭泣。

——我到底變成怎麼了?…….....

燕橫心裡很害怕,無數次生起放棄修練馬上逃下山的念頭,但每次到最後都忍耐住了。

因為他不想後悔。縱使經歷著無比的精神折磨與恐懼,燕橫卻又隱隱感到自己正在接近著什麼。只差一步。放棄的話就不會再回到這個距離。

這一晚他原本留在山洞裡。滿月光芒從頂上那兩個洞孔投下來,照得內裡石壁一片青白。

每逢這種時候,他就會拾起一片小小的尖石,在洞中的石壁上刻劃,就如幾萬年前未開化的穴居野人一樣。他畫的時候並沒多思考,一切都是當時自然從心中湧出來的念頭,再直接傳達到手上。有時是一些符號或圖畫,繪畫出劍法招數的路線和變化,那些線條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有時也會寫字:「至誠」、「龍虎」、「葉辰淵」、「知行合一」、「青城山」……許多字詞混雜一起,在石壁上彷彿構成一幅複雜的畫作。

這夜他又再畫壁,心中一片迷糊,只是放任右手刻下一道道線條,沒有刻意思考

不久他停下來,退後一步看看那石壁,眼睛瞪得大大。只見月光照射在石壁上,映出十六個新刻的大字:

大道無門 千差有路

透得此關 乾坤獨步

燕橫看了這四句,一身都是冷汗。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怎麼懂得這幾句,甚至想不起在哪裡聽說過。是從前在青城山讀書識字時學過嗎?無意中聽同伴或敵人說過嗎?還是流浪中經過什麼寺廟在裡頭見過?

更可怕的是:根本沒有記憶的幾句偈語,他何以會在這種時刻寫出來?而燕橫重複讀著這十六字,心頭感到無比震撼。

——似乎這裡面就蘊藏著他最渴求的秘密。

苦思不得,燕橫感覺血氣翻湧,腦袋像要炸開。他受不了,呼喊著奔出山洞,把上身的衣衫扒下來,在月夜山間狂奔。

直到那苦悶消散,燕橫才慢下來在山林裡徘徊。他沒有迷路——在這一帶生活了許多天,燕橫對每處瞭如指掌,即使在夜間也馬上確認了自己所在——只是不想回到那山洞,面對那可怕的十六個字。

燕橫繼續孤伶伶地拖著步伐遊走。正要考慮是不是要就地躺下來休息時,他突然感覺四周的風不同了。

燕橫的頭腦猛然清醒。身體進入警戒狀態,月光下的肌肉都收緊起來。他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它來了。

燕橫緩緩轉身,在後方遠處的樹叢間,看見了那追尋已久的身影。

還有眼睛。

夜風中,只聞枝葉搖動聲。燕橫與那山林的王者,就在此寧靜的氣氛中對視。

雖然相距尚遠,但燕橫感覺那雙虎目的氣魄,正穿透了自己。

一股面對陌生、兇猛生物的恐懼,瞬間升上他的脊髓。

樹影之間,那碩大的身影緩緩前行。月光底下清楚可見身上每一道斑紋。

恐怖,但美麗。

燕橫全身僵硬無比,雙手不禁牢牢緊握,才想起手裡並沒有劍——我正徒手面對一頭老虎。

老虎的足爪一步步踏前,已完全從林木間現身。燕橫終於看見它真身,一股激動之情湧上來,暫時蓋過了恐懼。

他幾乎忘記了,這本來就是他上山來尋找的東西。

燕橫密切注視老虎,包括它每一踏步的動作、姿態與氣勢。每一刻的影像都震撼他心底深處。

——燕橫回想起小時候,第一次在青城山上看見師父何自聖舞劍,那震撼就像現在一樣:初次目睹一種未知而強大的存在,帶來滿溢的敬畏與感動。

不同的是:那時的何自聖不會吃掉他。

老虎接近到一個距離時,鼻腔間開始發出低沉的鳴音。反射月光的晶亮虎眼,變閃出異樣的星芒。

是殺氣的先兆,把燕橫從欣賞和感動中喚醒。

老虎的腿步加速,展開奔跑。

虎口張開。銳齒之間發出驚人的吼叫。

那般巨大的身體,卻以這種速度衝來,令燕橫聯想起平生見識過的強壯高手:錫昭屏、圓性、錫曉岩、波龍術王——這是超越了人的力量。

不,他們統統都不像

猛虎離地撲擊而至!

在最後一刻,燕橫往旁滾身,閃躲那真實的「虎撲」!

躲開的一剎那,燕橫雖未被虎爪觸及分毫,但仍感覺像被它奪去了魂魄的一塊。

燕橫翻身跪定同時,老虎也著地回身了。雙方再次對視。

燕橫被猛虎殺氣籠罩,知道此刻不可能對敵,一轉身就全速奔逃!老虎咆吼一聲,也起步從後追去。

燕橫在山林間全速逃跑,不時就突然改變方向,避免在直線追逐中不敵老虎四足。

燕橫的輕功步法經過這些年苦練雖已不凡,但畢竟只是兩腿走路的人類,不可能快得過老虎這天生的獵手。不一會它又再追上來。燕橫感受到背後強烈的殺氣,再次向旁翻滾,第二次僅僅逃過猛虎的撲擊。

