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武俠] 武道狂之詩 作者:喬靖夫 (連載中)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6-20 17:57:19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4 322158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53
卷十六 光與影 引言

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

——《孟子·公孫丑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53
卷十六 光與影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宏願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荊裂與青城派劍士燕橫矢志向武當復仇,更與愛劍少女童靜、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崆峒派前掌門練飛虹及少林武僧圓性結成同伴,號稱「破門六劍」,一起踏上武道修練與行俠江湖的旅程。

武當派被禁軍神機營消滅兩年後,殘存者四散逃生。侯英志與愛人殷小妍雙宿雙棲,並成為了黑道著名殺手「妖鋒」,又軟禁了受傷痴呆的姚蓮舟為自己的練劍工具;失去一臂的葉辰淵則與錫曉岩及其他武當殘部,四處搜尋姚掌門的下落。

副掌門商承羽逃出黑牢後得師弟「波龍術王」巫紀洪接引而投身南昌寧王府,又尋得武當同門劍士衛東琉為臂助,野心勃勃。

「破門六劍」流落廣西,與當地獞族人交好,借得一支勇悍狼兵,正準備前赴南昌,拯救被囚禁在王府中的霍瑤花……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54
卷十六 光與影 第一章 王道

「征南王謝志珊,已經十天十夜沒有好好睡過一覺。

他那雙平日銳光四射、所及處三千部眾無不敬畏的眼睛,此際卻疲乏得幾乎睜不開來,血絲滿佈。

但謝志珊不敢閉上眼。他咬著一柄短刀,另一把戰刀橫掛後腰,手足並用地攀爬在嶙峋山岩之間,儘量往更險要的深處走,同時眼睛不忘四顧,視線穿過煙霧籠罩的山林,眼神裡充滿了疑懼。

——彷彿任何時刻,就會有敵人在霧中現身。

伴在他身後的就只餘最後廿多人,除了幾個較勇猛的親衛之外,副將親信倶已在戰鬥中失散,生死不知。謝志珊沒有想要把他們任何一個找回來。此刻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逃出橫水。

十年前落草為寇,繼而據山稱王,赤手打出一片天下;屢次擊敗來征伐的大隊官軍,甚至曾經率眾攻打贛州、南康等城,震動朝廷……謝志珊霸業的最大資本,就是橫水這個地勢險奇的大本營。

然而沒想到,今天橫水卻成了他的囚籠。

——這一切,全因為那個人到來。

遠方銃炮聲又響起。謝志珊和部眾眺望過去,只見天空反映著火光。他們知道那是長河洞柵寨所在。看來連那最後的據點也已失陷了。

謝志珊看了一會,又瞧瞧身邊那群神色敗喪的部下,心裡強自振起精神,拿去口中短刀向他們呼喝。

「走下去!不要氣餒!只要逃過這一劫,到了桶岡,我們就能夠東山再起!」桶岡與橫水乃是這南安府兩大險地,那邊的寨主藍天鳳,當年與謝志珊幾乎同時起事,聲勢人馬亦相若,多年來一向互通聲氣,共同對抗官府;只要投得桶岡,在那邊重新招集失散的部眾,兩寨聯合與這支來犯的官軍再度決戰,必能反敗為勝——謝志珊如此深信。

——這也是他現在唯一的生路。

一想及此,謝志珊再度緊咬短刀,繼續在山岩間攀爬。

謝志珊乃是山輋蠻民(注)臉孔輪廓堅實深刻,身軀四肢猶如鋼條,雖然精神困頓,但攀山的身手依然矯健如猿猴。輋民自稱為「山客」,歷代久居險惡山水之間,刀耕火種及獵食為生,這山林對謝志珊而言就是家園。

註:即今日畬族。

部眾都在謝志珊激勵下跟著前進。回想起這些年快意恩仇,恣意劫掠姦淫,令方,圓百里官民聞風喪膽的快活日子,他們絕對不想就此放棄。

謝志珊攀山之際,心裡卻擋不住各種思緒襲來。尤其是這個月來節節戰敗的記憶。

他實在想不透,自己是從哪一天開始打輸這仗的。

今年初聽聞東面福建漳州賊寇被官軍火速剿滅的消息後,謝志珊已早有提防,命部眾修整柵寨防務,隨時準備迎敵,之後靠著在官府裡收買的內應,謝志珊又得知南贛巡撫準備與湖廣官軍會師,攻打靠近湖廣省界的桶岡,以十一月初為會合之期。謝志珊於是先給部眾休養,預備萬一桶岡藍天鳳被破後才迎戰。

不料南贛十路兵馬共萬人,突然就在十月初如鬼神般在橫水出現。

謝志珊與部眾繼而迎接的,就是不斷的混亂與挫敗:官軍不知如何竟有精銳預先攀越山崖,奪取制高之地,並佔據了寨匪預先布在山上的木石陷阱,全數發下,堵塞了出迎匪賊的大部分退路;然後深山處又持續發出炮聲火光,謝志珊與賊眾以為橫水主寨已被官軍偷襲攻陷,於是退卻往左溪的據地。

然後各巢穴又逐一被攻破,謝志珊只能不斷節節敗逃。最令他納悶的是:每次停留生一個巢穴據點,準備堅守頑抗時,官軍都能從柵寨的最弱點攻至,令他無險可守再潰敗。似乎自己旗下寨所的布設,全都早在敵人掌握之中。

而這支官軍來勢之猛,更遠非謝志珊過去曾多次對抗過、廢弛不堪一擊的地方官軍可比,即使在這險要難渡的山水間行軍,仍然堅毅銳利。

能夠在橫水稱王多年,謝志珊自非一般匪盜可比,他深深明白一個道理:一支軍隊的士卒如何,即可見出統領如何。

——這個姓王的,到底是什麼人物?

有一天,我要見到他。謝志珊這麼想。

——當我重整陣營,反過來迎頭擊敗他的時候。

謝志珊牢抓著尖銳的岩石,指頭都滲出血來,但他不覺痛楚。.強大的決心,淹過了一切苦痛。

終於攀過那堆亂岩,謝志珊與部眾到達一條彎狹的羊腸小道前。小徑兩側是有如牆壁的奇岩,異常隱秘,徑道長滿了及腰長草,顯然已多年沒有人走過。

盤據橫水多年的謝志珊曾大舉派遣部下仔細勘察山寨一帶,對所有地勢要道瞭如指掌,又命工匠在要緊處架設防柵屏障,將橫水築成他的一個迷宮王國。在橫水的眾多密道中,這條位於左溪的狹徑乃是謝志珊最後一條救命草,只要穿過它,大概再走一天半即可直抵桶岡的友寨前,相較追兵所走的其他山道短了一半日程。

小徑與山岩皆為濃霧圍繞,空氣濕潤得像要在鼻孔結出水珠來。四周甚是寧靜,並無異樣。

謝志珊取下齒間的短刀以左手反握,右手伸往腰後,緩緩而無聲地從革鞘抽出隨身多年的戰刀。那式樣簡拙的寬刃刀鋒滿是斑駁痕跡,刃口因這十天連番激戰已崩缺多處。

他舉刀在前,往狹道里踏進第一步。

部眾亦跟隨魚貫而入,直走進彎彎曲曲的小徑之內。

已抵小徑中段,四周仍無異動,眾人心下不禁略寬。

——生還了……

在戰場上,這往往是最危險的念頭。

因為就在他們這麼想的同一刻,小徑兩側的高岩上同時冒起數以百計的人影。射志珊的心瞬間如墮冰湖。

多霍然站立的人體,頓把霧氣驅散。謝志珊與廿來個部眾仰頭往上看,只見一張張拉滿的弓,銳利的箭簇從高往下瞄準著他們。

高岩上舉著一面軍旗,在那旗下站著一個極魁偉的身影。謝志珊憑直覺就知道那是對方的頭領。

那壯漢一身披褂戰甲沾滿泥污,好幾處都已破裂,甲片間隙之中塞著草葉,顯然已穿著它在山中衝鋒陷陣多日,越過無數險道與惡戰。其人大頭方臉,膚色黝黑,眉心處兀自有一道未乾透的血痕.,腮唇之間圍滿亂生的鬍鬚,左邊下巴處更被燒得焦黃了一小片。.壯漢虎背熊腰,但是站姿卻未予人笨重之感,提著結滿血痂的砍刀,那神態威猛得猶如廟宇門神。

此人乃是今次官軍十路會師的指揮之一、商贛吉安府知府伍文定。他率兵千名,這數天在橫水左溪奮勇衝殺,連破了謝志珊部下兩個賊巢;前天突破楊家山關寨之後絲毫未有停留,親自選帶四百精銳趕來包抄伏擊,果真成功等到賊首謝志珊自投羅網。

伍文定今年雖已四十二歲,但自幼愛習武藝弓馬的他,外表看來只像三十出頭。他跟謝志珊年紀相若,二人也是一副天賦的健軀,同樣經歷了多天血戰,但此刻相對,伍文定仍顯得精氣十足飽滿,似乎還能再戰個七天七夜;曾經稱王一方的謝志珊,卻像被抽光了的空殼一個。

伍文定一雙圓滾滾的眼目,居高凝視著謝志珊。他只要微微一揮手,岩頂上百箭齊飛,謝志珊等廿人死無退所。

謝志珊也仰視著伍文定。兩個素未謀面的敵人似在無言交流。

你自己選吧——伍文定的眼睛在如此說。

謝志珊知道不管如何選,其實毫無分別。可是他忽然想起剛才的念頭。

很想見一見那個人。

謝志珊心意已決。手中長短雙刀,摔落在小徑的長草之中。

◇◇◇◇

次日,橫水寨轅門前。

那營前空地的一邊,已然堆棧著成百上千的人頭,每五顆以頭髮結成一叢,以待軍官查驗點核。賊匪那一張張死臉神情淒慘,有的仍未閉目,似在眺看著這座曾經雄據的山寨。

半個月前仍是這山寨主人的謝志珊,赤著上身被反縛雙臂,從囚籠裡給帶出來,走過吸滿了血水的沙土地。

雖然已是待斃之身,這個曾經自稱「征南王」的男人,此刻仍然挺著身軀,走這最後一段路。

轅門前空地正中放著一把虎皮交椅,乃從山寨殿堂裡搬出來的,正是謝志珊昔日的「王座」。交椅仍然空著,但空地兩旁則站滿了眾多官軍將領。他們都想親眼看一看,這個曾令江西省東南陷於恐懼、惡名遠及鄰省湖廣、廣東等地的「賊王」,到底是何模樣。.

交纏的繩結之間,暴露了謝志珊那傷疤斑斑的身軀,似在訴說他的歷險傳奇。謝志珊被如此折辱並不以為意——他知道這是敗寇必然的下場。對方身為朝廷命官,不可能禮待叛變民變的賊首,否則難以震懾人心。

他一眼掃視圍觀者,只見其中一個沒有披掛的矮壯身影很熟悉,細看之下,竟然就是工匠張保。此人木工手藝心思巧妙,遠近聞名,謝志珊起事結寨之後不久就將他抓了上山,再誘以重金,由他建設橫水各處柵寨佈防。

——原來連這傢伙也給找出來招安了……難怪山寨的一切弱點和退路都給對方清楚知道……

——敗給這樣的對手,不枉。

謝志珊再看過去,又見到親手活擒他的伍文定。

伍文定此際已換過一身衣衫,沒有穿戴戰甲,只在腰間掛著一柄劍,但神容之威猛半點不輸昨天在戰場時。眉額處的傷口正以布帛包裹。

伍文定這副模樣,絕難令人想像他是進士出身。眾多文官之中,伍文定實是罕有的勇武奇才,年輕時即以武藝及無匹力氣聞名於荊州府鄉里間,更是當地武林名門松風劍派的精英弟子,成家之後始專注習文,廿九歲之年殿試高中第三甲同進士而入仕。

肖廷大抵也看上了伍文定的特殊資質,第一個授予他的官職就是在江蘇常州出任推主掌刑法,面對三教九流與市井無數狡惡之徒,不畏貪官權貴,鐵面無私,但亦因而得罪了侵吞民產的貴族,大太監劉瑾專權之時他被捕投下招獄,受盡百般折磨並革去官職;劉瑾伏誅之後伍文定獲復用,歷任多地官府都有剿平民亂的戰績,可說一路都是從生死血戰裡磨練出來,那剛毅氣質自非尋常知府官吏可比。

謝志珊看見伍文定,朝他微一點頭招呼。

伍文定見了略感愕然。但他平生嫉惡如仇,對這個數千人的匪首絕無半點欽佩之情,仍木然以冰冷的眼神注視他。

兩個士卒把謝志珊押到中央的交椅前,左右壓著他肩膊再踢擊他腿後彎,迫得他跪在當場。

這時一隊軍兵從寨內走出,為數三十多人,全都穿戴竹片或薄皮革造的輕便戰甲,帶的是刀斧一類短兵刃,下身打著綁腿穿著草鞋,個個步履矯健敏捷,數十人走起來幾近無聲。

這些戰士是南贛巡撫的精銳親兵,外表看來全都驃悍老練,但其實招集成軍才不到一年。

原來本地官府要征剿賊匪,都不容易動員衛所囤駐的正規官軍,一則因為朝廷對地方軍權管束甚嚴,二來就算動員了,其戰力和訓練都無法應付山區野戰,於是一向都得從偏遠地帶徵調蠻族狼兵作為主要戰力。然而如此調兵耗費時日和軍資甚大,又因言語習性不通難以指揮行動,無法清剿靈活狡猾的賊匪。於是本任巡撫一改往習,派兵備官從各府縣挑選驍勇之士組成民兵,按實際戰況需要而訓練,結果行軍能力及戰效遠勝從前。就像這隊精英,每個身手如猿,在山地戰場不避險要,攀崖附木,屢成制勝奇兵。自今年二、三月破福建漳州象湖山賊巢,到這一仗攻陷橫水,皆建下從後方山崖突襲的絕大奇功。

這支攀山戰士之首是個身材矮小的男人,臉上長著精悍的鷹勾鼻,背項斜斜掛了一柄長刀,不是誰人,正是山賊出身的撫州八卦門弟子孟七河。

跪著的謝志珊收緊了目光凝視過去。但他注視的並非孟七河,而是孟七河此刻貼身守護著的另一人。

——此人一身整齊的將領披掛,雖然裝甲並不華麗,但在這群穿戴像獵戶多於士兵的戰士之間,還是一眼就分辨得出來。

就是謝志珊寧可投降也要見一眼的人。

目睹此人容貌的一刻,謝志珊頗是訝異。雖則這人步姿端正挺直,但觀其身材骨架頗是痩削,蓄著長鬚的痩臉更是文質彬彬,要不是戴甲佩劍,根本就是一個鄉下教書先生的模樣。

——這……就是擊敗我的男人?

然而當此人漸近,謝志珊看得更仔細,開始改觀了。那戰盔之下的雙目,閃耀著非比尋常的智慧光芒。那副相貌並沒有一眼鎮服人的霸者威嚴,卻具有另一種莫以名狀、不可侵犯的氣勢,所帶來那股力量,遠遠大於霸者的武力。

謝志珊看著他時突然感覺到:自己從前自稱「王」,是多麼地可笑。

南贛巡撫王守仁走到那虎皮交椅跟前,緩緩解下腰間佩劍,坐到椅上,左手把劍如杖拄在一側。每一個動作都仔細端莊。

——王守仁這麼做並非刻意擺顯架勢,而是身為一軍之首,自己必得時刻為眾將士的模範。在戰勝後仍保持全副披掛,亦是同一用意。

孟七河等戰士分別拱衛在王巡撫的兩側。同時伍文定也從眾人中走出,身旁跟隨著一名身材與他幾乎同樣魁梧的劊子手,肩上擱著一柄斬首用的重刀。

王守仁與謝志珊在對視著。陽明先生打量這個為害南贛多年的賊首,只覺此人儀表堂堂,臨危仍氣度從容,心裡頗有點可惜。

謝志珊見識了王守仁其人,還有守在他身邊的將士,更明白自己並非敗於時運。

只是謝志珊永遠也不會知道,王守仁為了剿匪,這一年來背後還做過多少事情:調查和策反官府裡收受了匪賊賄賂的耳目,利用他們作反間之計;行「十家牌法」,嚴令百姓各戶自行巡視監察,令匪人無隱匿之所;故意發放虛假的出征日期,暗中提早發兵,使賊匪猝不及防.,出兵橫水之前,先招安了另一邊東南方廣東省界的龍川猁頭賊伙,免卻後顧之憂……再加上選練本地民兵,王守仁每一步籌劃和準備都極為慎重,將己方勝算提至最高,絕不寄望於僥倖。

而到了真正接戰時,王守仁的指揮戰術卻又詭奇莫測,不避險要以奇兵包抄,故佈疑陣令謝志珊以為主寨已破,追擊迅速徹底而絕不拖泥帶水,其決斷之果敢,令人稱奇。

伍文定比王守仁還要大兩歲,亦有掃蕩流匪的經驗,最初奉命來助戰時,也對王巡撫的帶兵能力半信半疑,直至開戰後方才心悅誠服。

——他不知道的是在自己上任吉安府知府之前,在他轄地內的廬陵縣,幾年前王守仁就已經打過極漂亮的「清蓮寺」之戰,只是當地百姓按照王大人的囑咐,對他參戰一事守口如瓶。

這時伍文定從懷中取出一紙,張開來開始宣讀謝志珊的種種極惡罪狀。

謝志珊恍如未聞,眼睛仍定定地凝視面前的王守仁。

直至伍文定讀畢,王守仁這才以雙手把劍拄在身前中央,略向前俯身問:「賊首謝志珊,你有何話說?」

「成王敗寇。我服了。」謝志珊淡然回答。「在這橫水寨稱王幾年,雖是短暫,總勝過庸碌奴役一生。能夠作自己的主人,我謝志珊無一絲後悔。」

王守仁盯著他不語。

這股霸王氣概,確是很容易令人動容。但王守仁未被感動半分,因為他深知這氣概的背後,存著多少燒殺搶掠的貪婪,多少姦淫擄劫的慾念。

——為一己之私而戰者,絕非什麼英雄豪傑。

而此刻眼前這巨寇,已再用不著什麼教化。一切已太遲。

王守仁沒再看他,朝伍文定揮一揮手。

「賊首謝某既已坦承一切罪行,今日就地處以極刑,轅門梟首。」

聽著王守仁冰冷的聲音,謝志珊仍一直看著王守仁,希望再次把對方的目光引過來。但王守仁並未再看他一眼,謝志珊期待的惺惺相惜情景,落空了。

他正要再說什麼,衛兵已將他的身體強壓得向前低俯。

刀斧手已站在他身邊。

◇◇◇◇

同日,王守仁遣人向桶岡賊首藍天鳳招撫,同時卻火速秘密派兵前赴。藍天鳳因無法決定是否接受招安,集合旗下頭目商議,疏於防備,伍文定等四路軍兵冒大雨突擊殺至,藍天鳳猝敗逃亡,官軍乘勢窮追奮擊,連破桶岡十三巢,藍天鳳被迫得在後山自盡。

王守仁自正月上任至十二月,連破漳州、橫水、桶岡三地亂賊,招安了猁頭賊首池仲容,困擾南贛及鄰近三省數十年的寇患,他花了不到一年就悉數平定,才幹之驚人,就連提拔他的兵部尚書王瓊也大感意外。

「沒有看錯人……」王瓊在京師接得捷報時不禁感嘆。

然而掃除流寇,並不是王瓊給王守仁的最大考驗;而王守仁也清楚,自己為了什麼給派來江西。

更大的風暴,正在那片天空積聚,誰也不知道是否對抗得了。

——即使是王陽明,也不知道。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55
卷十六 光與影 第二章 跟蹤·潛伏

在黑暗之中,那個白色的發光身影漸漸浮現了。

看見那遠方白影的輪廓,葉辰淵的眼目收緊,心跳加速起來。喉吞間有一股苦灑的味道。他吞一吞喉結,深深透了一口氣,右手四指在「離火劍」的柄上微微一放一收,確認指掌仍處在最靈敏的狀態。

白影朝著他接近,緩緩從一個虛影變成具有重量感覺的實體。白影垂在兩側的雙手向下延長——不,葉辰淵看見了,是對方手上出現了一雙劍。

葉辰淵無法看清這白影的容貌年紀,只能看出他穿著白色的衣袍。但他心裡非常清楚那是誰。

是他平生兩個最大對手的混合體。

終於到了戰鬥的距離。那白影停下步來,身體略略低沉,雙劍舉在胸口的高度,朝葉辰淵擺出無懈可擊的迎戰架式。

每次到了這種時刻,葉辰淵都興奮得在心裡吶喊。世上沒有比這更大的快感。武當劍魔葉辰淵,是為了這樣的對決而生。

然而迎接他的卻是巨大的沮喪。當他看著那白影而本能地擺出架式對抗時,就再次發覺一個殘酷的事實:他已經沒有了左手劍。永遠沒有。

對面的白影發出一聲嘆息。

葉辰淵聽見,憤怒徹底掩蓋了沮喪。

「住口。」葉辰淵切齒說:「把你的憐憫留給別人。我還能夠殺死你。」

「離火劍」泛著淡淡紅光的刃鋒舉起來,遙遙指向白影的眉心。

白影的臉孔一片模糊,唯有雙眼顯得清晰銳利,但卻不斷在葉辰淵面前變化,那眼模樣時而蒼老,時而壯盛。

葉辰淵當然知道為什麼:因為它們有時屬於何自聖,有時則是姚蓮舟的眼睛。

然而不管那是誰,葉辰淵也很清楚,即使自己雙臂健在,也沒有多少戰勝的把握。何況今天。

但他絕不因此而逃避。他已然決定要將這殘缺的生命燃盡。為此,他必要尋找戰鬥的法門。

其奧秘,就在於駕馭此刻這副身體。

葉辰淵吐納時全身肌肉如彈簧蓄勁。雙腿坐馬沉下,是「武當飛龍劍」的起手式。

白影看穿了,雙劍架式微變,準備迎接「飛龍劍」刺來。

葉辰淵卻未理會,意念一起,「借相」於飛翔的猛禽,身體自腿至腰身至背項一節接一節激發能量,人與劍朝前飛射而出!

——這飛身刺劍,不僅包含「武當飛龍劍」原理,也混入了青城派「雌雄龍虎劍」裡一式「穹蒼破」的要訣,還有峨嵋派大槍扎刺的發勁之法。

「離火劍|_尖端挾著破風之音,已及白影的咽喉!

白影早就預計了葉辰淵的劍路,左劍斜舉準確迎擋「飛龍劍」,同時右劍已準備緊接反攻,將要擊殺獨臂且人在半空無處可逃的葉辰淵!

葉辰淵心裡卻完全沒理會那致命的右劍,只專注於自己「離火劍」跟對方左劍交接的時刻。

——那短暫的剎那,是他唯一生存的機會。

劍刃接觸的一刻,葉辰淵手中劍刃卻發出一股震動。

不對。那並非震動,而是劃了一個圓弧軌跡。非常短促而微細,就像只是顫抖了一下。

但是在真正的劍豪眼中,那確實是個圓弧。

「太極劍.小亂環」。幅度小得無可再小,但那分毫的動作,卻是生死的判別:圓弧小小的卸勁,將在對手的防守裡製造一個微細的空隙.,而「飛龍劍」的刺勢,同時從那空隙直進,在對方能夠反擊之前,先一步透進其眼睛和腦袋。

這一劍之內,就將武當派「太極」的陰陽連貫合一,而葉辰淵更要在雙腿離地之下,那瞬間所要求的銳利與專注,無異於要用尖針刺穿空中飄飛的花瓣。

——但今天的葉辰淵要再與當世高手爭勝,只能賭在這樣的劍招上。

「離火劍」的動作似乎確把白影的左手劍卸偏了。可是同時葉辰淵感到強烈的暈眩。剎那間他失卻了對天地方位的感覺。飛行的身姿崩潰了。他有如折翼的飛鳥墮下。

急墮之際,一股極難受的噁心感覺襲上胸口。他不由自主地嘔吐。

那胃酸的氣味把他帶回現實。

葉辰淵坐在車廂的坐位裡,俯身向下繼續嘔吐。

坐在他對面的錫曉岩這時已拿來一個小木桶,放在下面為葉辰淵盛接。

葉辰淵其實一整天沒吃過東西,吐出的都只是苦水,很快就恢復過來。

錫曉岩又拿來一個裝著清水的竹筒,給葉辰淵漱洗。

「雨川,再經過水邊的話,停一下。」錫曉岩在車廂壁上敲了敲後說。

「是的。」馭車座那頭傳來答應。

錫曉岩把竹筒和木桶收好,看看葉辰淵。他很難斷定葉辰淵副掌門是否已沒事——自從武當山之戰斷臂以來,葉辰淵的臉就陰沉得像鬼,彷彿失去了往昔的魂魄,無法分辨出他身心狀態的轉變。

錫曉岩想打開一面窗戶透透氣,但被葉辰淵阻止了。

「還是不要被路人看見比較好。」他說。

葉、錫二人此際都是一身商賈打扮,兵器也都放在車廂一旁。辰淵雙目下的刺青塗著厚厚的白妝掩蓋,遠看不易察覺。雖說兩人氣質半點不似商家,但有偽裝總比沒有好。

馬車繼續前行。兩人沉默了一輪,錫曉岩最後還是忍不住問:「還是不行嗎?」

葉辰淵看著車廂內空虛處,緩緩搖了搖頭。

他自重傷康復之後,就馬上重拾武藝鍛鍊,其中首要的困難,是要重新適應失去了一邊臂膀的身體。這表面好像很簡單——只要用單手打鬥就行了——事實當然沒那般容易。沒有了左臂後,葉辰淵整個身體的平衡都改變了,就算最普通走一步路,腰身轉一轉,都跟從前的感覺有所差異,更莫說是要求微細協調與平衡的上乘武功了。

要適應殘軀,葉辰淵這個資深的劍豪又更比常人困難。數十年來他日夕都在磨練自已的身體感覺和敏銳的平衡力,早就入肉入骨,如今要重新調整改變,相比未受過鍛練的人還要辛苦。

這年多以來葉辰淵花了超乎想像的努力,加上錫曉岩悉心協助,才一步步重拾劍技。長著一邊長臂的錫曉岩,自小也是活在一副不平衡的身軀裡,他的指導對葉辰淵幫助不小,令他建立出一套新的身體操作之法。

然而當葉辰淵構想到那招揉合了「太極」的「武當飛龍劍」時,又再遇上一道大屛障:要在半空運用「太極」微細的「聽勁」,必須對於九位有極為精準的感應,以他這新生的平衡能力並不足以應付,於是在無法負荷時就產生暈眩的反應。他一再在實際中試練,或像剛才於想像裡演習,結果還是無法克服。

