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武俠] 武道狂之詩 作者:喬靖夫 (連載中)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6-20 17:57:19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4 322151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6-28 11:01

武道狂之詩第七章歸國的獵人(4)

——而且是只有他一人的孤獨回憶。


黃二吉又說:“我們…只能弄得一副棺木,給了何掌門他老人家。其他的劍俠,都只能這樣草草就地葬了…青城派保了我們鎮子幾百年平安,我們能夠做的,就只有這樣…少俠,很對不起…“


——這些凡人,跟我們不是對等的。


燕橫激動得撲地跪倒地上,朝著這夥鎮民重重叩了個響頭。


那些鎮民驚得馬上趨前扶起他。


“受不起!受不起!“他們紛紛高呼。


“我…我…“燕橫口齒不清,也無法組織言語。


他心裡雖然感激,但還是忍住了熱淚。想到師尊們最後還是得到這些鎮民的崇敬,他就不希望自己的眼淚折損了這份敬重。


他撐著拐杖,走到場上那些新墳之間。


沒有碑石,每一座墳墓上面,只插了一柄鈍鐵劍作標記。


“寶劍都被那些人拿走了,就只剩下這些鈍劍。我們只好將就著用了。“黃二吉解釋。


“師父…何掌門的墓在哪兒?“


“這邊…“


燕橫在黃二吉帶引下,走到最中央一堆隆起的墳土前。土上也是插著一柄鐵劍,劍柄上特別掛了一串花環。


荊裂走到燕橫身旁,一同瞧著何自聖的墳墓。


荊裂放下船槳,朝著墳墓合什拜了拜。


“那天我看見了何掌門的蓋世劍技。可惜。不是雙眼有病,他必勝無疑,青城派也不會落得今天的境地。“


燕橫拋去拐杖,跪下來在恩師墳前叩了三響。


“師父…“他摸摸身後的“雌雄龍虎劍“。“劍還在,沒有給奸人搶去。您老人家安息吧。“


燕橫起立,繼而又到每個墳頭前,逐一跪下來,各重重叩了一響。


都叩完後,燕橫的額頂已經破損,一行鮮血沿著眉心與鼻側直流。


他跟荊裂並肩,默默看著太陽下這大片映射光芒的鐵劍塚。


“你問過我…“燕橫好一會兒後說:“我說要報仇,是認真的嗎?“


荊裂點點頭。


“我說的時候的確是認真的。“燕橫嘆息。“可是現在看見這墳地我才明白。報了仇又怎樣?就算我把武當派上下殺盡,然後呢?能夠把青城派的師尊和師兄們帶回來嗎?不。青城劍派已經不再存在了。“


“不是還有你這個青城弟子活著嗎?“荊裂說。“你希望世上再有青城派,就由你自己雙手來復興牠呀。“


“我?“燕橫苦澀地失笑。“就憑我?我不過是個排行最末的『道傳弟子』。我連一天也沒有在『歸元堂』裡學過劍,所有青城派的真正密技,我碰都沒有碰過。 “


他又拍拍背後的雙劍。“這青城派的『雌雄龍虎劍法』,連我師叔宋貞都沒學全。可是現在連他也死了呀。這劍法到我師父這一代就絕了。我不會劍法,光拿著這對劍,一個人憑什麼去複興青城派?說什麼笑?“


荊裂沉默了一輪。然後他拋去船槳,從一座墳頭拔出鐵劍,揮舞了幾下。


“狗屁廢話。“


“你說什麼?“燕橫怒道。


“我說,你剛才說的都是狗屁廢話!“荊裂把劍插回墳墓上。“世上有哪種武功不是人創出來的?你的祖師爺不也是人?不也是一個腦袋、一雙手、兩條腿的人?他們想得出的、練得出的東西,為什麼你就想不出,練不出來?“


“可是…“燕橫愕然。


“你不是已經學會了青城劍術的基本了嗎?世上任何武學,鑽研得再精深,始終離不開基本。“荊裂繼續說。“我敢說,就算你們這套『雌雄龍虎劍』也一樣,終歸還是源出青城劍術最基礎的東西。更何況你那天已經看見你師父把它使過一次。你的祖師爺兒們,憑空都創得出這東西;你親眼見過一次,為什麼反而沒有信心把它重現世上?“


燕橫聽著荊裂這番話,啞口無言。


“再說,有的東西就算失傳了,管他媽的,就讓他失傳吧!“荊裂豪邁的語聲響遍這片墓地。“你就不能夠創出另一套更厲害的武功來嗎?你不會就決心開創一個更強的青城派嗎?“


燕橫聽得心頭又熱起來。


“更強的…青城派?…“


“打倒武當派。那就證明你更強。“


燕橫一臉迷茫。


畢竟三天之前,他才是剛剛通過考驗,成為青城派正式弟子的一個十七歲少年。那時他還以為,自己的人生道路已經從此決定。不過幾天就發現,從前他深信超凡入聖,覺得高不可攀的青城武學,在另一個門派跟前被完全摧毀了。如今更變得孑然一身,日後還要繼續被仇敵追殺。


——這樣的我,還能再背負“復興青城派“這樣沉重的擔子嗎?…


“…我能夠怎麼做?“


“就像我。不停的戰鬥。“荊裂說。“這是令自己變強的最快方法。每天不管吃飯、拉屎、睡覺做夢時,都在想著怎樣戰勝。不斷去找武當派的人,逐個把他們打倒。假如這樣也死不了,我就會成為高手——我對這條路,深信不移。“


燕橫聽後無言,細味著荊裂的話。


——假如這樣也死不了,我就會成為高手。


他想起那天早上。跪在“歸元堂“的地板上。


——如今我賜你一名,單一個“橫“字。


燕橫再看看那遍地的青城派墳墓。躺在這兒地下三尺的,大都是比他強得多的前輩。


——我真的做得到嗎?以一個人的力量,去對抗那個武當派?


燕橫一想到,面前的仇敵擁有那樣壓倒性實力,背脊就冷汗直流。


荊裂看見燕橫疑惑的神色,滿不在乎地說:“你如果不做也不打緊。只要你今生不再拿劍,不再當武人,武當派就不會再理會你,這一切也都再跟你無關。找個沒有人認識你的地方,去耕田也好,作點小生意也好,忘記了青城派,平平安安的過一生。反正這個世上,又不是每個人都有練武的理由。“


燕橫聽見這話,又看看那些鎮民。他想起那天早上跟侯英志談過的話。


——有想過回家嗎?…


青城派已經消失了。就好像一個夢作完了。也許,真的是回去作個凡人的時候…


——可是真的咽得下這口氣嗎?真的忘得了嗎?


荊裂打個呵欠。“我累了。在山里躲了這麼幾天,又餓又髒,我要下去鎮子裡,好好吃一大頓,泡一個澡,然後在客店睡一大覺。“


他拾起船槳,擱在肩頭上,沒有再看燕橫一眼。


“我只多待一晚,明天就走。你決定怎麼樣,隨你的便,我才他媽的不在乎。“他搔搔那個辮子頭。“反正這麼久以來,我都是一個人。“


荊裂說完就離開,留下燕橫一個。


燕橫站在原地,瞧著這大片插滿鐵劍的墳地。太陽偏移了,那一個個十字狀的影子開始傾斜變長。


——為什麼我竟然無法一口答應荊裂?…


燕橫並不是怕死。假如成為埋葬在這裡的戰死者之一,他不會在乎。但是要走上這麼一條不可能的複仇道路…他並沒有像荊裂那種無視一切的強大自信。


面對幾近必然的失敗,比死更困難。


這時那個黃二吉又走過來:“少俠,還有一件事情沒有跟你說…“


燕橫感覺自己當不起這聲“少俠“,面有愧色。“請說。“


“是…貴派宋總管的女兒。她還留在下面的泰安寺。“


“什麼?小梨她…“燕橫像一下子驚醒。他自責,一看見這片鐵劍塚,就忘記了小梨。


“那些在貴派做工的,還有家眷,都害怕得逃走了。就只有宋小姐一個人,呆呆的留在這兒,看來是太過傷心…她後來昏倒了,我們鎮子裡幾個女人,就把她抬了下山,暫時寄託在寺裡…“


燕橫沒等他說完,就拄著拐杖,往下山的道路邁步。


但心頭那股沉重的疑惑,還是揮之不去。



荊裂浸泡在一個注滿了熱水的大木桶裡,閉目放鬆,舒展著四肢。


他生在南方,又長年在熱帶島國間流浪,對這青城山上冬季的氣候甚是不慣,此刻泡著熱水,才感舒暢無比。


現在脫光了衣服,他露出身上其他許多處刺青。特別是背項,刺著大大一頭怪異的八臂神猴,仰首望天,雙腿姿勢奇特有如跳舞,其中高舉頭頂的雙手,一執寶刀,一執三叉短戟,四周還刺著彎彎曲曲的異國咒語和符號。


蒸氣冒起之間,他睜開眼睛。


腦海裡,又再浮現那天目睹,何自聖與葉辰淵的劍鬥。


當時荊裂站在山崖上,遠遠觀看這場他畢生僅見的高手對決。每一招每一式都深印在記憶中。


荊裂雙手,不自覺在熱水里移動,比劃模仿著兩人交手的劍招。尤其到了最後,葉辰淵如何用“太極劍“卸引,何自聖又怎樣以一式“抖鱗“破解的情形。


他雙手在水底下撥動,攪起一陣又一陣小小的波濤漩渦。那水波的流動,似是隨機,又像有某種規律。


想到何自聖中劍受傷那一刻,荊裂雙手停了下來。


——真可惜。當今世上能夠破“太極“的高手,恐怕屈指可數。如今又少一人。


荊裂又重頭回憶那劍鬥一次。不過這次,他完全代入了何自聖一方,想像假如是自己面對葉辰淵,結果如何…


不一陣子,一股寒意直侵脊體。


他猛然從水桶站起來,洗澡水潑瀉了一地。


——他媽的武當,太強了。


荊裂再一次確認:這條刀山血海的路途,前面還有很長、很長。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六


荊裂海外流浪期間,所接觸的異國武術甚為眾多,現舉其中幾種。


荊裂訪日本之時,當地為室町幕府末期至戰國時代初期,“兵法“(即武術)流派正處於黎明時期,未如後世衍生眾多。


鹿兒島薩州(薩摩國)武士,以粗獷的實戰劍法“示現流“(又稱“自顯流“)聞名於世,但那是荊裂到訪的幾十年之後才創立的流派。當時他在薩摩接觸並學得的日本刀法,主要實為“陰流“劍術。(日本的“劍術“,其實是砍斬為主的單刃刀法。)


“陰流“又稱“影流“、“猿飛影流“,愛洲移香齋久忠(1452-1538)所創,與“念流“、“天真正傳香取神道流“合稱日本“兵法三大源流“。“陰流“後來衍生出著名的“柳生新陰流“(柳生家高手更擔任了德川幕府將軍的劍術師範);而大明抗擊倭寇的名將戚繼光,著書記錄其所得日本刀法(“辛酉刀法“),當中有記載《影流之目錄》刀譜。


荊裂所到達的暹羅為大城(阿育陀耶)王國,當時暹羅武士所受的武術訓練,稱“Krabi Krabon“,乃是集合刀術、長矛、拳法等多種項目的戰場武術,其技法深受天竺(印度)武藝之影響。當中徒手拳法一項,即是現代世界知名的“八臂武術“——“泰拳“之始祖。


荊裂又於蘇祿群島,跟當地回教徒學習刀法。菲律賓南部的穆斯林民族稱作“摩洛人“(Moro),其血統與信仰乃從馬來群島傳來,武術風格亦是深受馬來武術“Silat“的影響。因當地人身材及生活習性,摩洛人武術的主力技法是刀劍短兵。數百年來,摩洛人不斷以武力手段對抗西班牙殖民者、美國占領者以至今日的菲律賓政府,可見其民風之強悍。


荊裂所使用的鳥首短刀,並非摩洛人兵器,而是菲律賓中部米沙鄢群島(Visayas)一種稱為“Pinuti“的刀子,本為農用刀具。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6-28 11:02

武道狂之詩第八章決志


青城後山的泰安寺就在味江鎮後方,始建於唐代,是座已有數百年曆史的古剎,寶殿正面建有三道大拱門,寺頂全是雄奇的飛簷,配以寺院周圍的無數參天老樹,氣勢宏偉,古意盎然。


這幾天發生了青城派的慘劇,山下味江鎮家家閉戶,氣氛肅殺;泰安寺亦無善信參拜,寺外門前人跡渺然。


也許因為聽到那拐杖一步一步拄在地上的聲音,當燕橫抵達之時,宋梨已經站在寺外等候他。


宋梨的容貌似比往日更消瘦,神情肅然。身上裹著一襲雪白狐毛裘,乃是鎮民替她從“玄門舍“後面的家帶過來的。


日照西斜,泛黃的夕陽穿過樹葉投在她臉上。空地一片冷寂,宋梨站在寺前,彷彿帶著一種不屬人間的氣質。


燕橫沒有說一句話,就拋下拐杖,上前握著宋梨的雙手。一接觸間,但覺她那對柔若無骨的小手,冰冷如雪。


“你…生病了?“燕橫關切地問。


宋梨只是搖頭。看見燕橫竟然仍在世上,她臉容卻沒半點激動。


“小英呢?你有見過他嗎?“


宋梨雙睫輕輕眨了眨,然後幽幽地說:“他走了。丟下我一個人,走了。“


燕橫看見她這楚楚可憐的模樣,有把她嬌軀一抱入懷的衝動。但他只是無語,繼續握緊她雙手,希望用手掌的溫熱安撫她。


若平日在青城山,這樣握手已是踰矩。可是現在,已經再沒有人會責罰他們了。


燕橫心想:侯英志去了哪兒?


侯英志既然只是“研修弟子“,“歸元堂“內沒有掛他的名字,武當派當眾宣布過不會加害於他;宋梨說“他走了“,也就是說他當天並沒有加入教習場上的混戰,當場以身殉派。既然沒有事,為什麼又不留下來照顧宋梨?


——難道他正在找我?


一念及侯英志還在生,燕橫心裡有點安慰。假如找著了他,世上至少又多一個青城派的同門,往後不管如何打算,也多了一個人可以商量。


“小六…“宋梨呼喚他。


聽到她叫自己這個舊名字,燕橫心頭一暖。


“怎麼啦?“


“小六…我們…我們倆,以後要怎麼辦?“


燕橫語塞。


他早就知道,宋梨必然會這樣問。在來泰安寺的途中,他也不是沒有預先想過該怎樣回答。可是他始終想不到答案。


一陣冬風捲過,樹葉的影子在他倆身上搖曳了好一陣子。然後寺前又恢復一片寂靜。


彷彿天地之間,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宋梨突然撲到燕橫的懷中,緊緊環抱住他的身軀。


“現在我就只有你一個了…我好害怕…好害怕…“


燕橫的心怦怦亂跳。那細小又柔軟的身體,驀然如此緊緊貼著自己,胸膛更感覺到她那急促而溫暖的呼吸。本來她這一抱,又觸動了他的傷痛處,但是他渾然忘卻了那疼痛。


她仰起頭,睫毛濃長的雙目直視著他。


燕橫到了這種年紀,當然不是從沒想過自己有沒有喜歡小梨。在山上他常常分不清,對她那種親密感到底是愛慕,還只是一同長大的情誼。何況燕橫感覺得到,小梨總是跟侯英志比較親近,她什麼都聽小英的,對他似乎像是一種仰慕…每念及此,他就不容許自己再胡想下去,寧願一頭栽進劍道之中…


——所以小梨就常常取笑我是“劍呆子“…


然而此刻被小梨緊緊抱著,那美妙的感覺,真實得很。也清楚得很。


燕橫不自覺,雙手亦抱著宋梨的背項。他渾身發熱起來。


他也感覺得到,她的身軀同樣熱了起來。


宋梨仰著頭,溫軟的嘴唇吻在燕橫的頸項。他感到全身血脈在奔騰。


剎那之間,這兩天遭遇的一切悲傷,像汐退一樣,突然倒退得很遠、很遠,再也感覺不到。


他垂下頭來,嘴唇也不自覺貼到她臉頰上。她馬上一陣緊張,暖熱的呼氣呵在他耳邊,令他更加激動。


“就只剩下我們兩個了…“宋梨閉著含淚的眼睛說。“只有我們兩個活下去。“


她的雙手從他腰肢移上去,圍住他的腰背。


卻摸到他背在身後的“雌雄龍虎劍“。


“你不要再用劍了。“宋梨柔柔的聲音如夢囈般說。“我們去一處永遠沒有人找到我們的地方。在那兒,我們可以就像平凡人一樣生活…“


燕橫的身體頓時變得僵硬。


——像平凡人一樣生活…


這本來就是最理智的選擇。而當這麼可憐又可愛的宋梨,正緊緊抱著自己的時候,燕橫更加沒有拒絕的理由。


可是世上有些事情,只有真實得緊抱在懷裡時,你才能夠清楚確認它對你有什麼意義。


——這並不是我想要的東西。


他彷彿聽見,錫昭屏的聲音就在自己耳邊響起來:


——“武人本來不就該是這樣的嗎?“


強烈的悲傷與憤怒,如潮再次襲來。


然後是荊裂的話:


——“世上不是每個人都有練武的理由。“


燕橫的胸膛裡,彷彿梗塞著一塊巨大的東西,正在灼熱燃燒。


他的心,十七年來從未如此清晰透徹。他看見了真正的自己。


小梨馬上就感覺到他的軀體僵直。她略推開他,直視他的眼睛。


“你…“宋梨的嘴唇在顫抖。“你還在想著報仇。“


“小梨…“


“別叫我!“宋梨狠狠把燕橫推開。


他吃痛。痛的不止是受傷的肋骨。


“你還要跟那些人鬥嗎?“宋梨呼喊的聲音有點沙啞。“要找那些可怕的傢伙報仇?你腦袋有什麼毛病呀?“


“我知道這是很艱難的事情。“燕橫抓著她一隻手。“可是…“


“別碰我!“宋梨摔開他的手。“別用你那握劍的手碰我!我知道,是劍!劍令你們都瘋了!武功真有那麼好嗎?除了用來打人、殺人,還有什麼用?你們練武的干了些什麼?耕田的、養豬的、做工匠的,全都比你們好!他們好歹也養活人呀!你們呢?你們乾了什麼?死了那麼多人,你還是弄不明白?你這劍呆子!“


燕橫閉起眼睛,默默承受這些責罵。


他嗅得到,自己的衣服上還留著宋梨的體香。


可是這香氣,熄滅不了他心胸裡燃起的那團火焰。


“我是青城派最後一個『道傳弟子』。“燕橫沉重地說。“如果連我也放棄討回這一口氣,也就代表了,青城派幾百年來傳承的東西全都是白教的。青城派等於從來沒有在世上存在過。要我就這樣靜靜的走開,我辦不到。我這一生心裡都不會寧靜。“


“我不要聽!“宋梨捂著耳朵哭泣大叫:“我恨透你們!我恨透所有練武的人!什麼武當派、青城派、我的爹、我大哥,還有你!我全都恨!我以後再也不要看見你!“


她喊著就回身奔進寺門裡。


燕橫極是不捨地瞧著她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佛寺深處。


他忘不了,那擁抱的柔軟觸感。他深深知道,自己已經放棄了多重要的東西。


但是他知道,不能追過去。


他已然決志。


燕橫背著雙劍,沒有再拾回那根樹枝拐杖,忍著腰肋的痛楚,一步一步離開黃昏中的泰安寺。沒有回頭再看一眼。


血與鋼鐵的命途,已經在他面前展開了。


“江師兄,那小子還跟在後頭。“一個武當弟子說。


江雲瀾回頭看看後方。在武當遠征軍的最後頭,隔著幾十步之遙,那個穿著青衣的身影仍在跟隨著。


是跟隨,而不是跟踪——那人根本無意掩飾自己的存在。


隊伍此刻正走在往川中的驛道上。除了前頭的一頂竹轎跟一輛騾車,其餘三十多人都徒步。旅途上沒有足夠時間練習武功,他們就用長途步行來保持身體狀態。


惟有副掌門葉辰淵一人乘著轎子。前天跟何自聖的凶險一戰後,他元氣還沒完全恢復。


而騾車上,則載著武當隊伍裡唯一無法步行的人——錫昭屏的屍首。屍身用鹽保存著,但恐怕已不可能完整帶回武當山。江雲瀾決定,明天就把他火化。


江雲瀾又看了後面那跟隨者幾眼。


已經跟了整整一日一夜,那傢伙大概連水也沒有喝過一口。


他伸手呼喊,下令隊伍停止前進。


再看看後面,那人也遠遠停了下來。


江雲瀾走到轎子旁邊,隔著竹簾說:“副掌門,他還在。“


轎子裡的葉辰淵微微應了一聲。


“要…殺掉嗎?“江雲瀾想了一想之後請示。


轎子內靜默了好一陣子。然後葉辰淵才說:“喚他過來。“


江雲瀾點點頭。他朝後面的弟子吩咐。


那弟子將那個穿著青袍、一身蓬頭垢面的年輕小子,帶過來轎子跟前。


是侯英志。雖然又累又餓,但他眼神裡還是閃出倔強的鬥志。腰間依然插著青城派的鈍鐵劍。周圍的武當精銳弟子,看見他這副德性,也都竊笑起來。


葉辰淵撥開簾子,從轎裡跨出。手上並無帶劍。


他那雙眼肚以下紋著咒語刺青的眼睛,俯視比他身材略矮的侯英志。


“你要什麼?“葉辰淵展開雙臂,胸前全無防備。“要報仇嗎?“


侯英志直視葉辰淵好一會兒。然後他垂首,慢慢從腰帶拔出那柄鈍鐵劍,雙膝跪了下來,雙手把劍高舉過頂,像要獻給葉辰淵。


“請收我侯英志為武當派弟子。“


圍觀的武當人馬上議論紛紛。葉辰淵舉手令他們靜下來。


“你不恨我們?“葉辰淵凌厲的眼神直射侯英志。在這樣的眼神注視下,不可能說謊。


“最初確是非常痛恨。“侯英志回答。“我在青城山住了快七年。他們就像是我的親人。可是我當天看見那場決鬥,就已經想通了。“


“想通了什麼?“旁邊的江雲瀾饒有興味地問。


“練武,不是繡花織布。“侯英志說。“武林門派,也不只是一個家。一個門派,就是一群崇拜武力的人集合在一起,一同追求強者之道。這就是武者的靈魂。沒有這種精神,根本就沒有所謂武林門派的存在。我也不會上青城山。“


江雲瀾感到意外。他瞧瞧葉辰淵。葉辰淵明顯正在仔細聽。


“弱者敗,強者勝——武人本來就應該服從這個道理。否則不如回家繡花吧。青城派之敗,埋怨不得任何人。正如葉前輩當天所說:只怪我們沒有多教出幾個何自聖。“


侯英志如此直呼先師名諱,顯然已經立定決心。


“我投入青城派,就是因為他們允諾,只要我有天分又肯努力,他們會把我調練成強者。“侯英志繼續說。“可是看這結果,他們讓我失望了。我親眼看見了比他們更強的人。我跟自己發過誓,要成為真正的強者。就像你們一樣。那麼最好的方法,就是加入成為你們其中一個。“


葉辰淵沉思了一輪。


“假如我拒絕收你呢?“


“那我就自己上武當山,向貴掌門本人再請求一次。“侯英志斬釘截鐵地說。


葉辰淵又靜默了一陣子,然後瞧瞧江雲瀾。


江雲瀾點點頭微笑。


——嘿嘿,這小子…


葉辰淵伸手,把侯英志的鐵劍取下。


劍身一振,停在侯英志的額頭上。


雖是無鋒鈍劍,在葉辰淵手上,何異真劍?


