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武俠] 武道狂之詩 作者:喬靖夫 (連載中)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6-20 17:57:19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4 322163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3:00
卷十六 光與影 第九章 甦醒

直至離了南昌城六、七里後,第一線晨光自東方泛起。

站在野地上的霍瑤花,手裡仍然提著那柄劈得扭曲的單刀,遠眺著初現的陽光,有一股要流淚的衝動。

但她還是忍住了,繼續跟隨著獞族狼兵,拖著已經像石頭的雙腿前行。

走在最前的越郎指一指前頭一座山崗。

「我們上去就可以休息了。」

「破門六劍」的四人也跟隨著狼兵默默而行,途中很少交談。荊裂和虎玲蘭經過一夜的潛入、激戰與逃亡,再要徒步快走這麼遠的路,自然是疲倦得很;練飛虹為了完成調虎離山的任務,先前就在九江城連續出動了好幾夜,再要趕路到來南昌會合眾人,昨夜又率領狼兵大戰了一場,以他這年紀亦幾乎到了極限。

圓性走著時背後綁著一人,正是被蒙眼封口的李君元。即使如此,他的步伐相比許多身材輕巧的狼兵也毫不落後。

儂昆留在大隊的最末殿後。在他跟前十幾人,或扶或抬著幾個受了傷的同伴而行。還有一個狼兵不幸陣亡,此刻用布包裹著屍體,由兩個同族扛著。

他們都是在竹棚那短促交戰中的死傷者。儂昆看著他們,不禁心情沉重,但同時亦慶幸,族人深入虎穴而還,折損只是這麼少。

終於他們都爬上了山崗,這才一一坐下休息。圓性也將李君元卸下了。越郎吩咐幾個眼力最好的部下,分別跑往山崗各處,俯視是否有寧王府的追兵暗地違反了他們的命令跟蹤著來。

最初他們都有些擔心,挾持著李君元這名王府智囊,會否不夠份量迫退寧王府一人?尚幸其父親李士實是寧王朱宸濠首席謀士,在府中地位崇高,王府護衛都不得不聽他的話退避,免傷及他這寶貝兒子。

荊裂上前.,輕輕將綁在李君元眼睛和嘴巴的布條解開來。

「我們終於又見面了。」荊裂說。

李君元眨了幾眨被蒙在黑暗中許久的眼,待視力漸漸恢復後,才透過熹微的晨光,辨出荊裂的樣子,不禁混身一震。

「先前其實還沒有進王府前,我就站在你不足一丈處。只是那時候不方便跟你打招呼。」荊裂說時,將那織著咒文的蒙面巾拋在李君元腳邊。

李君元此刻自然知道,什麼「紅羅洞人」的蒙面習俗,都是胡謅,目的就是把「破門六劍」混入其中。

但李君元怎麼也無法想透,「破門六劍」如何會跟遠在西南的獞人狼兵混在一起?這正是他昨夜失敗的原因。

李君元左右看看山崗上眾人。每一個都能夠隨隨便便就動手斃了他。此刻他們更已成功逃離了南昌城,李君元想不到他們有什麼不動手的理由。他感覺自己就如一頭跛了腳的羔羊,置身在狼群中央。

荊裂知道他在想什麼。

「本來為了削弱寧王這種壞傢伙,我們應該一刀結果了你。」荊裂盯著他說:「不過既然對你爹有言在先,就先給你多活一段日子。只要確定沒有追兵,待會就放你。」

李君元不可置信地瞪著荊裂。但他回想當日在西安,親眼見過荊裂與眾多武人的行事作風,又不免相信這說話。

——這些人,對於信諾有一種奇怪的執著。

李君元向荊裂點點頭,身體的顫抖也減少了。平日口若懸河雄辯滔滔的他,此刻對著荊裂竟沒能說半句話。

霍瑤花此刻坐在石頭上喘息著。有人把一個裝著清水的竹筒遞過來,她抬頭看看,是狼兵的年輕統領儂昆。

「謝謝。」霍瑤花接過來喝了幾口。儂昆瞧著她的樣貌身段,心裡大是訝異。想不「六匹虎」要救的,是這麼一個美豔的女子,而她手邊地上卻放著一柄扭曲的刀——從那狀況可知她的臂力十分驚人。

霍瑤花喝水時,看著正在另一頭休息的傷者,還有放在地上那具屍體。她目中不禁露出歉疚之情。

「你不用為他們難過。」儂昆察覺她的眼神,於是說。「我們自願來幫助,是為了報荊兄他們的恩情,早就知道要冒險。他們為此而死傷,也只會感到自豪。」

霍瑤花聽著時仍看著那屍體,不住在搖頭。

「不是的。」她喃喃說:「不是這樣的……死了的,就是死了。永遠回不來……」

◇◇◇◇

確定了並無寧王府追兵後,荊裂依言將李君元放走。一待他走遠,眾人馬上又再出發,轉而向南避過道路而行,穿越了密林及荒地,終於到了一座山洞,已是午後時分。

他們還沒走到山洞前,已然聽到迎接的吠聲。這兩天負責守護山洞的就是獵犬阿來。

「破門六劍」的衣服兵刃,還有獞人的各樣旅途器物都收藏在這隱密的山洞中。他們這時才真正放鬆下來,用附近的河水梳洗。「破門六劍」也都更換回自己的衣飾。虎玲蘭也準備了多一襲衣服給霍瑤花替換。

眾人飽餐之後即分批輪班進睡,好好休息。霍瑤花始終不知該如何與「破門六劍」共處,遠離眾人,帶著幾件獞人的厚袍,在一株大樹底下安眠。

沒有了寧王府的高床軟枕,霍瑤花卻許久沒有睡得如此香甜,醒來時只感到全身都是力量。

當她在河邊梳洗頭髮時,虎玲蘭走了過來。她已背著自己的得意兵器野太刀,但手裡仍拿著那柄仿倭軍刀,只見刀子用兩片長木條夾著,多處以藤纏繞,權充作刀鞘,是虎玲蘭昨夜親手造的。

「你的兵器都留了在寧王府吧?」虎玲蘭說:「這刀給你傍身。」

霍瑤花默默接過,只向虎玲蘭點了點頭致謝。她們從死敵到今天變成了奇怪的朋友,微妙的關係,大概也只有兩人自己才能理解。

眾人又再圍聚飽餐一頓後,終於要分別了。荊裂與越郎及儂昆各擁抱了一下,彼此皆有不捨之情。

「你們回去時最好還是分散幾隊人行走,以免引人注目。」練飛虹囑咐。「路上小心保重。」

儂昆向虎玲蘭拱拳行了個禮,又與圓性握了握手,朝他們說:「『六匹虎』的故事,對我們獞人的恩德,我會告訴我將來的兒子,而且會一代一代傳下去。」

眾狼兵又再次向「破門六劍」行了個禮,也就先行離去,剩下山洞前五人一犬。

他們早就有盤算,要先再南下去贛州,跟燕橫及童靜會合,並看看能否跟王守仁敘舊。

「你……有什麼打算嗎?不如……」虎玲蘭問霍瑤花,心裡正想要怎樣邀請她同行。?

「我還有事情,要自己一個人走。」霍瑤花將那軍刀背上。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圓性說:「你已悔悟過去的不是,沒必要……」

「不是這樣的。」霍瑤花微笑。她看著四人時,神清氣爽,眼目明亮,確已沒有了過去的陰影。「不錯,我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霍瑤花了。但是並不因為我後悔了,覺悟了,過去所幹的事情就能一筆勾銷。沒有那麼便宜的事。」

她遠眺著山林,深深吸了一口氣,又說:「我要回去吉安廬陵,看看能夠為那裡的人幹些什麼。我要償還欠他們的。」

她降下視線來,瞧著荊裂。

「被困在王府裡,看見你的紙條時,我已經決定了:只要有天重獲自由,就要這麼做!」

荊裂也瞧著她。二人四目交投了一會。荊裂理解地點點頭。

霍瑤花向四人揮了手,也不再多言,轉身就往南步去。

四人看著她的背影,那爽朗踏著大步的勇敢姿態,只覺先前一切的艱苦和冒險都很值得。

◇◇◇◇

他驀然回憶起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

就像此刻一樣,太陽暖暖從上投下來,沐浴他騎在馬鞍上的身軀。他忘記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半年前?一年前?又好像沒有那麼久……

那天,他罕有地放下了一切,帶著小妍外出。沒有拿劍。沒有理會房間裡的姚蓮舟。就只他與她,另一邊牽著他花了不少錢買來的棕色快馬。他們出了城後,他把小妍扶上了馬鞍,再跨到她的背後,向城外郊野策馬而行。

小妍穿著薄薄衣衫的身軀,緊貼著他的胸膛。他一手輕輕攬著她幼小的腰肢,另一手挽著馬韁,在風和日麗的野外漫無目的地走。她亂飛的發絲搔著他的臉,很癢,卻也很香。

那策騎的時刻,坐在後頭的他看不見小妍的表情,但聽得見她發自內心的歡笑。

他很喜歡騎馬。跟小六不一樣,他自小就從走鏢的老爹侯玉田處學會了。是他那沒用的父親僅有教會他的兩樣有用東西——另一樣當然就是怎樣拿劍。

每當策馬的時候,他就感覺身體變輕了。四周的一切都沒有那麼沉重。他一直都在拚命追逐的東西:人生的尊嚴、他人的仰慕、不屈服於任何人的力量……都可以暫時放下。他享受那風掠過鬢髮的感受。因此在臨江城安頓下來後,他不惜重金也要買下這一匹名種健馬。

但是那一天,他沒有策馬快跑,而是讓它輕柔地踱步。因為他知道小妍喜歡這樣。他犧牲了自己的快感,去交換她的歡笑。

小妍最初還緊張地抓著馬鞍,漸漸她完全信任他的臂彎,把雙手張開來,迎著前頭一望無際的景象。

「就像天地間只剩下我們兩個了。」

小妍這句話,深深打動他的心坎。

「其實……我們還需要什麼東西呢?……」

她接著說這句,卻令他的笑容不見了,默然無語。

他又再想起自己追求的一切。想起青城與武當的覆滅。想起他當殺手以來用劍刺殺過的每一個人。想起姚蓮舟……

他不甘心。

感覺他身體的僵硬,知道自己的話觸及了他心裡不可侵犯的禁區。她的笑聲也消失了。那個下午,兩人沒有再交談一句。

他有些後悔。為什麼不能讓她的快樂延續多一點點?為什麼不可以多些響應她的心聲?

他曾經在那個下午,有過這樣的疑惑。可是之後又漸漸淡忘了。直至此刻他才再次想起來。.

他想著時,身體開始搖晃。好像漸漸要從鞍上倒下……

一條長臂從旁伸來拉一拉侯英志,令他頓時清醒。是阿木,正騎著另一匹馬,看見侯英志好像快要從鞍上累倒,靠近過來伸手拉住。

侯英志從那既甜蜜也苦澀的回憶中醒覺過來,在鞍上提起精神。但過不久他又再度想起小妍。

趕回臨江城這段旅程裡,侯英志的腦海完全被小妍的樣子充塞。他甚至沒有再想起自己剛敗給燕小六的事實。

這年多以來與小妍共處的記憶,就是這樣不斷在侯英志心頭閃現。有的情景連他自己也覺得驚訝,完全不知道自己竟把那種瑣碎的事情牢記了在腦海的某角落。

原來不知不覺之間,殷小妍已然佔據著他的生命如此之多。

——而我給了她些什麼?……

一想及此,侯英志又再催馬加速。他要更快回去。要把她摟在懷裡,確認她每寸的存在……

八條蹄腿飛奔,踢起激烈的灰塵。

◇◇◇◇

當侯英志從後巷的一頭,遠遠看見自家那道破損洞開的後門時,他的心裡好像有什麼破裂了。

——不要…….

本來還戒備著小心接近的他,再也顧不得許多,提著斷了一截的長短雙劍,朝著那道門飛奔。阿木在後面緊隨著。

候英志一進門口,已然發現後院土地上那些紛亂的腳步。他惶然向大宅裡走,心裡祈求著,但眼中所見越來越與他的希望相反:破裂的窗戶;不知是誰丟棄在地上的刀;乾涸的血跡……

但卻不見任何人——不管是生是死。

他走進了大廳,那裡桌椅都翻倒四散,牆上的字畫歪斜,打破的花盆撒得一地黑色泥土。

他再奔向自己與小研的臥房。看著地上時,他赫然發現,一列血紅色的赤足腳印,跟他走的方向相同。

衝進臥房內,四處同樣一片破敗凌亂,血跡處處。有一把椅子放在房間中央,一個人正坐在那椅上。

侯英志多看了兩眼才認出來,那張被打得鼻青目腫、一隻眼睛睜不開來的臉是屬於蔡慶的。蔡慶雙手放在膝上,其中七根指頭都夾著木條。

侯英志怒吼,上前伸手抓著蔡慶的衣襟,將他整個提起,暴瞪的雙眼狠狠盯著他,夾在右手的雙劍好像隨時就要刺過去。

——對方找得到他的家,自然是透過蔡慶。

蔡慶被侯英志緊緊抓著胸襟,樣子卻異常地平靜,伸出自己的雙掌說:「是的。是我出賣了你。你要殺我,我也沒有可抱怨的。」

侯英志看著房間內四處狼藉的血跡;地上一個個血腳印;牆壁和窗戶的破洞……

他激動得渾身都在顫抖,殺氣大盛。

趕進來的阿木驚得呆住了。看見蔡慶的險況他雖然急切,但同時又不敢接近盛怒中的「妖鋒」。

蔡慶的生命,就像懸在一根幼絲上。

但在最後,侯英志的殺意還是退下來了。他輕輕放開了蔡慶。

——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自己決定要出賣自己的劍的。是我找上他的。

阿木這才敢上前來,察看蔡慶臉上和雙手的傷勢。但蔡慶卻將他推開了。

「那人跟我說,要是你沒殺我的話,我就要帶你過去。」蔡慶向侯英志說著,又苦笑:「真是廢話……假如我給你殺了,還怎麼帶你去?……」

在蔡慶帶領下;侯英志與他及阿木,穿過了彎彎曲曲的巷道,走到距離幾條街外的一座小屋。那是蔡慶在臨江城內暗中購置的三個避難所之一。

蔡慶沿途一句話也沒有跟侯英志說,不肯告訴他「那人」是誰,也沒說到底大宅裡發生了什麼事。「是那人吩咐的。我不能告訴你。」蔡慶這樣解釋。

進到那屋子的廳堂裡,只見空蕩蕩無甚器物,也沒有半個人,只有中央橫放一件東西。

但任何進來的人,也無法忽視。

一具看來很嬌小的身體,躺在一塊木板床上,全身覆著白布,布上染著幾朵血花。木板床左右點燃著白色的蠟燭。

侯英志看見那屍體的瞬間,整個人像被抽空了。雙劍從他手裡滑落,在地上發出啷噹的響聲。

——他平生最重視、最不願放手的劍,此刻對他彷彿已毫不重要。

侯英志跪在那屍體前,顫抖的手想伸出去揭開那白布,卻多次退縮。

他的短短人生裡,已經失去過很多東西。每一次他都沒有絕望,都覺得可以把失去的拿回來。青城派沒有了,他再往武當派尋求劍道;武當派沒有了,他從姚蓮舟身上繼續找尋。他確信自己的命運已經寫定,他將得到一切自己想要的東西。

然而這一次,他失去的,不會再尋回。

侯英志以為,被燕橫擊敗後的空虛感,已經是他人生的最低潮。但這瞬間與之相比,那敗戰是多麼渺小而遙遠。

因為這巨大的震撼,即使有人從屋子的內室走了出來,侯英志亦一無所覺。直至那二人已經隔著屍體站在他跟前,他才抬頭看見。

神情冰冷的姚蓮舟,眼睛恢復了從前的精魂,俯視著下跪的侯英志。

在姚蓮舟身邊,牽著一個人。

一個侯英志以為已經永遠失去的人。

殷小妍的頸項傷口上還纏著布條,一隻手挽著姚蓮舟,美麗的大眼睛凝視著侯英一志的臉,雙瞳裡透出欣慰。

自英志張著口無法言語,良久之後才垂頭伸手輕輕揭開那白布,看見已經失去生命臉孔破裂的孫慈。

他激動地站起來,越過屍體走到兩人跟前。他好想馬上就把殷小妍摟在懷中。但姚蓮舟就如阻隔在他們之間的一座大山。侯英志在武當掌門的逼人氣勢下,無法接近過去。

另外三人也從後面現身,正是久違的葉辰淵和錫曉岩,後面還跟著凌雨川。看見已然恢復心智的姚蓮舟,還有失去了一條手臂的葉辰淵,侯英志都毫無感覺;被武當三大高手圍繞,犯了背叛之罪的他,此刻亦完全沒有思考自己將有何後果。

他的眼中,他的心裡,只有殷小妍。

他只想回到過去那一年多的生活。

侯英志此刻的模樣,完全看在外表冷漠的姚蓮舟眼裡。

「我的人生裡,不管想得到什麼,就全力去取。」姚蓮舟開口。「這是第一次,我覺得不可以這樣。」

他轉頭瞧著殷小妍,把她牽向自己與侯英志之間。然後放開了手。

「當天在西安,我沒有真的給你選。現在,你可以再選一次。」

殷小妍瞪著驚異的眼睛,淚水流下。她瞧著姚蓮舟歉疚地說:「我不值得你這樣……」

「跟什麼值不值得沒有關係.。」姚蓮舟向殷小妍展露微笑。那笑容很小,卻有如雪山融化了一樣。「重要的,只有你希望怎樣。」

殷小妍凝視著姚蓮舟良久。還是那麼完美的男人。她又再回想當年在「盈花館」第一次看見他的感覺。

然後她把臉轉過另一邊。與侯英志相對。

侯英志不知道這時刻自己該說什麼。他明白過去這些日子,自己是個多麼自私的男人,並沒有什麼資格再想要怎樣打動她。

殷小妍看了侯英志的臉一會,發現地上反射著光的東西,側首看過去。

是侯英志拋下的那柄斷劍。

——他放開了自己人生裡最重要的東西。

候英志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他鼓起勇氣,只說了四個字。

「我需要你。」

顧小妍激動地回頭來凝視侯英志。

——那正是她最想聽見的四個字。

她撲進了侯英志的懷抱裡。

侯英志抱著殷小妍,那感覺就如抱著整個世界。

姚蓮舟冷冷看著這一切,沒有表露一絲情感的波紋。

這結果,其實正是他希望的。從剛才的一切他已看出來:侯英志為了殷小妍不會再握劍;他將選擇去活另一種人生。

同時姚蓮舟心裡卻又多麼渴望,自己可以跟侯英志交換。

可是不可能。因為他是姚蓮舟。

天上天下,獨一無二的姚蓮舟。

侯英志抱著殷小妍良久後,才把她輕輕放開,再次看著姚蓮舟。這兩個男人的心靈,前所未有地互相瞭解。

瞄一瞄地上的斷劍後,侯英志向他說:「你真的這般相信我嗎?也許有一天,我又會像從前那樣。」

「那至少她還有希望。」

姚蓮舟說著,看一看殷小妍。她看著他,想說些什麼,但姚蓮舟把食指輕輕按在唇上,也就轉身往屋子的大門走去。葉辰淵、錫曉岩和凌雨川木無表情地跟隨。

——這三人當中只有錫曉岩一個,那副平靜的面容是假裝的。只因他在看著侯英志和殷小妍擁抱時,心裡無法不暗地想起霍瑤花……

當姚蓮舟背對殷小妍走出了大門,陽光灑落他身上時,他原有那微微的最後一點笑容,就此消失。

拋棄了本就不該屬於自己的東西,姚蓮舟再次作出下地獄的準備。

葉辰淵離去之前,侯英志卻從後叫住了他。

「我見過燕橫。」侯英志說時,端詳著葉辰淵那像鬼般的獨臂身影。「不知道你記不記得?我的青城派同門。我還跟他交過手。」

「那又怎樣?」葉辰淵冷冷看著侯英志,半點沒有要與他敘舊的意思。已經放棄了劍的侯英志,在葉辰淵眼中已是個不相干的凡人。

「沒什麼,只是想告訴你一件事……」

侯英志說時回想與燕橫過去的相交,還有數天前那次重遇。他在想:也許自己這些年的一切努力,其實是注定為了成就燕橫的劍道。

「真正的『雌雄龍虎劍』,已然重現人間。」

葉辰淵聽罷,沒有作什麼反應,也就回身再次跟隨姚蓮舟的背影去了。

但他那雙彷彿無生命的眼睛,在聽聞這句話後,在深處點燃了微明的火焰。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3:00
卷十六 光與影 後記

今年很榮幸得到香港中央圖書館的青睞,成為香港文學數據室的主題介紹作家,展出了一些我的手稿(對的,到現在我還堅持用原稿紙寫小說),主辦者梁科慶兄還問我拿了些練功用的兵器展示,並為展覽定了個題目《能文能武》。說真.要肩負這四個字實在有點慚愧,我常覺得自己不過是個湊巧喜歡武術又喜歡寫小說的人。尤其《武道狂之詩》寫到這階段,參考了好些王陽明剿匪平亂的歷史資料,更深感要到他這種功績成就,才真正擔得上「文武雙全」這形容。

這一卷描寫了王陽明南贛剿匪的過程,當中提及了招安廣東省龍川璃頭賊首池仲容的情節,但因篇幅所限,未有再述之後如何清剿池氏勢力。這段在明朝馮夢龍小說《王陽明靖亂錄》中寫得很精采詳細,值得一書。

話說池仲容最初本是龍川大戶出身,因被仇家向官府誣告,一氣之下聚眾誅殺對方十一人後逃亡,再招集一群亡命之徒於猁頭落草為寇,多次擊敗官軍,其勢甚大,自稱「金龍霸王」;而龍川當地大姓豪門盧珂及鄭志高等則聚民勇千人保護鄉村,與池仲容互有仇殺。

王陽明出兵剿南安賊匪謝志珊與藍天鳳時,為免後患先招安了龍川雙方入馬,但心知池仲容並非安分之徒,只是一時假降。果然當桶岡藍天鳳被破的消息一傳出,池仲容就「自衛」起來,在龍川派兵守護各險要提防官軍。王陽明派人詰問,池仲容則推托是因為盧珂等人常來尋仇攻打,故不得已才出兵守險自保。

智謀高妙的王陽明正好藉著他這藉口,暗中與到來贛州告辯的盧珂等人約定演一場找,指控盧珂和鄭志高等尋仇生事,將之杖責收監,更宣佈要盡收其家屬問斬,以平川。這當然是為了令池仲容安心,果然池氏聽聞消息後大喜,還應王陽明之召,親自帶著九十三名親兵去贛州督府作證及領賞。

王陽明一邊安撫到來的池仲容,還著人向其親兵借出許多金錢在城內嫖妓玩樂,徹底軟化他們的戒心;另一邊則遣使往龍川,密令盧珂等人的親屬點起部眾,準備攻打池仲容賊伙。

王陽明把池仲容留至正月,定於初三向他及親兵大加犒賞,賜予許多酒肉銀兩,又要他們換穿隆重的長袍油靴,分五人一班,逐班領賞後出衙門受百姓歡呼;實質每五人領完賞出門經過射圃之時,即有埋伏的數十名甲士圍殺,賊人既雙手拿著許多賞賜,又被大長袍及鞋底滑溜的油靴阻礙身手,即使如何勇猛仍被輕易屠殺,同時衙門前後又僱有樂人吹笛擂鼓慶賀,令身在衙門中的賊眾無法聽見殺聲。如此逐一圍殺,到最後池仲容等只餘八人,王陽明下令一氣擒下,轅門斬首。同夜陽明先生發檄文出兵猁頭,會合盧珂等之部眾閃電突襲,迅速清剿了池仲容殘部,南贛周邊匪患這才徹底敉平。