——會有天越過它嗎?還是永遠實現不了這一招?實在無法知道……

但是這座山,葉辰淵決心要攀上去。不管跌下來多少次。

這是他的人生。這是武當。

過了一段路,馬車漸漸慢下來了。外面再次傳來那把聲音。

「前面是河邊。」

馬車靜止後,錫曉岩揭開車廂的竹簾步下。他穿著的錦袍格外寬闊,掩飾了那碩壯的身材,而右邊的怪臂也被寬長的衣袖蓋著,只要垂著不動就不容易察覺異樣。

錫曉岩很不習慣這打扮,抬手整一整快掉下來的冠帽,仰頭看天。異常晴朗的冬日藍天,沒有半絲白雲,猛烈的陽光灑落在這片為樹林隱蔽的河彎上,淺灘濕潤的石頭像會發光。

跟隨著車子的兩匹馬也都停下來了。帶刀的騎士從鞍上躍下,朝錫曉岩略點了點頭,然後各自拉著馬往河邊喂水。

馬車前頭也有二人跳下來。左邊一個身材矮小臉皮黝黑的是車伕,手裡提著鞭子,一額都是汗珠,從腰帶間取來布巾抹拭,大大吁了口氣。

另一人比車伕要年輕,大概跟錫曉岩一樣年紀,身軀高瘦而步履輕快,垂在兩側的手掌異常寬大。他面容雖不如錫曉岩般剛毅,但也溢著一股野性之氣,左邊眼角受過傷,三條疤痕令眉毛看起來斷斷續續,眼皮也因傷疤而變形,只能半睜開來,看起來眼睛邊大邊小的。但他的樣子並沒因而令人感覺可笑,目中透射的銳氣半絲未減。

錫曉岩跟這男人互相點了點頭。

同時車子後面葉辰淵也出來了。他本能地伸手遮擋眼目——自從受傷休養了一段時日之後,他就很討厭陽光。

那男子看看葉辰淵,又瞧瞧錫曉岩的眼神,已明白停車的原因。他轉頭吩咐那車伕。

「老覃,去河邊打些水,清理一下車子裡。」

車伕老覃其實不必等那男子下令,已知道是什麼事情,早就手腳利落地從坐位底下拿出抹布祉打水用的皮囊。只因這樣的事情,已在旅途上發生了好多次。

「正好。」老覃提著物事說:「我也要給馬喂水。」說著就往河邊走過去。

錫曉岩再次看看四周,確定沒有其他人,這才舉起右臂轉動伸展了幾下,又在空中揮了幾拳。雖然被那袍袖阻礙,錫曉岩這條從肩至腕有四節的長臂,打起拳來還是輕輕鬆鬆就發出破風之音,連正在河邊那兩名騎士都聽見,不禁吃驚地看過來。

錫曉岩收起拳架,朝那男子問:「雨川,還有多久?我們走對路嗎?」

那男子眺視前進的方向說:「錯不了,錫師兄。一路上都有元昌留下的標記。這麼看,那姓顏的是要去臨江府城。大概還有兩天路程。」

這男子凌雨川,乃是「首蛇道」駐外弟子,武當覆滅之劫的少數倖存者之一。凌雨川本是武當派在安徽的耳目,特別是主責收集徽州八卦門的情報。他跟其他「首蛇道」駐外同門有些不同,除了輕功身法之外,格鬥武藝亦相當不俗,尤其擅長飛刀暗器,只因他一直以前輩樊宗為目標。凌雨川在外經歷了兩年磨煉,原本極有望被重召回武當山,晉陞為新一名「褐蛇」。

亦因為這特長,凌雨川才避過一劫。他在安徽並未如其他同門般像普通人隱伏,反而在當地江湖甚為活躍,很快成為薄有名氣的黑道打手。他此舉既是以日常鬥毆拚殺磨煉身手,也借助這道上的身份作掩飾——當然他在江湖上並非以真名行走,而是化名為「林阿水」。此外他在道上建立的關係和人手,亦大大幫助了蒐集情報與監視的工作。

正因如此,當朝廷錦衣衛按著姜寧二提供的名單,大舉誅殺「首蛇道」耳目時,凌雨川預先得知風聲,反過來幹掉了錦衣衛的殺手並且逃亡。

而當錫曉岩背著重創的葉辰淵逃出武當山時,凌雨川就是他們在山腳幸運遇上的第一個人…….

旅途上悶極的錫曉岩,俯身從地上撿起一顆小石頭,在手中漫不經意地撫摸拋換,同時問凌雨川:「師弟,你想那姓顏的去臨江幹什麼?真會跟我們有關係嗎?」凌雨川聳聳肩:「很難說。但是他帶著這麼多人,一定有事情。至於是什麼,我們很快會知道。」

錫曉岩點點頭。凌雨川雖是他後輩兼部下,但江湖經歷豐富,錫曉岩相信他的判斷。

他們一夥人此刻所以走在這條路上,為的就是追蹤一個「舊相識」:在西安府曾經策劃圍攻武當掌門姚蓮舟、前「鎮西鏢行」主人顏清桐。

原來當日葉辰淵與錫曉岩在南京城錯失了衛東琉之後,對於尋找掌門的下落茫無頭緒。後來錫曉岩想到那次與巫紀洪的對話,當中透露了寧王府與武當被滅關係密切,於是與葉辰淵及「首蛇道」殘餘同門轉移往南昌,打探王府的動靜,看看有否收穫。

就在南昌城內,他們卻發現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物,正是一直在逃的顏清桐,而且顯然正為寧王府辦事。

「此人無甚真材實學,但是在黑白二道及武林上人脈很廣。」凌雨川既是「首蛇道」探子,對顏清桐這個前心意門「內弟子」的背景亦略有所知。「寧王用他,必是在這些方面做事。」

錫曉岩又想到,當天巫紀洪提及過要接商承羽回寧王府;而假如姚掌門仍在生,世上最想要他性命的人,非這個前任副掌門、武當第一叛徒莫屬。

——商承羽若真在寧王府,說不定也會借助這姓顏的去打聽掌門下落……

於是凌雨川與同門暗中密切監視著顏清桐的舉動,直至三天前,發現顏清桐動身離開南昌,並且帶著大隊人馬,應該全都是寧王府的護衛。

——難道他真有什麼發現?

雖然有些渺茫,但這是錫曉岩等人此刻手上唯一的線索。錫曉岩跟葉辰淵商討後,決定出動跟蹤,由「首蛇道」弟子程元昌在前頭緊貼追蹤及留下標記,葉、錫、凌等人從後尾隨。

錫曉岩與凌雨川二人無言對視。他們彼此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什麼。這兩年來竭力尋找姚掌門下落,始終一無所獲,這次他們實在也不敢寄予厚望。

人往後看過去,只見葉副掌門已然走到一棵大樹下,在樹蔭底閉目打坐。兩人默默看著葉辰淵。副掌門那打坐姿態並不似入定的僧道,反倒令人感覺像沒有生命的死物。錫曉岩見了不禁露出淡淡的哀色。

——今天的葉副掌門,就像只剩下半個人一樣……

錫曉岩記起那夜在南京的暗街裡葉辰淵對他說的話:復興武當的希望,全系姚蓮舟一人之身。

葉辰淵說那話時,神情是如何地堅定不移。只有那樣的時刻,他那張如陰鬼的白臉,才再次展現從前的生命火焰。

可是已兩年了。錫曉岩有時會逃避去想,但他心裡很清楚,自己對尋找姚蓮舟的期望已是越漸黯淡。其他同伴的想法恐怕也一樣。

如今支撐著他們這些武當殘部的,也許就是葉辰淵的執念。

——假若副掌門有天不在,我們會變成怎樣?……我怎麼領著他們走下去?……錫曉岩的手裡發出一聲爆裂。他攤開來,掌心裡是裂成了兩半的石頭——剛才他一想到激動處,指掌不自覺發力把那小石頭握碎了。凌雨川從旁看見不禁呆住。

——錫師兄的功力真不是說笑……我們幸好還有他!

錫曉岩並未聽見凌雨川的心裡話,他只感到自己身為領袖的責任猶如千斤沉重。在武當山的時候,他從未想像過自己有天要肩起這樣的重責。

他把碎石丟棄,從掛在馬車旁的行囊裡掏出乾糧和水筒,走到葉辰淵跟前。

「副掌門,你整天沒吃過了。」錫曉岩把糧水遞給葉辰淵。「這樣下去對身體不好。」

葉辰淵搖頭推絕,只把竹筒接下來,拔開塞子呷了小小一口。

「待會我還要再『靜練』一次。吃進肚子的恐怕還是要吐出來,倒不如不吃。」

錫曉岩動容。這幾天旅途都是這樣:葉辰淵不願閒坐,堅持在車上作這種意象的鍛鍊。為此他每天只在入黑落腳後才吃唯一的一頓。

天性躁動的錫曉岩雖不擅長這種「靜練」功法,但從旁觀察也知道其心神負荷之巨,尤其葉辰淵這麼一次又一次挑戰失敗而陷入昏眩,身心的損耗不斷在累積。

「雨川說還有大概兩天的路。」

葉辰淵聽著只閉目微微點頭。錫曉岩只好走回馬車旁邊。

老覃早已回來,爬進了車廂裡清洗。錫曉岩見了有點不好意思,但老覃渾沒表露半點厭惡,只是默默工作。

——錫曉岩並不知道,這個老覃從前可是安慶城裡黑道上有名的打手兼賭徒,當地人若在此看見他當車伕,還做著洗車這種低三下四的工作,必然難以置信。

除了老覃之外,另外那兩名騎士亦是凌雨川在安徽時收納的部下,在他殺掉錦衣衛逃亡時仍然忠心跟隨,絕對值得信任,因此凌雨川一直帶在身邊幫助辦事。

——錫曉岩和葉辰淵當然並不真的需要這兩人保護,只是既然扮作坐得起馬車的商人,在旅途上沒有一、兩名護院實在不像樣。

凌雨川與錫曉岩在分吃著乾糧。凌雨川嚼著餅時,眼睛仍沒有離開遠處打坐的葉辰淵。

錫曉岩感覺他似乎有話要說,不禁盯著他。

「那天……」凌雨川果然開口:「在山腳遇上你們,真幸運。」

「要不是有你,副掌門他恐怕已經……」

「可是我差一點就不在那裡。」

錫曉岩聽見凌雨川這句話愣住了。

凌雨川繼續說:「有件事情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其實那時候我有猶疑過的——我說的是給朝廷追殺的時候,我想過是應該繼續當武當弟子?還是一走了之?……」

錫曉岩聽了很意外。

「在徽州的日子我有了一個女人,還生了個兒子.,那兩年在道上也混得很不錯,除了這些手下,還積累了不少錢。」

最後這個錫曉岩倒是知道——兩年來他們一群武當殘部的生活費、葉辰淵的醫藥、此刻他們的衣衫車馬……大部分都是凌雨川出資的。

「當時我雖然不確定朝廷狗爪們找上我的原因,但也想到必然跟武當有關,之後跟其他『首蛇道』同門失了聯繫,我就更確定了。可是我的心動搖了。我知道要是帶著錢跟家人跑去遠一點的地方,朝廷大概不會抓得到我……」

凌雨川說到這裡變得小聲。

「就因為我猶疑了,沒有早向武當報信……之後才聽到禁軍到了武當山的消息……」他說著哽嚥了。

「沒有分別的。」錫曉岩拍拍凌雨川的肩膀:「姚掌門就算早些知道,也不會有甚麼不同的決定啊。」

「可是我無法原諒自己。」凌雨川那雙一大一小的眼睛佈著血絲:「身為『首蛇道』,我竟然有這種想法……我馬上安排把家人送去廣東,帶著這幾個親信回頭趕去武當山。可是當我到達時已經……」

錫曉岩聽著,想起自己當日同樣私下武當,在最後關頭才趕回了「遇真宮」外的戰場,那時心裡同樣溢滿後悔與慚愧。

可是如今回想,也許自己正好在武當派最需要他的時候回來了;也許一切都是注定。

看著眼睛已經濕潤的凌雨川,錫曉岩再次用力搭著他肩頭。

「最後你不是也回來了嗎?這就是夠了。這就是真正的你。」

凌雨川聽見這話,好像被重新貫注了一股氣息,臉上愁色消退,凝視著錫曉岩那堅剛的臉。

「何況一切並沒有完結。還不遲。」

錫曉岩說著,遠眺前路的方向。

聽了凌雨川的自白,他明白這些同門有多需要他——而且需要的不止是他的刀。——我要為他們活下去。

錫曉岩又再想起在武當後山的時候,霍瑤花分手時說的最後一句話。

「不要死。」

——嗯。我守了承諾,活下來了。

——你呢?

這些日子,錫曉岩很少再想起霍瑤花那婀娜的身影。可是每次一想起就停不下來。

他知道自己不該去希冀那麼遙遠的事。於是他只把她放在心底深處,作為漫長而目標渺茫的旅途中一點溫暖安慰。

——而他不知道在南昌的時候,自己跟霍瑤花曾經只相隔著幾條街道的距離。

錫曉岩眼中燃著火焰。他強而有力的手掌在凌雨川的肩頭上又輕輕拍了兩下,嘴巴喃喃地再次重複說:

「還不遲。」

◇◇◇◇

那個壯健而樣子平凡的青年阿木,混在路上的人群之間,完全沒有人留意他。阿木閉著嘴沒有說話。他會說的話本來就不多。他凝視著這城郊官道上發生的一切。

從贛州府城門到這裡三里之外,連綿都是慶祝的人群。要是換作平日,阿木這麼一個生面的男子站在這道上,必然受人懷疑甚至查問——自從南贛巡撫嚴行「十家牌法」;責令當地百姓每十家組成一「牌」,記錄籍貫、姓名、年紀、相貌及行業,互相監察並刑罰連坐後,外人難以隱匿,杜絕了山賊的細作耳目。

可是如今南征橫水及桶岡的巡撫軍兵奏凱回歸,百姓紛紛出現夾道慶賀,實太人多混雜,平凡又安靜的阿木站在人叢裡,民眾見了他以為是哪個村鎮徵召來的民兵,士兵見了則以為他是當地村民,誰都不會起疑。

阿木緩緩步過道路,只見人馬紛亂,成百上千的百姓在道旁歌舞擊鼓慶祝,一見經過的兵隊就熱烈揮手招呼,又送上糧水慰問,並接手運送隊中的傷兵。贛州城裡更已是張燈結綵。

南贛一地為匪患纏繞多年,官府歷來多次征討都鎩羽而還;巡撫王守仁才上任一年,竟一舉就將最大兩座賊寨擊破,斬殺惡貫滿盈的匪首,民眾驚喜莫名,自發大舉慶賀。

當地百姓簡直將王守仁視同神人,有人更在道旁搭建柵帳,欲樹立生祠供奉他。王守仁得知後急忙傳書贛州的下屬勸止。

阿木在道路上好幾次暗中接近那些率先回歸的兵隊,偷聽他們與百姓對話。那些民兵將士一再說王大人將在後天回到贛州城。阿木確知無誤,這才悄悄從人群裡退出。

阿木走到一片無人樹林裡。林間並沒有路徑,但是天生頭腦有缺陷的阿木,記憶力卻格外強,很快就摸索到之前收藏著東西的地方。

他撥開一堆乾草和枯葉,露出藏在裡面的一個竹籠、一副長形布包和一個小包獄

阿木提起竹籠,察看裡面裝著的兩隻信鴿,確定它們都安好,也就打開竹籠,把它們放出來。.

兩隻信鴿自林木間振翅高飛,很快就變成北方天空兩個小小的灰點。

它們都飛向同一目的地。用上兩隻鴿子,是為了預防其中一頭出意外.,兩隻的腳上都不綁書信,以免被人截下偷看--------鴿子本身就是信息。

這些都是蔡慶的安排。非得如此謹慎不可:這次「買賣」的目標,非同尋常。

——行弒朝廷三品大官,其罪株連同族。

蔡慶很清楚:要是有什麼閃失,他們首先要擔心的並不是朝廷。可是當天看著顏清桐帶來的那堆黃金時,蔡慶並沒有拒絕。

——要是以這宗大買賣作為與「妖鋒」的告別,那可真不枉此生。

蔡慶知道身為一個接頭人,有這樣的虛榮是非常不稱職的事,然而他能夠幹上這一行,生涯裡也不是從來沒有冒過險。

——值得的。

收下訂金後,蔡慶在拚命想怎樣說服侯英志接下這個工作。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當他告訴候英志目標是什麼人之後,侯英志沒有眨一眨眼就答應。

——這傢伙難道真的是……所以要向朝廷報復嗎?……

阿木做事非常仔細,把信鴿放掉後,馬上將鴿籠踩破,仔細地弄成碎片,再將之埋進泥土中。

他撿起餘下那包袱跟裝著一長一短兩柄「工具」的長布包,走出樹林的外圍。

這裡有座矮矮的小山丘,頂上立著一棵孤樹,多年前已因雷擊而枯死,就像老天爺插在山丘上一根巨大的樹枝標記。這兒正好可遠眺兩里之外的贛州城。

阿木把長布包斜斜擱在枯樹邊,然後挑了一塊石頭,將之滾到樹根旁坐在上面。安坐後他放鬆吁了一口氣,將那包袱放在併攏的大腿上打開來,拿起裡面的乾糧和水吃喝。.

阿木就這樣等在枯樹底下。他沒有跟自己說半句話。他知道將要等許久。但是不要緊,這是他的專長。對阿木來說,這樣等待一天、五天、十天……都沒有分別。他不會覺得苦悶或發狂。

「世上每個人都有他的用處。」蔡慶從前就這麼告訴過阿木。阿木不是完全明白這句話。但他那個時候聽了他點點頭。

只要是蔡慶說的話就是對的;只要是蔡慶吩咐的事情他就去做。

這是阿木人生裡最大的快樂。

◇◇◇◇

牢房裡雖然又臭又擠,但深處一角卻離奇地空出了一塊來,那角落處只坐著三個人。

其餘十幾名囚徒,各都貼著欄柵或牆壁擠成幾堆,儘量與那三人隔得遠遠。

在陰暗的囚牢中,隱隱可見那三人的古怪衣飾,褲子繡著彩色的異族圖騰,頭上頂著厚厚的一圏織巾。

那許多囚犯本就不是善類,當中有搶劫勒索的強徒,還有兩個是本地九江城裡的幫會中人。然而他們統統都知道,角落裡這三個人不該招惹。

只因他們都聽說過西南獞人狼兵的事蹟。這些蠻族山兵經常奉朝廷徵召到鄰省協助剿匪,包括這江西省內,其勇悍名聲遠近皆聞。人們都知道即連指揮狼兵的地方官府,往往也無法控制他們,常有官軍與其發生衝突,打起架來即使數量懸殊,佔多數的漢人士兵總被打得落荒而逃。

——聞說狼兵在戰場上若殺紅了眼,時常不分敵我地砍斬;還有人傳說狼兵會喝敵兵死屍的鮮血壯膽……

坐在角落地上閉目休息的儂昆,此時睜開眼來,掃視一下面前的同囚。那些人見了慌忙都把目光移開。儂昆微微一笑又再閉眼。

他跟身邊兩個同伴已在這九江衙門的囚牢裡住了兩天。但他們不在乎。牢房雖然髒了點,晚上這石建的囚室也頗冷,但三人沒有皺一皺眉。相比他們生活的山區,這囚牢不算什麼。每天不用動手就有飯吃,也不必看天色。

——更何況他們知道自己為了什麼要進來。

不久外頭傳來開鎖與腳步聲。這並非派飯的時辰。囚徒心裡想,大概又有新人要加入。

可是他們錯了。走到欄柵外頭的,只有張牢頭及三個獄卒。

張牢頭掩著鼻子,往牢房深處指一指。

一名獄卒馬上上前打開門鎖,另一人用手中棍棒朝最裡面的儂昆三人一指。

「你們三個!出來!」

——來了。

儂昆想著,嘴角又展露一抹微笑,與左右兩個族人站起來,那動作矯捷得有如貓豹,半點沒受囚禁影響。其他犯人見了,更把身體緊貼牆壁。

就像真的跟野狼同處一室。

◇◇◇◇

從囚牢一直到離了九江城衙門,沒有任何人跟他們說過半句話。獄卒默默把扣押的物事歸還他們——甚至包括他們的獞族獵刀。離開前,張牢頭不發一言把一張紙塞到儂昆手裡。

儂昆打開來,是一幅簡單的街道指示圖,標示處寫著「荷香樓」這名字。

儂昆出了衙門,也懶得看那地圖,在街上隨手抓著一個攤販,把紙塞給他。

攤販看了看。他識字不多,但再看那街道圖標記,他想起那三個是什麼字來。

「啊,是『荷香樓』……」

儂昆推推那攤販,攤販瞧著儂昆凶光四射的眼睛,又看看他腰上的獵刀,心裡發毛,馬上呼叫鄰人替他看著貨攤,惶恐地上前為儂昆三人帶路。

◇◇◇◇

那「荷香樓」在九江城南眾多飯館中可謂數一數二,就在商行林立的潯陽江畔埠頭附近,在這正午時分更是繁忙,偌大的兩層樓看來都已客滿。

儂昆三人到了飯館門前才把那帶路的攤販放回去。同時已有一個等在門外的男子上前接應。

「這邊請。」那男子恭恭敬敬地領著三人走向樓旁的小巷,繞到了後門的廚房。儂昆明白,這是因為他們三個獞人若從正門進入實在太過顯眼,因此也不以為然,默默隨著那人走。

廚房裡幹活的人完全沒有看他們四個人一眼,就像他們隱了身一樣。儂昆當然知道這是因為廚子們都認識那個帶路男子,而且知道不要多管閒事。

那男子領著他們登上廚房側一條狹小的樓梯,再穿過閣樓的幽暗走廊,在一個房間門前停下來。

「請。」男子將房門推開,往儂昆他們招招手。

儂昆連想也沒想,亦未有先探頭看一眼,就帶著兩個同伴走進房間裡,好像一切早就約定似的。

那房間不大卻很寧靜雅緻,中間一張大圓桌,早已擺滿了各式菜餚果品與酒壺。桌子對面首座坐著一個中年文士,正是寧王府智囊李君元,旁邊則是個一臉凶悍的漢子,是王府護衛軍將領、匪盜出身的馮十七。房間各角落還有幾個帶著刀的衛士。儂昆見了卻沒有朝李君元打招呼,與同伴逕自坐了下來,馬上狼吞虎嚥地吃喝。李君元見了不禁皺眉,而且想起從前的不快記憶:幾年前也是在這九江城裡,他試圖招荊裂等人進王府效命時,那初遇的情景幾乎一模一樣。每想到「破門六劍」,李君元心裡總有點發寒,也就舉杯呷一口酒驅除那陰影。

獞族狼兵桀傲難馴,李君元早就聽說過,加上這三人在牢獄中被囚禁了兩天,看見一桌美食醇酒,急不及待也是自然。.