“事先告訴你,當武當派的弟子不是好玩的事情。在武當山練武,可不像你們以前那娘娘腔的玩法。你得首先當自己已經死了。還有,將來的武當派,遍地都是仇敵。“


侯英志聽見,沒半點被唬著,眼中反而露出興奮之色。


“很好。“他回答。


葉辰淵極少笑。但他此刻竟哈哈大笑起來。


他手腕一揮,那柄青城派的鈍鐵劍迴旋飛去,墮入道旁的深幽山谷之下,消失不見。


朝陽灑在那味江的河面之上,反射著點點金光。圍繞小鎮的山林,吹送來陣陣帶著木葉香味的清冷空氣,吸進鼻子裡,教人精神大振,生機勃然。


荊裂把船槳當作扁擔般,掛著包袱擱在左肩上,背後與腰帶依舊掛帶三柄兵刃,走在橫越河面的一道鐵索小橋上,嘴裡哼著他從南方海島學會的古怪歌調,大踏步走過橋板。胸前那幾串異國飾物,隨著腳步一搖一晃。


過了橋後,荊裂走上河邊小道,越過一排排房子。


這時他看見,兩條身影早在一個巷口等待著他。


是燕橫。身邊帶著昨天幫忙埋葬青城劍士的那個木匠黃二吉。


燕橫把“雌雄龍虎劍“掛在身後:長長的“龍棘“斜掛在背,劍柄突出右肩上;短劍“虎闢“橫貼在后腰,劍柄朝左。兩劍都有新造的粗糙劍鞘,其實僅是兩條長木片,用細麻繩緊緊纏成,是昨晚黃二吉為他匆匆而造的。


燕橫已換過一身乾淨整齊的藍染布袍,袍子上織著暗花如意云紋,用布帶束了護腕和綁腿,一雙草鞋也是新的。頭髮梳成整齊的髻子,手上還拿著一頂遠行用的竹編斗笠。全身看去精神煥發。


荊裂一眼看見燕橫的神情,就知道自己此後多了個同伴。


“你身上有多少銀兩?“燕橫劈頭第一句卻這樣問。


荊裂搔搔那頭編成辮子的長發,然後放下船槳,在包袱裡找了一會兒,抓出一大堆銀錢。當中只有三個五兩的銀錠,其餘都是碎銀,還有兩串銅錢。


燕橫接過了,只把銅錢串交還給荊裂,其餘銀子全給了黃二吉。


“好好照料她。“燕橫說。


“少俠,不用了…沒有這些也行,我們這鎮子,看在青城派的恩德上…“


“收了它。“燕橫說著把銀子推回給黃二吉。他的聲音跟昨天不同了。甚至跟他幾天前下山到“五里望亭“時也不同了。


——當中有身為劍士的威嚴。


黃二吉一聽見,馬上住口,聽話地用腰間的汗巾包起銀子。


燕橫沒再說一聲,就徑自往出鎮的方向走了。才走幾步,他又回頭,看看仍站在原地的荊裂。


“荊大哥,還不走?“


荊裂微笑,聳了聳肩,也就再擔起船槳,跟燕橫並肩而行。


走了一陣子,荊裂忽然說:


“你是第一個。“


“什麼意思?“燕橫不明白。


“這一年裡,我跟踪武當派的足跡,遇上過其他許多被武當滅掉了門派的殘存弟子。少說也有十來個。“荊裂一邊走著,一邊遠眺小路右邊那金光燦然的江面。“每一個,我都叫過他們跟我一起走。沒有。一個有膽量走這條路的人也沒有。“


他看著燕橫。


“你是第一個。“


燕橫默想了一陣子。


“我必定不是最後一個。“他說。“只要武當派不罷手,必然還有其他像我們的人。我們也必定會找到他們。“


荊裂笑了。


燕橫沒有再用拐杖。傷還沒好,每走一步路都在痛,但他仍然挺著胸膛,跟隨著荊裂那又大又快的步伐,絲毫沒有落後。


出了鎮子,在山道上走了一大段,到達青城後山的牌坊前。


燕橫回頭,仰視那高聳蒼翠的山脈。


他跪下來,朝著山拜了一拜,然後就起來,跟荊裂繼續踏上旅程。


“我們現在去哪兒?“燕橫問。


“武當派了這麼多人遠征巴蜀,不會只挑戰一座青城山就離開。“荊裂說時眺望向南方:“下一個目的地,必是峨嵋山無疑。“


“那我們就直上峨嵋山。“燕橫也跟他望向同一個方向,眼睛裡充滿了興奮。


“你不要弄錯了。“荊裂嘆息說。“我知道你已經下定復仇的決心。但以你現在的功力,武當派那三十幾個『兵鴉道』的好手,任何一個都殺得了你。假如碰上葉辰淵,更是你加上我也必死無疑。我們要打倒武當派,那很可能是八年、十年的事情。“


燕橫知道自己太過亢奮,垂下頭來。“我明白,那我們不去峨嵋了?“


“當然去!“荊裂笑著說。“看看武當派的武功,對上峨嵋的槍法會如何。要擊敗武當派,就先得了解武當派。了解越多越好,不過只要看,而且要很小心。殺了錫昭屏之後,他們必然預料我們會跟踪著去。“


燕橫聽著點點頭。他再次提醒自己:此後每天走的每一步路,都是險道。


“還有一件事,得說在前頭。“荊裂又說。“以後遇上武當派的人,假如看見他袍子上繡著太極兩儀圖紋的,什麼都不用想,只有一個字:逃!“


燕橫想起,葉辰淵的黑袍胸口處,就有那個標記。


“為什麼?“


荊裂皺起濃眉,手指搔搔下巴的鬍子,咧著牙齒說:


“那圖紋標記,就代表那個人懂得武當派最可怕的武功。“


燕橫問:“是什麼?“


“太極。“


武當山北麓之上,由大小近三百殿堂組成的一座殿宇群,氣勢宏偉非凡,正是武當派總本山“遇真宮“。其地貌前水後山,儼然有如鎮守山脈上的一座雄奇城池,故又有“黃土城“之稱號。


“遇真宮“中央主殿“真仙殿“,巍立於崇台之上,那寬廣高聳的廡殿頂,具有一股壓倒的氣勢,讓人遠遠瞻仰,已經有行禮膜拜的衝動。


殿宇之內正中處,供奉著一尊巨大的銅鑄鎏金真武大帝神像。那真武神身著布衲草履,披髮仗劍,足踏在龜蛇一體的神獸背上,儼然乃上古敕鎮北方的勇悍戰神。此像臉容,正是按武當派祖師張三豐的相貌鑄刻。


在真武神像跟前,是一片深棕的木板地道場,打掃得一塵不染。溫暖陽光從殿宇旁盡開的窗戶照進來,氣氛一片寧謐莊嚴。


殿中獨有一個男人,只穿著一條雪白絲綢的長褲,上身和雙足皆赤裸,頭上不結髮髻,那把光亮柔軟的直長發只簡單梳束在背後。


從背影看,此人似年紀頗輕,一身白皙皮膚健康光滑,無一絲皺紋斑痕。身材修長而偏瘦削,沒有半點贅肉,那流線完美的身形,讓人聯想起江海中的游魚。


男人立一個甚低沉的馬步,開始運起拳法來。動作時而緩慢如浮雲,間中又突然發出短速的拳勁;身形步履的姿勢,一時靈巧如蛇,一時輕捷像鶴。一招手間,腕臂似乎柔若棉絮,當中卻又暗藏陰狠。


男人的拳法越打越是快速,但卻無叱喝呼氣,似是毫不費力。那蛇鶴兩勢不停互換,指掌出手越見狠辣,每一擊都全無先兆可尋。招法連綿起來,卻又有一種舞蹈之美——尤其是從這麼一個身形優雅的人打出來。


忽爾一隻飛鴿從宮殿西面的窗戶飛進來。男人輕輕一攤左掌,那鴿子就飛到掌心中停下來。


鴿子的足爪上,綁著一個小小的紙捲。


男人手掌驀然一振。那鴿子吃驚欲振翅起飛,怎料男人的手掌又適時微沉,鴿子雙足如踏虛空,無處發力,竟是無法飛起來。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弄,鴿子的爪趾,仍然沒有離開那掌心的皮膚,它不斷拍翼,但還是沒法起飛,彷彿男人掌中有一股隱形的力量把它束縛著。


——此實乃是內家聽勁化勁、不丟不頂的功夫。這男人對勁力的感應,還有卸力化解的分寸,竟然微細到一隻鴿子踏地的重量這種程度,極是驚人。


男人似乎已經玩厭了,手掌五指合攏,把鴿子輕輕包著,解去它足上的紙捲,這才放它飛走。


那紙捲打開,只有丁寸大小。


上面什麼也沒有,就只寫了兩隻字:青城。上面還有兩筆,打了一個紅色的交叉。


那种红色,並不是硃砂。


男人瞧著這紙片好一陣子,然後把紙片握在手心擠成了一小團,盤膝坐在真武大帝神像之前。那隻握著紙團的拳頭,託在下巴之下,靜止沉思。


下午的陽光繼續照射在他身上。他一動不動。


仗劍降魔的真武大帝,彷彿正在俯視這個男人。


在真武神像頭上的殿頂高處,掛著一個甚為巨大的橫匾。


匾子用粗大剛勁的筆劃,寫著四個大字:


天下無敵。


後記


最初,我是立志當個武俠小說家的。


我想這是最自然不過的事:喜歡看的東西,自然就會想寫。


還記得很清楚,自己第一次從頭到尾讀完一本武俠小說,是在小學六年級。那部小書名叫《最後七擊》,龍乘風的“雪刀浪子龍城璧“系列其中一集。那是由新報旗下環球圖書出版的袋裝小說——就是出版很多古龍、倪匡、黃鷹、馮嘉等的作品,封底常常有“碧玉珠“或者“紫金丹“廣告那種。說穿了,就是當時道道地地的Pulp Fiction。


——這本書我到現在還擁有一冊,隆重收藏在家裡書櫃呢。


然後是初中,最迷黃鷹的《天蠶變》。那應該是香港史上第一部從電視劇本反過來改寫成的武俠小說,聽說黃鷹本人就是編劇之一。


我讀到《天蠶變》小說,其實已經是電視劇播映的數年後。不管是劇集還是小說,我到了今天還是印象難忘。


《天蠶變》的主題歌,我在寫這本書的期間,一直不斷猛聽。


盧國沾的歌詞:“雖知此山頭,猛虎滿佈;膽小非英雄,決不願停步“;“一生稱英雄,永不信命數…讓我攀險峰,再與天比高!“那股情懷跟《武道狂之詩》這個故事,非常切合。


——現在細想,這並非巧合。歌詞對我的深遠的影響,其實早就存在。


我讀的那家中學,校風頗是開放,學校圖書館的一排書架,塞滿都是流行通俗小說,武俠類更佔了大半,那年代也就開始了猛啃金庸和古龍小說的工程。


這兩個名字有多偉大,當然用不著我來形容。


寫這一大堆舊事,無非是想說明:今天能夠寫出這本書,靠的是許多武俠前輩供養我的奶水。不管是成名的還是不那麼出名的;寫小說的、編劇的還是作詞的。


我向你們全體致敬。我是個武人。至少,曾經是。


傳統的武俠小說世界裡,“武功“往往只是書中角色的能力甚至權力的一種具體像徵,武力不過是他們達成目的(例如私人恩仇、民族鬥爭、名利權勢)的工具或手段。


我認識不少真實的武者,他們的想法可單純得多:練武,就是因為喜歡——喜歡把技藝練得圓熟的滿足感,喜歡將自我潛能推到極限的存在感。


當然還有,追求那“最強“的夢想。


說起來又像寫小說。但現實裡的確如此:所有真正下過苦功鍛煉的武者,恐怕沒有一個不想像過自己要成為“最強“。即使只有很短促的念頭。即使到了最後,只有極少數的精英能夠堅持這條險隘的道路。


——世界冠軍,就是千萬個曾經夢想“最強“的人裡,最後淘汰剩下來那一個。


這部書題為《武道狂之詩》,正是要描寫這種非常人的情懷。雖然貫穿全書的是“復仇“命題,但仇恨的肇因,仍然是追求“最強“的武者執念。


故事的設定選擇了從最經典的武林門派世界出發,也是為了配合這個主題:在我心目中,武林,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


回想起來其實有點慶幸,自己最初入行時,並沒有堅持寫武俠小說。否則恐怕很可能就墮入嚴重模仿某些前輩的道路。


這些年來,寫了好些自成類型的東西,也算漸漸摸索到一點點個人的風格;現在繞一個圈子再回頭,才總算比較有信心,寫出“喬靖夫的武俠小說“來。


——儘管,我仍然是站在“武俠傳統“這個偉大巨人的肩頭上寫。


(以上提及諸位前輩,敬稱省略。)


喬靖夫


二零零八年十月十日


武道狂之詩作者:喬靖夫


卷二蜀都戰歌


故兵以詐立,以利動,以分合為變者也,


故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


難知如陰,動如雷霆。


——《孫子·軍爭篇第七》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宏願,派出高手軍團遠征四川,首當其衝的就是號稱“巴蜀無雙“的青城劍派,竟在一天之內慘遭滅絕。


青城派唯一生還的“道傳弟子“——十七歲少年劍士燕橫,被修練異國武藝的流浪武者荊裂相救。兩人背負著相同的血仇,並肩踏上“討伐武當派“的漫長征途。他們猜想武當遠征軍的下一目標,必然是四川另一大門派峨嵋,決意從後追踪…


荊裂曾經陸續誅殺多名武當弟子,被冠以“武當獵人“的代號,武當派對其恨之入骨。遠征軍知道“獵人“必然跟踪而來,欲除之而後快…


同時來自日本薩摩國的美女劍士·島津虎玲蘭,亦追著武當軍團的足跡到達四川,真正目的卻是為了尋找荊裂,背後理由不明…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6-28 11:04

武道狂之詩 第一章豹房御前比試


北京。皇城西苑。


一座巨大的鐵籠,高達八尺,寬長尋丈見方,通體鐵枝皆漆成金色,上下八角釘著各種鑄花佩飾,打造得甚有氣派。


籠子裡一頭全身花斑的矯健豹子,形貌極是慓悍,正在打圈踱步。那優美高傲的步姿,夾帶著令人望之生怖的野性能量。


鐵籠安放之處,乃是一座華麗無比的殿堂,樑柱牆壁極盡雕琢,四處佈置著來自遠方番國的幡帳與佛像擺設。左右兩排十餘名身穿戰甲、佩帶兵刃的衛士,一個個臉白無須,細看原來全是閹人,正拱衛著殿堂正中一把空著的虎皮交椅。


這等古怪陳設佈局,再加上堂側那個巨大豹籠,透出一種詭異透頂的氣氛。


殿堂朝南一邊的門戶廣開,正對著一個露天的大校場,場地舖滿灰白的平整細沙土,兩側排滿了十八般兵器,還有戰鼓、銅鑼、旌旗等,各樣戰陣器物,無一不備。朝天的槍矛尖刃,在冬日的陽光下反射著銀光,刃面無一絲塵垢,打理得極好,可見不僅是裝飾之物,殿堂的主子必是尚武之人。


校場兩邊各聚集著一夥人。東首的為數有二三十人,一個個身材高壯,虎背熊腰,撐著一襲襲金黃色的武官服,腰帶繡春刀,正是集皇家親衛與查緝機構於一身,朝野聞之喪膽的錦衣衛。


站在校場另一邊西首的只有五人,穿著墨綠色袍子,束腕綁腿,顯然都是民間的武人。為首一個年紀已不小,一把稀疏的白髮束成辮子,露出額上如刀刻的皺紋,身材卻甚堅壯,那綠袍下隱隱可見鼓起的肌肉。老者下半臉用一方黑巾包著,看不見嘴巴。


這五人衣袍左襟胸處,各繡著一個太極兩儀的圖案。其中四人的圖案用黑絲線刺繡,惟有老者一人用的是銀線。


對面的錦衣衛不斷以帶有敵意的眼神,遠遠盯著這五個綠衣武者。五人不為所動,站姿沉靜如止水。那老者更是閉目而立,雙手交疊臍下丹田處,狀似入定。


殿堂和校場所有人都不發一言,正等待著那交椅的主人出現。


靜候良久,殿堂側響起一聲叫號:


“大慶法王禦宇!“


殿內的太監衛士,校場上的錦衣衛眾,還有那五名綠衣武人,同時朝著交椅下跪。


一隊行列自那側門出現。先是八名同樣作衛士裝束的太監開路;再而是十數個身穿各色織錦羅衣的男女伶人,臉孔或塗成七彩,或戴著怪奇面譜,手上提著花槍、藤圈、彩球等等玩意兒;然後是幾名戴著雞冠般高帽子的西域番僧,個個臉圓細目,神情似笑非笑。這行列乍看之下,幾乎讓人錯覺是街頭節慶巡遊的賣藝隊伍。


最後出現的有四人。當先是個昂藏七尺、神氣赳赳的武官,每踏一腳龍行虎步。臉上都是舊創疤,尤其一邊臉頰和耳朵,有被箭矢對穿而過的疤痕,格外顯眼,可猜知是在刀山箭海中拼殺過的邊防勇將。


第二個男人,穿著的亦是錦衣衛金黃色“飛魚服“,但比場上那些衛眾的服飾要講究華貴得多,而且腰無佩刀。一張中年臉容白皙乾淨,掛著微笑,很容易讓人生起好感。身姿比前面那武將威勢稍遜,卻另有一股自信氣度,看來權勢地位更高。


最後頭的第三人,在一名樣貌甚是美豔的孕婦陪侍下步出。


此人只有二十三、四年紀,臉長瘦削,穿著番僧袍服,上身只斜斜搭著一塊五色披肩,在這寒天下露出光光的右肩和臂膀,但仔細看他冠冕和靴子,全是金絲細織之物,極為奢華,跟那身隨便的僧服很不搭配。這年輕男子雖然身材瘦長,但坦露的肩臂肌肉結實,顯是甚好動之人。臉容有一種玩世不恭的輕佻,加上這身形和急快的步伐,讓人感到他身體裡,蘊藏著耗不完的精力。


那威猛武官與那錦衣衛頭領,侍立在虎皮椅兩側。年輕男子卻未立時就坐,而是走到豹籠跟前,觀賞了他的寵物好一會兒,然後才跳上椅子。


他一上了交椅,殿堂內外眾人同時呼喊萬歲。


這個精力充沛卻又衣著荒唐的年輕男子,並非別人,正是當朝正德皇帝朱厚照。“大慶法王“乃是他自封的法號。


當今皇帝好武,天下皆知。此刻伴侍在側的這兩人,亦正是倚仗武藝而得寵。白臉那個是統領錦衣衛全軍的左都督錢寧,乃皇上身邊多年大紅人。他本來不過是太監錢能的家奴,卻以高超的左右開弓射術,得到皇帝賞識,此後成了皇上形影不離的玩伴,步步高升,更得賜國姓,自號“皇庶子“。當初錢寧屬於大奸宦劉瑾的派系,正是他向皇上進言倡議,建造這座“豹房“①;數年前劉瑾伏誅,錢寧不但倖免,官還越當越大。


『注①:明武宗(正德皇帝)年輕而精力旺盛,不喜居於深宮,正德二年(1507年)開始於紫禁城西華門外另建“新宅“,又名“豹房“,與皇宮連接,乃是專供他私人行樂,縱情酒色的宮殿。武宗此後除了離京巡幸的日子,一直長居“豹房“,正德十六年(1521年)就在此處駕崩。』


另一名武將江彬,本是出身關外宣府的小小一個游擊軍官,一年前因隨邊軍調入京畿平亂而得遇,其勇猛儀表與豐富戰歷甚得皇帝喜愛,從此亦長侍君側,火速擢升為錦衣衛都指揮僉事,兼領一支親兵長駐京師。