雙方就是這樣一路追逐:燕橫每跑一段就被追上,在危險關頭及時躲過攻擊;老虎撲擊之後很快重整體勢,又再展開追捕。一人一虎各自吐著濃重的白煙,在月光下追跑了一大片山頭。

燕橫雖然亡命逃跑,但在這種狀況下竟也沒有忘記初衷,一有機會就專心注視和感受老虎的形態和動作。經過山中長久苦行,燕橫的感官得到奇異的提升,此刻正好派上用場,即使在夜裡高速追逐和逃避,他仍然能夠看清老虎的一切姿態——不,正好相反,就是因為在黑夜,燕橫發揮視覺的方式與平時白日下不一樣了。月光把虎軀的輪廓都清晰勾勒出來,燕橫的眼睛則彷彿穿透了老虎,看見它的肌肉骨節如何運動。

——這種洞悉力,是燕橫長期修練武道的成果。就如當日他下令青城派師弟觀察其肌肉動作一樣,燕橫許多年來都在鑽研這知識,此刻不過換了另一種動物的身體而已。

可是也因為在逃跑中仍然專注於觀察「虎相」,燕橫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忘記留意自己逃走的去向。

經過四次撲擊不果後,老虎似乎有點疲倦。燕橫的身體狀況也好不了多少,但在逃命的情緒刺激下仍然跑得很快。

可是卻跑錯了地方。

當他衝出一叢樹木時,赫然發現面前竟是一片突出的絕崖。

而老虎已追到後面不遠處,再無回頭的餘地。

燕橫跑到那斷崖邊上,往下張望。黑夜中三面俱深不見底。

而老虎的足音已然到臨。

燕橫背向懸崖而立,瞧著前方那越走越近的老虎,眼目在月下收緊。

他俯身,伸手撿起落在岩石上的一根樹枝。

燕橫這一動作,完全是在無意識之間進行,心裡沒有一絲「我要拾起劍」的念頭;當樹枝握在手掌裡時,也沒有察覺到「我已經拿著劍」。

這四十天斷絕提劍的修行,已然將燕橫長年來對劍的過度渴求和執著消除了。

劍,如今自然與他形成一體。他這夜才真正體驗「人劍合一」的堂奧。

當老虎追到面前時,燕橫並未擺出什麼架式迎接,仍是垂下樹枝站著。老虎卻在七尺之外停下來。它隱隱感覺到面前這個人類轉瞬間改變了。不再是「獵物」。

老虎咧著又尖又長的虎牙低吼著,眼睛盯著燕橫。

燕橫也看著它。到了這刻,他已然透徹觀察過猛虎的骨肉結構;它原始野性的動作發力;它的氣勢與殺戮天性。

他已經看清了「虎相」。

燕橫以此再跟自己過去對「雌雄龍虎劍」的領悟相印證,許多關節頓時豁然而通,一些劍勢與內在原理從何而來,他也驀然明白。

——只要燕橫回去後,將這「虎相」融合於劍法中,前頭進境之大,難以估量。

——但前提是必先回得了去。

燕橫因這許多的新發現而情緒亢奮,身體自然而然動起來,沉腰坐馬,右手的樹枝慢慢舉起,進入戰鬥姿態。

感受到燕橫的變化,老虎又再發出低沉的鳴聲,後退了一步。

——山林的霸者,竟被一隻不足它一半體重、手裡只不過拿著一根枯枝的生物,威嚇得後退了一步。這是此座海陽山千萬年來從未發生過的事情。

燕橫提著樹枝,尖端遙遙對準老虎的眼睛。他的目光覆蓋著整頭猛虎。在這麼近的距離裡,他才看清自己與老虎軀體的差距是這麼大。但他已無半絲驚懼,只是沉醉於那剛看懂的「虎相」之中。

他雙肩下沉,背項向兩側拉長並微微弓起,身體開始散射出一股前所未有的野性氣勢。

看在老虎的眼中,面前這生物好像又轉變了,竟好像瞬間變得更巨大,而旦傳來一股極危險的氣味。

燕橫因為深沉的思想,不知不覺已經催激起「借相?虎勢」。

對於雄霸山頭、從來沒有天敵的老虎來說,這危險激發起它撲殺對方的天性。它沒有再退,這次向前探出足爪。

兩頭肉身各異但氣勢相同的猛獸,在這圓月下斷崖前對峙,強烈的殺氣在他們之間翻湧不散。

燕橫表面如止水冷靜,但內裡心念在不停轉動。

——模仿老虎,不可能壓倒老虎。我要尋求超越它的「相」。

——世上有怎樣的東西,能夠擊敗猛虎?………………...