儂昆左邊的同族,伸手抓起桌子中間一隻雞撕成兩半,自己吃著一邊,另一邊遞給了儂昆。另一邊的狼兵則自顧自在喝酒。

李君元看著,忍不住微笑說:「你們倒吃得很放心。」

儂昆停下手來,把嘴巴裡的雞腿拿出,左右瞧瞧房間四周的刀手,若無其事地聳了聳肩頭:「我們三個要是走不出這房間,外頭的同族也絕不會給你們走出九江城。」

李君元聽了眼睛二売。其實不用儂昆說,他在九江城的線眼早就告知他,這伙遠來的獞人為數不少——他才不會為了僅僅三個狼兵就從南昌過來。

「你們總共有多少人?」李君元試探問。

儂昆冷哼了一聲不肯回答。這個反應李君元也都預料了。

「別以為在下有什麼企圖。」李君元的笑容不變:「只是這樣的酒食,你們也想跟同族分享吧?你們很久沒有吃過這麼好的東西吧?」

「我們在戰場上早就習慣了,只要吃飽就好。」儂昆嚼著雞腿說。

「可是吃好一點也不壞吧?」李君元再次試探。「你們離鄉別井,不也是為了這樣嗎?說起來在下倒很好奇,怎麼一夥獞人,又不是受官府徵召,會遠遠走到這裡來?」

儂昆瞧著李君元,心裡似乎考慮了一會,表情才有些軟化。

「我們在家鄉找不到活,就出來做生意,帶著土產出來賣,再辦一批貨回去。」

儂昆喝著茶說:「三年前我們也幹過一次,賺到不少.,可是這次……買貨時,銀兩被騙光了。連回家的盤纏都沒有了。」

「所以就去闖門搶劫嗎?……」馮十七笑著說。

儂昆右邊的狼兵摔去酒杯,一拳擂在桌上,震得杯盤都彈跳起來。

「你敢再笑,我一拳就把那排牙齒打掉!」他以夾著異族口音的漢話說:「我們是為了給同族吃飽才幹那事的!都是你們,漢人全是那麼狡猾!」

四周的衛士緊張地把手搭在刀柄上。馮十七臉上也現出暴怒之色。

李君元站起來,伸手止住眾人。

「抱歉,是他不對。為了吃一頓飽飯,沒有什麼可笑的。」李君元神情誠懇地說。他接著把目光再次投向顯然是首領的儂昆。「你們,到底有多少人?」

儂昆又默想了一陣,最後說:「七十個。」

李君元心頭暗喜。這數目乍看沒什麼,但只要稍熟知軍旅之事的人都知道,這西南蠻族狼兵比對朝廷一般官軍,戰力一能抵十,而且剛毅堅強,士氣少有崩潰,又能日夜久戰,且在惡劣山水之間行軍亦如履平地。如能夠吸納這樣一支健軍入府,在王爺眼中實是不小的功勞.,更重要的是,將來更可借助濃昆他們招集來更多狼兵。

——只要多了這支兵,跟商承羽抗衡就更增加了籌碼……

「你知道我們是什麼人嗎?」李君元問。

儂昆看看桌上那些豪華的杯盤,又打量李君元身上的衣飾,徐徐說:「我只知道:你們是有錢人。而且很想找我們辦事。」

「你知道是辦什麼事嗎?」

儂昆一副覺得對方明知故問的表情。

「應該不會是做生意吧?」

李君元再次笑了。他最初擔心這蠻族的頭領不是太聰明。他不喜歡指揮笨蛋。「為我們辦事的話,我保證,你們帶回家鄉的錢,足夠全族人吃飽許多年。」

◇◇◇◇

越郎帶著八個狼兵,正在九江城外西面四里的荒郊上疾行。

他們九人一個個咬著那木造的符牌項繩,露出警戒的神色,成一字隊陣前行。十八條腿的腳步並非奔跑,但又不比常人奔跑慢了多少。這是他們族裡相傳的長途狩獵步行法,能夠持久橫越很遠的距離。

越郎的樣子跟其餘八個年輕的狼兵似乎沒什麼分別,但其實他身體每個關節都在對他詛咒。越郎忍受著,臉上沒有露出半絲痛苦的跡象。身為狼兵首領,他絕不可以給部下看出弱點。

這時他又回想起「六匹虎」裡的那個白髮身影。當得知練飛虹原來比自己還要大十幾歲時,越郎很是訝異。此後每一次想起飛虹先生,越郎就會感到體內的鬥志上升了一點,痛楚也下降了一點。此刻也是一樣。

不久將要踏入第五十個春秋的越郎,心裡想這次很可能是自己人生的最後一戰。以前他沒想過這一戰會是這麼打:為了救一個女人。但他並不因此有任何抱怨。能夠以此償還「六匹虎」的恩情,這絕對值得。此戰之後他也打算把指揮權交給年輕的儂昆。他感到非常滿足。

越郎估計,儂昆等三人領前了他們大約一里多的距離,此刻應該已經與「六匹虎」會合。越郎等九人的任務,是確保沒有人從九江城一路跟蹤儂昆。結果並無跟蹤者——越郎對此非常肯定,因為沒有人能在這郊野逃得過獞人獵手的眼睛。

確知寧王府的人並未跟蹤後,越郎帶領八人加快腳步,直線朝會合地點回去。他們離開曠野進入一片樹林,憑著記憶和直覺穿越樹木間。當再次走出林木時,眼前是一座小山崗,有片岩石從山壁突出來,形成底下一片天然的蔭地。那陰影中密密麻麻聚著數十人。

率先在林外迎接越郎他們的卻是獵犬阿來。它站在一塊石上平視這九個人,雖然因為認得越郎等的氣味而並未發出吠叫,但眼神仍是帶著警戒。

「真是條好獵犬。」越郎微笑著想上前摸摸阿來的頭,但想想決定還是別冒這個險。

眾狼兵都已聚著等待,其中包括儂昆他們三人。他們正分吃著儂昆從「荷香樓」帶回來的大堆酒食。

儂昆上前,跟首領越郎擁抱了一下。

「你好臭。」越郎說時捏著鼻子。

「牢房那種鬼地方,沒辦法。」儂昆抓下自己的頭巾,在頸項上擦來擦去。

越郎仰起頭,眺望上方那片傘蓋似的岩石。剛才一出了樹林,他已察覺上面有個人影。此刻走得更近,才分辨出那是誰。

荊裂站在那岩石的最前端,兩足跨開擺出一個像猛獸的姿勢,身體多處肌肉關節正以最大幅度扭旋伸展著。他赤著滿是刺青的上身,任那山中的冬風吹拂他皮膚,但是全身血脈運行的他半點不感到冷。他一直綁了多年的那串串小辮子已然解開,散出一頭像被雷電殛過、蓬鬆鬈曲的長發,輕逸在風裡起伏飄揚。

他正在練習的是少林派「易筋經」勢式。自從因為療傷而獲得圓性授予這至寶後,荊裂日夕練習至今,只覺對身體柔韌和耐力等都裨益甚大。

鍛鍊「易筋經」也令荊裂的感官格外敏銳。他感受到下方的注視,看見越郎已然回來,於是馬上收起姿式,抓來放在一旁石上的上衣,往山壁走過去。

越郎看著荊裂沿著山岩左右跳躍,飛快而下,這樣的身手即使在獞人之間亦罕見,心裡不禁佩服。

此時虎玲蘭、圓性和練飛虹也從狼兵之間走出來,向越郎打了招呼。他們三個也都已作獞族衣飾打扮,虎玲蘭穿著男服,並用泥灰塗在臉上掩飾容顏。

「辛苦了。」虎玲蘭向越郎道謝。雖然遮蓋了美貌,但那好聽的聲音仍令越郎心中一動,點頭不語。

「他那算什麼?我們三個要坐牢才最辛苦啊。」儂昆也忍不住在虎玲蘭面前爭功。對於這群獞族男人來說,能跟這位東瀛美女同行,是今趟遠走異鄉最大的安慰。

荊裂一邊穿衣一邊走過來,衣襟仍是開著。每次看見他心胸那頭老虎刺青,虎玲蘭總是忍不住甜絲絲的微笑。

越郎與荊裂互相點頭致意,不必多說什麼。

「好,人都齊了,可以說了。」旁邊的圓性期待得磨拳擦掌,瞧著儂昆。另一邊的練飛虹也是焦急地抓著白鬚。

「荊兄沒有猜錯。」儂昆說:「果然是那個姓李的來找我們。」

「破門六劍」四人同時在心裡叫好。

他們與六十幾名獞族狼兵此來江西拯救霍瑤花,首要就是想怎樣攻入門禁森然的寧王府。荊裂早在借兵之前就已經思考過:既然寧王府如此積極招兵買馬,那麼最好的方法,當然就是以勇悍的狼兵引誘對方,令其自行打開門戶。

荊裂考率了,假如狼兵自己送到南昌王府門前,那就過於著急,可能引起對方懷疑,因此他故意繞了半圏,才回頭南下南昌以北的九江。經過上次被李君元招募,荊裂知道九江也是王府勢力之內,線眼耳目不少,大群獞人入城,自會引起王府注意;他再派儂昆故意作案並失手被擒,也就更減王府中人的懷疑,深信他們果是一群走投無路的亡命之徒。

結果出面招募狼兵的正正又是李君元,證明荊裂一切估算都準確。

「已經約定了。七日之後,他們在王府裡設宴招待我們。」儂昆說著,從腰間拿出來一個布包,裡面是沉甸甸的銀子。「這是期間資助我們的『心意』。那傢伙出手果真闊綽。」

「太好了。」荊裂笑著說。「再過兩天他們還不出現的話,我們可要進城去劫牢了。」

——正因九江是李君元勢力內,為怕被認出來,「破門六劍」並沒隨狼兵入城。眾狼兵聽了荊裂的話都笑起來。事情進展順利,但這也意味著他們六十幾人即將要深入虎穴。狼兵們卻全無半絲緊張,反而像在期待一戰。

「不要太輕鬆。」越郎感受到這氣氛後厲聲說,令眾人沒有再笑。「敵人不是等閒。我們進去,他們必然眼也不眨地盯著。要好好想怎麼行事。」荊裂聽了,朝越郎點點頭。

「只有七天……」練飛虹說:「那看來我們等不及阿靜和燕橫了。」旅途中童靜這「徒兒」一直不在身邊,早已令練飛虹焦慮不安。

他們和燕橫童靜原本約定在王守仁大人之處會合。然而荊裂他們到達贛州衙門時,王大人正巧帶兵南下剿賊,錯過了相遇的時機。

王守仁為了對付匪賊,在州縣厲行監察刑法,荊裂等在當地人眼中甚是可疑;「破門六劍」仍是欽犯,亦無法表明身份,著對方向王大人通傳。荊裂恐怕節外生枝,甚至因而走漏風聲到南昌,因此決定不等兩個同伴就先走,臨行前只托衙門的人留個口訊給王大人:

「廬陵故人,此行正赴是非之地。」

之後燕橫童靜若透過王大人得知此訊,即知道他們先行一步去了南昌。

這時荊裂考慮了一會,搖了搖頭。

「要是在南昌拖延,對方可能生起疑心……不能等他倆了。」

他掃視一眼眾人又說:「越郎大哥沒說錯,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準備。特別是寧王府裡有兩個非常厲害的傢伙,先要把他們排除。」

「破門六劍」其他三人一聽,自然知道荊裂說的是波龍術王巫紀洪,還有那個「武當副掌門」。

眾狼兵並不知道這二人,可是從「六匹虎」的神色,就想像到這些敵人有多可泊。

荊裂此時瞧著練飛虹:「先生,為了這個,你要多留在九江三天,先辦一件事情,才再去南昌找我們。」

「有事情幹就最好啦!」練飛虹像孩子般笑起來:「我最討厭等待。」

「對。我也是。」荊裂說著捏了捏拳頭。

一想到波龍術王,荊裂心裡其實好想跟他再會一會,看看今天進步了並完全康復的自己,跟那魔頭相比如何。

——然後,還有個比他更厲害的傢伙……

可是荊裂知道。必要壓抑這股慾望。至少,不是這一次。他看著虎玲蘭。虎玲蘭一眼明白他心裡在想什麼。

她的心其實比荊裂更灼熱。她自覺欠霍瑤花的比他欠的更多——你多等幾天。我們已經到門口了。

虎玲蘭心裡默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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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六 光與影 第三章 刺客·劍客

贛州城。巡撫官邸之內某個房間。

這是格外漆黑的晚上。沒有一絲月光從窗格投進來。完全無法猜度房間的深度。內裡寧靜似無人。

遠處走廊有人挑燈巡邏經過。微細的燭光透進,僅僅勾勒出房裡一個打坐的人影。

那深色衣服的人靜止得像一塊石頭。呼吸綿長而輕緩得無聲。光芒裡隱隱可見他一張緊閉的嘴巴,令人猜想他在漆黑中的表情剛毅而專注。

猶如伏臥在黑暗中的一頭老虎。

燈籠的光繼續緩緩掠過。窗格的影子投在那人身上。

他的手輕輕從腹前伸出,按在一件橫放腿上的長物一端。

劍柄。

燈籠被走廊外頭的人帶遠。房間裡的微光又漸漸消失。

那人影,連同危險的氣息,再次隱在黑暗中。

◇◇◇◇

王守仁一行離開那鹽商的府邸時已然夜深。天上只有一彎朔月,街道里暗得很,弟子黃璇走在最前挑著一盞燈籠,孟七河及兩名民兵則護在陽明先生身旁。在陽明先生的眾多舊有門生中,只有兩人這幾年一直跟隨在先生身邊,年輕的黃璇是其中一個。其他曾在廬陵作戰的弟子皆學有所成,各自回了本籍為功名努力。黃璇父母早亡,並未被催促成家,但畢竟已二十出頭,這些年跟著王守仁辦事學習也頗成績,王守仁打算過了年就促他自立。

——何況這幾年我在江西還不知道會遇上什麼事情……這孩子別留在這裡比較好……

王守仁只覺身心倶疲,嗅到自己口鼻間的一陣酒氣。他回到贛州後,已經是連續第二晚赴當地豪商的慶功宴。王守仁最初上任南贛巡撫之時,為了籌募練兵剿匪的軍費,又不想令平民百姓百上加斤,於是向這些富商打主意,向他們施壓之餘也曉以大義,說明如若清剿了匪賊,對他們將來長遠生意百利無害。如今仗打贏了,眾豪商都興奮不已,爭相設宴要慰勞王大人及眾將領。王守仁欠了他們的人情,也不好推托。

——當然王守仁不是真的怕他們不悅。只是他預想,一天當這南贛巡撫,將來還有用兵之時,跟這些豪商維持關係非常重要。

一想及此,王守仁眉頭緊皺,不期然輕輕撫摸鬍鬚沉思。南昌寧王府的不安分,朝中上下皆知,只是寧王大灑金錢賄賂,收買了王座旁的寵臣錢寧,又籠絡朝廷中不少重臣,令皇帝至今亦未得知。王守仁聽說就連首輔楊廷和都在寧王賄賂之列,雖未確定是否真事,但即是事實,王守仁也不會覺得半點驚訝。

貪婪令原本聰明的人也變得愚蠢。畢生都在考究人心的王陽明,又怎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寧王的圖謀到底多大,王守仁早就與本省的上司、江西巡撫孫遂私下談過——兩人都是兵部尚書王喬安妮排來江西的,自然互相信任。兩人雖不明說,但知道未來的危機非同小可..,可是對方是朱姓皇族後人,當今皇叔,他一天未有動作,二人也無可奈何……

這就是王守仁上任即急於剿匪的一大原因。為民除害固然是重大理由,但他同時也是考慮到日後可能出現的亂局,先翦除後方禍患,並且順道在省內多練民兵,以備緊急之需。

而早時出兵福建漳州時,王守仁更藉著要統合各省兵馬的名義,向王瓊取得了提督軍務的旗牌。有此旗牌在手,將來要是江西生變,又多了一件重要的物事……

「先生,沒事吧?」走在他身邊的孟七河問。王守仁因為憂心國事,步履變得遲滯冗重,孟七河見了以為王大人身體不適,故有此一問。

「沒什麼……」王守仁提振一下精神,搖了搖頭。他藉著燈籠光芒,看一看孟七河的樣子。這個曾經誤入歧途的漢子,今日儀表與往昔判若兩人,從前那頭鳥巢似的亂髮梳理整齊,臉上的野性的氣息亦被穩重的感覺代替了。因為肩負保護王大人的責任,他今夜在宴會中一滴酒也沒沾。

赴宴期間孟七河不方便帶他的八卦門大刀,只佩了一柄普通腰刀,走路時左手一直輕輕按在刀柄上。畢竟王大人連剿了數股匪盜,江湖上仇家眾多,在這暗街上不得不小心。

這一年的剿匪戰鬥中,孟七河所率領的野戰山兵功勛最是卓著,不避艱險繞過窮山惡水包圍敵後,屢建致勝奇功。王守仁已經打算,藉這功勞舉薦孟七河當武官。「我正在想著猁頭那邊的事情……」王守仁又說。

孟七河聽了冷笑:「我從前也是當山賊的,這姓池的,我一看就知道他不安分。」

王守仁聽了,對孟七河露出欣賞的笑容,只因他心裡所想也是一樣。先前為了攻打橫水、桶岡時避免後方之患,王守仁將廣東省界猁頭的第三股賊匪、由池仲容率領的勢力招安了。但王守仁看得出,池仲容是個狡猾之輩,投降官府只是為了避免首當其衝,他日一旦局面有變,必然會再叛。其實王守仁從桶岡凱旋回歸贛州的途中,心裡已在盤算如何翦除池仲容收復猁頭。

除此之外,王守仁也是滿腹計畫,包括上疏朝廷,在先前剿滅了匪盜的地方添設縣治。他想的是,在這些省界要沖,一天不建立完善吏治,平靖地方人心,將來還是再有盜賊冒起,剿之不絕。破心中之賊,方為根本。

王守仁在街道上的步履回覆輕快。一想到還有這許多事情等著自己做,他並不感覺困擾焦慮,反倒是心裡燃起了熊熊火焰。大丈夫該當迎難而上,他等了這許多年才有機會一展抱負與才學,更無退縮逃避的理由。

五人走著,門口掛了燈籠的巡撫衙門已在前頭。

黃璇帶點孩子氣地回頭笑說:「終於回來啦。剛才真的累死了。我寧可聽先生講課。」

在衙門巡撫邸旁有座園圃,王守仁到任後每晚都在其中向門生講學或一起練習弓箭,從不懈惰。

「那是說我講學也很難聽嗎?」王守仁笑著反問。可其實回來了,他自己心裡也鬆了一口氣。

眾人魚貫進入了衙門。

◇◇◇◇

「必殺此人。」

黑夜裡的侯英志,心中反覆冒起這個念頭。

過去每一次「工作」,侯英志都從未有如此強烈的情緒。每次都只是淡然地行事,對於誅殺的目標人物也毫無感覺——他心裡認為,在自己答應接下「工作」那一刻,這些人已經死了。他只不過將之變成事實而已。

可是這次卻很不一樣。

是因為目標太重要而緊張嗎?侯英志並不覺得緊張。雖然沒有行走過江湖,侯英志仍很明白,收取平日五倍的酬金,刺殺一個這樣的人物,要是失敗了將可能有極壞的後果。但他從來沒有想過會失敗。

蔡慶早就探查過,此人手下軍士雖眾多,除了一個是八卦門支系弟子出身之外,其餘不足為患.,而他們也挑了一個最佳的時機:官軍剛凱旋而歸,人多繁雜,容易混入城街;眾將士出征而還,大都身心倶疲,警備低下,而且多已急不及待回家團聚……

八卦門支系弟子?侯英志心裡冷笑。

目標的相貌圖像,侯英志已牢牢記憶在心.,而此時刻他更已潛伏在對方的官邸之內。他想不到有什麼失敗的理由。

他在黑暗裡凝神,檢視自身。血氣與呼息通暢無礙。每一寸肌肉都高度協調。他正處在無懈可擊的狀態。」

「這人,死定了。」

那思緒又再湧上來。

侯英志不識什麼「陽明先生」。他只知對方乃是三品大官,聽說還很有才幹。他知道這些就夠了。能夠砍掉朝廷一片羽翼,發洩武當派滅亡之恨,侯英志求之不得;刺此大人物,他的劍也顯得更有價值——這就是當日為何他一口就答應蔡慶接下這買賣。

——可是我的心今夜為何會這樣?…….....

因為蔡慶沒有隨同來贛州城,只派了阿木接應嗎?侯英志心裡確有一絲納悶,但這種小事,仍不足以令他不安。

他的手指在「工具」的柄上微微握緊再放鬆,像要再一次確認其大小和重量,令,它更充分化為自己的身體的延長。

——而在那延長處的終端,就是死亡。

侯英志渴望,那釋放死亡的一刻快點到來。

他漸漸知道自己為何如此焦躁。那是一股莫名的預感:今夜會很特別。他無法分辨那預感告知他的是危險還是興奮。

侯英志是一個非常相信直覺的人:少年時拜入青城派是受直覺驅使,感到自己要靠劍出人頭地;青城派覆滅後轉投武當也是憑直覺的本能。此後他在領悟「雌雄龍虎劍譜」之時,在「遇真宮」大戰裡隨著葉辰淵衝殺;最後決定把姚蓮舟救走……無一不如是。結果也證實他每次都對。

而如今被這不安的預感困惑,侯英志的心有點動搖。

——難道要走到這裡才退嗎?

於是心裡又響起另一把聲音。

「沒事的。你不是那麼容易死掉的人。幹下去。就看看這預感揭開來到底是甚麼。」

「必殺此人。」

侯英志重新穩住了心神,並且收斂了殺氣,靜靜在黑暗中等待。

◇◇◇◇

進了衙門後面的府邸,兩名護衛先行告退,孟七河與黃璇則繼續陪著王守仁回去寢室。

三人走到一個小花園旁的廊道間。天空雖是漆黑,但氣息甚是清朗,王守仁深深睥一口,只覺酒氣散去不少。

「這麼好的天氣,浪費了。」他向黃璇說:「召集同門,明夜過來射圃。很久沒有好好講一課。」

黃璇聽了露出期待的神色,點頭答應。孟七河貼身隨王大人辦事,深知他主理巡撫要務,日理萬機,晚上竟仍有精力熱誠教導弟子,心中對王大人更加佩服。

此時另一盞燈籠從後出現。孟七河警覺地回頭一看,辨出來是王大人另一個門生劉晟——他們在當日廬陵之戰時就認識,自然一眼認出。

「先生!你果然回來了。」劉晟急步上前作個揖,臉上滿是喜色。

黃璇見了覺得奇怪:「你急什麼?先生已經累了。」

劉晟其實比黃璇還大兩歲,白了這同學一眼,也不管他,繼續向王守仁說:「本來我也想該等明早才稟報,但實在忍不住了!先生今天傍晚才剛出門赴宴之後,有故人找上門來,弟子私下已作了主意把他們留著。你猜他們——」

正當三人都被劉晟的說話吸引時,他們頭上的簷瓦,發出一記破裂聲。

曾在撫州八卦門苦修、實戰經驗極豐富的孟七河,剎那之間就察覺。身材矮小的他,轉身異常迅速靈巧,盡展八卦門步法的精要,一閃轉同時就護在王守仁身前,右手搭著腰間刀柄,迎向上方——

然而那記瓦片碎裂的聲響,只是虛假的警號。

一個黑影自廊道簷邊急促竄下,並以一根柱子為遮掩,無聲著地的一刻才再從柱後衝出,那人影手臂一振,原本遮著手中兵器上的黑巾飄飛而去,映照燈籠光芒的銀色劍刃,如蛇取向孟七河心胸!

孟七河右足往後弧形踏退,上身後仰,盡最大的努力將自己與那劍尖的距離拉得最遠,同時運用那轉體踏步之力,把腰刀拔出鞘,刀背貼著自己的胸腹升起來,迎擋毒辣的劍鋒!

金屬的鏗鏘交鳴。

◇◇◇◇

那鳴音,在巡撫官邸裡迴蕩。

所有的人都聽到了。然而那一瞬間,沒有人能立時確定這鳴響的意義。除了兩個人。

在官邸另一頭的兩個相連客房,房內各自發出有人警覺而急激移動的聲音。兩條人影各自奪門而出。

◇◇◇◇

侯英志自從逃離武當山,成為殺手「妖鋒」之後,每次拿起劍做買賣,從來沒有半個敵人能接下他第一劍。

這是第一次。

孟七河的刀雖然在最短距離,僅僅用刀背擋住了侯英志這一招「星追月」,但侯英志的劍尖在刺擊被格住後順勢拉割,仍在孟七河右胸劃下一道半分深的血口!

然而孟七河渾無所覺。因為這時刻,他並不是為自己而戰鬥。

——而是為了保護比自己更重要的人。

他左前臂抵著刀背,沉身屈膝發力,刀鋒自下向上垂直撩割,直取侯英志那伸出的握劍手臂,這招正是八卦門「夜戰老八刀」裡的第八式「兌澤回波逆反刀」!

這樣平庸的對手,第一招突擊竟然未能誅殺,侯英志雖感意外,但當然沒有影響他的反應,一感受到孟七河刀鋒自下而來的反擊,他已然撤劍收手避開。

孟七河這年來為助王守仁練兵及剿匪,努力鍛鍊從前所學,尤其是步足之法,比當日仍是山賊時精進了不少。此際他拼上了全力,雙腿馬上變式前衝,帶引刀鋒緊接刺出,再取侯英志胸腹之間。

孟七河中了一劍,連招進擊竟仍如此之快,又出侯英志意料之外。只是這記刺刀只求搶快出招,勁道並不貫注,侯英志再度輕易閃身避開。

孟七河刺殺時那前衝的右腳足尖向內扣,當中其實暗藏後著,利用足腿扭曲而將力量儲蓄在胯、膝、踝三個關節之內,此刻再一起放開,身體反向左邊猛轉,那刺出的刀鋒不必拉回,就變成橫向砍斬,是「夜戰老八刀」中的「巽風割草轉環刀」,刀刃拖割向侯英志腰側!

孟七河彷彿不必換氣似地拚死搶攻,只因他從侯英志刺出的第一劍就判斷到,自己跟刺客的實力有好一段差距。他心裡想的並不是勝利,而是王守仁的安危。擊敗對方既不可能,他唯一可作的事,是將這交戰拖延至最長,給時間讓府邸裡更多人趕來——即使那些人更不是這刺客的對手,但由他們阻擋,已是王大人活命的唯一機會。

哪管只是一點點。

接連被孟七河成功搶攻,侯英志憤怒了。

他從黑色頭巾和臉巾之間露出的雙眼,殺意大盛。同時左手捲著的另一片黑布也滑落,露出那形貌簡拙的短劍。

侯英志右手長劍斜下格擋著腰刀,左手短劍則直線擊出,攻襲孟七河咽喉!

孟七河藉著兵刃碰撞的反彈力回刀抵禦,左手搭在右腕上,意圖以雙手之力加上長刀的份量,將侯英志的短劍擊去。

可是一碰之下,孟七河感到侯英志這柄寬刃短劍上的力量超乎他預料,震盪中腰刀幾乎脫手!

——這樣的長短雙劍似乎有點熟悉。孟七河卻一時記不起曾在哪裡遇過……在孟七河眼中,一身黑衣與蒙面的侯英志,那形體好像突然散發出一股不似人類的邪惡之氣。

然後,銀光盛放。青城派「圓梭雙劍」。

孟七河左右勉力揮刀招架,卻無從跟上那氣勢與速度。身上添加一道接一道的血口。

血花灑到他身後的王守仁臉上。

第十二次中劍後,孟七河已如血人。但他仍能握刀站立——這等懸殊的交鋒中,他竟能夠避過要害中劍,實是奇蹟。

侯英志收劍調息。他看著眼前這個身材比自己矮小的對手,那副隨時就要崩倒的身姿。孟七河一邊大腿中劍甚深,已經無從發力,只靠單足站嗜;右臂抬不起來,卻仍以左手未受創的四根指頭握著刀柄。

他的身體不能自控地顫抖,不是害怕,而是因失血而感覺寒冷。

但他仍堅持站在刺客與王守仁之間。

—次回想起從前落草為寇的歲月,孟七河就感到羞愧。那時的自己只是個死人。是人令他再次活過來的。他甘心就在這裡歸還。

「等等。」

後面傳來王守仁的聲音。剛才二人雙劍一刀的連環交鋒只不過是幾次呼吸間的事情,提著燈籠的黃璇和劉晟仍然呆在當堂。直至此刻,王守仁才有機會作出反應。

聽見王守仁這句「等等」,侯英志笑了。每一個他劍下的目標都是一樣,有機會總要為自己的性命乞求。豪商、幫會老大、賭坊主人……以至這樣的朝廷大官,毫無例外。

——而我的劍也不會給他例外。

可是王守仁接著說的話,卻令侯英志愕然。

「七河,夠了。你退去一旁休息吧。」

孟七河咧著染紅的牙齒:「我這命,是王大人的。」

王守仁沒再說什麼,上前一把抓著孟七河衣服後領,將他往旁拉倒。孟七河在這狀況下,連王守仁也無從抵抗,單足一失了平衡,整個人就倒在走廊角落,腰刀脫手著地。

「先生丨」黃璇焦急欲上前助拳。

王守仁發出一記深沉的暴喝,將黃璇和劉晟鎮在原地。連侯英志也有點驚訝——王守仁那麼瘦削的身軀,難以想像竟發出這有如霹靂般的怒鳴。

「你們的命都不是我的。」王守仁瞬間又回覆冷靜,徐徐地說:「是你們自己的。」

他說完,眼睛直視侯英志,沒再說一句話。

侯英志看著王守仁。他從沒有遇過這樣的人——也不是,武當派的同門就很像他。可是又有點不一樣。

侯英志不禁凝視王守仁的眼睛。在顫震的燈籠光芒反映下,那雙眼澄澈而堅定。沒有一絲對死亡臨頭恐懼之色。甚至沒有半點慾望。

那裡,有一種強大,正是侯英志一直渴望的。

侯英志心裡那把聲音又響起了,呼喚他的殺意。

——將這事情結束吧。

視線沒有離開王守仁的眼睛,右手把長劍再次舉起。

他竟感覺,舉劍時手臂像有一股微微的阻力。

當然不是真有任何實質的力量或東西在阻礙他。他知道那是什麼。

是這個人的氣度,令他心裡猶疑。

——難道這就是我整晚預感的事情嗎?……

王守仁那凜然不可侵犯的正氣,令侯英志感覺身體每個毛孔都閉起來。那股無形的壓力,實是他前所未遇:不是何自聖那種不動如山的氣勢;或是葉辰淵死亡化身般的森冷;又或姚蓮舟睥睨世間的超然……

這個人,就像整片天。

——而你要怎樣殺死「天」?