皇帝一招手,示意兩名太監帶那美麗孕婦先行退下,然後瞧向校場上那五個綠衣武者。


老者帶著四人走到殿室門前跪下。


“庶民武當派副掌門師星昊,率弟子四名,謁見皇上。“他隔著臉巾說。


“無禮!“錢寧豎起一邊眉毛:“參見陛下,何以掩藏面目?“


師星昊略抬起頭,左手輕輕把黑巾掀開。


只見師星昊的嘴巴,那下唇處不知受過什麼重擊,裂開了一個倒三角的創口,幾乎直到下巴底部,下排正面的牙齒和牙齦都暴露出來,貌如骷髏惡鬼,甚是駭人。


“師某因受舊創,臉貌不雅,恐怕對陛下不敬,這才遮掩起來,萬乞恕罪。“


錢寧看見師星昊裂開的嘴巴,不禁吃了一驚,但又不知該不該叫他再蒙起臉巾。他暗中察看皇上的神色,以揣摩其反應。


皇帝倒是不以為意,反而饒有趣味地仔細看師星昊的創傷。“眾人平身。這裡不是皇宮,大家都是好武之人,不必拘禮。你這傷是怎麼弄成的?跟什麼猛獸搏鬥嗎?“


師星昊跟眾人一同站起。他垂頭拱手:“此乃十多年前,練武時被同門失手所傷。“他說時微笑。因為下巴的創口,他每句話像帶著一種奇特的風聲。


“這麼說,他比你強?“皇帝笑著再問。


“師某中招時殺性頓起,緊接著也失手了。“師星昊頭臉略抬,竟敢直視天子。“這位同門的墳墓,我每年都去打掃。“


皇帝聽見兩眼發亮,神色興奮,手掌在鋪著虎皮的椅把上來回摩擦。


“朕等不及了。“


錢寧會意,馬上舉起手掌。


“預備比試!“


武當派和錦衣衛雙方各自退回校場兩側。同時四名太監衛士各握著虎皮交椅的一角,把交椅連同椅上的皇帝抬起,移到了殿堂正門前,讓他能更清楚觀看比武。


錢寧遠遠向場上錦衣衛打個眼色。衛眾馬上點頭,其中一人排眾而出。他是數十個錦衣衛里身材最高壯的一個,威勢比之江彬,還要略勝一籌。同僚替他脫去金色衣袍,露出下面一身黑色的短裝武服。他捏一捏兩個滿佈厚繭的斗大拳頭,大踏步走到場中。


此人名叫杜焱風,出身於赫赫有名的“九大門派“之一八卦門,其拳法武功,是在京錦衣衛“大漢將軍“②高手中的千人之選,經錢寧大人親自考核,代表全體大內近衛出戰這場御前比試。


『注②:錦衣衛設“大漢將軍“職,並非真正領兵打仗的將軍,乃是身材健碩的殿廷衛侍,以壯朝廷威儀,兼任親衛。其考核十分嚴格,須力勝三百五十斤以上。始設於太祖年間,至明朝中葉,錦衣衛“將軍營“員額擴充達數千人。』


杜焱風的身姿神情泰然自若,即將在皇帝跟前獻技亦毫不緊張,狀態看來甚佳,錢寧見了心裡暗感滿意。


另一邊廂,武當派五人裡出戰的代表,同樣是最身長體壯的一個。


這人刮成光頭,身軀有如一頭猛熊,竟然還較杜焱風稍為高大。他撩起衣袍下擺掖在腰帶側,露出兩條壯碩大腿,似比婦人腰肢細不了多少。但是。這人站姿有點古怪,胸膛收陷,背肩則如龜甲高隆起來,令人感覺身手略為遲鈍。


錢寧早就察覺,武當派裡有這麼一個跟杜焱風相捋的巨人,想不到正是由他出戰。他聽說武當派武術,向來崇尚以柔制剛,借力打力,但這人完全像是外門硬功的好手。


這名武當弟子走到場中,朝皇帝半跪,叫出自己名號:“武當派『鎮龜道』弟子楚蘭天。“


皇帝點頭示意,讓楚蘭天起立。他看見雙方的拳士,身材旗鼓相當,更感亢奮。


“你們猜哪一方勝?“皇帝武興大發,轉一轉肩膊,右手捏成拳擂在左掌心。“賭賭看。“


錢寧微笑:“杜焱風是臣的部下…臣可不好意思說。“但他心裡可是滿懷信心——數天前他才親眼見過杜焱風示範“八卦沉雷掌“,輕鬆破開半尺厚碑石的功力。


至於另一旁的武將江彬,冷冷打量著校場上兩人,卻不言語。


楚蘭天與杜焱風在場上相隔十多步而立。楚蘭天垂頭拱手行禮,杜焱風卻只略略點頭回敬。他畢竟任錦衣衛士多年,對這等山野庶民甚是輕蔑。


場邊的師星昊雙臂交在胸前,密切注視場中,似是頗為緊張。錢寧看見了,更是得意。


皇帝笑著舉起手掌。


錢寧馬上呼叫:“比試開始!“


場中兩拳士立時擺開架式。杜焱風立一個“七星步“,左手開掌前探,右手捏拳舉在耳際,是標準的八卦門“夜戰步“;楚蘭天則兩足前箭後弓,一對大手掌輕輕架在胸口高度,完全是請君入懷的姿勢。


杜焱風是名門之後,自然知道武當“太極拳“後發製人的特色,哪會輕易就從正中央進手,讓對方纏上?他打量楚蘭天的身材姿勢,判斷其速度步法必然不快。


而步法,正是八卦門武道的精髓。


以己長​​,攻彼短。兵法不二之道。


杜焱風略提足腿,那足底僅僅離地半分,腳掌如像在冰湖面上滑溜過去一樣,迅速而無先兆。他以練習過不下百萬次的八方盤步,閃電繞向楚蘭天的右側後方,向其耳朵和後腦間弱處,一個反手崩拳打出!


楚蘭天聽風辨位,身體不用轉向,右臂已向旁探出,迎擋那拳。


但杜焱風的崩拳未出盡,即如柳枝般彈收回來,原來是一記試敵的虛擊,腳下仍步履不停,繼續繞向楚蘭天的後方,同時又連發兩拳攻擊。


八卦門的徒手拳法,本來擅長用掌多於用拳。掌擊的勁力沉雄而綿長,但是收手較緩慢,杜焱風早就計算過,面對武當拳法,最忌被對方接手粘連,故此改用快出快收的拳頭,令對方無法搭上手。


果然這兩拳又逼得楚蘭天防守。但杜焱風拳頭一擊即收,楚蘭天完全粘不上他的拳臂,太極拳一招也未能發揮。


杜焱風就這樣一直以遊身長打的戰術,繞著楚蘭天的身體不斷攻擊。這是他早就擬定的戰術:無間搶擊,令對方只有應對招架的份兒,自己就先立於不敗之地。若有幸其中一招擊中,自然勝得漂亮;即使只是一直這般打下去,皇上看得差不多就會喊停,自己全場都在進攻,明顯亦是勝者。


錢寧看出了杜焱風的戰術心思,微笑安下心來。


楚蘭天神情卻沒有半點焦急,只是默默不斷轉身招架,彷彿在配合著杜焱風的表演。


師星昊盯著比鬥中的兩人,眼神還是有點緊張。


這時杜焱風已經掌握戰鬥的節奏,更加得心應手。他有心在皇上面前演一演功架,於是大喝一聲,這次從四個角度連發四拳,拳頭破風之聲清晰可聞!


“差不多了。“師星昊輕聲喃喃說。


杜焱風首三拳都很順利打完。可是第四拳打出後卻收不回來。


這一拳原本瞄準楚蘭天耳際打的,但卻被楚蘭天偏身移步,擦閃而過。


這是楚蘭天第一次不擋架而移身閃躲——這才顯示出,原來他的身步法,比杜焱風還要快速敏捷。


楚蘭天不只是躲——閃開了攻擊的同時,他頭頸一擺,就用臉頰和肩頭,上下把杜焱風那隻拳頭夾住了!


——皇帝這時“啊“的一聲叫了出來。他看見這情景,還錯覺以為杜焱風的拳頭已經擊中楚蘭天的頭臉。


杜焱風火速沉下馬步,運全身氣力欲把拳頭拔回來。


對手集中全身之力——這正是“太極“拳士最想遇上的狀況。


楚蘭天不僅不跟杜焱風用力對拉,反而腰肩一抖,把對方的手臂往回迎送過去。


杜焱風猛拉之下,不只沒有遇上抗力,反而被這順勢的勁力迎送,拉了一個空,失去平衡向後倒。


——但凡人失衡向一邊跌下,身體自然會生出反應,欲往反方向恢復平衡。杜焱風是武者,這反應更是迅速強烈,他一向後倒,身子即時就向前俯。


楚蘭天極準確的抓住了杜焱風這一反應,頭肩把那拳頭放開了,右手一探抓住杜焱風的衣襟,順著其前俯之勢發勁拉扯。


杜焱風剛剛向後倒不了,身體緊接又向前仆。他慌忙踏出一步,用力撐住,想煞止身體。


楚蘭天完全掌握著對方的重心與力量流向。他那抓住衣襟的手,這時又再藉杜焱風的力量一推擠,將他往後斜方送過去。


杜焱風足下踉蹌,不斷想穩住步履平衡,但每一次好像快要站定了,又被楚蘭天巧妙地牽引或推動,歪倒往另一個方向。


杜焱風心裡叫苦。他主觀錯覺,那校場地面就像突然變成了風高浪急的小船甲板,簸得他東歪西倒,甚至感到腦袋暈眩。


大地當然不會移動,這其實是楚蘭天的“太極拳“聽勁化勁的功夫③,不斷在破壞搗亂他的平衡重心。對於這個以“八卦拳“步法自豪的大行家,這實在是平生沒有想像過的劣境!


『注③:關於“聽勁“,詳見《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七》。』


而在正德皇帝等人眼中所見,楚蘭天僅用一隻手揪住杜炎風的衣襟,沒有什麼發勁的大動作,就把這錦衣衛高手像木偶般控制掌中,將那壯碩身體搖來晃去,彷彿變戲法一般。皇帝看得眉飛色舞,不自覺身體向前傾,甚是入迷。


至於旁邊的錢寧,臉色變得比平時更白,慣有的笑容已然消失。


師星昊看見皇上的反應,輕聲說一聲:“夠了。“


楚蘭天聽見微微點頭。他右手發勁一摔,杜焱風就如紙人雙足朝天,整個人倒轉過來,後腦往地面猛摔;同時楚蘭天沉下馬步,左肘狠狠向下壓擊杜焱風面門。


此為“太極拳訣“:“拔其根而斬之“。


場邊那群錦衣衛不禁驚呼——


杜焱風的腦袋,在離地數寸的高度突然靜止。


原來是楚蘭天的右手,及時發力把他拉住。另一邊的左肘,也僅僅停在杜焱風鼻子的兩寸前,凝止不發。


——假如這挾帶著全身重量、以後腦為接觸點的一摔,真的摔了下去,緊接再加上那記重肘壓擊,校場的沙土上不遺下大攤腦漿才怪。


——“太極拳“這套“四兩撥千斤“的絕技,由楚蘭天這麼一個擁有千斤之力的巨人使出來,更是可怕百倍!


楚蘭天舉重若輕,單臂把呆若木雞的杜焱風提了起來站好,然後放開他衣襟,後退了數步,拱拳行禮。


“承讓!“接著楚蘭天又朝皇帝跪下。他神情木然,似對這場胜利全無感覺。


師星昊和其他三個“鎮龜道“弟子,也同時向皇帝下跪。


眾錦衣衛因目睹這“太極“神技,一時都看得呆住了。這時他們才發現,皇帝已經看得忘我地從交椅站了下來,慌忙也紛紛跪拜。


正德皇帝一揮手,示意眾錦衣衛和武當弟子退下,獨是招師星昊一人進來殿堂。


所有陪侍的番僧和伶人也都退去了。太監衛士把正面門戶都拉上,又把虎皮交椅抬回殿堂的正座位置,讓皇帝坐下。皇帝吩咐太監各賜座給錢寧、江彬與師星昊。


皇帝一臉興奮紅光,顯然對這場比試甚為滿意。錢寧瞥見,心才比較寬下來。


可是皇帝劈頭第一句說:“師星昊,你好大膽,騙倒朕了。“


師星昊卻臉色從容:“草民不明白。“


“剛才朕分明看見,比試之時你神色帶點緊張;可是朕的錦衣衛士千人之選,在你這弟子跟前,根本就像個小孩兒嘛。“


“草民剛才擔心的,是敝派弟子失了分寸,傷及那位杜大人。“師星昊拱拳微笑說。


這話聽在錢寧耳中,甚為刺耳。


皇帝卻是呵呵大笑。“你那個姓楚的弟子,在武當派屬於哪個等級?“


“楚蘭天得習『太極拳』,算是最上級弟子,只是刀劍技藝稍遜。“師星昊恭謹地回答。“有他這等能耐的,在武當山上大概只有三十人。“


“三十人!“皇帝瞪大了眼睛。“朕的軍隊裡要是有三十個這等高手,恐怕更勝於千軍萬馬!江彬你以為是嗎?“


江彬一向在皇上面前能言善道,但今天見到武當派的人在場,竟是整天沉默寡言。此刻皇上點名詢問,他不得不答:“戰場上講究兵隊調動,互相呼應合作,臣以為跟這武者單打獨鬥的技藝,是兩碼子的事情。“


“江大人所言甚是。“師星昊說著,那滿佈皺紋卻精光四射的細目直視江彬。“更何況要培養三十個這樣的武者,所耗的心血與年月,比調練一支千人大軍還要多許多倍。以武道用於兵道,實在不合算。“


江彬聽見一愕。他本就是立過殊勳的勇將,受皇帝恩寵後,不論在朝在野更是驕橫,何曾受過這樣一個布衣武人的氣焰?但眼前這武當副掌門散發的氣勢,他在邊關戰場上竟也未有遇過。加上此人似乎甚得皇上賞識,江彬也就沒有發作。


“師星昊。“皇帝又說:“你身為武當派副掌門,那麼楚蘭天跟你相比又如何?“


“在草民跟前,楚蘭天走不過十招。“師星昊說得輕描淡寫。


“十招?難以想像!“皇帝大樂,上下打量師星昊。他又左右看看錢寧、江彬及一眾太監。“那麼…假如此刻你要行刺朕,這『豹房』裡無人能夠阻擋,朕必死無疑?“


錢寧和江彬聽到這話,不禁大愕,瞧著師星昊。


這時他們突然感到渾身不對勁。有一種不知何來的危險感覺。


連那些太監衛士也都感應到了。有幾個甚至不安地手搭刀柄。


那巨籠裡的豹子忽然咆吼。豹眼直瞪著師星昊,身子兩番三次朝著籠邊鐵枝猛撲,撞得額頭脫毛流血。


師星昊只是微笑坐著,沒有回答皇帝的提問。


——但那股危險的壓力,明顯從他身上散發。


——有如野獸。


不一會兒,那壓迫感消失。錢寧這才吸得一口氣,怒然從椅子站起。


“大膽!“


“你吵什麼?“正德皇帝怪叫。一名太監上前,用綢巾替皇帝拭去額上的冷汗。皇帝並不憤怒,反倒覺得好玩——這種冷汗直流的刺激,他過去可未曾嚐過。“這玩笑是朕先開的,不怪他。“


錢寧一臉尷尬坐下。皇帝召人遞來一杯暖酒,一口喝光,又朝師星昊問:“武當派武功如此神妙,朕能學嗎?“他指一指那個豹籠:“可別小看朕的身手底子。這般兇猛的豹子,朕也曾單人匹馬擒捕。“


師星昊拱拳:“陛下精氣旺盛,自非凡品,如潛心向學,何藝不成?可是修練武道,必要專心致志,方可進得大境界。帝王自有其道,如授以武學,必然分散了勵精圖治的心思,恐非天下之幸。“


皇帝頗是失望。“那麼,你們留幾個武當高徒在此,長期陪侍朕,如何?“


師星昊還是搖頭。“剛才陛下已經親眼見過,杜大人與敝派弟子的差距,但這實在不是杜大人之過。設想武人一朝入仕,官職要務繁多,哪兒還有時間心力,追求武道之極至?“


他指一指那座巨大的豹籠。


“如何兇猛的山林豹子,一旦住進了籠子裡,就只是一頭寵物而已。“


師星昊說時,眼睛有意無意瞧著錢寧和江彬。那破裂的嘴巴笑得詭異。


江彬臉容肅穆,那些創疤都漲紅發亮。武將的直性子脾氣不禁發作。


“有機會倒想看看,師副掌門到了關外,面對成千上萬的韃子騎射大軍時,又是如何兇猛。“


師星昊朝江彬拱一拱手。聽了這話,他倒是對這英偉的武官多了點敬意,但對錢寧卻是不再瞧一眼。


錢寧比江彬更憤怒——他剛接掌錦衣衛不久,本想藉這次比試在皇上面前立功;但這些武當山來的野民,竟然一再令他難看。然而礙著有皇上在,他只得坐在椅上強忍。


勇猛的江彬一年前得以接近皇上,正是由錢寧引見的,如今江彬搖身一變成了跟他爭寵的對手,錢寧已然十分擔心;現在見武當派的人,其武勇尤胜江彬百倍,皇上明顯甚是喜愛,錢寧就更感憂慮了。但聽見師星昊連番不買皇帝的賬,倒是比較寬心。


皇帝再遭拒絕,頗是失落。正德皇帝雖然平生率性好玩,但也不是量淺的君主——平日與江彬下棋,偶爾犯規時被江彬當面直斥,他亦不動怒。此刻他只是嘆息搖頭。


“你說的也有道理。那麼你和弟子在此多留一段日子,讓朕再欣賞多幾招武當絕技,這個辦得到吧?“


師星昊起立行禮:“謹遵陛下之命。“


皇帝繼而向侍從太監吩咐,著其命人擬旨,照準武當山“遇真宮“殿宇正式歸由武當派掌管,並賜賞金銀布帛。師星昊下跪謝賞,然後在太監領路下退去。


師星昊走在“豹房“那迷宮般的廊道之間。皇帝興建這座別宮,設計特花心思,殿宇勾連櫛列,裡面建造了許多密室以供淫樂之用,又設番教佛寺,建築甚是詭異,若非有人帶領,極易迷路。


這時後面傳來一聲:“慢走。“


正是權臣錢寧跟著來了,身後帶著兩名錦衣衛千戶。


錦衣衛此一特務機關,大興詔獄,兼具偵查與嚴刑審問的大權,自本朝開國以來,上自朝廷大臣,下至販夫走卒,一見錦衣衛金黃“飛魚服“,莫不膽戰心驚;但師星昊面對這位錦衣衛最高頭領,卻只是驕傲地略一行禮。


“我就當你這山野村夫,不識禮節。“錢寧也不說客套話。“但你們武當派在武林的活動,可別以為朝廷不知曉。“


師星昊不感意外。錦衣衛耳目遍布各省,尤其東、西二廠被裁撤之後,其勢力更是獨大;武當派大量人馬穿州過省地挑戰各門各派,既連當地江湖人物都驚動了,錦衣衛又哪會不知道?


“這是我等武林門派之間的事情,無關朝廷。“師星昊回答。


“這個我當然知道。否則你以為朝廷何以未加干涉?“錢寧冷笑。“但別以為這是默許的意思。只是容忍。你們最好就別越過武林的界線。要是搞的太過火,風向一轉,天下再無你武當派容身之所。“


他說完便走。臨行前又搖頭嘆息加了一句:“唉…什麼『天下無敵』?這些武人,真搞不懂你們腦袋裡在想什麼…“


師星昊只是沉默站著,目送這位權臣離去。


——你,當然不懂。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七


“太極拳“乃是武當派最高絕學,由張三豐祖師親創。相傳張真人某日於武當山上觀看猛蛇與白鶴相鬥,從蛇身和鶴翅那柔中帶剛的動態中,領悟“極柔軟,然後極堅剛“之理,再糅合道家陰陽生剋的自然理論,創下最基本的“太極十三勢“:代表八卦的“四正四隅八法“,包括掤、捋、擠、按(四正)、採、挒、肘、靠(四隅);及代表五行的“五步“;進、退、顧、盼、定。這十三勢後來經武當派歷代傳人,透過技擊格鬥的驗證加以完善,遂成後來的“太極拳法“,又將拳法理論應用於兵器之上,陸續衍生“太極劍“、“太極刀“等武功。


一般格鬥武術,大多講究制敵機先,以剛捷的速度與力量,攻其不備。“太極拳“另闢蹊徑,主張“捨己從人“:講求完美的防禦,在接觸粘搭對方拳腳或兵器的瞬間,運用至柔的功法,順勢引導和借用對方打來的力量,卸向落空之處,使其肢體過度伸展,暴露出最大的空隙;甚或將力量反饋對手,破壞其全身平衡,此即拳訣中的“引進落空“與“四兩撥千斤“之法。


當敵人處於無法自控的極不利體勢時,“太極“拳士即從柔轉剛,速勁爆發,攻其最脆弱不可救之處,或以摔落擒拿手法,斷筋截骨。故武林形容“太極拳“為“棉裡藏針“,表面動作輕柔,實戰施用時可以極狠辣陰損。


要做到“引進落空“,武者必要對敵人打來的勁力,具有極其敏銳的感應。這種感應稱為“聽勁“——這個“聽“字當然不是指用耳朵,而是比喻不必用眼睛去看,單憑身體接觸的感覺,就能準確探知對方來招的力量輕重和運動方向。拳訣有說“一羽不能加,蠅蟲不能落“,正是形容這種感應的準繩,要求是何等微細。修練“太極拳“初期必先緩慢演練,正是要令全身筋骨都掌握這種分毫微細的動作。


“聽勁“再上一層就是“懂勁“,即在感應到對方的力量同時,能夠作出相應招式,引導、借用、化解其勁力,達到控制對手身體的效果,製造發勁攻擊的機會。


“太極拳“基本有“推手“練習,兩人搭手粘連,互相感應和化解對方的力量,就是長期鍛煉“聽勁“和“懂勁“的功力,直至將觸感反應練到有如本能,方有可能在電光石火的實戰裡施展自如。


三豐祖師創的“太極“,本來是養生煉氣與打鬥技擊並重的道家武學。但到公孫清改革武當派後,將“太極“的養生功法全部摒除,加重鑽研和鍛煉招法殺著,“太極拳“在短短二十多年間,已經演變成更倍為辛辣可怕的格鬥術。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6-28 11:05
武道狂之詩第二章心法