上述畢竟是小說,情節或有誇張或創作成分,但亦可見王陽明於時人心目中的地位。一個有大學問與崇高原則,但又具實際手腕謀略、不陷於理想空談的人物——在昏亂的世代,我們最需要就是這樣的人。

喬靖夫

二〇一五年七月二日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3:01
卷十七 風捲山河 引言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周易·乾》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3:03
卷十七 風捲山河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宏願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荊裂與青城派劍士燕橫矢志向武當復仇,更與愛劍少女童靜、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崆峒派前掌門練飛虹及少林武僧圓性結成同伴,號稱「破門六劍」,一起踏上武道修練與行俠江湖的旅程。

野心勃勃的寧王密謀叛變奪位,耿直又善戰的南贛巡撫王守仁乃其心腹大患,寧王府謀臣於是僱用殺手侯英志行刺之,但在緊急關頭為燕橫所阻,一對青城派昔日少年摯友決一高下,結果燕橫取勝之餘更從中習得更多「雌雄龍虎劍」技法;寧王府因事敗欲滅口而加害殷小妍,原本陷於痴呆的武當掌門姚蓮舟在戰鬥中甦醒,並得與同門葉辰淵及錫曉岩重聚。

荊裂等人為營救霍瑤花,在獞族狼兵協助下潛入寧王府,掀起一場惡戰,最後荊裂擊敗前武當劍士衛東琉,並且成功全體脫出。

一切似乎暫歸平靜,然而天下動亂的暗雲,仍在所有人頭上繼續凝聚……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3:04
卷十七 風捲山河 第一章 羈絆

在那山崗最高的岩石上,盤膝而坐的燕橫微笑仰首,觀看晴空中緩緩飄過的浮雲。就像孩子一樣,他不自覺慢慢把手伸上去,彷彿想要觸摸那雲朵。

燕橫當然知道摸不到。但他無法抑止想去嘗試的慾望。他看著雲的眼睛裡,閃耀著天真誠摯的光芒。

——說不定,我真的能觸摸到天空……

這想法令他的笑容展得更燦爛,更像小孩。過去燕橫從來沒有這般笑過。即使在青城山的時候,即使在獲師父授與「道傳弟子」資格之時。

因為在那些日子裡,他心裡想著的總是如何達成別人的期望,怎樣走才不會犯錯或倒退,怎麼承受自己肩負的東西,並且堅持下去。>

今天的燕橫卻已經不用再想這些了。

他把手放下來,垂頭看看自己的掌心。

裡面空空如也。

但也代表能抓住一切。

天上雲朵的移動輕微變急。一陣春風迎燕橫的臉送來,吹乾他額上的汗珠。

在他兩側的土裡倒插著兩柄練習用的長短鈍鐵劍,劍柄纏布染滿了汗。長劍迎風微微來回晃動,彷彿在跳著一支即興的舞蹈。

燕橫只覺身週一切都如此完美。

他把擱在身旁的隨身布囊拿來,掏出盛著水的竹筒,拔開塞子喝了幾口,再拿出刺繡著飛鳥圖案的青色汗巾抹抹臉。

布囊裡還有一件東西。燕橫觸摸到,忍不住又掏出來看。

那是一片大約四指寬、兩巴掌長的木簡,上面密密麻麻地雕刻著細字,乍看以為是什麼古老經書,細觀其實是新刻之物,所用的淺色木材甚為堅實,看來頗是罕有貴重,木上刻字工藝精細,並滲了黑漆令字體顯得更深。

這樣的木簡全套共有十七塊,除了這一片其餘都存放在燕橫的房間裡。木簡上雕刻的內容,燕橫其實早就完全牢記,只是他總喜歡拿一片帶在身邊,就像能鎮靜心靈的護身符。

這套木簡是在大半年前——那夜南贛巡撫府邸宿命一戰的三個月後——由一名高大木訥的青年送到王守仁的衙門。那青年似乎不懂說話,只是出示了一封信,指定要把木簡交送給燕橫,或由王大人親自代收。

那青年死也不肯將裝著木簡的盒子寄存下,或者給官府的人轉交,堅持只能親手交給兩人之一。燕橫仍是朝廷欽犯之身,衙門的參隨差役斷不可承認與他有任何聯繫。他們怕這是政敵搆陷王大人的詭計,不知該如何處理。

結果還是由孟七河通知燕橫到來接收。他們引領那青年到了贛州城外郊野,於黑夜無人時等候燕橫,以免有人跟蹤監視。

那夜燕橫在江湖經驗豐富的練飛虹陪伴之下到來。燕橫打量著那個青年阿木,感覺不出有什麼可疑。但他沒有忘記當年成都馬牌幫之役,或是在廬陵對抗「術王眾」的深刻教訓,一切都依照飛虹先生之言行事,他接下木盒後並未馬上打開,而先交給練飛虹仔細檢查,確定沒有任何暗算人的機括裝置。

練飛虹最後將盒子打開來。就著燈籠火光,眾人看見內裡裝著的是什麼東西。

飛虹先生卻仍謹慎非常,以包纏著厚厚布條的手拿出盒裡木簡,仔細檢視有沒有沾染毒粉等異物。

燕橫的眼睛卻完全被木簡上所刻的文字吸引。飛虹先生手上拿的那第一片,上面開首如此刻寫:

「……龍虎交會雌雄相濟長縱短橫順逆自如……]

在黑夜裡,燕橫聽見自己的心臟如擂鼓般跳動。他伸手將那片木簡搶下來,摸著字逐個細看,越看越是激動,指頭都顫抖起來。其他人見了不明所以。

火光照映著他盈於眼眶的淚水。他的指頭皮肉深深陷進字體的凹紋裡,以確認自己看見的並不是幻象……

如今燕橫在陽光之下,也在輕輕撫摸著木簡上的刻字,已再無當夜那股激動。

這套木簡是按照某人抄寫的字體雕刻而成的。雖然經過工匠之手臨摹複製,筆劃的形態多少有些變樣,但燕橫一眼就看出這是誰的手筆:畢竟他與那人一起長大,長年一起學習讀書寫字。

之前燕橫一直就在疑惑:侯英志懂得許多「雌雄龍虎劍法」招式,究竟從何而來?收到這些木簡之後,他恍然大悟。

那麼侯英志又如何得到這部珍貴的劍譜?燕橫推敲猜想:武當攻佔青城派後,想必曾大肆搜掠「玄門舍」的各樣收藏,尤其是「道傳弟子」的練武重地「歸元堂」,他們從中找到「雌雄龍虎劍譜」,並非奇事。

燕橫收到的那個木盒裡,除了這十七片劍譜原文木簡之外,最底處還有一部小小薄冊,打開來看見也是滿滿寫著小字,同是侯英志的筆跡。裡面所寫全是侯英志對劍譜解讀的心得,包括一些對仍未確定解明之處的猜測。

「雌雄龍虎劍譜」為保密之故,全用暗碼寫成,其中的數字是青城派前九套劍法及招式的代號,未學過青城劍的外人根本無從看懂。

燕橫這些年整副心思都放在研究和復原「雌雄龍虎劍法」之上,早已累積了許多心得,加上那次在贛州與侯英志一戰,又學得了不少招勢,他若是只靠劍譜原文自行解譯,原本也不困難,如今有了侯英志這部筆記的引導,就更事半功倍。

青城劍道的一片新天地,豁然在燕橫面前展開。

當然燕橫並沒有依樣葫蘆地跟隨侯英志的指引修習,反倒經過自己的思考印證,看出侯英志劍法上所走的歧路。燕橫猜想,那是因為侯英志太執著於要把所學的武當劍心得也加入進去,「強化」原本的「龍虎劍」,卻違逆了原有的劍理。

不過侯英志亦有一些創見和心得,令燕橫不禁拍案叫絕,刺激他反省自己過去偶爾過於僵化、不敢大膽嘗試的缺失。

——小英拿到劍譜,學的比我多,卻反倒敗了給我……我應該對自己的劍道更有信心。

——是我的「雌雄龍虎劍」啊。

這大半年燕橫讀著劍譜和筆記,就像隔著時空體驗了侯英志在武當派那些奮鬥歲月,也像重新得到這老朋友陪伴自己練劍。他常常回想兩人在青城山裡互相砥礪、一起研習劍理的日子,心頭充滿溫暖與懷念。

這劍譜送到燕橫之手,正是最好的時候。武當派早已不在,「破門六劍」成功救出霍瑤花後,生活也暫時安定下來。燕橫努力思考著往後要怎麼走,卻像茫無方向。最順理成章的目標本來是重建青城派,可是燕橫一朝仍被朝廷通緝,要公然恢復青城劍派的名號可說絕無可能。何況說到要具有擔負一門一派的武藝成就,燕橫亦自覺未夠份量。最希望做也最應該做的事情卻做不了,燕橫當時陷入深深的苦惱中。

得到「雌雄龍虎劍譜」,燕橫就像在泥沼裡抓到一根堅實的繩索;侯英志那部筆記,更令他感覺自己在「復興青城」的道路上,並非孤單一人。

燕橫此刻摸著這片木簡,心裡想侯英志到底在什麼地方?過著怎樣的生活?除了劍譜和筆記心得之外,木盒裡再無侯英志片言隻語。燕橫卻知道這份重要的禮物代表了些什麼。

——小英他想通了。

——他必然已經找回「那個很重要的人」。

這大半年來劍藝上的躍進,自然教燕橫快樂,但得知故友已然尋得心靈平安,同樣令他欣慰。

侯英志的事情,啟發了燕橫:

——別要被過去或將來壓得無法呼吸。活在當下的每一時刻。

這跟他一年前「山螺」修行的體悟契合:太執著於劍,於是為劍所奴役,放棄了劍,才明白如何真正「用劍」。

現在的燕橫,享受著每個練劍的時刻,欣賞一切劍理的奧妙;把每個未解的難關視為樂趣。

他這才終於明白:師父何自聖在每次演武的時候,還有在與葉辰淵決戰之時,為何會露出好像要享用美食的興奮神情。

——當你擁有「自己的劍」時,就會這樣。

這時他身後遠處傳來踏著草地的腳步聲。燕橫剛剛練完劍不久,感官還處於高度敏銳的狀態,一下子就察覺出來,並且分辨得到是誰。

他笑得開懷,仍然坐著不動,繼續撫摸那片木簡。

童靜輕輕坐到他身旁,倚著他的肩膀。

十幾天之前的某夜,童靜作了一個回憶的夢。

她回到自己只有六歲的時候。

當年她爹童伯雄創立的岷江幫,還沒有後來雄霸四川一省河運的光景,仍在爭奪成都幾個最大埠頭的利益。

夢裡回憶的那天,小小童靜坐在岷江幫總號的一座貨倉裡,看著父親與幫眾裡的

一群打架好手,正在穿戴整理著竹片造的護甲,分派著明晃晃的刀子竹槍,準備迎接一場決定成都地下霸權誰屬的火並。

她瞪著骨碌碌的大眼睛,瞧著父親跟那些男人。幾乎沒有人交談。每人身上散發著一種氣息——那氣息不是年幼的童靜所能理解,她只知道嗅著它,自己的小小心臟也隨著加速跳動。

父親童伯雄突然抬頭向她看過來。那並非童靜平時熟悉的溫暖臉孔。冰冷,同時卻也火熱。父親的眼睛似乎在看著她,卻又像只是茫現看著她身後的牆壁。沒有任何表情,但又似隨時都要爆發。

六歲的童靜憑著天生的直覺,感到父親與那些男人在這將要玩命時刻,呈現出一種奇異的美麗。

——她很想成為他們其中一個。

之後她目送他們走出戒備森嚴的貨倉大門……

童靜夢到這裡就醒了,在床上坐起來,再也無法入眠。

她在黑暗中回想那自以為久已忘記的情景。然後她確定了:

——我就是從那一天開始,希望學會戰鬥。

作過那個夢的次天早上,童靜又繼續跟練飛虹學武。

練飛虹早就有教導女弟子刑瑛的經驗,加上這些年來的共處,對童靜的特質十分瞭解,故此他並沒有把崆峒派「八大絕」生搬硬套地全塞給她學,而是從中挑選適合她的東西加以傳授:「通臂劍」裡以巧取勝的招式,「送魂飛刃」的快射手法,並改用較輕的雙刃飛劍;「烏葉扇」的近身短兵打擊,以防範強壯對手搶入;「摧心撾」飛索配合輕功身法飛躍;「摩雲手」裡用以擺脫敵人擒抱的技法;「挑山鞭」中比較簡單的幾招雙手長兵打法,以備只得重兵器時也能禦敵。而剛猛的「日輪刀」和過於倚仗體力搏鬥的「花戰捶」,練飛虹則完全不教。

那個早上,飛虹先生正主力教童靜「挑山鞭」。也許因為前一夜睡得不夠,童靜雙手提著那四尺多長棒時,顯得有氣無力,也沒能充分運用腰腿發勁。「你要好好練呀。」練飛虹臉色沉下來。

「這根本不合我用。」童靜放開一隻手摔了摔腕,示意有點累。

「在戰場上不是任何時候都可以選擇兵器呀。」練飛虹耐著性子解釋:「兵器不稱手,難道你就不打,任人宰割嗎?而且這雙手鞭桿之法,可助你舒展全身,並鍛鍊你用單手劍太多而忽略了的筋肌,對你以後再學其他東西大有益處的呀!」

童靜聽了也就住口,雙手又再振起那鞭桿,卻還是沒能全神貫注去打,只在做做招式的模樣。

練飛虹越看臉色越黑:自己憚精竭慮為童靜編訂的這套練習,她卻只是敷衍應付。他終於忍不住叱喝:「你的心都飛到哪去了?又想著燕橫那小子嗎?」

童靜呆住了。下一刻她臉龐漲紅,狠狠把鞭桿摔落地上。

「你又不是我師父!我也沒求你教我!」

童靜含著淚轉身就走,留下後悔的練飛虹站在原地。

◇◇◇◇

對練飛虹來說,每一個早晨都是一次挑戰。

到了這個年紀他睡得不多,幾乎每天起床都還能看見稀微的晨星。

剛醒來那副身軀,就像每個關節都被鐵釘固定了,僵硬得連翻轉也感吃力。想坐起來的時候,身上每一處筋肌關節的舊患都在向他抗議。

練飛虹不想吵醒屋裡仍在沉睡的同伴,總是強忍著呻吟聲,緩緩逐寸坐起來,先以本門崆峒派的吐納法運行內外血氣,令身體機能稍變活躍,然後他才爬下床,靜靜地練習跟圓性學的少林派「易筋經」各個立禪式,伸展全身筋骨,練了好一輪才真正能自如活動。

曙光初現之際,練飛虹就會把「奮獅劍」佩到腰帶上,再帶上其他愛用的兵刃,獨自出門往附近山裡練武。

——他知道清晨在山林間氣息較濃濁,其實不大適宜鍛練。但他不想給任何一個同伴看見自己早上還沒有調整好身體、生硬笨拙的練武姿態,所以還是趕在所有人之前。

他其實沒必要把「八大絕」的各樣兵器都帶全,也可以改拿比較輕巧的練習器具代替。但他堅持這麼做。

把隨身血戰多年的兵刃帶在身邊,令他感覺更像從前的自己。

練飛虹每天要花上比從前多一倍的時間和耐心,才能夠恢復對武技的正常觸覺,把萬劍棒扇等都化為身體的延伸,揮拳踢腿眼到招到。他不知道這種預備的時間,會不會隨著歲月繼續越變越長。

——會變得更差嗎?……..甚至有一天,會完全做不到嗎?……....

練飛虹很早以前就覺悟了:變老,就是不斷地失去。可是知道歸知道,當本來屬於自己的東西一一地消失時,心裡還是禁不住害怕。

六十七歲的練飛虹知道,自己的人生前頭,再沒有上坡的道路。

令他身體退化得如此厲害的並不只因為年紀。當年被雷九諦重創一役,令練飛虹元氣大傷,再也無法恢復從前的狀態和功力。而每次在水中倒影看見自己被砍去大片的耳朵,都再次提醒他那次慘敗的經歷,深深挫傷著他的自信。雷九諦早已死在荊裂刀下,這屈辱他永遠也無法洗刷。

——唉,我在騙誰?……就算今天雷九諦在生又如何?我根本不可能打敗他……

某一天,當他在練習崆峒派「花法」拋換手裡刀劍時,指掌的反應一時追不上,彎刀掉落在地上。他停了下來,呆呆看著地上的刀。那一刻他心裡浮出這樣的想法:

——我還在拚命地練,到底為了什麼?……

每次練得累了,他會坐在石頭上休息,然後開始思考當天稍後要教些什麼給童靜。只有這個時刻,練飛虹的眉頭才會放鬆開來。

他專注地思考著,手中劍輕輕比劃將要傳授給童靜的招式,又或者要求她用心複習的技法。當想像到天資聰敏的童靜,將會如何吸收這些武技並化為己用時,練飛虹總會興奮起來,捋著已幾乎完全雪白的長鬚,再次展露出從前飛虹先生那頑童般的笑容。

練飛虹最大的恐懼,是有一天自己會死在病床上。有時他會回想:假如自己那夜就死在雷九諦刀下,是否才最幸福?

能夠掃去他這種想法的,就只有童靜。練飛虹表面上雖沒說什麼,但他已然將自己餘下的生命意義,完全寄託在童靜之上。

——她只要專心致志,並繼續有正確的指引,廿年後,甚至只是十年後,隨時能夠成為姚蓮舟那種絕頂高手,又或是開拓一門一派新武學的大宗師!

練飛虹對此深信不移。

——為了培養她,我要再活下去。越久越好。

——我要看見那個童靜。

他在心裡如此祈求。

可是到了某一天,當童靜拋下鞭桿,怒氣衝衝地離去時,練飛虹感覺自己的心像崩碎了。

叱責童靜的那句話,練飛虹其實忍耐了很久才吐出來。童靜這兩年來的武藝進度並沒有預期般理想,這陣子更有停滯不前之勢。

練飛虹知道童靜分心的原因是什麼。

是燕橫。

◇◇◇◇

燕橫和童靜繼續並肩坐在那山崗上。他們的感情早已到了不用多說話、靜靜共對也能感到快樂的階段。

良久,童靜垂頭看見燕橫手裡的木簡,把它拿了過來,也撫摸著上面的字。

「這些你都已經練成了嗎?」她晃一晃木簡問燕橫。

「大概七、八成吧。有些還沒有揣摩通透,不過已經知道劍路大概是怎樣,只要多花一點日子,應該可以想得到。」

童靜笑著說:「那你還不多謝我?」

自從得了「雌雄龍虎劍譜」之後,燕橫全神投入去解讀其中絕技,童靜亦有從旁幫忙,除了助他對拆演練之外,也對劍招的技理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在這過程裡,燕橫更深深瞭解童靜在武學上是何等聰穎,雖然在實戰經驗及對青城劍法的理解上仍然有限,提出的心得許多並不準確,但其不凡的巧思卻能刺激燕橫生起新的想法,令他突破了好些修練「龍虎劍」的障礙。

燕橫聽童靜這麼說,卻故意不發一言。

童靜馬上抓住他的衣袖猛搖:「什麼?你是說我沒有功勞嗎?」

「是是是……全靠童大小姐!簡直是燕某的大恩人!」燕橫這才咧齒笑起來,握著童靜的手。

童靜欣慰地笑了,又再看看那片木簡,眼睛發出光芒。能夠幫助燕橫突飛猛進,她心裡甚是滿足——燕橫的成就,就等於她自己的成就。

童靜花了這許多心力時間幫助自己,燕橫感激非常,更覺兩人因這共同努力的連繋,感情又進了一大步。

「不過……」燕橫這時說:「最近這些天,好像沒看見你跟飛虹先生練武……」童靜的笑容收了起來一下,然後又勉強笑笑:「沒什麼……只是我覺得之前學得太快太多,想自己先複習一下……」

燕橫與她感情已甚深厚,心靈相通,哪會不察覺她語氣有異?但他知道童靜個性倔強,最不喜歡別人催迫,也就暫時不再追問,心想回頭再問練飛虹好了。

「我們回去吧。」燕橫說。

童靜點點頭,將木簡塞回那個布囊裡提著。燕橫也站起來,從地上拔出練習用的一雙鈍鐵劍,二人步履輕快地並肩下山。

不消一會他們就回到了水岩前寨——「破門六劍」這年來的家。

當日荊裂等人救了霍瑤花,並與獞人狼兵分別之後,就回到贛州王守仁處與燕橫及童靜會合。六人因仍受朝廷通緝,實在不宜留在王大人身邊,但經過王大人險遭刺殺一事後,「破門六劍」深知王守仁當這個南贛巡撫,朝夕都在冒著性命之危,南昌寧王府看來更會隨時發難。破門六劍」既無去處,不如留在贛州鄰近,必要時可為王大人的支持。

王守仁亦認為「破門六劍」終日流浪非長久之計,最後找到一個適合安置六人之地,就是在這贛州府城以西、上猶縣外十餘里的水岩前寨。

燕橫童靜回到寨前,只見那是一座背山臨河的小小哨寨,大小相當於城裡富戶人家的宅邸,四周圍繞的竹柵高牆,因戰事崩缺處處,也有幾處焚燒過的痕跡,在圍牆缺口前已可看見內裡僅有那幾座房舍。牆上南、北兩角突出兩座殘存的瞭望高台,才令它有點模樣。東面有一片樹林掩蔽著大半座哨寨,地點倒是頗隱秘。

這座前寨,本是盤據山中的水岩寨匪盜所建的前哨,用以戒備從後山偷襲的官兵。王守仁上任不久即發兵清剿鄰近匪賊,閃電攻破了水岩寨,寨子也遭一把火燒了,這個細小的前寨反倒殘留了下來。王守仁本想將之改建為上猶縣一座哨崗,由民兵壯勇輪流服役看守,並作長期練兵之地,但之後南贛官府一直忙於剿匪安民,一直沒有實行這計畫,如今則成了「破門六劍」的安身地。

水岩前寨與上猶縣城雖隔不遠,中間卻都是崎嶇山水,不易通行,故此平日途經的人跡甚少。最靠近這裡的只得一條平岩村,不過百來人口,王守仁假稱荊裂等六人乃是他募集的兵勇精銳,因家園已破暫此棲身。平岩村民從前飽受匪患之苦,王大人於他們如同再生父母,自然不會懷疑,平素亦未有來打擾,相安無事。

燕橫和童靜沒打寨門進內,就從圍柵的一個缺口跨入。

寨裡只有四座小房屋跟一座稍大的倉庫,呈半圓狀圍著中間一片空地。此刻空地上鋪著用石頭鎮住四角的草蓆,席上滿是曬乾的山間野菜與果實。地上也豎著兩根竹竿,之間的繩子上掛著一排風乾肉食,都是野生的禽獸與河中捕得的魚,已用鹽醃製過。

