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武俠] 武道狂之詩 作者:喬靖夫 (連載中)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6-20 17:57:19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4 322167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3:20
卷十八 殺與禪 第七章 變局

早晨的陽光,透過夏風吹動的樹葉映進了廳堂。窗外樹上的群鳥像交談般熱鬧吱叫。空氣裡帶著一股濕潤泥土般的氣味。一切令人感覺生機洋溢。可是坐在廳堂裡的人卻沒有欣賞和感受這股生命氣息的心情。

剛好相反,在那室內中央的大桌上,放滿的那些冊簿書信,推演行軍用的棋子和地圖,還有一片片來自各地的情報紙條……所有東西都只有一個目的:

以最有效的方法,把最多的敵人降伏或殺死。一個名叫戰爭的「遊戲」。

王守仁並不真的想玩這個遊戲。但他更不想輸。

他看著攤開在面前那幾張細小的紙片,上面密密麻麻寫著蠅頭小字,每一張都是綁在信鴿足上,遠從百里外送來,吿知他叛軍行進的情況和各地守備兵力的虛實。王守仁知道,為了送出這些紙片,那群原本為孫燧辦事的線眼是冒著多大的危險。他心裡再次感謝敬佩孫大人。

與王守仁同坐桌前的,還有伍文定及幾名吉安府的義軍統領參謀。另外王守仁身旁坐著個一身儒服的老人,外表看來已年過六十,但身材甚高大,容姿頗有威儀,舉止間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

此人名劉遜,曾官至福建按察使,近年退居吉安城。劉遜為官三十年間甚有才望勇名,他跟王守仁一樣,也曾經從大太監劉瑾的迫害風暴裡活過來。先前王守仁一抵達吉安府,就命知府伍文定派人尋找當地有才學的忠勇之士協助勤王平叛,因而得知劉遜在此,馬上親身邀請他出山擔當軍師。

——王守仁聚兵勤王,面對的其中一大苦惱,就是欠缺有能之士分擔統率義軍的工作,只因江西各地原有的官吏及人才,不是被寧王府收買就是殺掉,王守仁只能靠就地搜尋、徵召和提拔。

伍文定看著桌上那些地圖,濃眉皺得像連成了一道。

「王都堂,我們還不出兵嗎?」他咬牙切齒問,眼神燃燒著焦急的火焰。

寧王朱宸濠主力大軍已經出動離開南昌的消息,王守仁他們早已得知。如今過了三天,義軍卻並未動身。

王守仁的目光沒有離開那些紙片,只是搖了搖頭。

「我們大軍還未完全集結準備好,如今馬上出擊,兵力恐怕還不及賊軍一半。」他用指頭夾起其中一張紙片說。紙片上面記錄的正是叛軍兵力的觀察情報,王守仁就是靠著綜合這許多不同來源的消息,對叛軍實力作出整體的估計。「我們此時必得忍耐。」

「若是給那叛賊取下南京,那就來不及了丨」伍文定拍一拍桌子。「南康、九江都不戰而降,賊軍進發到南京的門口,恐怕只在兩、三天之間」

「我已通報各府縣全力守城抗賊。」王守仁說:「安慶有張知府,他不一樣的。我知道他這個人。」他說的自然就是張文錦

安慶扼守著鄱陽湖出大江後順流東進的要沖,將是阻止朱宸濠攻打南京的一大關口。

「賊軍號稱十萬,實際少說也有六、七萬人!」伍文定搖搖頭說

「這個安慶真能頂住嗎?大人既說安慶知府勇猛善戰,我們就更應該及早動身去助戰,前後兩面夾擊」

這時老人劉遜從旁開口:「伍大人似乎忘記了,賊兵在南昌還有一支守軍,另外他們在南康和九江二府相信也收歸了不少新兵。萬一我方冒進追擊賊軍主力,這三地守兵同時進發,從後襲擊,到時被前後夾擊的恐怕是我們。」

伍文定聽了這位前輩所說,為之語塞。

王守仁點點頭:「時泰,我跟你一樣焦急。但我們既身繫蒼生安危,更不可被熱血沖昏了頭。積存軍力,乃用兵之基本,不可意氣用事。」

這段日子王守仁盡一切努力徵集可用之兵,包括從江西中、南部及嶺南一帶下令,選取精焊民壯組成義勇軍,另外為了準備水戰,傳令調動了福建海滄水軍一萬名。義軍的力量正從四方八面集結而來,已漸漸積蓄到可與朱宸濠叛軍抗衡的兵力。

可是現在還不足夠。還要多一些時間。

「大約還要十天。」王守仁說。「我們才擁有與賊軍決戰的足夠本錢。在這之前若是冒進浪擲兵力的話,那麼先前一切的努力和犧牲都會白費。我們也不會再有另一次機會。」

伍文定聽到「十天」兩個字,指頭狠狠抓著桌子,指甲在桌上挖出白色的坑紋,上下牙齒咬得作響。十天後才發兵的話,再計算行軍所需時日,也就是十幾天甚至廿天后才真正進入戰場。這麼漫長的等待,令伍文定急得想抓碎那張大桌子。

「安慶和南京,能夠守到這麼久嗎?」

「只有相信他們。」王守仁回答。「別無更佳的選擇。打仗,本來就有很多事情不由人。我們能夠做的,是在有限的選擇裡,決定一個勝算比較大一些的。」

「回頭想想,我方已經很幸運。」劉遜這時又說:「先前我們成功將賊軍牽制了這麼久,否則他們可能已經到了南京。」

——除了王守仁的假情報計策之外,「破門六劍」在南昌府境內多次成功伏擊,令寧王懷疑已有朝廷軍隊隨時來犯,這疑兵之計也收到很大成效。沒有他們爭取來這些時光,今天義軍的狀況早就更為艱難。

「假如……」伍文定稍為冷靜了下來。「……南京真的失陷了呢?」王守仁與劉遜互相看了一眼。他們之前還沒有討論過這事情,但從這個眼神,彼此都知道對方所想與自己一樣。

「那麼我們只好準備迎接一場更大的戰爭。」劉遜說時,眼神裡夾帶著淡淡的哀愁與悲憫。

王守仁將地圖從桌上抽出來,攤開放到最上面。

「還沒發生的狀況,再擔心也沒用。」他掃視在場所有人說:「有這樣的空閒,不如為眼前將要做的事情,作最好的準備。」

他拍一拍地圖上南昌的一帶的位置。

「不要忘記了,外頭已經有人在奮戰。」

◇◇◇◇

桂香還是無法入眠。

房間裡沒有點燈。可是妓女桂香一向習慣在夜裡活動,只靠窗外遠處透來一點點燈籠的光芒,就能在黑暗的房間中辨物。她睜著眼睛,看著一起睡在這大房間裡的四個妓院姐妹。她們都沉靜得像綿羊。

只有桂香,這夜實在睡不著。明天終於自由了。但桂香很清楚,世事總會在你感覺已經順利的那一刻狠狠地背叛你。你以為最值得信賴的恩客,偏偏把你積蓄騙光的人就會是他。

她瞧向房間角落那張空著的床。那個人還沒回來。

這段日子,從南康到九江,每夜他都跟她們五人睡在同一處,但從來沒有一晚碰過她們。甚至連半句挑逗的話也沒有說過。

這是錫曉岩保護她們的唯一方法。口頭的命令,絕不足以阻止野獸般的士兵瓜分她們。他能夠做的,只有將她們都變成自己的女人。

可笑的是,自從錫曉岩帶著她們之後,叛軍中的將士反而對這個「怪手將軍」多了幾分尊敬。桂香當然也聽到士兵之間拿他們六人來消遣的傳聞和笑話。有的說法就她這個妓女聽到都會臉紅。

可是錫曉岩從來對這些笑話毫不在乎。

桂香到現在都不敢對錫曉岩完全信任——

她不相信世上會有這樣的男人。桂香察覺到四個姐妹都對錫曉岩流露出欣賞的眼神。她連忙在暗中吿誡她們。

「不要相信他。這傢伙可能只是個天閹,又或者喜歡男色。世上沒有這樣的好男人。一個也沒有。你們要是被他寵壞了,將來回到外面一定會吃苦頭。記著我說的話。」

桂香雖然是這麼堅信,但事實卻是她們跟錫曉岩之間一直都沒有什麼事情發生。每夜錫曉岩只是靜靜一個人睡在角落那張床上。床邊擱著兩柄長刀:一柄是他隨身的藤柄刀,另一柄是寬得有點像塊板、柄首綁著一綹紅色人發的怪刀。他每夜睡前都要撫摸一下第二柄。

然後到了昨天,錫曉岩就跟她們說:他快要帶著佔領九江的軍隊與到來的大軍會合,再去進攻別處,已經不可能再帶著她們,所以他將會在清晨親自護送她們離開九江城。

「去遠一點的地方。」他當時說:「再找方法送你們去別處。總之不要再接近戰場。」

桂香聽到時,極力壓抑著心頭的興奮。

——還沒有得到自由之前,不要開心得太早。

此刻她凝視著那張空床。雖然錫曉岩平日也很晚才從軍營回來睡,但桂香此刻格外心急想看見他,讓她知道一切如常。

黑暗中瞪著眼睛,這樣的時刻十分難熬。桂香感覺時刻流動得特別慢。

突然之間,房門大力被撞開。

桂香和四個姐妹被驚得從床上彈起來。

從門外透進的燈光可辨,站在門口的是她們熟悉的那個身影,但姿態卻完全不同往日,而像一頭失控的猛獸,渾身都在顫抖,散發著一股令她們害怕的激烈氣息。

錫曉岩跌跌撞撞進內,直走向桂香的床。

五個女人沒有發出聲音,只是驚得啞住了。

桂香看著那充滿著雄性能量的壯軀,不斷向自己接近,感覺就像一股猛烈浪濤在往自己跟前捲過來,無可逃避。

——最後一夜,你終於忍耐不住了嗎?

桂香已有接受施暴的準備。她只希望姐妹們沒事,自己一個人承受就好。

但錫曉岩只是在床邊坐了下來。

他那重重坐下的力量搖動了整張大床,幾乎令坐著的桂香倒下。他連腰上的佩刀都沒解下,背著桂香而坐,全身仍然激動地顫震。

桂香示意姐妹將房門關上,並且點燃桌上的油燈。

她們從來沒有見過錫曉岩的臉如此漲紅。他就像忽然害了什麼病,身體的血脈似在沸騰。

這時她們才看見,他手裡緊緊握著一封信。

桂香看著他凝視虛空的眼睛。那眼神就像一個無法控制自己情緒的孩子,

然而他擁有遠非孩子的身軀。那情緒一旦爆發,將會傷害身邊的人或自己。

就像出於本能一樣,桂香上前抱著錫曉岩。

在那溫軟的女體擁抱下,錫曉岩的顫抖緩和了,呼吸也再沒那麼急促。桂香抱著他灼熱的身體,心裡生起一種久違的安全感。

——不……這是假的……不要……

終於錫曉岩的顫抖停止了。他的臉放鬆開來。看著他們擁抱的四個女孩都暗暗鬆了口氣。

「這……我不知道……」錫曉岩舉起手裡已經皺成一把的信,遞向桂香。「我不知道是誰、用了什麼方法放在我的營賬裡,我一進去就看見放在案上....J

桂香把信接過來。她再看看錫曉岩的臉,確定他真的想讓她看,這才雙手把信展開。

桂香識字不算多,幸而此信寫得極簡約直白,她大致看得明白。寫信的人是在向錫曉岩相勸,說自己也曾「從賊」多年,深受其害,所累積種下的罪孽,「此身難贖」;假如錫曉岩仍然記得彼此一場相交,請他脫離叛軍,七天之後在廬山西邊山腳下七楊村外大樹相見。

到了末尾,桂香看見署名只有一個字:

「花」。

「寫這信的就是……」桂香問:「……那個女人?」

其他四個女孩都不明白「那個女人」是指誰,卻看見錫曉岩點了點頭。錫曉岩突然收到這封信,心裡的感受複雜無比:日夜思念的女人突然傳來音信,令他極是驚喜,被她知道自己正身在叛軍陣營,甚至與巫紀洪成了同夥,又教他深感羞愧。

可是最令他矛盾的還是信裡最後那段。

霍瑤花正在向他招手。

——可要是在大戰前夕離開,那等於再次背叛武當,再次背叛掌門姚蓮舟。

桂香從旁看著錫曉岩。她並不知道他此刻心裡正糾纏著些什麼,只是直接感受到他的痛苦。

「你有沒有想到:在你要離開九江城之前,在你要送我們走的前夕,剛好來得及收這封信,是老天給你的提示?」

聽見桂香的說話,錫曉岩抬起頭來。他看看她,然後從她手上取回霍瑤花那封信,再次仔細讀著。

信上的字跡有點潦草,顯出寫的人當時的心情。

錫曉岩回想過去的一切。他憶起自己在武當山上學到的種種。還有武當派的理念與理想。「天下無敵」。不屈從於任何人。不服從於世界的法則。

錫曉岩又回憶自己一個人離開武當的那天。那時候他沒有多想,只是依隨自己本性而行。之後流落江湖,以「鬼刀陳」之名震懾群豪;然後與霍瑤花結識,浪蕩天涯……他從前不願意想,但如今坦誠面對自己,不得不承認,那是他人生中最痛快的一段時光。

他感激武當給予自己的一切。但這無法改變他的真正本性:他本該是匹奔跑在原野上的狼。

錫曉岩把信細心折好藏進了衣襟,緩緩走到自己床前,拿起屬於霍瑤花的大鋸刀。

他回頭瞧著桂香。在油燈的微弱光芒照映下,他眼睛裡的矛盾與痛苦已然消失。

◇◇◇◇

所乘坐的戰船還未抵達湖口,姚蓮舟就收到錫曉岩撇下軍隊私自離開的消息。

最初聽到時姚蓮舟完全不相信。錫曉岩的勇毅與忠誠,姚蓮舟極是清楚,有信心他絕不會臨陣脫逃。可是當他隨同寧王的主力船隊抵達了鄱陽湖北口後,閔廿四率領駐守九江的水軍到來會合,並帶著錫曉岩遺下的帥印旗牌到來交還給寧王,姚蓮舟見了,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跟隨著姚蓮舟的葉辰淵,也罕有地露出震驚的表情,並不禁回想起三十一年之前,在物移教「大歡喜洞」發現的那個生命力極頑強的手抱孩兒。錫曉岩畢生都在武當山上長大,從前眾多弟子裡,沒有幾個身體內流著比錫曉岩更濃的武當血。然而在這復興武當的重要關頭,他竟然一走了之。

——到底為了什麼……

「『神猿將軍』前日天色未亮就留下帥印離城出走。」閔廿四向朱宸濠如是稟報。「身邊帶著五個女人。」

進擊南京的大軍全體會合,本該是士氣正盛之時,但此事頓時令帥營蒙上了不快的陰影。

船隊停泊下來之後,朱宸濠召喚了姚蓮舟到他陳設華麗的船艙來。

姚蓮舟是極少數獲許身帶兵刃進入這船艙的人。他步進時看見寧王世子及婁妃都在一旁,朱宸濠本人則坐在一把虎皮大交椅上,那張堅實的方臉如鐵陰沉,直視著武當掌門。

「姚將軍,你記得嗎?」朱宸濠幹了一杯酒之後以低沉的聲線說,每字倶像有千斤重。「當天我是聽了你的激勵而決心起兵的。可是你真有跟隨我戰至最後的決心嗎?我開始懷疑了。」

姚蓮舟左手把著腰間劍柄,右手按在心胸前。

「姚某如何處置,但從王爺一句話。」他臉上沒有半絲恐懼驚怕,直視著朱宸濠的眼睛鎮定不移。「我只求王爺莫追究他。也不要再派人去找他。」

「我還未說如何處置你,你竟有膽量先為他求情?」朱宸濠的眼睛瞪得像要跌出來。

「我不知道他為何要走。」姚蓮舟依然平靜地說:「但他沒有帶走什麼。」

「他帶走了我給他的榮耀和信任啊。」朱宸濠舉起握緊的拳頭。「他竟棄之如糞土!其他將士要怎樣看我?」

寧王府的護衛軍,說到底畢竟只是一群賊。把他們團結起來的,就是對日後榮華富貴的希望與眼前攻城略地的利益,說白了就是每個人都將性命押在「朱宸濠稱帝」這一盤生意上。寧王個人的威望就是這盤生意的前景,而相比起理想與大義,這是脆弱得多的東西。

「我會將錫曉岩那一份也擔起來。」姚蓮舟回答。「他日回頭看,王爺就會知道今天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真正的榮耀在前頭。」

朱宸濠聽了,又自行斟了一杯酒乾盡。自從出兵以來他比從前喝多了,他要靠著酒去消減精神上的巨大壓力。

喝完後朱宸濠用手背擦了擦嘴巴,凝視姚蓮舟。他的表情悄悄和緩下來。

「那傢伙的事交給你。你要不要派人追他,我不管。『雷火隊』我決定交給衛東琉,他原本統率的『血風隊』一分為二,併入『雷火』及『玄林』兩隊。就這樣。」

朱宸濠說完揮了揮手,又斟一杯。

姚蓮舟無言。「雷火隊」落在商承羽那邊的陣營,也就等於姚蓮舟直接掌握的力量大大削弱了,這不免是個大損失。可是這已經是最好的收場了。他也沒辦法,行了個禮就步出船艙。

才走上甲板,姚蓮舟正好與剛登船的衛東琉碰上。衛東琉自然是過來受命及掌接「雷火隊」旗印。姚蓮舟畢竟仍是武當掌門,衛東琉不管多狂,一遇見還是欠身行禮。

衛東琉並未因為獲得擢升而流露出興奮之情,他對於權力沒什麼大興趣。唯一令他高興的是:「雷火隊」主責攻城,意味他將很快走上血花紛飛的最前線。

姚蓮舟正要離去時,衛東琉卻忽然開口。

「掌門……我在想,錫師兄離開也許是好事。」

姚蓮舟回頭看著他。

衛東琉的臉少有地溫和,顯露出昔日同門之情。

「他根本就不適合這裡。這麼下去只會失去自己。」衛東琉的陰陽雙瞳看著姚蓮舟。「武當武道,不是要找屬於自己的道路嗎?」

聽到這一句,姚蓮舟呆住了。

衛東琉再次行禮,然後轉身步往寧王的船艙,留下仍在沉思的掌門。

◇◇◇◇

一身披掛戰甲的張文錦拾級登上牆時,那姿態就像一具木頭人偶一樣,動作很是生硬,而且呼吸短促。

身旁的楊銳見了微微一笑。等張文錦上了牆頂,他馬上走上前為張知府調整戰甲的束帶。張文錦這才松了口氣。

「我很久沒穿了。」

「不要緊,很快就會習慣。」楊銳也整理一下自己的頭盔。「是我的前輩說的:戰場上所有的事情,你很快就會習慣。假如能夠活下來的話。」

兩人相視一笑。

他們走到安慶城南門側的城牆前,並肩俯看城外風光。長江河岸一片寧靜,教人心曠神怡。

可是這片土地即將成為無數人的地獄。

牆頭上許多士兵民勇正在忙著佈防。各種守城的器械十中有九都已備齊:弓矢、落石、盾牌、長矛、長叉、柴火、煮沸湯用的鐵鍋……城牆內也有許多男女老少一同協助運送石塊,在烈日下人人揮汗如雨,但誰也沒有抱怨。連孩子亦幫忙送水上城樓。

為迎接這一戰,安慶城民與州府裡招集的近萬名民兵壯勇齊集,軍民全體一心,誓保家園。如此團結,完全最靠著知府張文錦的威望與手腕。每一次張知府向群眾宣講號令時,都總能傳達一股無比信心,這一點令楊銳佩服不已。

這個早上他們已經收到偵察前哨的確報:朱宸濠叛軍已抵湖口,預計一天之內進發到來安慶城,而早前的線報描述,叛賊的戰船大隊連綿不斷進入鄱陽湖,目測船隊接連長達五、六十里……