可是在侯英志的人生裡,每當心頭猶疑的時候,就是他感覺有危機的時候。

那把聲音再次催促他。

——下手。他只是個人。

——世上沒有任何人的價值,比自己更高。

——要活下去。

外型粗糙簡拙的長劍,緩緩升起。

王守仁神色泰然。

心中雖有未竟之志,還有對蒼生的顧念,然而陽明先生明白,人生命中的一切,不是都能掌握。

——無愧天地,足矣。

侯英志的眼神回覆了「妖鋒」的狀態。面巾底下,他的牙齒磨得發響。

然而就在貫勁發劍之前的瞬間,侯英志感受到右側捲來一股極大的危險。

他側首觀看。

那突然在陰暗廊道一端出現的身影,本來還有丈許距離,卻猛地騰空飛起,朝侯英志高速接近,剎那已在面前!

金黃色的劍光,在黑夜裡綻放。

侯英志露出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

這樣的飛身劍姿,這樣罡氣充盈的劍象,侯英志從前親眼見過。

四年前。青城山。「玄門舍」武場。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55
卷十六 光與影 第四章 龍虎

那個晴朗的正午,猛烈的太陽,把山頭的一切曬得像在發光。

美麗而嬌弱的宋梨,臉上仍有先前未乾的淚痕——不久之前,她才親眼看著兄長宋德海的手臂被打得骨折肉裂。此刻的她臉頰通紅,櫻唇半啟著在微微喘息,好像快要隨時昏倒。

她看著沙土教習場上那一白一黑兩條身影的比試。還有翻滾的光暈。未受訓練也沒有武學天分的宋梨,眼睛無從捕捉那四柄劍的半招半式。在她眼中那些只是眩目奪魄的死亡之光。她心裡只希望這一切盡快結束;青城山的生活馬上回覆從前那模樣……

因此,她仍是要看。她要知道結果。

宋梨幾乎站不住腳,因此雙手緊緊抓住身邊的侯英志臂胳。緊得指甲隔著衣服陷進他的皮肉了。

然而侯英志毫無所覺,彷彿已渾忘宋梨的存在。他目不轉睛地凝視場上的身影和劍光。劍士的直覺告訴他:這是一生難得目睹一次的景象,必要全神將一切牢記下來。每一毫秒的回憶,都將是他人生往後重要的資產。

站在侯英志身旁另一邊的燕小六也在全神觀看,身體正不自覺隨著場上的動態而微微搖晃。侯英志不必看他一眼,也知道他心裡想的跟自己一樣。

侯英志在這種時刻,甚至忘記了關心師門的安危。好像一切都只是一場表演。

這時教習場上那兩條身影轉換了方位。黑衣披髮、雙手提著青、紅兩劍的那方背對著侯英志.,穿白袍拿長短雙刃的則剛好正對他。

白衣者突然撤劍,往後跳退了一大步,與黑衣者拉遠了一段距離。

所有人——包括那黑衣者——都在屏息等待,那白衣者會做些什麼。

然後,那白衣就飛起來了。

散發金黃光華的長劍,隨著那飛身之勢,挾帶著一種猶如神話猛獸的氣息,從高擊向黑衣者。

那意象,剎那間刻印在侯英志的心靈裡,永不磨滅。他感動得顫抖。

——我一定要得到這個。

他心裡立誓

這黑夜裡再現的金色劍芒,彷彿比那個晴朗正午的陽光還要亮。

◇◇◇◇

但是最令侯英志驚愕的,並不是這劍光,而是刺出這劍那人的氣勢與姿態。

「雌雄龍虎劍·穹蒼破」

這絕招,侯英志也從那得之不易的「雌雄龍虎劍譜」中學過,並在武當山上與葉辰淵研練過無數次。

然而他或葉辰淵卻都從未將「穹蒼破」打成這個模樣。

——這般像師父何自聖!

從高擊下的劍光,猶如雷電。

侯英志彷彿無思無想,就把長短雙劍迎向那金劍,自左至右斜斜劃了個圓弧,正是武當派「太極劍」的「小亂環」!

就跟那天葉辰淵接下何自聖「穹蒼破」的招術一樣。

——侯英志並沒有真正學過「太極」(他本身性情並不適合),但是在武當山經常與葉辰淵對練之下,不知不覺就把些許「太極劍」的卸勁之法及劍意吸收入自身的劍術中.,由於這些年他已經在腦海中反覆回憶過葉、何之戰的細節無數次,此刻被這招極酷似何自聖出手的「穹蒼破」攻擊,不自覺就用出了當天葉辰淵的招術去抵抗侯英志並無「太極」的功力,這「小亂環」只有移動的軌跡與角度,但卻沒有那「蠅蟲不能落·一羽不能加」的巧妙懂勁卸勁,變成了以雙劍的弧形硬接!

雖然做不到葉辰淵那樣的「引進落空」技巧,侯英志也不管了,咬著牙將臂力貫注於雙劍上,硬是要把敵人的長劍壓落到地上,好製造空隙反擊。

三柄劍夾纏在一起向下降,磨擦出一叢燦爛的火花。

對方「穹蒼破」去勢已盡,從半空落下來,右前足才一著地,身體突然就作出一股短促而強烈的抖動,那柄金黃刃身的長劍上生出一股勁力,把侯英志的雙劍震開!這一變化令侯英志黑巾底下的臉蒼白得像墮進冰湖中。只因對方這一招響應,亦與那天的何自聖對抗武當「小亂環」一樣。

「雌雄龍虎劍·抖鱗」。

而這個世上,能夠與侯英志一起將那場劍豪決鬥如此接近地重演的,就只有一個

——為什麼?為什麼今夜你會在這裡?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發出「抖鱗」震去侯英志之後,燕橫撤回「龍棘」後退一步,重新調整姿勢,左手的短劍「虎辟」戒備在前,架式穩重卻蓄勢待發,猶如正在觀察獵物的猛虎。

同時另一個輕巧的身影亦從走廊那頭奔至,手中提著一柄前端幼細的奇特長劍。那人一躍就護在王守仁的身前,正是童靜。她左手斜斜舉在臉前,掌心間還反握著一柄細小的飛劍。

他們二人,正是剛才劉晟口中的「故人」。

——原來今天傍晚王守仁出門後不久,燕橫和童靜就到了贛州衙門來。幸好曾經在廬陵並肩作戰的劉晟正留守在先生的府邸,一見二人甚是高興;劉晟也知道他們「破門六劍」至今仍然是欽犯之身,於是匆匆將兩人帶入府內的客房留宿,以免為外人看見。

意想不到的是:正正就在今夜,陽明先生因此得了救星。

——還是,這根本是燕橫與侯英志奇特的緣份?……

燈籠的光芒下,侯英志看見燕橫久違的臉。相比當年那個在青城山上的十七歲少年劍士,今日燕橫的面容猶如被打磨過般堅剛,上面留有好幾道舊傷疤,正是這幾年從生死夾縫中走過來的證據;唯有那雙亮如星月的眼睛,依舊閃耀著昔日純真誠摯的光芒,未有因為見識過江湖險惡、人心叵測而蒙上半點灰塵。

而這眼神,正是令侯英志最憤怒的。

舜間,就在燕橫眼前,這個黑衣刺客突然彷彿全身鼓起了無形的氣流。

燕橫雖對敵無數,但這樣的凜烈殺氣仍是僅見。

那兩柄像工具似的簡樸長短雙劍,頓時像有了生命。侯英志從齒間發出嘶聲,搶先朝燕橫進擊!

在他認出我的眼睛之前!

侯英志斜向跨出,用的是「武當行劍」的蛇形步,手裡長劍擊刺而出的方式,卻是青城派「雌雄龍虎劍」的「覆浪」,出手時掌心手指一側向外,刃尖半挑半刺,從下而上的軌跡介乎弧線和直線之間,甚是詭奇!

燕橫見這奇招殺來他咽喉,眉頭不禁一揚。他以「虎辟」的寬刃招架,身軀亦同時左轉成一線閃避,人劍動作渾成一體!

燕橫見了對手這招所以意外,只因他感覺那很像青城派的劍法……

——他的觀察甚準確。燕橫沒有「雌雄龍虎劍譜」,未學習或見識過「覆浪」這一招;但同樣的揮劍方式,其實在青城派入門的第二套劍法「瀧渦劍」裡就有,只是出劍的姿勢更大幅度,身體的扭動更多,因為「瀧渦劍法」主要目的在於整合劍士的身體協調和發勁,那一式作用是活動好些平時少用的筋肌.,而到了「雌雄龍虎劍」就將之變化成真正的殺招,運用時肢體發勁的扭動微細得多,以達精準命中的功效。

侯英志用「武當行劍」使出「覆浪」。除了增加迷惑對手的奇襲效果,也正是要以此掩飾自己手中劍的青城派味道……

那劍在燕橫臉側掠過,同時燕橫的短劍在左邊推送出,架向侯英志的長劍,卻在碰上之前蓄住不發。兩劍隔著五、六寸的距離並未碰觸,但「虎辟」已然憑著方位和角度壓制著侯英志的劍。只見燕橫這一守備隱藏不發,全身繼續散發一股穩重如山的氣勢,無隙可乘。侯英志見了又是滿腹妒火。

——他到底從哪裡練成這樣的劍?

然而侯英志的劍也是從地獄烈火中淬煉出來的。

他在劍勢被完全壓制之前,以短劍遙指燕橫左腕,將長劍收撤回來。如果燕橫繼續用「虎辟」施壓,就會將手臂送上侯英志短劍的鋒刃——這隱然是用上了「武當形劍.追形截脈」的原理,同時亦是青城派「圓梭雙劍」的救劍之法。

——又一次像青城劍法……

燕橫眉頭再次揚起。

燕橫心頭重重疑惑。最初是看見這刺客跟自己一樣,使用長短雙劍這麼少有的兵刃,心裡就覺得很巧合;然後是對手接下他「穹蒼破」的方法,竟然那麼像當日的葉辰淵;再來是這兩劍……

——還有對方那莫名其妙地高漲的殺意……

侯英志重整了姿態,又再次鼓劍進攻,這次更是激烈,同樣以蛇步側走向有利方位,長劍猛砍燕橫頸項!

破風而至的劍刃,挾帶著一股黑暗的怨恨。

連侯英志也感到意外:與久別的好友重逢,自己竟是這麼渴望殺死對方。當然這是因為他們重逢的處境使然——燕小六是他誅殺目標人物跟前的巨大障礙。但不止如此。

是燕橫此刻手上那雙青城鎮派寶劍,提醒了侯英志過去曾經背叛的事實。

——不!那不是背叛!我是對的!我走的路才是對的!

面對這招砍斬,燕橫也飛快轉移腳步,並揮起「龍棘」以刃部根處格擋,順勢將劍變橫反手揮出,沿著侯英志的劍而上,劍尖削擊其肘內彎。

這一劍從守轉攻的變換,盡顯青城「水雲劍法」之妙,圓中藏銳,如水入隙。

侯英志急變招,長劍倒拖而回,避開削擊同時劍尖向上反撩燕橫握劍的手背!

燕橫這一削卻只是虛攻,才出到一半已因應侯英志的拖劍而變化,劍身從橫變斜,利用手腕抖動,「龍棘」刃尖啄點向侯英志胸口!

一再受燕橫反制,侯英志心中憤怒,身體後退閃避同時沉下馬步催動招式,使出「雌雄龍虎劍法」裡的另一式「噬冥」,拖回的長劍抵在「龍棘」下面,同時左短劍猛力向「龍棘」斬下去!

這「噬冥」乃是一記特殊招式,不攻擊敵人肢體,而是破壞對手兵刃;假如配合「龍虎劍」這對寶劍運用,效果更大。

然而此刻侯英志卻正想用它來破壞「龍棘」。

——消滅青城派信物,對侯英志而言,也就像消除自己背叛青城派的最後一點愧疚。

中劍受擊,燕橫訝異之餘,心裡也不禁對這奇特劍招讚歎。

他意念一動,身體發出灼熱的信號,「借相·火燒身」催激之下,手中劍瞬間再次發動「抖鱗」,「龍棘」劍身如波浪振起,彈開了抵在下面的長劍,再與那斬下的短劍激撞,互相反彈而去

——燕橫的這招「抖鱗」其實並不完全。他沒有練成何自聖那種指掌操控劍柄的巧勁,無法令劍身在原位急激卷轉而發出離心的鼓蕩力,只能依圓性和荊裂所教的短勁去上下抖劍。精妙程度有所分別,但應用時機還是一樣。

侯英志這一招「噬冥」被破解,但他心裡反而亢奮起來;短短交手之間,燕橫已經第二次運用「抖鱗」,也就是說他所掌握的「雌雄龍虎劍法」招式很有限。

——而讀過、練過劍譜的我,懂的比他多得多!

——勝利的必然是我!

侯英志信心大振,跟他本來就高漲的殺氣相結合。

在旁戒備的童靜驀然感覺,這黑衣刺客的身軀好像變大了。這是身周散發強大氣勢造成的錯覺,也只有武者眼中才看得見。

燕橫調整架式之後,下盤低沉,雙劍處於防守姿態,似乎已被刺客的氣勢反壓下去。在童靜眼中,燕橫有如蹲踞山岩的伏虎,而刺客卻像張狂盤旋在上方的黑色惡龍。

童靜心裡焦急,但同時卻又有一股強烈的直覺:這一戰,她沒有介入的餘地。

——這刺客……怎麼跟燕橫這般相似?………….

面對敵人極盛的氣魄,燕橫全身全靈都專注在戰鬥上,沒有半點餘暇再想敵人的身份。

侯英志右足往前探出寸許,身體和雙劍猶如弦滿的弓。

——我就給你見識,真正的「雌雄龍虎劍」!

黑色身影衝前,長短雙劍發動。

燕橫舉劍迎擊,面容卻無一絲激動。

侯英志接連使出「雌雄龍虎劍」的搶攻猛招,雙劍交錯攻擊燕橫,勁力、速度和準繩都提至最高!

——這年多來他以絕頂高手姚蓮舟為「人偶」,以身犯險作無數次不容犯錯的鍛練,其成果完全在此顯現。

燕橫同樣交錯舞動雙劍回應。經歷多次生死對決,加上「山螺」修行而得的功力,亦在此刻盡情發揮!

然而侯英志施運起「雌雄龍虎劍法」來搶攻,招術的技巧和威力實在燕橫的劍技之上,燕橫才擋過三劍欲乘機反攻,侯英志又變出一式「探趾」,短劍從自己右腋底下穿出,刺向燕橫左肘,一下釘住了燕橫整個反擊的勢道;接著趁燕橫被迫撤招時,侯英志右手長劍反過來以內側刃鋒削向他面門,是為「雌雄龍虎劍」另一招「開雲」!

燕橫憑著無數實戰練出的反應,最後關頭頭臉向左後方斜仰,侯英志的劍鋒僅僅自他右眉角不足兩分之外掠過!

侯英志已全神投入戰鬥,此劍未得手亦毫無停滯,雙劍緊接再向身姿失勢的燕橫追擊。燕橫後退防守,完全遭到壓制。

擁有絕大優勢,侯英志的殺氣有增無減。

——就在這裡結束吧。

——在你認出是我之前,我會送你去另一個世界。你燕小六在生的記憶裡,我侯英志永遠只是從前那個好朋友。你永遠不會知道我曾經是個出賣劍的殺手。你永遠沒有機會鄙視我。

侯英志那隱藏的臉,猶似凶狼。

二人在激烈晃動的燈光裡戰鬥。

只因提著燈籠的黃璇和劉晟全身都在顫抖。他們是武藝的門外漢,完全無從看清那兩個劍士比鬥的動作,那四柄劍在他們眼中只是一大團不斷急激變化的光暈。但是一股原始的直覺,告訴他們眼前所見的是一件超越凡人的事情,直接震撼著二人的感官和心靈。

侯英志手中刃鋒,一次接一次跟燕橫貼身掠過。其中刺向咽喉的一劍擦過他肩頭,衣衫炸出飛絮,僅僅沒有傷到皮肉。燕橫仍然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後退、閃避或抵擋。

童靜握著「迅蜂劍」的手掌已經滲滿汗。她再也忍不住了。

但這時她身後傳來一句話。

「他會臝的。」

王守仁這話,令童靜呆住了。

陽明先生的眼睛沒有離開那兩個決戰的劍士。他跟弟子一樣,也沒有看清二人劍招的能力。

但是他從直覺感受到兩人之間的形勢:刺客的攻勢雖然一面倒,但燕橫正面迎受這劍浪,並沒被真正撼動,就像在風暴巨浪裡的一條游魚。

——他心裡的「我」,仍在。

王守仁的感受沒錯。在劍鋒的光暈之下,燕橫的臉,仍然無一絲恐懼或焦躁的波紋。

雖然很凶險,燕橫確實將侯英志使出的「雌雄龍虎劍法」一一接下來了,也開始適應侯英志的氣勢和速度。他正逐寸在重整自己的態勢。

燕橫未受動搖,除了因為經過「山螺」的心靈鍛練,還因為一個理由:他並非只為自己而戰鬥。

——像王大人這樣的人物,他每多活一天,就是許多人的福氣。

——為了那些人,我要保護他。

燕橫此際的氣勢,雖似不及侯英志猛烈,但卻更廣闊。

侯英志漸漸發覺,自己的攻擊好像距離燕橫的身體越來越遠了。

——怎麼會……

然後,燕橫反擊。

「龍棘」四尺金黃刃鋒自下而上,半像挑削,半似直刺,以巧奇的軌跡,襲取侯英志下頷!

這招不是別的,正是「雌雄龍虎劍?覆浪」。

——也就是先前侯英志使出過的劍招!

侯英志驚愕間側身閃避這式「覆浪」,同時心裡疑問:

——他怎麼會這招?

侯英志借閃身之勢,左手短劍欲要反擊,怎料燕橫的「虎辟」短劍已經自右腋穿,刺向他左肘截殺,又是另一招侯英志才剛用過不久的「雌雄龍虎劍法.探趾」!

這樣侯英志更確定了:

——他是從我手上學過去的!

侯英志得知後,心裡溢滿了驚訝和憤怒。他這些年苦心參悟的「雌雄龍虎劍譜」心得,卻在這短短時刻就給燕橫接收了。

——那是屬於我的!我一個人的!

侯英志再次施展起「武當行劍」的蛇步,避開「虎辟」的壓制,又運起一招「雌雄龍虎劍」的「流風」,左腳單足獨立同時反手長劍恍如無聲揮出,斜削燕橫的肩頭!

這次出劍的手法和勁力,侯英志融入了更多武當派技巧,與劍譜中所載有所差異,可說是一招變了形的「流風」。

集青城、武當派劍法之訣要,一直是侯英志引以為傲的事,他也深信這是自己勝過燕橫的絕對優勢。

——這招你學不來吧?

燕橫依舊冷靜接招,「龍棘」長刃自下而上掠起,回格這式「流風」,再在中路橫拖向侯英志腰間!

侯英志正要向後縮腹閃避,燕橫這式卻原來是虛招,半途劍鋒往上攻變方向,劍刃內側反削侯英志的臉——他使出了之前侯英志展示過的「開雲」,然而這一次燕橫更進一步,他不止是模仿,還直接將招式變成自己的新招運用,加入虛招誘敵的策略,短短時刻內即已融會貫通!

——這是理所當然的。不因為燕橫的天賦,而是由於「雌雄龍虎劍」的招術,本來就建基於青城派六套基本劍法,燕橫早就對它們熟練得入心入骨,只要一經點通「雌雄龍虎劍」的招式劍訣,第一次運使出來時,已然猶如習練多時的熟招。

兩人就繼續這樣你來我往地交鋒。侯英志不斷在雙劍裡滲入武當的招法,以期增加威力,並且令燕橫迷惑。

但是燕橫仍是不慌不忙地運劍。驟然得到這些新招式,他卻未有亢奮忘形或者勉強試招,只是自然應對侯英志的動作而變換攻防,心靈狀態就像當日荊裂教導的一樣,猶如海上浮舟般不滯於任何執念。

經過了「山螺」,燕橫在「意」上面的修練,已達上境。

交手十多劍之後,二人戰鬥成了均勢,攻守各半。

有燕橫的「雌雄龍虎劍」越使越圓熟豐富,侯英志心底有點慌了。

——這麼下去,他會超越我嗎?

在旁觀戰的童靜,心裡更感充滿驚奇。她本來就覺得二人的姿勢很相似.,如今經過一輪交戰,燕橫打出的劍更是越來越像那名刺客。

——不止這樣……同樣的劍招,燕橫用起來還更像屬於自己……

童靜以她武學天分高超的眼睛,瞬間作出了如此判斷。雖然她並不知道背後原因。

——他們這決鬥簡直像在練劍一樣,那傢伙就似在不斷給燕橫喂招.

童靜心中所想,正是侯英志現在的感覺:兩人彷彿回到了青城山的少年時代,那日夕對劍供光景。不同的只是技藝的高超與殺意的滿溢。

而侯英志的殺氣,快將被燕橫宏大的劍化解殆盡。

——是最後了。

侯英志心裡下了決斷,猛地吸進一大口氣息,同時左手五指將短劍轉變為反握,腿膝屈曲下沉。

這樣的起手之勢,燕橫從未見過,心裡吹起警告的號角。

侯英志從齒唇間發出強烈的吐息,雙腿和腰身隨即爆發向前衝出!

身體起動的剎那,侯英志把雙劍遞出,兩臂肩、肘、腕關節並未如平常出劍般伸展,而是在自己身前結成一個堅固的骨架,雙劍隱隱夾合出有如三角錐狀的結構。

利用身軀與腳步短距的前衝爆發,侯英志維持這樣的持劍體勢,人與劍彷彿結合成一輛破城車,長劍尖朝燕橫猛烈撞去!

侯英志發出這劍的吐息聲與先前大異,深沉中帶著氣流的滾動,猶似雷鳴之音。此乃「雌雄龍虎劍法」中「穹蒼破」之外的另一大殺技:「虎雷嘯」。與「穹蒼破」意想於龍飛九天、從遠距飛躍出擊剛好相反,「虎雷嘯」模仿猛虎下山之勢,不靠身體和手臂伸張出擊,而是以腿足腰肢爆發的動力,全體向敵方撞擊。由於出劍動作小,並靠一步衝刺,與「穹蒼破」不同,只能用於近距離擊敵。

「虎雷嘯」右手居前的長劍保持著斜角,握劍的手臂沉肩墜肘,對方若從右側或下方試圖格開它,實難以動搖其架勢.,另一邊以反手握持短劍,加強了抵抗力,隨時能將對方從上路或左側揮來的兵刃擋去,如此上下四面皆無空隙。假如對手不招架而選一避的話,由於侯英志雙臂皆未伸展,敵人不管躲向左右任何一側,都得再迎接暗藏的後著。

——這招式在發動時是依靠吐氣生勁,那吐息法源自青城派「伏降劍」裡的劍樁吐納,但由於雙臂在胸前構成那副特殊的劍架,姿勢壓迫內臟略微移位,因此吐氣時就會發出那種近似雷鳴的聲音,「虎雷嘯」一式名字由此而來。

此招原理有點近似心意門以整體身勁發招的特色,但更為快速而精密;又像「武當勢劍」的正面迎擊氣勢,但是更主動且後著豐富,是青城派少有以硬破硬的劍技,而且運用困難。「雌雄龍虎劍法」裡編入了這招,是因為預計練到這套最高劍法的弟子,功力已達一定境地,用之無妨,否則那劍架不夠強,或步法爆發力不足,等於將自己送上敵人的劍尖。

侯英志雖然習練「虎雷嘯」已久,但因內在吐息之法不簡單,缺乏了青城派長輩自指導,實在沒有十足把握,與姚蓮舟練劍時更是從未用上;此際緊急關頭,他再也顧不了,祭出此絕招,卻竟運使得極為完美!

看著「虎雷嘯」的前鋒劍尖當胸襲來,燕橫憑直覺與對青城劍法的熟悉,瞬間已判斷這招難以應付,本來唯一最安全的接招之法,就是後退拉出「虎雷嘯」的殺傷距離,但是侯英志出擊已取先機,此時才退只會敗得更慘。

無可逃避。

就如那夜在海陽山絕崖,拿著一根脆弱的樹枝,面對山中王者的時候。

燕橫心靈裡一股意念瞬發。

出招至半途的侯英志,突然感覺不對勁。

他所要攻擊的對手,剎那間像變成了另一種生物。

燕橫的臉透出異常的野性。

進入「虎相」。

那氣魄把侯英志完全蓋過。

左手「虎辟」短劍發動,猛烈擊出!

——是曾經目睹何自聖用過的招術:「虎撲」。

「虎辟」反手橫揮,與侯英志的長劍交擊

要是正常的招架,短劍必然被「虎雷嘯」特殊的劍身架構和角度反彈開去,長劍尖直入,將會破開燕橫的胸膛。

然而兩劍相交之下,「虎辟」傳來的威力,令侯英志深深震驚。

——怎麼會……?

這麼短的時間和距離裡用短劍揮打出的招式,還要是左手……這招「虎撲」無論怎麼看,也不可能抵得住侯英志全身發勁的「虎雷嘯」;然而燕橫在「虎相」下,達到神與劍合之境,所用的更是與之配合的「虎撲」,無論身心協調都達到高峰,在劍刃火花飛散之間,正面截住了侯英志的衝勢!

「虎辟」的寬闊短刃上傳達而來的力量,將侯英志的衝勢鎮住了,整個人像給釘在地上。

燕橫的「虎辟」抵著侯英志的長劍中間,這時他再次發出一記咆吼,「龍棘」自上斬下,使出的就是先前侯英志用過的「噬冥」,一雙寶劍上下一抵一斬,有如猛獸的上下顎利齒狠狠咬噬,侯英志那柄曾經刺殺過許多性命的長劍,應聲被「龍棘」斬去前頭五寸鋒尖!