他苦思。

——沒有。世上沒有。

燕橫驀然發現身周的世界變化了。一枝一葉在他眼中無比清晰。天空化為一種不斷變幻的灰銀色。山頭的寒風像刀刃刺痛皮膚。

他腦袋裡一道門打開了。幻想的能量傾瀉而出。八十八日夜「山螺」苦修,自我觀照內心,忍受非人的孤寂,經歷痛苦恐怖的幻象,冒險遊走在心靈崩潰的邊緣……一切就是為了這個時刻。

一個前所未見的「相」,逐漸在燕橫心裡組成、浮現……

老虎突然感受到燕橫另一次變化。一股對它極之陌生的感受頓時冒起。

它怪吼一聲,轉身掉頭就往樹林奔逃而去。

燕橫失去了敵人,也馬上倒下來,放開樹枝趴著,臉上的汗珠不斷滴在面前岩石上。

那不明的「相」,出現很短暫時刻就消失了。燕橫不知道那是什麼,此刻也不敢再嘗試呼召。

但他看著岩石地上自己的影子,露出興奮的笑容。

——因為他知道,將來某天必然與它再見。

◇◇◇◇

童靜給那香氣喚醒時,還以為自己在作夢。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了個大大的呵欠,這才在鋪著狐皮的溫暖床上完全清醒。

她卻仍然躺在床上不願動,仰視著房間上方那陌生的屋頂。

雖然已經在這小木屋裡寄住了差不多二十天,童靜還是沒有習慣。只有這床鋪的溫軟狐毛,令她感覺舒服,稍解她在此地苦等的困悶。

她伸手摸摸放在床邊的「迅蜂劍」。那連著鞘的劍柄,給她一種安定感。

那香氣又繼續飄進她的鼻孔。她深深吸進一口。好吃的她嗅得出,那是粥的氣味。用野山菜煮的麥粥,是韋老四最常弄的早點。這天卻好像煮得早了,童靜看看窗外才剛天亮不久。平日韋老四起床後總是先處理了其他家務,或著整理好獵具才開始煮粥的。

童靜從床上坐起來,看看房間四周。這是小木屋裡唯一的房間,原本是獵戶韋老四跟養子阿樂一起睡的地方,童靜來寄住之後,韋老四將這床鋪讓了給她,自己則睡在外頭,在廚房生火取暖。

童靜看見房間裡另一較小的床鋪早就空空如也。阿樂那十二歲的小子早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童靜看看窗外已經被明媚晨光照亮的山色。這小屋由韋老四親手建在海陽山北面山腳要道旁,是登山必經之處,當日燕橫上山修行之前也曾在此度宿一夜;童靜打聽到此地,也就決定在這裡等待燕橫。

韋老四是個老好人,卻也很煩人。每晚吃了飯臨睡之前,童靜都要忍受韋老四說至少三次「他已經給老虎吃掉了,你還是走吧」……

要不是有那個一身邋遢、精力充沛的小子阿樂在,童靜這十九天將會很難過。看著這已經懂得射箭的獵戶小孩,童靜總聯想起荊大哥,猜想在這年紀的荊裂是否也跟阿樂一樣頑皮……

這時屋外傳來砍柴「剝」的爽快聲音。童靜感到奇怪:聽聲音就知道拿斧砍柴的,是四十多歲仍然硬朗健壯的韋老四。那麼是阿樂在煮粥嗎?這倒是不敢相信奇事。

阿樂那小子跟義父去打獵很勤快,但從來不願幹廚房的雜務,他常說自己是男人,只要干大事;當看見童靜帶著的劍時,阿樂更指著劍興奮地大聲說:「我將來也要當劍客丨」被韋老四當頭就敲了一記……

童靜下床時雙腳碰到地上,只覺寒冷從腳心一直透上來。她穿上鞋,又再揉著眼睛,懶慵慵地走出房間。

她循著粥香看向屋子角落的廚房。那裡站著一個背影,被窗外射來的陽光照得發亮,正在爐灶前用勺子慢慢在攪動粥鍋。

童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背影回過頭來,向她微微一笑。

「起床啦?你很餓吧?快煮好了。」

燕橫早已把散發重新結了髻,換穿了韋老四借給他的衣服;而他半夜時也已在山上的溪流好好洗過了澡,一身清爽,再沒像在山上那副野人般的模然而燕橫的樣子仍是令童靜驚訝莫名。不過相隔三個月,他的臉消瘦凹陷得第一眼無法辨認,猶如年長了好幾歲,彷彿山中歲月比塵世流逝得更快。

——這對燕橫來說確是事實:這三個月跟自己的戰鬥,在他人生中實在前所未有地漫長而峻烈。

童靜沖上前去,本想立刻撲到燕橫懷中,但又突然停住了。她驀然感受到他氣質的劇變。

——好像變了另一個人。

童靜回想起從前那次在江西,二人在破屋中度宿之夜。當燕橫瞧著火堆時,曾經露出一種異常危險的眼神。那跟他現在身上散發的氣,給她感覺很相近。

——到底這些天以來,他在山上經歷了些什麼?

燕橫看見童靜的反應後怔住了,但馬上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靜。」燕橫失笑:「不要怕。是我呀。」

聽見燕橫仍舊溫柔而真誠的聲音,童靜才松了口氣。

「你的樣子嚇死人了。」童靜皺著眉,讓燕橫拉起她的手。

燕橫故意嗅嗅自己的腋下:「我很臭嗎?應該沒有吧?下山前才洗過。」

童靜哭笑不得,擂了燕橫胸口一記,打下去發覺他的身體也消瘦了許多,又是一陣憐惜。

「你不同了。」童靜收起笑容,認真地說

「你覺得怎樣不同了?」燕橫也嚴肅起來。他很在乎童靜的感受,更在乎自己在童靜眼中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