安慶面對的就是如此規模的敵人。

「張大人心情如何?」張銳緊捏著雙拳。以制止那微抖,問著身邊的張文錦。

「沒什麼想。」張文錦淡定地回答。「事情一早就決定了。該做的也都做了。現在我擔心的反而是,那逆賊會繞過安慶直搗南京。」

「這個我已經準備了對策。」

張銳說著,微笑指一指城牆角落。只見各處放著一卷卷又長又厚的旗旛,正在等待士卒稍後掛起來。

張文錦點點頭。

「假如那逆賊的性情一如所料,這應該會有用。」

這時他們發覺,後頭在幹活的民兵都靜了下來。

兩人回頭一看,只見一個身影排眾緩緩拾級登上城牆頂來,身上包裹著一塊寬闊的殘破粗布,右手撐著一根兩端包著的銅釘鐵片的長棍,一顆頭顱剛剛刮過禿得發亮,正是圓性和尚。

圓性的腳步雖比從前輕快了許多,但此刻的他令人感受到一股奇特的沉重,好像他身體裡的骨頭變成了鐵鑄。

張文錦與楊銳看著圓性走近過來。他們都無法確定這個和尚有多大能耐,但都無可抗拒的選擇了相信他,全因為他所散發的這股氣度。

——眼前這個局面,他們不能放棄任何可用的力量,任何可能出現的奇蹟。

圓性上前向兩位大人合什施禮。這時他們看見:和尚從布披風底下伸出來的左手,穿戴著銅造的護手拳甲,形貌奇特,發出淡淡的金紅光芒。

圓性察覺他們的目光,也就掀開披風,展露出包著左半邊身體的「半身銅人甲」。那副半邊羅剎面罩插在腰帶間。

「我也有一段日子沒穿它了。」圓性看著自己的左手,捏動一下包著銅片的指節。「要先習慣一下。」

楊銳看見那副銅甲,大概猜到圓性是從哪裡來的了。他的眼睛裡冒起一股興奮

「有個人跟我說過」張文錦向圓性和尚說:「戰場上的一切很快就會習慣。只要能夠活下來」

三個準備明天開始竭盡所能去殺人的男人,一同豪邁地笑起來

◇◇◇◇

還沒有接近那莊園,霍瑤花遠遠就感到不對勁,馬上指示眾人停下腳步

隨同霍瑤花的那十名民兵與兩個負責帶路的九江府線眼,牽著馬靜靜隱藏在樹林裡,二十四隻眼睛一時遠眺林外數十丈處那座莊園,一時又看看霍瑤花的表情。

霍瑤花觀察著遠處那莊園的狀況。憑著以前在荊、湘之間劫掠多年的經驗,她看出莊園外頭曾經有大量人馬停留,而且是近幾天的事。再加上莊園內外不見人影又異常寧靜,足以判斷莊園裡已然出事。

那群民兵都有作戰經驗,多少也感受到前方的異狀。沒有選擇從大路正面前赴莊園,改為繞道穿過樹林從後接近,並用布條束著馬口不讓牠們發聲,這個決定是正確的。他們對霍瑤花的敬佩和信任又增了一重。

霍瑤花的眼睛密切注視著那莊園後門,心裡盤算著如何應對。

從九江城南郊到德安縣的路途期間,霍瑤花心裡一直想著都是怎樣快快完成這次護送信鴿的任務,再去廬山等待,她滿心相信,只要那封信送得到錫曉岩手上,他看了必定會來。

但她也沒有被焦急矇蔽了頭腦。抵達德安縣之後他們在縣城郊外野宿隱匿,只派一人進城去,按預定的通信方法於城隍廟前留下指示暗號。

可是等了兩天,都還沒有駐在德安的線眼到來接頭。這已經是不妙的跡象。

同行兩名九江府線眼知道德安縣同伴常用的三個地點,其中又多以這莊園收藏信鴿及其他器物,於是霍瑤花等人就前來查探。結果馬上有所發現。

「你們別出去,只在這裡戒備。如果遇到敵人,我會把他們引過來,你們再伏擊。」

霍瑤花把腰間的軍刀解下來,拔了刀後將鞘和腰帶交給一個民兵。她反手握刀,將刀刃隱藏在右臂之後,壓低身姿以又輕又密的步伐走出樹林,往那莊園的後門接近。

各民兵在樹林裡分散開來,並一一伸手握著兵器的把柄,依照霍瑤花囑咐準備。

霍瑤花閃進莊園的後院,發現地上到處都有人馬的步印,就更確定這裡曾遇襲。後院角落處有個養雞的竹棚,可是已不見家禽的蹤影,看來已被來襲者抓光。

霍瑤花前後察看了好一會,都沒發現動靜,判斷出敵人早已撤離。她大著膽闖進屋裡。

那大屋的前廳,一片都是血腥,霍瑤花彷彿突然陷身地獄。

十二、三具屍體散佈在那前廳裡,其中三具從橫樑上垂吊下來,在微微地搖蕩。地上、牆壁上四處都是血污,還黏附著其他更可怕的東西…:

霍瑤花不用細看就斷定出:這是拷問的現場。

她再巡視一下房屋各處及內外,確定莊園已無一個活人,這才回到後門外,遠遠朝樹林打手勢,示意同伴可以進來。

兩名線眼一進到那前廳,看見犧牲者的慘狀,目眥欲裂,驚慄得混身顫抖,其中一個更當場喔吐出來。霍瑤花上前拍拍他們的肩頭。

「現在不是傷心或恐懼的時候。」她冷靜地說:「要靠你們仔細看看,他們有沒有什麼特別,死前有否留下些什麼。」

兩人點點頭,深深呼吸了幾口氣,喔吐的那個又抹淨了嘴巴,便開始去查看那些屍體。

民兵們則在屋裡仔細搜查,又將三個吊在樑上的死者解了下來。

霍瑤花看著死屍,心裡想到底來襲的是誰。會是波龍術王嗎?看手段有點像。但她又直覺不是。

——是更可怕的角色嗎?

——難道是他本人?……

民兵發現了養信鴿的籠子,同樣已空空如也,只遺下許多羽毛和血瀆。看來也已被敵人殺死並帶走作糧食。這次任務徹底失敗了。

要一一查看那十幾具屍首是很花工夫的事情。他們一直幹到窗外的陽光漸變昏黃。結果還是沒有任何發現。

民兵們只想快點把死者下葬,再離開這個鬼地方——何況不保證敵人不會回來。

霍瑤花心裡也很想快點回去與錫曉岩相見。但她深深感到不妥當:敵人拷問這些線眼,到底要知道些什麼重要的事情?一口氣拷問這麼多人,所花的氣力和工夫絕不少,對方至少也留了在這莊園一整天。這一定有原因。

其中幾條屍體是喉矓被割一刀殺死的。也就是說敵人很可能已經套出所要的情報,不再久留。

她回想到先前在營地的晚上,那線眼首領猜測關於「破門六劍」面對的危險,她懷疑跟眼前此事有關係,所以還是決定多留一段時間查個究竟。

「你們以前曾經來過這屋子。」霍瑤花對那兩名線眼說:「快回想一下,屋裡有什麼跟那時候不一樣?」

兩人四處觀察著。可還是沒有發現什麼異樣處。霍瑤花知道一直迫他們也不會有結果——再說,如果記號或信息收藏得太隱蔽的話,那本來就沒有效用。

看來他們確實趕不及傳遞或留下些什麼消息

「等一等丨」其中一名線眼高叫:「我怎麼忘了?五爺的手指!」他的同伴聽了,猛地點點頭,飛快走到屍堆之間尋找。

他們找到其中一個男人的屍體,抬起他的左手,只見缺了一根尾指。兩人目光亮起來:「果然沒有了!」

「是怎麼回事?」

「這個五爺是小偷出身的。」其中一個線眼解釋:「他這裡有一根銅造的義指,裡面是空的,藏著開鎖用的小器具。他年輕時有兩次被抓進牢,都是靠事前吞了那義指,在牢房再吐出來開鎖逃脫!他常常很自豪地談這件舊事。」

「現在他的義指不見了,也是緊急時呑進了肚裡。」另一人補充。一名民兵插口:「你怎麼知道不是被敵人拷問時搶走或者丟掉了?」

霍瑤花從腰帶拔出匕首。

「證實一下看看就知道了。」

所有人的眼睛瞪大著。霍瑤花卻無半點動容,拿著匕首步向五爺的屍體。

割開的屍腹冒出一股臭氣。眾人都不禁稍為走開,霍瑤花卻極是專注,沒有皺一皺眉。

她把手伸進那剛割開的胃囊破口,翻找了一輪,血淋淋的手掌就拔出來,拈著一根銅鑄的義指。

眾人露出興奮之色,拿來清水沖洗。霍瑤花將手跟義指抹乾淨後,仔細研究了一會,把義指左右一扭,分成了兩半。

只見掉落在霍瑤花掌心的東西,除了三件精巧幼細的開鎖工具外,還有一個小小的紙卷,正是線眼們常用於飛鴿傳書那種大小。。

霍瑤花的指頭將紙卷拉了開來。上面用潦草筆跡只寫了四個小字:「六劍建昌」

看見「六劍」二字,霍瑤花彷彿心臟停頓了一下。果然。

她馬上就組織出莊園發生的整件事情來:遭受敵人突襲時,線眼們已知必為「破門六劍」的行蹤受到拷問;他們沒有信心捱得過拷問而不吐露,唯一的希望是留下信息給其他同伴知道,並吿知「破門六劍」。很渺茫,但沒有其他辦法。

「破門六劍」正在南面的建昌縣一帶。敵人很可能已問出這情報,正在收緊捕殺的網口……

而目前只有這裡十三人知道這事情。

霍瑤花將那張紙捏在掌心。她的眼神如刀鋒般冷銳。

雖然心裡記掛錫曉岩,但她知道他無論多久都會等自己。

但「破門六劍」不能等。

而她欠他們實在太多。

不止如此。這事關系的是眼前戰爭的形勢。

「建昌縣距離南昌城甚接近。『破門六劍』在那裡,多半是為了配合王大人的策略。」霍瑤花將那紙條撕碎散開,她撿起擱在地上的匕首,抹乾淨刃上的血,收回腰帶皮鞘裡。「我們不能失去他們五個。用我們的命也得換回來。」

十二人看著霍瑤花。沒有一個質疑她。

「把馬準備好。我們走一趟。」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3:21
卷十八 殺與禪 第八章 金身鬼

誅逆賊

安慶城四角的城樓之上,高高豎立著十數面巨大直幡,每面幡上以觸目驚心的潑墨,書寫了這三個大字,每個字都相當於一個人張盡雙臂般寬闊,即使遠在城外江心上的舟船,也能讀得出來。

在獵獵飛揚的巨幡之下,城牆驀然發出震盪。南牆其中一片炸起煙霧與碎石。

遙對安慶城的江岸之上,繼續接連爆出雷鳴似的轟響與閃爍火光。數股可怕的破風嘯音高速朝府城襲來,在南門前頭多處土地上炸出凹洞,土石翻飛。只有一發命中了城牆東南角,令牆角又陷了一塊。

從外面看不見牆頭上有半個人。除了那些旗旛,整個安慶就像一座空城。

數組在江岸處的五十多口重炮分成了三組,輪著裝填與調整,向安慶城接連轟擊。除了炮軍之外,陸續有士兵帶著各種軍械從快艇登岸,在炮擊同時沿江集結,遠看猶如無數螻蟻移動。

炮擊已然持續了接近兩刻,把安慶城南面打得一片瘡痍。有兩發炮彈越過了城牆墮進城內,但大多數還是落到城外,其餘則擊在牆上。

從外面看,安慶城卻是全無反應。

在大江中的戰船上,朱宸濠於眾衛士拱護之下,站在甲板遠眺這炮擊。每一次目睹炮彈打到城牆上,都彷彿令他心臟跳得更興奮?,但每一眼看見那些煙霧裡的大幡,又令他恨得咬牙切齒。

原本太師李士實之子、軍師李君元曾經勸吿寧王,可繞過安慶直接進迫南京,只要經過時放慢行軍,並且分兵登陸戒備護送,應可順利通過。但此法會令本來順江而行的大軍慢下來,更重要的是朱宸濠一見安慶城插滿討賊旗旛這個風景,實在怒不可遏,馬上下令攻城。

「我軍征南康、九江,臣民都望風歸順,所向披麾;如今首次遇上拒抗,且如此羞辱本王,如我避而不戰,置顏面士氣於何地?陷此府城,軍心必振,再挾勢取南京,方是我王師之正策!」

此刻朱宸濠看著炮軍猛擊,對方全無還擊對策,只能龜縮,心中大快。自他起兵以來,這是大軍首場戰役,一開局即佔上風,不久前錫曉岩出逃帶來的鬱悶,此刻在心裡一掃而空。

最令他自豪的是,這支炮軍乃是他苦心經營多時才組成,得來不易。五十五口重炮之中,三十三口是借助錢寧得來的神機營「盞口將軍」大炮(其中十一口是用本已報廢的部件重新組裝),其他則是他在寧王府仿照西方佛朗機人之法私造的大炮,如今終於首次在戰場上發威。

——有一天,這些大炮也會把朱厚照那小子的軍隊,轟個魂飛魄散!

在另一條船上,姚蓮舟與葉辰淵遠遠觀看炮擊,心頭百感交集。

他們都無法忘懷那聲音。葉辰淵不自覺伸手去撫摸那條早已不存在的左臂。

時局轉換,他們今天竟站到了炮口的後頭。即使如此,姚蓮舟無法揮去對這兵器的厭惡。可是他也知道:將來假如真要達成夢想,必須要擁抱這種力量。

也許等我取得天下之後,才把它們統統都廢掉

李君元也與姚蓮舟同坐一條船,正在另一頭也看著炮擊。可是他跟寧王的神情完全相反,臉上充滿了憂慮。

他看出這炮擊根本沒有什麼大效果。命中的炮彈實在太少了;而從目測也看出,即使轟中了城牆,並不足以造成有意義的破壞。寧王軍擁有的大炮,自制那批固然威力較弱,就算是由神機營弄來的,因為都是假稱報銷的火炮,俱是較老舊的一批。這些重炮若是野戰還能發揮作用,攻城則無論數量和火力都不夠。

更要命的是王府護衛軍里根本就欠缺了操作火炮的人才,而且為了保密,之前也沒多少機會操練試發,所以命中的準繩才這麼差。

只有希望他們經過交戰的練習,會有所進步吧

炮擊最多只能震懾安慶城軍民,製造一陣恐怖,要真的炸陷那堅實的城牆,實在不可能,而再持續下去,消耗太多彈藥,攻南京時就會不夠用……負責指揮陸上軍兵的大將凌十一,雖只是個馬賊頭子出身,但頭腦還不錯,也作出了與李君元相近的判斷,於是下令暫停炮擊。

看來還是要強攻。

炮轟停了下來,安慶城仍被硝煙與塵霧籠罩,乍看好像已變荒城。登岸的寧王軍見了甚是振奮,不斷擂著戰鼓和擊打手上刀槍兵器,如一陣陣潮浪。他們漸漸合和著高呼:

「取天下!取天下!取天下!取天下!」

當煙霧漸漸變淡後,他們卻看見安慶城的牆頭之上,已然站滿了人,還有無數閃爍的刀槍刃光。

那城牆上人數之眾,出乎了叛軍眾將領的意料。——他們從哪裡招來這麼多軍隊?

實情是知府張文錦動員了全安慶城的百姓,不管男女長幼都站了上去,與軍隊及民兵混在一起,以壯聲勢軍容,果真把對方欺騙了。

這時城牆上的軍民也都歡呼起來,同樣在擂鼓擊槍。他們一同在牆頭上踏步,漸漸合成一個節奏,那氣勢竟比叛軍更強,眾人隨著這個節奏一起放聲高呼:

「誅逆賊!誅逆賊!誅逆賊!誅逆賊!」

叛軍將士聽了,紛紛指著安慶城惡毒地大罵。

兩邊陣營隔空叫陣,互不相讓。

朱宸濠在船上聽見這整齊和叫的「誅逆賊」,臉色大變,猛力拍擊船舷。「殺!把他們都殺光!全城裡外,不留一口!」

就像遙遙收到主人的號令一樣,大將軍凌十一指示身旁傳令兵揮動旗號並吹響號角。

萬人自江岸向著安慶城奔跑。

真正的戰鬥展開。

◇◇◇◇

在無數死者的哀號聲中,圓性盤膝打坐,一隻手拄著齊眉棍,雙目輕輕閉著,面容鎮定而祥和。

彷彿他完全隔絕於戰場之外,身處於另一個世界。

就在他跟前只有十來尺處,守城的民兵密集聚在城牆邊上,一邊發出充滿殺氣的嚎叫,一邊將石塊奮力向下拋。弓箭手俯身尋找目標,首先針對是敵方的弓隊,一發現就毫不猶疑地放箭,利用居高的優勢屠殺對手。

箭矢與石頭如雨降下,製造一波又一波的血腥。破裂頭顱與骨折的聲響,箭鏃射入肉體的悶聲,驚恐憤怒的叫罵。攀牆的鉤索被砍斷,雲梯被推翻,一整串人體從高如人偶般飛墮而下。

攻城戰本來就是生命的消耗。在城牆的保護下,安慶守軍每人戰力相當於敵人的數倍。然而叛軍卻以壓倒的人數不斷湧至,而且團團四面激烈圍打,城牆上守軍的人數不免被長長的戰線拉薄,而他們不能失守其中任何一段。

這不斷的消耗對守軍也是個難題。就算居高臨下射箭拋石算是以逸待勞,毫無停歇的戰鬥還是令守城兵體力不斷下降,他們卻沒有多少退避休息的餘地。

——而戰鬥只進行了一個時辰而已。

有箭矢從城下射了上來,一名民兵中箭向後仰倒在牆頭上。戰友迅速將他拖走,並填補他的守備空缺。

搭上牆來的鉤索與雲梯越漸增加。守軍雖然一次又一次把繩索割斷,用鐵叉將勾住牆頭的雲梯推去,又利用高度殺傷了不少叛軍,但無法竭止賊軍已迫上牆頭來的形勢。

守兵已準備隨時改換盾牌和矛槍,與登上來的敵人展開第一波的白刃戰。

圓性此時睜開眼。他輕輕戴上銅鑄的半邊羅剎面罩,那容貌從佛相般的祥和,一變而成爭戰神魔似的猙獰。

他站起來,掀去身上那片破披風,亮出半邊發亮的銅甲,守軍們看見亦不禁發出訝異的輕呼。

圓性踏上前去。

正站在東南角城樓上指揮的楊銳,遠遠看見圓性出動,心裡只祈求他真的能夠發揮作用。

守兵按照原先的吩咐,紛紛遠離圓性所在那段牆頭,改去守其他部分,那些地帶的守備力量頓時增強,又把攻城叛軍的力量壓回去。

兩邊城牆的抵抗力加強,唯獨中間一段空虛了。叛軍就像流水自然湧向低處一樣,集中往那個缺口搭上雲梯和鉤索,竟然真的無任何人阻止。

終於有第一個攻城的賊兵登上城牆。

大將凌十一看見這個突破,極是興奮,指揮鄰近的將士都集中往那缺口進攻登上城牆的叛軍眨眼就增至十多人。

站在船上的朱宸濠也眺望到這個景象,興奮得在空中揮拳,一天就攻破了!

登牆的那群賊兵興奮莫名。如能取得攻陷安慶的首功,他們將得到超乎期望的賞賜。但眼前最重要還是擴大和鞏固這個牆頭據點。眾人握著刀槍,準備向牆的兩端拚殺。

他們前後看看。西方那一端牆頭上,滿滿站著都是敵人,東面那一端卻空蕩蕩,只有一個穿著奇怪半邊裝甲的禿頭男人。

誰都知道應該向哪一邊進攻。

賊兵舉著刀槍一起朝圓性衝過去。

在仍有兩丈距離時,圓性雙手掄起包鐵齊眉棍,側身擺起迎戰架式,左半邊身體與手腿居前,「半身銅人甲」從頭至腳,完全覆蓋了面向敵人的身體各部位,沒有一絲空隙。

在賊兵的角度看過去,圓性像突然從一個人化為了一座重型兵器。

他們這時才發覺選擇錯誤了。

在遠處的凌十一不停催促部下強攻,同時密切注視著城牆上方那缺口的狀況。從那處登上了牆頭的攻城兵少說已經有三十幾人,但遠看卻並未出現預期中的大混戰和騷亂。那些人就好像被無聲無息地吸收進去……

只是他從地面看不見:在那段城牆上,已然鋪墊出一條死屍之路。就連守在附近牆頭的守城兵,也被剛剛發生的事情嚇呆了。

城樓上的楊銳,用力擦擦自己的眼睛。他不敢相信世上竟有這樣的「武器」。

這時才剛登上的幾名賊兵,驀然看見牆頂那情景,頓時全身僵硬,阻塞著長梯的後來者。

而銅甲上沾滿了鮮血的圓性,如魔君般矗立在他們面前。

凌十一遠遠目睹了:在那城牆上,一個攻城兵像炮彈般飛出來,離開牆頂幾乎一丈遠才開始往下摔。類似的情形,凌十一不是沒見過,但那是被全速奔跑的健馬撞擊才產生的效果。城牆上不可能有馬。

所有目擊的人,同樣被這種奇異的力量震撼。

齊眉棍快速圈轉揮打之下,搭上牆頭的那些攻城雲梯紛紛接連向後倒,帶著梯上賊兵的悲慘叫聲落下。

朱宸濠在船上看見,他以為已突破敵城的攻勢,在眨眼間崩潰消散。他感到喉頭哽塞著。

圓性一條腿踩在牆頭,俯視下方顫慄的敵人。陽光映在他的銅甲上,反射出教人無法直視的光芒。半人半魔的臉,烙印在眾賊兵心坎。

今天,在這個戰場上,誕生了一個許多人傳揚的名字:「金身鬼」。

◇◇◇◇

入夜後,戰鬥停止。但是不代表安慶城裡的人就能安心休息。

百姓幾乎全體出動,摸黑為城牆各守備點補充石塊、箭矢及柴木,收集屍體的兵器護甲,並將之搬運掩埋,取代部分的守城兵在牆上視察戒備,好給軍健輪流睡覺;另外還要煮食、修補器械衣服、照料傷者等等……

安慶城民日間受過一輪炮擊,然後又捱過三個多時辰的攻襲,雖不是在最前線作戰,心神所承受的壓力和恐懼也足使人疲勞;黑夜中還要做這許多後勤事務,頗是辛苦。但不管是老人、孩子還是婦女,每個都晈緊牙關出一分力。正正因為經歷了首天的戰鬥,人人都深深感受到,全城已是一體。戰敗,就一起死。