以樹枝草草削成的木劍,挾著破風聲高速刺出。

荊裂卻像有預知能力一樣,輕鬆地一側首,就閃過了燕橫這招滿有信心的“星追月“。荊裂手上木刀順著這側閃之勢斜斜撩出,無聲無息就停在燕橫的右肩前。

燕橫僵直,沮喪地緩緩收劍。

“再來。“荊裂收刀後說。他只垂下木刀,沒有擺任何防範的架式。

燕橫咬咬牙。他凝神對著荊裂,突然身子晃了一晃,作個假動作,然後腳步瞬發,斜向三角踏出,木劍從下往上反撩,低空削往荊裂的右小腿。這式斜步偏身反削,是青城劍招“破澤“,長距離以奇異角度取勝,甚難提防。

怎知荊裂還是察覺了,右腿適時往上提膝屈縮,燕橫的木劍只在他的草鞋底下掠過。同時荊裂藉著單足站立的姿勢,身體向前傾跌,順勢單手一刀斜砍出去。燕橫的“破澤“去勢甚盡,無法再回身閃躲,荊裂的木刀又停在他腦門頂上兩寸處。

燕橫氣極把木劍拋去。

“這東西不順手!“他羞怒地說。“要是用真劍,我必定更快!“

“那麼你把『龍棘』拔出來,再攻我。“荊裂淡淡說。“我保證,照樣躲得過。“

燕橫瞧著荊裂,好像想再說些什麼。最後嘆了一口氣,俯身把木劍拾起來。

“你說的對。“燕橫沒精打埰地承認——一個好的練武者,首要是對自己坦白。他用木劍支撐,就在這片大空地上坐下來,左手不禁撫摸右肋。

才只過了幾天,那被武當拳士錫昭屏打傷的肋骨,當然不可能完全痊癒。但武者的身體機能格外活躍,加上荊裂隨身所帶的傷藥,腫脹已消退大半,痛楚也減緩了許多。燕橫平日與青城同門用木劍作“亂對劍“互搏,打撲受傷是家常便飯,加上各種嚴格的鍛煉,一年裡大半的日子都負著大大小小的勞損創傷,當然不可能因此就休息不練習,負傷修練是習以為常的事情。因此燕橫一感到好起來,就開始跟荊裂練習了。

因為練武花耗了時間和精力,這幾天的腳程都慢了下來。不過大概明天就會到達省府成都。

荊裂提著木刀,俯視坐在地上的燕橫。他赤著碩厚的上身,呈現背上那神猴刺青,皮膚在冬日空氣下冒著絲絲白煙。

“你知道為什麼沒有一招打得中我嗎?“

燕橫嘆息著回答:“我當然知道啦。因為你比我強太多了。“

荊烈搖搖頭。“我們之間真正的差距,並不如你想的那麼大。“他揮揮木刀,在頭頂上旋了幾圈。“以肢體筋骨來說,對,我比你快,也比你壯。但純粹說動手的速度,我沒有快出你那麼多。“

荊裂用木刀輕輕拍向自己心胸。“你欠了的,是心法。“

燕橫好奇地站了起來。

“心法?“

“我能夠輕鬆地躲過你的劍,是因為你的攻擊太單純了。“

燕橫抗議:“可是剛才我明明用了虛晃的身法來掩飾…“

“那畢竟還是招式。我說的是心。“

荊裂舉刀到腦後,擺出欲橫砍的姿勢。

“你的心思,太早就專注在你想擊中的目標上。雖然你的眼睛沒有去看目標,但只要是好手,還是能夠感應察覺得出,你想打哪個方位。現在你猜猜我,要砍你哪兒?“

燕橫凝視荊裂這個舉刀的姿勢。木刀很自然是正手,從燕橫的左側襲來。是要砍頭頸嗎?可是燕橫又覺得,荊裂的真正目標好像是腰;下一刻,他又察覺荊裂腿膝似乎有要蹲下之勢。是要突然低身砍向膝頭嗎?…

荊裂的木刀只用半速輕輕斬出。到了半途,燕橫才確定是砍向肩頭。他急舉木劍撩架。

雖然只是輕緩的一刀,燕橫卻感受到稍許招架不及的壓力。只要這一刀再快一些…

“你看見了嗎?感覺得到嗎?“荊裂收刀,又把木刀輕輕點向燕橫左側的頭部、腰部、膝部。“我的架式,令你無法確定,我到底是要砍你的頭還是腰?腰還是腿?不到最後出擊發勁的時刻,我的意念都盡量不貫注下去,令你越遲察覺我要砍哪兒就越好。頭、腰、肩、腿…讓你要猜的部位,也是越多越好。“

燕橫聽得入神,默默揣摸著荊裂的教導。

他畢竟也是潛心學劍已經六、七年的行家,自然一點就明白:

己方保持變化越多,對手就越要花時間去猜測,反應的餘裕就越少。就像剛才荊裂那記慢刀,自己卻因為心思被分散,擋架時竟有點匆促的感覺。

——對手的反應變遲,相對而言,就等於自己的攻擊變快了。

燕橫一向以為,所謂“快“,就只是個人肢體動作的速度。但是經荊裂這一提點,他開始瞭解:在戰鬥裡,兩方互為作用,快慢勝敗往往是相對的,更有心思意念這個因素存在。

燕橫瞥見了武道上一片從前未知的領域。

“高手臨陣對敵,他的心就像海浪裡的浮舟一樣,令對手難以捉摸猜度。“

荊裂把木刀垂下。他遠眺這空地對面的一片樹林。林木枯葉落盡,只有光禿禿的枝杈,在陽光下一片寧靜死寂。

“可是要在生死間發的對決裡,保持那種心,必得經過『意』的修練。“

“我要怎麼做才練得成呢?“燕橫上前問他。

荊裂取下白頭巾,散開一頭辮子長發。

“沒有秘訣。就是不斷嘗試去做,直至變成了習慣。“他說。“這原本就不是什麼獨門奧秘,青城派必然也有一套。你進了『歸元堂』後,本來應該就是開始學這個層次的功夫…“

燕橫心頭一陣哀傷。

荊裂微笑拍拍他的肩頭:“不打緊,從今天開始,我會逐步幫助你修練這個心法,接著還有其他的法門。只要練通了其中最基本的幾種,你的武功必有大進。“

“荊大哥…“燕橫搔搔頭髮。“你會雙刀或者雙劍嗎?可以也教給我嗎?“

荊裂黝黑的臉沉了下來。他當然知道燕橫在想什麼。

“你是想盡快學會使那對『雌雄龍虎劍』嗎?“荊裂搖搖頭。“暫時別想那個了。“

“可是…“

“你可別弄混了。“荊裂的神情嚴厲起來。“現在你首要做的,是在最短日子內盡量提升自己的戰力,發揮你已經學過並且最擅長的技藝,至少面對武當派一個中級弟子時能夠自保。我早說過:先得活下去,其他的什麼也不用說。“

他把木刀指向南方:“我們明天就進成都了。武當的人八成也會在那兒出現。我不是每次也能夠及時出現救你的。“

燕橫感到慚愧,垂首不語。

荊裂走到放著行囊兵器的樹底下,取衣服穿上。

“他們…會在成都嗎?“

“我就是怕他們已經上了峨嵋山挑戰。我可不想錯過看戲。“荊裂嘆息。“我們出發已經比他們遲了。還多虧你,把我的銀兩都拿光了,要弄匹馬來騎也沒錢啦。“

他從行囊裡拿出一個紙包,拈起一個乾硬的米餅,大大咬了一口。“如果有錢,更加不用吃這麼糟糕的東西。“

“對不起。“燕橫走過來,也把“龍虎劍“和包袱背上。“我沒想過…“

——回想起來,燕橫這些年住在青城山,是飯來張口,衣食不缺,竟沒有考慮過走江湖時,銀兩有多重要。

“荊大哥…我們的銅錢也花得差不多了…眼下還要進城子裡,吃的花的更貴啦…怎麼辦?“

荊裂想了想,然後朝他狡黠地一笑。

“只要在城裡,就有辦法。“

他背上斬殺過錫昭屏的那柄長倭刀①,提起行囊和船槳,遠遠望向成都的方向。“剛才說起武當…我忘了一件事情,得明說在先。“

『注①:荊裂所用的倭刀,實是中國沿海工匠所仿鑄。明朝因長期與倭寇交戰,明軍見識日本刀及刀法之威力,日本刀的製式遂大量流入中國,包括進口及仿造。』

“是什麼?“

“假如哪一天,我遇上了凶險,你不要來救我。“荊裂很認真地說。“要是我應付不了,你來參一腳也只會送命。“

“怎麼可以…“

“我們不是要報仇的嗎?“荊裂雙眼直視燕橫:“命都丟了,還報個屁?忘了我剛剛才說過一次的話嗎?首先得活下去。不管失去了哪一個。我也是一樣,要是你遇險了,而我又毫無把握,我是絕對不會拼命救你的。你懂嗎?“

他伸出手掌。

“你要是不答應,我們就在這兒分手。“

燕橫咬著嘴唇,皺眉深思了好一會兒。

最後也伸出手,跟荊裂擊掌一記。

轟然雷鳴。

掩蓋了兩柄木刀交鋒的爆音。

一記相交,兩刀又再迅速分開,各自擺出架式,在晦暗不明的天空底下,相隔四步,互相遙指。

眼前這場激烈的比試,讓虎玲蘭完全入迷了。她渾忘一身衣衫被雨水淋濕,只是注視著兩柄沉厚木刀的動向。

她目睹了:自己的弟弟又五郎,五次都只能招架。

她的弟弟。那個號稱“鹿兒島第一男兒“,繼承了祖先高壯身材的島津又五郎。只有舉刀招架的份兒。

在那個異國來的男人面前。

虎玲蘭的指甲掐入了掌心。

她看見:弟弟欲把那柄相當於野太刀②長度的木刀高舉過頂,擺出最擅長的大上段架式。但對方似已知曉,先一步舉刀向上,以更高昂的刀勢壓制著又五郎的架式。

『注②:野太刀,或稱“大太刀“,一般刃長達五尺(150公分)以上,已及當時日本人的平均身高,其實非常難於運用。鎌倉時代(十二至十四世紀)的武人流行佩帶野太刀,以誇示力量與剛氣。後漸被戰場淘汰,演變成為神社供奉之器物。』

——又來了。

果不然,對方的木刀在下一瞬間,再次垂直劈下。

又五郎只能再次舉刀橫向,成“一文字受“,迎接那猛烈的劈擊。

交擊之下,附在木刀上的水珠,如箭四射飛濺。

對方的劈擊實在太沉重。又五郎沒能從擋架轉換成反擊,第二刀劈擊又至。第三刀。

虎玲蘭焦急地回頭,瞧向坐在帳幕裡的父親。

父親站在帳幕陰影之下。明亮的眼睛凝視兩個劍士,完全無意中止比試。

虎玲蘭心裡默禱。

然而要發生的始終發生。

就在第七刀。又五郎手中刀,終於抵受不住同一部位被連續重擊而折裂。

木刀繼續降下。

虎玲蘭不忍,閉目。

因此沒有看見:木刀並沒有劈在弟弟又五郎的頭頂,而是偏斜落在左肩。

饒是如此,骨頭碎裂之痛,還是令又五郎的身體崩倒了。

虎玲蘭睜開眼睛後,錯以為弟弟已然頭顱中刀氣絕。

眼淚流下,與臉上早被雨水融化的胭脂混和。

模糊的眼睛,瞧著那個仍然站立的身影。

電閃的瞬間。她很清楚看見那個赤著上半身的壯碩背影。電光閃照下,那身體肌肉紋理的陰影,有如老虎的斑紋。

濕滑的右肩上,那個太陽圖案的刺青,隨著呼吸喘息而起伏。

那一刻的畫面,永遠刻印在她的記憶之中。

——太美了…

虎玲蘭驚醒。

沒有雨水。沒有電閃雷鳴。午後的冬陽曬在甲板上。溯江而上的渡船行得甚緩慢,很少顛簸搖晃。

她擦擦眼睛,放開一直在睡夢中抱著的野太刀,用刀鞘作支撐坐起了身子。

江風徐徐送來,吹亂了她的髮髻。她索性把金釵拔下,散落一頭如雲烏髮。甲板上其他乘客,看見這異國女子如此豪放的舉止,皆瞧得呆住了。

虎玲蘭掛起野太刀,走到船欄前,遠眺岷江岸旁的山林風景。極目往上游望去,成都還未在望。

她垂頭,看著帆船破浪的水色。浪花讓她回想幾個月前,那漫長的渡海旅程。

——一切,只為了再見他。

江水的倒影中,她彷彿再次看見那個背影。

虎玲蘭心中一陣激動,反握著金釵猛地插在欄杆的木頭上。

金釵彈動。釵上的彩色串珠亂顫。

虎玲蘭的眼睛裡,有一種複雜而激烈的感情。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八

前文說過武道境界有“氣“、“意“、“神“三大階段,而同時武者鍛煉的方向和範圍亦有三種,是為“形“、“功“、“法“。

“形“就是“外形“,也即是一切動作招式。武者欲打出高水準的招式,別無捷徑,就只有長年不斷重複練習和修正動作,直至能夠做到不用思考,隨時準確完美的出招,所謂“拳打千遍,身法自然“。

“功“就是“功力“,包括了身體的基礎力量(爆發力和耐力)、速度、協調性、平衡能力等;還有腦袋神經的功力,包括神經反應的速度、空間感、時機感等。另外亦有一些輔助的功法,例如眼目的視力鍛煉(尤其是動態視力和距離判斷),聽風辨位的能力,皮膚觸覺等。

“法“為“心法“,包含上述兩者以外,一切心理、思想與精神層面的鍛煉。

心法分為兩類,第一類即是戰術策略,比如虛招佯攻,走位遊鬥,故意露出空隙誘敵,又或直接連環進擊正面硬碰;在應付不同身材、兵器、習性的敵人時,選擇以長擊短,或是以短入長;還有捉摸對手心理,虛實互變,從而迷惑甚至控制對方,種種策略,不一而足。正如精通兵法的將領能夠以少勝多,武者即使招式和體力速度不如對手,如果擅用戰術心法,以己之強,攻彼之弱,往往也能掌握克敵制勝的機會。

第二類心法,是鍛煉臨敵時的心理精神狀態。正如現代運動競技,甚為重視和講究“運動心理學“,乃因運動員心態,能夠大幅影響出場的水準表現。武者冒著傷殘甚至死亡的危險與人決鬥,心理壓力更百倍於運動員,如何頂著這種壓力,保持冷靜自如,是武道上必要的修練。是故武林有諺:“一膽二力三功夫“,正是此理。

日本武士道經典讀本《葉隱》,開宗明義就說:“武士道者,死之謂也。“武道一如兵法,乃是死生之道,視死如歸,死中求生,非尋常人所能,卻是武者必要越過的關口。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6-28 11:05

武道狂之詩第三章成都


燕橫走在那看似走不盡的縱橫街道上,自覺有如置身一座複雜繽紛的五色迷宮裡,有一種頭暈目眩的感覺。


滿街滿巷都是集市與作坊,有賣金銀絲錦的、紗帽衣履的、折扇字畫的、絲竹樂器的、鐵具刀斧的、金魚雀鳥的…還有數之不清的酒館茶店,每一家看在燕橫眼裡都是那麼新奇。腦袋一下子塞進這麼多聲光顏色,他有點受不了。


燕橫自小在窮村子里長大,少年又被送上青城山學劍,六年多來唯一一次下山就是“五里亭“試劍那一趟。像省府成都這一等的大城,燕橫何曾踏足過?


——剛才進城之前,他就站在城門,仰頭呆看著那三丈餘高的城牆許久。


燕橫垂下頭,看看自己的草鞋踏著的石板砌成的街道。世上竟有這麼漂亮的道路,他可是想也沒有想過。


“走吧!發什麼呆?“


荊裂在他前頭數步處,回首向他催促。


進了這城街,當然不能像在野外般大剌剌地帶刀而行。荊裂乾脆就把平日擋雨用的大斗篷披上,從頭直蓋到腿膝,腰上掛著的刀子都遮掩了。背後那柄長倭刀則用布包裹著。船槳倒是不礙眼,就充作挑行囊用的擔子,擱在肩頭上。


燕橫背上和腰後的“雌雄龍虎劍“,比荊裂的兵刃還要顯眼,當然也得用布包裹。他頭上戴著竹笠,生怕在街上碰巧遇上武當派的人,會給認出來。


“緊跟著來啊。這街上人多,失散了我可找不到你。“荊裂說著就回身大步走。


燕橫急忙跟上去,眼睛忍耐著不再注視街旁的店鋪。


他瞧瞧前面荊裂的背影。荊裂的步履開闊自然,腳下生風,那姿態就如走在自家的廳堂裡。


——荊大哥畢竟是在外頭見過世面的男人,果然是不一樣…


燕橫一臉羨慕。


“荊大哥…你之前來過成都嗎?我看你好像很熟…“


荊裂聳聳肩:“沒有。反正都是大城鎮,每一個都差不多。“


“是嗎?…“


正走著,兩人看見前面路上一面臨街的牆壁跟前,圍攏著二三十人,不知在觀看牆上的什麼。


荊裂好奇地上前擠進去看,燕橫也緊隨著。那人群被荊裂壯碩的肩頭一下子就排開了。


抬頭看看牆壁上,貼著一張寫滿大字的紙,似是公告之類的文帖。看那紙和墨的顏色都不新,大概已經貼了三四天。


燕橫仔細看看上面寫什麼。青城派當然不會讓弟子變成文盲,一向有僱用老師上山教弟子讀書寫字。但畢竟平日大部分的時間心力都花在練劍上,燕橫懂的字不算很多。


這公告上有三個字,燕橫卻必然認得。


“青城派“。


“是他們。“荊裂盯著這沒有下款的告示,笑得像頭野獸。“武當派。他們果然在這兒。“


燕橫緊緊捏著拳頭,憤怒的眼睛瞪著這幅他沒有完全看懂的公告。他當然知道上面寫什麼。也知道是誰會這麼趕忙把這消息公告世人。


——既然要號稱“天下無敵“,他們當然渴望向天下宣示。


一想到仇敵就跟自己身處在同一座城市裡,燕橫一陣熱血沸騰。


——會碰上他們嗎?


一想到此,背項又一陣冷汗。他深知以現時自己的武功,難敵武當派這些精銳弟子,心頭感受甚是複雜。


“走。“荊裂拉著燕橫擠出人堆。


“荊大哥…“燕橫不自覺把竹笠拉低遮掩面容。“我們現在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我早說過嘛:活著是第一件要緊的事情。“


荊裂往街道兩頭瞧瞧那些密布的招牌。


“進城來,當然是先找個落腳的地方。餐風露宿了這幾天,骨頭都發麻了。“


兩人又走了一段,荊裂在一家客棧的招牌底下停下步來。他抬頭打量這家兩層高“祥雲客棧“的門面,看來覺得不錯,也就跨進了門檻。


“荊大哥…我們…“燕橫急忙呼叫。


荊裂沒理會他,徑自進入樓下的飯館,到了櫃檯跟前,台後那中年的掌櫃馬上堆起笑臉迎接他。


“要個上房。“荊裂沒等掌櫃開口就先說。“我跟這個兄弟。“


“歡迎!歡迎!“掌櫃的笑容不變,一雙細眼卻敏銳地打量著櫃檯前這兩個客人。眼見二人行李不多,衣飾打扮又像賣藝行腳多於商販,他語氣猶疑地說:“有的有的…我家客棧好相宜,這上房的房錢,一天才八十錢…客官要是方便的話,可以寄存一點…“


荊裂整一整身上的斗篷,有意無意間掀起了下擺,露出腰帶上那雁翎單刀的柄頭。


掌櫃眼睛瞪大。


“你剛才說什麼來著?“荊裂傾側耳朵。“我聽不大清楚。“


“大爺!“掌櫃的笑容比之前更誇張。“我剛才是問大爺…您貴姓…“


荊裂故意不答他,卻作出不耐煩的模樣,手指搔著耳朵。


掌櫃急忙改口:“房間早就備好,請!“他呼喚店小二來,帶荊裂和燕橫前往後面院子旁的房間。


燕橫在走廊上湊近荊裂,悄聲問:“荊大哥,我們沒錢住這兒啊…你不是要…“


“進城之前我不是說好了嗎?“荊裂皺眉。“在城裡,一切話由我來說。你半句也別開口。我說過,有辦法。“


燕橫納悶,卻也不再說什麼。


進了房間,荊裂掏出身上那二十幾個銅錢,全都塞到領路的店小二手裡。店小二得這麼多打賞,笑得只見牙齒不見眼睛。


燕橫看著他們僅餘的財產,消失在店小二的口袋裡,焦急地瞧著荊裂。


荊裂拉著正要離開的店小二,問了一句:


“你們這城裡,最大最威風的賭坊是哪一家?“


葉辰淵把筆放下,略看了信箋一遍,便將之折好放進紙封,再拿起桌子旁的紅燭,以滴蠟封口。最後他從衣襟裡掏出一個小小的太極兩儀銅印,壓在那蠟封之上。


侯英志一直半跪在葉辰淵的椅子旁,瞧向地上不發一言。他早就棄去那身又髒又破的青城派道袍,換上一套乾淨衣裳。


“英志。“葉辰淵用兩指夾著信遞過去。侯英志雙手恭敬接過。


“我們這趟遠征,你沒資格隨行。如今給你這封信,還有一些路費,你今天就回武當山。這信你交給姚掌門或是師星昊就可以。裡面我已經敘明,收了你這個弟子。上了山之後,你學得了多少,那就看你自己。“


侯英志謹慎地把信收入衣衫裡。“副掌門厚恩,弟子沒齒難忘。“


葉辰淵又招招手。房間裡一個弟子上前。葉辰淵把那弟子腰間的武當長劍解了下來,交到侯英志手上。


“這個給你路上傍身。以你的武功,原來沒有佩劍的資格,我這是格外恩准,上了山後記得交還給師長。“


侯英誌第一次把武當劍握到手。那觸感帶來一股奇異的興奮。


——這劍,就是通往“最強“之道的鑰匙。


葉辰淵的大手掌,又一把握著侯英志的手。


“你雖然連一招武當技藝也還沒學過,已經算是武當弟子。“葉辰淵那雙帶著兩行刺青的冷傲眼睛,直視侯英志。“在路上不管遇上什麼,別丟了門派的名聲。武當的榮譽,必要時要以血來捍衛。“


葉辰淵站起來,撫一撫侯英志的頭髮,又說:“現在就走。“


侯英志下跪,朝葉辰淵重重叩了個點地的響頭,也就無言步出房間。


葉辰淵沒目送他,自顧負手背後,走到房間的窗戶前。


這個三樓的房間,能夠俯瞰成都東部整片的街道房屋。下方通衢大道上車馬熙攘,正是午間最繁忙的時候。


武當這支四川遠征軍,五天前就到達了成都,但並未馬上出發前赴峨嵋山,而是包下了這“鳳來大客棧“的三樓整層,幾天以來都待在房間裡頭沒有行動。


他們在等待。


“峨嵋還沒有回复?“葉辰淵問身後的弟子。


“還沒有。“那“兵鴉道“的黑衣弟子回答。


“我的信確實已經送上去嗎?“


“兩天前是弟子親自陪同那信差上山。而且親眼看見他進了山門。“


葉辰淵點點頭。


四天前,他們僱人在城里三、四處,貼上青城派被消滅的告示,此事早已傳遍成都。峨嵋山上的人此刻亦必已知曉。再加上葉辰淵的挑戰狀,峨嵋派現在很清楚,他們眼前有什麼選擇。


歸順,或是滅亡。


就多給他們一些時間考慮吧。


——還是,峨嵋山上會有另一個何自聖?