這破壞敵人兵刃的奇招,本來就該用這雙青城派至寶使出。

侯英志收回斷劍後退一步,雙劍交叉身前,仍然憑本能頑抗。

燕橫「虎辟」居前開路,長劍「龍棘」舉起拉弓在右耳側,劍尖遙遙對準侯英志眉心,隨時就要在任何一刻擊出。

二人四目,在昏黃的燈籠光芒中交視。

燕橫那心靈明澄的王道之劍,此刻把侯英志掙扎求存的狹隱之劍完全壓制。

燕橫呼召「虎相」而激起的氣勢尚未消散,但他那張本來如猛獸的臉,此時已經緩和下來,恢復了人類的姿態。他輕聲開口。

「小英,收劍吧。」

侯英志聽了身體一震。心與架式同時崩潰。他慢慢垂下雙劍,然後拉去了面巾。這兩個一起長大的同門好友,經歷幾許劫難與際遇,終於在今夜重逢。

——卻是在這樣的情景之下,並且經過如此生死廝殺。

其實在侯英志使出「虎雷嘯」之前,燕橫已經確定他的身份。那一輪均勢的交手,實在太像他們從前練劍的感覺了。

侯英志顯然已放棄比鬥,燕橫也就收起架式,但心裡仍然沒有放鬆戒備。

童靜見燕橫已然取勝,也無喜悅的空閒,馬上去察看倒在地上的孟七河。黃璇和劉晟功上前,撕下衣衫布條為孟七河止血。

孟七河半醒著,驀然看見童靜的臉,也沒有心神去想她為何會在這裡,只是問:「王……王……」

這時王守仁半跪到孟七河身邊,握著他的手。

「我沒事。你振作啊。」

孟七河聽了,咧開嘴巴,露出沾滿血的牙齒。

童靜一邊為孟七河止血,一邊心裡卻在想..那個可惡的刺客,是燕橫的青城派同門嗎?....

燕橫瞧著侯英志,冷冷問:「你……進了武當派嗎?」他與武當派交手多次,自然從侯英志的劍法裡看出來。

「你不必用這種眼神看我。」侯英志目中閃出怒意:「是的!青城派滅亡後,我就拜入了武當山門。那又如何?我知道!我知道你接著想說什麼。你想問我記不記得師父是誰殺的,是嗎?想問我記不記得各位師叔跟師兄是誰殺的,對嗎?那又怎麼樣?他們都死了,都被武當派打敗了,只不過是這樣吧了!那是我的責任嗎?我要為此就放棄自己的夢想嗎?小六,你還記得我說過的夢想吧?」

燕橫點點頭。他記得。

——成為上人之人的高超劍士。

「如果連我也給武當派殺了呢?」燕橫眼神帶點哀傷地問:「你也一樣會加入他們嗎?」

侯英志毫不猶疑地點頭。「一定。我會把你的分也活下去。」

燕橫聽了嘆息搖頭,只覺得眼前的侯英志很陌生。

還是其實我從來沒有認識過真正的他?

這幾年燕橫不時也會記起侯英志,心裡想過有一天要是與他重逢會有多少話跟他說。結果分別多年後,第一次的談話卻是如此。

——原來很多事情,已經回不去了……

「這些舊事別提了。反正武當派也已經不在,沒關係了。」侯英志說著,眼神盯向遠處的王守仁。

燕橫感覺侯英志又再生起殺氣,不禁提高警覺。

「小六,讓我殺掉他。」侯英志說。「看在往日的情分上。」

燕橫木無表情:「王大人跟你的夢想有什麼關係嗎?」

侯英志聽了,想到自己今夜假如殺不了王守仁,可能有什麼後果。

——蔡慶他留在臨江……難道不是自願?……

侯英志先前即使與燕橫死鬥間,也沒有什麼強烈的恐懼,反倒是此刻冷靜下來細想後果,背項滲出了冷汗。

他想到在臨江城的家。

想到一個人。

「他不死,我也許會失去一個很重要的人。」侯英志回答說,聲音不似先前地孤傲剛強,

燕橫聽出侯英志仍然有真正關心的人。他心頭重新冒起了一點暖意。

「小英,我猜想你在武當滅亡之後,一定也過得很不容易,所以才會幹起這種事來。」燕橫說:「可是我不可能答應你。」

他回頭瞧了一眼陽明先生。王守仁也與他對視。

「這位是世上極重要的一個人物。」燕橫說時眼中閃出光輝:「比起我們這些武人全部加起來都重要。這個世上可以沒有少林、武當、青城………….可以沒有武林,卻不可以沒有他。」

燕橫說這番話時的凜凜正氣,打動了在場的每一個人。童靜露出欣慰的微笑。王守仁沒有表情,但心頭充滿了熱暖。黃璇和劉晟顯得自豪。孟七河閉著眼輕輕點了點頭。

侯英志這時才真正仔細地觀察燕橫,發覺這個從前的好友,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

——他比我強,不只是因為劍嗎?……

兩人對看,至此已無語。

——他們已經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燕橫此時略側首向後:「王大人,我有一個請求。我知道這樣似乎對不起孟兄,可是……」

「你要放他走嗎?」王守仁撫著須說。

燕橫看著前面的侯英志,點點頭。

侯英志有些訝異,默然不語。

燕橫與侯英志二人的劍斗,雖然變化起伏甚多,但實際只是非常短促迅疾的幾十招交手,常人眼中看也看不清楚。直至現在巡撫宅邸的遠處才傳出人聲,因為聽聞騷動而趕過來。

王守仁垂頭看看孟七河。孟七河的呼吸已平緩下來,但仍然虛弱,未知有否性命之危。

孟七河卻用力睜開眼,朝王守仁再次微笑。

「這人情……給燕兄弟……」

王守仁雖嫉惡如仇,但聽出燕橫跟這刺客的情感非同尋常,要燕橫殺他擒他,實在強其所難。

他抬頭朝著侯英志說:「我不會問你什麼,因為我知道是誰想要我的命。」

侯英志看著王守仁,又再被他那目光震懾,想起自己之前無法下手的情景,不禁將視線移去。

「我只想跟你說……」王守仁繼續瞧著他:「假如你真的像剛才自己說的那麼努力的話,你的劍就更不應該浪費在這種事情上。」

侯英志聽著心頭大震。

——明明只是第一次見面的人,還是他最看不起的官,王守仁這句話,卻深深打動了他。

燕橫附和點了點頭:「小英,快走吧。回去找你那個很重要的人。別錯失了。」

侯英志看著燕小六一會,沒有再說一句話,就轉身走向那幽暗的庭院。

這時燕橫想起什麼來,又從後喊他:「還有,小英,你剛才用的劍法……」

侯英志沒有回頭,只是停了下來。

「不錯。那就是你所想的劍法。不要問我為什麼會懂。你就當是上天的禮物」

他說著揮一揮斷劍,又再前行。

看著侯英志在黑暗裡迅速消失的背影,燕橫再次想起和他們一起長大的宋梨。想起「泰安寺」前,宋梨說過的那些話。

他回身看著王守仁,心裡向宋梨說:

——你沒錯。我們武人真的很沒用。

——但是我們可以保護那些有用的人。

在黑暗中,燕橫心頭溢滿了各種思緒。過去青城山美好的回憶。侯英志剛才說的一切。他對宋梨的掛念。新獲得的珍貴劍法……

他感覺自己正站在人生過去與未來的交界之上,胸中情懷翻湧不息。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56
卷十六 光與影 第五章 血魔

臨江城那座宅邸的前後街巷,仍是像平日的傍晚一樣幽靜。隔鄰的屋子傳送來陣陣晚飯的香氣,一片溫暖祥和。

但是沒有多少人知道:四周街道的暗處,已然隱伏著廿多名遠從南昌寧王府而來的護衛軍好手,將那宅邸完全包圍。

聽得手下告知一切已經準備完妥之後,顏清桐方才從停在遠處路旁的轎子跨出來。他挺直胖壯的身軀,伸了個懶腰,摸一摸鬍鬚,然後揮手示意身邊十幾個部下跟著走。

這次跟著顏清桐來辦事的幾十人,大都是綠林匪盜出身,從前與走鏢為生的他敵對,但今天大家都在寧王府的旗幟下討活,過去一切背景早就不重要了。跟這些江湖人相處,顏清桐反倒比較自在——至少比王府裡那幫虛偽的軍師參謀令他舒服。

在這街上走著時,顏清桐心裡暗暗嘆息。本來這趟來臨江城,他不希望真的要出手,只當帶著一群手下離開王府透透氣。然而他最不希望的事情發生了:今天早上收到從贛州報信而來的飛鴿傳書:那事情失敗了。

——呸!還說什麼「妖鋒」,什麼十年來江西一地最厲害的殺手……連個書生都殺不了?....

顏清桐收到報信之後暴跳如雷,但也沒辦法,只好吩咐手下做事。

第一件事,當然是著他們把那個蔡慶帶來——他們三天前到來臨江城,已經馬上將蔡慶軟禁著。

一如所料,蔡慶並不輕易透露「妖鋒」的住處。顏清桐當然明白,這是一個殺手接頭人的必要原則。

不過在折斷了第七根指頭之後,蔡慶也終於說了。

——早在與候英志合作之初,蔡慶早就暗中調查他的家,以備緊急之需。例如仍要保住三根指頭的時候。

「他有多少家眷?」

「有妻子……好像還有一個殘廢的親人,足不出戶……」蔡慶額頭流著冷汗說「沒有孩子。」

那很好,顏清桐心想。他不想對孩子動手。

「妖鋒」失手後下落如何還沒知道,但不管是生是死,李君元都想要一點保障。

這就是顏清桐此刻的工作。

顏清桐帶著手下出動時,心裡卻在暗地咒罵:這根本不合江湖規矩。他曾經嘗試說服李君i兀,說這些干買賣的人有自己一套原則,不必擔心洩漏;何況這麼做若傳出去的話,以後人們為王府辦事就有戒心了。

但李君元並沒聽進耳朵只是冷冷響應:「我為什麼要將自己的安危,寄託在這種人手上?」

——這種人……哼,我也是「這種人」之一呀。

顏清桐也無法堅持下去。他算什麼呢?一個落泊的前鏢行主人,幸運被王府撿來辦事,衣食無憂,還有部下使喚……就算對李士實父子這些自命智囊的讀書人再看不順眼,他也得忍下去。

這些年為寧王府辦事,顏清桐藉行事之宜,暗中其實已積累了一筆財富,心想再過一段日子,就找個機會離開。

——這夥人瘋得真想造反……我對這種事情沒有半點興趣,才不會拿自己的頭顱為你們冒險……

那目標宅邸的後門已在前頭。顏清桐親自率領,只因這些手下都是凶狠莽夫,怕他們一時殺紅了眼亂來。

「我們只要抓人。別胡亂殺傷。」他向身邊眾人再次告誡。

埋伏在宅邸前後的王府護衛亦已冒出,總計四十多人。

經過上次遇上「鬼刀陳」的驚險後,顏清桐絕不敢再大意,每次行事都帶足人馬!更事前向臨江城裡衙門中人花錢打點,待會不論發生何事,也不會有官府插手。

一名高大的護衛提著個大鐵錘,低喝一聲揮擊,就將那後門破開!

眾人拔刀衝入去。顏清桐心裡只想快點把這種討厭的事情完結,在幾名手下拱衛之下進內。心裡沒感覺半點危險。

◇◇◇◇

他躺在床上,雙眼在黑暗中仍舊睜著。

只要一個人時,他的房間晚上都不點燈。他們怕他呆得連油燈或蠟燭翻倒了也不懂反應。何況燈光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麼用。

暗室中,洋溢著瓶中那枝梅花透出的香氣。

他就這麼呆躺在床上,其實跟睡著了沒有很大分別——睜著眼,他還是什麼都不會做。除了與侯英志練劍的晚上之外,他每天都很早睡,入夜就馬上上床。不過每夜入睡前,他總還有這樣一段在漆黑中發呆的時刻。

到底他在想什麼,或者有沒有在想什麼,誰也不知道。他的心,其實在那天是被炮轟震得破碎了?還是被封閉在靈魂的什麼角落?一樣地沒有人知道。

他表面好像很沉靜,沒有一絲感情的波紋。可是誰能確定,在他內裡是否有一把聲音正在拚命呼喊?是否有一道氣息正在猛烈掙扎,卻始終衝不破那屛障?

武當掌門的靈魂,不應該那麼容易就投降。

但是沒有誰知道。因為從外面看,他仍然只是沒有心一副空殼。

他躺著,腹部悠長而緩慢地起伏。習練了超過三十年的武當呼息法,已經相當於本能,沒有隨著心的迷失而忘卻。

他就像回到只有五歲,還是物移教試藥童子的時候。沒有自我,只為別人而存在的人偶。侯英志用他作練劍的工具;殷小妍借他作心靈的慰藉。他連抗拒或是感到悲哀的能力也沒有。

他的未來,就如這冬末的黑夜……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眼皮正緩緩合上。

再次睜開。而且那睜眼的動作很迅速。

的身體猛然從床上坐起來,變成半跪的姿態。臉上仍帶著痴呆,那身姿卻充盈著能量。

那是因為他感受到異樣。

自從逃離武當山之後,他只對兩種東西有反應:一是殷小妍的關懷,二是侯英志的殺氣。

而如今,殺氣正從大屋四周泛起——敏感的他馬上察覺。

但他無法對此做出任何的對應——他沒有那樣的思考能力。

他跪在黑暗中的身軀凝止,如樹上入睡的鳥。

然後,連另一樣能夠刺激他的東西也出現了。

宅邸內遠處,傳來殷小妍驚懼的尖呼。

那凝止的身體,突然爆發出原始野性的動能。

房間面向走廊那邊的紙窗被轟然撞破。人已不在房中。

◇◇◇◇

楊勝捂著左邊眼睛,一陣火辣的刺痛令他緊咬著牙齒。

他把手掌移開來,用右眼看看掌心,只見上面沾了幾滴血。

只見他左邊顴骨上有兩道抓過的血痕,只是淺淺劃破了皮血,可是眼角卻被對方第三隻手指抓裂了,指甲更傷及眼瞳,教他劇痛錐心,完全無法睜開來,一時不知道視力是否受損。

站在楊勝面前的婢女孫慈正在急促地喘氣。她右手的三隻指甲上還殘留著皮屑和鮮血。孫慈狠狠地盯著面前比她高大不止一個頭的楊勝,整個人都在發抖。

但那抖震,來自激動多於恐懼。孫慈也不知道自己哪來這樣的勇氣。若是換在從前,面對這樣的凶惡男人——他手裡還提著明晃晃的尖刀——恐怕此刻孫慈的雙膝早已無法承受身體。

她那當流鶯的母親,十幾年來用自己的經歷教導女兒:男人是不可違抗的。只有順服他們才能夠生存,不管他們要從你身上得到什麼……

然而她卻反抗了。為的是保護此刻站在她身後、身材比她還要弱小的女主人。

殷小妍在孫慈身後縮成了一團,比她纏抖得更厲害。

「不要……小慈……不要……」她嗚咽的聲音幾乎細不可聞。

可是就算孫慈聽到也太遲了。

楊勝的臉跟那隻仍能看東西的右眼一樣,此刻都變成赤紅,彷彿全身的血液都升上頭了。

馬賊出身的楊勝,當初本來就是因為在家鄉與人鬥毆,錯手殺人而落草為寇.,之後又在賊寨一次喝酒賭博時衝動出了刀子,殺傷幾個兄弟後逃出,輾轉投到了寧王府。他的情緒就如火藥般易燃。

他跟幾個戰友率先衝進這個房間,一眼看見漂亮的孫慈就動了色心,天生醜陋的他即使花錢也從來嫖不到這種女孩,心想就就趁抓孫慈時乘機上下其手一番,怎料孫慈竟如遇襲的貓發狠反抗,幾乎把他一隻眼睛挖了出來。

身邊同伴見了楊勝的傷,不禁都訕笑起來。這更刺激了他,想起從前那些曾經一一拒絕過他的妓女……

楊勝心裡像有什麼破裂了。

他伸出幾乎足以把孫慈整張臉包覆的大手掌,一把抓著她的頸項,暴喝一聲就將她向旁狠狠摔去!

孫慈的身體還不及楊勝一半份量,被他抓起時就如一隻無力掙扎的小貓,被摔出後猛地飛去,頭顱側面撞在磚砌的牆壁上,發出驚人巨響,再整個人反彈著地。

牆上凹陷了一片,中間沾著鮮血。

地上的孫慈已然失神,雙眼翻白。

楊勝的怒氣卻仍未消,再上前出腿猛蹴在昏迷的孫慈面門上。連其他那些本是狠角色的王府護衛也覺得噁心,別過頭不忍看。

那踢擊的迴響聲消散後,房間裡一片靜默。

殷小妍顫抖得更劇烈,垂頭看著孫慈的樣子,流著淚張大了嘴巴,卻再無法像先前那樣尖叫,聲音鯁在喉頭發不出來。她已經處在當場昏迷的邊緣。

「幹什麼……」後面一個高大身影排眾前來,正是顏清桐,他發現了倒在地上的孫慈,心裡同時冒起寒意與憤怒。

他本來就不喜歡這個任務.,如今更覺得荒謬。

顏清桐伸手搭著楊勝的右腕,另一手一記擒扭,將他手中刀奪了下來。顏清桐雖近年疏於練功,但畢竟曾經是心意門總館「內弟子」,武藝高出這些護衛一截。

「你給我到外面去。」顏清桐向楊勝冷冷說。他沒有大聲責備,只因這些王府護衛並非全是他一人親兵,不好引起眾怒。

楊勝看看孫慈那慘狀,沒有半點悔疚,又朝地上的她唾了一口涎,才捂著眼睛走向房門。

顏清桐仔細瞧瞧孫慈的服飾打扮,應是婢女無疑,心裡才稍安慰。他繼而上前去,向著那個一身華衣與頭釵、相信就是府邸女主人的女子輕聲說話。

「只要你不反抗,我們不會傷你。」

顏清桐說時觀察這女子,但見她垂著頭不敢看自己。顏清桐不想碰她,以免再把她驚嚇,半蹲著身子察看她的臉,以確定她真的聽得明白。

瞧見那張已被淚水化開了胭脂、仍在劇烈顫抖的美麗臉孔時,顏清桐只覺第一眼很熟。再細細端詳一陣後,一股寒氣如尖錐直襲他脊髓。

他從沒想過會再次看見殷小妍的臉。而且就在這裡。就在今夜。

「盈花館」。他最大的夢魘。那記憶如潮湧來。

殷小妍也是訝異莫名,一時竟忘了害怕——當她看見面前的人是顏清桐的時候。

良久顏清桐才能夠恢復思考,第一句就呼喊:「我們走!什麼都別——」

然而房外的騷動聲音,已經蓋過他的說話。

◇◇◇◇

在庭院中第一個遇上姚蓮舟的寧王府護衛,當看見那赤腳穿著白袍、長發飄散的身影高速奔來時,想也不想就揮刀劈下去。

——只因這飛快接近的男人,令他直覺到巨大的危險。

而他一生都不會知道,自己曾經攻擊的是個怎樣的人物。

刀鋒臨頭之際,姚蓮舟突然低身加速鑽進去,左手已然勾搭著那護衛握刀手腕的底部:姚蓮舟同時以右足為軸轉身,乘著先前的衝勢牽引,那護衛的身軀馬上失控,帶著自己劈擊的力量和姚蓮舟的拉力,整個人往橫倒飛出!

姚蓮舟自失心痴呆之後,這是首次再使出「太極」!

護衛頭顱著地頸骨折斷的同時,把他佩刀奪下的姚蓮舟已經繼續往前奔行。

下一個王府護衛還沒看清什麼,姚蓮舟就以蛇步斜踏,反握的單刀下路揮出,以「武當行劍」之法斬中對方膝關節!

而這個跛腿慘叫倒下的傢伙,已經是今夜這伙王府護衛裡幸運的一個。

白袍沾染血漬的姚蓮舟,赤著雙足奔跑,那張痴呆的臉沒有當日決戰武當山時那殺氣滿溢的凶相,卻同樣帶有不近凡人的氣質。

如魔。

他衝到集合在房間門外的人叢之中。混雜的驚叫與哭號。有人倒下,有人亡命奔逃。

楊勝那顆仍然只睜著一隻眼睛的頭顱,帶著血尾巴旋飛上半空。

◇◇◇◇

當身上白袍沾滿驚心動魄的鮮紅、踏著一個個血腳印的姚蓮舟走進房間時,裡面餘下那八個王府護衛,一一都恐懼地背靠在四周牆壁。

在他們眼中,這個被房中燈光映出的身影,簡直就是個會行走的惡夢。

在房間最後頭的顏清桐,同樣背靠牆壁而立。他無法置信地瞪大著眼睛。

他不能相信的,是自己這難以解釋的惡運。

為什麼?一次又一次,都是這樣……我前生作了什麼孽嗎?我明明不是個壞蛋啊。我只是追名逐利罷了,活該被天公這麼討厭我嗎?……

此刻他顫抖的手緊緊抓著那柄單刀,就如溺水的人抓著救命草。

那刀鋒,架在殷小妍的頸項上。他另一條手臂將她牢牢抱著。

殷小妍驚恐的睜大眼睛,看著進來的姚蓮舟。姚蓮舟的痴呆神情並未改變,但這個時刻卻令她回想最初在「盈花館」裡的光景:他為了她而拚命戰鬥;她感覺自己的生命已經與他連成一體;第一次有個這樣的人出現在自己的生命裡。她從來沒有忘懷那種親密感……

——只是,我背叛了他。

姚蓮舟站在房間中央,默默看著顏清桐與殷小妍。

「我……我……姚掌門……」顏清桐透了好幾口氣,才再繼續說:「我們不是衝著你來的!我知道!我知道她是你的女人!我也不想傷她!只要你給我們一條生路,我一定把她還給你!一定!我發誓!」

姚蓮舟卻仍毫無反應,那張臉依舊木然。顏清桐害怕了。

「姚掌門,你聽明白嗎?過去的就算了吧,最要緊的是嫂夫人的平安,是嗎?我們可以就在這裡結束這事,不必再多死一個人!你將來就會把我忘記!你跟嫂夫人這麼地相配……」顏清桐在巨大的驚恐中,說話變得混亂。

一但是姚蓮舟仍然全無反應。

只因他連半句話也沒能聽進去。

殷小妍卻突然停止了顫抖。顏清桐的說話像告訴了她什麼。

「他錯了。」殷小妍徐徐說:「我配不起你。不要擔心我。用你的手,把他們都殺了吧。」

顏清桐一聽急了。

姚蓮舟因為殷小妍說話而有了反應。他伸出血淋淋的左手,再次步向他們。

顏清桐以為姚蓮舟要出手,心裡的理智破裂。

他的刀,拖下去。

同時在他身後的牆壁,位於他腰身右側之處突然爆發出一記巨響!

一隻碩大的拳頭,轟然自外將牆壁擊穿。

那條伸進來的手臂異常古怪:有兩個肘關節。

殷小妍頸項濺血的同時,那打進來的拳頭化為爪狀,擒住了顏清桐的右肘,鐵鉗似的力量,令顏清桐的刀再也無法繼續拖動。

下一瞬間,那隻手五指發力,顏清桐的手肘關節被捏得粉碎。

慘叫聲中,顏清桐左臂放開。殷小妍從他身前滑下。」但即使在這時刻,顏清桐求存的本能,仍驅使他伸出左手,想去抓掉落的殷小妍。

可就在他的手指將要沾上她肩頭時,他的額頭出現了一點東西:

一段泛著淡淡赤紅光芒的劍尖。

——「離火劍」。

劍尖又迅速縮回去,自他身後的紙窗消失。

同時房裡的姚蓮舟拋去了刀,奔前從地上抱起喉頸間一片鮮血的殷小妍。

他凝視著閉目的她。

那把仍存在於他內裡的聲音,終於也衝破心的屛障,直湧出來。

「小研!」

悲慟的吶喊,在府邸外的街道也可聽聞。

從破裂的窗口進來的葉辰淵與錫曉岩,看見久違的掌門跪在地上,懷中抱著那嬌小的女體,正仰天痛哭。

自從親手殺死師父公孫清之後,姚蓮舟多年來第一次再流淚。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58
卷十六 光與影 第六章 進府

當那群人出現在黃昏時分的南昌城大街時,氣氛異常地詭異。

七十個一身山蠻部落衣飾的獞人,在這繁盛街道魚貫而走,自然散發出一股不屬於城市的野性氣息,街上途人見了有彷如時地錯亂的感覺。

他們一個個衣袍色彩斑斕,繡有各種禽獸或天象的圖騰,頸上腕上都各穿戴著許多飾物。每人頭上圍著厚厚的傳統織巾,但式樣各不相同,有人的頭巾戴成一個尖塔狀,也有人包個圓球,當中更有十幾人的頭巾下面連著刺繡了咒文的蒙面巾,把整個樣子都遮掩了,只露出一雙眼睛。有的人衣服穿了好幾層,各處垂著一排排扭成花結的彩繩.,也有的下身穿著只及膝蓋的古怪皮革短袴,下面再打著草繩綁腿。大半的獞人都各自抬著好幾根新削制的木矛槍,亦有人帶著斧刀之類粗糙兵刃。

每個獞人身上只有兩樣東西一致:掛在頸上那狼兵獨有的木符牌;戴在腰側的兩尺餘長獞族獵刀。

要不是每人腰上這柄刀及手上的武器,途人見了還以為他們是賣藝人。沒有人敢向這隊狼兵指點發聲。因為他們都知道,這夥人正走向城內哪裡:寧王府。

狼兵進入寧王府三條街的距離時,情況突然變了:道旁再無半個途人,街上冷冷清清,只餘下他們七十雙草鞋踏過的腳步聲。

走在最前頭的儂昆知道這是為什麼:他們已然進了寧王府的控制與監察範圍。事前他們就得知情報,王府方圓數條街以內的土地方屋,皆被寧王威迫吞併,是王府護衛軍的居所外圍守備圈。寧王府儼然就如南昌裡一座「城中之城」。

——還沒看見王府門牆,我們已走進了虎口……

「別緊張。」儂昆身邊的狼兵首領越郎,察覺到這年輕接班人的情緒,以土語向他說。

「我沒有。」儂昆回答時,不禁回頭瞧一眼後面的族人。「只是……」

「我們獞人,這麼多年都在為漢人打仗。」越郎說:「不管怎麼艱險的戰場,我們總是走在最前。為的不過是在漢人朝廷手上吃一口飯。相比起來,我們這一仗有意思太多了。就算我們族人這次不幸死光,我也絕不會後悔。」

「為了救……一個女人?」儂昆皺眉。

「為了朋友。」越郎說著,不禁也回首瞄瞄後面的部眾。「曾經為我們拼過命的朋友。」

儂昆把頸上那道狼兵木符叼在嘴巴裡,思考了一會,徐徐點頭。

他左右看看,道旁的房屋許多都已點燈。雖然不見一個人,但他知道必有許多人從窗戶監視,只要他們稍有異動,隨時從各房捨出現,在瞬間包圍所有街道。

終出了路口,寧王府高聳的門牆驀然出現眼前。王府內裡的殿宇建築,都被漆成朱紅的高牆掩蔽,無法窺看。牆外每隔一段距離就掛著一頂大燈籠,此刻雖還沒完全入黑已然一一點亮,把外圍四周的街道每一角落照得清清楚楚,沒有任何可供隱伏的暗處。

王府正面是一道七步石階,上方的朱漆大門緊閉著,門上鑲滿了加固的銅釘與邊緣銅框,以防外敵破壞,簡直就如一對縮小的城門。

把守在大門前的八名王府護衛,向越郎他們伸手招呼。儂昆也打手勢止住了身後的部眾。七十狼兵聚集停下,與王府大門前的石階僅丈許之距。

儂昆上前,向護衛呼喝:「告知李先生,獞人在此!」

那些王府護衛早得李君元吩咐,知知今夜要招待狼兵入府作客,但見了這七十人的陣容與驃悍氣息,仍不禁緊張。

「李軍師吩咐,招呼諸位入內。」領頭的守衛說:「但是王府的規矩,所有兵械不得帶進去,請統統留在門外,我等會代為保管。」

儂昆點了點頭,向身邊眾狼兵喊了句土語,眾人紛紛把矛槍刀斧堆放在石階一側的牆邊。

那守衛頭領盯著他們的動作,然後又說:「你們腰上的刀,也得放下。」

「這是我們獞族男人十三歲首次獨自狩獵時,村洞長老親手發給的獵刀,絕不離身。」儂昆回答。

「這不行。」守衛頭領說:「除了我們寧王護衛,沒有人可以帶刀入王府!」

「那麼我也說不行。」儂昆盯著對方。

守衛頭領嘴角掀起來:「我聽說你們有人曾被關在牢獄。當時大概也不是帶著刀坐牢的吧?」

「那時沒有選擇。現在有。」儂昆冷冷地回答。「不許帶刀,我們就不進去。你去跟李先生說吧。」

這時倒輪到這守衛頭領緊張起來,心裡既不敢壞了王府規矩,但又怕李君元怪罪他趕走了客人,心下猶疑。

另一名守衛見儂昆如此囂張.,勃然大怒。寧王府護衛在江西一地從來橫行霸道,怎受得了這氣?此時見狼兵裡有個站得近的人,臉上蒙著咒文布巾,心裡更氣,大叫說:「刀子還算了,這蒙面巾算什麼玩意?鬼鬼祟祟,都脫下來!」

他說著就伸手去拉扯那狼兵的面巾。

那咒文面巾給拉下來,露出一張黝黑剛強並長滿髭鬚的臉,輪廓不類漢人。

那狼兵突被拉下面巾,面容變成黑鐵之色,目中閃出殺意,伸手就拔出腰間獵刀,猛地橫揮!