——王守仁派人定期送來了些米糧,加上「破門六劍」流浪已久,早習慣在山野狩獵採集食物,故雖長居在這無人之地,生活絕無匱乏之憂。

水岩前寨荒廢了一段日子,最初「破門六劍」搬進來時猶如死地,頗覺陰森,童靜最是不習慣,但住到今天已溢滿了生活氣息,令她感覺確已像個家。

——當然,也是因為有燕橫在……

只見寨裡那四座房屋,前門框上各都掛著鮮豔的紅布,木門上貼了紅紙,上面寫著大大的「囍」字。兩人回來見了,不禁相視甜蜜一笑。

「破門六劍」不久後就要辦喜事了。

荊裂與虎玲蘭將要成親。

◇◇◇◇

「蘭姊,你真的要嫁給那頭野猴嗎?」

童靜這麼問虎玲蘭,是在荊裂宣佈婚訊的第二天。兩人當時正在寨裡收拾晾曬的衣服。

虎玲蘭撥一撥耳鬢的烏髮,略垂下頭笑笑,點了點頭,又繼續折迭好手上的那件長袍,輕輕放進竹籃裡。

童靜看著虎玲蘭在陽光下的笑容,有點呆住了。經過這些年,虎玲蘭相比初識之時,增添了一重令童靜羨慕的韻味,就像一顆樹上的鮮果成熟到最豐美飽滿的時候。

即使同為女子,童靜也不禁在心裡讚歎。

「我最初乘船來明國找他,就是為了跟他有個了斷。」虎玲蘭看著童靜說,那長長的美眸閃出光采。「不是打敗他,就是嫁給他。」

「那你現在不想打敗荊大哥了嗎?」童靜問。

虎玲蘭輕輕嘆了一口氣,搖搖頭:「我已經知道自己不可能超越荊裂——在他領悟了『浪花斬鐵勢』、身體又已經復元之後,我就知道。」

她笑得露出白玉般的皓齒,看著一件件掛在繩上的衣服迎風起伏飄揚,在她眼中彷彿化為當日離鄉別井乘船西渡越過的洶湧波濤,也彷彿是自己心中曾經翻湧過的恩怨愛恨。

「那麼我剩下來的選擇,就只有成為『武士之妻』了。」

虎玲蘭用了家鄉話說那句「武士之妻」,童靜聽不懂,但即使不問她也明白蘭姊在說什麼。

童靜猜想,虎玲蘭這個決定早在湘潭的河岸擂台跟前已經下了——那天她以妻子的身份,向即將與雷九諦決鬥的荊裂說:「把勝利帶回來。」

然後他們把霍瑤花從寧王府救了出來。了結此事後,虎玲蘭更無不嫁的理由。

——只是她仍然等了一年才答應荊裂。她要確知自己再無遺憾。

童靜看著虎玲蘭幸福的模樣,不禁也想到自己。

——蘭姊將往後的人生託付給荊裂了……我也可以託付給燕橫嗎?……

「蘭姊,那你以後放棄練刀了嗎?」童靜問。

虎玲蘭失笑:「當然還要練呀。他也跟我說過,不許我就此放棄武藝。」

她說時嘴角帶著更濃的甜蜜。荊裂當時說的其實並不只這麼簡單。

——「你真正令我迷上,就是我們第一次重遇,我幾乎被你斬死的時候。」他昨夜說:我不希望你以後變成了另一個人。」

只是我以後練武的目標不同了。」虎玲蘭此際又向童靜說:我不再為了打倒誰,而是全心全意為了保護這個家而修練。」

童靜再一次呆住了。眼前的虎玲蘭,與從前那個為愛恨所纏、帶著滿腹矛盾跟隨荊裂的女刀客,已是判若兩人。如今這個她,在愛與戰鬥之間終於贏得心靈的平衡,也跟從前的自己和解了。

童靜把一片晾乾的布巾捲起來,然後不經意地問:「那麼荊大哥呢?他以後有什麼打算?」

聽見這話,虎玲蘭收拾衣物的手停頓了下來。

童靜並未察覺,仍在自言自語:「從前荊大哥眼中就只有武當派,可是武當早就不在了。燕橫還有重建青城派的夢想,可我很少聽荊大哥說要復興南海虎尊派或是什麼的,甚至沒怎麼聽他提起福建的家鄉……可是荊大哥這頭野猴,一定不會停下來!不管是怎樣的高山,他必定會不斷地爬上去……」

虎玲蘭眉宇間,浮現一抹淡淡的陰霾。

這時風變得稍急了。仍未收拾的衣服一起劇烈飄動。

「……蘭姊,你說是嗎?」童靜微笑問。

虎玲蘭原本有點僵硬的臉恢復過來,點了點頭。她仰首看看天空,然後說:「我們快收拾。好像要下雨了。」

◇◇◇◇

走到屋門前,燕橫將一雙鐵劍擱在牆邊。童靜拿起勺子,往門前的水缸裡掏水,給燕橫洗手洗臉,又拿出汗巾給他抹淨。接著燕橫接過勺子也讓童靜清洗。

兩人正在享受這寧靜愉快的時刻之際,倉庫那頭傳出阿來的吠聲,繼而是一把粗獷的聲音喝罵。

他們聽了不禁皺眉。然後就看見獵犬阿來帶點驚慌地奔逃過來。童靜馬上蹲下來接住它,抱著它的頭頸安撫,同時在阿來嘴邊嗅到酒味。

「笨狗,請你也不喝,笨死了丨」

一條身影邊喝罵著,邊踏著歪斜的步伐走過來。死和尚!你又灌它喝酒嗎?明明知道它不能喝!」童靜怒罵說。

圓性一手提著酒罈,另一手以包鐵齊眉棍當作枴杖,瞇著眼睛走過來,臉上現著紅暈。

圓性長著一頭不知多久沒有修剪的亂發,剛硬的發毛一根根像矛尖般豎起,一身僧衣髒兮兮的,衣襟更染著大灘酒漬。他的臉跟身軀相比往日消瘦了不少,相貌也因此顯得不同。

——特別在這喝醉的時候。

這酒是他們用山間野果自釀的,雖然味道酸甜並不嗆口,但後勁十足。圓性手裡那個酒罈,已然輕了一半。

圓性這副醉酒瘋丐般的模樣,令燕橫看著心痛。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破門六劍」裡,圓性和尚一向是最隨和,也最少煩惱的一個:除了吃不飽的時候之外,幾乎沒聽他抱怨過什麼。少林派名震天下的武功,他更是從不藏私,尤其是對身體大有益處的至寶「易筋經」,已是「破門六劍」人人都習練的功法。

圓性提起酒罈,大大灌了一口。

「你別再喝!」童靜站起來大叫:「我們存著這些酒,是預備荊大哥和蘭姊成親時喝的丨」

圓性卻不理會,又喝了一口酒,吐著酒沬說:我想喝就喝,你管得了我?他們成親洞房,跟我這出家人有什麼關係?」

「你還說出家人,喝醉酒不犯戒麼?」童靜跺著腳說:「和尚,你到底害了什麼病?失心瘋嗎?」

圓性狂笑一聲,單手以齊眉棍在頭上轉了一大圈,看看水岩前寨四周:「住在這種鬼地方,不喝幾口酒解解悶,那就真的要瘋了!」

童靜不明白圓性何以這麼想。從前「破門六劍」四處流浪,即使是無人的深山叢林,又或廣西的窮山惡水之地,也是一樣地過,如今安居這哨寨,比那些地方好上十倍,衣食不愁,又能夠專心練武,圓性到底在嫌些什麼?,

圓性變得消痩,而且行為日漸脫軌,是幾個月前開始的事。最初眾人只察覺他說話少了,吃得也不如從前多,尤其不再怎麼吃肉,那時童靜還取笑他「終於比較像個和尚了」,之後他變本加厲,懶於梳洗更衣,身上常發出臭味,鬚髮長了後更像個乞丐,然後還開始喝起酒來,偶爾就會發酒瘋,四處把寨裡物事摔破打爛。眾人認識圓性這幾年,知道他從來都不大好酒,燕橫也記得最初在西安「麟門客棧」認識時,圓性說過他吃肉是為了有氣力打鬥,酒並沒有幫助,所以不愛喝。

可是現在眼前這個圓性和尚,卻已經成了可怕的酒鬼。

「悶就得喝酒嗎?」童靜不肯放過圓性:「你不會找其他事情做嗎?」圓性咧開嘴巴笑了,牙齒在亂生的髭鬚之間露出來:「我又不是姑娘,不會找個男的卿卿我我度日。」

童靜聽了臉頰漲紅,憤怒不已,一時卻說不出話來反駁。

「和尚,說話莊重一些。」燕橫鐵青著臉,冷靜地說。

圓性盯著燕橫,目光帶點凶狠:「啊,沒錯,今天的小燕橫長大了啊,不再是從前那個膽怯的小子,有膽跟和尚我抬槓了。」

燕橫不想跟他對罵,心想就丟下他一個人發瘋好了,別過頭去,準備帶著童靜阿來離開。

「對了……」圓性卻不放過他:「既然童大小姐下令,要我找別的事情解悶,那麼不如你這個青城派下任掌門,來跟我玩兩手吧!」

他說著就遙遙把齊眉棍那包著鐵片圓釘的棍頭,直指燕橫的臉。

圓性那句「青城派下任掌門」,明顯是揶揄燕橫。燕橫心裡燃點了怒火。但他還是壓制著情緒。要是正常的圓性找他對練,他自然千萬個樂意,但現在這個圓性,他絕不想與之交手。

那句話卻也刺痛了旁邊的童靜——復興青城是燕橫的夢想,她不許任何人侮辱。

童靜盛怒下忍不住衝口而出:「我敢賭,今天的燕橫已經比你強了!」

圓性一雙又濃又硬的眉毛聳起來,怪笑說:「是麼?那倒要看看了。小燕橫,來吧!」

圓性說完跨前一步,一棍就打在屋門前的水缸上,瓦片與水花激烈向四方飛散,濺得燕橫一身濕了。阿來被唬得猛吠起來。

燕橫卻神色不變,仍然轉頭要走。

「瞧不起我嗎?」圓性瞪著眼睛,左手把酒罈摔碎在地,頓時酒香四溢,地上殘留一堆碎瓦和釀酒的果渣。

圓性同時雙手掄棍,擊向燕橫要走的方向,狠狠在房屋的牆壁上打出一個窟窿!這一棍掠過燕橫臉前只有數寸,而且顯然貫足了勁力。

——和尚是來真的!

危險的訊號,令燕橫身體馬上產生反應,向後斜閃同時,伸手抄起原本擱在牆邊那雙長短鈍鐵劍,直視圓性戒備!

在童靜的驚呼聲中,圓性的長棍又再夾著猛烈的破風音向燕橫襲來。

燕橫身隨意動,斜身閃過那劈來的棍頭,同時右手長劍架出,隔著尺許的距離壓制著圓性握棍的前鋒左手,以阻止齊眉棍翻過來接續擊打。

——燕橫沒有進攻,只用劍在方位上遙遙招架,已經壓止著圓性的連環攻勢,其法有如當年何自聖與葉辰淵,互相變換架式隔空對抗一樣,可見燕橫的劍技又進入了另一層次。

圓性心裡也不得不對燕橫這一手喝采,但他戰意既起,並未因這阻截就停下來,手掌在棍身上連續滑過,齊眉棍化為拿掃帚般的反握陰把,另一端的包鐵棍頭從下撩擊向燕橫腹部!

——這是少林派齊眉雙頭棍的招式,以「滑把」手法改換握棍方式,兩端的棍頭自如吞吐變化,擊打角度令敵人防不勝防。圓性這些年跟練飛虹學過崆峒「花法」和「挑山鞭」的鞭桿技藝,運用起少林本門棍法來,剛猛之餘更增了靈巧。

燕橫先前架出長劍時,左手短劍早已提在腹側,預備應付圓性的任何變招,這時不慌不忙,就向下壓擋著齊眉棍。

圓性這反握向上撩擊,勁道遠不如一般正手劈棍猛烈。饒是如此,燕橫亦已作了準備,把身體和足步放輕,當短劍與棍頭相接的瞬間,他只緊鎖著肩背和肘腕的關節肌肉抵受,身體其他部分卻輕鬆地吸收那傳來的勁力,整個人順著力量向斜後方飄開三尺,敏捷地再次立定,這一擋順勢脫離了圓性的攻擊距離!

——燕橫如此退走,除了不想與圓性硬碰之外,也為了把他引離童靜所在,免她遭戰鬥殃及。

圓性輕巧踏步追向燕橫,同時手上的齊眉棍又已變回正握。他從齒間吐氣,發出尖銳的聲音,持棍的前後雙手一合,齊眉棍以少林派「緊那羅王棍」中一式「穿袖勢」,如標槍似地直取燕橫面門!

燕橫雙眉一聳,頭頸往右側閃躲同時,右手長劍一式「半遮攔」將射來的棍頭順勢向左撥開,那長棍越過燕橫耳朵才僅僅三寸之遙。

——和尚好快!

圓性這一追擊,比燕橫預期中更要迅速。圓性從前在多次戰役裡都是擔任「破門六劍」的開路前鋒,雖然身壯力雄,速度也絕不緩慢,只是此際似乎又更上一層樓,剛才那追進的步伐,比從前靠力量為主的剛猛馬步敏捷得多,長棍出手也更順暢而極少先兆。

——圓性身材消瘦了,武藝卻不退反進,增添了以往稍欠的精準靈敏。

齊眉棍一擊不中馬上就縮了回去。燕橫與圓性相處日久,深知其棍法上的習慣,直刺之後往往就順勢轉撥向下,化為中下路的揮打,他雙劍已預先戒備。

哪料圓性握著棍尾的右手收而復放,包鐵棍頭又再刺出,這次取向燕橫肩頭!燕橫意外之餘馬上發動雙劍,在身前接連揮舞,正是青城派「圓梭雙劍」的劍花,長短二劍綿密撥打,連續擋去圓性四次吞吐的刺棍!

圓性的連環刺棍猶如毒蛇噬擊,伸出不過剎那又復收縮回去,常人的眼目連那棍影都不可能捕捉。這是因為圓性的力度控制極為佳妙,並沒把十成勁力投放在任何一擊裡,刺棍一感到將要被燕橫雙劍攔截就即吞回去再出擊。是故燕橫雖然連擋四次,卻只有兩次發出聲響,而且那劍棍碰擊聲並不響亮。

燕橫的反應亦是同樣靈敏,一察覺抵禦已令圓性的棍收回,也就放鬆不再貫勁,

準備防守下一擊。若非如此,他任何一次抵擋的劍招只要有一點動作過大,已被圓性下一刺乘隙命中。

兩人都正以敏銳的感官與精密的控制相互較量,表面看只是簡單的一串攻防,實際上包含著精妙的功力與技巧。

——和尚醉了也打成這樣……假如他沒喝酒……

燕橫心中一動。他這時想起來,已許久沒有看圓性的身手了……

圓性卻似渾無所覺,仍是一臉狂態,這次不再直刺,長棍突然收下來頓住一瞬間,欲以那半拍之差令燕橫疑惑,旋即化為橫掃!

燕橫未有受騙,但知道這橫掃棍勁力雄猛,他一雙材質粗劣的練習用鐵劍不足抵抗,於是斜踏左足張開馬步,整個人沉了下去,低頭閃過這一棍。

緊接著燕橫又往右後方仰身,躲避齊眉棍的斜向撩打,同時嘴裡呼喊:「別插手!」

原來他瞥見後面的童靜想上前來助拳,於是喝止著她。

——童靜既無兵器,不可能幫忙壓制醉瘋了的圓性,反會令燕橫有所顧忌,絕無好處。

圓性繼續掄棍追打,燕橫則不斷左閃右避,偶爾才揮劍抵擋,從未反擊半招。但如此消極的打法,面對曾是少林派護寺「十八銅人」的精英武僧,是不可能長久的,齊眉棍的威脅已越來越危險。

燕橫既不希望與圓性真打,但同時心裡一角,卻有個念頭漸漸萌生起來。

「破門六劍」之中,荊裂實力居首毫無疑問,而一向以來少林正宗的圓性功力深厚,年紀也正處於最盛期,大家也暗中認同較勝虎玲蘭排在第二。然而這些年燕橫經過「山螺」修練的突破及與侯英志一戰後的體悟,最近又得到「雌雄龍虎劍譜」補充所學,進境甚大。今天他與圓性相比如何,眾人還沒有認真想過。

——我跟和尚到底差多少……我能夠勝過他嗎?……

武者的雄心,無法壓抑。即使面對的是曾共生死的同伴。

燕橫很想試一試。

圓性似乎感應到燕橫的情緒,也受到刺激,猛喝一聲,突然把齊眉棍的拿法變成短握中間,搶到近身以兩頭連環擊打燕橫。

突然進入近戰,燕橫再無閃避的空間,若再不反擊,只能捱打。

燕橫剎那間眼神轉變,進入另一種精神狀態。「借相」。

同時左手短劍翻轉成反握。雙劍在身前構成一個微妙的三角。

含胸拔背的身軀猛吐氣息。牙齒之間發出冬風般的聲音。

全身勁力隨踏步爆發,貫於雙劍。

「雌雄龍虎劍法·虎雷嘯」!

這種短距內發動剛勁的劍法,過去燕橫少有運用,此際令圓性大感意外。但他從來最愛就是硬拚。握棍的雙手拉闊了,圓性以舉鼎似的姿勢,猛把齊眉棍中段向前壓擊,要與燕橫直壓過來的長劍對撞!

劍棍相交,卻未有任何反彈,而是像互相吸引般貼在一起。兩人立在原地,無法寸進。

燕橫將左手反握的短劍也交叉架在長劍上,全力對抗圓性的壓制。

四條腿踩得沙土微陷。

但是燕橫的鐵劍始終並非真兵器,無法抵受這硬拚較勁的壓力,開始變形彎曲!

這令燕橫「虎雷嘯」的架式無法維持。為了避過被圓性的壓潰,他在最後一刻放開劍柄,同時整個人縮下往左側翻滾丨

圓性撲了個空,衝過兩步才停止,鐵劍則彎折飛到一旁。

圓性卻意猶未盡,迅速改變為雙手把握棍頭一端,坐馬回身,就要從高將整條棍垂直劈打向地上的燕橫!

半蹲的燕橫反握短鈍劍,準備全力迎接這一招——

一記有如旱雷般的叱喝響起,止住了圓性的追擊。

只見荊裂、虎玲蘭和練飛虹,各自從不同方位趕到空地來。發出暴喝的人是荊裂。他赤著上半身,一頭鬈髮亂得像鳥巢一樣,顯然才剛午睡起來,手上提著連鞘的雁翅刀,眼睛緊緊盯住圓性。

虎玲蘭與飛虹先生也都帶著兵器從寨牆外回來,他們還以為有外敵來犯,想不到打鬥的竟然是圓性跟燕橫。

——和尚他到底在搞什麼?……

燕橫這才有機會回覆站姿,左手仍握著短劍朝圓性戒備。

圓性放下齊眉棍,把棍頭擱到地上,搖頭晃腦地看著荊裂。

「你來啦。」

「和尚,你還是回房睡一覺吧。」荊裂微笑向圓性說,但盯著對方的眼中沒有半絲笑意。

「睡覺?」圓性帶著狂氣的眼睛,落在荊裂的刀上。「我正在興頭上呀,睡什麼?」

他說完倒拖著齊眉棍,一步步朝荊裂走過去。

「這次輪到你替我解悶。」圓性目中泛出凶光。

看見圓性向荊裂挑戰,虎玲蘭和練飛虹都欲上前阻止。但荊裂伸手止住他們。虎玲蘭甚憂心地看著荊裂。但荊裂仍然冷靜,雙臂大張,坦著胸膛面向圓性。圓性將棍拉起,再次擺出迎擊的架式。

他臉上洋溢著興奮,與荊裂對視,再往前踏了三步,已快要進入攻擊距離。圓性的身軀散發出異常澎湃的戰鬥氣息。破門六劍」每個同伴都感覺得到。

——他是認真的。

練飛虹本想開罵,卻因為圓性進入此狀態而一時呆住了。他也無法按捺身為武者的好奇:圓性有沒有機會打臝今天的荊裂?二人差距有多大?……

「拔刀吧。」

圓性催促著。他的臉開始扭曲,變得跟他戰時所戴的那半副夜叉面罩一樣凶惡猙獰。

猶如入魔。

他再踏一步。齊眉棍已可威脅荊裂。

荊裂雙手降下來。右手掌抵在雁翅刀柄之上。

燕橫從外頭看著,背項滲滿了汗。

他絕對相信荊大哥化解危機的能力。但他也沒有忘記荊裂那熊熊烈火般的爭強好勝心。圓性如此執意要比鬥,難保不會引發荊裂忘我應戰——燕橫自己剛才也是如此。

——這就像在一缸油旁邊點火。

荊裂直視圓性眼睛深處。

圓性似要在任何一瞬出擊。

「來啊。」他切齒說:我就給你準備起手。讓我接一次『浪花斬鐵勢』。」

荊裂聽到圓性的話鼓動,又再展現出猶如小孩獲得玩具的笑容。他雙腿張開來,似乎就要開始擺出「斬鐵勢」的出招架式。

可是下一刻,荊裂的手緩緩離開刀柄。

圓性的眼眉皺起來。

「和尚,別鬧了。」荊裂放鬆了臉,笑容也恢復尋常。「這所謂『殺氣』,騙不了我」

其他眾人未明荊裂說什麼,只看見荊裂放棄拔刀,門戶大開,正在為他擔心,卻察覺圓性身上散發的狂亂戰氣,已在瞬間煙消雲散。

圓性嘆了口氣,單手把齊眉棍垂到地上他神情很是沮喪。卻也似乎為自己鬆了口氣。

「我還以為能夠試一次,接你荊裂全力一招。」

◇◇◇◇

圓性赤著上身從河裡走上來,全身酒氣和污垢都已徹底衝去。燕橫將一塊布巾遞給他,圓性點頭接過,把鬚髮和身子抹乾,再披上童靜交給他的長袍。

燕橫看見圓性眼神澄亮,完全無半絲醉意。這並非因為在冷洌河水裡沐浴過的關係。圓性根本從一開始就在扮醉裝瘋。

——我給他騙倒了……

燕橫這時才回想起來:先前打鬥時圓性向自己攻擊,除了最後那招互撞之外,其實全部都暗藏著兩分保留,只是因為燕橫猝然被襲後即沉醉於攻防對抗,加上那好鬥之心,蓋過了判斷。

——倒是荊大哥,一眼就看出來了……

荊裂與虎玲蘭及練飛虹,一直坐在河岸上,看著圓性洗淨身軀。此時飛虹先生再也忍不住,向圓性喊叫:「和尚,是時候把事情說清楚了!」

圓性眺望著河流對岸的秀麗風景。一向直腸直肚的他,卻想了好一會才開口。

「我最初離開少林寺下山,是為了武當。」他說著時,眼睛好像能隱隱看見自己長大的那寺院模樣,目中透著懷念的神色:「武當派挑戰天下武林,而我少林竟躲在山裡,沒有阻止武當的野心,那實在太窩囊了。我那時想用一人之力,促使少林參戰——是我打死幾個武當弟子也好,是武當把我打死也好,總之不能坐等將來姚蓮舟到訪少林寺山門。」

圓性垂下頭,看看自己赤著的雙腳,搖搖頭失笑。

「可我這說法其實有點欺騙自己。還有一件事,我一直不願承認:我不忿氣讓武當自稱『天下無敵』。我要用自己的拳棍,證明少林武藝比武當武功高強。『天下武宗』也好,『天下無敵』也罷——我要贏!」

「在西安,太師伯把我趕走了,沒有帶我回少林寺。他叫我去看看紅塵世界。老實說我到今天都不明白太師伯要我去看些什麼,也不知道要去哪裡找。誤打誤撞之下,卻讓我跟你們結成了同伴,一起幹了這許多事情。」

「回想起這幾年我跟著大家,一是覺得這樣共同修行能令自己變得更強,二是相信我們總有天會再次與武當對決——姚蓮舟與天下武林訂的那個五年不戰之約,我覺得大半都是為了荊裂、燕橫和童靜你們三個。」

聽到這話,荊裂不置可否,但似乎心裡也感同意;燕橫聽了心裡熱了起來;童靜則瞪大著眼睛。

「是啊,童大小姐。」圓性說:你也有分。你當日一劍廢了個武當劍士,難道以為姚蓮舟沒有注意嗎?你的天分,令那傢伙也不得不認同,而且很想看看你的成長。別浪費這許多人對你的期待呀。」

練飛虹在旁聽了猛地點頭。童靜則不禁想:要是武當派仍在,如今那五年約定也已經到期了。

——我有成長到姚蓮舟預期的那個程度嗎?……

「可是武當派已經沒有了。」圓性又繼續說。「而這些年,我們『破門六劍』因為各種的經歷和磨難,結下了深厚情誼,這是我十分珍惜的。可是我終究是個出家人。這情誼並不是我真正要追求的東西,也不是當天太師伯趕走我時希望我尋找的東西。」

所以這些日子我開始想,自己為什麼還要留下來?我想不到理由。」

聽了圓性這麼說,眾人感到意外。這幾個月他們都在疑惑,圓性何以變得消沉墮落。原來事實剛好相反:他思考得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深刻。他身體的轉變,是因為心靈的求索而生,他的武功變得更敏捷,招式控制更精細,也是因為心的變化。

可是無論如何進步,他始終追不上一個人。

圓性的目光落在荊裂身上。

「我是很捨不得大家的。真正令我下定決心的,是你。」

荊裂看著和尚,無言以對。但心裡已經知道圓性要說什麼。

「只因我跟你的距離,已經越來越遠了——尤其在你領悟了『浪花斬鐵勢』之後。」圓性微笑著徐徐說:「身為『破門六劍』的同伴,我當然為你高興,但我不得不去想,自己是否也應該找尋些什麼。否則長此下去,我只會活在追不上你的苦惱之中,在求不得的執著裡度日。

荊裂仍舊不語,只是與圓性四目對視。兩人相互透澈瞭解對方的想法。但即使如此,荊裂無法說些什麼。

在追尋巔峰的路途上,到了某個階段,總是孤獨的。

「不過最後我還是想任性一次。」圓性失笑說。

因此他裝瘋,為的是要接一次荊裂的絕招。抱歉了。」圓性這時朝燕橫合個十。燕橫連忙搖手表示並不介意。他很明白圓性的想法——剛才他自己何嘗也不是渴望與圓性一較高下?