童靜看著他的臉,特別是他的眼睛,認真地想了好一陣子,才說:「從前的你,不管什麼時候,總是『青城派的燕橫』;現在的你,就是燕橫。」

燕橫怔住了一會,然後露出牙齒笑起來。「世上最瞭解我的人,就是你。」

童靜這時再忍不住,倒在燕橫懷中。

◇◇◇◇

兩人與韋老四父子一起吃完那窩野菜麥粥之後,就打點行裝準備離開海陽山了。

童靜想留下一些銀子給韋老四,作為食宿費用和謝禮,但那獵戶堅拒不受。

「你給我銀子幹麼?我這住的吃的,都是這座山給我。你要感謝,就感謝這座山。」

他們再次向韋老四道謝,燕橫又把一柄在山上時使用的小刀送給阿樂,就離開踏上下山之路。

燕橫斜背著裝載「雌雄龍虎劍」的長布袋,大踏步從山道走著,眼神精光四射,先前修練時的迷惑、痛苦與恐懼一掃而空,面容雖瘦削但自然舒泰,與昨夜之前的他判若兩人。

他們牽手走在那寧靜又美麗的山道,感覺天地間就只有二人。

童靜說:「你在山上這些日子,到底發生了什麼,可以吿訴我嗎?」燕橫回想自己曾經如何陷入瘋狂,實在不敢把這麼可怕的事情吿知童靜,不置可否。

——男人有些事情,是連最親近的人都不想說的。

童靜見他不想說也就作罷,自己說起「破門六劍」率領獞人「狼兵」攻打「瓦黃寨」的事情,還有要去江西會合救人的約定。

「那太好了。」燕橫興奮說:「我正有好多事情要請教王大人,實在很想再見他。」

他牽著童靜的手握得更緊。

「我恨不得馬上就給荊大哥他們看看,我現在的劍——不,我要給天下人看看。」

此際燕橫前進的步履身姿,散發著過人的氣度與神采,彷彿到了今天,他才真正看見自己最該走的路。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52
卷十五 羊與虎 第七章 夜試

走在南京城西的黑夜街道上,時棟明並沒有感覺半點憂心。

此刻他由一名侍從在前挑燈、弟子張響在後提刀,走過深夜時分的麥子巷,仍在回味著剛才宴會上那美酒的甘妙。

雖然回味,但時棟明喝得並不多。那苦練了二十多年八卦門步法的雙腳,在石板街道上仍是輕快無聲。這是徽州總館師門的戒條:時刻能戰,不可貪杯。

朝廷對武者的監控至今還沒多放鬆,只是時棟明並不擔心獨自走在這夜裡,會被錦衣衛或差役留難。他是南京有數的瓷器商汪翁府邸的首席護院,而汪翁與城中官僚交往甚多,衙門中人更不少與時棟明相識,在這城裡沒有人會誤當他是武當派殘黨。

——不過兩年前武林上曾有傳聞,八卦掌門尹英峰曾經救助過欽犯「破門六劍」,雖然這傳聞早已淡下來,但時棟明身為八卦門總館肄業的弟子,行事還是要儘量低調謹慎。這天設宴的若非本地武林同道、「昭南鏢局」的大當家,他也不會出外。

三人快到麥子巷北端盡頭,卻見前面一個身影拐過彎角迎頭出現,而且竟在這深夜裡未帶燈籠。

時棟明馬上警覺。張響也加快步伐,帶著大刀走到師父身後。三人停下步來。

時棟明同時聽見,前面傳來一種有節奏的輕輕碰擊聲。

是那人手上一根幼竹杖,杖尖在地上和牆角來回探索。

盲人走夜路,自然不必點燈。時棟明這才放下了心。

他們三人沒向前走,站在巷道一邊,準備先讓這瞎子過去。時棟明不是特別好心,只是間來他也喜歡賭幾手,不想被盲公杖打到而觸了霉頭。

那瞎子走過來,只見似乎年紀不大,一頭胡亂散開、剪得長短不勻的古怪髮式,眼目處蒙了一塊黑紗,寒夜中穿著及足的長寬袍,背後斜背著一個長狀大袋,看外形裝著的是個絃琴,大概是到四處酒館奏琴討賞的盲樂師,這種賣藝人時棟明在南京大城裡遇過不少。

「你先走。」當盲漢走到十幾步外時,時棟明出聲提示他。對方既比自己年輕,時棟明也不用敬稱了,只望這瞎子速速過去,好讓他繼續走回家。

那瞎子聽了卻不答話,只是微微點個頭。時棟明皺眉:怎麼這般無禮?難道盲之外還是個啞巴?但他也不欲與這可憐人計較。

然而瞎子卻停下步來。

時棟明等三人感覺不妥。那侍從舉起燈籠,照看那瞎子綁著黑紗布的臉。

「八卦門,時棟明?」

瞎子突然說話,那聲音中帶著一股陰森鬼氣。

黑夜寂靜的街道上突然聽到這句話,那侍從和張響感覺像被一隻冰涼的手撫摸耳朵般可怕。時棟明則馬上進入警戒的狀態,眼睛瞥向後面,確定弟子懷中大刀的所在。

一聽對方如此詢問,時棟明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那傳聞是真的。最初他聽武林同道說都不相信:最近三、四個月在南京城內,相繼有武人在晚上出外後就伏屍街道,所帶兵器都失蹤了。傳說城內街道有一神秘高手,專門攔途找武者「暗夜試劍」……