那守衛來不及反應,只向後閃身半步,就被狼兵的獵刀劃過了胸口,破裂的衣衫迅速滲紅,整個人倒在石階上!

事出突然,那七個守衛看著同伴血濺台階,一時都驚呆了。

這時對街的兩邊房屋紛紛打開門戶,各有人自內衝出,一眨眼就聚成了兩百多三百人,在狼兵後方包圍,各自都拔出了兵刃。

七十狼兵被包圍,馬上撿回地上的兵械,朝外結成一個陣式抗衡。

王府門前一時劍拔弩張,跟先前的平靜完全兩個模樣。

門前守衛頭領正要敲鑼,呼召更多同伴到場支持,卻聽到大門之內傳來一聲呼喝:「快開門!」同時已聽到門裡有提起木閂的聲音。

大門自內拉開,只見李君元帶著數名護衛和隨從匆匆走出來,看見門前的對峙,

看看倒在地上的守衛,不禁愕然。

「這是干什麼?都把兵器收起來!」李君元舉起雙手高呼,又著部下去察看倒地的。只見那守衛被斬開胸口,流血甚多,但獵刀砍入骨頭,已然出氣多入氣少。

李君元盯著儂昆:「這算是什麼?假如你連同伴都管不好,我憑什麼招你入王府?」

儂昆神色平靜,指一指身邊那個傷人的狼兵,只見那狼兵此時正重新蒙上面巾整理著,口中唸唸有詞。

「是那傢伙無禮,問也不問,就扯去我這同伴的咒巾。」儂昆說著,又伸手指一指獞人之間那十幾個蒙面者。「我們獞人雖稱一族,但各部各洞習俗都不同,這些是我們紅羅洞的族人,他們的規矩是凡下山出外就要用咒巾蒙面,不可給外人看見面目,否則就會被攝取魂魄。他出刀殺人,正是要將自己魂魄獵取回來。」

李君元從未聽過如此信仰,不禁一呆。他問問那守衛頭領剛才情況,確是如此。

「我也見到那傢伙的模樣,確是蠻族的長相,並無可疑.。」那頭領又悄聲補充。

「這些紅羅洞族人,在我們桂林獞人之間以勇猛善戰聞名。」儂昆又說:「如果你因為他們蒙了面就不想要,那不打緊,我叫他們十幾個先回去好了。」

李君元看看這些蠻族狼兵,被三倍以上人數的王府護衛包圍仍無懼色,一個個神態身姿,看起來隨時準備血鬥一番,這種焊烈性情,正是王府求之不得的軍力.,如果藉著招攬這七十人,再吸引更多獞人來投,這功勞可更不小。

而這支將會是他與父親李士實的親兵——今夜之前他已再三囑咐,招納狼兵之事不可給商承羽一系的人預先知道,此際守備在這道門前的王府護衛也都是他的人。狼兵這支新力軍,將是他們父子在王府內部與商承羽抗衡的一大本錢。尤其數天之前,他剛收到飛鴿傳書告知,刺殺王守仁的行動失敗了,無法在王爺跟前邀一大功。李君元比任何時候更需要這支健軍。

——最妙的是,那姓商跟姓巫的這幾天剛好離開了王府,沒人從中作梗……這是不可錯過的機會……

李君元心意一決,面容立時轉為平日淡定的微笑。

「是我的部下不好……」李君元說著再看時,那中刀的護衛已然斷氣。眾王府護衛都瞧著他。但李君元知道此刻一定要硬著頭皮將此對峙化解,寧可將來再找機會安撫這些部下。「既是你們的習俗,蒙面當然沒問題。」

門前守衛的頭領看見部下遇害,心中怒氣沸騰,但是李君元是寧王親信,他自然違逆,只說:「軍師,可是他們帶刀……」

「你們偌大的王府,連幾把小刀也怕嗎?」儂昆盯著那頭領笑說:「這種看門口的貨色,我們獞人徒手也撕開幾個呀。」

包圍在街道的眾護衛聽了,不禁躁動起來。李君元舉手止住他們。狼兵表現的這股狂氣,更合他心意了。被招進王府的人馬,從來都是三山五嶽,相互間經常爭執鬥毆,死人亦是平常事,狼兵憤怒下出手殺了一個守衛,其實也不算什麼。只不過是誰先來加盟的分別而已。

——最重要是能打仗呀。

「帶刀沒問題。」李君元向著那頭領輕輕拍了拍胸口:「有什麼我一力承擔。」他轉向儂昆又說:「如果連這點小事都不能信任,將來圖什麼大事?」

儂昆聽了,側頭跟另一邊的首領越郎竊語。越郎聽完微微點頭。

「這位是我等七十人的首領,越郎哥。」儂昆向李君元介紹。

二人相視,互相行了個禮。李君元隨即招呼狼兵進入大門。

跨上階梯時,越郎與儂昆心裡暗笑。

——荊兄果然沒說錯。要取信於這種人,就要令他覺得不容易得到你。

狼兵魚貫而進。經過許多籌劃,這夜終於跨入寧王府的門檻。

◇◇◇◇

位於寧王府南側的「武德校殿」,外頭的庭院對面連著一排大竹棚,插著各種旗幟,足可容納兩、三百人,平日乃是護衛軍兵停歇及整備之處,以等待輪流使用校殿操練。進入了王府的狼兵,正是被引領到這裡安頓,只見竹棚之內早就擺齊了桌椅,上面放滿各種酒食,還有侍從在旁邊烤著數頭牛羊,眾人未至已然嗅到香氣。

這當然不是真正的宴會所在。狼兵都進了竹棚分桌坐定後,李君元又請越郎及儂昆一起前往宴會廳堂。

「家父正在那邊恭候。」李君元拱拱手說,貌甚恭謹誠摯。這是他一向的專長:招納各路英豪時總是禮賢下士,全無王府重臣的架子。不過待得這些豪傑加盟,已然捨不得那份王府的俸祿之後,態度和關係又自不同——就像如今這些受他指揮的護衛一樣。

——要養一條忠犬,最初必然給它吃最好的肉。

越郎和儂昆早就知道對方不會輕易給他們七十人一起登堂入殿,必是如此安排,也無異議,點起了四個族人作隨從護衛——其中一人是紅羅洞的蒙面戰士——也就隨著李君元等再深入王府,留下了大隊。

儂昆臨行前回頭瞧瞧部下。一個坐在附近的紅羅洞獞人,頭巾戴得低低的,只在那上下布巾之間的洞孔閃出兩點銳利目光。他向皆昆微微點頭。

越郎他們走後,那餘下的六十幾個獞人也就開懷大嚼起來,互相熱烈用土語交談,又興奮地在飯桌之間走來走去。

竹棚外的四周各有數十名王府護衛,正在遠遠監視著狼兵。李君元剛才那句「信任」其實不過說笑而已,怎會放任給一支新來乍到的勇猛蠻兵在王府範圍內自由行動?王府護衛全都帶著刀槍,密切監視著這些獞人。

狼兵在席間吃喝喧鬧,令他們無法看得清:每個狼兵都只是在假裝喝酒,實際都暗暗把酒傾在沙土地上,或是從嘴邊流到衣服的胸口上,實際未有一滴進肚。

還有一件事是護衛們沒有發現的:此刻竹棚裡的狼兵早就少了兩個,他們在剛才走來這校殿花園的中途就悄無聲色地消失。

◇◇◇◇

確定四周無人之後,那兩個蒙面的紅羅洞獞人半跪在一座神將的雕像底下,將密藏在衣服裡的裝備一一取出來。

九把連柄大約尺長的細小飛刀,其中一柄特別用紅布包裹著;兩條帶著鉤爪的飛索;一束十多條用來綁縛俘虜的皮繩;一把只比巴掌略大卻附著粗厚牛筋的彈叉,連同十幾顆帶尖角的鐵彈;收在長袍底的一柄三尺長仿倭軍刀;刻著「峨嵋」二字的鐵錬槍頭。

荊裂和島津虎玲蘭掏出這些武裝後,稍為檢視一下,就一一將之帶上。荊裂把鐵鏈纒在左前臂上,最後兩圈將鐵槍頭固定在臂外側,然後將飛刀插在腰帶內,再放了幾繃帶在腰間.,虎玲蘭拿了餘下的皮繩,將彈叉插在腰帶裡,裝著鐵彈的皮袋掛在蛻邊,再把軍刀斜背。

兩人各自拿起鉤索,整理好腰獵刀,在雕像下站起來,互相對視了一眼。荊裂四處張看,確定了自己所在及要走的方向後,二人就手搭著腰間的獵刀柄向前走。

他們都沒有取下蒙面巾,一來這顏色在夜裡帶來一點隱蔽作用,二來維持著獞人的衣裝,若意外被王府護衛發現,也許仍能拖延一點時間,有利突然發難。

「開局還不錯。」荊裂隔著面巾悄聲向虎玲蘭說:「一切都如預期。太幸運了。」

多得友好的阮氏無極門,曾經派弟子假意投身王府探查情報,他們在入侵前對王府的佈置已知大略。可惜那名內應出入王府次數畢竟不太多,地位又不吃重,對王府深處尤其中央重地的所知有限,所以「破門六劍」這次潛入仍要講究運氣。

荊裂早前路經無極門,已經再此與那名弟子會面,向他請教更多細節。根據那弟子的估計,王府在招兵時安頓狼兵人馬,將有兩個可能的地方,其中之一正是「武德校殿」外的大竹棚。這個最終證明猜對了,荊裂、儂昆及眾人都確定自己在王府的哪一角落——這一點非常重要,關乎最後能否順利逃脫。

但是那無極門弟子卻始終無從確知霍瑤花的住處。他雖然把那封細小的密函成功塞進霍瑤花的菸草袋裡,但只是趁著她身處「武德校殿」時行事。他只知霍瑤花被軟禁於王府西南、屬於「龍騎上將軍」商承羽起居地的將軍所範圍內,但他並非直屬商承羽或巫紀洪,對那將軍所內部一無所知,更遑論點出霍瑤花被囚禁的確實地方在哪裡。

荊裂和虎玲蘭只好先向那將軍所進發,到時再作盤算。他們按著記憶裡的粗略地圖,在夜裡隱伏潛行。

寧王圖謀極大,一切佈防自然不惜工本,王府防範甚為嚴密,四處的走廊都有許多燈籠照明,一些靠—近重要地點的區域,更是整夜亮如白晝。府中不時經過的侍從婢僕及巡邏的護衛甚多;荊裂和虎玲蘭要隱匿潛行也絕不輕鬆,行進的速度不可太快。

幸好寧王為人生活豪奢且甚迷信,府內各花園都喜歡樹立許多威猛禽獸與天兵神將的巨大雕像,以增加氣勢及催長武運。有負責王府保安的軍師曾經勸王爺將之統統撤去,以免削弱了防備,但偏執的寧王太喜歡這些工藝精細的雕像,並未聽從。此刻荊裂正是靠它們作掩護在園林之間前進。

我走著時,察覺虎玲蘭露出的眼神頗是焦躁,對尋找霍瑤花顯得很心急。他輕拍她的手背,以眼神示意她慢下來,否則一旦被發現即前功盡棄。

虎玲蘭見了點點頭,將高大的身體伏得更低。

荊裂很明白虎玲蘭的心情。這兩年來他都察覺.,虎玲蘭再不似從前那個豪邁的薩摩奇女子,眉宇間常有一抹陰影。他知道那是與當天武當後山發生之事有關。

因此不管多麼艱難,解救霍瑤花都是荊裂決心必要達成之事,並非只為償報「蛻解膏」之恩,也是要解他深愛女人心頭的鬱結。

狼兵的酒宴相信還要舉行好一段時間。他們二人在王府裡耐心前進,且得壓抑著武者的戰氣。以他們的武功,若是閃電硬闖殺進,將遇到的守衛迅速一一解決,也未必有人阻擋得了;但他們估計王府的巡衛佈防定然不會馬虎,必有監查回報與頻密換班的機制,只要一個守衛不知所蹤,時刻一久就可能引起護衛指揮的警覺,加強戒備及派人搜查,很快會發現有人入侵。其時不止他們難再尋找霍瑤花,留在後面的狼兵也都可能有危險,因此兩人只能把逐一避開王府中人。

不過荊裂他們仍然保有一個重要優勢:王府重兵守衛的,首要自然是寧王朱宸濠的起居地,然後是金銀府庫及軍械儲存的要所;又有誰會想到,有人千艱萬難地冒險跑進這號稱「地獸」的寧王府來,只為了拯救一個與王爺的雄圖大業無甚關係的女人?

——這是「破門六劍」與狼兵取勝的契機。

不久之後,荊裂和虎玲蘭就來到第一個關卡。

他們早從那無極門弟子口中得知,寧王府內的建築佈置有如城砦,不只是外圍四周有高牆,內裡一樣建有許多牆壁分隔各個區域。雖然這些內壁不似外頭的高,但亦守衛嚴密,各處通道有人全日把守,沒有將軍或謀臣的個人腰牌,或者是每天更換的通行令符,絕難矇混過去;內壁建得甚厚,壁頂就如一條條小徑,同樣布有守衛巡邏及從高處監察。從此地通向商承羽的將軍所,要越過的內壁關卡總共有三道之多。

兩人伏在關卡遠處的花園裡望過去。守住通道的護衛有四人,各自朝著門戶內外監視。

荊裂再看上方,只見較遠處的牆壁上方不同位置,亦有二人站著,緩緩在壁頂上來回步行,掃視附近狀況。

幸好沒有再加強守備。行的……

荊裂與虎玲蘭相視一眼,互相瞭解心意,也就手拉著手,默默視察著牆上之人。

虎玲蘭在心裡預習著他們已經練了幾百次的動作,隨時準備行動;荊裂則密切注視牆上兩個巡行者的舉動,觀察他們的習慣和視線角度,同時預估己方越過關卡需要多長的時間。

荊裂所要捕捉的,是稍縱即逝的夾縫。.

他漸漸開始掌握牆上那兩個護衛的巡邏習慣。那兩人之間的空隙變得清晰。荊裂並沒有十足的把握——要是再多觀測多一會,把握也許能更提高。可是沒有這樣的時間了。

——這已足夠賭一把。

荊裂拉一拉虎玲蘭的手,示意出動。

二人向那關卡通道的右側走,在距離通道守衛大約三丈外的側面牆壁前停下——那是兩頂燈籠之間最暗之處,附近並有一座天將雕像,恰好在牆上投下了陰影。

虎玲蘭在到達牆下前,已往上扔出了鉤索,鐵鉤抓住牆頭同時,她運用從前錫曉岩指點過的「太極」巧勁,柔柔地拉扯繩索,鐵鉤牢固吃上牆磚時,只發出輕微的聲響。

虎玲蘭借助奔跑及拉扯鉤索的力量,身體已然飛躍起來。

荊裂等在牆下,站定了馬步,張開雙掌迎接飛過來的虎玲蘭。

虎玲蘭早就在他面前升起,足腿達到他臉部的高度,荊裂雙掌在虎玲蘭足底猛地一推,她整個人又急促再向上爬升。

虎玲蘭伸出長臂,剛好扳住了牆頭。

在她攀上牆頭的同時,荊裂則抓著她放開了的鉤索,踩著牆壁向上竄登;虎玲蘭在牆頭著落後也未閒著,向下伸手一撈,抄住荊裂伸出的手,再以平日足以猛烈揮擊巨大野太刀的臂力,將荊裂乘勢拉了上來。荊裂雙手攀著牆頭的時候,她已經將鉤索解下。

他們這個合作無間的登牆動作,幾乎在兩次呼吸中就完成,全靠事前已經習練過多次,盡顯二人默契。

兩人上了牆並無半刻停滯,低伏著身體沿牆無聲奔行,從高處越過那四人把守的關道,而且是趁著牆上高處兩個守衛都移開了視線的這一刻!

他們越過關卡兩、三丈的距離後,荊裂心想已到極限,也就帶著虎玲蘭沿壁面躍下。

他們才剛從牆上消失,東側那名牆上的守衛剛剛將目光轉了回來。

兩人以深厚的腿足功力著地,只發極輕微聲響,一著落就蹲伏不動,靜聽守衛有沒有騷動。

良久,一切寧靜。除了他倆快速的心跳。,

——過關了……

他們繼續緩慢地向前爬行,遠離了那關卡通道。直至確定安全之後,二人才相視而笑。

「想起來,很久沒有這樣了。」虎玲蘭悄聲說。荊裂點了點頭。兩人都回憶起那次在四川成都重遇,並馬上於黑夜中並肩作戰的舊事,心裡不由生起強烈的親密感覺。

「好。」荊裂在面巾之下,展示出他迎接難關時的一貫笑容。「只要再做兩次。很容易。」

◇◇◇◇

宴會的場所是在「武德校殿」東北面只有數十步之遠的一座別館裡。這原本是寧王親自在校殿裡指揮操練後休息及慰勞將士用的場地,但寧王其實甚少出動練兵,故這座別館也很少使用,今夜正好充作宴會廳。

大廳裡分設了各人幾椅座次,每張幾子上都早擺好了美酒果品,待得眾人坐定才開始端菜上來。屬於王爺的首座懸空著,其左右的椅子則坐著李士實父子。

李君元雖已為客人安排了六個座位,卻只得越郎與儂昆坐著,其他四個獞人站在二人背後守護,一動不動。李君元見了更是歡喜:這些狼兵如此忠勇,看見美食醇酒,竟不似那些來投的江湖人般貪婪大嚼,只是一心保護首領。

——雖然這些狼兵不好馴服,但只要能收為己用,在戰陣中必然忠心死戰……

心裡已在盤算,明日如何遊說王爺撥一筆軍資出來,給這隊狼兵額外的待遇,並他們遊說更多族人前來……

李士實則是一貫的那副好像隨時衰竭枯倒的模樣,弓著駝背,雙手撐著枴杖,幾上的酒杯沒有碰一碰,那雙分開的怪眼掃視著獞人。只見站在越郎身後的那個蒙面紅羅洞人,身材異常厚壯,簡直像一塊會呼吸的大岩石。這樣的壯士即使在王府護衛軍中也不多。李士實瞧一瞧兒子,露出嘉許的表情。

廳堂四周站著十幾名侍從,李氏父子身後亦貼近站了好幾個,看衣飾打扮他們只像是下人,實際都是這些年顏清桐為寧王府招集而來的各地武林人士,再從中挑選出的拳法好手,專門在這類場合使用,既能保護宴會中的要人,也不會冒犯了來客。

此刻這十幾個拳士,暗中都在盯著狼兵腰上的獵刀。

已經上了好幾道珍美佳餚,雙方又互相敬酒數巡,李士實見狼兵首領越郎吃喝得開懷,心想時機已經差不多,也就開口向越郎說:「我家王爺愛才之心遠遠勝於朝廷。往日貴部落常常得朝廷徵召,助那些無能的官軍討伐匪賊,衝鋒陷陣,結果有什麼回報?幾石白米?還是上報軍功,隨便表揚一下?」

越郎聽了看看儂昆。儂昆便用土話把老人李士實的說話翻譯一遍。

——其實越郎的中土漢語甚是流利,此際裝作不懂,由儂昆扮作來回翻譯,只是令會面進行更緩慢,好給荊裂他們多些行動的時間。

待得越郎邊聽邊點頭,李士實向儂昆說:「告訴你家首領:假如投身我寧王府,保證封他一個將軍,狼兵人人供給一份糧餉,定然遠勝過在家鄉種田狩獵。若要把家眷接來同住也絕不是問題——王府外面的房屋全是我家王爺的。只要答應一聲,願為寧王效力,從此獞人代代衣食無憂。」

儂昆把話翻譯了。越郎拿著酒杯思考了一會,眼睛盯著李士實,以土語向儂昆回話。

「我首領問:寧王招兵買馬,是要幹什麼?」儂昆傳達。

李士實和兒子對視了一眼。這次輪到李君元開口。

「王爺具有先祖英雄之風,器量也遠勝那個只會玩樂的……」李君元微笑,轉過口風:「總之,將來一戰功成,天下都不一樣。你們獞人的地位也必然不一樣。」

儂昆聽了向李君元微笑,示意已經明白他話中含意:寧王是要推翻他侄子的王座。

儂昆把話翻譯之後,李君元又繼續說:「西南獞人,被欺壓賤視了這許多年,難道不想有朝吐氣揚眉?擔當朝廷中興的大功臣,這樣的機會不是隨便就有呀。他日族中子孫,都會歌頌你們。」

「假如打贏仗的話。」儂昆笑著回應。這次是他自己說的話。

「沒有東西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吧?」李君元也笑了。「我想你們住在山裡的獞人,定然很明白這個道理。」

他頓一頓,看看在越郎和儂昆身後的狼兵,又說:「若是賭臝了,你們的子孫就不一樣了。他們將享受你們的福蔭。許多年。」

儂昆聽了李君元的遊說,竟真的心中一動。李氏父子也沒說錯:千百年來,漢人朝廷給過我們什麼?我們獞人一身的戰鬥才能,若是用在這關鍵之處,說不定就能擺脫長居窮山惡水的生涯……

要不是這次早就認定寧王府是敵人,儂昆倒真的會考慮這建議。

在旁默默聽著的越郎卻知道,這是很危險的交易,即使不是有「六匹虎」他們的立場,他也絕不會接受。

——長年與漢人打交道的越郎知道,當今天下雖不算什麼「盛世」,但還不至於危局;這種時候要走出來爭做皇帝的人,就只有以利益驅策他人,越郎直覺此等人絕不可信……

儂昆和越郎又用土話交談著。李士實父子耐心地在旁等待。越郎說著時,指一指那空著的首座。李氏父子不明所以。

儂昆轉過來,傳達越郎的話。

「我首領問,你家王爺要真是這麼有器量,為什麼現在沒有來跟他喝酒?」

此語一出,四周的「侍從」都有些溫怒。

——這等蠻人,竟對王爺如此無禮?

——你們以為自己會打點仗,就該得到王爺親自接待嗎?我們投身王府這麼久,與王爺同室飲酒也沒有多少次!

李氏父子卻沒有顯示半點怒意。李士實摸著手裡枴杖,微笑說:「今夜是李某自作主張,想先跟兩位認識認識。只要貴部落真的有意加盟,李某定會安排盡快晉見王爺。」

君元頓了頓又繼續說:「我爹乃是王爺座前首席謀臣。他答應你們的,也就等同王爺答應。」

越郎再聽了儂昆的翻譯,想想後回了一句話,就自顧自抓起幾上的糕點來吃。「我家首領說,他要再考慮看看。」儂昆說完,也拿起一塊紅燒肉大嚼起來。李氏父子相視一眼,心裡倒是更滿意。假如這狼兵首領很輕易就答應,他們反而懷疑他的決心。

越郎吃喝著時,表面神情輕鬆,但心裡不斷思考,要怎樣將這場酒宴拖延得更久……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59
卷十六 光與影 第七章 夜花

終於進入「龍騎上將軍」商承羽起居的範圍之內。這裡的屋宇和花園陳設,比先前經過的王府其他地帶簡樸得多,也再沒有那些神將和猛獸的雕像。荊裂與虎玲蘭在栽滿了梅樹的園林之中前行。

林中他們經過一座用石頭砌成的小小神龕,四角掛滿木牌和小人偶。荊裂瞧瞧內裡,供奉的是一個羊首人身的小小陶像。他再拿起一個木牌,藉著遠處的燈光細看,上面刻著的奇特咒文非常熟悉,正是以前見過許多次的物移教文字。

這神龕毫無疑問屬於波龍術王巫紀洪所有,如此更加確定,霍瑤花就在這區域之內。

——可是在哪裡?