一想及此,葉辰淵就手心冒汗發癢,很想把“坎離水火劍“握上手…


“副掌門。“門外一聲輕喚。


看門的弟子一听就知道是師兄江雲瀾。但他還是等待葉辰淵首肯才開門,可見武當派紀律之森嚴。


滿臉舊傷疤的江雲瀾剛出門回來。他沒有佩帶那長劍和鐵爪,身上穿的也是尋常人家的衣履。


“他來了。“


江雲瀾說著,就帶引一個中年男人進內。


那男人身材高瘦,長相有點古怪,一雙烏黑大眼又明又亮,生著一對圓圓的兜風耳,給人非常敏銳的感覺。他進入房間的腳步輕盈無聲。


男子朝葉辰淵半跪下來。


“『首蛇道』弟子鄒泰,拜見葉副掌門。“


葉辰淵示意他起來:“要你快馬趕來,辛苦了。若非此事重大,我也不動用你們。這成都一帶,你熟嗎?“


鄒泰點點頭:“住過一年半。“


“你這趟同來的『首蛇道』弟子有多少人?“


“還有兩個同門。“


葉辰淵瞧瞧江雲瀾,又瞧向安放在房間裡,盛著錫昭屏骨灰的那個壇子。


“這一次必定得把那傢伙揪出來。“江雲瀾冷冷說。“用他的頭,祭錫師弟跟其他四個同門。“


鄒泰的大眼睛閃動。


“請放心,另兩個同門弟子已經開始在找了。“鄒泰微笑。“弟子以『首蛇道』的榮譽保證:除非那人沒有跟著來成都,否則在副掌門登峨嵋之前,必定找到他。“


整個成都的本地男人都知道:城裡最大最威風的賭坊,自然就是位於刀子巷的“滿通號“。


官府禁賭,賭坊這等生意當然不能就開在大街上。巷子雖小,賭坊氣派卻不小。高大的兩層樓房,門前蹲著一雙幾及人頭高的石雕貔貅獸。還沒進門,已經聽聞內里人聲鼎沸。


燕橫聽都沒聽過“賭坊“這兩字,更不知是怎樣的地方。他跟隨荊裂一踏進“滿通號“,但覺一陣混雜著汗臭的熱氣撲臉而來。其中有他很熟悉的那種人體因為緊張而散發的氣味,一時喚起了平日跟同門比劍練習的記憶。


“滿通號“光是地下一層就氣派不凡,大大小小的賭桌共二十來張,擠滿了兩三百人。樓上還有隻招待豪賭客的廂房,每手押注都在百兩銀子以上。


荊裂進了“滿通號“,倒有如進了家門。聽見那些紅光滿臉的賭徒豪邁的叱喝聲,他感到自己身體的血液也都活躍起來了。他還是披著斗篷,只把頭上斗笠拉了下來。


荊裂看見燕橫渾身不自在的樣子,微笑問:“你覺得這地方很可怕?“


燕橫左右看看。一雙雙貪狠的眼睛。桌子上的金錢迅速移換。如浪潮般驟然爆發的哄叫。


他點點頭。


“其實我們練武的人,跟他們沒有很大分別。他們賭的是銀兩…“荊裂說著,拳頭輕輕擂在心胸。“我們賭的,是這身體和性命。“


荊裂和燕橫這兩個“客人“衣裝奇特,燕橫身上更掛著長形物事,早就吸引了賭坊看門的注意,幾個負責看守的打手,已經悄悄包攏過來,防範他們有何異動。


兩人擁有武者的敏銳感覺,哪會不察知被包圍?荊裂卻不以為意。


兩人擠到一張骰寶桌子跟前。四周的客人沉迷賭局,自然沒有留意他們。那主理桌子的荷官,一邊呼喝著催叫客人下注,一邊在註視這兩個怪人。


荊裂伸手進斗篷底下,解了腰間的繩子,把雁翎腰刀連著刀鞘拿出來,重重擱在賭桌上。


“這一局,我押圍一。“荊裂把腰刀緩緩推向桌子上,那畫著三個一點骰子的圖案上面。“殺!“


桌子四周登時靜了下來。燕橫聽見自己喉結吞嚥的聲音。


那四名打手排開賭客,走到荊裂身旁。其中一人伸手,一把壓住賭桌上的腰刀。


“兄弟。“另一個打手說。“聽你口音是外地來的,大概不知道這『滿通號』是誰開的。你們收起這東西,就這樣出去,不要回來。我們就當作從來沒有發生這事兒。“


荊裂咧起嘴巴,笑得好像真的押中了一樣——不管對方是何等人物,只要是衝突對峙,他總是感到莫名興奮。


“找一個能作主的人來說話吧。“他作狀打個呵欠。“我今天有點累,不想說太多廢話。“


那些打手仔細瞧瞧荊裂的樣子。那頭巾之下露出一串串古怪的辮子,發式不文不武,似是外族人。


歷來進“滿通號“鬧事的人,荊裂絕不是身材最高大的一個。賭桌上那柄腰刀的式樣也平凡得很,不是什麼寶刀。但賭坊的打手,畢竟在江湖打滾,天天在賭坊裡見到的男人成百上千。他們直接感受到這個怪人身上散發的危險氣息。


整個賭廳此刻都已靜下來。全部人都在註視這張骰寶桌子跟前的事情。


一個滿臉髭鬚的胖壯漢子,這時帶著三名手下,從二樓的階梯步下來。一聽見樓下大廳靜了,他不必通傳就知道出了事。


胖漢的膚色黝黑,髮髻帶點微鬈,一看就知有異族的血統。這在四川並不少見。


三個手下為他開路。胖漢站到荊裂跟前,仔細打量著他。對年輕的燕橫則只略瞧了幾眼,未多理會。


“我是這兒的總管,沙南通。“胖漢撫撫下巴的大堆鬍子。“兄弟,這兒是做生意的地方。你看見我們的客人們都停了手嗎?你知道只是少開了這一兩局,我們『滿通號』損失了多少嗎?“


荊裂好像完全聽不見沙南通的話,仍然微笑問:“我押這口刀子,要是中了,你們賠多少銀子?“


“就算你是外地人,來到四川,大概也聽過岷江幫吧?“沙南通說到“岷江幫“名號時,三個字的發音格外響亮。“你要是聽說過,又知道這『滿通號』就是岷江幫開的話,你應該知道自己來錯了地方。“


“好,原來你這兒只許賭銀兩,不許賭東西。“荊裂指一指桌上腰刀。“賭坊總可以藉錢吧?我跟這位小兄弟欠了點路費,要跟你們藉。這刀子就是抵押品。“


“岷江幫確是有借貸的生意。可是兄弟你這種借法,我們不受理。“沙南通向大門一招手。“請便。“


“刀子抵押不行?那好,我押另一樣東西。“荊裂略湊近沙南通,壓低聲音說:“我就押三個字:青城派。“


他向燕橫一揚手:“我這位燕兄弟,乃是青城派『道傳弟子』。由他開口問貴幫借點路費,行吧?“


燕橫愕然。荊裂說話聲音不高,可這賭桌前十幾人全聽見了,都把目光投向燕橫。突然成了眾人焦點,燕橫一臉是汗。


臉上流汗比燕橫更多的是沙南通。他那張黑臉一下子缺了血色,訝異地瞧著這個不起眼的少年。


青城派。“巴蜀無雙“。


沙南通再看看荊裂。青城派的劍俠怎會跟這種奇怪的野漢廝混在一塊兒?他半信半疑。但一想到萬一弄錯了,侮辱青城劍士的後果可是十個沙南通也擔待不起,所以半句疑心的話也不敢說出口。


“原來是…燕少俠。“沙南通拱手作揖,手下們也都跟隨。未弄清事實之前,沙南通不敢把“青城派“三字掛在口邊,只是含糊地說:“有失遠迎!路費的事情,自然包在沙某身上…這位…“他瞧著荊裂。


“我姓荊。“


“這位荊大爺…剛才得罪了!這兒人雜不好說話,不如恭請兩位到敝幫總號,讓敝幫擺桌宴席,為燕少俠與荊大爺兩位接風,不知意下如何?“


本來按住桌上腰刀的那個打手,已經把刀子捧在雙手,恭敬地遞給荊裂。


荊裂接過刀子佩回腰間。“也好,肚子正餓著。“


“來人!馬上備轎!“沙南通呼喊。


同時賭坊的打手荷官們向客人呼叫:“沒事了!是客人而已!繼續賭!“


瞧著手下簇擁著荊、燕二人出門,沙南通趁這當兒向手下吩咐:“對了…張三平不是剛從灌縣那邊辦事回來了成都嗎?快叫他來見我,我有事要問…還有,那轎子,要盡量慢走。最好在他們到總號之前,讓我先弄清楚這事情。“


在“滿通號“門外,兩頂轎子已在等待。


燕橫一生也沒乘過車馬轎子,看見荊裂取下腰刀跨進轎裡,這才懂得依樣畫葫蘆,把背上用布包藏著的“龍棘“取下來,也登上了轎子。


岷江幫幾個幫眾在大街上為兩頂轎子開路。行列依照沙南通的吩咐走得很慢,荊裂當然猜到他們在打什麼主意,也不說破,閒適地坐在轎裡,觀看窗外成都鬧市的街景。


沙南通步行跟隨在最後,眼睛不住焦急地左顧右盼,看看那個部下張三平來了沒有。


沙南通走著時,心里許多念頭不斷在轉:


——青城派被武當消滅一事,雖然全個成都也知道,但到底未確定是不是真事;假如青城派還在,待慢了他們的入室弟子,可是不得了的過錯…


——但這個姓燕的小子這麼年輕,真的是青城派“道傳弟子“嗎?…會不會是藉著青城覆滅這個消息混飯吃的騙子?…就算是真的青城​​劍士,這麼無緣無故來成都鬧事,也著實奇怪…


沙南通心裡只盼張三平快點出現,他應該聽過灌縣和青城山那頭最近的江湖消息,也許能夠搞清楚,為什麼會有個青城劍俠跑到成都來,還要直接挑上岷江幫…


“停下!“


走了一段路,荊裂忽然呼喝。


轎夫馬上停住了腳步。開路的幫眾也都不解地回頭。


荊裂把轎子窗戶的竹簾撥高一點兒,往左面那長街遠處眺望。


目光注視熙來攘往的人群裡兩條身影。


——沒看錯。


荊裂提著雁翎刀踏出轎子,站在大街中心,刀鞘擱在肩頭,遠遠瞧著那兩人。


那兩人也馬上察覺了,同時止步,隔著人叢遙視荊裂。


兩人一男一女,都是一身風塵僕僕的遠行裝束。


男人是個三十來歲漢子,那高大碩壯的身材很是顯眼,兩肩卻斜斜沉下來,一雙​​猿臂垂下交疊在下腹前。他瞎了一隻左眼,把頭上的淡花布巾拉低一邊遮蓋那孔洞,神貌很是強悍。


他旁邊的婦人髮髻衣飾都很尋常,站姿卻比街上許多男子都要剛挺,長得圓臉厚唇,加上深色的肌膚,雖不清秀,卻另有一種健康的吸引力。看她神態似是那獨目男人的妻子。


這兩人混在繁忙大街的人群之中,外表說特別又不算很特別。最顯眼之處是兩人身後,都背著一根套住布囊的長條物事。男的那一根長有八尺餘,比他身材還要高;女子背的則略短略細,但也相當於她的高度。


荊裂能在人群裡發現這兩人,不單是因為他們背後的“東西“,而是因為他們行走的步姿:那如魚過水般的動作,每一步都比旁人稍稍輕捷省力。這種微細的差異,普通人的眼睛無法察辨;但是高強的武者,不管在多繁忙的街道裡,只要看見一眼就能互相辨認。


兩人這時也已判斷出,荊裂跟自己是同類。


“荊大爺…“沙南通趕上來問:“什麼事情?“他也循著荊裂的視線瞧過去,但看不出人叢裡是誰格外吸引了荊裂的注視。


荊裂遠遠朝那兩人咧齒微笑。他盯著那個男的,頭略向旁側了一側。


——示意“我們找個地方“。


獨目男人微微點頭。


荊裂拍拍燕橫的轎子:“我有事情。你先去吃飯拿錢。我來找你。“說完不待燕橫答應,就走進那條街。燕橫開口慾問,卻已來不及了,心中滿腹疑團。


“荊大爺!“沙南通高呼:“我們的總號在老虎巷那頭,從這裡走——“


荊裂不耐煩地揚揚手,頭也不回地說:“你們岷江幫全個成都的人都知道吧?我問問人不就行了?“說著繼續走進那長街。


荊裂跟那對男女在人叢中隱沒。沙南通沒辦法,只好吩咐轎子繼續往總號前進。


又走了一段路,一個青年氣喘吁籲地從橫街出現,趕上轎子的隊伍來。沙南通早就看見,上前一把抓住他。


“三平,你待在灌縣那邊的日子多,我有事情問你。“沙南通搭著張三平的肩膊,盡量壓低聲音。他一邊繼續跟著轎子,一邊問:“你有沒有聽說過,青城派有個劍俠,是姓燕的?“


張三平本來還在透著大氣,一聽這話臉容一緊,呼吸也停頓了一會兒。


“總管,你是說…姓燕的?…沒有聽錯?“


“只聽過一次,但是應該沒有弄錯,不是姓燕就是姓嚴,頂多是姓殷…怎麼了,你的臉色…“


“就是七、八天之前的事情,我在回來的路上聽說的…“張三平低聲說:“灌縣那個莊老爺子,你知道吧?他跟人家在『五里望亭』打群架…詳細的我不知道,只聽人家說,那場架裡,有個青城派的劍俠下了山來調停,只用了一劍,就讓亭子內外所有人都住手了。那位劍俠就是姓燕的…跟他對上的人,竟然死不了,算是十八代祖上積的福。總管你道這人是誰?“


“別打啞謎,快說!“


“不就是那個『鬼刀三十』!“


“鬼刀陳?“沙南通瞪得眼珠子像要跌下來。“那個鬼刀陳?就只一劍?“


張三平猛地點頭。“聽說那位劍俠還是個沒長鬍子的少年…總管,你問這個乾嘛?…“


沙南通卻已沒再搭理他,眼睛只管瞪著燕橫的轎子。


燕橫坐在轎裡,感到不大舒服。他自小到大隻用腿走路,這轎子把他左搖右晃,自己卻又控制不了,很不習慣,平生第一次覺得坐著比走路還要難受,轎子窗外的街景他更無心觀賞。


因此他看不見:手上提著布包長劍的侯英志,就在同一條街上,牽著馬兒從轎旁經過,走往南城門的方向。


這兩個曾經是最好朋友的少年,以相隔不足一步的距離,就此擦身而過。


他們的手上,同時各自緊緊握著用布帛包裹、剛剛得來不久的佩劍。


他們此後越走越遠。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6-28 11:06

武道狂之詩第四章峨嵋槍棒


二十餘年前,武當前任掌門公孫清(鐵青子)著手改革武當派,先是改變武學風格和路向,繼而又更張門派的組織架構,將高級的精銳弟子劃分為三大部,各予司職功能。


其一為“兵鴉道“,現由副掌門葉辰淵執掌,乃是負責南征北伐、稱雄武林的武鬥部隊;其二“鎮龜道“,由另一位副掌門師星昊主持,主責鎮守保衛武當山及調練弟子;其三“首蛇道“則最為神秘,直接受命於掌門,並外派弟子長期潛伏駐守各省,專長於情報刺探,更負責偵查各地門派的武功實力,為保持身份秘密,等閒不會動用。


鄒泰就是武當“首蛇道“派到四川一省的頭號弟子,本來因事去了順慶府,剛剛才快馬兼程趕來。


葉辰淵的遠征軍,在成都待了幾天,遲遲不南下峨嵋山,一則是看看峨嵋派對挑戰書有何回應;更重要的卻是等鄒泰回來接受一個任務。


——當然就是為了那個“武當獵人“。


鄒泰走在鹽市口的街上,狀甚悠閒,其實他那大耳朵和大眼睛一刻不停,在留意街上有何異樣的人物。鄒泰本身精通武當著名的“梯雲縱“輕功,但既然知道要找的人是高手,為免被對方察知,他把功力完全隱去,步履如常人一般。


——裝扮成凡人,是“首蛇道“弟子的必修課。


鄒泰走進街旁一個茶館。約定的一名“首蛇道“同門陳潼,早就在內等待。


“有了嗎?“鄒泰坐下來,喝了一口茶後,見店小二走遠了才問。


“八、九成是了。“陳潼用極小的聲音說。“昨天在東大街的『悅慶客棧』,有個奇怪的女人向店掌櫃打聽,問武當派是不是在成都;今早又有人在槐樹街看見她,拿著一幅男人的畫像四處問人。“


偌大一個成都,當然不能只靠幾個“首蛇道“同門用腳走四處碰運氣。鄒泰這些年來,已在四川幾個主要大城裡建立了江湖關係,有需要時只要花些銀兩,一層一層地向下使喚,就能夠動用幾百人作他們的耳目。


“她現在呢?“鄒泰問。


“周松嘉已經在跟著她。“周松嘉就是第三個“首蛇道“同門。“看那女人衣服打扮,不是中土人。“


“這個倒是奇怪…“鄒泰皺眉。“要是被我們滅門的殘餘弟子,那倒還說得通。她卻是外族人…“


“可是…“陳潼說:“這女人背後大剌剌地背著一把又長又大的刀子。你有聽說,錫師兄的頭顱是被哪類兵器砍下來的吧?“


鄒泰的大眼睛收緊了。


“你剛才說,她拿著一幅畫像在打聽。畫裡畫的是什麼人?“


“聽說是個古怪男人。一頭長發又亂又髒,像個乞丐。肩頭有刺青。“


鄒泰沉默了一會兒,把茶喝光,馬上起立。


“帶我去。由我代替小周,親自跟踪她。這女人就算不是『獵人』,十成也跟『獵人』有乾系。“


鄒泰步出茶館後又說:“待會兒我接手跟踪,你就代我去客棧報告副掌門。告訴他:準備好,隨時等我的消息就出手。“


到得一條冷清的後巷,荊裂停下步來。


巷道一邊掛滿濕淋淋的衣物。一名老婦正蹲在一戶的後門前洗衣。


“婆婆,借你地方一用。“荊裂微笑走近。“請回去。“


老婦還未知道什麼事情。荊裂掀去身上斗篷,下面的獸皮背心,露出兩邊刺花的碩大肩頭,還有腰間雙刀。老婦一見他這凶悍的形貌和兵刃,惶然走入後門,把木門緊緊閉上。


同時,那對男女已經在荊裂後面的丈許以外出現。他們同時解下背後的長物。


“未請教?“獨眼男人盯著荊裂,以沙啞的聲線問。


荊裂卻不肯說。右手已然抽出左腰的雁翎單刀。


獨眼男人揚揚手,示意婦人退後。婦人依順地退了幾步,以充滿信心的眼神瞧著男人的背影。


獨眼男人把手上長物的布囊褪去。那是一條八尺來長的白蠟大桿,桿身酒杯口粗細,略呈不規則的彎曲,一看即知是甚沉重之物。


他邁步立個大馬,左前右後,持桿抖了一抖,那大桿甚具彈性,像是活物一般跳動,桿頭來回抖彈間,已經隱隱發出風聲,可見男人的勁力完全貫注。


荊裂忍不住展顏大笑。


“你笑什麼?“男人獨眼射出凶光。


荊裂卻不解釋。他最喜歡憤怒的對手。


他笑,因為過去跟長兵器對戰的經驗也不少,但像這麼又長又沉重又帶彈性的桿棒,可是第一次遇上。


——那是有如孩子得到新玩具的笑容。


荊裂雖然興奮,不等於掉以輕心。武鬥於他有如游戲——但這是一個要很認真玩的遊戲。


他左手接著也把右腰上那柄得自南方遙遠島國的鳥首短刀拔出來。過去的戰鬥經驗教會荊裂:欲以短兵刃破長兵,雙刀遠勝於單刀。


“你不說名字也不打緊。“獨眼男人把大桿略向下垂,桿頭指向荊裂腳前的土地。這是用長兵棍棒交手前的禮節。“我乃峨嵋派,孫千斤。“


荊裂微微頷首,似在示意,卻突然就拔步上前,出其不意欲沖近距離。


凡用長兵槍棒,遠距離是最大優勢,孫千斤哪會這麼輕易放過,大桿不提反墜,點打在地面上,桿子藉這擊地反彈而起,撩向荊裂的下盤!