「和尚……你要走了?」童靜眼眶濕潤了。

「在荊兄他們成婚之後。」圓性點點頭,但臉上沒有半絲將要別離的悲傷。童靜看看和尚,又看看虎玲蘭。她這才知道原來兩人都有相近的想法。他們都自知在武道上追不上荊裂,只好尋找另一條路,否則心靈永遠不會獲得平衡。

——而我自己呢?……...

她不禁回想當日荊裂對父親童伯雄說過的話:

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路。

——我的路……我要再繼續走嗎?

童靜驀然發現,自己變得陌生了。

八天之後,荊裂與島津虎玲蘭,正式成婚。

是晴朗無雲的好天氣。他們兩人都喜歡陽光,婚禮也就在大太陽下的戶外舉行。王守仁在孟七河及幾名親信民兵陪伴之下,到來水岩前寨出席,與飛虹先生一起擔當主婚人。

雖與家鄉習俗不同,虎玲蘭仍順從地穿著紅色嫁衣,頭上披著紅布巾從屋裡步出。她臉上略施脂粉,美豔更勝平日,就連練飛虹與圓性都不禁看呆了。

荊裂少有的正經,穿著一身整齊衣冠,一頭亂發也好好梳理束起來。他壯碩的肩胸把那衣袍撐得滿滿的,加上那張野性的臉,跟衣服半點不搭配,童靜見了噗嗤一笑。

「好像猴子穿了人的衣冠……」

荊裂漲紅著臉沒法反駿童靜,這情形可是破天荒頭一遭。另一邊的燕橫瞪一瞪童靜,示意她別再取笑荊大哥。

儀式很簡單,二人就在寨前的河岸上,參拜天地,繼而拜王守仁與練飛虹兩位尊長。

「你們兩個傢伙,其實早就該在一起了。」練飛虹在受荊裂和虎玲蘭叩頭時,笑得開懷,忍不住如此說。旁邊的王大人捋著須點頭。

相比數月前相見,王守仁看來神情沉重,直至新郎新娘拜堂之時才能展顏歡笑。

「破門六劍」眾人都沒問,但已知道王大人必是為政事所擾。看來寧王府比前又更猖狂了。

見證荊裂成親,王守仁倒是真心喜悅。「破門六劍」雖是一干狂者,但卻是他在朝野認識的人裡極罕有的誠正之士,王守仁雖無法完全理解他們追求武鬥的狂熱,但對六人行事甚為欣賞,彼此又曾在廬陵並肩生死作戰,那份情誼非同尋常,比諸他與官場裡志同道合者的關係更是深刻。如今「破門六劍」終有人成家立室,王守仁衷心感到高興。

最後荊裂與虎玲蘭二人交拜,即成了夫妻。

虎玲蘭看著此地山水,聯想起家鄉鹿兒島遠為壯麗的火山與海岸景色。虎玲蘭獨自一人在此出嫁,不免懷想薩摩國的故地與家人,兩行淚水流下來,融化了臉頰的胭脂。

荊裂見了,用他寬厚而溫暖的手掌,輕輕抹去她臉上淚水,再牽著她同樣長滿厚繭的手。虎玲蘭感到自己全身都被一股暖意包圍。她極慶幸自己當初執意乘船西來。——離開了家,卻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家。

荊裂牽著虎玲蘭,同樣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感,是他過去在武道上從沒得到過的。這並非他第一次牽她的手。但是他知道這次的意義跟以往不一樣。

這次,她真的永遠不會走了。

◇◇◇◇

酒宴過後次日,「破門六劍」送別了王守仁。圓性也決定離開了,順道亦護送王大人一程。

圓性就跟從前一樣沒帶什麼,穿著一身僧袍,挑著齊眉棍,行囊裡是「半身銅人甲」與乾糧清水,此外再無其他。

他臨行前把獵犬阿來交託給童靜。「它跟著我隨時要捱餓。還是你來帶著。」圓性如此說。他只輕輕揮了揮手,阿來即順從地走到童靜腳邊,似乎能明白圓性心裡所想——就像它當年在叢林中跟隨圓性時一樣。

童靜禁不住哭得鼻子也紅了。圓性摸摸他剛刮過的光頭和下巴,一臉神清氣朗,笑了笑拍拍童靜的頭。

「我們一定還會再見的呀。」

圓性與「破門六劍」其他人一一告別。跟燕橫兩手相握時,他瞧著燕橫說:「你在走著正確的路。再繼續進步下去,你不會輸給荊兄的。」

這是絕不簡單的評價,而燕橫知道圓性從不說謊。他聽了一陣血氣湧上來,無法一一口語。

「老傢伙,不要太勉強自己呀。」圓性輕輕擂了擂練飛虹的胸口,轉頭瞧向虎玲蘭:「快快生一個小荊裂出來。帶著的血脈,他包保會打敗老爹。」虎玲蘭嬌羞地笑了笑。

最後他與荊裂相握。

「那天在西安認識了你,真好。」

圓性只簡單這麼說。荊裂也只是點了點頭。他們之間已不必再多說什麼。

圓性提起布囊,也就隨著王守仁等人的馬匹徒步而去。

直至消失在遠方為止,他都沒有回頭。

◇◇◇◇

第二天清早,練飛虹又再重複每日的步驟:在床上靜坐吐納,練習「易筋經」姿式鬆開身軀,帶上各樣愛用的兵器,獨自出門往樹林練武。可是他沒察覺:後面有個輕捷的身影一直在跟蹤著自己。

童靜躲在樹林一角,遠遠看著練飛虹於半暗的樹林間,一招一式地練習著,不時吐出輕聲的呻吟。看著飛虹先生一遍又一遍吃力地練習,才能夠令身體手腳開展協調,把每個招式打出原有的模樣,童靜這才知道飛虹先生為了指導自己,每天付出了多少,忍受過多少苦頭。

——他每天都拚命在抓著自己將要失去的能耐,我卻一天又一天擱著自己的才能沒去真正發揮。

——我這樣對得起他嗎?對得起我自己嗎?

童靜用衣袖拭去臉上淚水,直至確定完全止住哭泣後,才從樹後跳出來。

「今天我們要練什麼?」

練飛虹乍見童靜,想到自己拙劣的姿態都被她偷看,不禁滿臉通紅,但是看見童靜回覆了練武的熱誠,心裡大喜,撿起擱在大樹旁的鞭桿說:

「繼續上次的,好嗎?」

童靜點點頭,上前接過鞭桿。她揮了幾下,看著樹林喃喃說:「我心裡決定了,不要跟蘭姊一樣。」

「什麼意思?」練飛虹問。

「你們都覺得,要追求頂峰的武藝,就得放棄一些東西。」童靜洋溢著自信地說:「可是這並非由誰決定的事情啊。假如我真的是你們口中那麼厲害的天才,我一定能夠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情吧?那我就做天下間第一個嫁了人的絕世高手!」

練飛虹聽完呆住了。可是下一刻他興奮得笑起來:這個徒弟在說這番話時所展現的氣度,是他從沒見過的。

這時童靜的臉又泛紅,用鞭桿指著練飛虹說:

「我剛才最後那句話,你可別告訴燕橫!否則我一定殺了你!」

◇◇◇◇

月光把那山中小溪的四周都映照得清晰,一草一石皆蒙著一層發光的淡藍。在淙淙流水聲中,一切猶如幻夢般不真實。

荊裂選定了溪畔十多尺外一片草坡,將帶來盛著食物和器具的行囊放下,小心把草地上的碎石逐一清理,展開一片捲起的大草蓆,上面再加一層棉布,仔細將之鋪整好,用石頭壓住四角。

整理好睡鋪之後,荊裂把一片草挖走,以石頭圍成小圈,再將早就準備的柴枝在裡面搭好。

正要回頭去找火種時,荊裂卻見虎玲蘭已然跪在臥鋪上,正緩緩解去衣服的腰帶和繩結。

荊裂看著那衣袍褪落,裸露出虎玲蘭健美的肉體。

月光勾勒出她身體每一寸的優美曲線,令荊裂著迷得窒息。虎玲蘭在這月夜的開闊天地中裸露,並無半絲羞澀,反映成微藍的眼睛直視著荊裂,向他展示自己的一切。

荊裂此刻才確切知道,與虎玲蘭的關係拖延了這許多年,自己錯過了什麼。

他看見她的皮膚因微涼冒著雞皮疙瘩。他拿起放在臥鋪上的布被,上前跪著擁抱她,把布被包著自己跟她二人。

彼此都在感受對方的體溫。

「我錯了。」荊裂在她耳邊說:「當初在薩摩,應該一早帶你走。」

虎玲蘭搖搖頭:「不是這樣的。沒有這些經歷,你不會認識真正的我。我也不會認識真正的你。」

荊裂撫摸著虎玲蘭那留下好幾道戰鬥疤痕的玉背,不禁點頭。

她抱得他更緊。兩顆心臟貼著跳動。

「你得答應我一件事。」虎玲蘭此時說。

荊裂近距離看著她的眼睛,誠摯地聆聽。

「不要為了我改變你自己。」她說:「不要為了我而不再走你該走的路。我知道你想做什麼……你要做『物丹』做的事情。那就去做吧。只有這樣我才配稱『武士之妻』。請別令我遺憾。」

荊裂聽完激動不已。

虎玲蘭完全猜透了他心中所想。

世上再無武當。荊裂追求最強的道路,就只餘下唯一的走法:倣傚武當,向天下武林群雄挑戰。

——就如那天在西安相見時姚蓮舟向荊裂說過,他們本來就是同類。假如不是有武當這個最大的目標,荊裂其實早已走上與武當一樣的路途。

不過荊裂並沒有武當派那般巨大的征服欲。他沒想過要誰臣服,也不是要消滅哪個不服從的門派。他只是要證明自己最強,去攀爬那個從前看似不可能如今卻已漸現眼前的極峰;去把自己有限的人生燃燒至盡。

燃燒自己,也會燒傷親近自己的人。

可是虎玲蘭說不介意。她會擁抱這團烈火。

不管最後餘下什麼。

——這是她自小就學會武家之女的義務。雖然她早已背叛出走,但這顆心沒有改變。

荊裂流下眼淚來。

當年回到泉州,看見義父荊照、裴仕英師叔與南海虎尊派眾同門的墓碑時,他也曾經罕有地流淚。

那天,他失去了家,今天,他重新有了家。

長久的孤獨,終於結束了。

三十一歲的荊裂,人生邁向圓滿。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3:05
卷十七 風捲山河 第二章 加盟

推開客棧房間的紙窗,溫暖的陽光與下面街道的氣味頓時送進來。韓山虎閉目站在窗前,讓陽光灑在臉上,清醒了不少。

韓山虎赤裸著半身享受著陽光,健美的軀體帶著北方人的白皙。左邊肩頭和右前臂上卻有兩道傷痕格外顯眼,雖然已過了好一段日子,仍然泛著未褪的褚紅色,彷彿受到什麼詛咒。

——這兩刀就是在湘潭那可怕的一夜,被師父雷九諦所砍的。

同房的師弟任雲飛這時回到房間裡來,手上拿著一壺沏好的熱茶,倒了一杯給韓山虎。韓山虎輕輕呷了一口,拿著茶杯半倚在窗邊,俯看下面的風景。

時分仍早,南昌城的街上行人還不多。但每天只要一到午時左右,街上道就會擠得摩肩接踵,刀柄碰上槍柄。

南昌既為江西省首府,又扼守水陸要沖,熱鬧是很自然的事;只是這一年來擁到南昌城的人很不一樣,大半都不是尋常的商旅百姓,而是一群群相貌凶惡的流民草莽,來到城裡後無所事事,終日在街巷流連,或在酒家茶館打發日子。此等游民完全無視本地官府,往往在光天白日之下大刺剌地帶著兵器行走,又經常聚眾鬥毆生事,或在暗巷整天賭博,也有的以搶劫偷盜為生,城裡每天都有人被殺,街道到了晚上更仿如野獸橫行的叢林。惡徒人數眾多,衙門亦無從執法管束。

官衙管不了當然更有另一個原因:這些惡徒大都聚集在寧王府一帶,該範圍乃由王府護衛作主,南昌府的保甲與捕快都不敢踏入干涉。

這些亡命之徒全都是被一個江湖消息吸引到來南昌城:寧王府愛惜天下勇猛英才,若幸運得到賞識,授予王府護衛一官半職,黃金美女,皆在掌握。

韓山虎與他的七個秘宗總館同門,亦是受這消息吸引遠從傖州而來。分別是他們的目標遠不止金銀財寶與女色。

韓山虎喝乾杯中茶,伸了個懶腰離了窗前。他將空杯放回房中央的桌子上,拿起桌上的布包。從包裡雜物之間,找出來那個令牌。

那個以特殊烏黑石材雕琢的令牌只有二指寬,上面刻著「寧王府衛」一行篆字,背後有些凹凹凸凸的刻紋,看似隨意,但韓山虎猜想是代表某種暗號。

他摸著令牌沉思,圍著髭鬚的嘴在微笑。

正在旁抹拭著愛用單刀的任雲飛,看見師兄的笑容,也不禁高興起來:「就是今天了,韓師兄。不枉來了這一趟。」

韓山虎看著師弟點點頭。

「我們要令秘宗門名號,再次響徹武林丨」任雲飛又說,被刀光映得發亮的雙眼透著興奮之色。

「當然。」韓山虎答和,聲調卻比師弟冷靜得多。他仍在撫摸著那寧王府令牌,想起昨天把令牌交給他的那個人。

世事多麼地諷刺啊,韓山虎想。這個引路的人,偏偏就是武當派的。

——或者說,從前的武當派。

韓山虎帶著七個滄州「玉麒堂」的同門師弟再度千里南來,心裡只懷著一個念頭:重振秘宗門。

三年多前「湘渡客棧」內鬥一役,令秘宗門元氣大傷。一門之長竟與弟子相互廝殺,死傷枕藉,實在是武林罕有的大醜聞,而繼後掌門雷九諦在比武中遭公然擊殺,秘宗門的聲望更墮入深淵,各地分支紛紛脫離滄州總館自立,甚至連「玉麒堂」裡也有門眾出走,曾是天下「九大派」之一,以弟子眾多及流布廣闊稱雄的秘宗門,落得四分五裂的下場,每受武林中人談論都引為笑柄。

本是下任秘宗掌門繼任人選的韓山虎,回到「玉麒堂」之後養傷好一段日子,之後眼見本門分裂衰落,本應是自己囊中物的一切光榮與權柄,盡都煙消雲散。玉麒堂」的權力暫由韓山虎的族兄兼師叔韓天豹及幾名長老共同掌握,他們對韓山虎甚不信任,一是韓天豹深知這個族弟平素就品性不良,二是韓山虎正是導致湘潭內鬥事件的關鍵人物,為何與雷九諦生起爭執只是韓山虎一面之詞,未足完全相信。由於秘宗門裡始終欠缺另一個實力與聲望具備的人選,新任掌門之位就此長期懸空。群龍無首,對秘宗門更是另一大打擊。

韓山虎在秘宗門總館裡本是首席高手,前途卻一片黯淡,因此傷癒後仍舊意志消沉,完全荒廢了武學,終日沉溺在酒色中度日。

令他從自暴自棄裡清醒的,是某一個寒冬早上。那天還沒完全天亮,他拖著宿醉未醒的身軀離開花街柳巷回到「玉麒堂」,進了大門後又感一陣反胃,蹲在前院的大樹下嘔吐了好一輪。

當他站起來抹去嘴角穢物時,卻隱約看見前頭的練武場上幾個起落的身影。

他走近去看,原來那是幾名秘宗總館的「內弟子」,全都比韓山虎年輕,因為經驗不足,當日並未隨雷九諦南下追捕「破門六劍」,但武藝卻都不俗,本是「玉麒堂」新一代裡最有希望的後進。其中以任雲飛和歐陽敬兩人跟韓山虎比較熟。

他們正在共同鍛練,一個個被汗水濕透衣衫,身體冒著白煙。

——天還沒有亮透……他們什麼時候起床練武的?……

韓山虎再細看,幾個師弟並非僅止於普通的練習,而是用木兵器在互相對打,激烈程度幾近實戰,有些人臉上額上已經腫起,其中一個師弟趙敖更有一條左臂傷了,要用布巾掛在脖子上,即使無法參加,還是在旁看得甚投入。

秘宗門生變之後士氣無比低落,加上再無武當派威脅,這段日子「玉麒堂」裡的鍛鍊氣氛甚為差劣,脫退回鄉者也越來越多。韓山虎卻想不到這天清早竟會看見如此情景。

——這驀然令他回想從前的自己……

「你們在幹什麼?」韓山虎吐著未散的酸氣問。

那幾個師弟裡最年輕的秦鐵衣,停下手上木刀,走過來向韓師兄行禮。

「在練功啊。」他抹抹額上汗水說:「不努力一些,要待哪天才殺得了荊裂?」

「你……說什麼?」韓山虎聽得呆住了。

「殺死那個荊裂呀。」秦鐵衣露出理所當然的表情說,瞧瞧身後幾個人。「這是我們的約定:為師父報仇,為秘宗門雪恥。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嗎?」

——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嗎?

那一刻,韓山虎感到自己的靈魂被搖醒了。

「韓師兄,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任雲飛接著說:「是的,我們對上荊裂,大概都得死。可是有些事情死也要去做的呀。」

一股巨大的羞慚感,令韓山虎幾乎崩潰,在師弟面前險些就跪了下來。

——他們都沒有放棄。

「你也一起來練吧。」歐陽敬在另一邊說,搔了搔頭髮:「其實……這些日子,我們都在事韓師兄你回來練武場。」

他們也都見識過從山東跟隨雷九諦回來的韓山虎,那「神降」的威力是如何驚人。秘宗門假如仍有希望,一定還是在韓師兄身上。

韓山虎沉默了好一會。眾人停下來等待他的回答。

「如果你們真有死的準備的話,那不如把命交給我。」韓山虎如此說。

從那天起,韓山虎換了一個人。並且得到七個同伴。人不多,但每個都有足夠的決心。

「為了重振秘宗門,我們要不惜一切。」韓山虎在出發離開滄州之前向他們說:「就像師父為了變得更強,不惜成為瘋子。必要之時,連人性也得拋棄。沒有這個心,請不要跟著我走。」

他們依從走鏢的秘宗同門帶來的消息,南下前赴江西。這是韓山虎的決定——他是聰明之輩,當然明白南昌寧王如此廣招壯勇的意義。

天下將要大亂。在這亂局裡也會誕生新的秩序。乘著這股浪潮,就有機會獲得新的力量,然後收復各地秘宗分支,重振秘宗門的往昔榮光——不,甚至可能建立一個超越少林武當的新秘宗門。

——而我與這七個師弟,將把名字刻在歷史上。

來到南昌城後,韓山虎發現此地果然風雲暗湧,到處流動著一股不安分的氣息。

客棧和飯館裡每天都聽到新故事,說某某人憑飛簷走壁的盜賊本事進了寧王府,已然得到統領之職,某某本來窮得連客店錢也付不起只能睡在城內街頭,一日之內就搖身變成王府護衛的隊目,夜夜與兄弟上妓院賭坊玩樂,手裡的銀子怎也花不完……

眾人之間同時也在流傳著各種向王府自薦的方法。有的宣稱自己有門路找到相熟的王府中人引介,當然這得花一點銀兩……其中許多實際都是騙局。

韓山虎與師弟們從來不聽這些,也對身邊一切鬥毆爭執冷眼旁觀,未有跟任何人打交道。

——我們跟這些渣滓是不同的。要的也不止於那些。

終於在南昌城的第十天,他們在茶館裡遇上一群來自王府的人,並且發生了衝突——說是「衝突」有點不符,事實是韓山虎一口氣在其中五個王府護衛臉上輕輕割了一刀。真的割得很輕,只是僅僅把每個人的一隻眼睛割瞎。

這次爭執當然是韓山虎刻意引起的。他看出那夥人是王府護衛裡的好手。這是能得到王府注意自己最直接的方法——雖然無法肯定結果是好是壞。

次天到來找他們的那個人,令韓山虎一見難忘。事實是誰也不可能忘記:高得像竹竿般的身材,光禿禿的頭顱與詭異的長相;臉頰上的古怪皺紋刺青;腰間那柄散發著陰氣、一看就知道殺過許多人的長劍。

此人只帶著三個手下同來——其中一個是昨天親眼見過韓山虎出手的王府護衛。這高個子根本木必多帶人。在街上所經之處,所有平日表現得凶神惡煞的漢子,全都退避得遠遠,就如遇上毒物一樣。

那人一眼即尋出韓山虎。同類總是最容易相認的,不管是憑身姿、動靜還是氣度。

「武當,巫紀洪。」

「秘宗門,韓山虎。」

一聽到對方門派名字,巫紀洪的大嘴像裂開般笑了。

——與荊裂是仇敵。

雙方不必再說什麼——韓山虎等八人到來南昌,已等於表明了目的。

巫紀洪將那個王府的通行令牌交給韓山虎,著他次日來與府裡的重臣見面。

巫紀洪正要轉身時,韓山虎卻說:「先此聲明:我只臣服於王爺一人之下。」

———意思是:不要以為你向我招手,我就會變成你的人。

巫紀洪微微一笑。

「那是由王爺跟眾將領軍師決定的。」他說。「得看看你有多大本事。」

此刻在房間裡的韓山虎,把玩著那面令牌,心裡有點緊張。自從那次面對八卦掌門尹英峰之後,他已經許久未跟高手交鋒。韓山虎的身材雖已恢復縱情酒色之前的狀態,但肌肉仍比從前略有鬆弛,氣息耐力也未返回從前巔峰——這一點直接影響他能夠維持「神降」的狀態多久。他後悔自己白白荒廢了好一段日子。