——何況相比此際有事可做,白天匿伏著等待炮擊過去的那段時間,才更遠為難受。

楊銳與張文錦、各民兵統領及官僚,正在知府衙門裡商議。點算第一天,守軍死去兩百三十餘人,另有百來個傷者短期之內不可能再重回戰場。這數目令楊銳皺眉,儘管他心裡早有接受的準備:第一天的戰鬥死傷者總是比較多,一來行伍裡較弱者會被淘汰,二來許多人還未習慣守城的應變戰術,因此容易犯錯。

——可還是太多了……

「各處的哨戒都備好了嗎?」張文錦問各統領。他們都在安慶城大地圖上指出各哨點。張知府仔細聽取報吿,確定其中沒有盲點和漏洞。

曾經偷襲過寧王府的圓性吿知張文錦,朱宸濠收買了不少武人,其中不乏身手了得之輩,很可能乘夜潛入城來,必要多加提防。

他們繼而撿討今天守城的策略,有什麼要改進。

「明天對方很可能還會先來炮轟。」一名民兵統領說:「而且炮火一停止就會緊隨著揮軍攻來,不會再像今天相隔這麼久。」

楊銳點點頭。他想了一會,就指示明日士兵躲避炮擊時要匿伏在各個什麼位置,務求炮擊一結束馬上就能最快登上城牆守備。

另一名統領則提出應該再多預備燃點的火箭,因今日所見火箭比一般箭矢效果更大。楊銳也同意了。此外張文錦又責令官僚,要加緊多造盾牌,因預計之後牆頭上的白刃交戰必然增多。

一說到接近戰,楊銳不禁又想到圓性。

「大師他到了哪裡?」

「回『龍佛寺』休息了。」一名官吏說。

楊銳聽了點點頭。給他多歇息是好事。他回想黃昏時停戰之後看見圓性那情景。圓性那根兩端包鐵的齊眉棍上,還有「半身銅人甲」都結著一層厚厚的血痂。半邊面罩幾乎被血黏得脫不下來。然而那些血沒有一滴是他自己的。留下一堆死屍後的圓性仍顯得神清氣爽,似乎還能再打幾個時辰。

楊銳無法斷定圓性一人到底解決了多少個敵兵。少說也有四、五十人吧?當然那多少得力於城牆地形狹窄之利,令他能夠逐一屠戮對手,但是那種果斷迅猛,那股威力和耐戰力,仍是遠遠超越凡人。

這和尚是安慶城極貴重的武器,楊銳如此斷定。當然不能說今天守住城牆全靠他

事實上圓性對於敵人的震攝只顯現在南城牆及東城牆其中段,今日守護成功,始終還是靠事前周全的備戰和策劃。但今日叛軍攻城氣勢轉變,無疑是從圓性發難開始的。

「楊大人,你在想些什麼?」張文錦問。

「那位大師今天所擊殺的人數,以賊軍的兵勢來說當然是微不足道。」

楊銳摸摸下巴的鬍子說。「但他的效用遠不止於殺敵身,還在於殺敵氣。我在想,若是善加利用,他對我軍的助力,可以是數倍,甚至數十倍。」

張文錦聽了,知道楊銳必然已有些戰術的想法,只是還沒有完全成形

他對楊銳的話很同意。

「大師身在安慶,實在是天賜的運氣。」張文錦不禁說。

「不。」楊銳微笑。「依佛家說法的話,這叫因緣。」

到了第三天,真正的考驗來了。

昨天第二日攻城,叛軍的炮擊連接進攻的確變得更緊密,賊兵們登城的組織亦更整齊,但攻法與首天大同小異,守軍已然習慣,照樣將數倍的來犯者拒於牆外,城牆下又再堆棧另一層屍體。而這次圓性改在西、北兩側的城牆出動,亦是用上同一招,擺出防守的空缺請君入甕。另一批叛軍終於親眼見證,前一夜戰友談論的那隻「金身鬼」到底有多可怕。

然而到了這第三天,情況改變了。

寧王府叛軍提早在清晨就發動攻勢,顯然是想削減安慶城守軍的休息時間。首先也是來一輪遠程的轟擊,可是這次不一樣,除了炮擊之外,又加上了四十多台剛剛組裝好的投石車,分從東、西兩側朝城裡拋投。城裡被大石擊中陷落的房屋有三十多家,這是城牆內首次發生重大傷亡,街道充斥驚惶的哀叫。

◇◇◇◇

這死傷以整個安慶城來說只是很少,所製造的恐慌效果才是最大的打擊。

楊銳在城樓之上,看著安慶不斷承受這攻擊,強忍著情緒,把下唇也咬破出血。他無法還擊,甚至不能派人去救助城裡傷者——炮石的攻擊仍在持續,若隨便遣人離開掩護去救人,有可能再添傷亡。城裡的驚叫和哀號,就像尖錐一記記刺進他的心坎。

炮石的轟擊終於停止,在硝煙與塵霧之間,叛軍的攻城部隊又再衝過來了。

這次他們出動的不止是鉤索雲梯,還有兩台像裝著輪子的小屋般的巨型沖車,各由三十名士兵推動,朝著安慶城的東門及南門接近。

楊銳遠遠望見這兩副巨大器械就知道不妙,下令集中向它們射箭。但沖車上方覆蓋著木板和厚厚牛皮,箭矢根本射不透,無法傷及推車的賊兵。

沖車到了城門,在士兵的合和聲裡,車中懸吊的大棰錘開始一記一記地撞擊,城門為之搖動!

守在門裡的民兵得知敵方的攻門兵器出動,早已著手鞏固城門,以各種木材和石塊加固,此刻更數十人一湧而上去推城門,頂住那沖車撞棰的力量!

同時四面城牆的攻防戰也沒有緩和下來。這次賊兵的長長雲梯頂上也增

加了木板的保護,而且精挑最壯健的士兵提著大盾率先攀登,雲梯的鐵鉤緊緊搭牢在牆頭,令守軍難以動搖。同時賊兵所用的登城鉤索,比前兩天多了幾近一倍數量,守軍要應付實在疲於奔命。

安慶的守城兵奮勇如昔,不斷向下方敵人以矢石攻擊,無情地打擊如蟲群般湧上來的敵人。他們都已習慣了戰鬥,再沒有嘔吐或者下手猶疑,狠狠以重石瞄準攀上來敵人的頭臉猛摔,或是專門往敵群最密集所在放出死亡的羽箭。其中一半的箭都沾油點火,好些攻城雲梯都是被蔓延的火燒燬,也有身體著火的賊兵悲呼著四處狂奔,把火焰傳了給戰友。

彼此都沒有把對方看成人類。

此時楊銳下達指令,向南城牆揮動一面旗幟。

南城牆其中一段的守兵接令,隨即往左右散開,空出來一個大缺口。守兵們轉往其他段落助戰。

正在攀牆的賊兵一看見那缺口,臉色大變。

——「金身鬼」!他又在那裡等我們進去!

有些本來以雲梯鉤索攀往那個守備缺口的叛軍也都卻步了,甚至匆匆回頭下來。他們都不敢乘機攻進去。有的寧可轉移到旁邊其他地點再進攻。楊銳看見缺口果然產生了他希望的效果,不再猶疑,命傳令兵吹響號角。

各城樓的傳令兵把號音接續傳下去,直至整個安慶城都收到指令。四面牆壁上的守軍幾乎在同時變陣,突然牆頂上就出現了十多個一樣的無人缺口。

攻城叛軍士兵的反應全也一樣,紛紛都避開那些缺口不敢直進。他們寧可面對看得見的抵抗,也不願遇上隨時在任何一個缺口後等待的「金身鬼」。

於是城牆上出現了一個十分奇特的現象:攻城兵反而都避開無人守護之處,而湧向有守軍的方位去。

叛軍大將凌十一看著這景象,完全呆住了。

因為棄守了城牆多段,安慶城的守軍力量得以集中在其他段落,向下方敵人施以更猛烈的迎頭痛擊,密集的矢石令攀爬倍為困難?,增添的人手更有效把鉤搭上牆頭的雲梯清除。叛軍的攻勢停頓不前,甚至漸被擊得往下退。

正在衝擊南門那座攻城沖車,終於不堪重石的密集砸打而崩潰了,藏在車內的三十幾名賊兵全數死傷在矢石之下。門內的守兵不禁振臂歡呼。

凌十一暴跳如雷,揮著刀焦急地傳令,要部下一起向那些守備缺口進攻。

——那個什麼「鬼」不管多厲害,也不可能同時從每個缺口出現啊!可是這時叛軍攻城的氣勢衰退到了低點,戰線也已全亂掉,不可能再驅使他們冒險。

凌十一再觀望了一會,苦惱地下了收兵的決定。他不敢想像寧王的臉

結果這一天圓性連半個人也沒殺,他對戰局的助力卻無可計量。

夜裡楊銳派出一批較壯健的婦女,去城外收集用過的箭矢,又蒐羅敵方遺下仍可用的弓槍兵刃,以填補城裡這幾天的消耗。

正當七月仲夏,酷暑中堆在城外的死屍都已開始腐壞,瀰漫一股難忍的惡臭。那些婦女挑著燈籠,用布巾蒙著口鼻,既要忍受屍臭與各種可怖死狀,又強壓著隨時有敵人黑夜來襲的恐懼,在屍叢裡吃力地收集羽箭和兵器,實在需要堅毅的意志。但只要想到自己的丈夫或兄弟日間如何奮戰,假若城破自己的孩子又會遭受怎樣的命運,女人們的身體裡就自然生起氣力與膽量。張文錦決定不去掩埋城外的死屍。

「他們每天在牆外逗留這麼久,我們則隔在牆內,假如真有疫病,也多是對方先染。」他向眾統領解釋。「就算不幸雙方都害瘟疫的話,那即是把賊軍的戰力大大削弱,對大勢有利。這樣的犧牲也值得。」

雖說如此,安慶城民還是預先準備防疫的草藥湯,還在城裡劃定隔離病人的疫區。幸而張知府備戰的對策極完備,城裡儲存的藥物十分充足。

今天有三十幾個百姓死在投石車的攻擊之下。眾人都知道明天、後天還會繼續這樣死人。城裡一片哀傷凝重的氣氛。張文錦開始擔心,城民還能夠忍耐這種壓力多少天……

這時他聽到外頭遠處傳來一片誦經聲。

「龍佛寺」與城內其他幾家佛寺的五十多名僧侶,此時正聚集在那座「騎龍石佛」佛堂前的空地上,並排打坐,唸經超渡安慶城新近的亡魂。無數士兵百姓都聚在外頭觀看。

圓性亦在其中。他沒穿護甲,頭頂和嘴巴四周又已長出短短而濃密的鬍鬚,回覆了野和尚般的模樣,跟著眾僧一同唸經。許多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他臉上和身上。

他此刻神態祥和地唸誦,閉著眼一心為死者超渡,半點沒有日間那逼人殺氣。然而在百姓眼中,圓性就像是從天降下、伏妖降魔的羅漢。

眾人看著、聽著圓性及眾僧唸經,心裡感覺安祥了不少。他們沒有忘記面前的困苦,但知道即使不幸犧牲,至少有這活佛來超渡,不至墮入地獄。

圓性隱約也感到安慶軍民對自己的崇拜,心裡雖感荒謬,但並未說穿,相反像此刻他還不介意在無數眼睛跟前誦經。

假如這樣能夠安定軍民的情緒,有助持續守城的話,他願意扮演這個角色。

只是他一邊唸經,一邊心裡清楚:接下來的戰鬥只有越來越艱辛。叛軍必然嘗試更多攻城的方法;寧王府收納的武者似乎仍未出動;安慶城戰士的體力和意志正無間斷地消耗。

——而我在這場戰鬥裡的作用,恐怕會越變越小……

「阿彌陀佛」

合誦的佛號,在黑夜的天空中響亮,但驅不去那濃重的死亡氣息。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3:22
卷十八 殺與禪 第九章 落花

「已經結束了。」

商承羽在心裡這樣說。

他的左手五指撫摸著腰上武當長劍的鑲銀劍鍔。三十一年前,才十七歲的他從物移教之戰生還過來,它就是他保命的夥伴。

但今天,商承羽相信已沒有把它拔出來的必要。

分成前後兩排共八十把強弓。二十柄三眼手銃。彎月形的圍射陣形。任誰都看得出商承羽的判斷沒錯。已經結束了。

商承羽為方便行動並未穿著白毛裘,而改穿了一襲皮革縫製的長衣,頭上包著灰黑的厚布巾。但他在這七月天裡還是沒有流下一滴汗來,面容仍是那麼蒼白,好像永遠也感到不夠溫暖。

他身邊站著從「鐵山隊」中挑出來的十名硬手,另外再有三百多名寧王軍士兵,所有人都跟他一樣,盯著那座被圍的小屋。

小屋看來是由獵戶建在這山腳樹林空地的,看來尚算結實,只有兩個小窗戶。人躲在屋裡雖能抵受弓箭和銃彈齊射,卻不可能走出屋外一步。

包圍已成。商承羽並不心急。反正他已經花了這麼多天,派部下搜尋了許多區域,找出敵方線眼並且經過兩天拷問取得情報,才終於將「破門六劍」釘死在這裡,他要好好地享受這個結局。

為了這次捕獵,商承羽不惜脫離大軍許多天,甚至戰事展開也沒在寧王身旁,只因直覺吿訴他:翦除「破門六劍」,比起在前線參戰還要重要。

經過寧王府遭入侵及王守仁逃脫兩役,商承羽一再受到「破門六劍」的愚弄和阻撓,心裡固然不快,但也認清這干傢伙對王守仁的軍隊有多寶貴。趁現在王守仁還未發兵及與「破門六劍」會合之前,將這幾個棘手貨色除掉乃是要務,否則可能大大危害朱宸濠的大業。而朱宸濠的大業也就是商承羽未來的大業。

當他得知「破門六劍」就在建昌這裡一帶隱匿,想到他們顯然在等待時機往南昌;商承羽更由此推測出,王守仁出兵之時,首個目標將是南昌,而非正在進軍南京的寧王主力。

幸好,今天就在這裡解決他們了

然後就要馬上趕回大軍處,再商議怎樣應對王伯安那傢伙……

他看著小屋,不見有任何動靜。他判斷屋中人早已知道被圍攻的事只是裝作沒有反應,想令包圍的士兵鬆懈。這方面商承羽早就作出應對,他在出動前已再三囑咐部下。

「這夥人曾經在寧王府出入自如,毫髮無損。假如你們不牢記這一點,頭顱將會在眨眼都來不及之下被斬掉。」

商承羽入王府已好幾年,眾護衛士卒都深知他的能耐,對他的敬畏僅次於寧王本人,甚至尤有過之。他們行事都變得極為謹慎。

這時商承羽從身邊的侍從兵手上接過一把精美的角弓,搭上了羽箭。侍從拿來早就準備的火把,將沾了油的箭頭點燃。

商承羽彎弓,將火箭往前瞄準,輕輕一放右手,火箭就如化為流星,直飛向那小屋,釘在牆板上。商承羽的射姿極是優美有力,他過去在武當派沒有學過弓箭,是近年才在寧王府操習起來,但以他天資和原有的深厚武藝訓練,很快就能掌握,動作射姿比許多專練的箭手更好。

他把弓交給侍從,默默看著釘在屋上的那支火箭。火焰把屋牆那一片燻黑了,並且開始延燒到牆板的木材。

商承羽定定地注視已生起一團巴掌大火焰的小屋。「破門六劍」裡他只親眼見過虎玲蘭一人,而且當時並不知道她是敵人。他很想親眼看看他們是什麼樣子,並且觀賞這幾個人在箭彈跟前如何掙扎——那一定很好看。

商承羽格外在意的是荊裂。他目前的兩大心腹都曾先後傷在荊裂的刀招下;而秘宗掌門雷九諦亦被其正面誅殺。尤其後面那事最令商承羽詫異——

他在被囚在黑牢之前,就聽聞過「雲隱神行」雷九諦的實力,以前師父公孫清亦曾向他提及過,並說雷九諦將會是武當稱霸的一大障礙。

那個來歷古怪、殺得死雷九諦的人,到底是個怎樣的傢伙?

但商承羽沒有因此而做出任何多餘的東西。他沒有準備與荊裂或者誰對決,而要以壓倒的兵力和火力去殺死他們。他早已立定心志,自己往後所追求的並不是什麼個人武力,而是更有意義的力量。

只是他心裡的武者魂魄並沒有因而完全靜下來I

那是不可能的,只不過如今被更大的慾望蓋過而已。這是為何他仍撫摸著腰間的長劍

今天不會有什麼決鬥。我只會冷眼觀看這個叫荊裂的男人被亂箭射殺

看著小屋的火焰漸漸擴大,商承羽如此吿誡自己。

火已燒到了屋門。陣陣黑煙冒上天空。然而屋裡的人還是沒有衝出來。商承羽想起曾與「破門六劍」交手的巫紀洪說過,荊裂此人非常狡猾,往往突出奇招,尤其擅長利用環境作戰。他思考假若自己是荊裂,會有什麼對策。

看著焚燒的木屋,商承羽想到了。

——煙。他想等濃煙令視野模糊,有機會躲過弓箭和火銃

一想到這點,商承羽馬上應變,將那弓銃陣往後撤了大約一丈,並且左右拉長。如此雖然減弱了密集射擊的威力,但卻給了弓手和銃手更多時間看見從濃煙衝出的敵人,且不易被對方殺進陣來。

商承羽再下令士兵上前,隨時支持弓銃陣。

所有人都注視那越燒越烈的火。有的士兵開始想,對方是否寧可燒死也不願落入他們手上?這想法不免令眾人心裡稍稍鬆懈。

商承羽馬上感受到這氣氛,從後面暴喝:「集中!不可放鬆!」

他肯定荊裂不會放過任何生存機會。雖與荊裂素未謀面,但從過去耳聞

巫紀洪的形容,商承羽很瞭解荊裂,因為他自己也是這樣的人

七年黑牢,不見天日,全無希望,他任何一天都有放棄的理由,但結果還是活了下來。

他一定會出來。

就在這時眾人聽見一種奇怪的風聲。

從西面的山坡傳來。

商承羽跟許多士兵仰頭瞧向那方的天空,驀然看見數十個黑點從高空正朝這邊接近。

下一刻,石塊如雨降下兵陣之間!

士兵惶然躲避。他們因為要追捕「破門六劍」都是一身輕裝,沒有穿戴護甲頭盔或帶盾牌,有三個叛軍躲避不及被石頭砸中頭臉受傷倒下,其他人的身體給石頭打中,雖然只是吃痛,但也因為突然的變故而驚慌心亂。

叛軍還沒能作出反應,下一陣石雨又飛過來,這次他們都看清了,是從不遠處那山坡的高點投出的。眾兵驚呼間,又有兩人受傷。

商承羽也看清了突襲的來源。他極是憤怒,「錚」地拔出長劍!

「你們保住陣形!別給屋裡的人逃脫丨」

他呼喝出命令的同時,帶著那十名「鐵山隊」武者,朝投石的敵人奔過去!

從剛才石塊的數量,商承羽估計來襲者大概只有四、五十人。他有信心己方這十一人足以迅速將之解決。

——關鍵是要快,不能被對方打亂包圍陣,給「破門六劍」逃出來!山坡上的敵人卻似乎毫不理會奔來的商承羽等人,又向兵陣擲出第三輪石雨!

商承羽的軍隊多達四百多人,面對每次幾十塊的擲石攻擊,本來傷害不大。只是他們要保持包圍著小屋,無法移動或反擊,站著當活靶的怨憤和恐懼很快就瀰漫。最前排的一些弓手和銃手也再顧不了瞄準小屋,收起兵器抱頭閃躲。

同時濃煙更向兵陣迫近。

商承羽與「鐵山兵」都是好手,腳程飛快,眨眼就奔上山坡,即將殺向躲在樹叢裡的敵人。

這時坡上卻有許多身影冒出來,朝著商承羽等迎擊!

「不要停!繼續擲!」

衝出來那干人中,為首者一邊如此叱喝,一邊舉起仿倭制的舊軍刀。那聲音雖夾著焦急、緊張與殺氣,卻極是好聽。

當然就是霍瑤花。

她帶著民兵及兩名九江府線眼趕到來建昌縣,卻無法與當地的線網接頭人取得聯繫。她猜想他們很可能是為了躲避搜索的叛軍而匿藏了起來。

這樣他們無法找出「破門六劍」在哪裡。然而霍瑤花心念一轉:找不到荊裂他們,但可以去查敵人的行蹤啊。對方要捕殺「破門六劍」,出動的人馬不會少,必定有跡可尋。

果然經過三天暗中查探並且順藤摸瓜,發現對方正開始集結,表敵人已經掌握了「破門六劍」的所在,要收束捕獵的網!