荊裂沒想到這沉重大桿,運用反彈之力竟是如此迅疾,這一偷步無功而還,反而要縮腿後退閃避。


孫千斤藉這反彈揚起之力,雙手再猛抖,那桿身如蛟龍翻騰,桿頭不規則地亂揮,連環點打荊裂全身上下多處!


孫千斤這手大桿,正是峨嵋派獨門武學“大手臂“,其奧妙就在這一根充滿彈性又沉重的白蠟桿:這大桿一揮舞起來,桿身就像自有生命地亂抖亂彈,若是尋常人握桿,自然就想用臂力克服控制它,要與大桿的彈力抗衡,自己先消耗了許多力量,哪裡還有餘力點打攻擊?但落在桿棒的行家手上,不單不與之對抗,更充分運用桿身來回抖彈的作用,順勢再加上自身的臂勁,每一招都具有開碑裂石的威力,那不規則的亂抖,更令敵人難測難防。


荊裂看著眼前亂舞的桿影,加上在這窄巷閃躲的空間有限,只能往後退卻。那白蠟桿身甚強韌,斧頭也難砍入,欲用單刀斷桿,更是想都別想。


——真棘手…


荊裂心中暗罵。因為去賭坊時怕太礙眼,他出門沒帶船槳或長倭刀,否則有其中一柄在手,長度和重量上較好應付。


荊裂唯一取勝之法,是要拼殺進入近距離。但孫千斤這手嫻熟的“大手臂“,加上身在最適合長槍運用的巷道地形,左右兩旁可走的空隙都太少,荊裂根本無閃進的機會。


只有硬碰。


在那迅速來回抖彈的桿影之間,荊裂以他過人的眼力反應,砍入一記雁翎刀。


刀身與桿身相碰,荊裂感到對方長桿那股渾厚的彈力,一直震盪至握刀的手腕。若不是雁翎刀的刀脊厚重,這一彈勁恐怕已令刀身折斷。


雁翎刀因這硬碰,被長桿反彈開去,但桿身的餘力未消,仍然繼續點向荊裂頭臉。


荊裂早已預料這單刀不能完全擋住大桿,左手的鳥首短刀也接連揮刀,格住那大桿的前段。


連環兩刀,難得擋的那猛龍似的大桿慢下來了,荊裂哪會放過這機會?雙足急密大步搶前,雙刀抵壓著大桿,不讓它再揮起。


——荊裂這搶攻硬拼的雙刀術,乃是跟暹羅大城國的王室戰士習得。


荊裂眼睛已瞄準了孫千斤握桿的前鋒左手,下一瞬間雁翎刀就要斬在那手腕上。


但名滿天下的峨嵋槍棒,不是如此容易就破得了。


孫千斤重心移到後足,收成一個吊步,握桿尾的右手一個反舉,大桿馬上向下劃個半月,迅速脫離荊裂的雙刀壓制,還連消帶打,掃擊他的右膝。


眼見荊裂身體已經靠牆,這一橫​​掃無處可逃。荊裂卻平空躍起,足底僅僅閃開那掃過的大桿。


可這一躍也是技窮。荊裂再著地那最脆弱的瞬間,大桿將會等待著他。


——然而荊裂沒有著地。


他躍起空中後,左足踩上左面牆壁,往橫一蹬,又飛往巷道右邊的牆壁,右腳踩上比剛才更高點,又是一記猛蹬,如此兩次走壁借力,身體就跳上了左邊那排房屋的屋頂!


荊裂當然不是逃走。他在屋瓦上奔跑,自高處再次朝孫千斤搶近來。


孫千斤一直借助這窄巷地勢之利,一時竟忘了上頭還有這一大片空間。


——這傢伙很會臨機應變!


孫千斤雖訝異卻不亂。最重要是保持遠距離的優勢。他雙足急忙後退,同時大桿撩向左上方屋簷,運勁抖起桿花。無數碎破瓦片激飛,阻止荊裂沿屋頂前進!


塵石紛揚,有如捲起一股沙暴的浪潮。


荊裂卻只用雙刀護著臉面,不理破瓦飛打在他身上,全速奔跑。


一個前衝,一個後退,當然孫千斤還是比較慢。荊裂已搶到大桿中央的距離。他自那股塵暴中一躍而出,左手刀乘身體下墮之勢,斬向孫千斤前鋒手臂!


孫千斤左手及時一縮,鳥首短刀砍在白蠟桿子上。


孫千斤再次發力抖桿,欲把荊裂連人帶刀彈開。但是這大桿的功夫,抖勁越近桿頭越是威猛;到了中段已失其半;現在的接觸點接近握桿的尾段,勁力所餘無幾,荊裂右手刀也抵了上去,雙刀硬壓著桿身,大桿有如被踩著尾巴的龍蛇,動彈不得。


荊裂左手刀刃沿著桿身滑前,削向孫千斤手指。孫千斤左手只好再後縮。他握桿的雙手已近得只有兩個拳頭距離,再也難以發力揮起。


敗勢已成。荊裂搶到了刀鋒及身的距離。


孫千斤唯一活路是棄桿向後逃。


但峨嵋弟子,槍在人在。


他閉目。


荊裂的雁翎刀,挾帶如浪濤的氣勢斬出。


這一剎那,一點銀光自孫千斤右肩上方閃出,直射荊裂面門。


荊裂被逼把斬到一半的雁翎刀往旁一引,格住那刺來的纓槍尖。


是在孫千斤身後那婦人。她沒來得及褪去纓槍的布囊,直接就隔著布持槍,那銳利的槍頭穿破布囊刺出去。


纓槍一被擋格馬上縮回,復又自孫千斤腋下空位刺出,荊裂再次揮刀擋下。


那婦人咬著嘴唇,手上槍桿閃電吞吐,一記接一記地經過孫千斤身體旁的空隙刺擊,誓要把荊裂逼得離開孫千斤。她行此險招,實是為救夫君心切。


“夠了!“


一聲雄渾無比的呼喝,自婦人後面的巷尾傳來。


但那婦人怕荊裂危害孫千斤,手中槍還是不停。


荊裂卻微微一笑,收刀退後了數步。婦人這才收槍。


本來距離再拉遠了,孫千斤又可振起大桿再戰。但剛才他明明靠妻子出手搭救,才免卻捱刀,此刻還哪有面目再來比鬥?平生所學被破,他臉色一陣青白,那隻獨眼沒有瞧向荊裂。


後面發話那人出現了。是個非常矮小的男人,頭上戴了一頂垂著薄紗的竹笠,整個頭臉都掩蓋著。只有露出衣袖的雙手骨節突露,筋脈盡現,顯示其年紀已然不小,但其身體之壯厚,並不在荊裂之下。


老者手上也是提著裝在布囊內的長兵器,但比孫千斤那大桿還要長,接近一丈,幾乎相當於他身高的兩倍。


老者身後則跟隨著一名年輕人,臉白唇紅,看來二十出頭,雖然也是一身勁裝,但樣子卻帶點文靜氣質,好像學院裡的書生偶然穿錯了衣服。他背後的布囊最短,只得三尺來長,不知是何兵刃。


那矮老者取下竹笠,露出花斑的頭髮和長須,方形臉神情剛猛。


“難道你們一交手還看不出來?這位老弟不是武當派的。“老者以長物作行杖上前,瞧著孫千斤。“還有他砍你那幾刀,其實都留了勁力,根本不會砍到你身上。“他眼睛轉而瞧向荊裂。


荊裂把雙刀收回鞘內。他前臂好幾處被剛才飛射的碎瓦割破流血,但似渾然未覺,只是向老者拱拳。


“晚輩荊裂。福建泉州,南海虎尊派。“


孫千斤皺起眉頭:“你為什麼不早說啊…我還以為你是武當…“


“早說…“荊裂再次露出那種笑容。“這場比試就打不成了。“


每一場比鬥都是一次成長的契機。除非絕無生還把握,否則身為武道狂熱者,永不拒絕。


“走吧。“矮老者戴上竹笠。“老弟,我們找個地方喝一杯,如何?“


老者如此直接,荊裂有些意外。


“不用大驚小怪吧?“矮老者把長物斜擱在肩頭。“你遠從福建而來,為的是什麼,我猜不出?“


他掀起竹笠的薄紗,精光四射的雙眼直視荊裂。


“只要是武當派的敵人,就是我峨嵋孫無月的朋友。“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九


槍被譽為“兵中之王“,尤其在冷兵器時代的戰陣中,發揮出強大威力。軍事上許多其他兵器的技法,包括刀劍短兵,往往都是以持長槍的對手作為假想敵,可知其地位。


槍棒長兵之術,最初主要都是在軍旅中發展出來,其後才流出而漸漸演變成民間武術。例如峨嵋派槍法,最初由峨嵋山的僧侶和道人習練傳承,據考究他們當中就有戰敗後遁入空門或道門避禍的軍人。


長槍之最大強處,當然是其優勝的攻擊距離。用短兵的敵人欲傷己方,先要闖過槍頭的攻擊範圍,相反己方就可以安全地遠距攻擊對手,以逸待勞。


長距離攻擊,除了比較安全之外,還有是擊刺範圍遠為廣大。如附圖所示,比較使用短兵,長槍手只要很小的變招角度,槍頭就能輕鬆覆蓋對方全身上下。攻擊範圍越廣,敵人當然越難防範。


長兵第三個優點,是因為體積較大,兵器的分量相對亦較沉重,以雙臂運用,一刺一撥,其產生的力量通常比刀劍巨大,敵人要擋住攻擊也非輕易,更遑論架開槍身搶入中路。


當然,有利亦必有弊,長槍手如果給敵人殺入近距離,對方刀劍勢猛而靈活,槍棒長而沉重,不宜短打,形勢即馬上逆轉。故此槍棒行家,尤其用八尺以上大桿的,首要是用壓制性的攻勢,抗止敵人搶近。槍棒在面對其他兵刃時,可說是一種以攻為守的全攻型兵器。


〈插圖〉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6-28 11:07

武道狂之詩第五章 童大小姐

燕橫感到很是不安。在岷江幫借路費,本來就是荊裂的主意,他卻半途不知去了哪兒。雖然上次“五裡望亭“,燕橫已經有跟江湖人物打交道的經驗,但那次畢竟都有師尊的安排,又有張鵬在身邊。現在只得自己一個,他擔心待會兒進了岷江幫總號裡,是否應付得來。


——假如他們問起青城山的事情,要怎麼回答?


燕橫一想起師父何自聖跟師兄,不免又一陣悲傷,手掌不由緊緊握住“龍棘“。自從青城山事變以來,他馬上又有荊裂作伴,直到此刻才真正第一次孤身一人。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裡,被這些陌生的人包圍,燕橫格外感到強烈的孤寂。


轎子到得老虎巷,那座像會館的岷江幫總號已在眼前。敞開的朱漆大門,左右掛著寫了“江“字的大紅燈籠,門匾上書“江河總號“四個大字,兩旁牆壁上插滿旌旗,旗上寫的都是“一帆風順“、“和氣生財“等吉利字句。


岷江幫乃是四川成都府一帶最大的幫會,主要生意是江上船運,包攬了當地官府五成以上的茶鹽運送,財力頗巨,這座總號自然氣派不凡。


燕橫隔著轎門看過去,心裡不禁想起灌縣那個莊老爺子和麻八。


——他們都是同一類人吧?


燕橫生在農家,當時雖然幼小,仍記得不時有從附近鎮子來的結党流氓,到村子裡索要食糧銀錢,搞得雞飛狗跳的情景,他打從心底就對這類江湖人沒好感。


沙南通陪笑著迎接燕橫下轎。聽了張三平的情報,沙南通那敬畏之情更倍增。


燕橫踏出轎子,舒了一口氣。這一程他坐得很不習慣,感覺好像比平日早課練劍還要疲累。


卻在這時,另有一大幫人,鬧哄哄地從巷道另一頭過來,大概三十幾人,也是走往岷江幫總號的大門。


燕橫好奇細看他們在鬧什麼。原來那人群中,一個年輕男子被綁住雙手,給兩名大漢左右挾持,連推帶拉地硬是強迫著走向大門。


那男子比燕橫也大不了幾歲,已經哭得涕淚滿臉,鼻子紅通通的狀甚可憐。他樣貌頗是俊秀,臉皮白淨,加上一身已因糾纏而破爛的錦衣,看來應是有點家世的富人子弟。


“不要…不要…“年輕男子不斷哭著乞求,聽得燕橫皺眉。那群漢子卻樂得大笑。


這些江湖幫會的是非,燕橫不想多加理會。沙南通連聲向燕橫說著抱歉。


年輕男子看見那總號的大門,似乎知道自己一進去後,這生也不用出來,雙腿發軟跪倒了。那兩個大漢托著他的腋窩把他提起來,繼續拖向大門。


“哼,你這龜兒子欠的債,進去之後就一次還來!“其中一個大漢從腰間拔出短刀,架在青年頸上,同時獰笑著說。


燕橫聽見這話,加上剛剛才去過岷江幫旗下的“滿通號“賭坊,他猜想是賭博的錢債糾紛。


另一名漢子則呼喊:“快叫大小姐出來!說我們抓到這龜兒子了!“兩人依言奔入大門裡。


“我不要…“那男子絕望地哀號。


燕橫看著這情景,瞧見這許多人得意地圍著個可憐的青年笑駡。他忽然聯想起幾天前的事情。


——在“玄門舍“的教習場。武當派那些傢伙。錫昭屏那挑釁的笑容。何其相似。


——還有之前那一天,“五裡望亭“試劍之後。在路上,他向張師兄提出了自己的疑惑:我們幫這些人,算是做好事嗎?…


看著青年被人多勢眾趕入絕路,燕橫忽然覺得好像在看著另一個自己。


一股血氣升上胸口。


“你們。“燕橫上前,儘量用平靜的語氣說。“放了他吧。“


他聲音並不高,卻令全場都靜了下來。


尤其聽在沙南通的耳裡,像是被人重重擂了一拳。


“小子,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那群漢子其中一個先開口。他們雖見燕橫跟著“滿通號“的總管而來,但剛才沒有留意他下轎,不知道他是沙南通帶來的客人。“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我們岷江幫的事情,在這成都裡頭,除了蜀王府的人,誰都不敢理會。“


另一個岷江幫的漢子打量燕橫,看見他腰後和手上都帶著礙眼的東西,忍不住也譏嘲說:“臭小子,嘴巴上也沒長幾條毛,別以為帶著『傢伙』就可以亂管閒事!“這漢子又拔出藏在後腰的小刀,抵在那個青年的背脊。“我就是在這裡斃了他,官差也不會對我動一根手指頭,你又奈我什麼何?“作勢就欲刺下去。


沙南通正想出言阻止,卻也太遲。


那漢子手上的短刀,好像被什麼神秘怪力吸走一般,呼地就回轉著飛了出去,剛好就飛到總號大門的橫匾上,釘在“江河總號“那個“江“和“河“字之間。


岷江幫眾驚疑不定,一會兒後才發覺燕橫手上用布包裹的長物,已經改成握持刀劍的狀態,這才肯定刀子就是被他打飛的,其瞬發的動作,快得令人看不清。


燕橫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一下子就出了手。出手之前他根本連想也沒有想。


幫眾看見象徵岷江幫面子的總號牌匾竟被弄破了,一時怒不可遏,但又知道眼前這個小子絕對不簡單,沒有一人敢向他出手。有人把怒氣轉向被擒的那個青年,不知是誰就在人堆裡伸出一腳,踹在青年的腰肋上,青年吃痛大叫。另一個漢子看見了也加一腳,狠狠踢了青年的屁股一記。


燕橫看見這情形,厭惡地皺眉。


——這些孬種,就只管欺負比自己弱的人。


燕橫不知怎的,總把眼前這事,跟自己的遭遇聯想起來。


——反正都出手了,我就給你們來個徹底!


“龍棘“再次掃出,這次打在押這青年那個大漢的手腕上,一擊打得他骨痛欲裂,架在青年頸上的刀子應聲墜地。


燕橫同時趨前伸出左手,一把就抓著青年衣領,整個人給他輕易拉到自己身後。


“快走!“燕橫左掌一記推送,青年半跌半走地到了十幾尺外。


岷江幫眾暴怒地一擁上前,欲再擒回青年,但燕橫把“龍棘“橫攔在身側,止住他們。


“不要!你們不要…“沙南通看見這混亂情景,不斷高呼勸架,但沒有人在聽。他知道那個正越跑越遠的青年是誰,也知道幫眾為何要抓他。


——但不管放了誰,也萬萬比不上得罪眼前這個青城派劍俠來得嚴重!


幫眾見燕橫兩次閃電出劍,知道不是自己應付得了,沒有人敢嘗試越過“龍棘“。


那個還被綁著雙手的青年,已經從巷頭的轉彎處消失。幫眾只能恨恨地看著。也有數人馬上往巷尾那邊跑,希望來得及繞路追上他。


“搞什麼鬼?“


一把嬌稚的聲音。從岷江幫總號的大門傳出。


燕橫瞧過去,看見一人帶著剛才奔了進去那兩個幫眾步出。


那人個子略矮小,身高大概只及燕橫的下巴,穿著一身雪白衣服,絲綢織滿淡淡的暗雲紋,質料十分名貴,但那勁裝的剪裁樣式,束腰綁腕,卻似是戲臺上的武生服。衣袍下擺的左邊,更用黃金和黑色絲線,繡了大大一頭下山猛虎的圖案,手工很是精細。足登一雙羊皮革快靴,也是鑲了銀邊花紋。


烏亮的長髮攏成一把長辮垂在腦後,額際圍了一塊藍染的絲帕頭巾,有幾絲散亂的頭髮垂了下來。年輕健康的臉略圓,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經過激烈的活動,兩邊臉頰紅得通透;明亮的大眼睛黑白分明,一雙幼細但清澈的眉毛英氣地向上揚起,神貌竟和燕橫有點相似;細小紅潤的嘴唇,露出少許潔白的兔子門牙。看來只有十四五歲年紀。


燕橫看見,最初還以為是個俊俏的少年郎。再看仔細一點,加上想起剛才聽見那夥幫眾說過什麼“大小姐“,才恍悟是個女的。


這位看來一點也不大的“大小姐“,踏著氣衝衝的步伐,走到那些幫眾跟前。


“人呢?到了哪兒?“


那堆幫眾一見“大小姐“,馬上高興起來,膽子也變壯了,紛紛指著前面的燕橫:“問他吧!“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6-28 11:07

武道狂之詩第五章童大小姐(2)


這時另一人又匆匆自大門走出。是個僕役打扮的中年漢,手上謹慎地捧著一柄長劍。那劍的劍鞘織了銀絲鑲著白玉,柄首和劍鍔護手都是包銀鏤刻,未出鞘已經耀眼非常。


“大小姐“瞪著一雙杏眼,直視燕橫。


“人是我放的。“燕橫被這少女瞧得臉紅,把視線移開了。“你們太欺負人了,我看不過眼。“


“大小姐“好像聽見一句世上最荒謬的話,側頭皺眉,以不可置信的眼神打量燕橫。她特別留意他手上的長佈包。


“大小姐,你看。“一名幫眾指指那橫匾上的刀子。


她看見了,又再瞪著燕橫,同時戟指那牌匾。“你弄的?“


“我…沒心的…“燕橫搔搔頭髮。


“大小姐,這位其實是…“沙南通上前勸說:“…青城派的…“


眾人聽見一驚,不禁又仔細打量燕橫一遍,將信將疑。這小子?青城派?


只有“大小姐“面不改容。“我管他什麼人,我只知道我要抓的人給他放走了!“


她瞧著燕橫又說:“你知道你放走的那個傢伙是誰嗎?你認識他?“


燕橫搖搖頭。“不知道。不認識。我只知道你們要拉他進去。恐怕他不會有命出來。“


“你說的對!““大小姐“跺跺腳。“我就是要在關王爺的神壇前,把那傢伙的心肝都挖出來!“


燕橫想不到,這個比宋梨還要年輕的可愛姑娘,竟說出如此狠的話來,跟柔弱的宋梨半點不像,不禁皺眉。“為什麼要殺他?“


“大小姐“不答他,卻看著他手上的東西。“你…很會打?“


燕橫本來不好意思回答。但剛才沙南通已把他的師門名號說了出來。他可不能折了青城派的榮譽。


“算是會的。那又怎樣?“


“不怎麼樣。““大小姐“笑起來。那有點天真的笑容又令燕橫一陣臉紅。“你也不用知道我為什麼要殺他了。“


她一說完就跳到那個僕人身旁,伸手把貴重的長劍“嗆“地拔出鞘,再邁步踏前,一劍朝燕橫的臉刺過去,同時吐氣猛喊一聲:“領教! “


鑲綴著七星點的青白劍鋒,以相隔不足半分的距離,掠過燕橫的左耳——燕橫身體紋絲不動,只是把頭往旁一側閃過。


“大小姐“的馬步一收復一展,腕臂翻轉,長劍變招成向內橫削。那動作姿勢甚圓滑,的確在劍術上下過功夫。


這次燕橫後退一小步,那劍尖又是僅僅在他鼻前的空氣削過。


第一劍人們還以為是燕橫猝不及防險險躲過,但看見他閃去這第二劍,岷江幫的人都看出了:這少年根本就把劍招看得清清楚楚,連劍尖攻擊距離的極限都計算在內,只輕輕鬆鬆地用最細小的動作躲開。


沙南通阻止不來,只能焦急大呼:“燕少俠,請別傷她!“


燕橫如此閃躲,只是想這少女明白他們武功的差距,知難而退。但“大小姐“那咬著下唇的表情,顯示極強的好勝心,寶劍一收,捺個劍花做假動作,然後貫以比之前更猛的勁力,斜刺燕橫腰腹。


——這女孩好不講理!