但沒有辦法。機會不會等待人。要加盟寧王府就得趁早,才更有利於建立人脈及獲得重用。何況寧王不知何時就會起事,若等到那時才加入就太遲了。

「今天就要過第一關。」韓山虎似乎在向任雲飛說,也像自言自語:「要讓人們再次知道秘宗門武道的厲害。」

◇◇◇◇

還沒有進入寧王府的圍牆,僅僅到了王府兩條街外,韓山虎和七個師弟就已受到盤查,要出示那烏石令牌方可繼續前進。

那一帶街道一如平日熙熙攘攘,聚滿了到來尋找機會的游民浪客。他們看見韓山虎掏出那面令牌,目中都閃出羨慕的眼光。

在寧王府西側的朱漆大門前,有十多名護衛看守。他們接過韓山虎的令牌,另外拿出一塊差不多大小的木板,將兩者拼合起來,仔細確認上面的凹凸刻紋完全吻合。這個烏石令牌與木板,寧王府每日都更換,以防有人預先盜用。

韓山虎等八人的兵器全都被暫時收繳。這一點他們早就預料。可是王府護衛仍執意要摸索搜查八人衣衫。「假如你們不喜歡,那就別進去。」那看門的頭領如此說。韓山虎他們其實早就連身上的暗器飛鏢都已交出來,但還是忍受著這屈辱,任由對方搜身。

終於大門裡走出來一支廿多人的護衛。他們再拿出一部名冊,確認韓山虎的名字有登記在今天的訪客名單之內,這才帶他們進去——而且還要將他們分作兩批,每四個人先後進入,而且所走的路徑不一樣。這樣其中一批進了王府後,沿途都不知道另一批同伴正走到哪裡,如此可牽制其生事作亂。

雖然手續繁瑣又被人搜查身體,韓山虎反倒覺得寧王府這麼謹慎是好事。若是行事粗疏大意,韓山虎反而要考慮是否值得為其賣命。

——他不知道王府的防衛加強到這個程度,全因為一年前遭「破門六劍」入侵的教訓。

韓山虎被帶到王府裡其中一叢宅邸內,他聽那些帶路(也是監視)的護衛說這是「龍騎上將軍邸」。那個巫紀洪就是「龍騎上將軍」嗎?或是他還有個老大?韓山虎相信很快就知道。

他跟三個師弟被安排在一座偏廳裡等候。另外四個秘宗同門不久後也被帶來會合。那廳外各處有數十個王府護衛把守著。

「商將軍與巫將軍會過來接見你們。請等候。」領頭的護衛向韓山虎說,語氣很是有禮,也著人送來茶水。他既知韓山虎是巫紀洪看上並親自招攬的人物,本事定然不低,若真的加盟王府,將來很可能成了自己上級,自然不敢怠慢。

護衛都離開了廳堂,留下八人在內。兩手空空且身在陌生之處,外頭又被人重重看守,他們心裡自然不安。

韓山虎則在琢磨剛才那護衛頭領的說話。「商將軍」排在巫紀洪之前,也就是說在王府中具有更超然地位,很可能才是那位「龍騎上將軍」。而能夠令巫紀洪那樣的武當怪傑也臣服其下的,到底會是怎樣的人物?

——最有可能也是武當派的殘黨。

但是韓山虎努力回憶過去聽聞過的武當派厲害人物,怎也想不起有一個姓商的……

秘宗門八人在這偏廳裡,有的安坐調息,有的走來走去舒展手腿,也都在做準備。他們知道待會隨時要在寧王或其重臣面前獻技,這是投身王府的難得機會,心裡不免有些緊張。年輕的秦鐵衣則四處細看廳堂的陳設——如此豪華的氣派,從前在滄州哪曾得見?

這種奢華也是權力的體現。幾個江湖經驗較少的秘宗門人,頓時感覺自己進入了一個新的世界。

韓山虎表面鎮定地喝茶,內心也混雜著不安與興奮。

然而他們等了又等,仍然沒有人來。

韓山虎的心就像手中那杯茶一樣,漸漸冷了下來。

過了大半個時辰。八人心中怒氣不斷累積。若是從前的韓山虎,受到如此侮辱,早就帶同門拂袖而去。但想到將來的大業,他還是捏著茶杯忍耐下來。

任雲飛卻耐不住了,他猛力推開廳門步出,朝外頭咆吼:「這算什麼?把我們當誰了?還得等多久?」

守在門外的護衛原本正圍攏著交頭接耳,看見任雲飛衝出來,馬上上前欄阻——經過上次遭入侵一事,王府嚴限訪客自行走動,護衛更務必執行此禁令,否則會受到責罰。

任雲飛一見三個護衛當先上前,展開秘宗門的「燕青迷步」輕巧閃過兩人,再游身至第三人背後,施擒拿手法反鎖其手臂,另一隻手從後抓著其前襟拉扯,用那襟口邊緣勒住護衛喉頸,雙手稍稍加勁,即令他肘肩關節劇痛同時無法呼吸,苦楚如墮煉獄。

任雲飛咬牙切齒,貼著那護衛扭曲漲紅的臉怒吼:「這般輕慢,是看不起我們滄州秘宗門嗎?」

——這段日子秘宗門受盡冷嘲熱諷,任雲飛身為總館「內弟子」極重視本門榮譽,在滄州就因此打過不少人,此刻情緒又再次爆發。

那些王府護衛雖有看守之責,但自知只憑這裡幾十人,未必足以制服名震天下的秘宗門精英弟子;若是馬上呼請援兵,又怕鬧大事情被追究責任,於是其中一人急急上前調解。

「請先放過我們這同僚!兩位將軍正巧被王爺召去議事——所以沒法馬上過來。」

「王爺召見又如何?」

任雲飛怒氣未止:「就要把我們擱在這邊不理嗎?」

他罵著時手下不自覺加力,那被擒的護衛右手臂關節爆出斷裂聲響,整個人昏迷倒了下去。

任雲飛把他放開,冷冷看著其他護衛上前照料。

這些王府護衛本來亦非善類,暴怒的髒罵此起彼落,其中一個脾氣最差的高叫:

來投靠寧王府的人天天都有,就是今天也不只你們!以為自己才最厲害嗎?」

「說什麼?」任雲飛捏得雙拳發響,又欲再出手。

「我們剛才就聽說,兩位將軍被召去,是因為有人來投效王爺——而且是非常不得了的人物!」

那偏廳裡傳來茶杯碎裂的聲音。

◇◇◇◇

當商承羽與巫紀洪進入寧王府軍機最高重地「龍虎廳」時,發現王府最重要的謀臣將領全部都在席:李士實與李君元父子、軍師劉養正、水陸軍統領閔廿四與凌十一等具已在等候。

仍是穿著一身雪白毛裘的商承羽,以劍鋒似的目光掃視這些人。

「商將軍來啦?請坐丨」劉養正一見二人到達,連同麾下幾名謀士一同站起來迎接,並讓出在自己之上的席位給商、巫兩人就坐。

商承羽看看劉養正堆著熱情笑容的胖臉,略拱手作了個禮,也就跟巫紀洪毫不客氣地坐下來,就在那仍空著的王爺首座近旁。

在他對面的李士實與李君元父子,冷冷瞧著劉養正那副奉承巴結的模樣。李士實與劉養正這王府兩大軍師,從前本就一直爭寵較勁,各不相讓,只是在商承羽加盟王府之後,雙方才因有共同的勁敵而短暫結盟,然而去年「破門六劍」大鬧寧王府一事,李氏父子負上了最大責任,李君元被挾持更是一大恥辱,兩父子在王爺跟前的「行情」暴落,狡猾的劉養正實時轉而巴結商承羽,李士實的派系一時顯得勢弱。

等待王爺到臨之際,各人都未交談,只是偶然互相觀望。李士實這老頭如同昔日,神容仍是顯得深不見底,就像一株快枯死的矮樹般拄著枴杖而坐,沒有顯露出半絲表情。

商承羽盯著李君元,卻意外地迎來對方的直視。李君元自從那次遭「破門六劍」擄劫大難不死之後,心神大受刺激,曾經有一段日子驚恐得不敢外出見人,即使康復之後每次出席王府的軍機會議,仍是猶如驚弓之鳥,總是避開商承羽和巫紀洪的目光。

然而此刻的李君元,臉上洋溢著久違的自信,敢於跟商承羽對視之餘,好像還在克制著嘴角上的笑意。

巫紀洪也發現了這一點,別過頭以眼神向劉養正相詢。劉養正不必交談就知道他的疑問,看看李君元的得意模樣,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終於寧王朱宸濠進入了「龍虎廳」,眾人起立相迎。身材魁壯的寧王步姿比往昔更具氣度,全因這年來王府招兵越漸積極,人馬軍備皆已甚鼎盛,而北方的朝廷又未有警覺,形勢極佳。

當然這兩方面花費了寧王府庫裡不少的財寶金銀。為此寧王命令麾下將士更頻密在鄰近一帶水陸要道搶掠,以補充軍資及賄賂所需,再加上不斷有亡命之徒湧來南昌府,整片贛北已成無法無天之地。江西巡撫孫燧即使有抵抗意志,無奈掌握當地兵權的鎮守太監王宏亦已被寧王重金收買,孫燧有心無力,只能眼看寧王府肆虐坐大。

寧王身後跟著十名百中挑一的壯士,另外還有他甚為信任的術士李自然。朱宸濠如走路有風,快步到自己的王座交椅前坐下來,其餘人等拱衛兩邊,那仙風道骨的李自然則緊靠著王爺而立。

眾人再次坐定後,商承羽察看王爺的臉色,發覺他竟也比平日還要亢奮,那副好像知道某件事情正急不及待要說出來的神情,竟和李君元有些相似。這年來王爺對商承羽的寵信有增無減,令商承羽甚是安心,此刻卻隱隱感到不妥當。他再看看李君元,竟見他與寧王對視並略一點頭,而寧王也頷首響應,二人似有什麼重要事情隱藏著。

——到底是怎麼回事?……

就在這時,寧王的目光落在商承羽臉上。

商承羽心裡不祥的直覺更加強烈。但他無法想到是什麼原因。

巫紀洪馬上感受到商師兄內心的悸動。他許久未見過商承羽處在這個狀態,不禁暗自驚訝。

寧王那興奮的模樣,與商承羽恰成對比。

「商將軍,本王還記得十分清楚:三年前你踏入王府那天,本王心裡想,就如天上掉下一件大寶物到我掌心中。」

商承羽低頭:「得以侍奉王爺,乃是臣的福氣。知遇之恩,片刻不忘。」

——在王府的閉門會議上,眾人向王爺自稱「臣」已成習慣。雖是如此,寧王每次聽見仍禁不住高興——尤其這般自稱的是有本領的人的時候。

「很好。那麼本王能完全信任商將軍嗎?」

這一句含意可以有許多——包括很凶險的意義。巫紀洪額上滲出汗珠。

商承羽卻不為所動。

「臣不明白王爺的意思。」

此語一出,寧王以下眾人皆聳動。

但商承羽緊接又說:「臣想不到,還有何事是臣未做的,令王爺對臣有所疑慮。」

朱宸濠一聽這解釋開懷大笑,在沒有其他人敢透一口大氣的「龍虎廳」內,那雄壯笑聲不住迴蕩。

「商將軍應該很清楚本王平生的心願。」寧王笑完後又說:「為了達成這心願,商將軍是否願意奉獻一切?」

商承羽起立向寧王行禮:「臣這一副肝膽,任憑王爺處置。」

「即使要將軍放下個人恩怨?」

這句話如針刺進商承羽的心。他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就如被囚在武當後山石牢那七年一樣。

旁邊巫紀洪的身體也顫抖起來。

商承羽雖然內心被震撼,但表面沒有露出絲毫形跡——這種非常人的意志力,也是他當年能夠在物移教之戰生還的一大原因。

「此心不二。」商承羽馬上回答,沒被寧王聽出有半點猶疑。

「太好了。」寧王笑著轉頭朝李君元說:「請他們進來。」

李君元顯然已經等待這個時刻很久。但他仍是先看商承羽一眼,才志得意滿地向部下命令,把人帶進來。

不管商承羽掩飾得多好,劉養正還是察知他的異狀。

——是什麼人能令這頭怪物也如此震撼?

——想必是另一頭怪物。

劉養正好奇地引頸觀看。

只見在「龍虎廳」東側一道門口,王府護衛帶來了三個人。

三個都是你見了一眼就難以忘卻的人。

一個缺了一條手臂,另一個一邊手臂比常人長了一截。

但他們都不及中間第三個人顯眼。這人身體沒有什麼特徵,也不比常人格外壯碩高大;不算老也不太年輕,穿著乾淨但並不華麗。

然而你看一眼就會覺得,這個人好像不屬於這世界。

「龍虎廳」裡傳來一記激烈的響聲,人們轉過頭去看聲音來源,原來發自巫紀洪的椅子——在他那奇大的手掌抓握之下,那堅硬的椅把粉碎了。

商承羽卻竟冷靜如昔,淡淡看著進來這三人,似乎眼中所見只是三個不認識的陌生者。

——雖然中間那個人,他曾在夢中親手撕碎不下千次。

他同時輕輕按著巫紀洪的手臂,著他控制心緒。

那三人來到廳堂正中央。他們身上手上都沒有兵刃。但是除了寧王、商承羽、巫紀洪與李士實父子以外,所有人都感到極度不安——就像突然與幾頭野性的猛獸共處一室,且中間全無柵欄遮擋。上一次有此感覺,就是商承羽來寧王府的時候。

寧王卻無半絲畏懼。貴為金枝玉葉的朱宸濠,自出生那天起就認為天下人都該受他驅使,也無人能夠威脅他。他看著這三人,那眼神猶如少年看著到手的新玩意一般熱切亢奮。

中間那人迎寧王抱個拳行禮,終於開口。

「武當派掌門姚蓮舟,帶同副掌門葉辰淵及弟子錫曉岩,參見王爺。」

劉養正及王府眾多謀士武將,雖然早看出眼前人極不平凡,但一聽竟然是武當派掌門時,還是驚訝不已。

——就是那個只帶著幾百人,毀掉了半支禁軍神機營的男人,敢與皇帝正面衝突的狂徒。朝廷緝捕中的頭號逆犯。就在眼前。

姚蓮舟並未去看商承羽一眼,只略垂頭向寧王繼續說:「此前我派無故受朝廷出兵攻伐,眾同門壯烈戰死,武當門牆壞滅。吾等殘存生者,與朱厚照此仇,不同戴天,今日誠心投效寧王府,貢獻王爺大業,只為報卻血海深仇,洗刷恥辱,光復武當」

姚蓮舟此番言詞,說起來並非咬牙切齒,甚至語氣有點淡然,但卻帶有莫名的威嚴,直呼當今皇帝之名而稱其為仇敵,更是大逆不道,他平平淡淡就說出口,反倒讓人感到一股無法掩藏、睥睨天下的霸氣。

商承羽聽著時感到很訝異。他認識的姚蓮舟從來不善詞令禮節,這樣的說詞即使有他人代擬,從前姚蓮舟是絕不會唸得出口,可現在卻完全像自己真誠告白,語氣非常自然。

更令商承羽驚異的,卻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姚蓮舟帶著葉辰淵和錫曉岩,三人在寧王面前臣服下跪。

這完全違反了商承羽對姚蓮舟的一切認知。

姚蓮舟跪著,朝寧王高高拱著雙手,臉朝地板,表情甚是誠摯。

在另一旁的李君元看著這期待已久的一幕,心頭狂喜。多年來他插手武林,運用各種計謀與人脈在背後興波作浪,目的只為替寧王府多收納幾個厲害的武者。

而此刻,他終於達成最大的收穫:那個「千山未及此山高」的武當掌門,曾在西安震懾群雄的姚蓮舟,今日投入寧王帳下了。

寧王卻未回答姚蓮舟,反而瞧向商承羽,以眼神相詢。

商承羽用了最大的努力克制心裡狂暴的情緒,面無表情地站起來,向寧王拱手淡淡說:「恭賀王爺,麾下又添幾員猛將。」

聽著這句話,李君元更是得意。在他心裡商承羽說這話就等於服輸。

——我把你最大的仇敵找來安插進王府了,你能怎麼樣?

李君元想像自己就如在商承羽臉上狠狠刮了一巴掌。

寧王則大現喜色,馬上請姚蓮舟三人站起。

「皇侄那小子剛愎自用,濫動刀兵,既不愛惜世間英雄,又平白折損朝廷精銳,實乃無道之君。」朱宸濠藉機數落皇帝的罪行,頓一頓後又說:「今得三位加盟吾府,實乃蒼生之福。本王現冊封姚先生為寧王府護衛『鳳翔上將軍』,葉先生為『飛隼偏將軍』,錫壯士為游擊將軍,願三位與王府上下文武,同心協力,為天下撥亂反正。他曰本王得成大業,必重新將武當山『遇真宮』賞賜予爾等,並冊封武當派為天下武林之首,助爾重耀武當門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3:06
卷十七 風捲山河 第三章 牢籠

「龍虎廳」的會議結束之後,姚蓮舟與商承羽就像很有默契地留到最後才離開。

李君元知道自己無法介入這兩個男人,他臨行前悄聲向葉辰淵說:「請姚將軍提防此人……」然後離開了廳堂。葉辰淵表情毫無變化,但心裡在冷笑。

——我們比誰都瞭解商承羽,不必你來提醒。

商承羽帶著親信率先出了廳外。姚蓮舟沒有跟他交談過半句,卻與自己的人遠遠尾隨。

走到半途商承羽著巫紀洪先回府邸。「不管如何,務必把那些秘宗門人挽留下來。」

巫紀洪明白商師兄的意思:他們比從前任何時刻更需要強力的援助。巫紀洪雖然顧忌姚蓮舟,還是聽話地離去了。

在後面姚蓮舟也叫錫曉岩先去辦事,並吩咐那六名李君元派給他的臨時隨從一起離開。錫曉岩默默領命而去。

走到?一座花園時,商承羽下令侍衛留在外頭,獨自一人進內。姚蓮舟與葉辰淵隔著十幾步的距離自後緩步跟上。

花園中央是一片被假山與樹木圍繞的池塘,廣闊而幽靜,水中隱隱可見鯉蹤,水面如鏡子般平滑,只有它們偶爾翻身揚起的波紋。

商承羽左手搭著腰間劍柄,臨塘而立。姚蓮舟到來,垂著空空的兩手,站在池畔,距離商承羽七、八步之遙。兩人後面廿幾步外,葉辰淵半倚在樹幹旁,無感情的眼睛盯著商承羽的背影。

姚、商二人看來身姿自然閒適,互相看著水中對方的倒影,就像兩個久未見面的老朋友,終於再聚首。然而彼此都感受得到,旁邊的仇敵全身神經都在戒備狀態,隨時一觸即發。

商承羽撫撫身上穿著的雪白狐毛裘,淡淡說:「師星昊是我殺的。」

「我知道。」姚蓮舟回答時沒有動一動眉毛。「當聽說你走出來了,我就猜到。」

「就在你把我囚禁了七年的石牢裡。」商承羽彷彿沒有聽見姚蓮舟的話,繼續一個人在說。他的聲音裡有一股冷徹的恨意。「離開武當山之後,我每天都穿白色的衣袍。」

姚蓮舟聳聳肩:「今天誰穿那件武當派的雪白道袍,已經沒有關係。」

「那七年穿著白道袍、沒有被關在寒冷黑牢裡的人是你。你當然說沒關係。」

姚蓮舟並未回答什麼。商承羽面對這沉默,反而無法再發作下去——沉溺於過去的痛苦,對武當派武者而言是可恥的事。

感覺到商承羽的怒意收斂了,姚蓮舟才徐徐說:「你應該知道,我們決定把你關起來——不是因為你輸給了我。」

商承羽聽見姚蓮舟如此說,心想對方果然並不知道當年二人比試前師星昊下藥一事。

——你沒有真的打敗我呀。

但商承羽此刻不想在此事上糾纏。

師星昊都告訴我了。你們認為我是叛徒,違背了師父的主張,還會把武當派帶往危險的方向……哈哈……」商承羽冷笑:「可是最後,武當派是在誰手上丟掉的?」

「是的。」姚蓮舟點點頭:「我錯了。」

商承羽聽了很是驚訴——就像先前看見姚蓮舟向寧王下跪時一樣。他仔細看水中姚蓮舟的倒影,有點不敢相信。

——這傢伙。這個鐵青子的盲目信徒,竟然承認自己錯了!

「這些日子我認真想過了。」姚蓮舟繼續說:「商師兄,你是對的。武當不應該只把求力量的慾望壓抑在武藝之上。這是武當派敗亡的原因。」

他轉過頭來,第一次與商承羽對視。

「過去的事情已不可追。我並不會因此放棄武當派。然而武當一天被朝廷視為叛逆,一天都不能在陽光之下復興。那麼餘下的出路,就是令天下改朝換代。」

商承羽聽著這番話,心裡竟不自覺沸騰起來。

然而說話的明明是他最恨的人。

——也許因為商承羽內心最深處仍放不下「武當」二字……

姚蓮舟又說:「我們需要力量。而天下間唯一容許我們獲取力量的地方就是寧王府。所以我們就來了。絕不是因為你在這裡。」

商承羽聽了,瞄一瞄後頭的葉辰淵。只見獨臂的葉辰淵就像依附在那樹旁的一隻野鬼,神情沒有任何變化。

——也就是說他絕對服從姚蓮舟的主張。

「你知道那李君元把你們引進來,是為了牽制我的吧?」商承羽問。

「那沒有關係。」姚蓮舟直視商承羽說:「那種人的眼界,是沒法明白我們要什麼的。」

——而我明白你要什麼。

這就是姚蓮舟的意思。

商承羽看著姚蓮舟的眼睛,判斷出姚蓮舟果真已看透他的真正野心:

乘著寧王叛變的這股風暴,獲取最多的權力,並在最後取而代之。

——而且他說「我們要什麼」……..那意思就是說,他的目標跟我一樣。

「我們可以一起走這條路。」姚蓮舟說:「你喜歡的話,我們最後再來一次比試也可以。總之,不管贏的是誰,天下都是屬於武當的。這對我來說就足夠。」

武當王朝。

這正正是商承羽多年的夢想。

姚蓮舟再看商承羽一眼,沒有等他答應就轉身離開了,彷彿知道商承羽必定不會拒絕。

葉辰淵如一條影子般隨著姚蓮舟離去。

商承羽看著姚蓮舟的背影,只覺這個師弟已然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他不能肯定是什麼令姚蓮舟改變了。

——只是因為武當派破滅嗎?