霍瑤花等人追到這片位於建昌縣城西南的山林裡來,並且靠著剛才冒升的黑煙確定了敵陣所在,遂繞到山坡的制高點發動投石攻擊。

——她這幾天派民兵去建昌鄰近村落,招集得到四十多個痛恨南昌寧王府的忠勇鄉民,他們並無受過操練,更有一半並非壯年人,不是老漢就是只得十四、五歲的少年。要突襲擾亂這四百人的敵陣,唯有擲石一法。

霍瑤花這時舉刀衝下山坡,心裡唸著的是剛才看著越燒越旺的火。她祈求還來得及。

然而當終於看清眼前衝上坡的敵人是誰的時候,霍瑤花馬上忘記了祈願。

一股極強烈的恐懼從她身體裡冒升。那天在武當山的情景馬上在腦海裡浮現。還有當時像獵物遇上獵人的震慄。

這世上只有兩個男人曾經令霍瑤花不戰而降。

一個是波龍術王。另一個此刻又在她面前。

商承羽同時也發現了為首衝下坡來這個短髮女人,竟然正是自己曾強暴的霍瑤花。他心裡夾雜著既興奮又後悔的複雜情緒:興奮的是他知道,要殺敗這個曾經臣服自己之下的女人,易如反掌;後悔的是,在寧王府養著這玩物兩年沒有殺掉,今天卻回來在此關鍵時刻反咬了他一口!

緊隨著霍瑤花的十名吉安府民兵,緊握著刀咆哮衝殺上前。他們都曾經上過戰場,不是沒能感覺出面前敵人的強大。但他們沒有一絲退卻的念頭。

——要為比自己更重要的東西而奮戰。這就是他們的戰爭。

山坡上的鄉民繼續把早就收集準備的石塊,用盡力氣往坡下的敵陣一起投擲過去。他們知道這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每一記揮臂,都挾著對寧王府的仇恨。建昌臨近南昌城,他們都是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寧王府護衛日夕迫害威脅的受害者。有人的親人被王府護衛殺死;有人的妻女給王府護衛姦污搶走。辛辛苦苦耕種得來的糧食被王府用武力「徵收」;寧王府每次擴建時更強擄他們或家人去當苦工。從前他們感覺,好像生下來就要被這些人踩在腳下。如今寧王府起兵造反,他們更不敢想像那樣的人當了皇帝和大官,這天下會變成怎麼樣,自己將來的子孫又會變成怎麼樣。因此即使明知很危險,他們還是跟隨著霍瑤花來了。

——至少,我曾經痛快地向那些傢伙擲過石頭。我曾經反抗過。

霍瑤花與商承羽相隔只餘十尺。商承羽的武當長劍仍斜垂在旁,向上飛步奔跑的姿態甚是優雅,簡直就像舞蹈。但是霍瑤花以武者的眼睛,看得出商承羽有多危險。

曾遭污辱的仇恨與恐懼,令霍瑤花身體裡血脈如瘋馬般狂奔亂竄,無法集中心神去迎對這可怕的敵人。她的半生飛快在腦海中掠過:被師兄與師父背叛,遭楚狼刀派同門追殺,為了生存而利用自己的肉體;給波龍術王降伏,沉迷於丹藥不能自拔;把對這世界的痛恨轉化為作惡殺人的能量……多少冷酷自私的男人,引領她走上了昔日的邪道。

可是不止於此。有兩個男人,令她知道這個世界還有另一面。他們其中一個此刻正被困在那焚燒的小屋裡,另一個正在遠方等待著她。

霍瑤花身體與心靈的混亂消退了。她平靜下來。她的眼睛終於能夠與商承羽對視。那眼神無比的澄澈集中。

她心裡充塞著關於錫曉岩的一切。手上的軍刀自然地擺出一個像砍樹的簡單姿勢。

商承羽感受到這變化。長劍略略提起。

軍刀斜下斬出。那刀速與勁力,超乎霍瑤花從前任何一招。

——經過殺出寧王府一役,她已學會將錫曉岩的「陽極刀」要訣,融入本身楚狼派刀法及從巫紀洪學來的「武當勢劍」招式,成為屬於自己的刀招。

——這刀招,帶著她人生的渴望、悔恨與覺悟

比商承羽想像中猛烈的刃鋒,迎頭襲來。

他大為意外——看來這段日子霍瑤花曾經潛心苦修!

商承羽本來準備以「武當形劍」的「追形截脈」迎擊霍瑤花任何攻擊,以逸代勞取勝——畢竟他還要節省體力,好將這裡幾十人都殺光。可是霍瑤花這刀的勢道超過他預算,他頓時發覺截擊不妥當,就算先一步削中霍瑤花的手腕,自己還是會被刀的餘勢砍中!

商承羽畢竟是連葉辰淵也要佩服的劍術天才,在這時刻馬上改變心意,左腿硬生生發勁向斜前大跨一步,身姿低下來,竄進霍瑤花那斜劈刀底下的空隙,同時長劍反手低刺她右大腿,是「武當行劍」的「避青入紅」招法!

那記猛刀僅僅掠過商承羽的頭巾,將之斬落。這不是凶險,而是商承羽用了最小限度的動作幅度避開斬擊,分毫拿捏準確到連一塊頭巾的厚度都容不下。

正因如此,商承羽的反擊,霍瑤花實在無從躲過,最多只能在命中一刻極力退縮,減少劍尖刺入的深度。

她的大腿飛散出血花。

由於商承羽低身閃避,霍瑤花此時仍有居高攻擊的優勢,她一刀不中,忍著腿上痛楚準備反手回刀,但眼角瞥見商承羽已收回長劍,劍尖遙指她右肘,已然隔空截止她的連擊,顯然先一步就預計了她第二刀的角度與手法。霍瑤花假如執意出招,就會將自己的手臂送到商承羽這「形劍」的劍尖上。

但她知道這時不可退,也不可停。必定要全力纏著商承羽,令上面的鄉民能夠持續擲石。

——這樣荊裂他們才有生機!

她右臂一收,改為把軍刀架在胸前,左手按著刀背,緊接身體往前衝,全力把刀鋒向著商承羽推送,拚命殺入內圍要與商承羽纏鬥!

商承羽只瞥一眼,就看出霍瑤花這推撞架式中的空隙,快劍閃電發出,急取其頸右側動脈!

這劍速超過了霍瑤花眼睛所能捕捉的速度,她僅靠直覺與經驗,及時將軍刀向右側略抬,刀劍相交,這記抬刀不足將商承羽快絕的刺劍架開,只能稍稍改變其軌跡,劍刃猛力擦過刀身,磨出激烈火花與令人牙酸的聲音,劍尖刺入了霍瑤花右肩!

霍瑤花無念無想,彷彿不當那是自己的身軀,仍然運盡全力把軍刀朝著商承羽推送過去。

商承羽把劍收回的速度卻幾乎與刺出一樣快,劍身仍然貼著軍刀,由直變橫,頂住刀刃前進之勢。

霍瑤花怒喝一聲,把全身的力量都貫注進雙臂,再帶著身居斜坡高處之利,硬把刀與劍都壓向商承羽!

然後她就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商承羽的人與劍好像瞬間在面前消失了。

更準確地說,她是感到商承羽劍上的抗力突然消失。自己推撞的力量好像進入了汪洋大海。

這感覺她並不陌生。從前在廬陵與波龍術王對練,她就常常遇上這令她一籌莫展的景況。

「太極劍」發動。

商承羽以搭在刀上的長劍,巧妙把霍瑤花送來的力量帶引偏移。

霍瑤花煞止原本前奔的雙腿,勉力要掙脫商承羽這「引進落空」。

可是她越是掙扎,就越被商承羽的「聽勁」掌握了力量動向和身體重心。在商承羽擺弄之下,霍瑤花好像足踏空虛,無處著力。

商承羽上前半步,左手輕輕托住霍瑤花的右肘。

他們近距離對視了一瞬。商承羽那目光好像在對霍瑤花說:

「你想要跟我近身纏鬥嗎?這就來享受一下。」

然後霍瑤花就看見眼前的世界翻轉了。

商承羽左掌加上右劍一發勁,霍瑤花整個人倒轉,然後狠狠摔到地上!霍瑤花感到自己身體內的氣息,好像因這一摔全部消散了。她無法呼吸,躺在草地仰看上方。一叢石雨如飛鳥般又在天空中經過。商承羽站在她跟前,沒有表情地俯視著她。他失去了頭巾,那如雲的亂發在風中飛揚。他的姿態彷彿不屬人間。

霍瑤花平靜地看著這一切,好像這時刻流動得很慢,很慢。然而實際那只是極短促的一刻。

下一刻,就好像寫字的人留下最後一劃,商承羽手臂如握筆輕揮,劍尖刺進霍瑤花心胸。

霍瑤花沒有感到疼痛。只是靜靜地接受這一劍。

就在劍尖進入她身體同時,下方的空地發出一記爆破的響聲。

聽見那聲音,霍瑤花知道自己沒有白來。她微笑。

這爆音令商承羽呆住了,那劍尖沒再深入霍瑤花身體。

同時一名民兵紅著眼朝商承羽衝殺而來。

商承羽幾乎連看也不必看,隨便揮劍一擊就將那民兵的咽喉割破,輕易得好像摘一根草。

另兩名民兵乘著這空檔,把中劍失神的霍瑤花搶救抱走。

商承羽卻沒理會他們,只是回頭看山坡下的小屋。

只見小屋其中一面燒焦的牆壁從內被打穿了個大洞,一個影子飛出來!叛軍的弓銃陣裡有三分一的人都因石塊的襲擊而避走,其餘仍在瞄準著小屋。看見那率先從濃煙裡飛出的影子,弓手紛紛向之放箭!

下一瞬間,小屋另外三面的牆壁也都穿了洞。燃燒的木屑飛散。

五條黑影同時自各破洞衝出,他們一離開,那小屋就馬上轟然崩塌。濃濁的煙霧之間,沒有多少人看得清楚狀況。

第二排已搭箭的弓兵上前填埔,銃手也都急忙點燃火捻。

同時他們看見最初飛出來的「影子」,其實只是一把椅子,此刻仍躺在地上燒著,插了三支箭。

幾條身影高速從霧裡撲出。

弓手急忙放箭。可是在石塊襲擊之下,他們的佈陣本就亂了,齊射的人數減少,而煙霧又比前更擴散,令他們瞄準的時間減少。這時的射擊陣,威力連原來的一半也不及。

其中兩條身影從正面衝向弓銃陣,迎接著最多的箭矢。靠左那人身前捲起急銳的旋風,乃是兩柄翻飛的兵刃,竟能在全速奔跑的同時掃走飛近自身的箭矢,那眼力和協調力極為驚人!

至於右邊那人則在最準確的瞬間平平貼地躍前,閃過射至的箭,一個翻滾又順勢向前跑,竟無半點窒礙或影響速度!

至於另外三個向不同方位逃出小屋的身影,朝他們射擊的箭少得多,沒有一根能擦過他們身體。

前面那兩人各自握著雙兵器,向弓銃陣中央衝來,但他們極為聰明,在這近距離裡以有如「之」字的方式左右急晃跳步,令補上的弓手和銃手難以瞄準。

那些三眼銃威力雖強,但畢竟以火捻燃發,寧王府的銃手也不如禁軍神機營般受過深厚訓練,拿捏發射的時機沒有那麼準確,在此刻緊急瞄射而不是以逸待勞的陣地齊發之下,準繩甚低,只能祈求每次三發齊射的彈丸正好命中敵人。

而那幾個衝出小屋的人似乎有神明庇佑,手銃爆發之下,陸續散射的彈丸呼嘯而過,無一命中。

這是叛軍銃手唯一一次機會。

正面二人已然衝入弓銃的列陣。

四柄刀劍,瞬間展開一幅血腥的畫卷。

在遠方看見的商承羽,急忙帶著十名「鐵山兵」往下奔回己陣。

——要及時壓制他們。

全身上下灰黑、口鼻蒙著濕布巾的燕橫和荊裂,在弓銃手之間猶如虎入羊群,肉體紛紛倒下,如鐮刀前的禾草。

練飛虹、虎玲蘭和童靜亦從側面繞來夾擊。五人一身炭灰,頭髮也有幾處烤焦了,眼睛被煙燻得通紅,隔著布的呼吸重濁,就如從地獄口爬回來。

這次被偷襲圍攻可說是「破門六劍」最凶險一次遭遇,與當年被秘宗門兩百弟子在樹林大舉追殺相當,因此一脫出來與敵人交戰,每個都如化身凶暴的殺神,每一刀每一劍夾帶著凌厲的嘶叫,將剛才處在生死邊緣的憤怒盡情發洩。

童靜更是完全拋開了之前的壓抑,任由心裡暴烈的一面釋放,「迅蜂劍」嗡嗡作響,來回急激刺殺,快得連劍影也難看見,一個個比她高壯得多的士兵,就像連環中了帶劇毒的飛針,或慘呼負傷,或當堂氣絕。

「破門六劍」這股氣勢,教兵陣前排的人震怖,惶然向後退避,與後面的戰友擠成一團,陷入了混亂。

荊裂雙手上的雁翅刀與鳥首刀,已然染滿鮮血。他在陣前來回奔跑,專門追殺弓兵及銃手,因他盤算過有可能要衝出敵陣逃走,這就得首先清除對方的遠程攻擊,這才比較安全。

燕橫馬上領會荊裂所想,同樣集中向弓銃兵施襲,在鋒銳的青城派神兵「雌雄龍虎劍」之下,被砍斷的弓也有十五、六柄。

其他三人也漸漸向著荊、燕二人聚合過來,準備一口氣衝殺出去。雖然他們也想到,山坡那邊的援兵或許會有危險,但現在五人正面面對的是數十倍的敵人,得首先脫出包圍,再找機會回頭以游擊方式突襲,借助地形去逐一擊破,方為上策。

童靜那絕奇快劍,令敵兵不敢接近,她順利向中央殺進,只差丈許就與燕橫會合,而練飛虹則在她後面。

她一雙紅眼向四方掃視,目中所見彷彿並非一副副完整的人體,而只有一個個劍鋒所能攻及的部位目標。她進入了一種極奇特的精神狀態,身體的動作與反應都像自動執行。

此時右側人叢之間,有一股氣勢排眾向她迫來。童靜同樣地不經思考,振起「迅蜂劍」就向那來者刺過去!

可是那來者身形一晃,閃過了「迅蜂劍」同時亦以長劍反刺童靜面門!

除了商承羽還有誰?

童靜仍是一副像被幽靈附身般的模樣,對商承羽的快劍全無畏懼,側首避開商承羽的「武當行劍」刺殺,並且又回擊一劍!

商承羽正準備擋接,半途察覺有異,將長劍穩住不發。

果然童靜這劍確是虛招,正是練飛虹所傳峒崆派「半手一心」。童靜虛招引誘不成,也馬上收回原本接續的實招不出,「迅蜂劍」遙遙與商承羽的長劍對峙,所展示的應變速度,竟不輸這個武當派前副掌門!

兩人其實正式只對了兩劍,卻已足令商承羽訝異

——難怪「破門六劍」如此棘手!

一個嬌小的年輕女孩,劍速竟跟得上他!

可是看在後面的練飛虹眼裡,剛才的對劍異常凶險,童靜沒有中劍身死,其實只差毫釐。

——不可再打下去,退!

但童靜現在的狀況,就像除了揮劍之外別無思想的夢遊者,只知迎戰敵人,正要再上。

而商承羽已摸透童靜的速度和劍路,三招之內,自信必然擊斃她!可是有另一敵人已從他右側殺來。

燕橫呼出聲如虎嘯的氣息,長短雙劍朝商承羽侵略而來!

商承羽早就聽聞「破門六劍」裡有這個年輕的青城派劍士,如今目睹「雌雄龍虎劍」的來勢,果然不同凡響。

——是曾經令葉辰淵也幾乎吃虧的劍法。

——這小子似乎已經完全領悟。

但是在商承羽這劍術奇才的眼中,仍有破隙。

只見銀白的武當長劍如龍蛇般閃進燕橫的劍勢之中,乍看劍身好像變得柔軟,以非常精準又直接的角度,刺入「龍棘」與「虎辟」之間一個一閃即逝的空隙!

燕橫自從當年廬陵決戰波龍術王后,這是首次與如此高超的武當劍士對上,而且商承羽的劍法比起巫紀洪又高了一重。

可是今日的燕橫也不是當年的燕橫。那劍尖將要及身時,他左手高速向內劃了半個弧,「虎辟」趕及在最後關頭抵擋住!

商承羽藉著那擋格的反彈力高速收劍,再接連向燕橫進擊!

——他深知現在並非單打獨鬥,必要隨時保持能夠靈活遊走轉移方位,故此沒有施展「太極」,只單純以快劍壓制對手。

商承羽每一劍,都朝著燕橫架式或防禦的虛位攻來。這些破綻非一般劍士所能看見,甚至連燕橫自己先前也不知道存在,只有商承羽這樣的絕世劍士方能發現,亦只有以他這種級數的劍技才能夠把握。

燕橫以靈巧的左手短劍,將這快劍攻擊一一抵擋,右手的長劍「龍棘」卻沒有一次能趁勢反擊。他已許久沒有如此縛手縛腳。

另一邊的童靜仍處在迷醉似的自動戰鬥狀態,又以疾劍攻擊商承羽。商承羽抽劍過來以截擊迫退她,緊接再攻燕橫,一柄長劍來回揮削刺殺,加上靈巧詭奇的「行劍」步法,一時竟能以一敵二,將燕、童兩人三柄劍都迫住,而且每一劍都最直接,花上最少的力氣,那瀟灑的姿態,與從前姚蓮舟獨戰華山派劍陣十分相似。

此刻他只專心抵住敵人,等待自己麾下那四百人都安穩恢復過來,再以他為首向「破門六劍」重新展開攻勢。

荊裂一邊斬殺士兵,一邊也在看這邊商承羽與燕橫、童靜的戰鬥。

——此人劍技,也許更勝葉辰淵!

商承羽一回來,荊裂感覺形勢大變。四百個敵人雖然眾多,但以他們五人之力,絕對有能力闖過;然而若是四百人再加這一個商承羽,那就完全變成另一支軍隊。荊裂絕不想面對這狀況。

如今叛軍眾士兵目睹商承羽的劍法能夠壓制「破門六劍」,他們恢復戰意並配合商承羽重整攻勢,只是時間問題。

——要趁這個時候打倒他!

荊裂此時距離商承羽約一丈,中間的叛軍全都已被荊裂的威勢迫得走避。他看準了燕橫與童靜都被商承羽劍招迫得退後的一刻,毫不猶疑就發動絕技。

附近的士兵看著荊裂突然雙手垂著刀,弓著背項雙膝屈曲,像是突然化為某種動物,接著荊裂就像從他們眼前消失。

飛躍。翻騰。「浪花斬鐵勢」。

商承羽腦裡有一根神經突如其來的跳動,像是被一根冰冷的尖針紮了一極端危險的訊息。

猶如百尺浪濤的刀勢,從商承羽右側捲來。

巫紀洪早已警吿過商承羽,荊裂擁有這一記「擋不了」的刀招,商承羽知道此招曾經斬傷巫紀洪,也絕不敢輕視。

但這瞬間他親身領受,才知道這刀招原來竟是這樣。迅猛。恢宏。而且無可躲避。

荊裂集全身全魂,空中翻旋發出的一刀,朝商承羽那雲發凌亂的頭顱斬下。

商承羽這剎那進入無念之境,只是輕輕地舉起長劍,迎向那彷彿連也消失了的快刀。

對商承羽而言,世界一切其他東西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他的劍,

還有那浪捲般的刀勢。他的絕大部分官能都在此刻關閉,只餘下延伸到長劍刃身上的觸覺感應。

狂烈的火花,在雁翅刀與武當長劍之間爆發!

荊裂的人與刀去勢剎那偏移,從商承羽右側越過!

荊裂掠過同時,商承羽的頭向左猛烈閃擺了一下。

飛越商承羽之後,荊裂著落地上,竟一時無法控制平衡,往前僕倒向地。幸而荊裂反應過人,最後一刻順著勢道向前翻,以右肩背著陸,滾了兩圈才控制著勢道跪定!

——他所以在著地時失控,全因受了商承羽「太極劍」的「引進落空」卸招,「浪花斬鐵勢」本身的勢道加上商承羽的「小亂環」圈勁,超過了他能控制的界限。

商承羽也急退了五步方才站定。他的右手腕及五指不由自主在顫震,舉劍一看,那武當長劍的刃身變得稍稍歪斜

剛才他所使的「太極劍·聽勁」雖已達極致,但仍不足以完全卸去猛烈無匹的「浪花斬鐵勢」,還是硬受了不少勁力,長劍若非精鑄,早就斷折。

此時荊裂站起來垂頭,只見左手的鳥首短刀「牝奴鏑」,刃尖上沾了一絲極細的血漬。

商承羽的右耳尖這時才流下一行鮮血來。耳朵附近的頭髮被整齊地削斷。

原來剛才荊裂所使的是新創的「浪花斬鐵勢」雙刀變奏,右手主力一刀之後仍借助餘勢補上左手一刀,因為是靠順勢劃出,差不多完全沒有出手的動作,極是難防。然而這第二刀還是被商承羽以嚇人的反應側頭躲過,僅僅削開了耳朵尖一點點!