燕橫閃身又再避過這一刺。


“大小姐“這一刺留了余力,劍勁未盡即順勢一拖,反撩燕橫胸口。


但這種級數的連環變招,在燕橫眼中只是像小孩玩耍,他看也不用看就仰身躲過了。


“大小姐“收劍,恨恨的說:“什麼青城派的狗屁武功,全部都是閃躲的招數嗎?“


燕橫一聽動了真火。


“大小姐“這一次長劍刺來,燕橫不再閃避,以“龍棘“側拍向長劍,當中貫了勁力。


劍身被擊打之間,一股力量直傳到“大小姐“的手腕,帶來像被棍棒敲的痛楚。


“大小姐“咬牙忍痛,扭轉手腕,想把“龍棘“撩開。


然而雙方手勁差距太多,根本撩不開來,那長劍劍鋒變成拖在“龍棘“上。這柄寶劍甚是鋒銳,劍刃一下子就把包裹著“龍棘“的布帛割破,連同里面那個粗糙的木片劍鞘也都切開了。


這一拖割,“龍棘“前段的布包和劍鞘脫去,露出了金光燦然的半截劍鋒。


岷江幫眾人一見青城劍士手上兵刃離了鞘,甚是惶恐。


讓對方劍鋒露出,“大小姐“還以為自己討了個彩,又再振起長劍朝燕橫擊刺。


——這位岷江幫的“大小姐“,自從夠力氣拿起劍的年紀開始,至今已經跟過幫會內外幾十個師父習武,每種技藝她都非要練得最少能跟師父平手不可,自信已集多家武功之大成,就不信打不贏眼前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


燕橫仍為她剛才的話惱怒。“龍棘“的劍鋒一現,他更忍不住要爆發這口悶氣。


——就讓你看看青城的劍法!


他看著“大小姐“的劍刺來,橫移閃過,窺準她劍勢完全遞出的剎那,一記青城派“風火劍“第八勢“雷落山“,“龍棘“垂直劈在那長劍中央!


這柄七星長劍也算是難得的寶劍。但“龍棘“是青城三百年來鎮派之寶,自非凡品,加上燕橫精純的劍勁,砍劈的角度又準確,長劍刃身抵受不住,清脆斷裂。


那半截斷刃因這劈擊迴旋向天飛起七八尺,復又落下,劍尖斜斜刺進土中。


“大小姐“愕然看著手中的斷劍。這柄七星寶劍,乃是十二歲生辰她爹送的禮物,此刻就這樣斷了,她雙眼泛出淚光,臉龐因憤怒變得更紅了。


燕橫是練劍的,自也愛劍。他見這柄好劍給自己毀了,也覺可惜;又看見“大小姐“這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有點後悔自己這一手太過粗暴。


但是燕橫這六七年來練的青城劍,就是如何與強敵對戰的劍法;不傷人而製敵,徒手擒拿入白刃那一類武功,他可是從沒學過。除此一途,他也想不到有什麼更安全的辦法,制止這個野蠻少女繼續攻擊。


“大小姐“可絕不肯在這個可惡的少年面前哭出來。她緊咬著下唇,鼻子用力抽了幾次,硬生生把泛在眼眶的眼淚吸回去。她再看一眼斷劍,發怒把劍柄猛地擲到地上。


“再拿兵器來!“她朝著身後那個僕人呼喊。“進去拿裡面最重最厚的幾件,狼牙棒、朴刀、鐵槍,通通拿出來!我就不信他都砍得斷!“


“大小姐,不要再比了…“沙南通的聲音像哀求。他看見燕橫手上那削鐵如泥的金黃劍鋒,也不敢走上前去。


——這青城劍俠,貨真價實!


那僕人和兩個幫眾不敢不從,只好匆匆跑進大門去拿兵器。其餘的幫眾一個個噤若寒蟬,他們深知“大小姐“心情最壞的時候,就是跟人比試打輸之時。平時習藝輸給師父還好說,現在卻眾目睽睽之下,敗給一個年紀相若的外人,其怒氣不敢想像,他們哪裡還敢說半句?


特別是剛才那兩個侮辱過燕橫的漢子,見燕橫劍法竟是如此厲害,驚得躲在人群的最後頭。


“你等著!““大小姐“戟指向燕橫。“別想就這樣溜掉!“


燕橫實在哭笑不得。他根本就不想再打下去。可是她當眾說出這話,如果他就此走了,又好像顯得很沒種。


——我到底在這里幹什麼…不是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的嗎?…


他想起那天侯英志跟他說,師父替他起這個“橫“字作名字的意義:“橫眉冷對的氣概“。可是初次行走江湖,竟是這麼婆婆媽媽,他不禁有點慚愧。


燕橫想,還是離開吧。反正這夥人也不可能留得住他…


這時突然有一個老婦,氣呼呼地跑到老虎巷來,前面有一個岷江幫的漢子在領路。


“抓到他了嗎?…抓到嗎?“老婦蹣跚地走過來,呼吸已經很是辛苦,卻還是不斷在問。前面那漢子急忙回頭攙扶著她。


老婦看見“大小姐“,馬上撲過去抓著她的手掌。“大小姐“一看見老婦,那原本驕蠻的表情馬上軟下來,關切地扶著老婦。


“童大小姐,是不是抓到那天殺的?“老婦只是不斷問,又往人叢中張望。“在哪兒?“


那“童大小姐“就是岷江幫現任童幫主的女兒,閨名一個“靜“字。此刻她兩眉垂下,瞧著老婦不知該說什麼,轉過臉又狠狠地盯了燕橫一眼。


“王大媽,對不起…“童靜繼續冷冷看著燕橫。“給他逃了…“


老婦王大媽聽見,哇的一聲號啕大哭,拳頭不住擂著胸口,要童靜伸手強止住她。


“這老天沒眼呀…“王大媽指著天空哭呼著。


燕橫看見這情形大感不妥,便問:“這到底是…“


“你真的什麼也不知道?“旁邊一名漢子插口:“你不認得那個姓蔡的傢伙?那你為什麼要放他走?“


“我只是看見,你們這麼多人欺他一個,我一時…“


“我操!“另一個大漢怒罵:“你不知就裡,充什麼好人?那姓蔡的小子叫蔡天壽,城里馬牌幫幫主蔡昆的龜兒子,壞到骨子裡的狗雜種!“


先前那個漢子接口說:“這蔡天壽的惡行,連我們這些走道上的都看不過眼!那他媽的龜孫子,把王大媽一家都害死了!“


那些幫眾七嘴八舌,就拼湊著把事情都說了:蔡天壽有天喝醉了酒,在城西巷裡碰巧遇上王家媳婦,見她長得標致,光天白日下就把她拉進一家荒屋中姦污了;酒醒後想起她丈夫就是東打銅街里的銅匠王阿勇,有名一身蠻力又性子暴烈,怕他來鬧事尋仇,蔡天壽當夜竟就帶著七八個手下到了王阿勇家,把那銅匠活活打死,又輪番污了他妻子再捏死了,連他們的五歲小兒也都滅了口;蔡天壽以為王家都滅了無人告發,怎知湊巧那夜,當執婆的王大媽去了城東接生,逃過了這一劫。


王大媽知道馬牌幫跟官衙的人互通聲氣,就算報官也必然被蔡昆疏通擺平,就在鄰人陪同下,來岷江幫總號請求討個公道;岷江幫的童幫主去了外地辦事未返,而正好童靜就在總號裡練著劍,聽得義憤填膺,馬上派幫眾去抓這殺人元兇,還下令必得讓王大媽親眼看著他正法;岷江幫眾等了十幾天,直等到這蔡天壽沒了戒心,今天落單一人,好不容易才在妓院擒住他…


燕橫越聽越是心驚,背項不禁冷汗淋漓。他未涉世事,從沒想過世上有這等邪惡的人物,更不能想像這等禽獸,會是剛才那個溫文的世家公子模樣。


——而我卻親手放掉了他…


“現在可好了!“岷江幫的漢子說:“那姓蔡的衣冠禽獸,必定已經逃回他老爹那兒!要攻打馬牌幫的本部,那可是千難萬難,還怎麼再抓得著他?“


王大媽再聽一遍她家的慘事,心中激動不已,又覺報仇無望,淒呼一聲,竟就地昏迷了,幸好給童靜和兩個幫眾扶著。


燕橫看著很是慚愧。“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卻要管?“童靜的眼睛像冒出火焰。她盯著燕橫,卻知道再說什麼也沒用,也就吩咐手下抬起王大媽,一同進了總號去。


那些幫眾也都散開,一一進了大門。其中一個經過燕橫時揶揄:“哼,武功劍法再好有什麼用?什麼青城派劍俠?這就叫『俠』?我呸!“說著就在燕橫腳旁啐了一口痰涎,也跟著同伴進了去。


一直站在旁邊的沙南通,瞧著呆立在巷子裡的燕橫,嘆氣搖了搖頭,吩咐轎夫把轎子抬走。


“燕…少俠…“沙南通試探著說。“我們手下的漢子不懂禮貌,你別見怪…你還要不要…進去?覺得不方便的話,你在這兒等一會兒,我把路費銀子拿出來送你,如何?…“


卻見燕橫沮喪青白的臉容,沒有任何反應。沙南通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只好也走進“江河總號“,在門檻前回頭再瞧了燕橫一眼,也就叫守門的把那朱漆大門帶上。


燕橫在這條已變得冷清的巷道上一直站著。他的心像浸浴在冰水里。


王大媽剛才的哭聲,彷彿在他耳際迴響不止。


燕橫垂頭,看著遺在地上那兩截斷劍。


——江湖,就是這樣的嗎?…


一陣風吹進巷子。本來身為武者,身體血氣旺盛,格外耐冷。此際他卻感到一股寒意。


他多麼希望,這一刻就有任何一位青城派的尊長或師兄在這裡,給他一言片語的教訓。


可是他們都不在了。一個也沒有。


惟有師兄張鵬,在生時跟他說過的話。


“…這就是行俠。只要看結果就行了。其他多餘的事情,不用多想。“


燕橫看著手中鋒芒耀目的“龍棘“。


一股猛烈的火,升上他心胸。


他用力握著劍柄。握得很緊、很緊。劍鋒激動得在顫抖。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6-28 11:08

武道狂之詩第六章牙城酒

城樓之上,已經橫豎倒臥著七八個空酒瓶。看守城樓的那些衛兵,遠遠瞧著那五個危坐在西面月牙城牆①上喝酒的奇怪人物,只敢悄聲交頭接耳地議論,不敢上前干預他們。


『注①:古代城池於城外加築一道月牙形的城牆,將城門增成兩道,出兵時分次開啟,防止敵軍乘機入侵。』


因為衛兵知道,其中至少有四個人,是峨嵋山下來的武者。峨嵋派。猶如貴族一般,連官府也不敢冒犯。在整個成都城裡,除了蜀王府,他們愛去任何一處地方喝酒也沒有人能攔阻。


孫無月矮短的雙腿懸出三丈多高的牙城牆外,仰首把一瓶酒喝光,隨手就把瓶子往後丟,在石砌的城樓上摔個粉碎。


荊裂也在呷著酒,另一手則拿著已經幾乎啃光的雞腿——今天他還沒有吃過東西,加上剛才跟孫千斤夫婦打了一場大架,幾乎餓壞了。


荊裂吞下雞肉,朝孫無月微笑。


“前輩,看來你好像滿肚子都是悶氣。“


他把骨頭丟掉,又灌了一口酒。“發洩悶氣,最好就是打一場。不如再來讓我見識峨嵋派的槍法,如何?“


孫千斤大笑:“荊兄,像你這麼愛打架的朋友,倒真少見。“


他旁邊的妻子餘輕雲“啐“了一聲,一拳擂在丈夫肩頭。“呸,你自己還不是一樣?“孫千斤聽了搔搔頭髮,笑著點頭。


孫無月單手握持那九尺余長的兵器,伸出城牆外,輕鬆有如提著竹竿的釣叟。那長兵恐怕至少有五六十斤重,足見這矮老者臂力如何驚人。


“峨嵋派…“孫無月沉默一陣子後收回長兵。“我們已經不是峨嵋派的人了。“


這句話一出,三個弟子臉色沉了下來。


最年輕那個弟子柳人彥,緊抿著紅潤的嘴唇,瞧了瞧荊裂,然後朝孫無月說:“師父…“


“沒關係。“孫千斤插口說:“打過剛才那場架,我完全相信荊兄。“


荊裂也收起了笑容,認真地瞧著孫無月:“前輩,是怎麼回事?…“


“我們已經離開了峨嵋。“孫千斤代為回答:“或者該說,是給逐出了。“


“什麼逐出?“孫無月猛然喝了一聲,腰肢一挺,坐在城牆上的身體,不用手掌幫助支撐就彈了起來,一下子站在牆頭上。這一手足見他控制身體的能力極高。


“是我們自己走的!“他繼續高叫。“留下來的是龜兒子!“


荊裂聽得出,峨嵋山上必然出了極大變故,也必然與武當有關。但他覺得不便胡亂猜測,也就等孫無月他們說出來。


孫千斤見父親如此激動,也只好代他解說:“幾天前,武當派的葉辰淵,著人送了封信來峨嵋山『鐵峰樓』。“


“鐵峰樓“就是峨嵋派武者的根據地。一如青城派,峨嵋武術早已跟寺廟脫離,成為俗家門派,在山上另立修練武功的道場,這“鐵峰樓“就建在伏虎寺後山的虎溪禪林。


孫千斤繼續說:“這信的內容,大概荊兄也猜得出…哼哼,『天下無敵』,也真大口氣!信中還說…“


“還說已經滅掉青城派?“荊裂問。


孫千斤點頭。“青城派在四川跟我派齊名,雖然過去也生過嫌隙,但都早化解了,可算同氣連枝。滅青城派,是要向我們示威。“


“也是為了防止你們峨嵋、青城兩派聯軍,跟他們武當派對抗。“荊裂說。看見武當在青城山斬草除根時,他已經想到這一理由。


孫千斤嘆息搖頭。“哪料到,我派掌門讀了那封信之後,就決定…決定要跟武當結盟。“


荊裂頗感意外。峨嵋派當今掌門、號稱“神龍八槍“的余青麟,武名天下響徹,卻會作出這樣的決斷。


“餘掌門他說…“旁邊的柳人彥接口:“青城派與我們實力相當,尚且逃不過慘敗,可見武當派實力之強…對抗無益,不如與他們結盟,共圖稱雄武林的大業…“


“稱什麼雄?“孫無月又大呼:“我這混蛋師弟,根本就是怕死,怕敗!當年師父傳位給他,我確知他武功勝於我,對他接任掌門心悅誠服…今天看,我跟師父都是瞎了眼!峨嵋派五百年的基業,都要毀在他一人之手!“


——峨嵋武術自宋代開始由僧道傳承,其實際源流難以考據,只是籠統號稱五百年曆史。


“我跟他吵了一大架,他還是堅持這個混賬的主意。老子在峨嵋山四十幾年,有生之年可不想親眼看見,峨嵋派打開大門迎接一干外人來作主!我一怒之下,也就走了。“


孫無月說著,怒容又變成失望。“這些年來,門派裡由我親手調練的弟子沒上百也有七八十個…可是這一走,跟著我的就只有兒子媳婦,還有…“他摸摸柳人彥的頭。“兩個最小的弟子,人彥和他的哥哥柳人英——他現正在城東的客棧那一頭,監視武當派的舉動。“孫無月嘆息。“我只好認命,不懂得教——教不出多少個有出息的傢伙。“


孫無月那身軀雖矮小,站在牆頭上的姿態,卻令人感覺到很巨大的存在。可是風一卷過,吹動他那花斑白髮,漸斜的夕陽映在那張滿是深刻皺紋的臉上,又顯露出無比的落寞。


荊裂瞧著這位前輩名宿,竟臨到老年才被門派離棄,很是感觸。


荊裂回想起:從福建那片面朝無際大海的灘頭開始,展開這場“追逐武當“的旅程,途中遇過許多同樣遭武當滅門的殘餘弟子。他邀請每一個加入他的旅途。結果至今只有燕橫一個。


“擁有共同志向的人,即使只得一個也足夠。“荊裂感嘆地說。


原本消沉的孫無月一聽這句話,年老的眼睛頓時一亮。那裡面還有未燃盡的烈火。


“不客氣說,貴派的餘掌門,太傻了。“荊裂又說。“武當派已經擺開了姿態,明說著,求的是『天下無敵』四個大字。那就是要當武林的霸主。君王的龍床,豈會多容一人睡覺?要與武當結盟,那是一廂情願。“


“荊兄…“柳人彥插口問:“你剛才說親眼看見青城派如何給打敗。那武當副掌門葉辰淵…武功如何?“


荊裂沉默了一會兒。四個峨嵋武者都凝視著他。


“我實在是非常幸運。“荊裂終於開口。“要不是有何自聖掌門,我才沒機會看見葉辰淵武功修為的底子。“


孫千斤動容。這話出在一個剛打敗了他的人之口,自然分量十足。“他…功力真有這麼深?…“


孫無月則早就有個大概。何自聖還未接任掌門的青年時代,孫無月已經跟他認識,雖非深交,卻見過他早年一次和峨嵋弟子交流時所用的劍技。孫無月對於何自聖的修為何等高超,心裡有個底;葉辰淵能夠單挑擊殺他,自然也是個可怕人物。


荊裂一邊呷著酒,一邊講述他親眼所見葉、何那一場高手比拼。當說到何自聖因為眼疾而中劍那結果時,峨嵋四人都不禁頓足嘆息。


聽完後,孫無月更是臉色煞白。


荊裂接著又說出,他目睹青城派的劍士,如何被武當“兵鴉道“弟子屠殺的情景,聽得他們心寒。餘輕雲更激動得摀住嘴巴,但並沒哭出來。


“我不明白…“柳人彥咬牙切齒地問:“為什麼武當派會變得這麼強?“


孫無月撫須。“詳細的我倒不清楚。但這肯定跟他們殲滅物移教有莫大關係。也許公孫清當年打敗物移教後,搶得了許多邪派武功的奧秘,將之糅合武當原來的正派武功,至有如此威力。“


“所謂邪派武功是怎樣的?“他兒子問。


“以我所知,物移教有各種殘害身體和施用藥物,以迅速催谷功力的邪門法子。“孫無月皺著白眉說。“而且他們調練弟子的方式非常殘酷,過程裡死傷不少。但他們人人信奉邪神,以為即使殘廢死亡,也是向神明奉獻,因而前仆後繼地投入犧牲,非常可怕。“


“我不同意。“荊裂卻說。“我認為武道沒有正邪之分。武者只有弱、強和更強。“


“修煉卻自傷其身,那不是正道。“孫無月搖頭。


荊裂指一指獨眼的孫千斤。“孫兄傷了這隻眼睛,我猜也不是天生的吧?“


“這不可相提並論。“孫無月堅持。


“武道就是生死之道。哪個武者不用身體性命來賭?“荊裂撫一撫臂上那些新傷。“而且我看,所謂邪功的威力也給誇大了。不然當年的鐵青子,不能帶著三十幾個武當劍士,就把物移教總壇夷平。“


“也許像爹說的,那邪功在混合了武當原有的正派武功後,他們今日才這樣厲害。“孫千斤說。


“我想也許是有一些幫助。“荊裂點頭。“但我相信更重大的影響,是鐵青子——也就是後來的公孫清——被物移教那種峻烈的練功方式啟發了,於是開始改革武當武術,拋棄了原有傳統的許多枷鎖,經過這二十幾年,才會有這麼驚人的進步,然後生起『天下無敵』的念頭。“


孫無月等人聽了,覺得大有道理,同時點頭。


“前輩。“荊裂又問:“四位這次離開了峨嵋,有何打算?到來成都,也是為了找武當派吧?“他目光收緊,凝視孫無月好一陣子,才再開口: “前輩想挑戰葉辰淵?“


孫無月苦笑。


“本來是有這個打算。“他沒有再說下去。荊裂當然知道他的意思。


——差距太大了。


“請別衝動。“荊裂把快空的酒瓶放下來。“明知必敗、必死的仗,沒有打的必要。“


“那跟我的掌門叔叔有什麼分別?“一直站在丈夫身後的餘輕云不滿地高叫。她是峨嵋掌門余青麟的親侄女,這次可不只是因為跟從丈夫孫千斤才出走峨嵋。餘輕雲說話雖少,但內裡性格之剛烈,其實尤勝夫君,她是真心不滿叔叔的結盟決定。


“有分別。分別在這裡。“荊裂指一指心胸。“現在不打,不是永遠不打。我心裡已然決定:不管花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總有一天要練到能夠超越武當派。我走這麼遠的路,一直跟著武當的人,就是要不斷了解他們,練出擊敗他們的方法。“


他轉頭瞧著孫無月:“不如五位也加入我吧!每多一個擁有共同信念的人,一起研練,就更容易變強,也多一分跟武當抗衡的力量。“


“小兄弟,對不起,我現在不會答應你。“孫無月手搭著荊裂的肩頭。“峨嵋派還在,我是不會加入其他任何人的。何況我也不能跟著你到處走。我雖離開了峨嵋山,但離不了這片土地。我還要留著,必要時用我的身體保衛峨嵋派。“