假如商承羽知道真正的原因,他定然啼笑皆非,也無法理解:

姚蓮舟的轉變,全因為一個女人。

男人,若是連生命裡最愛的女人也甘心放棄,他看這世界的方式就變得不一樣。

◇◇◇◇

錫曉岩知道,自己每經過王府裡的一道關卡,那些守衛都在注意他那怪異的身材。

這些年在江湖中流浪,錫曉岩總是要用各種方法遮掩自己那條奇長的右臂,以免身份敗露。現在來到寧王府這怪臂終於得以解放,錫曉岩本該感到輕鬆,可他反而覺得比在王府圍牆外頭更不自在。

那原因,並非因為被人看作怪物。

武當派三人在獲得寧王冊封軍職之後,李君元馬上就發給他們王府將領的通行腰牌,好讓三人能在府裡活動。守著要道關卡的護衛,看見錫曉岩所出示的腰牌,盡皆肅然起敬——他獲封為游擊將軍,在王府護衛中足領三千人以上,並對下級的校尉兵士有獨斷的生殺權力,守衛們自然不敢冒犯。

然而每當錫曉岩展示那腰牌通過關卡時,他並沒有掌握威權的滿足,反而感到自己像進了囚牢。

——我連走一步路的權力,都是別人賜予的。

在前後與錫曉岩同行的是李君元派來的三個臨時侍從。其中一個在前頭引領,另外兩人,一個捧著姚蓮舟愛用的「單背劍」,另一個提著葉辰淵的「離火劍」,跟在錫曉岩後面。錫曉岩則自己背著那把藤柄長刀,一如往昔。

重新帶著自己的兵刃,給錫曉岩一種安定的感覺。

先前六個侍從帶著錫曉岩到王府大門前,取回寄放在那裡的兵器及行囊。其中三人先將行囊運送往姚蓮舟他們的住處,餘下這三個侍從,則帶著錫曉岩及刀劍前往王府東側的軍械所。

寧王府內共有三個軍備儲藏及整備的地點,其中東側軍械所負責收藏刀槍甲盾等近戰用器具,並附有修整刃物鐵器的工匠房。

經歷過三年前武當山大戰後至今,姚蓮舟他們的三柄兵刃一直未曾好好修理打磨,一是怕由此洩露身份,二是不信任坊間尋常的鐵匠或磨刀師。寧王府所招攬的兵器工匠都是一等一的,錫曉岩進府後只覺無事可做,與其一個人回住處等候掌門,不如先將兵刃拿去修整。

那個捧著「單背劍」的侍從,知道自己手裡拿的是武當掌門佩劍,甚是小心謹慎,緊張得背項都透滿汗水。這柄奇劍幾乎就在武當之戰中丟失,得殷小妍和侯英志帶走,並一直嚴密收藏,直至姚蓮舟恢復心智後,殷小妍即將之歸還。

錫曉岩回頭瞧了「單背劍」一眼,回想起四個月前姚蓮舟所下的決定:要來投身南昌寧王府。

聽了之後,錫曉岩心裡頗感矛盾,不止因為自己曾經與巫紀洪對敵,也因他從巫紀洪口中隱約知道,朝廷攻打武當派一事上,寧王府亦很可能有分促成,並且令商承羽得以脫出。

「過去的已經不重要。」姚蓮舟卻向錫曉岩說:「如今誰能助我武當派復興,我們就該去找誰。就像武者間的決鬥一樣,勝利就是一切。」

葉辰淵則一如意料,絕對服從姚掌門的主張。錫曉岩別無選擇只有跟隨。

但他心裡無法完全揮去一抹疑問:

——靠這種方法復興的武當派,還是原來那個武當派嗎?……

自從尋回姚掌門之後,錫曉岩終可放下領導武當殘部的重擔,不免鬆了一口氣。可是如今他又有點懷念起那些年的流浪日子——雖是朝不保夕,而且每天都在為未來擔憂,但卻完全自由。

走在寧王府那猶如迷宮的廊道里,錫曉岩知道從前那直來直往的人生,已經離自己越來越遙遠……

還未看見軍械所的工房,錫曉岩已然感受到前方傳來一股熱浪。果然一到那工場,只見一排八座熊熊燃燒的洪爐,四周滿佈著百來個漢子,大多精赤著汗水閃爍的上身,各自在錘打鋼鐵、為爐火添柴鼓風或是做各種兵器軍械的組裝,叱喝聲與金鐵鳴聲交互合和。

錫曉岩看看堆在四周成百上千的刀槍盾牌及戰甲部件,又見眾多匠師幹活不停,整個工匠房生氣勃勃,也看出寧王準備發動叛亂的野心絕非玩笑。

——而武當派餘下來的所有人,都在這股風暴的正中央。

錫曉岩看見工匠房這等情景,頓時感到一股無比的熟悉,第一次在寧王府裡笑起來。工藝與武藝雖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但這麼一大群人專心致志地流汗付出、追求最好成果的氣氛,令錫曉岩回憶從前與眾多武當同門砥礪磨練的日子。

這時他看見其中一組正在磨刀的三名工匠年紀較長,身邊圍著很多人專注觀看,似乎都在從旁觀摩學習,顯然就是這裡技藝最好的磨刀師匠。錫曉岩領著三個侍從走過去。

正走近時,錫曉岩卻發現人群中一個背影有點眼熟,那人一頭胡亂修剪的古怪髮式,背項身形看在錫曉岩眼裡格外突出。

是劍士刀客的身體。

那人如有後眼,一受到錫曉岩遠遠注視已然警覺,把臉轉了過來。

因為那雙怪異的黑、紅妖瞳,錫曉岩定睛看了一陣子才能確定,眼前人就是久違的武當「兵鴉道」同門衛東琉!

突然看見又多了一個生還的武當同門,還要是最精銳的劍士,錫曉岩興奮地跑上前去高呼:「衛師弟!」

然而衛東琉只是冷冷瞧著錫曉岩,臉上沒有一絲感情的波瀾。錫曉岩感到對方有異,他自己的笑容也僵住了,走到數尺前就停下來。

「你還活著。|_錫曉岩說。

「你也活著。」衛東琉頓一頓又說:「啊,那當然了。你當時不在武當山。」錫曉岩這才想起來:自己是在那次大戰的最後關頭,才回到武當加入奮戰,而且一個人從另一方位突襲神機營,許多同門都並未看見。在衛東琉心目中,自然以為錫曉岩私下武當之後就從沒有回去。

「不,我也……」錫曉岩說到一半,又覺得不想辯解——畢竟自己沒有從頭至尾守護武當,心中確實有愧——馬上又沉默下來。

這時衛東琉看見其中一名侍從手裡的「單背劍」。這次他動容了。

錫曉岩察覺,也就解釋:「不錯。姚掌門也來了。還有葉副掌門。我們一起加盟寧王府了。」

衛東琉只是看著單背劍」,沒有說話。錫曉岩回想從前「兵鴉道」這個年輕又具天賦的師弟,那印象跟眼前此人竟有如此差異。他端詳著衛東琉那怪奇雙瞳,又看見其腰間所帶的異形雙劍,想不透是什麼令衛東琉有如此大的變化。

「衛師弟,你呢?」錫曉岩問:「是……商承羽帶你進王府的嗎?」

衛東琉點點頭。「本來我是一個人的。他跟巫師兄找到我。」

錫曉岩聽到衛東琉願意多說幾句,先前的冷漠似乎稍稍融化了。他再走近些,降下聲線試探著問:「現在既然姚掌門都加入來了,你會不會想……再次跟隨他?他才是我們的掌門啊。」

衛東琉的黑紅雙眼,盯著錫曉岩好一會,然後徐徐問:姚蓮舟既已加盟寧王府,不就是已經放棄以前的原則了嗎?那他跟商承羽有什麼分別?我跟著誰又有什麼分別?」

錫曉岩為之語塞,卻無法反駁半句。

「而且商承羽不過是帶我進來,我沒有『跟隨』他,他給我做的事情,我喜歡做就做,不喜歡的就不干。」衛東琉的聲音裡有一股狂傲的意味:「離開武當山的一刻,我已然決心以後只為自己而活。錫師兄,我看你最好也學我一樣。」

衛東琉說完,拍拍錫曉岩的肩頭,也就帶著兩個部下離開。

錫曉岩呆在原地,眼睛瞧著面前那三個磨刀師工作,心裡卻一直在琢磨衛東琉的話,久久未能平復。

「將軍……要磨刀嗎?」其中一個磨匠發現了錫曉岩跟他的游擊將軍腰牌,馬上停下手中的工作,上前來招呼。

錫曉岩這才如夢初醒,暫時不再想那事情,把背上的長刀解下來,連同「單背劍」和「離火劍」都交給了磨刀師,並仔細向他們指出三柄刀劍的特色和打磨的要求。

三名磨刀師都經驗豐富,一眼看見三柄刀劍已感受到其散發的濃濃殺氣,知道刀劍的主人並不平凡。尤其那「單背劍」,半刀半劍,構造很不簡單,三人絕不敢馬虎整修。

「將軍……這幾柄兵刃,我們要多花幾天才能夠按閣下說的磨好。」

錫曉岩點點頭答應。假如他們草率了事,他倒是更擔心。

「這些日子我們還得練功,要找些兵器替代。」他說。

侍從聽了馬上領錫曉岩前往儲藏兵器的倉庫。他們向守衛一輪解釋後,守衛把眾人帶往其中一座房屋,打開門鎖給錫曉岩進內。

錫曉岩看這屋裡,只見四周排列掛放的全都是刀劍,而且一眼就看出都是精挑的鑄品,並非尋常士卒所用,乃是王府的收藏。

錫曉岩既是武痴,對兵刃自然也甚愛,驀然看見這數百柄精良刀劍,就如小孩看見一座糖山,先前的苦悶一掃而空,馬上上前逐一拿來細看。

忽然一柄熟悉的刀映入眼簾。

錫曉岩伸出微顫的手,撫摸那皮鞘與垂著血紅人發的長柄。

曾經,他與這柄刀的主人朝夕相對。

「這柄……怎麼會在……」

「將軍,你認識……那個姓霍的女人?」

錫曉岩左手抓起那柄大鋸刀,右手長臂伸展,抓住那侍從的衣襟。

「她在王府裡?」

在錫曉岩的力量下,那侍從猶如一隻小貓,身體畏懼地縮了起來:「本來……在的...可是....」

錫曉岩一聽以為霍瑤花出了什麼不幸,猛瞪著那侍從,神情兇猛如惡獸,嚇得那侍從無法說下去。

另外兩人這時急急從旁解說,敘述了一年前「破門六劍」如何帶著獞人狼兵闖入王府,怎樣把霍瑤花救走了。

錫曉岩聽著時,心裡生起無限的憾恨。他想到從前自己與葉辰淵及武當「首蛇道」同門,有好一段日子都在南昌寧王府之外監察打探,從沒想到原來霍瑤花當時一直被困在王府裡,身不由己。

原來那時我跟她距離這麼近。我卻半點不知道——而最後救走她的人是荊裂,不是我。

這麼說,霍瑤花此際會否與荊裂在一起?島津虎玲蘭又如何?緩緩放開了那名侍從,裡完全被混亂的情感佔據。

——她逃出去了。我卻進來了。

——我到底在這裡幹什麼?……

錫曉岩想著。

他雙手抱著霍瑤花的佩刀。抱得好緊,好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3:06
卷十七 風捲山河 第四章 暗湧

「阿捷!阿捷!」

宋梨焦急地呼喚著,提起裙裾跟幾名侍女在豹房的廊道之間奔跑,喘著氣四處張望。

她們走了一段,終於在宮室懸垂的簾帳之間,看見那快速逃走的小小身影。

「別亂跑!」宋梨向那身影高叫。

那是一個才只兩尺許的孩童,聽見宋梨的呼叫停了下來。那男孩穿著古怪,鮮豔色彩的布帛左披右搭在身上,頭上戴了一頂雞冠似的紅色小帽,一副西域番僧似的打扮,手裡拿著一柄玩具木劍,此時停下來回過頭,朝著宋梨一笑,那嘴巴裡的乳齒已經長齊。

這男孩膚色帶著紅棕,眼神甚是靈動,相貌可愛健康,與一般在深宮中出生成長的孩子很不一樣。

他才停下一會又回過頭向前奔跑。宋梨和侍女心中叫苦,只好繼續追上去。

「才兩歲的小人,怎麼這般會跑?」其中一名侍女不禁喘著氣抱怨。

只見那男孩跑姿又穩又順暢,雖然身軀還小,動作卻完全像個五、六歲小童的模樣。宋梨看著皺眉失笑。

——誰教他有個那麼厲害的娘?……

他正是皇帝寵姬馬荻在邊荒誕下的孩兒,獲陛下親自取了個乳名「阿捷」,全因他正在應州的勝仗之後出生,被皇帝視為勝利的吉兆。

那次皇帝朱厚照御駕親征並擊退韃靼軍隊之後並未滿足,回京師只住了大約半年,又再與江彬出關巡邊,除了照樣帶著宋梨、馬荻等愛姬之外,也要仍未滿週歲的阿捷隨軍同行,只因他視這孩子是保佑出征勝利的吉祥人。結果這次出巡走了幾千里之遙,直至是年春天方才回京。阿捷久在邊荒,回到這豹房的宮室居住,只覺一切都甚新奇,故此整天也在殿堂亂跑,害得宋梨每日忙於看管跟隨。

卻見阿捷前方出現了幾名軍官。宋梨還沒來得及呼叫,那群人中一個已利落地伸手,把迎頭奔來的阿捷一把抓住,抱在懷裡。

宋梨看見那不是別人,正是皇帝寵臣錢寧,她那張因為奔跑而通紅的臉頓時變白了。眾侍女見了錢大人紛紛行禮。

「宋美人安康。」錢寧那張白晳的臉皮笑肉不笑,一雙細眼轉過來看手中男孩:

「就是他嗎?果真跟馬美人長得很像啊。」

阿捷被錢寧抱住,臉上笑容消失了,狠狠用手裡的小木劍揮打向錢寧頭臉。錢寧避過,那木劍打在他肩頭,雖然半點不痛,但器量極狹的他臉上閃現狠色,然而在宋梨面前不便發作,只好急急將阿捷放回地上。阿捷回身跑到宋梨前抱著她的腿。她將阿捷抱起來輕拍撫慰。

回京這些天以來,宋梨經常看見錢寧出入豹房,她自然知道是什麼原因:這兩年來皇帝大半日子都與江彬出關遊玩,錢寧則被疏遠日久,如今難得皇帝回京,錢寧自然天天來豹房鑽營,儘量爭取再次親近陛下的機會。

宋梨看著錢寧不發一言。錢寧雖然與她所憎惡的江彬是死敵,而在促使皇帝向武當出兵一事上她與錢寧也曾算是「同謀」,但她深知此人與江彬只不過是同類,對於這些終日在宮廷爭奪權力的野心家,她絕無半絲好感。

這時後面傳來腳步聲,原來正是馬荻與另外幾名侍女到來。她與宋梨先前分頭去找阿捷,如今才尋到這裡,見了錢寧後互相問了安,然後用責備的目光瞧著自己兒子。

阿捷見了娘親的目光,把宋梨抱得更緊,躲在她的胸懷裡。

「這小子,把乾娘看得比親娘更親了。」馬荻失笑。「明知乾娘不會打罵他。真狡猾。」

宋梨聽了也笑起來,撫撫阿捷的頭,又替他整理快要掉下的小帽,那神態倒真像在照顧自己的親生孩兒。

這兩年來幫助馬荻照料阿捷,已然成了宋梨生命的寄託。

要在這種地方保護、養育一個小孩,絕非易事。朱厚照本身就是個長不大的男孩,對於當父親沒有半絲興趣,更何況阿捷為馬荻與原來夫婿畢春所生,根本不是他骨肉。為免阿捷的哭鬧令皇帝煩厭,馬荻要用盡千方百計把孩子藏起,宋梨許多時候都幫上了大忙。把阿捷打扮成這種古怪模樣,亦只是為了討皇帝歡喜。

朱厚照視阿捷為帶來勝利的吉祥之子,這一點既是幸運,卻也帶來危機。幸運的是皇帝因這緣故,沒有叫人把阿捷送走,馬荻不致骨肉分離,但同時亦因為迷信,皇帝強要馬荻帶同孩子一起巡邊。關外荒涼寒冷,路途遙遠顛簸,就算是強壯的成年軍士也不易抵受,即使坐的是皇帝的豪華車駕,對一個才不滿一歲的孩兒而言是充滿危險的旅程。皇帝這次巡邊更是遠比第一次更積極,不斷沿著長城巡視各隘口駐軍,最後竟遠走至陝西延綏的榆林衛,來回長達數千里,阿捷這孩子要不是有宋梨幫忙照顧,再加上體質天生極健壯,恐已在途中夭折。

宋梨把保護這個孩子,當成了自己這年來生活的最大目標。為此她更違反了自己的好惡,請馬荻教導她騎馬射箭——最痛恨武藝的宋梨竟然主動學習騎射,假如燕橫知道定然訝異不已。宋梨這麼做是為了阿捷,她怕自己體力不足以照顧孩子,因而決心好好鍛練。結果就連從前不時發作的氣喘病症,也越來越少出現了。

錢寧看著這兩個美女相視而笑,不禁呆住了。宋梨的轉變令人蔚異,從前那個令人心疼的病弱美人已經不見了,宋梨的身心重新灌注了一股生命力。

可是也因如此,從前宋梨吸引皇帝寵幸的那種特殊魅力亦消失了。風流的朱厚照從前長久寵愛宋梨,本來就是奇蹟,如今終於漸漸生厭,加上他在巡邊回程途中,在太原晉王府作客時又新得了一個絕色歌姬劉良女,對之極是寵愛,馬上帶回了京師,馬荻與宋梨這些舊寵姬都頓時被冷落。

可是對馬、宋兩女而言,這反而是高興不過的好事:日常不必陪伴皇帝,她們就更能專心照顧阿捷成長。

——當然,一生都靠取寵於權貴向上爬升、眼中只有權柄與財富的錢寧,是不可能明白她們的想法的,反而以為二人因受冷落而失意。

「錢大人,好像天天都看見你來豹房啊。」

馬荻帶有一股男兒豪氣,跟宋梨相比她可半點不畏懼錢寧,直視著對方說話。

「為陛下奔走分憂,本就是臣下的責任。」錢寧恭敬地回答。眼前兩個美人雖則近日失寵,但君意難測,不知道哪天皇帝或會重拾舊歡,錢寧心知沒必要得罪她倆。他頓了一頓又問:兩位可知陛下正在哪個宮室?」

宋梨與馬荻都搖搖頭。

錢寧略顯失望,向兩人行了禮,就要帶著部下軍官離開。馬荻難得在豹房遇上官員,而皇帝又不在旁,於是乘機向他追問:「陛下早前說要南巡,是否真的打消了念頭?」

原來皇帝朱厚照從北方塞外回來,主持過祭天儀式之後,才住了十來廿天又已對京師生厭。北方他已然玩夠了,這次就想到要南巡,目標是去南京看看。

結果相比上次皇帝出關,眾多朝臣這次還要反對得激烈,群起上書苦諫。正德皇憤怒地與眾官對抗,釀成一場宮廷風暴,更有十幾名朝官在廷杖之下被打死。

「聽朝中同僚說,陛下答應了暫時延期……錢寧回答。他不欲就此多言,怕有什麼傳到皇帝耳中致其不悅。

馬荻和宋梨聽了心下寬慰。她們當然不是關心朱厚照玩得痛不痛快,又或是什麼朝廷典章,只是不想阿捷又被迫跟著天子遠行,無法安然成長。

與兩位美人道別後,錢寧繼續帶著部下軍官找尋皇帝的蹤影。他雖不再如往昔般得寵,但畢竟也具有皇帝乾兒子的身份,能在豹房自行出入走動,不受拘限。

——那小子到底在哪裡玩?……

錢寧心裡只希望待會找到皇帝時,死敵江彬不在場,好方便自己向陛下進言。但他知道這不大可能。自從江彬成功誘使皇帝出塞遊玩,幾乎把關外宣府當成另一座京城之後,二人終日形影不離,如同兄弟一樣。

錢寧每天都急於來找皇帝,除了要重新取得寵信之外,也是為了寧王府的事情。

寧王府在錢寧心裡已成最大的隱憂。寧王不安分的事在朝廷已非秘密,江西巡撫孫燧這些年曾七度上奏,指控南昌寧王有謀反之意,這七道奏摺不是給寧王派人追殺送信者攔了下來,就是在京城被錢寧以權勢及人脈截取,沒有一道能交到皇帝之手。可是錢寧知道,這仍無法壓制消息在朝臣之間流傳。

可是京師至今始終未有人就寧王謀反的嫌疑上書告狀。錢寧知道是什麼原因:首輔楊廷和與不少朝官,也都收取了寧王府的賄賂,故此儘量把此事淡化。

有一個人卻始終是錢寧最擔心的:江彬。

——那傢伙定然會用這事攻擊我……

江彬肯定已知悉寧王有謀叛嫌疑。問題只在他到底掌握了多少錢寧與寧王府私通的證據。

一想及此,即使在四月天的宮殿裡,錢寧的衣服底下仍是冷汗淋漓。

他當然不後悔收取寧王的賄賂——閃亮得令人眼花的金銀財寶,世上誰可拒絕?他後悔的是自己涉足這麼深。最初收了朱宸濠的錢財禮物,代價只不過是不時在皇帝耳邊美言幾句,讚賞一下寧王的謙厚仁德,之後收的財寶越多,錢寧干的事也就越大膽,先是說服皇帝,批准寧王府維持護衛兵力,後來更乘著神機營南下攻打武當之便,將一批禁軍火器偷賣到南昌。

那一樁危險的交易裡,錢寧賺了許多,現在卻要擔憂自己有沒有命享受那些錢。錢寧最初以為,朱宸濠搞出這許多事情,不過是玩玩遊戲,發一發皇帝夢,不可能成真,但如今形勢,那個夢卻越來越真實。

——他若真的在江西起兵造反,身在京師的我豈非首當其衝?……

錢寧前思後想,眼前最重要的事就是促使寧王暫延或放棄叛亂。方法是:令寧王不必起兵也可能取得帝位。

對寧王而言,朱厚照這個皇帝有一個最大的可乘之隙:至今仍無子嗣。

這兩年朱宸濠仍忍耐著未起事,其中一個原因是皇帝頻繁出關。在滿佈危險的塞外,朱厚照難保有什麼不測,其時無太子繼承,寧王即有機會在亂局中,安排自己的世子兵不血刃地取得帝位,自己則當上掌握實權的太上皇。這樣做寧王亦不必背上同室操戈、謀朝篡位的千古惡名。

然而結果令寧王甚為失望:朱厚照一次又一次安然從關外回來。

錢寧心裡卻仍有一計:熟悉皇帝性情的他,將趁陛下玩得最興高采烈的時機,再次向其盛讚寧王,並勸說皇帝批准寧王世子到京城參加太廟祭典,以作嘉許。

錢寧秘密收買宮內太監,取得「異色龍箋」,預先寫了嘉許的聖旨,準備在皇帝興致正高之時,讓其加上璽印,並馬上派親信的錦衣衛把龍箋送到南昌,以防其他人中途干預。這種特殊的「異色龍箋」,非同尋常,乃是皇帝賜賞監國時所用。寧王朱宸濠只要得此憑證,日後皇帝駕崩,他即可以監國身份出台,立自己世子為帝。

皇帝會活到多久,當然無人能確實知道。但有了這「龍箋」,至少應可穩住寧王,暫時不會動兵。而以錢寧近身觀察,朱厚照多年來縱情酒色玩樂,身體未必能捱得了多久……

到時掌握皇座的人,換成與我深交的寧王爺,江彬你這混蛋,必定死無葬身之地丨

錢寧摸著密藏在懷裡的「異色龍箋」,野心的光芒,在他雙目中盛放。

◇◇◇◇

十天之後,皇帝果真隆重派遣三名使者駙馬崔元、都御史顏頤壽及太監賴義,從京師出發前赴南昌。

然而使者所帶著的旨意,卻完全不是錢寧那美好的預想。

比使者更早出發的,則是寧王派在京城的密探。他們快馬兼程向南昌直奔,要提早將消息帶到寧王府。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3:07
卷十七 風捲山河 第五章 風起