如今這個「傳說」正站在時棟明眼前。

時棟明深吸一口氣,充實丹田,然後以渾厚的聲線徐徐回答:「我是。」

瞎子再次點頭,然後解下眼前那條黑紗。

看見那「瞎子」的雙目,三人都屏息。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睛:一隻左眼球烏黑得分不清瞳仁;另一隻眼白赤紅,好像隨時要流下血淚來。

擁有這雙赤、黑妖異眼瞳的,正是武當殘存的「兵鴉道」劍士衛東琉。

衛東琉展示了面目後,不再壓抑內在的殺氣,盡情散發。時棟明這時才明白對方何以要穿這樣的大寬袍,原來是為了掩藏行走時那武人身姿,以免時棟明及早警惕。

可是衛東琉也並無施展突襲。時棟明明白,對方要的是正面決鬥,隱藏氣勢只是不想他逃走。

而時棟明不會逃。他好歹也是八卦門總館「內弟子」出身;何況之前傳說「暗夜試劍」被殺的南京武人,份量名氣都遠遠不及他。

「你要比試就來吧。」時棟明雙足已隱隱擺開八卦步準備姿態。「我會讓你知道,我跟你先前殺過那些人不一樣。」

衛東琉展露出滿意笑容,眼睛收緊盯著時棟明,同時雙手伸到腰後。

從那偽裝成琴袋的背包底下,衛東琉左右手反抽出一雙長劍來。那雙劍並非他從前所用的武當劍,左右更各不相同:左劍刃身狹長,泛著淡青光華,劍柄頭雕成一朵烏鐵蓮花,鑄工古雅;右劍則甚古怪,劍身如龍蛇般呈波浪彎曲,直至前尖一尺才回覆筆直,柄前沒有護手,黑色的劍柄以鮫魚皮包覆,樣式不似純中土刀劍。

——這雙奇劍,是他從前在其他城鎮「試劍」,在不同的敵人屍身上奪來的。

時棟明亦不怠慢,伸手握著張響遞來的刀柄,霜刃隨著清亮的聲音出鞘。

時棟明這柄大刀,份量雖不及本門長老尹英川那柄驚人,但也有四尺來長,寬闊的刃形霸氣十足。

提著燈籠的侍從走到主人身後,高舉照著衛東琉。這當然給了時棟明不小的優勢:衛東琉全身被那燈火照得清楚,相反在衛東琉那邊看過來,背光的時棟明卻只是一片黑影。

但衛東琉似乎毫不介意,舉劍擺起迎戰架式。

時棟明足腿內扣,腰胯下沉,大刀斜放在腰側,正準備施展八卦門名聞天下的「夜戰老八刀」。

他看著面前這殺氣充盈的奇特劍士,心裡疑問:到底是哪來的人?為什麼要干這種事情?

不過這些都已不要緊。時棟明知道,眼前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砍掉眼前的敵人,活到明天。

衛東琉擺著架式觀察時棟明。他其實在等待時棟明準備好——他自己既是攔路挑戰的一方,心裡的戰鬥準備比對方充分,而他不想佔這種優勢。直至看見時棟明的身姿已經完全投入戰鬥後,衛東琉展露笑容,邁步前進。

——那笑容裡,有一股瘋狂的喜悅。

時棟明密切注視直線衝來的衛東琉。他迎戰雙兵器的敵人經驗不少,深知用雙劍或雙刀者,大多都擁有精細技巧,要戰勝這樣的對手,不可與他巧斗,尤其自己用的是重型大刀,必然是以靜制動,窺見對方發動的一刻才出手,以質樸豪邁的刀招迎頭壓倒敵人。

然而到了七步之內,衛東琉的衝勢仍未改變,彷彿只是一心一意直線向時棟明撞來!

時棟明從未見過這樣的戰法。

已到五步內。雙方交戰的限界。

衛東琉卻未左右偏移半分。

這瞬間時棟明只有三個選擇:向後退;正面直擊;左側或右側任選一面出刀。

向後退絕不可行——氣勢位置一失,只會被前衝的敵人乘勢雙劍擊殺。

左或右方出刀,任選一邊,都有一半露出大破綻的危險。

於是時棟明急吐氣息,八卦步邁出,帶動腰身肩臂,大刀垂直從頭上斬落衛東琉所在!

刀刃將及衛東琉那叢亂發的剎那,他向左斜方大大踏出一步,身姿低矮如蛇,上身完全躲過頭上八卦大刀斬下的路線,同時雙劍以「武當行劍」之法,從詭異的角度斜斜疾刺,劍刃如電激射,左劍先刺入時棟明右腋窩,右手蛇形劍刃則沒入其右肋數寸!