“我明白。“荊裂點點頭,並沒有露出失望的表情,反倒是對孫無月充滿尊敬。


荊裂又瞧瞧其他三個同道,然後說:“不管峨嵋派以後變成如何,沒有人能在我面前說它一句壞話。因為我已經認識了,何謂真正的峨嵋武者。“


荊裂拿起剛才那酒瓶,朝四人敬了一敬,把裡面最後那口酒喝乾了,從城牆上把酒瓶遠遠扔到城外的田野。


五人相視一笑,又一起眺望西方那已開始落​​入山峻線的夕陽。


荊裂把斗蓬的頭笠拉上,向四人拱個拳。“荊某要走了。我丟下同伴太久,要去會合他。武當派一天在成都,我一天也會留在這裡。改天再一起喝酒論武。“


“我們還要再打一場。“孫千斤大笑說。“否則我才不會給你走出這城牆。“


“就此約定!“荊裂和孫千斤手掌相握。其他三人也笑了。


峨嵋眾人告知荊裂他們的落腳處,荊裂也把“祥雲客棧“的名字地點告訴他們。


“葉辰淵闖峨嵋那一天,我就親自帶你潛上峨嵋山去。“孫無月說完不禁莞爾。“四十幾年來,沒想過會跟外人說這樣的話。“


荊裂再次拱手,也就轉身離去。


四人瞧著他金光燦然的背影。


“南海虎尊派。聽都沒有聽過的名字。“孫無月撫須感喟。“卻出了個這樣的人物。“


燕橫走在街巷裡,只感到又餓又累。太陽已經落到房屋的後面,街上冬風捲過,寒意更深。


可是他堅持走著。


今天從早上開始就沒有吃過東西——身上根本連一個銅錢都沒有;剛才跟童靜交過手(雖然打得很輕鬆),那飢餓感加上寒冷,開始在蠶食他的體能。但意志沒有磨損。


——自己犯的錯誤,要用自己的手去補救。


他不斷在街上打聽去馬牌幫本部的方向。


——人家既然尊稱青城派的武者為“俠“,這名聲就不可毀在自己的手上。


——尤其是現在,我身上帶著“雌雄龍虎劍“。


燕橫雖早已用破布把“龍棘“的劍鋒重新包好,拿著時又刻意用衣袍遮掩,但人們還是留意到他帶著“東西“。尤其當知道他打聽的是馬牌幫時,那些人都露出驚慌的表情。卻也因為這份畏懼,他們每個都不敢不老實回答他。


燕橫雖然慶幸這種方便,但也因為令平民受驚感到有點抱歉。


——我們武者,到底是值得百姓尊敬?還是只不過令人畏懼?…


——又或是…兩者都有?…


終於燕橫找到了。那條馬市街就在前方不遠處。


原本熱鬧的商店街,十之八九在這時分都已關門,只有幾家經營夜市的飯館酒家,開始在門前掛起燈籠。


燕橫咬著牙,緊捏手裡的“龍棘“,抵受著寒意與飢餓,繼續以武者的快速步伐,像條孤狼向前獨行。


荊裂回到“祥雲客棧“門前時,已然入夜。


已經過了老大半天,他想燕橫早已取了路費,並已拜別岷江幫的人回到客棧來,因此也就沒再去“江河總號“找他。


進了大門,到得樓下的飯館,卻看見最接近門口的桌子前,坐著“滿通號“那個胖碩的總管沙南通和兩個手下。


“荊大爺,終於等到你了!“沙南通笑著,提起放在飯桌上的小布包,走到荊裂跟前行禮。荊裂卻發覺沙南通的笑容有些勉強。


“你怎麼在這兒?“


“沙某特意來打點這客棧的人,已經為大爺預付了十天的房錢。假如荊大爺想移駕去更大更好的客棧,沙某也可以馬上安排。“沙南通說著,又雙手遞上那個布包。“這兒是敝幫答應資助大爺的路費。還望大爺不嫌棄。“


荊裂隨手接過布包,也沒管裡面有多少銀兩,只管問:“我的同伴呢?“


“這個…“雖是冬季的夜晚,沙南通還是滿額汗珠。“燕少俠他…說來話長…“他也就盡量簡短地把日間在“江河總號“大門前發生的事情述說了。


荊裂聽完,不住地皺眉搖頭。


——這小子,沒經驗就是沒經驗…


“…後來,燕少俠就不見了…“沙南通怯懦地說。


“既然他沒有回來,你猜他還會去哪兒?“荊裂說完,就快步走往後面院子的房間。


沙南通和兩個部下急忙追著。他一邊抹汗一邊苦思,然後恍然。“馬牌幫!“


“你的手下知道馬牌幫的本部在哪兒吧?其中一個帶我去。另一個回岷江幫帶人去幫忙。“荊裂急步走著說。“你太胖,走得太慢,不用跟著我了,去大門外等我。“


荊裂心裡有些焦急。那什麼馬牌幫,他自然不擔心。他擔心的是事情鬧起來,燕橫會給武當的人發現。


因此他決定還是先回房間,取那倭刀和船槳,以防萬一。


後院旁邊那一整排的房間,他那一個是唯一未點燈的。


房門打開,裡面一片黑暗,只有門口反照進來院落的燈光。但荊裂完全沒有受影響——他的眼睛經過占城國叢林夜戰的試練,亮如貓子。


長倭刀和船槳都平擱在床上,他馬上伸手去取。


就在摸上刀鞘的一瞬間,他感受到一股異樣的氣氛。


或者說,是壓迫感。


在海上蠻國之間流浪多年,經歷大小百餘戰,包括單挑比武、群戰、伏擊…荊裂對這種感覺,至為熟悉。


——是戰氣。


這“祥雲客棧“並不大,房間也都只是用木板牆間隔。


就在睡床旁。那面牆壁。


自左上角起,崩裂。


五尺多長的厚重野太刀,挾著有如鹿​​兒島火山爆發的能量,斜斜而下破開那面板壁,刃鋒疾斬向荊裂的頸項!


同時,就在房間外院子對面的二樓屋瓦角落,躲著一個陰暗的身影。


鄒泰那雙明亮的大眼睛,目光穿透黑夜,監視著荊裂的房間。


剛才看見荊裂進房時,鄒泰終於確定了這個很可能是“武當獵人“男人的容貌,心裡非常興奮。


陳潼已經在半途中,正把這個重要消息帶回城東“鳳來大客棧“,告知葉副掌門。


荊裂進了房間之後,鄒泰一直密切監視著。他見荊裂的一身異族衣飾怪裡怪氣的,也就更加肯定,此人就是那個入住了隔壁房間的倭國女人要找的男人。


鄒泰正在想:那個日本女人,什麼時候會過去,跟這個“獵人“會面?


就在這刻,他聽見洞開的房門內裡,爆出物件破裂的巨響。


還看見黑暗的房間裡,微微閃起的刃光。


鄒泰的眼睛瞬間瞪得更大。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6-28 11:08

武道狂之詩第七章兵鴉四刺客


在成都府一帶專營販馬和陸路貨運的馬牌幫,其本部雖不如岷江幫般氣派豪闊,但那座院落建築亦甚高大。前院正門格外高闊,自然是為了方便車馬出入。一如岷江幫的總號,馬牌幫本部當然不能明掛著江湖幫會的名字牌匾,而只是寫著“驥集“二字。


大門旁守著兩名拿著杖棒的馬牌幫大漢。當看見這個手拿長佈包的十七歲少年立在門前時,他們並沒有露出驚訝意外的表情。


燕橫瞧瞧這門口,又看看兩名大漢。他的臉上呈現赤紅。


——是因為隨時準備動手,頭腦血氣翻湧。


左面那個大漢打量了燕橫幾眼,馬上把手中棒子交給同伴,赤著手走前行禮。


“這位必定就是恩公!“


——恩公?


燕橫大感意外。但他盡量保持冷靜。


“叫那個蔡天壽出來。“他心裡其實頗是緊張,但盡力保持著平穩的聲線。經過上次“五里望亭“,他已經學懂了怎樣應對這種場面。“他不出來,我便進去找他。“


“幫主和我家公子,已經在裡面恭候多時。恩公請隨我進去。“大漢拱拱手,又馬上叫同伴進去通傳。


——玩什麼把戲?…


燕橫本來滿臉怒氣,此刻卻不知如何發作。他決定還是先跟著這大漢進內。


才走到前院中央,裡面的大屋已經跑出一干人來。燕橫隨時預備拔劍。


他第一眼就看見蔡天壽。蔡天壽雖還是滿臉傷腫,但已換過一身新衣服,儼然是一介貴公子模樣。燕橫一見他,腦海裡又響起王大媽那死去活來的哭聲,彷彿看見童靜和岷江幫眾那一雙雙憤怨的眼睛。燕橫雙目像冒出了火花。


“恩公!“蔡天壽卻就地朝燕橫跪了下來。


他旁邊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就是其父親,馬牌幫幫主蔡昆。這馬賊出身的蔡昆,比之兒子外形粗豪得多,身體很是橫壯,穿著卻也是一個富翁模樣。蔡昆亦隨即向著燕橫深深一揖。


“原來救我兒的,就是這位少年英雄!“蔡昆激動地說。“難怪!難怪!一看就知道,必然是武林名門的少俠!“


蔡天壽哭得涕淚交加:“若不是恩公救我,我給捉進那岷江幫的巢穴裡,必然被碎屍萬段!這恩德真不知如何報答!“


“別裝蒜了!“燕橫暴怒大喝,手上包著布的“龍棘“往前直指他面門。“你這張哭臉也騙得我透了!你本來就該死!“


蔡氏父子和後面的幫眾,一個個臉容愕然。


“這…這是為什麼…“蔡昆慌忙說。“啊…我明白了!必然是岷江幫那些龜兒子,又在造謠說謊!“


“說謊的是你們吧?“燕橫冷笑。“這事情我都聽說了!強暴殺人,連一個幾歲的孩兒也不放過!我親眼見過王大媽了!“


“少俠怎麼輕信這謠言?“蔡昆臉色蒼白。“那一套說法,我也聽城內有人說過,根本就是一派胡言!對,那個銅匠王阿勇,確是我這不肖子的手下打死的…“他說著,一個耳光就狠狠摑在蔡天壽臉頰。蔡天壽硬吃了這巴掌,沒哼一聲。


“那不就是承認了?“燕橫怒視蔡天壽。“殺人填命!“


“等等!“蔡昆又說:“請先讓我這老頭把話說完。“蔡昆的臉容雖粗獷,但相貌五官和兒子一樣端正,眼神也是極誠懇。“這不肖子行為雖有些不端,卻不是個大壞蛋。只是貪花好色的性子改不了…“


蔡昆把兒子扶了起來,憐惜地看看他那剛被打腫的臉。“事情是這樣的:天壽原本不認識那個王家媳婦,只是在城西街上碰見過好幾次。我這兒子相貌不賴,錢袋裡又有幾錠銀兩,也許因此給那王家媳婦看上了,主動過來勾搭,還撒謊說自己是寡婦…我這不肖兒抵不住引誘,也就跟她糊塗了…


“後來天壽才知道,她原是王阿勇的妻室,便跟她斷了來往,還使了好些銀兩賠她,希望不要把事情鬧大。可那王阿勇已經聽到些風言風語,心裡十分妒恨,常常藉酒消愁。


“合該有個晚上,王阿勇回家時已經喝得大醉,就跟妻子吵起架來。那婆娘大抵因為被我兒拋棄,心裡也是不暢快,吵得火熱時,說溜了嘴,就承認跟我兒苟且的事情。那王阿勇醉裡聽了這話,更是怒不可遏,拿起打銅的鐵鎚,就在屋中追打妻子,不料瘋了眼,失手一錘打死了那個五歲的兒子。王阿勇錯手殺了親兒,更是瘋顛,就逮住妻子,也一併捏死了。


“王阿勇殺紅了眼,一不做,二不休,馬上又來找天壽。湊巧天壽正在花街柳巷尋歡,被他找上了…王阿勇不由分說,舉起還沾著血的錘子來,就要襲擊天壽,給他險險躲過,但那王阿勇還是不肯幹休,幸好當時陪著天壽的幾個幫眾出手阻止。他們本來只想制伏他,可是王阿勇喝了酒,又殺了妻兒,根本就像條瘋老虎,這幾個手下在混亂中,一半也為了自衛,就把他打死了…那一晚他們每個都斷了好些骨頭,可知當時的情形如何凶險,實在是迫不得已。不信少俠請看看。“


蔡昆說著往後一指。那些幫眾裡,有幾個身體手足果然還纏著布帶夾板。


“那王大媽呢?你又怎麼說?“燕橫聽到這個截然不同的說法,很是訝異,不大相信。


“那老婆婆一夜之間死了全家,尤其是小孫兒,確是很可憐…本來這事情,我這不肖兒子確實有錯,但也罪不至死,我幫的這些手下,都只是為了保他,才錯手…“蔡昆嘆息著說:“蔡某早就答應,包了他們一家殮葬,另外還賠償三百兩銀子給她。她收了銀子,轉個念頭覺得不值,又再來索要更多。唉,銀兩事少,但我蔡某一幫之主,手下門人數百,管束他們講的是信義,這叫我還有顏面嗎?我心裡有氣,一時忍不住,再給她二百兩時加了一句:『婆婆你他朝百年歸老,我馬牌幫也包了。』她聽在耳裡,以為我暗示要加害於她,一驚之下就去找我的對頭岷江幫當靠山。“


燕橫聽見這話,立時聯想起“五里亭武鬥“,也是當地一宗私怨,演變成兩幫人的對抗,並不出奇。


蔡昆又續說:“這岷江幫向來愛找我幫的麻煩,這次得了王大媽,簡直當作寶貝,就編造了我兒子殺人全家的謠言,其實骨子裡是想利用這個藉口削弱我幫威信,乘機擴張自己的勢力。我們一不提防,就給他們把天壽抓了去。“


“對啊恩公!“蔡天壽也說:“尤其是那個岷江幫童幫主的女兒,好鬥成癖,常常無故就找我們的幫眾打架;有次她騷擾外地來成都賣武的拳師,給我在街上當眾阻止了,她對我懷恨在心,這次想藉機害我!天可憐見,得恩公及時出手相救!“說著又拜了拜。


蔡天壽所說,確實跟燕橫遇到的童靜性格吻合。燕橫不禁疑惑起來。


他仔細想,兩邊的說法完全不同,但似乎都合情理。對燕橫來說,岷江幫和馬牌幫,都是一般的江湖道上幫會,要說誰比較可靠,他可真的分不清。


蔡昆見燕橫還是神色疑惑,又拉著兒子說:“你看天壽這個樣子。我雖然是拿刀子出身的江湖人,這孩子我可從沒教過他武功。他文不成,武不就,只是天性愛玩。恩公看看他的模樣,這是會殺幾歲孩童的辣手人物嗎?“


燕橫仔細再看蔡天壽,心想確是不像。之前他就是看蔡天壽一副文弱的樣子,才會忍不住干涉。


燕橫又想:我到了這馬牌幫本部至今,他們完全沒有防備我,似乎不像作假…


“恩公要是還不相信…“蔡昆想了一會兒。“這樣吧,我派人去請王大媽和岷江幫的人,還有王家在東打銅街的一些鄰人,一起過來當著恩公面前對質,讓恩公作個仲裁,如何?“


燕橫此來只是想補償過失,萬沒想過要當什麼仲裁,心里大為緊張。但他又想,這事情關乎人命,輕忽不得,只能如此解決,也就點點頭同意。


蔡昆一聲令下,幫眾就急急奔出院子大門,出外請人去了。


“勸他們過來,恐怕也得等好一陣子。要恩公站在這裡吹風,也太待慢了。“蔡天壽說:“其實我家早就備了宴席,隨時迎接恩公。不如先請恩公進屋裡喝杯水酒,吃些點心,一邊等待。“


燕橫打量這些馬牌幫眾,一看就知沒有半個高手。這等江湖人,諒他派人在屋內埋伏,亦斷難對付自己。燕橫也就答應了。蔡氏父子高興地帶引他進入屋子。


一聽到陳潼帶回來的消息,江雲瀾馬上佩上他那柄鯊魚皮鞘的古舊長劍,又拿起有如獸爪的鐵甲手套,準備戴上。


“真的不要我去?“葉辰淵坐在房間一旁,閉目養神,不睜眼說。


“如果這樣的事情,還要我派的副掌門出手,那真是太笑話了。“江雲瀾缺了鼻子又滿是創疤的臉笑了起來,很有一種野性的凶狠味道。他解開鐵甲爪的皮帶,把左手穿進去,一邊又說:“我們這次有了伏擊的先機。而且這是複仇,我們不會遵守決鬥比試的人數規定。.副掌門若親臨,有損你的名聲。“


“那至少讓我親自選人。“葉辰淵睜開銳利的雙目,瞄一瞄已齊集房間內的三十幾名“兵鴉道“精英。


“石弘!“葉辰淵喊了一聲。人群裡一個帶著鴛鴦鉞的弟子應聲踏前一步。這個石弘就是不久之前,單獨擊殺青城前輩長老陳洪力的那個年輕的武當武者。他臉容瘦白,有點書生味道,但手上一對奇門兵刃,在武當弟子之間早就出了名詭異難纏。石弘今年才二十七歲,跟已死的錫昭屏,都是武當新一輩中的希望。


“呼延達!“


“是!“高喊著步出的是個年紀比石弘稍長的弟子,包著黑色的頭巾,一臉鬍子。他是北宋初年名將呼延讚的後人,看樣子的確遺傳了軍人的威勢。他跟葉辰淵一樣專長雙劍,只是用的劍比較寬短一點,而且不是交叉背在背後,而是平排在后腰,兩個劍柄自腰身的左右突出。


“李山陽!“


第三個身材最是高大魁壯,他上前一步,就已讓投在葉辰淵身上的燈光暗了一點。李山陽那張堅實黝黑的臉左邊,紋著一行符咒刺青,從耳邊一直延伸到頸側,直沒入衣領才看不見。他使的是又大又長的一柄雙手朴刀,那刀中央護手成“卍“字倒鉤形狀,有鎖纏敵人兵器的功用。


江雲瀾當然知道,葉辰淵所選的三人,都屬這支遠征軍裡的最精英。他朝著副掌門微笑。


“你們三人聽從江師弟的一切指揮。“葉辰淵冷冷說著,指一指身後,那裝著錫昭屏骨灰的壇子。“把那個人的頭顱帶回來,祭我們五位同門的英靈。“


三人同應一聲:“是!“


江雲瀾把鐵甲爪穿好,動一動尖利的五指,確定移動靈活,便朝葉辰淵點一點頭,領著石弘等三人及陳潼出門。


柳人英看見那五個身穿全黑衣履的身影,乘夜快步走出“鳳來大客棧“時,不禁感到奇怪。


——這個時分,出不得城,他們要去哪兒呢?…


柳人英已經在客棧對面的酒館裡坐了很久,一直監視著武當派是否有特別的動靜。他見那五個武當人已經走到一條街外,馬上放下銅錢付賬,出門跟踪上去。


柳人英跟弟弟柳人彥,是一對雙生兄弟,長得一般模樣。只是弟弟用的是雙截的鍊子槍,他用的則是一桿雙頭短花槍,此刻他把槍放在一個木造的胡琴盒子裡,背在身後面,一身衣著也像個流浪的樂師。


柳人英遠遠吊著那五個身影,心裡思考:他們必然是去城裡某處動手,否則怎麼都帶兵刃?成都城裡有武當的敵人嗎?而且要出動幾個人…難道我們的行藏被他們發現了?想找我們測試峨嵋派的武功?…


柳人英想到這個可能,不免有點心焦,全神貫注著不要跟脫了。他留意那五人,一前四後地走,顯然有個是帶路的。


他想起剛才不久前,有個黑衫男子進了“鳳來大客棧“,可能就是這個帶路的,是個探子。峨嵋派被盯上了的可能性變得更大。


那五人並無停頓,也沒回頭看過一眼。似乎他們不擔心被跟踪。


五人轉過一個街角,柳人英看不見他們。他放輕腳步急急上前,藏在街角牆後,謹慎地緩緩伸頭張望。


“你跟夠了沒有?“


一聽這話柳人英背脊毛管直豎。


他迅速取下背上的琴盒,舉起。


巨響。朴刀的寬闊刀鋒,猛力橫砍在那牆角,斬入磚牆三寸。


牆後爆出琴盒的木碎——柳人英僅僅及時用盒子擋住那刀刃。


他的右手握住破碎琴盒內的花槍桿。


可是連一招都來不及發出,已經有另一條身影竄過牆角衝來。


兩柄顏色灰黑的劍。一柄斬在柳人英的右臂膀。另一柄直進心臟。


這種速度,就算不是被偷襲,年輕的柳人英也不可能躲過。


呼延達手上的“靜物雙劍“,無聲迅速收回。牆上噴撒一股血花。


李山陽也輕鬆地把朴刀從牆角抽出。他不用檢視,也知刀鋒無絲毫崩損。


江雲瀾和石弘,這時才緩步從街心遠處走回來。陳潼則蹲在牆角的屋簷上——發現有人跟踪的,當然就是他這個“首蛇道“弟子。


五人冷冷看著緩緩倒下的柳人英。還有他仍握在手中的短槍。


“峨嵋。“石弘說。


“沒工夫理會了。“江雲瀾說。“先集中完成這事情要緊。“


陳潼躍下來,著地無聲。


五人前往“祥雲客棧“的路途,遺下還沒完全斷氣的柳人英。


因此他們看不見,死前的柳人英,用自己的鮮血,在牆上畫了半個歪歪斜斜的太極符號。


——不夠一盞茶的時間後,正要來接班監視的柳人彥,發現了哥哥仍暖的屍首。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十


鴛鴦鉞,別號“鹿角刀“或“日月乾坤劍“,乃是一種形貌奇特的奇門短兵器,出必成雙,故稱“鴛鴦“。兵刃的各部位皆有名稱,分別為鹿角、蛇身、鳳眼、魚尾、熊背。


鴛鴦鉞全體上下左右總計共有四個刀尖,九處利刃,合計十三道鋒口,故此正式全稱為“四尖九刃十三鋒子午鴛鴦鉞“。正因鋒刃如此之多,又要左右同時運用,揮舞翻轉之間,很容易自傷身體,故這種奇門兵器非常難學;但一旦功成,因為各刃鋒角度詭異,出手方向莫測,又令敵人極難防範。由於攻擊距離短,對步法身法的要求極高。


朴刀又稱“雙手帶“,是一種介乎短兵和長兵之間的民間用長柄兵刃,通常全長約在五尺(150公分)左右,刀身和柄桿各佔其半,刀身寬而刀刃薄,主力以砍斬為主,因長柄利於雙手使用,其勢甚猛。


朴刀興起於宋代(小說《水滸傳》內就有很多關於朴刀的記載和描寫),據考究因當時民間禁止藏有軍器長兵,一般平民為了方便自衛,將一般農用刀具,接上長柄使用,權充長兵器,漸漸演變成朴刀的製式。及至清代末年太平軍起事,其士兵大量使用朴刀,故當時又被稱作“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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