荊裂回身看著商承羽。他蒙著口鼻的濕布巾早因剛才猛烈翻騰而掉落,此時臉色顯得鐵青。

自「浪花斬鐵勢」招成之後,從來沒有人能正面接下來。商承羽是第一個,然而荊裂心底裡同時也生起一抹興奮。

——武當,還在。

商承羽看也沒看荊裂,只是快步退回到十名「鐵山兵」之間,並且左手一揮,呼召大群士兵靠近來。

他悄聲向「鐵山兵」說:「護送我!」也就帶著十人不斷往兵陣後方退走!

這一著出乎荊裂等的意外。商承羽不管武功和指揮力,都是「破門六劍」歷來遇過的敵人中僅見的,他們無法確定這變化是否另一次陷阱。

虎玲蘭與練飛虹這時也披著一身灰黑與血紅會合過來。五人面對那不斷後退的厚厚兵陣,未再追擊。

只因他們體力亦已降至低點。之前在荊裂指示之下,五人雖然都伏在小屋地上以避過冒升的黑煙,又以水浸濕布巾矇住口鼻,但由於待得甚久,還是吸進了不少濃煙,大大削減體力,面對這許多敵人,若是衝殺逃出還足夠,但要在此刻再正面進攻,並追殺商承羽這等絕頂高手,實在沒有太大把握。

——荊裂直覺知道商承羽突然退走必有不妥。放過誅殺此強敵的機會是大大可惜,但如今也並非勉強的時候。

商承羽握著彎曲的長劍,在部下拱衛下不斷撤退。他表面沒有顯露任何虛弱的跡象,但其實現在連走路也感到艱難。

一再施展「太極劍」,尤其最後接下「浪花斬鐵勢」,觸及了他的背患。長年被鐵鏈穿鎖著骨頭,所受的損害經過這幾年調養和重新鍛鍊,仍是無法完全恢復,一經久戰終於發作。此刻的商承羽根本無法再戰「破門六劍」任何一人。

把目光放在奪取天下的商承羽,當然不會為了僅僅一次戰鬥而冒上生命危險。不管多麼可惜,他也果斷地掉頭而去。

只是退走之時商承羽心裡不禁感到苦澀:當他把往後的人生都寄託在權力與軍力之上時,今天的挫敗卻偏偏失於個人武力。而那武力是他曾經擁有卻遭人奪去的……

叛軍退卻之時,山坡的鄉民也已停止擲石。這時童靜的心神恢復過來了,不斷地咳嗽,喉頭都是一陣燒焦的味道,極是難受。

然而當燕橫過來的時候,童靜竟然開心地笑。

「你怎麼了?」燕橫關切地問。

「我回來了。」童靜帶點興奮地說:「像你說的,我把心放開了,然後還是能夠回來。我感覺到了:我能夠控制它!」

他撫摸一下她滿是灰的笑臉。確定她已經克服那恐懼,大是寬心。

接著燕橫收起雙劍,手掌卻仍不禁在比劃複習著剛才與商承羽對劍的招數。商承羽的劍把他「雌雄龍虎劍法」裡的破綻完全暴露,就等於為他上了寶貴一課。燕橫不斷在心裡琢磨,下定決心要將這些弱點填補,劍技才可能更上一層樓。

虎玲蘭以沾著厚厚一層血的野太刀撐著,不斷辛苦地咳嗽。荊裂走過去,虎玲蘭一見情不自禁地與他緊緊擁抱。剛才狀況實在極危險,他們幾乎就要一起葬身此地了。

——我們一家三口……

練飛虹摸摸燒焦的鬍鬚,看看四周未散煙霧中的屍體,心中苦笑感嘆。

——我這老頭,到底要到哪時候才死得去?……

五人收拾心情後,就奔向山坡那頭與援救了他們的友軍會合。可是還沒來得及說一句道謝,他們已發現躺在山坡上的是誰。

荊裂急忙跪下去,察看霍瑤花的傷勢。

霍瑤花口鼻都冒出血來,氣息甚弱。荊裂伸手按按她胸膛和腹部撿查。他整個人頓時僵住了。其他人看見荊裂這反應,就知道代表了什麼。

霍瑤花身體不斷失血,本來曬得黝黑的臉變得蒼白,全身不斷在顫震。荊裂把她擁抱在懷中,試圖給她溫暖。

霍瑤花似乎連視覺也已模糊,眼瞳失卻了焦點。她伸手摸摸荊裂壯碩的胸膛,滿是鮮血的嘴唇微笑。

「你來了。」

荊裂握著她的手。

「對啊。我來了。」

虎玲蘭流下眼淚,別過頭不忍看

「你知道嗎?」霍瑤花以微弱的聲音說:「我喜歡你……從很久以前。」

「我知道。」荊裂點了點頭。

霍瑤花用力吸了口氣,把最後一分氣力都用上,伸臂擁抱著荊裂。把他抱得好緊好緊。

荊裂也溫柔地抱著她

可是他跟「破門六劍」眾人都不知道:霍瑤花所要抱的並不是荊裂,而是另一個人。

曾經,她以那個人來暫代荊裂;這最後的時刻,她以荊裂當作那個人的替身。

霍瑤花撫摸著荊裂的臉,嘴唇顫動著說話。

「假如我的人生能夠重來,那有多好。」

荊裂喉頭哽塞著,無法回答她。

霍瑤花再次笑了。

「可要是那樣,我也許就不會遇上你。」她的眼睛輕輕合起來。「唯有這個,我不會用任何東西來交換。」

她的手掌慢慢從荊裂的臉上滑下去。

荊裂一直在這寧靜的山坡上擁抱著霍瑤花,直至她的軀體完全冰冷。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3:22
卷十八 殺與禪 第十章 禪悟

第九天。

從外頭望過去,安慶城就像經歷過颶風災害一樣,四面城牆處處都是崩缺和凹洞,城門以無數木板釘上,修修補補地鞏固著。城外的土地沒有一寸不被炮火、投石或腳步翻開過,前天下過一陣大雨,令大地變得像農田一樣,攻城的寧王軍根本難以推進,結果那天叛軍只持續了一輪炮石攻擊,城牆和城門也沒有進攻過。

城裡也是滿目瘡痍。被飛過城牆的巨石壓毀的房屋已有過百家,就連知府衙門也塌了一半,幸而當時張文錦、楊銳及多數統領官吏都不在內。如今每天抵受炮擊和投石時,安慶城裡的百姓已不再驚呼。他們只是暗中唸著「龍佛寺」和尚教的梵文咒語,祈求躲過那轟擊,又活過另一日。

指揮官楊銳的肩頭被流箭所傷,甚至沒能知道那是對方或己方所射的

幸好箭頭未傷及筋骨,楊銳雖然無法拿兵器,仍照常指揮守城——沒關係。到我也要拿刀的時候,那已經完了。

所以流箭四飛,是因為叛軍的攻城手段和器械又增加了。其中最影響戰局的是廿多台能以人力絞動升至與城牆頂齊高的攻城飛車,叛軍的弓兵及銃手可躲在車台上,平排觀察城牆的守備之餘又可與守軍的弓手對射,有機會時更可將車推近,攻城兵從上直接跳到牆頂。這武器令城牆的制高優勢驟降。守軍集中以火箭攻擊,但飛車頂上的廂台有包裹鐵皮及厚牛皮,經過兩天守軍只成功毀滅兩台,但牆上被弓銃射殺的守兵則大增。

為此楊銳作出了對策,以陶器注滿油製成許多油彈,先以之投擲向飛車,等飛車沾滿油再以火箭射擊,把車焚燬及燒死車上的敵兵。此策一出,昨天一口氣就破壞了五台,叛軍的飛車陣不敢再推得太近,形勢才稍為改變回來。

也因為被敵人用飛車看見了城牆上的狀況,先前那個故佈缺口的空城計已失作用。但楊銳還是選了二十多個身材較壯的民兵,刮短了頭髮,給他們披著半邊假銅甲,提著長棒,混在四面城牆不同地點的守軍之間。這產生了一定的效果,令那些害怕「金身鬼」的叛軍士兵每次攻城懷著恐懼,銳氣減低了不少。

寧王叛軍的將領雖已嚴令禁止部屬士卒再提「金身鬼」這三字,但根本禁絕不來。圓性的可怖,深刻印在士兵的腦海之中,士氣正被每天削弱。

今天我好運沒遇到「金身鬼」,可是明天呢?

於是朱宸濠在這第九天下了個決定:出動武者進攻。

原本他與眾軍師都同意,將軍隊中的精銳留待南京一戰才運用。可是安慶城的頑強完全出乎他們意料。

朱宸濠開始有些後悔沒聽李君元當初的建言,繞過安慶直取南京。如今他們在安慶就像陷入了泥沼。當然實際上他還是隨時可以抽身轉移戰場,但是到今日寧王軍已經在這裡打了許久,現在才撤去,難道要帶著敗走的印象和陰影,再去打更重要的南京城嗎?將士到時會否有足夠的信心投入另一次攻城戰?拿不下小小一個安慶,天下人會如何看朱宸濠?會否有更多人像安慶般起來反抗?

朱宸濠付不起這些代價。

「出動『雷火隊」他向李士實和劉養正傳達了指令

這天叛軍就連炮轟和投石都只維持了很短時候,馬上就轉為直接派兵攻。

叛軍的飛車與雲梯甚為積極地進攻,果敢地向著牆頂登去。

只因這天寧王出了重金懸賞:誰能探出那個「金身鬼」真身所在,生還回來的,賞黃金百兩!

圓性這天與東面城牆的民兵在一起。他照常穿戴全副「半身銅人甲」,手握齊眉棍,眺視下方遠處的敵陣與船隊。經過連番戰鬥,圓性露出面罩外的半邊臉開始浮現深刻的疲累。銅甲上多了幾處小小的凹坑與箭矢擦過的痕跡。他的眼神凝重無比。守備城牆越來越困難。似無止盡的敵人。守軍累積的傷痛和疲倦。城牆、城門與各種軍械的消耗。不知要守到哪一天的絕望感……這些都不斷在侵蝕著安慶軍民的意志。

他看著江心的戰船,心想假如自己擁有荊裂的水性,也許會考慮一人孤身去偷襲,看看能否刺殺朱宸濠,以一命解除天下危機。可是他知道自己沒有那種能耐。留在這裡協助防守才是他的使命。

他又想起「龍佛寺」裡那尊「騎龍佛像」。經過這些天,殺了這許多人,他好像開始漸漸明白,那佛相為何仍能如此安祥。

叛軍也同樣展開火攻,依樣葫蘆地造了一批註油的陶彈,從飛車上向牆頂投擲。不過由於飛車能夠收藏的油彈不多,士兵拋擲時更要冒著守軍的箭雨,就算沒在出手前被射倒,準繩也不高,有的油彈落在牆身上或底下,燒起來反而妨礙了己方登城。而守軍早有準備,牆頂上一被焚燒就合力去撲救。

雖是如此,各方的飛車仍是不停火攻,要以數量和密度壓倒守軍。

叛軍的堅持終於遇上了好運道,其中一台飛車上的攻城兵,成功把一顆油彈投上了接近東北城角的牆上,並且以火箭將四散於牆頂的油點燃,所引起的火焰,正好波及守軍藏在角落處的一批已經注滿油的陶壺,頓時產生爆發,十幾個民兵捲進了火海,有的帶著一身火焰掉落牆壁。只見安慶城那東北角冒起黑煙和烈焰,燒得甚猛烈。

遠處江心之上,朱宸濠看見這一幕,極是亢奮。連日攻城,到了今天才終於看見有所突破,他心裡不斷在吶喊。

——燒!給我燒吧!

姚蓮舟、葉辰淵及巫紀洪亦在同一條船上,與寧王、李士實、劉養正、李君元等一同觀戰。朱宸濠對錫曉岩一事怒氣已消,此際姚蓮舟又再次站到王爺身邊。

本來姚蓮舟向朱宸濠請纓,要親自出動去對付「金身鬼」,但被寧王拒絕了。

「你是本王麾下的上將軍,若是隨便就親履戰場冒險,豈非顯得我軍無人?姚將軍你這柄劍要留在本王身邊,非到萬不得已,不可隨便拔出來。」姚蓮舟站在船邊,遙遙眺視一角在冒煙焚燒的安慶城,心裡不禁想起武當派在「遇真宮」門前那場壯烈的死鬥。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打仗。武當破滅是他人生最痛,但是當時那戰場的情:竟令他有點懷念景,火與血的氣味,震耳欲聾的炮聲,激盪的血脈股動……竟令他有點懷唸起來。他忘記不了那種捨身忘死、完全沉醉在戰鬥裡的快感。

——怎也比此刻安全站在船上,陪著一個出生至今不知苦難磨練為何物的貴族,來得快樂……

為了撲救火災,城牆上附近許多安慶民兵都趕過去,這令他們原本守備的地點變得薄弱。

圓性見了,知道是要挺身之時。

只見東城牆中段爬上來的叛軍突破了一個小小缺口,四名攻城兵到了牆頂,分向左右奮力砍殺,欲擴張這個突破據點,容許更多戰友也爬上來戰鬥。

再有三個攻城兵接續登上。可是他們在牆頂還沒站定,赫然看見有東西飛快從他們頭領掠過,就像幾隻大鳥的黑影。

他們的眼睛追蹤著那些飛出城牆的黑影,才看見原來是兩個先前上了牆的戰友。其中一個墮下時發出慘叫,另一個已在空中氣絕。

發出金紅光芒的戰甲,接著就出現在他們眼前。

這一幕被遠處河岸上攻城兵本陣的人們目睹。他們都知道那是誰。

「找到了。我們出發。」

一把聲音說,當中帶著一股狂熱的興奮。

說話的人把一雙形貌各異的長劍掛上腰間,然後在一群穿著鑲紅邊黑色勁裝的武者拱衛之下,步出了本陣,朝著安慶城東面進發。

這支「雷火隊」的前面及左右兩側,還有多一層士兵保護,每人都提著大盾牌,抵擋著飛來的落石流箭,護送「雷火隊」直達城牆底下。

那城牆之下到處是死屍,有的已然腐爛了多天,傳來陣陣惡臭。走在「雷火隊」中央的那人卻沒有半點難受,相反這屍臭似乎令他更亢奮,紅、黑一雙陰陽異瞳閃著亮光。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竹筒,拔開了木塞,將內裡幾顆丹藥全傾進嘴巴裡,狠狠嚼碎呑下。

「昭靈丹」的藥力迅速在腹中發作,向頭腦冒升。衛東琉已然作好一切戰鬥的準備。

「雷火隊」一抵達城牆前,攻城兵已然配合,實時將兩條雲梯勾搭上牆頂,併合十多人之力在下面扶持。

八名身材較輕巧的「雷火兵」率先上梯,各自一隻手都提著盾牌。他們攀爬時雖少了一手可用,但腳步卻靈活迅捷,爬梯甚快之餘,同時仍能維持向上舉盾的姿勢,與其他士兵相較,一看已知分別極大。上方的守城民兵馬上發現不妥當,朝下集中向他們攻擊!

衛東琉同時也上了梯,緊貼在八人之下,受他們的盾牌陣保護。他的腳步更是如履平地般輕鬆,向上攀的同時右手已拔出那柄沒有劍鍔的奇特蛇形長劍。

箭矢紛紛插在八人的木盾陣上,沒有找到任何破綻。落石也都被他們用盾抵擋或卸去,只有最前其中一人頂不住一塊重石,木盾被撞得蕩去,他緊接被箭射中了胸膛和頸項,從梯上掉落!

——這損失,衛東琉早已預計。

牆上民兵又用鐵叉伸出去猛力推那些雲梯,試圖把抓住牆壁的梯鉤弄脫。可是「雷火兵」的攀爬實在太快,很快已達民兵眼前不遠,拿長叉的民兵急忙後退,後面補上來一隊提盾牌長槍的戰友,一起向「雷火兵」刺擊過去!

這七個「雷火兵」,三人是九江府白龍派的同門師兄弟,一人從湖南唐家地堂門而來,兩個是福州天罡拳派的兄弟,最後一個是贛南嶽氏大刀門弟子,加盟寧王府都為了博取榮華富貴,獲挑選為王府軍的「雷火隊」精英,這初戰都想一展身手,此際提著盾一湧而上,全力要搶攻牆頭!

然而這攻城戰不似他們原本習慣的武林比門,面前一來就是二、三十桿矛槍,而且刺殺的時機極整齊。那些刺槍的民兵個別力量技巧雖遠遠不及這些武者,但在地形之利下再加上合作,長槍陣發揮威力,眾人無法用盾牌架開所有密集刺來的槍尖,其中三人被殺傷而從梯頂掉落!

然而藉著這三人的犧牲,其他四個「雷火兵」成功提著盾硬登上了牆頂。

他們各自發勁以盾推撞,那些民兵哪抵得住,許多柄矛槍脫手,人也被迫得跌退,陣勢被撞亂了!

然後第九個攀雲梯的人,踏上東城牆。

衛東琉一上來,原本要來制止他的眾多民兵都突然靜止當場。他們感受到衛東琉所散發著的強烈妖氣。同時都不自禁卻步不前。

那雙陰陽眼瞳掃過之處,對視的人都感覺如像中邪,身體定住無法移動。

衛東琉左手將另一把狹長的古劍也拔出,雙手垂著劍,走在那城牆中央,無人敢接近一步,就如走在自己家裡。

在他的壓倒氣勢之下,那個缺口沒有人去攻擊,登上來的「雷火兵」又有更多。

這時在城牆向北那頭,另一身影排開民兵走出來,向著衛東琉接近。那身影半邊反映著光芒。

「他要找的是我。」

圓性說著,步步朝衛東琉走過去。

當日「破門六劍」入侵寧王府,衛東琉與圓性雖未直接交手,但是在荊裂等挾持李君元脫出時,彼此也曾打過一個照面。衛東琉認出了「金身鬼」是誰,不禁斜斜揚起嘴角笑起來。

「少林。」衛東琉的雙眼發出飢渴的亮光。「太好了。」

終於再有機會與武當派交手。圓性卻沒有感受到任何興奮。這些日子以來的修行、讀經與思考,已然令他超越了過去的武門爭勝慾望。如今他只有一個戰鬥的理由:

——為了拯救這裡無辜的人。

圓性雙手擺起齊眉棍,包著鐵片與圓釘的棍端,遙指衛東琉心胸。他半側著身,左邊的銅甲完美地保護著身體前面。

衛東琉在武當山之戰就擊殺過無數穿重甲的士兵。他並不把這襲「半身銅人甲」看在眼裡?,但是圓性的架式和氣度,卻令他馬上把心神收斂起來。

——這到底是什麼?…….好像不帶半絲殺氣,但明明只要走進那長棒的範圍內就會隨時被打碎……

在衛東琉眼中,圓性雙手提著齊眉棍的姿態,輕得像是拿著一根草,輕得好像全無力量與重量。這種「無」,反而令他謹慎戒備。

同時圓性則感受到從衛東琉身上散發的那種狂亂氣息。裡面充滿了黑暗,彷彿要把整個世界都斬碎為止。圓性最初以為,這是源自衛東琉因武當派被滅而對朝廷產生的仇恨,但漸漸覺得並非如此。那是一種更單純的慾念:從殺戮和破壞裡求取快感。一種邪惡。

圓性知道,這比起心懷憤怒或怨恨的對手,更難對付。

「昭靈丹」的藥力在衛東琉身體和心靈內,正發揮至最藥力猛烈的高峰。多天還未出手殺過一個人的他,感覺內裡溢滿的殺念快要爆發。他繼續將之壓抑累積,準備在最適合的時機釋放。

衛東琉雙劍架起來,開始一步一步朝著圓性接近。

圓性注視著衛東琉,但發覺他未有任何要出劍的形跡或預兆。

衛東琉繼續前進。即將到達圓性齊眉棍能夠攻擊的距離。

他施展的仍然是近年自創那絕招:不斷接近和逼迫對手,自己的雙劍卻全不顯露任何出招意圖;在迫使對方無法再等而出擊的剎那,再以雙劍同時一守一攻取勝。

——這一招之前雖然曾對荊裂失利,但那時荊裂只是以計謀來應對,並非真正正面破解,衛東琉仍對它有絕對的信心。

終於,衛東琉踏進齊眉棍的殺傷範圍。

進了這距離,必定要流血。不管是誰。

對圓性來說,要是被衛東琉再深入得更近,將極其不利,他會失去齊眉棍對雙劍的長度和勁力優勢;當然如果進了中、短距離,圓性仍可改為中間握棍、以兩端短打對敵,但這打法主要處於守勢,只會被衛東琉的雙快劍壓制著。

然而圓性還是沒有施展他得意的「緊那羅王棍」。他仍舊輕輕地提著棍,紋絲不動。在他身後兩、三丈外是暴烈焚燒的火焰,但圓性的姿態卻平靜如水。

這種鎮定,令衛東琉詫異。

——他竟然忍耐得住……

那是因為像衛東琉吞「昭靈丹」一樣,圓性也服了一種藥——這種「藥」,名曰「禪」。

這跟那夜在寧王府面對荊裂時截然不同,衛東琉想。荊裂就算凝止面對著你,你感覺到他還是「動」的,你知道他內裡有一股旺盛待發的能量,也知道他的腦袋正在轉出許多念頭。

荊裂是海。只是你不知道最後他實行的是哪一個。

此刻的圓性也是完全地靜止,但是你感到那靜止不是死的;他什麼想法都沒有,好像你隨便就能在任何一個方位下手,但同時又決定不了往哪個方位、用哪一招進攻才好。圓性是湖。

而那幽深寧靜的湖水,把衛東琉散發的殺氣完全吸收消失

他甚至感到圓性連求生的意欲都沒有。

而他從未殺過一個沒有求生意欲的人。

這一切的感受和想法都只出現在一瞬間。兩人實際上還處身在激烈的戰場。圓性身後的民兵等著他戰勝並守住這段城牆,讓他們調動更多人去滅火;衛東琉身後的「雷火隊」等著他把這「金身鬼」擊斃,再擴大這個登城的缺口,一氣攻陷安慶城。

兩人都沒有等待的餘裕。但他們誰先出手誰就落在下風。

衛東琉再進一步。

二人距離只有六尺。對峙的極限。

圓性仍是不動。

衛東琉沒有選擇。再前進——

就在衛東琉踏這步的同時,圓性居後的左足也往前踏上,與衛東琉前進完全重迭在同一瞬間,好像鏡子裡外的人與鏡像。

兩人距離因此驟然縮短更多——

衛東琉踏出那步還未著地,雙劍已對應這突變而發動,左邊的古劍壓制齊眉棍同時,右手蛇劍以奇詭的高速,直刺圓性未有銅甲保護、因為踏前而暴露的右胸!