——衛東琉是將對手的心理也計算在內:時棟明被迫著出招,心中必有些許猶疑考慮,影響刀招的勢道和速度,自己則抓緊這一刻後發先至。這戰法既直接也危險,是兩年前在「遇真宮」戰場上領悟得來的。

那大刀落下餘勢未減,本來仍會砍中衛東琉原地發力的右腿,但刺在時棟明腋窩上的古劍,卻令刀勢有所偏移,大刀僅僅砍在衛東琉右腳外半寸的石板地上,發出絕叫似的鳴響。

衛東琉雙劍迅速拔出,鮮血自時棟明傷口噴灑。衛東琉的臉被血花所染,竟因而露出比前更邪異的笑容。

——自從武當之戰裡大開殺戒後,他就迷上了這種刺激。

後面的侍從和張響正驚呆之時,衛東琉已然越過時棟明,帶著那笑容殺來。那侍從還沒來得及看對方一眼,身體和燈籠就一起落在地上;而張響僅僅把手搭上腰刀柄同時,喉嚨也被武當劍招刺穿。

衛東琉臉上帶著三個人的鮮血,回到時棟明跟前。時棟明仰躺著,嘴巴溢出血泡,暴瞪的眼睛藉著地上燃燒燈籠那最後一點火光,看著衛東琉奇怪的雙瞳。

衛東琉俯視他一會,喃喃說:

「武當派,天下無敵。」

蛇劍落下,結束了時棟明的生命。

燒燬的燈籠漸漸熄滅。衛東琉暗中摸索屍體,熟練地拿取各人身上錢袋,又把時棟明的大刀拿過,收入刀鞘內,準備藏於那琴袋裡。

正在整理琴袋和收回雙劍的同時,那麥子巷後頭又亮起另一盞燈籠的光芒來。

衛東琉沒有半絲緊張,只是再次提起左右雙劍站立。再多殺幾個路人,對他而言沒有什麼分別;就算殺不光事敗了,逃到另一個城鎮就好——這兩年他都是這樣流浪。

他看見從巷尾走出來的只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提著燈籠的,身材高得嚇人。衛東琉覺得這奇特的身形有點眼熟,但一時想不起來。

另一人則被燈火映出一身雪白衣袍,厚厚的似乎是某種毛皮所造,頭上也戴著同樣顏色材質的帽子。

二人腰間都帶著劍。

走到十七、八尺外時,兩人停了下來,跟衛東琉對視。這時衛東琉仔細看那白衣人的樣子。一雙垂著烏黑眼袋的渴睡眼睛最是惹人注目,但令衛東琉印象深刻的不僅是那眼睛,還有他臉上所流露一種強烈又特殊的慾望。

高個子伸前了燈籠,端詳著衛東琉的臉好一陣子,最後說:

「我認得你……是叫……衛東琉吧?」

衛東琉點點頭。「我也記起你來了,巫師兄。」

巫紀洪滿意一笑。他離開武當之日,衛東琉只有二十歲,入了武當山門四年。巫紀洪對這張臉仍有記憶,只因當時已經對這個師弟的天份頗看好,所以記住了他的名字。

衛東琉那雙怪眼,令巫紀洪格外留意。烏黑的一邊是因為與禁軍戰門所受的傷,至今都沒有復原;右眼的那種赤紅,巫紀洪卻看得出來,是濫服「雄勝酒」的後果。

——原來衛東琉在武當備戰時,就私下大量飲用「雄勝酒」催谷狀態,因而成癮,甚至為了將來可能要離開武當山而偷取了這物移教藥酒的藥方;這兩年逃亡間他都自行調製服用,但因材料不純也不齊全,服量更增,於是這眼睛血紅的徵狀比從前也更嚴重,幸好只是外表有異,並沒有絲毫影響視力。

衛東琉就用這雙怪眼仔細觀察面前二人。他從來不相信巧合;而兩人此刻又對地上屍體不屑一顧。他馬上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你們剛才一直在那邊看著我殺人吧?」

巫紀洪和商承羽相視一笑。等於承認了。

衛東琉舉劍指指巫紀洪的右手。那衣袖上染著血漬。

「那是誰的?」他問。手握雙劍的他半點沒有放鬆警戒。

「沒什麼……是一頭寧死也不肯說話的忠犬罷了。不過也多得他,我們才相見。」

衛東琉留意到,巫紀洪說的是「相見」,也就是他們本來並非來找他——或者說,不知道會找到的人是他。

巫紀洪看著仍放在地上的錢袋和大刀,笑了笑:「你這些日子就是靠這樣過活?那口刀你準備怎麼處理?」

「賣掉。」衛東琉冷冷回答:「拿去另一個沒人知道這傢伙的城鎮。」「為什麼只殺武人?」

「錦衣衛我也殺過好幾個。」衛東琉說:「不過沒錯,現在我專挑其他門派的武人來殺。你忘記了嗎?我是武當派的。『天下無敵,稱霸武林』。我不過在繼續做這件事:挑戰武者,殺死不屈服的敵人,證明自己的強大。」他詭異地笑了笑又說:「當然,也順道拿些錢花用。」

這時商承羽終於開口:「你知道我是誰嗎?」

「他既然是巫師兄,那你就必定是商副掌門吧?」

商承羽流露滿意的笑容:這小子不只是劍法好。

「你說你仍是武當弟子,那你要對付我這個武當叛徒嗎?」

「別當我傻瓜好嗎?」衛東琉說:「我再瘋都知道,自己絕不可能對抗你們連手。不過你想知道我就吿訴你吧:不會。我才不理會你是什麼叛徒。武當派都已經不在了;姚掌門和葉副掌門他們大概也不在了,還有什麼關係?」

商承羽無言,默默凝視衛東琉那奇異的雙眼。好一會後他才再次開口。「你說謊。我看得出來。你這般黑夜找人試劍,不是為了修練,也不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實力。你是為了殺人。因為你喜歡。」