在溫暖的江風吹拂下,聽著船身破浪的節奏,童靜差點就墮進夢鄉。

她站起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吐納了幾口氣息,腦袋回覆清醒。她看看旁邊不禁微笑,只見飛虹先生蜷伏在甲板上正在呼呼大睡。

童靜提起「迅蜂劍」步出船艙外。六月的猛烈陽光灑落臉上,她只感舒服極了。身軀隨著船行微微搖晃。對於岷江幫主之女童大小姐來說,這是熟悉不過的感覺,驀然令她懷想起四川家鄉。

——很久沒有乘船了……

還記得六年前與燕橫、荊裂初相識時,大家過了一段極愉快的船上日子。那也是她第一次離開父親獨立的時候。此後每次乘船,甚至每次站在江河邊上,她都會回憶起那種快樂。

「你一個人在笑什麼?」

童靜回頭,看見盤坐在船尾一角的燕橫,手裡正用小刀雕刻著一塊木頭。

燕橫停下手來,用小刀指著童靜:「別忘記,我們這次不是去玩。」

童靜指指他手中那木塊:「你自己還不是在玩?這次雕的是什麼玩意?」

燕橫把木頭收到背後:「哼,才不告訴你!」

兩人爭了一輪,燕橫最後才屈服,把木頭給了童靜。她仔細看,原來是一條未完成的小船。

他們住在那水岩前寨已經一年,如今終於有機會出外遠行,心情甚是舒暢。

那大船順著風,正沿贛江北上,從贛州出發至今已有六天。

兩人沿著船舷往船首方向走去,途中與幾個船伕及隨從打過招呼。在他們上方高處,代表南贛巡撫的官府旗幟在桅杆上獵獵飛揚。

船頭上站著好幾個身影。一人在最前迎風而立,那撐著長衣的痩削身軀站得挺直,長鬚在江風中舞動,正是陽明先生王守仁。在他左右的是荊裂與孟七河,還有幾名隨行的民兵及侍從。

王守仁凝視著船首前方的達飯江水。在明媚陽光之下,他的心情卻無法放開。因他知道,這條船正帶著他不斷接近那烏雲密佈之地。

已跟隨王大人好一段日子的孟七河,感受到其心情,默然不語。另一邊的荊裂,

一頭鬈髮以布巾包裹著,臉上如往常般氣息充沛。新婚的他更添了穩重自信,神氣蓬髮。

燕橫和童靜上前與眾人問好。

「我們快要靠岸了嗎?」童靜問孟七河。

他點點頭:「前面不遠就是豐城縣。我們可以停泊休息。」

孟七河旁邊一個民兵說:「到得豐城,距離南昌就只有一百里左右了……」

一聽這話,王守仁的眉頭鎖得更緊。

童靜見了,向王守仁說:「大人,有我們『破門六劍』照應,你不必過慮啊。」王守仁苦笑:「不。你們答應過,到了南昌只留在船上,不得登岸。」

王守仁此番出贛州,原是受朝廷命令,前往福州戡亂。話說福州三衛,有名為進貴的軍官聚眾嘩變,兵部尚書王瓊遂奏請朝廷,向王守仁頒下敕書及領兵的旗牌,前赴平定亂事。

王守仁出發之日乃六月初九,正巧六月十四日乃是寧王朱宸濠生辰,按常例江西省內主要官吏都得去賀壽,王守仁雖領了王命出征,但從南贛沿水路往福州,北上時必經南昌,也就更無從推托。

南昌城這凶險之地,王守仁絕不想踏足。在那裡唯一能令他高興的事,就只有再與上司江西巡撫孫燧見面。他與孫燧先後都是由王瓊安排來江西對抗寧王府,二人皆能幹耿直,難得更是浙江餘姚同鄉,甚為投緣。

這段日子他一直為孫燧在擔心。他知道孫燧不停向朝廷上表,告發寧王謀反之意,但一次接一次石沉大海,定是被寧王所收買的奸臣攔截了。

上奏無用,孫燧與王守仁更無別法。對方是朱姓親王,他們不可能像對付一般匪賊般先發制人。餘下就只有戒備和等待——等待寧王發動。

——但恐怕那時候會太遲……

相比天天與虎為鄰的孫燧,王守仁留在南面的贛州總算安全得多。王守仁日夕都在擔心孫大人的安危。

「當上江西巡撫,我心裡已然預備把命豁出去。」二人最後一次在南昌分別時孫燦曾說:「但王大人你跟我不一樣。你一定要活著。」

「破門六劍」得知王守仁要往福州戡亂,自動請纓隨同照應,一則是五人安逸太久希望活動一下身手,二是預防途中有人加害王大人。他們最初以為王大人會辭謝,誰知王守仁一口就答應了。

——看來王大人也感應到,今日形勢比往昔更緊張……

王守仁這直覺並非全無根據,福州三衛的亂事其實並不嚴重,正常來說沒必要特意召遠在贛州的王守仁前往敉平。王守仁相信這是兵部尚書刻意安排。

——王瓊大人的用意,是給我拿著兵權。

(當朝的地方官吏並無自行動用屯駐軍的權力,只有出事時由朝廷頒下行軍的旗牌,事後也要歸還。)

王守仁並未猜錯。原來王瓊在京師與江彬頗有交情,得知江彬一直都在蒐集政敵錢寧與寧王勾結謀叛的罪證,可能於短期內就有所行動。這若是事實,江西生變的可能即大增,王瓊於是布了這一著,讓王守仁得到能動兵的敕印旗牌。

王守仁既打出戡亂的旗幟,這次出行自然帶著一支親隨民兵,雖然只有三十人,「破門六劍」要混在其中掩飾身份也不困難。但是荊裂等人此前曾經大鬧寧王府,在南昌一站實在不宜隨行露面,因此王守仁要求他們答應,到了南昌時只可留在官船上。「王大人,我那次沒有進寧王府,可以偽裝跟著你入城啊。」燕橫這時說。

王守仁搖搖頭「我聽說那寧王府的李君元,曾經在九江城招攬過你們。此人有交際手腕,對相貌定然過目不忘,我進寧王府多會遇上他,你不可冒這險。」

他苦笑一下,又說:「寧王若有心在府裡擒殺我,就算有燕俠士的驚世神劍,恐怕也不可能救我脫難。反正我這趟賀壽已經遲了,錯過了眾官的宴會,在王府也不會留太久。你們不必憂心。」

王守仁為了預備戡亂,比原應出發賀壽的日子晚了離開贛州,本就時間緊迫,中途走到吉安府才發覺,參隨在出門時竟誤把大人的官印遺留在府邸,實時派人回去取,同時也放慢了行速,結果官船到今天六月十五日還沒抵達南昌,寧王壽宴早在昨日已舉行過了。

「王大人其實自己故意收起了官印,不想留在寧王府那種地方喝一整天的酒是吧?」童靜開玩笑說。眾人也都笑起來了。

王守仁只覺與「破門六劍」這干豪傑共處,是一大稱意快事。

「蘭姊她在哪裡?」童靜這時問。

「她有點不適,在船艙裡休息。」荊裂說。「這幾天偶爾就是這樣。」

「可是荊兄你新婚後可是精神勃發啊。」孟七河促狹地說。眾人哄笑當場。

唯有童靜聽不明白他這笑話的意思,看著這些大男人笑起來很是納悶。

水浪聲與笑聲暫時掩蓋了一行人的憂慮。

◇◇◇◇

官船到得豐城縣的河岸前慢了下來,最後在黃土腦的璋頭對開停下。王守仁的參隨及護衛率先乘小舟從大船渡水上岸,向當地知縣通報右僉都御史、南贛巡撫王守仁駕臨,在岸上守衛並準備轎傘。

「破門六劍」五人早就準備好登岸。練飛虹是甘肅人,最不習慣乘船,這幾天來吐了好幾回,經常昏昏欲睡,直至終可上岸才精神起來,將各樣武裝佩上,手中拿著竹笠與鞭桿,預准登上小舟。

「蘭姊,你還好吧?」童靜看見虎玲蘭隨同荊裂從船艙出來,關切地問。

「沒什麼。就是肚子有點脹。」虎玲蘭說。「不過現在胃口又回來了。待會你可要多點幾個菜啊。」

童靜拍拍自己胸口「點菜嘛,包在我身上」她心裡有點奇怪:虎玲蘭在海島出生,又曾乘勘合船遠渡重洋來到中土,何以在這小小的贛江乘船也會適應不了?……

「破門六劍」眾人都把兵器帶好,各自穿成尋常民兵壯勇的打扮,女的則蒙著頭紗臉巾,以免受人注目,也就陪同王守仁上了小船登岸。

只見一到岸邊,孟七河站在江前相迎,一臉憂心。

「大人……似乎有點不尋常。」孟七河說。他已經把平日斜背在後的大刀提在手裡,隨時準備拔出。「我已吩咐眾人小心戒備。」

王守仁一手把著腰間佩劍,踏上陸地,看見那埠頭四周聚集著不少百姓,老幼男女皆有,各自提著大包小包的物事,似乎正在等待登船。王守仁掃視過去,只見一個個神色焦慮,好像恨不得快快離開。

距離這埠頭只有半裡的內陸處,就是豐城縣城的所在。王守仁排開眾人上前眺望縣城方向,「破門六劍」亦緊隨拱衛著,時刻留意埠頭四周是否混雜有可疑之人。

只見遠方的豐城,那東南方城門不停有人馬與車子走出來,城門外的道路亦有魚貫而行的影子。

「他們……在離開。」燕橫看了一會後說。

「不是『離開』。」練飛虹的眼目雖早已不如從前馳騁西域高原時般銳利,但仍馬土判斷出是什麼狀況:「是逃亡。」

荊裂同意點點頭。

強烈的不祥感覺,籠罩在王守仁頭上。

這時一支人馬從豐城向這邊直奔而至。荊裂他們馬上提高警備,手掌都按著兵刃。直至那人馬走近了,他們認出前頭徒步奔跑領路者包括有王守仁的兩名參隨,這才稍為寬心。

騎馬者只有一人,身穿正式官服,身材略胖,並非什麼了得的騎士。人馬一抵達王守仁前方,那人即在隨從扶持下爬下馬鞍,急急上前向王守仁行禮。下官豐城知縣顧泌,拜見王都堂!」

王守仁臉色如鐵,眉頭重鎖。

他心裡已有了準備,但還是得問個明白。

「豐城出了何事?」

「出事的是:省城。」顧泌額上汗水沿兩鬢不住流下來,他的聲音有如痛苦呻吟。

「本縣今早接得快報:寧王已反。」

◇◇◇◇

就在王守仁與「破門六劍」抵達豐城的兩天前,六月十三日深夜,南昌寧王府籠罩在一股詭異的氣氛之中。

那夜南昌城民實在難以入眠。寧王府上空整夜亮如白晝,王府圍牆內外全都張燈結綵,不斷傳來樂曲與喧鬧聲。四周的大門不停有大群人出入,全都是駐守本城的寧王護衛,他們輪番入內領取賞賜的銀錢,再回到王府外圍的宿舍享用豐富酒食。也有人得了賞錢就急不及待去尋歡玩樂,喧嘩著穿過大街小巷,整座城都不得安寧。

這夜乃是寧王朱宸濠誕辰前夕,王爺已急不及待設宴預祝,又藉機犒賞護衛將士,以提高眾人士氣。

江西各地重要官員這天亦已雲集南昌,明早天明即將入府為王爺賀壽,其時又會有另一番熱鬧。

然而這夜王府內裡深處,卻出現令人難解的狀況。

那主殿的宴會廳裡,擺滿了醇酒美食,伶人在不停奏樂歌舞,然而主座之上,卻是空空如也——寧王久久仍未見人。

不止如此,原本已在廳中的重臣如李士實父子、劉養正、幾名護衛將領及王爺親屬家人,全都各自離席而去,只有其他位階校低的軍官及謀士坐在原位。

他們都知道這夜必有突發事情,但誰也不敢離席,也沒有人夠膽叫伶人停止歌樂舞蹈。他們無心看那歌舞,淺淺呼著酒,互相對看,並未多口交談。

同時衛東琉與錫曉岩,各自都匆匆回去「龍騎上將邸」及「鳳翔上將邸」,點起自己旗下精銳護衛數十人,帶齊刀斧兵刃,前往「武德校殿」。當然他們都是各按商承羽和姚蓮舟的吩咐行事。

朱宸濠正在那武德校殿」中央。只見他獨自一人站在校場上,華麗長袍的下身前襬捲了起來,掖在鑲著寶玉的腰帶上,雙手提著一柄黃金護鍔的戰刀,朝著面前空氣一記接一記地全力砍斬,似要把積存在胸中的悶氣都發洩出來。戴著金絲冠的額角流著汗水。

寧王眼目中充滿了苦悶,似乎面前滿佈看不見的荊棘,斬之不盡。

李士實父子、劉養正、閔廿四、凌十一、吳十三,占卜術士李自然,還有寧王世子、宗弟朱宸潼與幾個早已依附的寧王宗室,也全集合在「龍虎校廳」之內,但只敢站在一旁,無人敢請寧王停止。

這時商承羽和姚蓮舟,亦從不同的廳門先後進來,各自帶著巫紀洪與葉辰淵。此刻的姚蓮舟與往日不一樣,穿著一身繡了飛鳳暗紋的青色武服,「單背劍」掛在腰側,再不似從前那孤傲的武當掌門,確有一派武將的氣度。商承羽見了,心裡再不情願還是暗暗喝了個采。

一身黑衣背著劍的葉辰淵則一如往昔,就像隨在姚蓮舟身邊的虛影。

商、姚二人都在看著寧王舞刀。在他們眼中,朱宸濠的刀法身姿當然完全不入流。但那並不重要——當一個王者也要親自提刀砍殺時,那已然到了絕路。

重要的是他向空中砍斬,有否表現出稱王的意志和決心。

他們看見的,卻是刀鋒裡暗藏的猶豫。

二人對視一眼,同時知道對方也看出來了。

這時寧王終於把刀垂下,刀尖落在腳邊的沙土上。

滿臉是汗的朱宸濠,掃視群臣。

我布在京師的密探剛剛快馬回來報信:朱厚照那小子已派來三個特使,向本王頒旨訓誡。」

寧王眾謀臣宗室雖然已聽聞此事,但再聽王爺正式說一次,還是不禁緊張起來。——終於到了這一天了嗎?……

「他們說,此事乃江彬那傢伙作怪。」朱宸濠說時恨得咬牙切齒。

就如兵部尚書王瓊所預知,江彬在最要緊的關頭向錢寧出手了。

錢寧要誘使皇帝用「異色龍箋」變相封寧王為監國的陰謀,江彬早就透過安插在錢寧身邊的內應得知。他日皇位若真的由寧王世子繼承,將對江彬大大不利,他當然絕不許可此事成真。

為此江彬找了大太監張永合作。統領皇家禁軍的張永,因為攻伐武當一仗折損嚴重,早就對促成此戰的錢寧甚為痛恨,而張永亦對寧王謀反危及大明江山甚感憂心,與江彬一說即合。

江彬等待錢寧在皇帝面前多次盛讚寧王仁德之後,才發動突襲:他指使御史蕭淮上呈奏疏,力數寧王種種不軌惡行,包括私造軍械火器、以護衛名義蓄養大量盜賊響馬、侵吞南昌一帶民產土地、營私結黨、在京師暗布爾目等等。

過去錢寧及許多被寧王收買的朝臣不斷美言,皇帝聽到的只有對皇叔的讚譽,與這奏疏所述大為矛盾。朱厚照雖不愛處理政事,但還未至於昏鈍麻木,馬上就此事詢問身邊內侍。張永就在這時趁勢加上致命的一刀。

「要是在朝中當官的,託人在陛下面前美言,那不外是為了陞官發財,沒什麼好奇怪……」張永向朱厚照說:「可是一位親王這樣做,又是為了什麼呢……...」

此話令皇帝警覺,於是把那奏疏送往大學士處,著他們提出建言。

首輔楊廷和接到奏疏,知道必得謹慎處理。他深知不可再站在寧王一方,助其掩飾野心;但同時楊廷和又擔心,要是迫得朱宸濠起兵,自己與許多朝臣收受寧王賄賂之事即會敗露,更可能被打成謀逆的共犯。

即使我是陛下的老師,也未必能倖免……

楊廷和與錢寧一樣,當初並未認真看待朱宸濠的野心,因而收取其所贈財寶——畢竟楊廷和身為朝官之首,要維持勢力和影響,花費也很不少——但不知不覺卻陷入了這池泥沼。

左思右想之下,楊廷和終於從一百年前的先例,找到一個折衷之法向皇帝提議:當年先祖宣德皇帝平定漢王叛亂,趙王朱高燧與漢王共謀已久,罪足當誅,但趙王自願放棄護衛與儀衛司,得到寬厚的宣德帝破格免罪,親王名位與封地皆得保存。

朱厚照同意了楊廷和的建議,也就派駙馬等使者三人前往南昌宣旨,向寧王訓誡並命其盡徹護衛軍,如遵旨即既往不咎。

——楊廷和也無法確定寧王會否接納這條件,但這已是他能想到最可能避免一場大禍亂的辦法。

宣旨的使者仍有數天才抵南昌,但打聽得消息的寧王密探卻已在這夜先一步到來。

朱宸濠狠狠將那戰刀插在地上,刀柄來回彈動不止。

「本王花費了多少歲月,禪精竭慮,才建得今日這支護衛軍。哼,那小子一句就要把它收去嗎?」他平日渾厚的聲線此刻沙啞而顫震。以為本王害怕與你一決死戰嗎?你以為自己真是什麼『大將軍朱壽』嗎?」

眾謀士將領聽了,知道寧王還沒能下定決心,否則也不必在這校場苦悶揮刀了。

眼前就只有兩個選擇:受旨稱臣、自裁軍力,或是起兵叛變。

李士實與劉養正這兩大重臣,各自在盤算。二人入寧王府最久,最清楚目前己方力量如何。王府護衛加上附近各地候命的匪盜,寧王現在可實時動員的兵力總計約在十萬人上下,若有必要更可大開庫府,以儲備財力緊急招軍,應可再增加三萬人以這樣的軍力,只要指揮得宜,要取南方半壁江山,絕對能夠成事,富庶的江南才是大明全局裡的賦稅重鎮,只要穩住南方形勢,即使無法一口氣直搗京師奪位,長期戰爭亦對這邊有利。

劉養正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下,誰第一個鼓勵王爺起兵,誰就會得到更大的信任,於是搶在李士實之前開口說:「如今萬事具備!一舉以定乾坤,匡正皇室,振興大明,欠的就是王爺一念」

李士實聽了,也要附和,不料他兒子李君元搶先說:「王爺三思!這皇位早晚要由王爺所得,但臨大事不可倉卒應對。這道聖旨,我看並非朱厚照那小子自擬的,而是楊廷和的建議。首輔向來與我府交好,這次亦是為王爺籌謀,才有這個條件。皇帝要削我府護衛又如何?還是要靠地方官吏去監察,我們可虛應其事,表面裁撤將士,實際把他們分調到江西各處,繼續以響馬山寨為掩飾,再多加籌備積蓄實力兩、三年,到時將更有把握,何必急於一時?此際匆匆舉事,反而落於被動!」

「此言差矣。」劉養正馬上反駿:那楊廷和安著什麼心去建議這道聖旨,你又如何確知?如今聖旨未到,我府若先一步起事,反客為主,哪算落入被動?何況如今這個時機,可說再好不過,明日就是王爺誕辰,江西全省的重要官吏都進府來賀壽,我們可一舉操控他們,不耗一兵一卒,先就穩住了江西!京師的細作早了一天回來報訊,簡直有如天助!王爺,這是吉兆啊!」

李君元誠心為寧王辦事,此時焦急得又要再反駁,可是父親李士實按住了他的手,以歪斜的雙眼向他示意暫勿多言。

寧王聽了劉養正這番話,血脈沸騰,卻還沒能下定主意——畢竟一念之間,就是位登九五與身敗名裂的分別。

「兩位將軍……怎麼看?……」

商承羽與姚蓮舟相視一眼。結果還是商承羽率先開口。

「王爺饒恕臣下,實在無法說出一個公允的判斷。」商承羽低頭拱拳。正當寧王有點失望之時,他卻繼續說:「臣下自從進來王府第一天開始,日夕都在盼望王爺起義之日,眼前臣下自然是渴望一戰。只是今日我等應否馬上舉事,還是該由王爺一人決斷。臣下只能保證,寧王府的軍旗一揚起,臣下與眾將士定必向前死戰,以圓遂王爺平定天下的夢想!」

商承羽此番話,聽得朱宸濠血氣更高漲,比起直接鼓動他起事還要有力。旁邊的李君元皺眉,心裡感嘆商承羽這傢伙的確本事了得。

姚蓮舟亦緊接說話。

「姚某入王府日子尚淺,不足如劉先生或李先生般作全盤的考慮。只是姚某想起家師生前的說話:『沒有殺人的打算,就一生不要拿起劍。』王爺初設護衛、養兵練馬的一天,就該有隨時動用的預備啊。不戰而自行棄劍,此非姚某自小在武當派所學的精神。」

他說著,從眾人裡走出來,踏入沙土校場。只見他手搭佩劍,一身青色武服的姿態,英氣凜然,簡直不像凡人。

姚蓮舟直走向前,與寧王相距只有不足十步。一旁的文武部眾頓時感到危險,閔廿四更叫了出來:「姚將軍,你要對王爺無禮嗎?」

商承羽亦走出來,在另一側同樣接近王爺,既似要保衛寧王,卻也像與姚蓮舟一起威脅王爺。

寧王拔起腳邊的戰刀。他知道兩人若真是動手,他連劍光也不可能看得及即身首異處。然而寧王全無畏懼,仍直視姚蓮舟的眼睛。

姚蓮舟這時才再開口。

「王爺若真的決定遵旨,自去齒爪,那請王爺先容姚某與弟子告辭,我等只好再另覓向皇帝報仇的路徑。」

「你這是在脅迫本王嗎?」寧王看著姚蓮舟的眼神,似有火焰冒出。

「非也。只是今夜是一個機會,讓姚某看清楚王爺的魂魄。」

這時錫曉岩與衛東琉,各自領著精銳的刀斧甲士進入「武德校殿」來。緊接著韓山虎與他的秘宗門師弟,也另外帶來一隊全身黑衣的士兵。校場之內頓時殺氣急升。

寧王朱宸濠左右看看這些屬於他的戰士,又瞧瞧跟著他最久的兩大謀臣李士實及劉養正,心裡下了個決定。

◇◇◇◇

「聽說就在昨日王府壽宴席上,本省眾官齊集之時,寧……那人就宣佈起兵,要眾人馬上歸順加盟……」豐城知縣顧泌敘述他收到的消息時,臉上稍稍露出慶幸的表情:幸好我官不夠大,昨天沒有資格入王府賀壽……

就在賀壽官員齊集之後,寧王府兩百個精銳甲士刀手突然現身,將宴會廳包圍得像鐵桶一樣。朱宸濠馬上向眾人宣佈,自己收到太后密詔:當初孝宗皇帝為太監所騙,錯把朱厚照當親生皇子抱養,實際此子並非皇家血脈,僭據席位已一十四年,今太后命寧王發兵北伐,伸張天下大義。

被困在宴會中的眾多官員,當然知道這都是朱宸濠起兵謀反的藉口,一派胡言。看著大廳裡那些明亮的刀劍斧鉞,眾官知道眼前只得兩條路。

結果只有江西巡撫孫燧與按察副使許逵兩個人,具有當面斥罵朱宸濠叛逆的勇氣與骨氣。二人被縛推出南昌城門,斬首示眾。

另有好些拒絕投誠的官吏,皆被寧王收監囚禁。其餘人等,在脅迫下向朱宸濠當場拜伏,叩頭三呼萬歲。

朱宸濠即日自稱皇位正統,王府各人與投誠者皆封以朝廷官位,李士實尊為太師,劉養正則任國師,原本的王府護衛將領全部授以正式指揮官銜。劉養正即派人向南昌遠近四方傳播檄文,宣佈革除正德年號,列舉朱厚照各種罪狀,揚言舉兵十五萬討伐京師,號召天下之士加盟「義軍」,撥亂反正。

聽到顧泌說孫燧已然被殺,王守仁心神一震,抓住身旁荊裂的手臂,閉目深深呼吸了一口,才重新挺胸站定。

明明是站在陽光普照的江邊上,眾人卻感受到一股令人窒息的氣氛。

最壞的要發生了。無人知道將有多少生靈,會被捲入這股風暴中。

王守仁與「破門六劍」及眾多隨從,數十人一時沉默無語。岸上只有江風吹送而來的陣陣浪音。

「必定要阻止他。」

顧泌愕然抬起頭來,看著說話的王都堂。

「他?」顧泌疑惑地問。

「朱宸濠。要阻止他。」

王守仁說時,閃耀出堅定的眼神。顧泌難以置信,瞧瞧王守仁身邊那數十人,包括那五個看似民兵壯勇卻又有點古怪的老少男女。

——阻止有十幾萬大軍的朱宸濠?就靠你跟這些人?