——即使並非心臟所在,此劍若刺入,實時貫穿肺與心脈,還是能立即令圓性失去戰力才繼而斃命!

但是當衛東琉的左手劍架上齊眉棍的剎那,卻發覺棍上沒有任何抗力。他最初還錯覺,難道是遇上「太極」的卸勁?然後才明白是為什麼。只因為齊眉棍根本沒有人握住。

圓性在上步的一刻已然雙手棄棍。只是那動作輕柔而巧妙,棍仍停在空中原位,令衛東琉沒有更早察覺。

——從前的圓性,沒有如此細微精準的技巧。一切都是在他放開了與荊裂比較之後——放開。

圓性騰出來的雙手,右手化作虎爪狀,曲臂收入護住心胸。蛇劍在下一瞬間貫穿了他右掌,仍繼續挺進,劍尖刺入了他胸膛!

而圓性戴著銅甲的左拳,乘著那踏步之勢,以少林「五形母拳·虎形拳」招「黑虎偷心」向前打出,猛烈轟在衛東琉心胸!

——直拳。少林武功最簡單、質樸的一招。圓性四歲時第一天步入少林寺練武場學習的第一招拳法。一切的開始。

衛東琉胸口完全陷了進去。他的身體往後倒飛,人在空中時眼耳口鼻都在溢血。一雙紅黑眼瞳失神往上翻。兩柄劍都離手。

這瞬間他做了個極短促的夢。夢裡他正盡情地揮舞雙劍,在安慶城裡的街道上盡情屠殺每一個看見的人。這本來就是他的計畫。他在出戰之前一直想著,今天解決了「金身鬼」之後可以殺多少人,可以嗅到多濃烈的血腥氣味。

結果今天他一個人也殺不了。

衛東琉的身體繼續飛行,越過了城牆,才慢慢改變軌跡往下墮落。這情景,馬上就令城牆上的形勢轉變。振奮莫名的守城民兵,呼喊著擁向仍留在牆頭那十幾名驚愕的「雷火兵」。

圓性跌坐而下。他整條右臂縮起來,正抽搐得僵硬,無法移動半寸。只因剛才生死立判的時刻,他以右手硬擋衛東琉的劍,在蛇劍穿過手掌的剎那,那手掌每一寸肌肉都全力收縮,去抵消劍刃前進的力量,阻止劍尖深入胸口。

他用左手捧住流血的右手,小心翼翼地將右掌及手臂拉開來。蛇劍的刃尖脫出他右胸。他也理會不了仍穿刺著劍的右手,左掌急忙捂著胸膛傷口止血。血水還是滲下到他的腰間。他嘗試漸漸加深呼吸,以確定肺臟有沒有被劍刺穿。目前看來呼吸無礙。

當他拔去掌中劍並重新站起來時,牆頭上最後一個「雷火兵」也被民兵的槍盾陣迫得躍下逃生。勾住城牆的攻城雲梯也被推倒了。眾民兵舉著槍振臂歡呼,向牆下退縮的敵人示威。

他們都沒有回頭去看圓性一眼。因為在他們心裡,這位神僧活佛是不死的。

◇◇◇◇

次天圓性在城牆上殺了四十幾人。

受著這樣的傷,張文錦和楊銳苦勸圓性休息,但他斷然拒絕。

「今天我必定要上戰場。」圓性一邊包紮著手掌一邊說。「要是我不出現,對方就會認定昨天那個劍士重創了我,士氣必然大增。我要給他們看見,我跟之前一樣可怕。」

他沒有吿訴兩位大人的是,他的傷勢其實比表面更嚴重:衛東琉那一劍,確實將他右肺刺破了,那內裡的傷口到今天才開始擴大,肺內的氣息一點一滴洩漏出來,積存在胸腔裡,右肺因而被壓縮得無法呼吸。

圓性只靠著一邊肺臟,加上右手無法握棍,卻仍然勇猛擊殺了大量敵人。

攻城的敵軍再次退卻之後,他身邊的民兵合和著歡呼。經過十天的戰火悴煉,他們渡過了最低潮,此刻心裡除了勝利與保守家園的意念,別無其他。

全城團結為一。

◇◇◇◇

第十二天。圓性用齊眉棍作行杖,一步一步緩緩地走上城樓。

人們看見的,已經不再是那個「神僧」。圓性的身體比前消瘦了不少,皮膚失去往日的旺盛血色。他甚至沒有穿戴那副「半身銅人甲」,他已經沒有力氣承受那負荷,只是赤著上身,披著破舊的粗布披風。

他的左半邊臉,用彩筆畫滿了花紋,驟看半邊臉譜仍呈現著凶惡的鬼相。那是他拜託城裡一名表演唱戲雜耍的伶人為他繪上的。

——即使已經無法戴上那半邊羅剎銅面罩,圓性還是要給敵人看見自己猙獰可怖的一面。

他如常地在城牆頂內側一角盤膝打坐。附近的民兵看著他,全都沉默無語。他們看得見圓性那股深沉的疲倦。

——而且昨天守城,圓性只殺傷了不夠十人,大多時候都要休息。那時眾人就知道是什麼回事。

圓性看著這些民兵,注視他們每個人堅毅的臉孔。他又回頭看城牆裡,俯視無數人家的房舍。

他回想到當年離開西安,太師伯了澄和尚趕走他時說過的話。

「看看這萬丈紅塵。用你的棍棒拳頭去結緣。」

圓性心中笑了。

——我看見了。我明白了。

——今世為人,所為何事,我知道了,我找到了。

一名民兵忍不住走到圓性跟前,手裡拿著竹筒。

「大師,要喝口水嗎?」

圓性點了點頭,接過那盛水的竹筒,輕輕呷了一口。清水滋潤著他舌頭。「這水,好甜。」

他微笑著把竹筒還給那民兵,卻突然一陣咳嗽。他嘴角溢出右肺裡積存了幾天的血。

那民兵驚愕地看著圓性。圓性握著他拿竹筒的手,以平淡的聲線說:「把我燒了。骨灰要撒到山野裡,滋養樹木和眾生。兵器和護甲的銅鐵把它折去溶掉,打成耕田養人的器物,木棍劈成柴枝,冬天給人生火取暖。

「我的一切,不要留下點滴。」

然後他放開那民兵的手。

那民兵只能點頭,看著圓性把嘴角的血抹去。

這時遠方的戰鼓擂起。那民兵也無暇想太多,必要馬上加入戰友,為了活過另一天而戰鬥。

圓性繼續盤坐著,聽那遠方的鼓聲,慢慢合上眼睛休息。

這一天,守護安慶城的民兵甚是勇猛果敢,因為感覺圓性就在背後看著他們。

然而這天圓性沒有站起來過。

◇◇◇◇

同一日寧王叛軍收到遠處來的軍情急報:

王守仁的軍隊,已從吉安府出發。

◇◇◇◇

錫曉岩在七楊村外那棵大樹下,已經等待了九天。

他把桂香等五個女子護送到西面的瑞昌,又花了不少銀子安排馬車再把她們送往湖廣,就馬上摺返來廬山。

臨別前桂香以充滿感激之情的眼神,不捨地看著錫曉岩。

錫曉岩將帶來的銀兩大半都交給了她,並說:「保重。」

「你也是。」她看看他背在後面那柄大鋸刀。「祝你順利。」

錫曉岩也不顧可能被寧王的人搜捕,快馬加鞭到了廬山西面,比跟霍瑤花預定相見的日子還早了兩天。

他在村鎮買了些干糧,就去找那棵大樹。

看見那棵樹後,他明白霍瑤花為什麼要選這裡。那大樹很好找,孤伶伶一棵矗立在平緩的山坡上,四周開闊,站在樹下,很遠就能看見向這邊走過來的人。

那棵樹的模樣,那堅強而孤獨地站著的姿態,令他想到霍瑤花。

——不。從此以後,你不會孤獨。

他就這樣每天在樹下等待。從日出開始看著山坡下直至日落。他沒有見任何人,沒有離開這片山野。乾糧吃完,他就上坡頂摘野果吃;吃得胃也酸得發痛,就去附近的小河大口喝水。夜了也留在樹底下裹著披風睡覺。

每天坐在樹下等待時,他什麼也不做,只是有時拔出那柄大鋸刀撫摸,其他時候就遠眺著山坡下,期待那盼望已久的身影,或者瞧著太陽慢慢西沉。

即使過了約定的日期,他仍一直的等,心裡沒有半點動搖。

——她一定會來。再遲也會來。

沒有任何可以說話的人。可是不要緊,他本來就不喜歡說話。

有時他會回想過去的一切。他想起哥哥,也自然聯想起荊裂。他仍然希望能夠與荊裂決戰。可要是霍瑤花不想呢?要聽她的嗎?錫曉岩不知道。只有等跟她一起之後,他才會知道。

每天一樣的風景,令錫曉岩對時光開始感到錯亂,也對眼睛看見的一切感到麻木。

到了等待的第十天。就在夕陽西斜的時刻,他的眼睛終於捕捉到山坡下遠方一個細小的人影。

他揉了揉疲倦的眼睛,再次確定。真的。是一個人。而且確實在向著這裡接近。

錫曉岩站起來。他想過要跑過去。但霍瑤花說在大樹下相見。他希望完成她的說話。

他目不轉睛地一直瞧著那個漸漸變大的人影,眼瞳裡充滿了對未來的希望。

他繼續站在樹下,等著那身影走過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3:23
卷十八 殺與禪 後記

這一卷的名字《殺與禪》,熟悉我的朋友當然知道是來自我的長篇前作《殺禪》。想了好久,結果還是覺得這個書名最貼切。《殺禪》是一部很悲傷的書,而寫這卷《武道狂之詩》時那股沉重心情,頗令我回想起當年寫《殺禪》時的情懷。當然這並不是巧合。

雖然說沉重,我一向喜歡寫角色的死亡,尤其是出場很重要的角色。我常認為一個角色在面對最後的時刻之際,也是最突顯出他在故事中的生命力的時候。

我喜歡的小說Alex Garland的The taeach也有類似的說法,不過用了一個比較好笑的比喻:一個人在打計算機遊戲時遇上GameOver的反應——例如是暴怒地扔掉控制器,激動驚呼怒罵,還是安然閉目接受結束——很能反映出他是一個怎樣的人。而我呢,是會對著屏幕狠罵髒話那種人。(笑)

這本《殺與禪》推出,也正是《殺禪》完結的十週年。這個,則是巧合的。

本捲出版時又是適逢香港書展舉行,這屆書展年度主題是「武俠文學」,我也榮幸獲邀為其中一名參展作家。與好幾位一直視同偶像甚至是精神導師的前輩並列,甚是汗顏,畢竟我出版過正式的武俠小說就這麼一部,而且還未完結。相較他們豐碩的創作,如山的經典,我仍有一條很長的路。

我自己很清楚,獲選的其中一個原因是現在活躍寫武俠的人實在太少。「現在這個時代仍在寫武俠小說」,這標籤多少變成了媒體注意和訪問我的角度。我其實並不太喜歡這種狀況,我主觀希望是有更多人寫武俠,大家競逐砥礪,就像《武道狂》世界裡的武者互相衝擊,因而產生出更厲害的新武功——不同的是我們不必分勝負定生死,而是一起重新令武俠小說在這個時代變得重要。

我不曉得這個會在什麼時候發生,或者會不會發生。媒體訪問裡常有記者問我怎麼看武俠小說的前景,我總是答不知道,因為誰也說不準下一分鐘會不會有什麼厲害的新作家和作品橫空出世。

在文學上,什麼趨勢和環境,都及不上「人」重要。與其擔心年輕人還看不看小說,還看不看書,不如先把書寫好,再想怎麼把他們的視線搶過來——或者更直接些,努力寫出他們無法忽視的作品吧。不管你寫的是什麼類型。

喬靖夫

二零一六年七月三日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3:23
卷十九 仁者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宏願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荊裂與青城派劍士燕橫矢志向武當復仇,更與愛劍少女童靜、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崆峒派前掌門練飛虹及少林武僧圓性結成同伴,號稱「破門六劍」,一起踏上武道修練與行俠江湖的旅程。

南昌寧王朱宸濠發兵叛變謀奪大明江山,整個江南唯有忠臣王守仁能與之對抗。寧王軍直指南京,途中欲陷安慶城,卻遭受意想不到的抵抗。

「破門六劍」潛伏在南昌府一帶進行敵後破壞作戰,卻遭商承羽暗中盯上,帶兵圍剿。危急間霍瑤花到來拯救,助荊裂等殺出重圍,惜戰鬥中為商承羽所殺,無緣再與愛人錫曉岩重聚。

安慶軍民得圓性和尚之助,鐵血死守十八天,成功阻撓寧王軍東進,而圓性卻為此壯烈犧牲。王守仁獲得這寶貴時日,成功集結八萬義軍,從吉安府出發平亂……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3:24
卷十九 仁者 第一章 御駕

站在那明亮的大銅鏡跟前,錢寧雙臂十字張開,由兩名侍從為他穿戴戰甲。

這套盔甲造工甚精細,各部修飾雖然不多,但若是軍器的行家拿上手,自然看得出是上品:甲片部件之間許多連接處,都有密織的鐵絲保護,甲面上最容易受擊的部位也都巧妙地加厚了;全副戰甲造型更是按照錢寧本人的身材修整,令他穿著後身姿看來更挺拔。

盔甲上只有幾處平實的雲紋雕飾,沒有金銀鑲嵌,也沒有甚麼神獸猛禽等裝飾。這當然不是因為錢寧付不起,而是當他穿這襲盔甲上陣時,是要伴在一個人身邊;而那個人,你絕不想比他穿得更華麗。

侍從為錢寧把甲件穿妥,再將頂著鮮豔紅纓的頭盔交到他手上。

錢寧一隻手挾著頭盔,另一隻手伸到胸前和肋側摸摸,身體又挪動了幾下,以確認戰甲的鬆緊。

仍然非常合身。錢寧彎起細小的眼睛,瞧著銅鏡微笑。這些年雖然錦衣玉食,又為了取寵於皇帝、掌理錦衣衛事務而日夕繁忙,他仍然經常抽空騎馬射箭以鍛鍊身體。這當然不是真為了披甲上陣打仗,而是要保持當年得陛下寵愛時那副精悍模樣。遠比他雄壯英挺的江彬,如今時刻都在皇帝身邊,他更不能輸太多。錢寧唯一勝過江彬之處,就是跟皇帝的情誼更久,因此每次見面,他都要令皇帝記得,他仍然是當初那個身材頎健、能左右開弓神射的乾兒子。

錢寧把頭盔戴上。侍從又把他的佩劍拿來掛在腰帶上,最後戴上披風,整套披掛都齊全了。錢寧左手把著腰間劍柄,在鏡前左右轉來轉去,觀看自己的英姿。

他以前從來沒有當過軍人,也未讀過半頁兵書。能有今天的地位,全憑一顆野心,還有無比的幸運——遇上這麼一個愛玩愛打仗的朱厚照當皇帝。

而如今,皇帝又要出動了。

十五天前,寧王朱宸濠起兵叛亂的消息傳抵京城,朝廷為之震動。可是最應該為此而憤怒的人,卻在接到消息後大笑起來,雙眼閃耀出孩子發現了好玩新遊戲的光采。

朱厚照急不及待就吩咐臣下草擬詔書,命「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鎮國公」朱壽——也就是他自己——南征平亂。

皇帝下江南之心已久。而這次誰也不可能再勸止他御駕親征——所有苦諫皇帝打消出征念頭的朝廷大臣,全都在江彬鼓動下遭收入牢獄。

因此錢寧才要把這收藏許久的盔甲翻出來準備。

「大人威風極了!」其中一名侍從讚歎說。另一人則露出殷羨的表情。

本身就是皇帝寵臣的錢寧,如何看不出這是奉承?不過他享受這種諂媚——以逢迎他人為生者,自也喜歡別人逢迎,以補償心裡積累的自卑。

錢寧把腰間劍「錚」地拔出來,立時寒光滿室。

這房間四壁全都排滿了各種珍寶,有巧工的金銀器皿,有色澤奇異的玉石擺飾,大小各樣名家字畫,還有遠從海外而來的稀有物事。銅鏡旁就立著一襲來自西域的奇特盔甲連同圓盾,盔甲前的兵器架則排列著六柄工藝精細的日本長刀。各處還堆放著幾口沉重木箱,內裡也都塞滿金銀財寶。

像這樣的藏寶室,在錢寧這座京城大宅裡就有三間。而他在京城外各地收藏財寶、以備緊急之需的地點還有十多個。

錢寧握著劍,掃視室內的寶貝。這些年憑著寵臣地位斂聚得來的財富,他大概再花三世都花不完。但是只要身處其中,總能給他一股無比的安定感。

他把劍舉起來。兩名侍從有點心驚,但錢寧只是把劍尖指向那些寶物,逐一掃過去。

心眼極小的錢寧,清楚記得自己每件財物是如何得來的,哪些由誰所贈,哪一批錢財又是靠甚麼勾當賺回來。

錢寧的劍尖停在一個精巧的白玉酒壺上。他記得,這正是朱宸濠派人贈送之物。

不只是這酒壺。這房間裡大約三成的財物,都是寧王多年來的賄賂,或是從那次偷運神機營火器販賣給寧王賺來的。

一想及此,錢寧心裡那股安定感突然消失了,手上的劍在微微顫抖。他緩緩把劍收回鞘裡。

掌握著情報消息的錢寧,其實比皇帝還要早幾天得知寧王叛亂。他第一個反應其實想過要逃出京師,可還是捨不得這一切財產與地位,最後決定留下來。

渡過心驚膽跳的五天後,叛亂的消息在朝廷炸開來。他繼續等待。始終沒有任何人指控他勾結朱宸濠。就連死對頭江彬也毫無動靜。

錢寧知道其中一大原因:朝廷裡受寧王賄賂的,又豈只他一人?許多人——包括許多擁有巨大權勢的人——都不想這個糞桶給掀開來。要是一一嚴查「勾結謀反」的話,整個朝廷的根基也可能動搖。

但是錢寧也擔心,自己與寧王勾結之深,非其他人可比。許多朝廷大臣收了寧王賄賂,最多不過睜一眼閉一眼,或是為朱宸濠在皇帝面前美言幾句;錢寧卻一直把錦衣衛的情報系統「租賃」給寧王府利用,還為他們取得重型的火炮軍器,甚至試圖誘使皇帝以「異色龍箋」封寧王世子為繼位人。這些若是一一揭發,他很難開脫。

如今說後悔已經太遲。錢寧盯著鏡裡的自己,極力提起精神。他決心要渡過這場風暴。

——沒事的……老天讓我得到這一切,不會又輕易拿走……

——我會在這裡生存下來。比誰都久。

錢寧解下佩劍並脫去頭盔,交給侍從。他心裡不斷催促自己要向好處想:這次陛下不是出關而是南下,錢寧終於可以全程陪侍在側,不再被江彬獨佔。他早就命令部下,預先在禁軍即將行進的路線上張羅一切珍奇美食,搜尋民間美女,並準備各樣「豹房」裡沒有的新鮮玩意。

——要把陛下的心贏回來。

——只要做得到,誰也動不了我。

錢寧這時走到藏寶室一面牆前,從掛著那十幾張精良強弓中挑選了四把,吩咐侍從務必要帶去,好讓他有機會在陛下跟前表演。皇帝決定後天出兵離京,錢寧還要準備的事情甚多,於是叫侍從為他卸下戰甲。

才只脫去上身,忽然有另一名府邸侍從由內堂奔入來,錢寧看見他滿頭大汗,臉色青白,甚是不悅。

「有甚麼——」

「有人……進來了!」

那侍從的聲音在顫震,顯然極不尋常——誰敢闖我皇庶子朱寧的住處?