被商承羽看穿自己心底深處的慾望,衛東琉第一次感到震撼。

——這個男人,難怪能夠成為姚掌門的敵人……

「巫師弟跟我,正在做一件很厲害的大事。」商承羽再說:「比武當派『稱霸武林』還要厲害一百倍、一千倍。要是你加入我們,你將有很多殺人的機會。而且不用像今日這樣偷偷摸摸的殺。不會有任何人能奈何你。你殺的人越多,還會越受人歌頌。你的名字甚至會寫在史書上。你答應嗎?」商承羽收緊眼睛,盯著衛東琉。

「在這世上,是要當羔羊還是猛虎,是你自己的選擇。」

衛東琉聽了這番話,仍是一臉冰冷,仍然用赤黑雙瞳瞧著商承羽的臉,似乎正在考慮他所說的話值不值得相信。

◇◇◇◇

當那兩個黑衣怪人到達麥子巷的殺人現場時,跟死者嚥氣才相隔了一刻時。

麥子巷裡已經聚著七、八個拿燈籠的人,其中包括發現屍體的打更,還有趕來的衙門差役。他們正在觀察那三具死屍,有人已經辨認出其中一人就是汪府護院、武林高手時棟明。他們正感愕然,突然看見有兩個陌生的黑衣怪人走過來,都吃了一驚。

「你們是什麼人?」差役裡的領班捕快用手中短杖指向兩人質問。可是當那兩條身影走到燈籠能夠照見的距離時,捕快語塞了,臉色也變得蒼白。其餘人亦一一噤聲。

那兩個怪人眼中似乎完全沒有這些平日威風八面的衙差,直走到人叢裡,眾人都慌忙躲避,彷彿這兩個是地獄上來的鬼差,身體稍稍接近就要沾上死亡的氣息。

他們到達時棟明的屍身前才停下來。

兩個怪人其中比較高瘦的半蹲下來,仔細撿視著時棟明的傷口。

眾人不住在打量這兩人。他們實在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極端的兩個男人並肩而立:一個身軀碩厚橫壯,一個高瘦矯捷;一個年輕,一個看來已五十來歲;一個相貌堂堂,剛毅的臉漲滿了生命的能量,一個蒼白瘦削的臉冷酷如鬼,眼睛之下刺著兩行邪門的符文;一個垂著一條長得不自然的古怪右臂,一個左邊手臂已失,令整個人看起來更像根竹竿。

他們相同的只有兩點:背上那個誰都看得出是什麼的長形布包;身上散發那濃得化不開的肅殺之氣。

在江湖打滾多年的差役捕快,心裡馬上就有了結論:這兩個怪人,碰不得。最好把他們當作看不見的幽靈。

葉辰淵與錫曉岩此時確實是旁若無人。換作平日,他們都會盡力隱藏形跡,但此際他們再也沒有這心思。

他們應殘存的「首蛇道」弟子通知趕來南京,尋找駐在這裡的「首蛇道」代表馮求。原因是馮求這陣子在南京發現了一個神秘高手的行跡,而且曾遠遠見過他出手。馮求憑那一眼就判斷,「極像武當劍法」。

然而這夜當他們到達約定地點時,發現的卻只有馮求嚼舌自盡的屍體。身上還有幾道被人拷問的刀劍傷痕。

葉辰淵和錫曉岩也顧不得其他,全速四處在附近搜尋。

——馮求發現的人,說不定是姚掌門;而正有敵人同時在找尋同一個人!

結果他們憑燈光找到這兇案現場,發覺已然太遲。

葉辰淵這時站直。錫曉岩以詢問的目光看著他。

「劍很快。」葉辰淵解釋他觀察傷口的結果:「也確像我們的劍法。但不是掌門——還有些距離」

錫曉岩聽了,不知道是該寬心還是失望。

這時他發現另一件事,向身旁地上指指。葉辰淵的鋭利細目看過去。是遺留在街巷一角的八卦大刀。

「他們說馮求提及過,這人每次『試劍』殺人後,都會把對方兵刃奪去。」錫曉岩說:「但這次沒有。」

也就是說,這個人身上出現了某種改變,因此再用不著這死人的兵器。他們想到最有可能發生的事:此人與殺死馮求的人有所接觸,然後被帶走——不管是自願還是被迫。

兩人看看三具屍體一陣子,知道在這裡再不會找到什麼新線索,便逕自離開,從頭到尾也未瞧過現場那些人一眼,彷彿他們從未存在;而差役也像忽然把這兩人看作隱形,沒人試圖將他們攔下來。

他們乘著黑夜,無聲走過好幾條街巷,錫曉岩才發問:「武當劍……馮求的說法,你相信嗎?」

葉辰淵不經意地隔著衣袖撫摸失去的左臂——這已成了他的習慣。

「我相信。『首蛇道』弟子的目光,不會輕易誤判的。更何況如此重大的情報?若沒有把握,不會說出來。」

錫曉岩點點頭。他猜想那殺人的會是哪一位同門?可惜來遲了一步,否則可能拉攏成為他們兩人的強援。

「真倒霉。」錫曉岩不禁說。「也許差點就多一個同伴。」

葉辰淵卻沒有顯示出可惜的表情,依然如冰般冷漠。

他心裡就只有一個念頭:尋找姚蓮舟。

兩年前的大戰,錫曉岩將重創的葉辰淵帶下武當山。在匿藏之地,葉辰淵跟傷患搏鬥了整整一個月,經歷險死還生的境地,才終於痊癒過來。但失去一臂的他也像失去半個靈魂,一直處於自我放棄的臥床狀態。