二人潛入更深,這時到了一座燈火通明的房屋外。虎玲蘭悄悄從窗戶窺看內裡,只見屋內有七、八名漢子正在吃喝並熱烈交談,神情甚是輕鬆,同樣數量的兵器擱在了牆邊,顯然是將軍所裡的休班護衛。

荊裂也觀察著他們。眾護衛在大口大口地喝著酒,顯然沒把保護將軍所的工作放在心裡,只當是輕鬆的優差,談話的內容也都離不開男人的酒色財氣,講得興高采烈。

「昨天最後那一手……真倒霉,遇著莊家擲了個雙六,整晚贏的都吐出來了……」

「我就說了,見好要收嘛……跟我去妓院就不用輸光了!」

「沒輸光,最後還不是給女人掏光?」

「哈哈,至少也得一場快活呀……」

荊裂看著他們喝得臉紅耳赤的樣子,似乎平日就是這般鬆懈。

——那當然了。假如守衛的地方,已經有個前武當派副掌門,再加上一個波龍術王坐鎮,任誰都不會怎麼緊張…….

荊裂和虎玲蘭心想:這般沒紀律的護衛,要是一個失蹤了也不會有人懷疑,只會猜想他醉倒在花園哪一角睡著了。

虎玲蘭細看那些護衛,判別哪一個已經喝得最多。她的目光忽然停留在一人臉上,。

「這個人……你記得吧?」

荊裂循著虎玲蘭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找出那張臉孔。他看後不禁笑了。

「你記性真好。」荊裂說。

「就他。」虎玲蘭拉下蒙在自己臉上的咒文布巾,捲成了一團,再從腰間拿來牛皮繩索。「他一定知道。」

◇◇◇◇

當余四平眼睛上的布巾移去時,他仍舊緊緊閉著眼睛不敢去看。恐懼溢滿了他的心,令他無法制止地顫抖。一切酒意都已消散。剛剛才解手不久,又有一股想尿出來的感覺。

余四平這些年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幸運兒:本來只是一個小小的馬賊,遇上波龍術王的招納,在廬陵橫行了好些日子;「清蓮寺」被那伙什麼「破門六劍」攻打時,同伴都死絕了,他卻是最後僥倖生還的八個術王眾之一,得以活著逃出青原山;四散逃走之後不久,他跟另外兩個同伴又得以跟術王巫紀洪重遇,還隨著術王投身這豪闊的寧王府,供領一分糧餉之餘,更可藉著「王府護衛」這招牌,在南昌城內重新過著從前的快活日子,不管如何橫行霸道,官府都不敢幹犯;在王府裡只當個將軍所的守衛,比以前干馬賊買賣悠閒得多……

可是他怎也想不到,就在這鐵桶似的寧王府裡,自己卻遇上了這樣的凶險!

他不大清楚事情是怎樣發生的,只記得剛才跟兩個同僚一起去花園解手,那兩人都先完事回去了,他那泡尿卻格外長,因而落了單……然後瞬間自己的嘴巴、眼睛和雙手都被封閉了……

一隻手掌輕輕拍打他的臉,要他睜開眼來。

「認得我們嗎?」

余四平的視線當初有些模糊,在重新聚焦之後,才看清面前這個一頭蓬鬆長發的男人。.,

他怎會認不出?從前好長一段日子,他的惡夢裡就是這傢伙。

——把波龍術王斬傷的男人!

余四平再看旁邊虎玲蘭,終於確定這不是夢境。

但他實在無法想到,「破門六劍」為何會在自己面前出現?……不可能啊……

虎玲蘭用力扭了扭余四平被縛在背後的手臂。他被石頭塞住的嘴巴只能發出低鳴。

「不想死,就告訴我一件事。」荊裂再次湊近余四平的臉說:「霍瑤花在哪裡?」

余四平聽完努力了好一會,才恢復思考的能力,明白荊裂想知道什麼。

而他知道答案。

——我的好運,還沒有全走。

余四平用力地不斷點頭。

◇◇◇◇

從霍瑤花紅唇間吐出的煙霧,在房間裡徘徊不散,變成各種不定的形貌。

她臥在胡床上,就著一點昏黃的油燈,細看那雲霧,心神彷彿也暫時飄到遠方。——忘記自己被囚禁的現實。

她修長的手指捏著煙桿,半閉起眼睛,享受著這自由的假象。

這些日子以來,霍瑤花已經習慣這樣麻醉自己。雖然不時還是會想起那張藏在煙袋裡的小字條,但她努力叫自己不要多想。太多的希望,只是對自己的折磨。

然而意識的深處,她還是無法控制。她另一隻手的食指,不自覺就在胡床的椅把上劃著一個字。

——那紙條上的「荊」字。

她邊抽著煙桿,邊繼續這樣的動作,彷彿能夠減輕心裡的痛苦。

就在她劃第十九次「荊」字右旁那個刀部時,突然有一記尖銳的聲音穿過房間側面紙窗而入,再在房裡發出異響。

聲音並不大,但當中卻蘊含一種特殊的能量。這是對象以不平凡的勁力破開空氣飛行才能製造出來的。

像霍瑤花這樣的女武者,更不可能分辨不出來。她全身驀然在胡床上輕微彈跳起來,就像被電殛一樣。

但同時她知道外頭仍然有監視者。她壓抑著衝動,如平常地從胡床坐起來,還略伸了個懶腰,這才起立向那聲音著落之處走過去,步行時儘量裝作悠閒。

然而當她看見那釘在床頭的東西時,心臟馬上無法自已地亂跳,全身皮膚的毛孔同時都滲出汗來。

那是一柄小刀,形貌彎彎曲曲的,像是來自他國異族的器物。

這刀形霍瑤花卻十分熟悉:就是她那天在青原山腳初遇荊裂時,從他手上奪得的那柄狩獵小刀!

當然霍瑤花瞬間已經判斷出,這不是同一柄刀。她一直收藏在身的那柄紀念品,早已被巫紀洪搜查撿去,連同她的得意兵器大鋸刀,鎖了在王府兵器庫之內;這柄的形狀雖然一樣,但刀刃和木柄的手工都較粗糙,而且看刀身的光澤是新鑄的,只是仿製之物。

然而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形貌。

代表了把刀子扔進來的人。

霍瑤花祈求那聲響並未驚動外頭的監視者。但這落空了。她已然聽見輕巧的腳步聲,正往那扇被射穿的紙窗接近過來。

她伸手把小刀從床頭的木材上拔出,反握在右手。

窗外的監視者更近了。她知道自己期待的時刻已然來臨。

而她這兩年來每一天都為此而準備。

霍瑤花咬著下唇。久藏的狼女之相又再出現。

外面的監視者伸手檢査那紙窗的洞孔。

……這是怎麼回事?.....

這個巫紀洪手下護衛受命監視霍瑤花已有一年之久,早就對這無聊的工作感到煩厭,這年來也從未發生過什麼異狀,反應不免比較遲鈍。本來他聽見異聲,應先知會同僚戒備才再上前察看,但卻並未如此謹慎行事,隨隨便便就一個人走過來。

這是難得的機會。

霍瑤花疏於鍛練的身體,瞬時貫滿了能量。她輕巧無聲地走到紙窗前,突然把窗那名護衛驀然與霍瑤花打個照面,呆了一呆。

霍瑤花的身體如貓般躍起向前,越過了窗口,撲到那名護衛身上!

那護衛被霍瑤花左手掩著口鼻,整個人向後倒,一時無法發聲呼叫。

霍瑤花跨騎在他胸前,右手裡反握的狩獵小刀,刃鋒已抵在對方頸項!

那護衛驚慌下只懂雙手抓著霍瑤花的右臂衣袖,試圖阻止她的動作。

霍瑤花目中閃出壓抑已久的殺意。

她右臂向外猛揮。衣袖在拉扯下及肩撕裂,露出她刺滿了物移教咒文的手臂。一抹驚心的鮮紅塗在窗外土地上。

霍瑤花臉上沾染點點血花。但她未有因為殺了一人而停滯,馬上從屍身上跳起來。

——只因房間另一邊,仍有兩個監視者。

——而霍瑤花對他們藏身的方位,瞭如指掌。

她光著一邊臂胳,提著沾血小刀,重又躍入窗戶回到房間裡,身子伏低以免被另兩個監視護衛透過對面窗看見她,如野獸般在房內爬行,直至到了那邊的窗下,又再猛地跳出!

那兩個監視的護衛還沒有看清發生什麼,一時未斷定要怎麼做,突然看見霍瑤花從這邊的窗口躍出來,都吃驚得呆住了,待見到她手上拿著沾血的小刀,二人的反應自疋馬上拔出腰刀,準備制服她。

他們都是進了寧王府後才跟隨巫紀洪,從來不知道霍瑤花這個女人是何底細見她手上不知如何多了一柄刀,他們心裡只想到自己監視失職,第一個反應就是制服霍瑤花及把小刀奪下,那樣才可逃過責罰——一想到那個可怕的巫將軍,他們就只想私下將這事解決。

當先一人怕殺傷了霍瑤花,將腰刀反轉為刀背向外,準備一擊把她打昏。

可是當看見霍瑤花向自己衝前了兩步時,他就知道錯了。

——怎麼這般快——

霍瑤花兩年沒有鍛鍊,身心確是遲鈍發鏽了,否則剛才殺那第一人時,一躍出窗就能快刀得手,何需要壓制纏鬥才下刀?如今嘗到久違的鮮血,她的刀客本能卻已完全覺醒。

那名護衛來不及呼吸求援,只能拚命將刀揮起擊向衝來的狼女!

霍瑤花在最後一刻準確地低身一閃,那腰刀掠過她頭頂一寸.,她的右臂緊接成鉤狀向前揮出.,短刀弧線從旁襲來,狠狠刺進那護衛的頸側,正是她久未使過的楚狼派刀招「牙勾刺」!

那護衛頸項帶著小刀倒下同時,霍瑤花早已取去他脫手的腰刀,轉身準備再對付第三名監視者。

那第三人見同伴瞬間既被擊斃,驚恐不已,原有的戰意全消,回身就向外逃跑,更要大聲呼救!

可是就在他的叫聲將要驚動將軍所其他人時,那聲道氣息卻在喉頭呼不出去。

只因在他吐氣前的剎那,一顆帶著尖角的鐵彈命中他後腦,深陷入骨頭之中!而下一刻,霍瑤花的刀已從後穿透他肺腑。

霍瑤花伸腿將那屍體蹬下,揮一揮腰刀上的鮮血,看看地上屍體,心裡有說不出的痛快。

那潑灑的鮮血,在花園的土地上就像大大一朵盛開的紅色夜花。血腥的氣味蓋過了梅香。

霍瑤花這才緩緩回身,去看那兩個從庭院角落走出來的身影。

當她看見荊裂的臉從陰影裡浮現時,一股無比複雜而激動的情懷湧上她心胸,教她哽咽。她忍住眼淚,因為她不想視線變得模糊,沒法看清這個朝夕懷想的男人。

看著霍瑤花時,那表情就如上次他們在「清蓮寺」分別時無異,一樣的那副爽朗笑容。

——但霍瑤花並沒有忘記:那一夜,他曾經幾乎一刀殺了她。她也一樣。

這時刻,她不知要如何面對荊裂。

有很多話要說。但又半句也說不出口。

當看見荊裂身後的虎玲蘭後,霍瑤花才清醒過來,也想起自己的地位。

虎玲蘭再見霍瑤花,眼睛同樣頓時濕潤。

——她真的沒事!太好了……

她與荊裂憑著余四平的情報找到這裡來,卻遠遠看見有人監視守衛。他們一來不能完全確定房裡的是否霍瑤花,二來未知監視者藏著多少人。幸而荊裂早就準備一件可遙遠通知霍瑤花「我們來了」的信物:就是那仿製的狩獵小刀。他把小刀從紅布中取出,投擲進霍瑤花的房間窗戶裡。

——霍瑤花要是看過我們的紙條,相信我們有一天會來救她,那她必定每天都時刻準備逃走。包括確定監視她的人每天在哪裡……

荊裂就賭在這一點上。結果成功了。

此刻他見霍瑤花和虎玲蘭都神情激動,輕聲冷靜向她們說:「什麼都留待出去之後再說吧。」同時他開始脫下自己身上的外袍。

虎玲蘭聽了也回過神來,把自己外面的長袍褪下,又從腰袋中掏出先前脫下的頭巾和面巾。

兩人都多穿著一層獞人的衣服,目的是帶來給霍瑤花也裝扮成狼兵,三人再一起原路回頭,混入狼兵的大隊以安然脫身。

——當然,一切都得盡快進行。這裡消失了三個人,不知再過多久就會開始驚動王府。

霍瑤花雖不知道他們有何計策,但這時已完全信任他倆,將這些古怪的異族衣衫迅速穿上。虎玲蘭也上前幫助她。穿著這裝扮時,兩人都同時回想起當年與錫曉岩三人一起偽裝成客商的旅程,不禁懷唸起來。

「你知道……」霍瑤花一邊戴著頭巾一邊悄聲問:「……他還在活著嗎?」

虎玲蘭一聽就知道霍瑤花問的是錫曉岩。她還記得在武當山與錫曉岩分手時,霍瑤花向他說話的不捨神情。

「我沒聽說過……」虎玲蘭在她身後整理著腰帶。「我想,他不是那麼容易死掉的男人吧?」

霍瑤花默然。這句話,適合用在武當派每個高手身上。可是他們還是死了……

另一邊荊裂則把三具屍體都收藏進房屋裡,再用沙土掩去地上的血跡。當他處理第二個死人時,將那柄插在屍身上的狩獵小刀拔出,用死屍的衣服抹淨了血,然後向霍瑤花亮一亮那刀刃。

——你還記得它呢。

霍瑤花安慰地點了點頭。

荊裂又撿起一柄死人遺下的腰刀自用,準備把刀插進腰帶,再繼續搬運屍體。卻在這時有一把陰森的聲音,在花園的另一頭響起。

「黑夜裡的血腥,總是格外香甜。」

荊裂的笑容收起來,左手把小刀反握藏在前臂內側,面對那聲音的來向;霍瑤花臉色瞬間煞白,將原本插在泥地上的腰刀再次拔出在手;虎玲蘭緩緩撿起剛才脫衣時擱在一邊的仿倭軍刀,手掌搭在柄上。

從那花園遠處的拱門裡,出現許多條身影。

「自從離開武當山後,我對這氣味就特別敏感。剛才我遠遠就嗅到了。」

為首那說話者在冬夜中竟精赤著上半身,露出一身健美但白皙的肌膚,在遠處燈火映照下可見泛著點點汗珠的亮光.,此人一頭亂發剪得長短不齊,雙手各握著一柄式樣奇怪的長劍:左手的青色劍刃狹長而古舊,右手劍則如蛇般呈波浪狀。

不過最令荊裂三人驚異的是他雙瞳:左目烏黑,右眼赤紅。

「武當暗劍士·衛東琉。」

他雖已入了王府個多月,但霍瑤花一直沒有見過此人,並不知道商承羽多了這個強力的臂助。

聽見「武當」二字,荊裂胸中血氣馬上沸騰起來。

——但他同時知道,要滿足自己的武者決鬥慾望,不是在今夜。

荊裂與虎玲蘭及霍瑤花心意相通,一起拔腿就朝之前的來路奔逃!

衛東琉那陰陽雙瞳閃出凶狠的光芒,帶著廿多名王府護衛向三人追去!

虎玲蘭邊跑著,把軍刀連鞘背上,拿出插在腰間的彈叉,右手也從腰上的布囊掏出鐵彈,夾在彈叉的牛筋上,突然回身半跪,拉滿彈叉就向後方發射!

衛東琉側身一閃,他身後一名護衛應聲鼻粱中彈,整個人滾倒在地,還絆倒了另一人。

虎玲蘭發射後迅速站立回身奔逃,同時荊裂又配合她緊接停步回身,手上的狩獵小刀破空擲出!

護衛裡一人及時側頭,僅僅閃過飛刀,但臉頰還是被劃開了一道,那傷口因為高速磨擦而傳來燒灼的感覺。雖然躲過一劫,那護衛仍是一身冷汗,腳步不禁慢了下來。

其他護衛在追逐時也同樣不敢放盡全速,怕自己成為對手厲害暗器的目標。

而這就是荊裂和虎玲蘭希望的效果。

三人在將軍所內穿過,不久就到了第一個關卡。在那通道守衛的四人「看見突然有幾個不明者的身影在前頭出現,馬上喝問:「什麼人?」

虎玲蘭拔出軍刀,將刀鞘拋棄。霍瑤花以左掌搭在右腕上,準備使出擅長的雙手刀。

荊裂奔跑同時前瞻後顧,心裡在估算衛東琉等追兵要花多久才跑到這關卡來,然後下了個決定。他左手拔出腰間的獞族獵刀,連同右手的腰刀成了雙刀之勢。

兩個女刀客都明白他的決定:要在後面的敵人趕上之前,一口氣殺掉前面四人衝過去。

可是就在三人走到關卡前三、四丈時,前頭關卡通道突然又增加了人數,大概有七、八個——原來已有王府的護衛驚覺有異,前來增援。

要一口氣衝殺過去,似乎已不可能。

「你們找個地方爬牆。我負責纏著他們。」荊裂說。

「不!」霍瑤花斷然疾呼。「要衝出去就一起衝!我們絕不要再留下任何一個人!」

虎玲蘭與她相視一眼,點了點頭。

「那好。」荊裂臉上泛著一股決心。「你們準備,跟著我。」他看著虎玲蘭又說:「吹號吧。」

虎玲蘭會意,從衣襟內掏出一個掛在頸項上的木哨,放在嘴裡使勁吹響。

猶有如某種夜鳥古怪叫聲的哨音,響徹寧王府上空。

同時荊裂盯著前頭關卡的敵人。那七、八名護衛緊密站成一個陣勢,各自舉著刀,已然準備迎擊侵入者,一個個目露凶光。

荊裂跑步同時在調整氣息,就在距關卡只餘一丈距離時,他深吸一口氣,整個人乘勢向前輕跳了一步。

當他雙足一起著地那瞬間,拿刀的雙手垂著完全放鬆,腰背弓起像野獸,膝蓋深深蹲屈。

心裡激起浪濤的意象。

身體再次向前飛躍。

◇◇◇◇

「那是什麼聲音?」

當坐在宴會廳裡隱隱聽聞那怪異鳥叫般的哨音時,李君元呆住了,手拿著酒杯向窗外張望。

同時席上的越郎、儂昆及幾個狼兵,臉色全都變了。

變得木無表情,有如鐵鑄一樣。

因為那是他們獞人狼兵裡獨有的警號。這哨音像征獞族傳統神話裡一種叫「由命鳥」的神禽叫聲。根據傳說,由命鳥一叫,人間就要流血。

這哨音響起來,只有一個意思:

全面戰鬥。

站在越郎身後的那蒙面紅羅洞狼兵,碩大的身軀突然猛地側轉衝出,飛撲向李君元所在!

有兩個扮作侍從的王府護衛拳士站得最近李君元,及時作出反應,上前掩護在李君元跟前,並且擺起了拳架。

這二人,一個是李家豹拳弟子,另一個更是河南光山的秘宗門分館好手,非同一般軍旅或匪賊出身的王府護衛可比,故能有此應變。

冡面狼兵先衝到了左邊的豹拳弟子跟前。豹拳弟子看準狼兵發瘋似撲來,中路空虛,他坐馬一側身,一記突出指節的插拳,以陰手自下擊向狼兵左肋!

狼兵被擊中之前一剎那,吐出一股氣息,身體突然變成有如沉重的石頭。

豹拳弟子的插拳擊打在那肋部上,並無預期般傳來打碎骨頭的觸感,而是像打在一塊千斤鐵板上!

指節吃痛爆裂同時,那豹拳弟子以淚眼看見,一顆碩大的拳頭迎胸轟來!

豹拳弟子被打飛的同一刻,另一邊的光山秘宗拳士出擊。他以本門獨有的「燕青迷步」繞向那狼兵側後方;一記柔掌橫摔而出,用掌背擊向狼兵後腦!

——這秘宗弟子苦練過「鐵砂掌」十幾年,一雙手掌骨頭沉重如鐵,這般摔掌擊

打看似輕柔,實際威力相當於一顆鐵秤砣用繩子吊著狠狠揮擊人體!

但那狼兵卻似有後眼,沉身坐馬同時右臂屈曲護在右頭側,架住了秘宗拳士揮來的手臂!

兩條手臂一碰之下,那秘宗拳士只覺好像撞上了鐵條,揮出的右臂登時發麻,好像連帶半邊身體都發不了力。

狼兵身體維持低矮之勢,居前的右足卻迅疾離地一收一蹬,穿著草鞋的腳掌像斧刃向橫踢出,蹴中那拳士一邊膝蓋的側麵筋腱,立時產生一記斷裂的聲音,那秘宗拳士慘叫抱膝滾地。

李君元這時已翻去面前幾桌,顧不了身上華貴的錦織衣服沾滿酒水菜汁,極力向那狼兵的反方向奔逃。

可是一隻粗壯大手迅速伸出,抓住了李君元後心的衣衫,把他像小雞似的捉回來,一臂環勒著他頭項,另一手五指張開捏著他的臉。

「別亂動!我要扭斷他頸項,就跟折一根枯枝沒什麼分別!」

那粗獷的聲音,漢話流利,絕不像是異族。

其他想上前的拳士,都被這句話嚇得退卻。越郎等五人這時各拔出獵刀,守在那蒙面狼兵的背後。

那碩壯的狼兵見李君元已不敢反抗,右手才放開他的臉,將自己頭巾和蒙面巾都扯去。

李君元看見他那張滿是亂生毛髮的臉時,極是詫異。只因他見過此人:就在西安:扯討姚蓮舟的武林大軍走出「麟門客棧」那時候……

「你是……少林寺的……」

廳內眾護衛拳士一聽這句話,一個個都驚得呆住了,再看看地上兩個閃電倒下的同僚。那豹拳弟子被轟得內傷,口鼻都流著血,但他仍然抱著骨節爆裂的右拳,不可置信地看著。

這隻手,是被少林派「銅人甲」再加上「金鐘罩」硬功廢掉的。

對面的李士實再無平日冷靜,那雙分開的眼睛充血,透過身前一堆正保護著他的拳士,看著少林武僧圓性與被挾持的兒子李君元,目訾欲裂。

李君元回想當日接過「破門六劍」那封警告信函:「吾等雖千里之外,必盡取汝等人頭」,心裡恐懼莫名,腿都軟得快站不住了。

「你們……到底要什麼?」李士實怨毒的眼神,狠狠盯著圓性。

「沒什麼。」圓性微笑回答:「我們要離開王府了。勞煩你兒子送我們一程。」

◇◇◇◇

當「由命鳥」的聲音在夜空響起時,在那「武德校殿」對面大竹棚裡的獞人,一起從坐席站了起來,眺視聲音來向的遠方。

那些正在棚外監視他們的王府護衛,同樣被哨音吸引,都朝著那邊看過去。也有人交頭接耳起來。

「那是什麼……」一名護衛一邊仰著頭向哨音方向望過去,一邊用手肘碰碰身邊的同僚問。突然他聽到旁邊發出一股異聲。接著是那同僚手中兵刃墮地的響聲。

那護衛和附近幾個人朝這同僚看過去,赫然發現他咽喉已然釘著一柄飛刀,柄頭帶著紅巾。那雙死眼驚恐地瞪大著。

眾人還沒有確定發生什麼事。那說話的護衛頭腦不清,仍伸手扶著死者不讓他跌倒,卻聽見許多雙腳在地上急奔的聲音。

六十個狼兵,一一拔出了獵刀,正向他這頭衝過來!

在竹棚外包圍監視著狼兵的王府護衛有三百人之多,足足是狼兵人數的五倍,卻分成七、八伙,分別站在竹棚四周——也就是說每一夥都比狼兵人少。

站在竹棚南邊的護衛猝然遇襲,頗是慌亂,這才匆匆整起陣勢拔出兵器應戰

他們絕未想到,有人會在進了鐵桶似的王府內部後,竟如此公然動手,因此看守狼兵時精神頗是鬆懈。對王府優勢的信任,此刻成了他們的致命弱點。

另一方的獞人狼兵,卻是一直都在準備隨時作戰,「由命鳥」一叫,他們即按著預先約定一起全速出擊,絕不猶疑。

而他們還有另一個優勢:此刻跑在六十人最前那個蒙面的紅羅洞人。

那身影向前猛衝,並乘著奔勢兩臂接連向前揮摔!

遇襲的護衛群中,一人大腿又中飛刀倒下.,另一人胸口發出利刃釘入的聲音,頹然墮地。

——強勁且看不見出手預兆的崆峒派絕技「送魂飛刃」。武林中大概只有從前武當派「褐蛇」樊宗的飛劍可比。

練飛虹扯去頭巾與面巾,露出一頭白髮與蒼老臉孔,但雙眼在黑夜中卻如年輕人般明亮。他右手拔出藏在袍下大腿側的鐵扇,左手則早已穿戴著先前取出的鐵片拳套,運足如飛,當先衝入了敵群!

一個站在最前的王府護衛見練飛虹來襲,把腰刀斜架在面門前戒備,哪知練飛虹完全不用想,一到來就揮動折迭的鐵扇向他的臉劈過去。鐵扇與腰刀一接觸,那護衛感到一股極沉重的力量,還沒來得及反應,鐵扇連帶腰刀硬生生砸在他臉上,爆出血花與骨裂聲!

站在練飛虹右側的另一名王府護衛正想趁他鐵扇出盡時,從旁斬擊他伸直的右臂,但練飛虹早察覺,身體右轉同時左拳往橫揮出,一記崆峒「花戰捶」擊在那人揮來的握刀手臂肘關節上,不止截住了這一刀,.條手臂更當場奇怪地彎折,那護衛悲叫著向後滾倒!

練飛虹繼續乘著轉身之勢,右手鐵扇張開往側後方反手揮出去,又是另一招「烏葉扇」,鋒銳的鐵扇邊緣狠狠割過第三名護衛的手臂上,腰刀隨指掌失去力量而掉下,那人撫著臂上深可見骨的割傷,呻吟著倒退。

「風狻猊」飛虹先生,當先一出手即連續殺敗三人,寶刀未老。

有這種先鋒大將,狼兵殺來時更是戰力士氣大振,完全發揮突襲的優勢。才一眨眼就有十幾個王府護衛倒了下來!