仍穿著下身戰甲的錢寧,怒然拿起兵器架上一柄日本刀拔出,正要向外衝出去看個究竟,一把極雄渾的聲音卻從外傳進來。

「錢寧,出來說幾句話吧!」

一聽這聲音,錢寧的脊樑彷彿冷得結冰。

錢寧這府邸裡常設的護院就有三十多人,加上常在此走動的大量錦衣衛部屬,防衛嚴密得就如城砦一樣。

可是這個說話的人,毫無先兆就能進到這大宅深處來。

只有一個可能:這人帶著一道無人膽敢違逆的命令。

錢寧的臉變得比過往任何時刻更蒼白。他垂下了倭刀,拖著沉重的步伐,緩緩步出藏寶室。

到了寬廣的內堂,錢寧看見那個說話之人,已然坐在主位上。

江彬此刻雖然坐著,但那身姿彷彿比錢寧還要高大。他傷疤深刻的臉得意地微笑,手裡把玩著一封信箋。

曾經日夕陪伴皇帝的錢寧,從前見過這貴重的紙箋無數次,當然知道是甚麼。

一切都完結了。

堂內還站滿數十名提著刀斧的甲士,都是江彬親自從邊關帶入京城的親信士兵,全部以虎狼似的目光盯著錢寧。

江彬看見錢寧走出來時,穿著的半襲戰甲,手裡拿著倭刀,不禁皺眉搖頭。

「到了這個地步,你不是還想反抗吧?」

錢寧一臉虛弱,呑了呑喉結,手中長刀掉到地上。

江彬看著錢寧敗喪的樣子,半點也不急著執行聖旨。他等這一天已經許久,當然要慢慢享受。

——就像看見久待的獵物終於掉進陷阱裡,他要好好欣賞那掙扎的姿態。

「我知道你在想甚麼。」

江彬說:「你很後悔當天帶我見陛下吧?可是你不能怪我啊。跟寧王府勾結,又不是我迫你做的。我不過令陛下多留意一下而已。」

他摸摸自己臉上那自豪的戰疤,又看著錢寧說:「我只是沒想到,作我對手的人,竟然這麼笨。」

錢寧這時似乎漸漸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了。他的臉多了少許血色,自己動手把戰甲的下襬解除。

——當已經接受事實後,錢寧的心反而平靜下來。畢竟他在朝中打滾這些年,不是不明白這是一座吃人的叢林,自己隨時也要有被吃的準備。

錢寧這鎮定的反應倒令江彬很意外。他之前還想像,錢寧在這時刻會是如何痛哭求饒,或者被驚嚇得露出甚麼難看醜態。

「你要做甚麼,就快動手吧。」

錢寧淡淡的說。「反正一切都已定局。你想聽我說甚麼嗎?我輸了。聽到這句說話,你滿意了吧?」

江彬反而無法接下去。他揮揮手,示意部下拿出牛筋索來把錢寧綁縛。錢寧一邊讓士兵反綁雙手,一邊仍在直視著江彬。

「你知道嗎?你跟我是一樣的。」

江彬聽到錢寧這句話,一股怒意冒上心胸。

「你還說甚麼廢話?」

「你跟我是一樣的。」

錢寧平靜地說。「我們所得到的一切,都不是靠自己,而是別人一時興起的賞賜。這般得來的東西,要在一夕之間失去也很容易。

「在這世上,連皇帝也會換。你以為自己今天站的這個位置,永遠也會存在嗎?」

江彬聽著時,臉上的怒意漸漸消失。他聽得出來,錢寧這番說話不是甚麼最後的反擊,而真是失去一切時的感嘆。

鐵青著臉的江彬,只是無語地揮手,下令部眾將錢寧押走。他自己卻仍坐在原位,托著腮在沉思錢寧剛才的說話。

——不,我不會跟你一樣。

——死也不會。

錢寧因通逆大罪,即日遭下獄抄家,府中查獲玉帶二千五百束、黃金十餘萬兩、白金三千箱,胡椒數千石。

正德皇帝由於懊悔先前下令殲滅武當派,對曾經寵信的錢寧,多生了點仁慈之心,並未馬上下旨處決,只著將其囚禁,待南征討逆之後再作定斷。

宋梨還沒走到馬荻的房間,就已聽到房外人聲吵雜,似是發生了甚麼事情。

宋梨皺著柳眉,匆匆與三名侍婢走過去,心急要看個究竟。

——近日皇帝大舉籌備南征,加上朱宸濠作亂的震撼,朝廷陷於紛亂;大寵臣錢寧忽然抄家下獄,更是令人驚奇。在這種時期,甚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不到宋梨不憂心謹慎。

到得那房間外,宋梨才松了一口氣。原來聚在門口內外的皆是「豹房」的宮女太監,正在忙於收拾各樣衣物器具,裝進箱子搬運出去。

門外眾人見了宋美人皆停下來行禮。宋梨輕輕揮手著他們繼續辦事,逕自走進房間裡。

一進去宋梨就看見馬荻扠著腰站在房間中央,正忙著指揮打點眾多下人,要把哪些物事運走;同時幼小的阿捷則伏在一個打開的大木箱跟前,把裡面原本整齊疊好的衣袍一件件都翻出來扔去。

「阿捷!」

馬荻發現了氣得高叫:「你在幹甚麼?」

阿捷聽了,笑嘻嘻看著母親,把一件鮮紅的羅裙蓋在自己頭上。這時他失了平衡,整個人倒進箱裡,頭下腳上埋在衣堆中,兩條穿著繡花小靴的腿不住在踢。

宋梨見了一陣驚呼,奔過去把阿捷抱起來。阿捷仍頂著那條紅裙,摟著宋梨在笑。

馬荻半帶慍怒地走過來,把那紅裙掀去,瞪著自己的孩子。可是看著阿捷可愛又傻氣的模樣,她的怒氣立時就消散了,更忍不住噗哧一笑。

「姐姐……」宋梨環顧左右:「這是在幹甚麼……」

「我們要跟著陛下南征啊。當然得準備啦。」

馬荻用那紅裙抹著阿捷臉上的汗水說。「你呢?都收拾好要帶的東西了沒有?」

宋梨看著馬荻,感到有點不尋常。先前她們二人都擔心,朱厚照很快又會捺不住起駕離京,她們再次要被迫帶著阿捷遠行。然而此刻的馬荻卻顯得異常積極,似乎等不及就要南下。

馬荻與宋梨這兩年來患難與共,已結下極深厚的情誼,一見宋梨不說話樣子,已猜出她心裡在想甚麼。

「對啊,妹妹。」馬荻撥了撥宋梨的發鬢。「我已經改變了心意。現在我恨不得早一天就出發,離開這個……」她左右看看那些「豹房」的宮人,降低聲音說:「……地方。」

「為甚麼?」宋梨不解地問。想起在關外那段顛簸的日子她就害怕了。雖然江南不似塞外那般苦寒匱乏,但她還是厭倦隨著那長不大的皇帝東奔西跑,還得隨時陪酒笙歌……

馬荻把宋梨拉到房間的一角,遠離房裡那些下人。那裡放著阿捷所睡的小床,她們一起站到紗帳之後。

「我已經決定了。」

馬荻神色凝重地看著宋梨。她又看看阿捷,大力呼吸了一口氣,才繼續悄聲說:「我要趁著這次離京南下的機會,把阿捷送走。」

「甚麼——」

宋梨輕呼,想到不可驚動外頭那些下人,馬上又捂著自己嘴巴。待確定他們並沒留意後,她才再次說話:「你要帶著阿捷……逃走嗎?」

馬荻搖搖頭。「身為陛下寵姬,要是突然失蹤了,必然引起騷動,陛下也不會善罷甘休。但若只是一個小孩不見了,他也不至於出動千軍萬馬去找回來吧?」

宋梨一聽,明白馬荻真正的意思,是要趁機找一戶人家,將阿捷交託給對方。她眼眶頓時紅起來。

「怎可以……那豈不是……你跟阿捷……」

馬荻的神情卻甚是平靜,看來早就將此事想透了。她摸摸阿捷那頭柔軟的烏髮。

「這孩子若是長年留在這種地方,長大了只會變成怪物。」她壓著聲音說:「就像陛下,還有圍繞在陛下身邊那些人一樣。沒有一個人的心是正常的。阿捷絕不可以變成那樣。我已決定了。」

「可……可是……」眼淚從宋梨雙目流下來:「這樣……你們就從此不能再見面……」

「沒有辦法。」

馬荻苦笑。「人生有時候就是這樣。為了你愛的人,就得放開他。」

她抓著宋梨的臂膀,直視宋梨的眼睛又說:「答應我。必要的時候,盡你一切的力量,幫助我完成這事情。」

宋梨瞪著淚眼,茫然不知所措。這時阿捷看見宋梨在哭,他嘟著嘴唇伸出小手,去抹她臉頰上的淚珠。

看著純真的阿捷,想到他的未來,宋梨默然點了點頭。

在正德皇帝二十九年的人生裡,從未如今天興奮。

——那股血脈奔騰的感覺,更甚於十五年前即位大典;或是心愛的「豹房」落成之日;又或「應州大捷」親自領軍取勝之時。

他一身戰陣披掛,但並非當日在關外所穿著那襲華麗的鎧甲,而是一套外觀樸實卻也更凶悍的騎兵戰甲,雙肩與胸前的銅甲片泛著赤金光芒,簇新無一絲凹痕。胸中的護心鏡圍著祥雲雕刻,除此以外整襲戰甲再無任何修飾,各部件都只為戰鬥而造。皇帝挾在臂間那副戰盔也是同樣簡樸,只在頂上插著一束彩色的長長鳥羽,以作將軍的識別。

「威武大將軍•鎮國公朱壽」。

朱厚照右臂挾著頭盔,左手把著腰間劍柄,在暄天樂聲中步出房間,雙靴踏著爽快的步伐,身後黃披風隨著揚起。

在八名身材健壯、帶著刀槍的英挺太監跟隨之下,皇帝走過「豹房」一道廣闊的長廊。夾在廊道兩側的是數以百計伶人番僧,在揮舞各色旗幟並起舞鼓樂,猶如重大的節慶。

越是走近廊道前方盡頭,朱厚照越是嗅得出外頭透來那股奇異而複雜的氣息。他對這氣味絕不陌生,當中混合著無數人與動物散發的汗氣;大量皮革軍器透出的羶臭;熱力從沙土裡蒸發冒起、有如乾草焚燒似的味道……

朱厚照嗅著,心臟跳得更快。他展露出滿足的微笑。

——這樣,才是活著。

步出走廊盡頭,朱厚照踏上「豹房」露天大校場的沙土地。眼前儘是一片光芒,照得他一時睜不開眼來。

近千騎精悍戰士,成整齊的行列排聚於校場之上,沒有任何一匹馬發出不安騷動,軍容嚴謹安靜。

眾騎兵身上所穿盔甲,式樣與皇帝的同一模樣,而且也都是簇新製造。正午陽光從上空灑落校場,那一排排銅甲泛出一片海洋般的赤金光華,如林樹立的整齊長刀槍則反射熠熠銀輝,全軍乍看起來,就像沐浴在神光之中,彷彿不屬凡間。

諸將士的臉龐半隱在頭盔底下,各自透出精悍的殺氣,沒幾張臉寸膚完好,各自都帶著過去戰鬥的創疤,全都是歷經征戰的勇者;每匹戰馬神元氣足,卻又被騎者操控得貼貼服服,足見全都經過精心挑選和調練。整支大騎隊,無一絲可挑剔之處。

朱厚照適應了光芒後,興奮地瞪著眼觀看那軍容。他捧著頭盔的手在微微顫抖——能夠令皇帝有這種反應的事情,世上沒有多少。

——這是無敵之師。

——帶著它,我能夠自由奔馳到天下任何地方。

他最寵信的猛士江彬,這時騎著馬踱來,手裡牽著一根韁繩,拖著另一匹通體毛色雪白的精挑戰馬。江彬坐在鞍上,向朱厚照低頭行禮。

若是正常的場合,江彬此舉可謂極是無禮。但現在不同。在這校場上,朱厚照不只是皇帝。

朱厚照朝江彬點點頭,急不及待把頭盔交給身邊的太監,再在另兩人扶助下,一跨足登上了白馬的馬鞍。他接回戰盔自行戴上,扶正之後再略略整理衣裝,然後就策馬跟著江彬,走進行列之間檢閱眾多騎兵。

這支「威武團練營」精兵,本身不是禁軍出身,而是由江彬從遼東、宣府、大同及延綏這關外四鎮帶入京來的邊軍,從中選拔組成,全都曾經擁有在邊塞與韃靼血戰的豐富經驗,其勇猛非安處京城的禁衛可比。

朱厚照經過那隊列跟前,仔細地欣賞眾兵的儀容與武裝,喜不自勝,不停在點頭。最令皇帝得意的是,此刻自己亦與這些勇士穿戴著同一裝束。——曾在應州之役衝鋒陷陣、親斬敵首的他,自詡亦是經歷過生死血戰的勇將,今日躋身這行列之中,靠的不是皇帝的權力,而是實績,自然也應該穿著同一套鎧甲!

江彬在旁看著皇帝的笑容,心裡甚是得意。

今次南下御駕親征,朱厚照寧捨傳統的京師禁衛,而選擇以這「威武團練營」為親衛軍,身為建軍主將的江彬,地位更顯得穩如泰山。

——何況這「團練營」表面雖奉皇帝為總指揮,實際則效忠於提拔他們的江彬大人。之後南下沿途的每一天,朱厚照的生死安危,可以說都掌握在江彬的手裡。江彬感覺這就像自己實際把握著天下權柄一樣……

「威武團練營」全軍換置簇新整齊的武裝,亦是出於江彬的建議,一則是在外觀威儀上取悅皇帝既然軍隊在朱厚照眼中是玩具,當然越是光鮮漂亮越好;二來江彬從採購這批新武備裡,也狠狠地大撈了一筆。

對於花耗了國庫多少金銀,朱厚照從不關心。那刀槍甲盾的反射光華,映入他興奮的眼眸裡,令他好像變回少年。在朱厚照那長不大的心裡,只要求一切都完美無缺。身為天子,他不覺得這要求有何過份。

正因為追求完美,所有在朱厚照生命裡重視的東西,此刻全都在這校場上:日夕與他在「豹房」玩樂嬉鬧的優伶和西域番僧,正聚在校場邊上奏樂起舞,祝賀他勇武出征;他所豢養的百十頭飛鷹獵犬,也都已集合在校場角落,準備隨軍運送;當然還有他最愛的那些女人:劉良女、馬荻、宋梨與其他廿多個寵姬,全都盛裝坐在一邊帳棚裡,觀賞著他戎裝檢閱的英姿。

是次南征當然不止這一千騎。單是「威武團練營」就另有二千人在京城外等候聖駕,而真正的討逆主力軍以安邊伯許泰總督軍務,分由太監張忠及魏彬、左都督劉翬等督領各軍,兵部侍郎王憲主理糧餉後勤,已在京畿集結。之前曾經統率禁軍攻打武當的太監張永,則負責軍中機密及收集情報,調查朱宸濠叛逆的同謀。

這些大明京軍精銳,就等皇帝在此吉時從「豹房」校場率眾出發,浩蕩南下;再聯同已傳檄集合的南京、兩廣、浙江、江西各路義師,共討逆賊。

大軍統領當中,許泰與江彬一樣是邊將出身,同獲朱厚照寵信封侯;張永、魏彬及張忠也都是皇帝親近多年的內侍紅人。

唯有一人獨缺,正是當年有份鼓動修建這座「豹房」的錢寧。那個許多晚上曾把肚皮給皇帝當作御用枕頭、與朱厚照日夕形影不離的「皇庶子」,這天已不再威風地與天子共騎,而是給囚禁在黑暗的牢獄裡。

但朱厚照沒有半絲掛念他。自出生起,自兩歲被封為太子開始,皇宮所有人都教導他:身邊的人,沒有一個是不可取代的。

——就連有血脈之親的皇叔朱宸濠,也已被他下旨削除藩籍,正名為逆賊。一個乾兒子,算不了甚麼。

皇帝把士兵都檢閱一遍,感覺心滿意足後,騎著馬到了隊列最前頭,並接過江彬遞來的黃色令旗。

校場邊的伶人,把鼓聲擊得更密更響。

即使是對這次出征沒有絲毫興趣的宋梨和馬荻,也不禁被這股氣氛壓得透不過氣來。

朱厚照手握令旗,在享受著這時刻。跟上回出關迎戰不一樣,這次寧王逆亂,是真的在挑戰他王位。對朱厚照來說,這是真正的戰爭;是他在歷史上,留下可比先祖英雄功業的黃金機會。

——沒有比這更好的遊戲。

他的手,把令旗揮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3:25
卷十九 仁者 第二章 行軍

沈小五喝下幾口清水,深深感覺咽喉給滋潤的舒暢。他舐一舐原本乾燥的嘴唇,抹去滴在下巴的水珠,把裝水的竹筒傳遞給下一個同袍。

他跟同隊的百來個民兵,此刻正坐在亂石堆上喝水歇息。這段路上附近沒有多少樹蔭,他們只能佔到這處,有石塊可坐已經很不錯。

七月的毒熱太陽迎頭照下,眾人從頭巾到綁腿草鞋都吸滿了汗水。有的人不住用草帽掮著風,但更多是懶得動一動,只是靜靜在享受著這個可以把兵器軍需等重擔暫時放下來休息的時刻。

沈小五放眼看去,掃視遍野上聚集休歇的無數義軍同袍。自吉安出發行軍至今已是第四日,但他還是感到眼前這景像有點不真實。

——這麼多人……

「老范。」小五問問身旁最相熟的同袍:「你昨天說,我們大軍總共多少人?」

老范抓抓臉頰:「十四萬。上面是這麼聽說的。」

沈小五瞧著軍隊,默默點了點頭。

當然他和老范都不會知道,十四萬隻是王守仁故意的虛報。實際上在不足一個月內,王大人能招集到的義軍只有八萬,而且並非全部一起行進,其他多個地方的民兵團,都是相約之後集合。

這對於小五而言,是個不可想像的數字。小五一張黝黑粗糙的方臉剛毅而年輕,他今年只得十九歲,但已不是第一次出征。三年前王守仁南贛剿賊,小五雖未成年,但因身材健壯,也給縣衙徵召去了參戰。在如今這支討伐寧王的義軍裡,他是少數具有實戰經驗的民兵。

可是那次剿匪的陣仗,遠遠沒有今日般浩大。身在其中,沈小五身體裡的血,流動得更快更熱。

軍號吹起。亂石堆間的三名隊將,率先起立。

「起行!」

隊將催促之下,各伍長不敢怠慢,也都急忙驅使手下四個士卒把軍需重新負上,再次上路。

——王守仁組織這支軍隊簡明而嚴謹,每五人為一組作戰行動,每十伍設一隊將,每十隊設一副將,主將統率十個副部共約五千人,如臂使指,層層問責。

沈小五與眾同袍再次負起盛載著各樣軍需的擔挑行囊,提著刀槍,排成行列起步。

王守仁所召得的義軍,人數畢竟緊絀,並不足以撥出足夠人力、舟車和牛馬運輸軍糧和各種必需品,因此也要各路隊伍輪流分擔運送之責。這對於仍未接戰的士卒已成一種消耗,但因為倉促成軍,也是無可奈何。

眾民兵一身裝備簡陋不齊,許多不過在胸前背後穿戴皮革或竹護甲,再在臂腿縛纏竹片。沒幾個戴著頭盔,大都只是用厚布條包裹,僅僅作為保護,論裝備軍容,與此刻正隨著皇帝南下的朝廷大軍相比,有如天壤,乍看只不過是一大群集結的農民。

沈小五腰帶間確也斜插著一柄鐮刀。那刀身比一般割禾的鐮刃略長,手柄卻縮短了,外形帶點凶厲,不太似是農具。

這是小五的得意兵器。他的氣力和身手,都是在贛州城郊的鄉村農田裡練就的,即使是村裡的成年男人,沒有一個比他收割更多更快。

三年前剿匪之役裡,沈小五遇到一個曾是地堂門弟子的同袍,跟著他學過一段短日子。小五所學到的武藝不過兩、三招,但他甚是聰穎,將地堂門刀招和自己低身在田裡收割的擅長動作結合,自行發明了一招專門用鐮刀斬割下盤的「絕招」,在血戰裡廢過十幾個山匪的腿,立下不少功勞。

因此一聽到王守仁大人再次招兵,小五想也不想,就帶著收藏了好一段日子的鐮刀直奔吉安。

義軍行進速度甚快,有時幾乎像是半跑著。這當然是王守仁的命令:寧王府耳目遍佈江西,義軍從吉安出兵的消息,肯定很快就傳到正在圍攻安慶的寧王主力大軍那邊。王守仁知道,己軍只得少數幾點優勢,其中之一就是可趁寧王未及反應之前迅速進擊,這一點必需掌握。