大約三個月後,殘存的「首蛇道」弟子找到了他們,接著越聚越多,連繫起來的武當殘餘達到十人。

錫曉岩在眾人間武力最強,順理成章當上了領袖。他們首要商議的就是下一步該幹什麼。

有人建議直接上京刺殺皇帝報復。這提議令席間不少人聽得血脈沸騰,錫曉岩覺得不妥,但又說不出是為什麼。

正在熱烈商討之間,葉辰淵卻突然離開了床,走出來在眾人面前說話。

「找姚掌門。」他冷冷說,那張臉比從前更像鬼魅,但也恢復了在武當山上那時的氣度:「他才是武當派的未來。沒有了他,就算再殺十個皇帝,也毫無意義。」

「我們怎麼知道姚掌門還沒死?」其中一個「首蛇道」弟子當時這樣問。

「朝廷的通緝名單上,仍然有姚掌門的名字吧?」插口的是錫曉岩「這就是他還未死的證據。」

他說完與葉辰淵對視。二人都諒解地點了點頭。

眾人雖也知道錫曉岩這個「證據」其實並無把握,但他們漸漸同意這個決定。

只因為到了這個地步,武當派的男兒最需要的並不是復仇,而是希望。

此刻與葉辰淵走在暗街上,錫曉岩心裡感到無比的失望。今夜不但折損了又一個武當的殘存弟子,尋索姚掌門的希望也再一次落空。

這種時候他不禁想起霍瑤花。想到從前自己也曾經和她這樣並肩走在夜街之中。

她此刻在哪裡?去了找荊裂嗎?荊裂打敗了雷九諦,就是靠她和虎玲蘭取得的「蛻解膏」嗎?……

荊裂那勝利的消息,對錫曉岩而言震撼無比。對方已經攀上了這樣一個武道高峰。而他自己的前途卻是一片迷茫。若是換作以前,錫曉岩定必又再不顧一切去找荊裂。

但如今已經不是從前。他負起了往日絕未想像過的巨大責任:武當派要透過他活下去。相比之下,霍瑤花、虎玲蘭、荊裂……這些人都不再重要。錫曉岩想,也許以後自己的生命再不會跟他們有任何糾葛。

跟隨著有如魅影的葉辰淵副掌門,錫曉岩忍受寒夜冷風,走在黑暗的南京街道上,心裡吿訴自己要把那些名字忘記。

——然而他不知道自己錯得多麼厲害。世上有種糾結緊纏的宿命,不會如此容易斬得斷的。不管你擁有多鋒利的刀劍。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53
卷十五 羊與虎 後記

本卷首章描述了正德皇帝朱厚照御駕親征關外、親手斬殺蒙古韃靼兵的情節。有的讀者乍看,或會覺得比前面幾卷神機營征伐武當派的段落還要荒誕,但偏偏這卻有實史根據,正德皇還京時自報「親斬虜首一級」,確記載在《明武宗實錄》之內。當然皇帝說的話不一定就是事實,但觀乎朱厚照生平行事,雖然荒唐輕浮,卻也有率真一面,他特意強調自己斬過一人,我相信他。

一個活在相對太平時代的大國皇帝,竟然不顧一切親身赴邊荒作戰,還走到最前線與敵人白刃交鋒,不免有點浪漫。最初把《武道狂之詩》的時代背景設定於此,其中一個原因正是被這位武宗毅皇帝的特質吸引,與我想要呈現的世界正好匹配。相比許多作品常描寫的暴君或明君,寫這位隨性的皇帝要更有趣一些,至少我不用負上判斷「好皇帝」的重責。用小說來做這種判斷實在太危險了,皇帝活在那種極端的環境,注定是一個複雜的人;而小說又實在太容易剪裁所要展示的東西。

但不管如何,小說始終仍是一個將現實簡化的過程,把感情和衝突推到令讀者最能深刻感受的地步。在我心目中,即使是武俠小說裡的打鬥,作用也不過如此:透過不同武功的型態去表現人物性格和人生觀,並且以一種最直接也最原始的戲劇衝突——生死決鬥——作為呈現的舞台。武俠這個類型所以能歷久不衰,我認為跟這個「直接」、「快意恩仇」的要素有很大關係。

說到歷史,我構思和寫作本卷之時,香港也正處於激變的歷史關口上。身為一個當代作家,似乎是行動者,但實際上又是個旁觀者,處於這洪流之中,心裡混雜著巨大的責任感與無力感;思前想後,最後發現自己最能貢獻的還是一支筆。

然而我並沒有著力把現實發生的事件放進這書裡。正如從前寫的《殺禪》,甚至跟現實更貼近的《香港關機》,我都無意對個別事件和立場做刻意的諷喻,又或者試圖預言些什麼。我相信寫小說應該追求雋永,而非一時的快意或洩憤。只要張開自己的耳目心靈,保持對世界的熱情,屬於這時代的精神,自然就會滲入你的作品裡。不管你寫的是多麼古老或遙遠的事情。

喬靖夫

二零一五年一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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