練飛虹在陣中來回衝殺,戰力可當三十人,這些護衛在崆峒派「八大絕」面前,直如朽樹被暴風捲過,一一摧毀。

乘著飛虹先生開路的氣勢,狼兵也一樣勇猛衝殺,那凶悍的習性充分發揮。每殺傷一名王府護衛,狼兵又多得一件兵器,如今已有廿多人手上提著單刀或長槍,戰力更添。

狼兵突然發難血洗王府,其餘旁觀的護衛都反應遲緩了,此刻才從各方衝來,想以人數的優勢壓倒對方。

哪知狼兵行動迅捷又一致,將第一夥護衛擊潰之後,腳下不停又沖向西面,繞擊另一夥敵人。

那西面的護衛本來也有四、五十人,與狼兵對抗未必崩潰於一時,但他們看見殺得性起的獞人戰士,一個個口中咬著木符,神容猶如山林猛獸,心裡先自慌了,有人就回身逃跑,一下子變成全體潰退!

同時有十幾個拿到了長刀的高大狼兵,極有默契地走向竹棚邊緣,合力砍擊兩條支撐的木柱。他們慣於在山野砍樹開路,合力揮刀之間,兩根木柱很快就變得像危立的枯樹,狼兵再伸腿端擊,一根木柱頓時斷裂,傾斜的竹棚重量也連帶把一條受損的木柱壓斷了!

狼兵及時走離了竹棚,只見那大竹棚半邊崩潰,竹枝與木頭四散,那庭院內滿佈障礙物,成了狼兵的掩護。

有一支北面的王府護衛衝過來想襲擊狼兵,但有三十幾個狼兵已然撿起散在地上的長竹,當作平日慣使的矛槍朝這伙護衛投擲過去。一時竹枝如雨飛射。在這獞人自小學會的狩獵投槍下,那群護衛驚惶呼叫走避,有幾個被又勁又沉重的竹枝擊中,登時骨頭斷裂。

練飛虹領著狼兵,借助崩塌的竹棚為掩護,與王府護衛對峙,護衛被連續殺敗三、四次,也不敢再冒進,只遠遠戒備著,心想只好等更多同僚聽聞戰鬥的聲音到來支持。

果然不久就有一夥人從北面那頭到來。王府護衛引頸張望,卻見來者不是別的,正是去了飲宴的那幾名狼兵。其中一個長著一頭亂生短髮、身材魁壯的獞人,雙手之間還抓著個人,一看赫然就是王爺身邊的智囊李君元。

不要動手!不要動手!」李君元被圓性一手扳著肩,一手抓著頭頂,感覺就像頭頸被置於一把隨時都要夾緊的大鐵鉗之中,驚恐得背項都是冷汗,看見前頭有王府護衛想沖上前來,不停地揮手呼叫:「讓開!所有人都讓開!」

在他們後面還跟著一大群護衛,李士實也由數名王府拳士抬著跟隨。他們一直焦急地追上來,但卻投鼠忌器,沒有半點辦法。

越郎、儂昆和幾名狼兵各握著獵刀,護送圓性及李君元前行,穿過叢叢的王府護衛,終於也與練飛虹及狼兵大隊會合。

練飛虹看看李君元的樣子,不禁笑起來。

「荊兄他們呢?」圓性問。

練飛虹收起笑容,再次遠眺那哨音傳來的方向。「會回來的。」練飛虹說:「現在只能相信他們。」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2:59
卷十六 光與影 第八章 妖瞳

守著關卡那八個王府護衛,有一種像在作夢的感覺。

他們從沒有見過,有人能夠飛躍得這麼快。

——而且正朝著他們。

當他們來得及生起「要向這敵人迎擊」的念頭時,荊裂的旋飛身影已經近在眼前。

就像當你看見浪潮捲來時,已經趕不及躲過。

荊裂全身在空中旋轉了大半圈,用盡那跳躍之勢。

他手中的腰刀刃鋒,在揮擊半途突然消失,好像已經從實體轉化為無形的能量。高速的刀鋒過處,連續二人身體被斬裂!

那腰刀斬過兩人身軀,竟似沒半點停滯,荊裂的身體仍然繼續旋轉,順勢把左手獵刀揮出,又斬開另一人的胸膛!

這時荊裂的去勢才衰減,但他仍用最後的力量再轉了半圈,腰刀在離心力消退之前一剎那脫手,刀刃直線飛出,沒入第四人的大腿!

然後荊裂才半跪著地。

一記「浪花斬鐵勢」,連續殺傷四人。

這個變種的「斬鐵勢」,不將勁力貫注於單單一刀,而分散在幾招連擊之下,威力雖然較遜,但卻可用於以寡敵眾的狀況下,是這兩年來荊裂的新創方式。

而剛才他在奔跑後一記小跳步,瞬間就接上「浪花斬鐵勢」起手式的這個技巧,曰疋近幾個月來才有的念頭,能夠填補「斬鐵勢」出招前準備時間較長的缺點,其真正威力,和正式的「斬鐵勢」有些距離,但卻可以靈活運用於像這樣的情況。荊裂從前只用輕巧方式習練過幾十次,不想此刻緊急中第一次實戰使用,效果竟比預期還要大。

後面的衛東琉遠遠看見荊裂這刀招,不禁呆住了。這樣又奇特又猛烈的捨身刀技,他在武當山上也從未見過。衛東琉心裡大為興奮,加緊腳步追上去。

那關卡通道的守護人數突然減半,兼被一人衝破,其他四個護衛也都驚呆了;這時又見兩個殺氣騰騰的女刀客緊接到來,他們還未接招,早已戰志全失。

東瀛陰流刀法與中土楚狼派刀招,各自舞起。又有兩名護衛像割草般被刀光吞沒。餘下二人驚恐地奔逃。

荊裂三人一口氣就衝破了第一個關卡,未有被後面衛東琉等廿餘人拉近太多。

「我們要去哪裡?」霍瑤花問。

「那座大校殿外的竹棚。」荊裂回答。「有同伴在那邊接應。」

霍瑤花在心裡盤算。這些日子她都一直在思考如何逃出寧王府,心裡仔細記憶了府內各處地形佈置。她馬上知道要再往那目的地,還要再過兩個關卡。

她看看荊裂的樣子。重新開始奔跑的荊裂神色已不如先前輕鬆,看來剛才那刀招對他消耗甚大。在沒有任何喘息機會之下,要他再連續使出兩次,恐怕不大可能——就算使出也必然威力減弱。

——而且現在又過了一段時候,恐怕下個關卡的守衛已經不只八個人……

事實上大半座寧王府此刻已然進入緊急狀況,遠處開始聽到有人打鑼吶喊。被吸引到來的王府護衛只會越來越多。

「你們有帶爬牆的東西吧?」霍瑤花又問。

荊裂將自己腰上的一套鉤索取下來,拋了給霍瑤花。

「跟著我!」霍瑤花搶前,往這片花園的東南角走過去。

「他們向那邊——」有守在內牆頂上的護衛高叫,指引追兵要往哪個方向走。虎玲蘭射出一顆鐵彈將他的聲音截住了,護衛從牆頭慘叫掉落。

霍瑤花帶著兩人走到花園的角落,拋出鉤索攀上了一道內壁的牆頭。三人沿著牆頂朝東繼續奔跑。

各處牆上的護衛發現了他們的身影,同時呼叫著警告下方的同僚。

霍瑤花估計這裡已是王府防備較薄弱的地方。可是就在他們沿牆頭奔出不夠五丈時邁牆下突然出現一隊三十多人的王府護衛,全都更帶著弓箭。

一發現三人身影,那隊伍的頭領馬上揮手下令,三十多名護衛同時搭箭彎弓,朝牆上瞄準!

荊裂他們判斷,身在牆上身體完全暴露,移動的空間又直線而狹長,根本不可能閃躲這箭雨,三人果斷地往牆壁另一側躍下!

三人著地後馬上再貼著牆壁,躲避飛墮而下的箭矢,這才再向前逃亡。

這次他們進了一叢房舍之間,有的似乎是蔚房,也有下人作息處。荊裂已難確定所在方位,只能相信霍瑤花帶路。

「這邊要多繞點路。」霍瑤花跑著時說。她臉頓通紅,已然在喘氣。霍瑤花畢竟已很久沒有鍛鍊身體。奔跑時間一長,耐力消耗得極快。荊裂和虎玲蘭只能遷就她的速度。

三人在巷道奔過時,遇上一群婢女,她們赫見三個持刀的入侵者出現,嚇得雞飛狗跳地躲避。

「我只怕……商承羽和術王會出現……」霍瑤花跑著時說。

「這個看來不用擔心了。」荊裂回答。

為了減低與那兩個高手碰頭的機會,荊裂事前已佈置一計:派練飛虹多留在九江數天,黑夜闖入幾個無良富商的宅邸中搶劫,並故意裝作無心地透露自己是武當派的人;九江有甚多寧王府線眼,此消息自然很快傳回去給商承羽知道。

荊裂估計商承羽和巫紀洪必會前往探查此事,只是不確定他們是否兩人一起同行;但剛才衛東琉這武當劍士單獨帶著部下前來追截,看來此計確實成功把商、巫二人都引走了。

霍瑤花帶著他們穿過那堆房舍,又再迂迴地連續攀越五道府內牆壁,有三次擊退或避過王府護衛的追擊,終於回到「武德校殿」西側那片滿是龍虎猛獸及神將天兵雕像的大花園。只要穿過它就能跟狼兵會合了。

可是就在三人走到花園中央時,在一堆雕像之間,已然站著許多人。

他們不是別的,正是武當劍士衛東琉及跟隨他的王府護衛,如今已經增加至四十多人。

霍瑤花看過去,只見那些護衛,一個個眼目通紅,許多都剛服用了物移教的「昭靈丹」。

——荊裂三人繞路而行又要攀牆,腳程本就較遠,沿路亦難再隱藏去向.,衛東琉所帶的部下,途中一一嚼服了秘藥「昭靈丹」,體能瞬間暴增,奔行速度更快,故能在這裡將荊裂他們攔下。他們沿途更有生力軍加入追隨,因而成了這般人數。

前面只差一段路就能夠與狼兵會合。荊裂雖未知道圓性是否能按照應變的策略,擒下對方重要人物為人質,但眼下能夠逃出寧王府的方法,以此最具可能。

——而且他們一定在等著我們回去。

——打倒眼前這些人。

荊裂慢下腳步來,將那只有兩尺多的短獵刀交到右手,接著解除了綁在左臂上那個鐵槍頭,反握在左掌中。

虎玲蘭與荊裂的心思一樣,在他右側跟隨著,那柄軍刀斜斜收在右腰側,以「腰脅」架式作準備。

霍瑤花與虎玲蘭共行過好一段日子,從她的氣息就知道她已作出迎戰準備,於是亦在荊裂的左邊擺起楚狼刀派的對敵姿勢,腰刀舉在左臉側,刃鋒朝上,刀尖指向前頭。■

三人的戰鬥態勢,看在衛東琉眼中正合心意,他那雙黑紅眼瞳露出了狂喜。他以左手夾著雙劍,向身邊部下伸出右掌。

「給我一顆。」

那名巫紀洪麾下的護衛,拿起掛在頸上的木筒,打開塞子,將一顆「昭靈丹」倒在衛東琉掌心。衛東琉把藥服了,狠狠以牙齒嚼碎才吞下,以令藥力更快散發。

當他再次左右手提起雙劍時,右眼顯得比平日更赤紅,像在發著妖異的光芒。眉心隱隱可見一條青黑色的血筋在皮下浮現。

看著衛東琉服藥的情景,霍瑤花朝荊裂說:「有件事情,我還是想趁現在告訴你。我.....」

「不用說。我知道。」荊裂側首向她微微一笑:「今天的你已經不再是從前的你。對嗎?」

霍瑤花聽見這句想告知荊裂許久的話,經過這許多歲月和磨難,最後卻先由他說出口,心中感到無由的熱暖。

更加決心:一定要活著出去。

「那傢伙,交給我。」荊裂左右看看虎玲蘭與霍瑤花一眼。「其餘的,麻煩你們了。」

「那男人是我的。」同時另一頭的衛東琉向身邊部下說:「誰也不許碰。」對衛東琉來說,跟隨商承羽入寧王府,為的只是繼續戰鬥和殺人的快感。霍瑤花這個與他無關的女人是否逃脫,他半點也不關心。

——想不到才來了這短短時日,就遇上如此高手,而且由我一人獨享。果然沒有來錯。

雙方終於接近至安全的最後界限。

霍瑤花與虎玲蘭互相看了一眼,就同時向左右兩邊沖上。

服了丹藥的眾護衛也早就像一群籠中餓犬,此刻一起釋放!

刀刃的破風聲在夜空中響起。

衛東琉與荊裂卻在中央凝止對峙。四周揚起的血花,似乎與他們沒有半點關係。

赤著上身的衛東琉,那雙怪劍左右架起,兩個劍尖在中路隱隱遇合,形成一個三角。

荊裂則以獵刀居前,側身站立,後面的左手緩緩放開了鐵槍頭。那本屬孫無月的峨嵋派槍鏑,拉出了繞在左臂上的長長鐵鏈,無聲落在泥土上。

眾人所處的花園中央,散佈著十多坐精細而威猛的神獸石雕像,皆是寧王花重金找匠師雕造,表面各漆成彩色,刻劃得栩栩如生,形態真似在撲擊奔騰。尤其在這夜裡,只有遠處的燈火映照,半隱半現,更產生恍如活物的錯覺。

虎玲蘭和霍瑤花在兩邊各自面對超過二十人,.為免被圍攻都是一邊揮刀一邊遊走,也不時利用附近的雕像掩護背後,王府護衛人數雖多,又在這空曠的地帶交戰,卻一時難以形成包圍。

兩個女刀客的武藝遠勝這些王府護衛,交手短短時刻就:各自殺傷了兩、三個敵人,其中一個在虎玲蘭一記「燕飛」猛刀下,拿刀的半截斷臂飛上半空,令眾人心頭震撼!

但是護衛裡大半的人都是服了「昭靈丹」的巫紀洪部下,在藥力驅策下無畏無懼,仍然奮勇上前追擊。

虎玲蘭和霍瑤花雖在接戰下似乎得利,但對方人數眾多,時間拖得一久,情況隨時逆轉。荊裂知道自己要盡快解決敵人的頭領。

但是急不得。看看衛東琉這個架式,荊裂就知道此人劍技不是普通級數。他隱隱覺得有些眼熟,心裡在逐一回憶和比對以前見過的武當雙劍好手……

——矢志向武當復仇的荊裂,當年「狩獵」外出落單的武當武者,總是經過大量跟蹤觀察,確定自己有一定的把握方才出手,從而能夠活著累積對付武當派的經驗。亦因為這段日子,他養成了對武當敵人過目不忘的記憶習慣。

荊裂想起來了。是在青城山。他從山中遠處偷看武當挑戰青城派的過程裡,見過這名劍士。外貌和兵刃雖然都已大不相同,但那架式的味道仍然一樣。

但是荊裂記得,當時看見的「兵鴉道」四川遠征戰士衛東琉,雖然也是武當派的精英好手,卻並沒有像今日如此凌厲的氣勢——要是有這樣的造詣,在成都跟隨江雲瀾夜襲而來的「兵鴉道」刺客,必然有他一份。

一定是武當山的保衛戰,令他改變了……

武者經歷過艱險的生死戰鬥,短短時日裡產生了全新的領悟和蛻變,實力突然暴增,並不是什麼神話。荊裂對此非常清楚,因為他自己也走過這樣的道路。

荊裂面對衛東琉這架式,只覺不容易出手——尤其他此刻缺少了得意的兵刃。

——還以為引開了兩個武當頂尖高手,今夜不會再有什麼棘手人物……

同時衛東琉對著荊裂也是一樣的慎重:荊裂的架式看來輕率隨便,那短小獵刀似乎也絕難與他雙劍對抗,但衛東琉仍是未敢隨便搶攻,總覺眼前這對手好像會變出些什麼奇想天外的招式——先前那「浪花斬鐵勢」,已經在衛東琉心裡播下了疑慮的種子。

——此人若在武當派,是足可挑戰副掌門之位的有力「殿備」!I

然而衛東琉知道時間在自己的一方。另外那兩名女敵人面對四十多人,不可能撐得太久,這傢伙必然很心急想助戰……因此衛東琉雖服了「昭靈丹」後血氣沸騰,躍躍欲試,但還是忍耐著。

衛東琉那身妖邪氣息,自然從身上散發顯露,一雙奇特眼瞳牢牢盯著荊裂。荊裂不自禁去看,發覺那黑、紅雙眼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吸引力。

荊裂只覺自己眼角餘光所見,地上那些虎豹猛獸雕像的影子好像都變長了;雕像似乎微微動了起來……

衛東琉那邪氣眼神,竟能牽引荊裂的心,產生輕微幻象!

——若是心靈不比荊裂堅定的人,此刻恐已被衛東琉眼神所制,任意誅殺當堂。

二人膠著對峙,但靈魂卻已在交鋒。

就在這時,虎玲蘭又揮刀砍中另一名敵人胸膛,那刀勁餘勢把屍身撞飛,碰在一個同僚身上。

那被撞的王府護衛倒地向後翻滾一圏,跪定時卻發現自己正好就到了荊裂右後側只有六、七尺的距離,又見荊裂凝神對著衛東琉,似乎未有發覺。

那護衛受「昭靈丹」影響,心裡殺意滿溢,這時見有機可乘,也忘了剛才衛東琉的命令,悄然潛近一步,單刀拉弓欲斬荊裂!

可是荊裂其實不必看。那護衛才一踏進他的警戒範圍,已牽動他的反應,那護衛舉刀還未及出擊,荊裂左足一蹬地,身體向右橫飛一步,獵刀反手揮擊,將對方咽喉斬開!

荊裂一分神截擊那護衛的同時,衛東琉乘這難得之機發動。

他上身保持著雙劍尖鋒居中的架式,雙腿以極急密的步伐向著荊裂進迫。衛東琉這姿態可謂極之詭異,明明是在向前猛衝,但腰帶以上的半身卻像紋絲不動,好像上下兩半身軀互無關連。

但看在荊裂的眼裡,卻是很危險的景象:此人身體協調能力非同凡人,才可能做出這般看似不協調的姿勢,卻又能沖得這麼快!

荊裂出了剛才一刀後,極力以最短時間恢復體勢,同時眼睛密切注視衛東琉飛快接近的身姿,腦袋不斷運轉著估計對方的意圖。

衛東琉所使的,正是他在南京暗夜試劍裡練成的戰法:直衝向敵人而不露任何出擊意圖,直至對方感覺已達危險距離,逼不得已出招自保時,他即馬上應招反擊,其時對手已沒有再次應變的空間。

至今仍未有一人能夠從這個戰法生還。

二人距離僅餘六尺。已到達可出手命中的距離。衛東琉那雙劍的尖鋒,朝著荊裂胸口產生極大的壓力。

荊裂還是沒有出招迎擊。

五尺半。衛東琉的手臂若伸長,劍尖已可觸及荊裂心胸。

但荊裂仍未動。

衛東琉從未遇過這情況——過去每一次,敵人早已在緊張和恐懼中被迫反應。

但荊裂保持著獵刀舉在肩頭高度的態勢,一動不動。

衛東琉的心有點動搖了。

五尺。四尺半——

這是衛東琉雙劍最有效攻擊距離的極限。再衝近些就要錯過了。

其時荊裂較短的獵刀,就能把原來的不利形勢扯平。

——原來他計算到這個地步!

形勢在瞬間逆轉。被迫出招的變成衛東琉。

他低嘶吐氣,左手的狹長古劍一動,以尖鋒向荊裂上路面門閃一閃,但實際殺招卻在另一柄劍——他左足蹬地,右腳斜向跨出「武當行劍」的蛇步,右手那柄蛇形劍橫斬向荊裂左肋空虛處!

眼看那蛇形劍迅猛斬入此空隙,荊裂已無任何方法或兵器抵抗,怎料劍鋒擊至半途,平空竟碰到一物擋格,爆發出響亮的金鐵交鳴聲。

——是什麼?

衛東琉這才看清:從中抵著他右手蛇形劍的,竟然是從荊裂左臂垂下來那根鐵錬!

軟軟的鐵錬當然不可能擋得住這斬撃,但此刻這小指頭粗的鐵錬,卻是垂直硬挺著,好像保護在荊裂身側的屛障。原來荊裂的左腳暗中踩踏著落在地上的鐵槍頭,在衛東琉蛇劍斬來的剎那,他左手翻轉向上一伸,這一手一足上下拉扯,把鐵錬完全繃直,接下了這一斬!

接招之後,二人已達至近身纏鬥的距離。

也是荊裂手中短獵刀最佳的攻擊距離。

——荊裂這策略,跟當年在「盈花館」屋頂以近戰打敗錫曉岩的方法相似,分別只在手中有兵刃,而且施展得更大膽!

衛東琉的陰陽雙眼瞪大。以斜步大大跨出的他,那劍被擋下後身體完全失勢,整個都暴露在荊裂面前。

獞族獵刀自上而下斜線斬落——

衛東琉已無處可逃,唯一方法就是順著身體斜向之勢往後仰翻閃躲——

獵刀過處,泛起高速的血光。

衛東琉頭部吃了這一刀,身體卻仍在地上順勢向後翻滾逃開。

荊裂從獵刀斬擊的手感,知道這刀在衛東琉額上割得不深,未必致命。

——這傢伙的求生反應,可比波龍術王!

荊裂順著出刀之勢,右腳踏前了一步;左足原本踩著地上的鐵槍頭,乘著踏步也離開了,足趾向前猛踢,蹴在那槍頭連接的鐵鏈上,鐵槍頭隨之向前貼地飛出,襲擊向臥在地上的衛東琉!

衛東琉被額上流下的鮮血掩眼,一時目不能見,但他憑著在武當山戰場上磨練出的直覺,感到有危險襲來,雙劍立時交叉保護胸前,正好擋住飛來的峨嵋鐵槍頭!荊裂再一次驚嘆於衛東琉的反應。此時要是乘勢繼續追擊,本是勝券在握,但他卻不再理會衛東琉,全速向前跑去。

只因他瞥見,霍瑤花的左肩已中刀。

決鬥殺敵,不是他這次進來寧王府的首要任務。

霍瑤花本就缺乏鍛鍊,加上剛才突然大段奔逃衝殺,現在又要以一敵二十以上,體能已近見底,剛才一次移步稍慢,肩頭就被劃開一道刀口,接著又被三人從不同方位追擊,顯得左支右絀,腳步已然漸亂。

此刻支撐她的,只有一個信念:

——我要在這圍牆之外,看見明天的太陽。

霍瑤花吐出胸中殘息,腰刀斜揮,狠狠又斬倒另一名王府護衛。

但是圍上來的敵人又增至八個。

另一邊的虎玲蘭看見霍瑤花的苦況,但她本身還被十幾個王府護衛纏著,無從來援。

絕望。

霍瑤花已疲倦得腦海一片空白。

這時一把沉厚而熱切的聲音在她心裡響起來。

「這叫『陽極刀』。」

是某個晴朗下午,在山野中的記憶。錫曉岩在教著虎玲蘭發勁用刀的秘訣。心裡充滿莫名妒忌的她,故意遠遠留在另一邊沒有去聽。但其實他說的每一句,她都無法自制地聽進了心坎。

——而且一直深深記憶,並在這段失去自由的日子裡日夕回味,於意念中不斷作無形的練習。

此刻已像要昏倒的她,無意識地揮出了那刀招。

只是簡單得像樵夫砍樹的動作,但因為每個關節的高度協調與層層加乘,那揮出的腰刀帶來驚人的力量。

刀鋒先斬裂了一個護衛的臉,餘勢再劈中另一人前臂。只是因為先斬中了一人,那第二次接觸時刀刃的角度已歪斜,沒能砍入那敵人手臂,但極強勁的力量仍硬生生砸斷了臂骨!

這帶有「陽極刀」勢道與訣要的一斬,更唬得前頭另外兩個護衛驚慌跳退。霍瑤花一刀就殺敗、逼退四人。

可是也將她僅餘的氣力耗盡。

背後已有另外四人迫近。

然而在他們能逞兇之前,一股突然而至的強大殺氣從旁捲至,令那四人屛息。他們同時側頭去看。八隻眼睛也同時瞪大。

第一個與荊裂接觸的護衛,連半點反應也來不及,握刀的拳頭已被獞族獵刀削中,三根手指連同手中刀飛脫。

荊裂以暹羅大城國武士的戰法,劈刀後順勢提腿直踹,足跟猛蹬在這失去兵刃的護衛胸口!

胸骨破裂的護衛身體向後飛去,跟其餘三人撞成一團!

荊裂及時上前,扶住了幾乎崩倒的霍瑤花。

另一邊,虎玲蘭借助一座斑豹雕像的掩護,繞過半圏突襲而出,軍刀垂直如破竹劈下,又一個護衛頭頂連同冠帽破裂,已是接戰後第七個在虎玲蘭刀下被殺敗的人——而且每個不只是被刀鋒斬裂,還在猛烈的刀勁下,被整個人擊飛或打得像骨頭散掉。圍攻她的王府護衛,短短時刻間就折損了三分一,他們即使服了「昭靈丹」,那也難掩蓋震撼。十幾人戒備著這來去如風的東瀛女武者,雖察覺她已有些喘氣誰也不敢斷言,戰鬥下去必能斃她。

然後他們聽見荊裂的咆吼,這才察覺到己方的頭領衛東琉已經臥在地上,滿臉都是鮮血;而敵方最厲害的那個男人,則已加入戰團。

「你們都想死的話,我不會嫌麻煩!」荊裂左右掃視。「我就逐個把你們的頭砍下來!」

霍瑤花得以喘回一口氣,已能重新站好,離開荊裂的懷抱。荊裂趁這機會將鐵錬槍頭收回來,握著約三尺長的一段,在身側旋轉起來,發出鬼號似的破風聲,並繼續左右察看,好像隨時就要擲撃向任何一人。

領頭的武當劍士已敗,大隊也折損了十數人,對方的王牌亦加入到來叫戰……眾王府護衛的戰意一下崩潰,都散開停下手來。

虎玲蘭奔過來與0同伴會合。霍瑤花調息了一陣,眼神恢復了銳氣。荊裂再左右看了一眼,展露一抹微笑,也就帶著兩女轉身而去。

衛東琉這時從地上爬起來跪住,用前臂抹拭滲在眼睛裡的鮮血。額上那破口血流未止,繼續沿著他眉心和鼻子滴下。

他恢復視界後一看,方才發現荊裂三人已然遠離,將要走出花園。

衛東琉並不知道,自己剛才對敵的,是曾經擊殺秘宗掌門「雲隱神行」雷九諦的頂尖高手,自己能夠在他手底下生還,絕對不必羞愧。

但即使知道,他也不會這麼想。

不論面對何人,敗即恥辱。這是武者的信條。尤其是武當派武者。

衛東琉看著荊裂遙遠的背影,發出苦悶的怒吼,將雙劍深深插進面前的泥土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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