顧泌也聽說過王守仁剿賊的功績。但眼前是一場關係大明江山的戰爭,完全無法相比。

而此刻王守仁連半支軍隊也沒有。

可是顧泌看見,王守仁此語一出,他身邊眾人都以眼神響應,每個看著王大人的表情都顯示著信任。

王守仁此時看著荊裂。二人一個眼神就心領神會,馬上並肩回身,向埠頭的方向回去,其他眾人亦緊隨。

「王都堂……要去哪裡?」顧泌追趕著問。

「顧大人保重。」王守仁淡然說。他略一回頭說完,就向泊在岸邊的小舟走去。

但凡幹大事之人,絕不沉溺在震撼與恐懼之中,時刻都理智思考目前景況,尋找脫出困境的方法。「知行合一」的王守仁,最是明白這個道理,故此二話不說就行動了。

朱宸濠借壽宴擒殺、囚禁眾多本地重要官僚,獨欠王守仁一人,他一有削賊的戰名,二有動員軍隊的旗牌敕印,對寧王而言是眼前一大威脅,寧王既已知王守仁正前來南昌,極可能早已派人追趕截殺。叛亂在昨天發生,即使追殺王守仁的部隊並非即日出動,若在今早離開南昌,此刻隨時已可抵達豐城這一帶。王守仁必得盡快逃走。——留有用之身,方有機會召集戰力反擊。

——不可有負孫兄英魂。

同樣重視實際行動的荊裂,與王守仁想法一樣,亦馬上想到這關節,並不多說一言,護著王大人就上船回航逃逸。

——這天早上都吹著南風,追兵大概不會乘船逆風南來而取道陸路。我們走水路可以避過。

眾人陸逐回到大船上。孟七河命船家馬上起錨,把船掉頭南行。

「現在風向未轉,行不動啊。」船家皺眉說。他還沒知曉發生何事。

孟七河正要發怒,荊裂卻走過來說:「那麼我們仍舊順風向北航行。「什麼」孟七河瞪著眼睛:「更向南昌駛去,豈非送羊入虎口?」「孟兄相信我嗎?」荊裂按著對方肩頭。「我們所有人,都會盡一切方法,保全王大人平安逃脫。」

孟七河回想當日「清蓮寺」一役,知道荊裂的能耐和心思,點點頭不再抗議,繼續催船伕快快起行。

荊裂回頭,看見妻子虎玲蘭就在身後。他牽起她的手。

虎玲蘭既是武家出身,對於這種諸侯叛亂的事情,自然一聽就明白,更深知面前的危機有多嚴峻。但她只是看著丈夫微笑。

「又要戰鬥了。」她故作嬌嗔:「跟你一起好像總沒過什麼平安日子。」

「會拿刀砍人的女人,就別抱怨什麼了。」荊裂也笑了。

燕橫、童靜和練飛虹也到來。五人圍著互相看看,並沒有表現得怎樣緊張。

——這本來就是他們選擇的人生。

五人一起走到王守仁跟前。孟七河與其他參隨及護衛民兵也都圍攏過來。

王守仁見了「破門六劍」,正要向他們開口,童靜卻止住他。

「大人不必多說客氣話。」她知道王守仁所想。「在廬陵時我們不是就有約定的嗎?」

「何況我們這裡所有人都明白。」孟七河接著說:「王大人的安危並非一人之事,而是關係著許多人的生死。包括我們這裡眾人的家室。」

三十多個民兵參隨也都同意,一起點頭。

王守仁為之哽咽。但他還是低下了頭,向「破門六劍」及各部下隆重行禮。「在反擊的號角吹響之前,王某一命,就託付在大家手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3:07
卷十七 風捲山河 第六章 追殺

一股黑色的風暴,沿著贛江東岸以驚人的氣勢捲過,不斷朝北方而行。

岸邊一個老漁夫也因這股風暴的驚嚇而跌落水裡。他浮起來仰頭往岸上張望,這才看清那並非什麼自然的風,乃是逾百名穿著黑色披風的騎士滾滾馳過,殺氣騰騰。

這馬隊最前頭其中一人,鞍上的身影格外高大,座下也是一匹精挑壯馬,那騎士的頭高於所有人之上,就像一座高速前進中的瞭望塔。但此人策騎身手甚是了得,絕不因為人高身壯就落於同伴之後。

那自然就是波龍術王、寧王府「雷鷲偏將軍」巫紀洪。他那顆禿頭包裹著黑巾,口鼻亦蒙上阻隔沙塵的黑臉巾,只露出圓滾滾的巨大眼睛,一直在眺視前方贛江水面上的狀況。

在他前後同行的部下多達二百餘人,與他一樣全黑打扮,衣衫各處用布條束綁以利行動和戰鬥,身上和鞍旁帶滿了兵刃弓箭,還有各種軍隊器械。眾騎士的一雙雙眼睛,閃著同樣強烈的殺意凶光,就如一群集體出動獵食的黑毛惡狼。只要看他們騎馬的動作,即知不是一般尋常兵卒匪賊,全都受過嚴格調練。

他們剛剛離開了豐城縣界,沿著河岸追尋王守仁所乘官船的蹤跡。

另外還有一支同樣衣服裝備的分隊,則由秘宗門人韓山虎率領,亦多一百八十餘人,他們寄下了座騎,乘船渡江到了對面西岸,從北南下而來,兩隊即將會合,以確保沒有走漏了目標的官船。

他們這四百人的「玄林隊」,天未全亮即從南昌出發,趕來截殺正在北上途中的王守仁。

巫紀洪目中透著一股異樣的熱力,對即將到手的獵物充滿期待。他沒有一天忘記過自己當日狼狽敗走青原山、失去所有術王眾」人馬的屈辱,當時全因為王守仁召集兵力及指揮作戰,「破門六劍」才可能強攻清蓮寺」並且打倒他。在巫紀洪心裡,對王守仁的痛恨絕不下於對荊裂。

在寧王府臨宣佈起事之前,李士實卻發現王守仁缺席壽宴,心中極之不安。然而起兵之事不可因此就延期。於是在穩住了南昌的形勢,並且處置了各個官員之後,李士實馬上就奏請寧王——不,已經是皇帝陛下——追殺王守仁。

朱宸濠當時就下令馮十七領一支王府護衛前往執行,但李士實斷然反對,認為必得派出更精銳的部隊。

「王伯安絕非尋常人。要是給他走脫,將成陛下王業的心腹大患。此事不可輕率。」

巫紀洪當時聽了也就自行請纓,率領「玄林隊」出動追擊。

朱宸濠卻在頒令給巫紀洪之時特別吩咐:「王伯安乃是不世之才,此前他雖拒絕朕的招撫,但如今形勢已變,朕想再給他一次機會。巫將軍請儘可能生擒他回南昌。」

此刻巫紀洪全速策騎著,臉巾之下的嘴巴在冷笑。

——沒問題,我就將這傢伙抓給你。

巫紀洪深知王守仁當年既敢冒著絕大凶險率領廬陵百姓與他對抗,今日又怎會為了保命而參與叛亂?其時王守仁必斷然拒絕,巫紀洪就會請求朱宸濠將之交給他處置……一想到能夠將仇敵任意折磨再慢慢誅殺,巫紀洪亢奮得全身都冒起雞皮疙瘩。

他所帶這支四百人「玄林隊」,當中三成以上都是附近各地來投寧王府的武者,是巫紀洪與商承羽、李君元及顏清桐這些年來從武林召集所得的,其餘的隊員則從匪盜游民中精挑身壯力雄者加以訓練而成。

原來這數年裡,投身寧王府的武林中人為數甚多,他們習慣以武藝較量排輩,當然不會受閔廿四、凌十一這些江湖劇盜出身的將領指揮,難以編入一般的王府護衛水陸軍隊裡。能夠令他們心悅誠服甘受驅策的,就只有商承羽、巫紀洪和衛東琉這等高手。於是朱宸濠特別整編出三支以武者為骨幹的特別戰隊,並在姚蓮舟加盟之後再增編為五支,分別是商承羽指揮的「鐵山隊」,是朱宸濠本陣的近衛;這一支「玄林隊」,以巫紀洪為首,韓山虎輔助,專責埋伏暗殺,錫曉岩所領一支「雷火隊」,則是準備作攻城戰的強力突擊隊伍,衛東琉率領「血風隊」,負責野戰時游擊干擾及偷襲敵後,最後是「青翼隊」,由「鳳翔上將軍」姚蓮舟統率,是隨機應變、援助以上各隊的全能戰力。

由於出發之時巫紀洪仍未確定王守仁到底是走水路還是陸路來南昌,故此與韓山虎分兵兩支,由他負責偵察陸上各道路,韓山虎則沿贛江而下打探。

韓山虎雖然來投寧王府才幾個月,巫紀洪卻與他頗合得來,跟他共同率領「玄林隊」從未發生不和。這一方面是因為韓山虎確有領軍之才,很快就獲得隊伍中其他門派武人的信服,二是韓山虎此人野心很大,而且毫不掩飾。

我只是暫時跟你共同率領這隊伍。」韓山虎一開始就跟巫紀洪明言:「一年之內,我要有自己的親兵。」

巫紀洪平生最討厭也最戒懼的,就是像王守仁、姚蓮舟和「破門六劍」這類人,他們可以為了某種東西放棄自己的私慾——而越是缺乏慾望的人,在波龍術王眼中就越難控制,越難猜測他的行為。韓山虎這種人則令巫紀洪很安心。他甚至有點像從前「術王眾」裡那幾名「護旗」,只是武功要更強一些——巫紀洪估計韓山虎的造詣應稍勝被軟禁時的霍瑤花。

兩支「玄林隊」各自從兩方搜索打聽。巫紀洪的部隊旋風般經過各主要道路關口,卻是一無所獲,於是決定轉向西走,也加入查探水路,結果到達豐城縣境內,就從幾個驚恐的漁民口中得知,王守仁的官船,曾在此經過,沿著贛江北上。

巫紀洪心頭狂喜,派最快的騎者去通知韓山虎在前頭埋伏阻截,自己則帶兵沿江追趕。

——也許姓王的因為自知遲到了,一直趕路沒有泊岸,並未得知王府已經叛變起兵的消息,所以仍向著南昌行進嗎?……

再奔馳了一段路,巫紀洪忽然收緊眼目,伸手下令騎隊停下來。

二百餘騎士從全速中放慢蹄步,走出了十幾丈方能全部停止。巫紀洪踩著馬蹬,在鞍上站起來,眺視江河的前頭遠處。

他看見一點帆影,比沿途見過的其他船都要大。桅頂飄揚著旗幟。

身邊幾個眼力較強的部下亦看見了,與巫紀洪相視點點頭。

——必然就是王守仁的官船丨

「別追太快。我們只吊著,不要給對方看見。」巫紀洪興奮地握著馬韁說:「等他們進入友軍的埋伏,才再夾擊。別給他們有任何乘亂逃走的機會!」

「玄林隊」所受的訓練遠超其他尋常王府護衛,此刻配合無間,只以半速在岸上前進,與那條官船保持著距離。

只見前面的江道兩岸地形特殊,其中西面的江岸乃是一片山岩,在水面映出大大的倒影,岩頂更突出於江水上方,微微像半座拱頂建築。

巫紀洪看見這地勢,就知道必是韓山虎選定的會合夾殺之地。他準備下令騎隊隨時加速前進。

飄著南贛巡撫幡旗的大船在將要到達那片山岩之前,百數十條黑影同時自岩石上現身,各提著弓弩向江中的官船瞄準。

「停下丨」一把洪渾的聲音響起,在岩壁間迴蕩。

那官船太大,難以實時加速衝過這弓矢伏擊,若不想被射成一頭水裡刺蜻,就只得投降。果然船伕聽了驚慌地解開纜索,令大帆墜下來,官船隨即減慢了速度。發出喝令的韓山虎人在那山岩半腰,這時突然向前奔跑,躍出了岩石外他雙手握著一根繩索,上頭縛著山岩頂上的粗壯樹木,整個人乘勢往江中飛蕩而去!

另外有三條黑影也以同一方法從岩石蕩出,正是韓山虎的師弟任雲飛、歐陽敬和秦鐵衣等幾個秘宗門人!

只見韓山虎蕩到最低處時,雙足幾乎觸及江水,身軀隨又往上升高。乘著這蕩勢,韓山虎放開繩索,整個人輕巧而準確地著落在官船甲板上!

其餘三個秘宗門好手也逐一登上甲板。在岩壁上觀看這一幕的「玄林隊」成員,尤其是武林出身的,心裡都大為驚嘆。滄州秘宗門的輕功身法,已經聞名已久,今日才第一次親眼目睹,原來果真如此神妙丨

韓山虎四人迅速拔出刀劍,制住甲板上五名船伕,並將他們統統趕到船頭,先確保了大船無法再行駛。四人繼而結成陣勢,迎向前頭的船艙出口。

韓山虎神色極是凝重。他在出發前就已決心要親手生擒王守仁——若能立得此大功,必更得朱宸濠的重視。

「王大人不必驚慌。」韓山虎向那艙門高聲說:「在下此來並非要傷害大人。只是陛下要請王大人談幾句話,派在下來護送大人去南昌。」

然而船裡沒有任何答覆。

也沒有出現半個人影。

韓山虎此刻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他回頭看著其中一名船伕。

「想活命就不要隱瞞。」

那船伕猛地點頭。

「他們早就換了船。」他聲音顫抖地說。

岸邊的巫紀洪在急馳間,忽然聽見前頭那船上傳來韓山虎吹響的號哨聲。那個號哨是寧王府工匠所造,有種特殊的尖銳音色,不會在戰陣中被馬蹄聲、人聲或戰鼓聲蓋過。

一聽見那哨音,巫紀洪再次下令騎隊急停。他撥轉馬首,眺視自己剛經過的江河。上面有許多往來的帆影。

「被騙了……」巫紀洪的聲線有如在念什麼惡毒的咒語,那股狠意令身邊部下也心寒。

韓山虎吹出這哨音的節奏,代表「目標不在」。巫紀洪聽後,馬上就想到王守仁用了什麼計策。他早已換乘尋常的小船,往南逃走。

——也就是說,王守仁剛才就從巫紀洪所經的河道溜走了

巫紀洪心裡仔細盤算:他帶著二百餘騎士在江岸奔行,江中所有船上的人都看得見,假如當中有王守仁,就馬上知道自己已然突破了搜索網。這時王守仁有兩個選擇繼續藏身混在江船之間向南逃逸,或是在任何一處登岸,改走陸路。

兩個都有可能。也就是說巫紀洪不可放棄水、陸任何一路。

巫紀洪果斷做了決策,下令一名「玄林隊」的統領帶一百人往前面與韓山虎會合。

「傳令給韓山虎。」巫紀洪一字一句說,眼睛直盯著那統領,確保他記得清清楚楚:「著他分一支兵,在對岸向南搜索,看看有沒有對方登岸逃走的蹤跡,他與你們則馬上徵集附近的快船,往水路向南追趕,尋找敵人所藏身的小船,我在這邊河岸搜尋陸路的敵蹤。叫他絕對不可放鬆!」

那統領誠惶誠恐地領命,也就帶著巫紀洪撥給他的百騎往前而去。

巫紀洪仰頭看看天色。大概還有兩個時辰不夠就要轉暗。天一黑起來,王守仁逃遁的機會就更增。

——來得及的。風向雖已轉變,乘船南行仍未能太快,即使偷偷上岸走陸路,倉率間對方不可能立時找到馬匹,徒步腳程有限,跑步不過我們的馬匹。

在今天,我就要將廬陵的帳一次過清算。

◇◇◇◇

孟七河那一身衣袍都沾滿了泥污,被尖石與樹枝勾得到處破爛,要不是手裡還提著那柄八卦門大刀,看起來就像個旅途遇險的秀才書生。

他與兩個手下民兵,不斷往野林的深處走著。三人都被汗水濕透了全身,卻只是咬著牙默默地全速走著。雙腿和肺腑在向他們發出抗議。他們早就習慣了無視這種苦楚。

三人都是曾在橫水和桶岡攀山涉水奇襲賊寨的功臣,那時走過的險道比這裡崎嶇十倍不止。此刻他們反而嫌這樹林長得不夠茂密——否則就能夠把後頭騎馬的敵人拖得更慢。

只是真實的戰爭不由你選擇在什麼環境作戰,只有用意志和智慧克服一切——身為剿匪老兵的他們,非常明白這個道理。

孟七河已然把長袍下襬捲到腰間再用布帶束緊,否則走得更慢。這套衣冠是屬於王守仁的。在脫離官船之前,參隨們從王大人的行李中找出四套替換衣服,各由一名民兵穿上,再在亡命中分頭逃走,以儘量擴大敵人需要搜捕的範圍和方向。

王守仁一行人中,「破門六劍」五人不算,餘下三十多人,只有廿幾個是有戰鬥力的民兵,其餘是大人的隨從。他們估計寧王府派來的追殺團,陣容定必不小,其中更肯定有高手在,以這樣的護衛人數要正面對抗,即使有荊裂等人在亦勝算甚低,唯有化整為零,盡力干擾對方,王大人逃生的機會方才最大。

孟七河等民兵和參隨在下船與王守仁分別之時,已經知道自己背負著什麼任務。眾人卻都不約而同避看王大人最後一眼——他們不想瞧見王大人痛苦的目光。

——因為他們都知道,王守仁求生絕不是為了自己。

孟七河在乘漁船登岸時原本有一行九人。他們故意在河岸留下登陸的痕跡,然後儘量往難走的地形深入。為了增添對方搜捕的困難,九人在半途又再分開逃遁,最後就變成只有三人。有好幾次,孟七河聽聞遠處傳來同伴的慘叫聲。他只與同行者的部下互相看了一眼,又無言繼續這死亡的旅程。

孟七河抬頭看看天空。從枝葉之間可見,天色仍是一片青藍。

——快些入黑吧……

他從來沒有這般怨恨太陽。

這時樹林外頭的遠方,傳來隱隱的馬蹄聲。孟七河與兩個民兵停下來,互相看著。

——是最後了。

三人沒有說一個字,心靈卻互相瞭解。

——珍重。假如無法活下去,來生我們再並肩作戰。

三人各自往不同方向奔跑。

孟七河一邊走著,一邊開始脫下身上的衣冠。已經沒必要再穿這偽裝了。

當他脫光上身同時,聽見左後方隱約傳來一記悲鳴。他沒有慢下來,只斜背著大刀騰出左手來,從腰袋中掏出一個竹筒把塞子拔開,將一堆混著暗綠與褐色的漿狀物傾倒在掌心,正是他家傳用以掩藏形跡的樹漿。

孟七河一邊走著,一邊把樹漿塗在頭臉及身上。就像變戲法一樣,他的身體漸漸與樹林融成一體。

後面的馬蹄聲換成了許多人的腳步聲,正直線往孟七河這邊跑來。孟七河知道已到界限,找到一叢茂密的矮樹,就躍進其中蹲下。

腳步聲越來越近,也越來越多。

孟七河努力調整著氣息,以免被搜捕者察覺,同時解下背上大刀,緩緩逐寸拔出來,每出鞘少許,他就用左手將樹漿抹上刀身,遮掩鋼鐵的光芒。

從高處樹葉間透射而下的陽光,反射到無數兵刃上,有的光芒映進了孟七河瞳孔裡。

他咬著下唇,身體一動不動。甚至沒有半點恐懼的顫震。

半年之前王守仁曾想保薦孟七河去擔任正式的軍職。以孟七河在南贛剿匪的功績,這絕不是什麼難事。但當時仍在養傷的他斷然拒絕了,決意要留在王大人身邊。他才不想當什麼官。要做真正有意義的事情,就只有留在這裡——孟七河當時如此堅信。而直至此刻,他也沒有後悔。

敵人交談的聲音更清晰了。包圍網正向著孟七河收緊。

他已經透過樹叢,看見一條條黑衣的身影。

——八卦門的絕技,就讓你們見識見識。

孟七河那矮小的身影,幾乎是貼著地面衝出來,一個踏步身體就急激旋轉,帶動那柄塗成墨綠色的長刀橫揮而出!

兩名「玄林隊」士兵猝不及防,髖側和大腿各被同一刀掃過,慘叫著仆倒!

孟七河這「夜戰老八刀」一經展開,就如浪潮不斷,刀勢剛盡,他足步立時圏轉,又帶動大刀反方向運行,刀鋒夾帶著猛裂破風之聲再次揮出!

又有一名黑衣的玄林兵」被那刀刃割到,右臂劃開一道鮮血淋滿的破口,吃痛間手中兵刃立時墮地。

孟七河這「老八刀」儘量以最快速度攻擊最大範圍,並未理會準繩,不求命中敵人要害。這是他近年來在戰場上磨練出的刀法,此刻正好派上用場——被斬傷的人越多,對方越要花人手照料,傷敵比殺敵更能拖住敵人的腳步。

只見人矮身短的孟七河運用起那柄大刀,令人錯覺就像身體被刀帶著走一樣,事實卻是他利用八卦門的精妙步法,控制那長長的刀鋒來回翻轉,人與刀像合成一件不斷奔竄的武器,眾多圍捕者一時難櫻其鋒,只能驚呼躲避。

孟七河把平生所學發揮至盡,心中沒有任何雜念,只回想著當年在山寨時王守仁向他說過的話:

「我要再給你一次機會,重新活得像個男人。」

——我辦到了嗎?

當第八個「玄林兵」受傷倒下同時,氣力耗盡的孟七河終於慢了下來。

他聽見後頭傳來一記輕得不能再輕的躍起足音。還有破風銳音。孟七河來不及回身。

武當派的長劍,把孟七河砍得身首分離。

巫紀洪高高站在他仍緊握大刀的無頭屍身前,凝視那擴散的血窪。

孟七河的頭顱骨碌碌滾到十幾步外。直到停下後,巫紀洪才緩緩上前,踏住那具首級,仔細察看那臉相,認出是曾經攻打「清蓮寺」的其中一個王守仁手下。

「第一個。」

巫紀洪眼裡閃現出復仇的快意,喃喃自語地說。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