眾多民兵壯勇,畢竟大多沒受過長期調練,如此快速行軍,最初兩天可說苦不堪言,行列中幾乎少聽到交談,儘是吃力呻吟之聲。到了如今,眾人才總算習慣下來。

「老范」一個同袍邊走著邊問:「聽說,你見過王大人?」

這個民兵並沒有參加過征剿南贛山匪的戰役,故有此問。

老范抓抓下巴鬍子,笑了笑。

「我只是遠遠見過幾次。你問小五吧。他跟王大人說過話。」 「真的嗎?」旁邊眾人都生起興趣:「王大人他是怎樣的?」

沈小五微笑。老范所謂的「說話」,其實只是三年前王大人犒賞軍士時,正好朝著小五說了一句「辛苦了」。小五那時候呆若木雞,更別說回話與王大人交談。

「怎麼說呢?……」小五隔著頭巾搔一搔頭殼:「王大人的長相,其實……」

小五沒說出口,但各人也都會意,紛紛笑了起來。

「可是即使這樣,當我看著他的時候,我覺得……」沈小五說時遠眺前方帶引行軍的飄揚旗幟,心裡在回憶那次見面。

「覺得怎麼樣?」同袍好奇地追問。

「覺得只要是跟著他,就不會打敗仗。」

十幾個同袍看著小五一輪。然後有人忍不住笑了。

「世上有這麼神的人嗎?」

其他人也都七嘴八舌在交談:「就算不打敗仗,也不保證自己不會死啊!」「活過來的成數總比打敗仗高吧?」「這次我們打的可不是山賊……」

聽著這些話,沈小五並沒想反駁甚麼,只是整一整行囊布帶,繼續向前走。

他心裡想的可不是這些,而是自己的前途。

雖然住在相距南昌較遠的贛州,沈小五畢竟是江西人,當然早也聽聞過寧王府的暴虐,故此上個月聽聞南昌生亂,王守仁招兵討逆,他確是懷著保鄉衛士的一顆赤心來投身義軍。

不過見了大軍如此陣仗,他深深感受到與那次剿匪相比,這將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場戰爭。寧王要爭的是皇帝寶座。這一戰將會決定天下握在誰手上。

——只要在這場仗裡立下功勞,說不定可以撈到個官職……

——我這柄刀,可不要再回家鄉割禾草。

沈小五摸一摸腰間鐮刀,心裡興起要建功立業的願望,雙腿不自覺走得更輕快。

他這充滿動力的步姿,引起了隊將林清的注意。林清本來就是鄉勇統領出身,指揮識人有豐富的經驗,對編配到手下的那五十人都暗中留意瞭解,對於年輕又有實戰經驗的沈小五,一早就特別記上。林清暗暗朝著小五那邊再走近一些觀察。

一個與小五同伍的民兵用汗巾抹著額頭,嘆息說:「到底還要再走多少天,才追趕到賊軍呀?」

沈小五聽了笑笑,指一指天上的太陽。

「你不會分辨方位嗎?」

那民兵聽著感到奇怪,也眯著眼朝天看。

沈小五見那同袍似乎還未明白,也就再解釋:「我們一直向正北走呀。」

「那又怎樣?」

那民兵還是沒理解。

「王大人不是去追趕逆賊的主力,而是要去攻打南昌城呀。」

所有人包括老范,都不禁轉過頭來看著小五。

林清離遠聽了,不禁眉毛聳動。

閃電攻打南昌這策略,王守仁在離開吉安時曾下令要向士卒保密,以防太早被朱宸濠的耳目知悉。雖然如今已走了大半路途,義軍行進的意圖已不是甚麼秘密——寧王主力軍那邊相信亦已察覺——但沈小五一個小兵卒,能夠憑自己觀察得知,可見他的頭腦。

林清走上前去,從後拍了拍小五的肩頭。

沈小五回頭看見是林隊將,不禁有點惶恐,心想是否自己剛才多口已犯了軍紀。

「劉副將給了我命令。」林清向沈小五說:「要我挑一些人去辦一件事情,著我留意隊裡有沒有可靠的人選。你是其中一個。」

沈小五聽了,眼睛瞪得大大。

「你怕不怕死?」林清微笑向他問。

「不怕的話,現在就把行囊交給同伴,趕上前去找劉副將報到。」

沈小五隻眨了兩眼考慮,馬上就朝林清點頭,卸下裝滿著繩索的行囊,拔足向隊列的前頭跑去。

生為大明宗室寧王府長男,朱宸濠自呼吸於人世那一刻開始,從來沒有孤獨過。不管行坐睡臥、吃飯解手以至臨幸妃嬪,未有片刻是無侍從陪伴的。

即使現在,只要他打開船艙房間的窗往外張看,那江上無數戰船的水兵,江岸上駐紮的萬計雄師,每一人都屬於他,每一步都隨他意志而走。

然而朱宸濠此際,無比孤獨。

只因他無法確切知道,應該帶著這支軍隊走往哪一個方向。而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告訴他答案。

他不能完全相信他們的任何一個。

朱宸濠將婁妃與世子,還有一干侍從近衛,全部都趕了出去,所有軍師重臣和武將亦一個都不許他們進來,獨自關在房裡,一杯接一杯地斟著酒喝。

他的臉已透紅。他知道自己必定要馬上作出決定但也正因如此,他才要喝酒。每喝一杯之前,他都跟自己說會在喝完它之後就打定主意。然後每一杯之後又再有下一杯。酒精並沒有給他決斷的勇氣,只令他向那短暫的舒暢逃避,繼續猶疑不前。

從南昌傳來的急報說,王守仁軍隊的意向已經甚為明顯:正要進攻寧王的老家南昌。

只要一想到王守仁,朱宸濠就恨得幾乎把牙齒咬碎。就這麼一個書生,竟敢與我大明朱姓親王、真命天子作對,阻我王圖霸業? ——登上龍座,是我的天命。絕不會因為小小一個贛南巡撫而改變。

——他只是一顆擋路的小石頭。一定是。

朱宸濠再乾一杯。但他仍然無法決定:到底應該回師搶救南昌?還是繼續往南京進軍?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騷動。其中一把蒼老的聲音在叱喝:「我要進去!你們即管就把刀斬下來。我這副老朽殘軀,是死在戰場上,還是死在你們幾個衛卒刀下,於我沒有甚麼分別!我一定要進去!」

然後房間的大門緩緩向外打開。進來的自然是提著枴杖的太師李士實。

扶著李士實一同進入的還有他兒子李君元。隨之魚貫而進的是國師劉養正、兩位武當派上將軍商承羽和姚蓮舟、監軍劉吉及兵部尚書王綸。除了仍在外指揮包圍安慶城的閔廿四和凌十一以外,寧王府最高級別的軍機重臣都已在場。

朱宸濠雖半醉,哪會聽不到李士實剛才的說話?他們如此不顧王爺的命令硬闖進來主帥船的御寢室,實屬大不敬。

然而自從六月起兵反叛之後,他們每一個已同寧王命運共存亡。甚麼君臣之禮,在戰場上,都遠遠比不上活著重要。

李士實等幾個重臣,雖為爭取寧王寵信勾心鬥角,但在這個關頭,大家的想法都一致:寧王無論作何戰略決斷,都勝過在此拖延不動。

「王爺,不必多慮了。」劉養正一跟寧王見面,急不及待就說:「請從速下令岸上大軍拔寨登船,我們全軍回師,救助南昌城,向那不識好歹的王陽明迎頭痛擊!」

「等一下。」商承羽咳嗽了一聲,開口止住劉養正的建言。在這仲夏仍穿著毛裘的他,臉色稍比平日蒼白,眾人若非見識過他的可怕身手,還會以為他是個病君。而事實上商承羽伏擊「破門六劍」失敗後,顛簸趕回來會合大軍,一路少有歇息,在戰鬥裡觸動的舊患確還沒有完全平復。

他又幹咳了幾聲,清一清喉嚨,這才繼續說:「如今上策,是根本毋用理會王守仁,只須火速進軍南京,一擊以定半壁江山!」 「這豈非把背項都賣給敵人了嗎?」劉養正皺眉搖頭。「回救南昌,才是正策!南昌城留有重兵,王守仁用兵再厲害,十天半月也不能攻下。只要我軍及時起動,必然趕及,到時與南昌守軍兩面夾擊,王守仁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他又指一指李士實父子說:「太師與李公子也都同意這策略。」

商承羽與姚蓮舟互相看了一眼。他們都同意要盡快進攻南京。

「我軍來回奔波,與王守仁的新銳之師迎頭交戰,絕非好事。」商承羽以凌厲的眼神掃視劉養正及李士實父子,反駁說。「如劉國師所說,南昌既能守得一時,我軍可搶先一步取下南京。到時形勢轉變,王守仁不得不放棄進攻南昌,調兵過來向我們挑戰。我大軍以逸待勞,再挾著南京龍蟠虎踞的地利,才真正可將對方置諸死地!」

李士實雙手拄著枴杖,搖搖頭說:「南昌有兩位王子與宜春王留守。你是說要不發一卒,棄之不救嗎?」

「戰場之上,每個人都已把性命押上。」姚蓮舟的神態在眾人裡最是安然,他雙手輕輕按在腰間的「單背劍」柄上,冷冷地說:「不管是王子還是兵卒,都沒有分別。為了勝利,就要隨時準備付出。」

商承羽與姚蓮舟並肩而立,相視點頭。這在從前是不可思議的情景。但是兩人都判斷,直取南京才是目前應該採用的戰略。而且對於這兩個懷有異志的武當武者來說,寧王進取攻略更多領地人口,才有利於他們私下擴張實力、達成建立「武當軍」的真正目標。回救南昌,那就等於原地踏步了。

商承羽趁勢再說:「先前你們不也同意,應該放棄安慶,直攻南京的嗎?」

「此一時,彼一時也。」李君元搖頭揮揮手上紙扇,皺著眉頭反駁:「而且安慶也不是南昌。兩位將軍想想,如果我們連老家都保不了,對全軍士氣有多大的打擊?」

「攻下南京,先取半邊江山,誰也不會再記起南昌那個小地方。」商承羽反擊說。

李君元再次揮動紙扇:「別忘了,王守仁短短時間,就集合得這樣規模的軍隊!今日不及早將他剿殺,再拖一段時日,他帶往南京的人馬,就不止眼前此數——」

商承羽馬上用話截住他:「攻克南京,王爺正位登極之後,四方志士來投,我方軍力也會大增!」

「可是那王守仁——」

「吵死了!」

叱喝的是朱宸濠,他猛力將手中玉杯摔去,在角落處砸成碎片。

所有人立時靜默。

寧王掃視各人——包括一直不敢表態的劉吉和王綸,滿佈紅絲的眼睛透著盛怒。

「你們每一個都要求我相信。」朱宸濠一字一字說:「可是相信你們,我得到過些甚麼?」

他指著李士實等人:「左一句王守仁,右一句又是王守仁壽宴那夜,就是你們勸我馬上起事的!可是只要我多等一天半日,王守仁早已抵達南昌,自投羅網了!今日一切禍患,就因為走漏了他一個!」

朱宸濠的手指轉為指向姚蓮舟和商承羽:「然後我又派你們去追殺他。結果呢?要是你們把他誅殺於江上,又哪來這支阻止我大業的敵軍?

「要我信任你們說的話……可是一路以來,給過我甚麼?南康和九江都是不戰自降的,細想起來,我軍舉事一個月,就連一場勝仗也沒有打過!如今還憑甚麼要我相信你們?」

室內靜得連外面江浪的輕柔聲音也聽得見。寧王如此當眾向兩位武當派將軍如此發怒,實在是頭一次。尤其是商承羽,一向獲得寧王寵信與尊重,待之如上賓多於臣子,如今卻戟指斥責,言語雖還未至侮辱,神態卻已與斥罵自己豢養的鷹犬無異。

隨著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巫紀洪讓王守仁逃逸;衛東琉戰死安慶城牆上;商承羽圍捕「破門六劍」反要敗走而回……朱宸濠對武當派的信任,已是大不如前。這點李士實父子及劉養正也都看在眼裡,但並沒因此感到半絲高興。君臣間的破裂,在大戰當前的時刻,足可致命。

然後室內眾人,漸漸有一種呼吸困難的感覺。包括了寧王在內。

那股使空氣凝固似的壓迫感,來自姚蓮舟和商承羽身上。

在寧王的手指跟前,這是武當派掌門與副掌門作出的反應。他們所共同散發出的氣勢,瞬間就把朱宸濠那王者的怒氣壓倒。寧王的手指不自覺放軟垂下來。

這股氣勢,足以引起任何人心裡最原始的恐懼。劉養正等人背脊都滲出冷汗。他們甚至不禁瞄向姚、商二人的腰間劍柄,感覺好像隨時就要朝寧王拔出來。

可是下一刻,二人所散出的氣息就消退了。眾人呼吸恢復順暢。

商承羽皺著眉,看著朱宸濠的臉。他實在無法理解,寧王在這種關頭,卻是這般幼稚,竟還在數算著過去的失敗。

做大事的人,永遠只有眼前。只有下一場仗。只有最後的勝利。

商承羽心裡在擔憂。從他與姚蓮舟的立場來說,當然不希望朱宸濠太過能幹,才有利於他們的野心圖謀;但同樣也不能太過窩囊,否則這條順風的便船才沒坐多久就沉沒,二人也將一無所得。

——至少要給朱宸濠搞得天下大亂,群豪並起。

——那就得助他打贏眼前這一仗。

「臣等並非要逼迫王爺。」商承羽以無比恭謹的姿態,向朱宸濠低頭說。

「只是目前的局面,王爺必得盡快決斷,方有勝望。」

寧王看看其他臣子。李士實和劉養正等也都點頭。

朱宸濠再次看著商承羽和姚蓮舟。兩人雖已恢復臣下的姿態,但剛才那猛烈的殺氣,所有人都清楚感受到。朱宸濠卻沒有因而感到恐懼或是不快。

相反他變得清醒了,心也定下來了。

——我手下還有這樣的猛將。還有一支沒被打敗過的軍隊。形勢仍然在我這邊。

——眼前只有一個障礙。只要我跨過它。

「殺死王守仁。之後整片江南大地,無人能再阻我。」

朱宸濠重新坐到椅上,恢復了滿腹雄圖的豪邁神態,握著拳頭下達命令。

「全軍拔寨起行,回援南昌,一戰殲敵。」他又朝商承羽和姚蓮舟揮一揮手掌。「本王心意已決,不必多言。」

商承羽聽了心下一沉。寧王的語氣透現出無比決心,似乎已無可挽回。他別過頭,再次看看師弟。

姚蓮舟與商承羽兩人眼神交流,明白彼此所想一樣:如今只有全力扶助朱宸濠打贏這一仗,別無選擇。

照進帳篷裡的陽光已漸暗。伍文定動手把帳裡的油燈點起來,並逐一加上罩子,以防誤燃帳篷內物品。

那燈火映得王守仁凝重的臉上皺紋更深,好像刀刻一樣。

他低頭凝視桌上的軍圖。上面標示著南昌城一帶的地勢與水陸通路。

除了他們二人外,義軍其他三名最高將領:贛州知府刑珣、袁州知府徐鍵與臨江知府戴德孺都在帳裡。此外還有老軍師劉遜先生也在其中。

五個義軍主將軍師,也只是默默在看著軍圖沉思,沒有交談。此刻並沒有討論的必要。他們全都清楚知悉王守仁進攻南昌的計策。

王守仁把他們齊集在這帥營裡,不是要他們提出甚麼建議,而是要他們去思考他的計策還有沒有漏洞。

尤其是劉遜,王守仁格外看重他的心思。平日在商討軍機時,劉遜甚少提議些甚麼,每次開口都是提醒王守仁計策上有何疏漏或是要格外注意的細節。他從不因為王守仁的名聲地位而怯於提出批評,而這正是王守仁最需要的。

義軍如今所抵之處,距離南昌城只餘兩天路程,另加要一天備戰,最快三日後就可以進攻。

但同時他們也到達了改換戰略的最後界線。假如王守仁決定不攻南昌,改向東進迎擊寧王大軍的話,必須在這裡回頭。

他們還沒能收到來自安慶的最新情報。線眼上次傳來的消息已是兩天前,其中說安慶城仍未被攻陷,而圍城的叛軍也未有轉移的跡象。

安慶太守張文錦竟能守住這麼久,為吉安府的義軍爭取得來這許多時日,王守仁實在由衷佩服與感謝。但他同時知道這種奇蹟不會經常發生。之後他要掌握一切增加勝機的條件,不可以犯任何一個錯誤。

六人繼續默默相對了好一輪。直至外面天色黑下來,刑珣第一個起立說話。

「大人,我想不到了。」

王守仁點點頭。他知道刑珣與伍文定一樣耿直,值得信賴。刑珣若說想不出計策還有何缺陷,那他一定確實地全盤思考過。

徐漣和戴德孺亦隨著表示同意。伍文定抓抓濃密的鬍鬚,瞧著王守仁點頭。

王守仁看著劉遜。這才是他最重視的一關。

劉遜沒有因為他人的壓力就匆匆同意,拿起一杯茶慢慢呷了口。過了好一會,他才終於瞧向王守仁。

「我沒有話說了。」

這正是王守仁最想聽見的答案。

「這樣,我軍按原定策略,進軍南昌。」王守仁說著伸出手指,卻並非指向軍圖上南昌城的位置,而是城郊一片小山之處。那裡放置了一顆染成紅色的木棋作標記。

那是南昌城外一座採石造碑的石廠。

全靠「破門六劍」及眾多南昌線眼所探得的情報,王守仁得知守城叛軍在此地點埋下了一記重要殺著:石廠匿伏著一支伏兵,估算至少逾千人,準備乘機突襲義軍。

這是攻打南昌的第一道障礙,也將是義軍出兵以來第一戰。

伏兵人數雖不多,但可以肯定是南昌守軍中的最精銳;若義軍遭其竄擾而混亂,南昌守軍亦會乘勢出城夾擊,這絕非王守仁想要的局面。

擊潰這支伏兵的效果和意義,遠超過打敗一千人,隨時成為攻城勝負及消耗多少兵力時間的一大關鍵。而南昌城如何破,花了多少性命和日子去破,也都影響著後續的主力戰。

小小的第一場交手,足以左右整場戰役。

既已決定了,王守仁馬上著伍文定把部下談儲傳召來。

談儲本職吉安府通判,是伍文定的下級,為人幹練,故此被編為義軍十三路大將之一,統率兵快千五人,主力突擊。

「先前要你挑選招集的那隊人馬,已經成軍了嗎?」伍文定問。

談儲拱手點頭:「午後已經點齊。如今已離本隊,到了約定的地點停駐。」

王守仁聽了,把軍圖上那個紅色木棋拿起來,緊緊握在掌心。

「乘夜飛奔傳令,依計出擊。」

藉著火堆的光芒,沈小五打量著聚集在黑夜底下這群新結成的同伴。

他們都在吃著很晚的一頓,所以只能啃乾糧喝水。一個個戰士圍坐在火堆四周,雖然被夜色半掩藏了,仍看得出全部都身材精壯。大都比沈小五要年長,但甚少中年漢,多數是廿來歲年紀。

進食之時幾乎都沒有人在交談。這當然因為他們大多互不相識。但沈小五感覺還有另一個原因:所有人都好像不想消耗多餘的氣力和精神,因為預感到即將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要留在那個時候。——關乎生死的時候。

沈小五這麼覺得,因為他自己就是這麼想。

眾人裡也有幾個沈小五認得——不記得名字,但記得臉孔。是在三年前南贛征討山匪的那時候見過面,那幾個人是鄰隊的精銳山兵。小五當時就在軍中聽說過這些人攀岩涉水去偷襲賊巢的厲害,因為特別留意他們,也就記住了這幾張臉孔。

那幾個山兵似乎也認出沈小五是舊同袍。不過彼此到底不熟,只是遠遠點了個頭致意。如今能跟這些人同隊,沈小五心裡暗暗有些自豪。

今天下午他奉了林清的命令,去了找副將劉守緒(他聽說劉大人是奉新知縣),隨著另外十幾個士兵離開本隊,加入了這支新部隊。沈小五那時知道,這部隊每一個人都是由義軍將領逐一挑選出來的。

他們接著由一名叫徐誠的千戶率領,輕裝急行出發,徐大人吩咐他們只需要帶一天的口糧,到了預定的聚集地後自有糧餉補給。少了負擔,加上全隊人都步履健壯,他們行軍速度甚快,不久已脫離了大軍行列北行而去。

——也就是南昌所在的方向。

部隊行進甚急忙,沒有稍息,而且一直走到入黑,才趕到這片被林木圍繞的空地。眾兵連營帳等物也未帶,他們知道今夜定是要在此野宿,也樂得省下時間工夫,也就去收集柴枝生火,就地休息用餐,同時也自行分配好在空地外輪班戒備的哨衛。

沈小五整天都在觀察自己身處的這個新部隊。他在行軍中估算了,全隊大約只有三、四百人。每個在行走和幹活時都手腳利落,而且即使事前互不相識,很快就自然懂得分工配合。從這一點看來,所有人的頭腦和處事能力都不錯。期間沒有人發出過抱怨,也沒有起過爭執,都是能吃苦又服從的傢伙

懂得應對現狀的腦袋,還有強韌的精神。這兩樣東西,在戰場上往往是比力氣和勇氣更重要的武器。曾經打過仗的小五,對此有很深刻的體會。

此刻沈小五啃著一塊米餅,繼續透過火光看著身邊同袍。營火四周的氣氛緩和,大家看來也都很放鬆。但小五看得出,任何時候只要一聲令下,所有人都能隨時拔身而起奔跑和戰鬥。

雖然從簡陋的衣甲和武器看不出來,他們其實是一群暫時歇息的獵食猛獸。

小五把餘下米餅塞進嘴巴裡,咀嚼同時微微苦笑。他在想,像這樣一群人,身體和頭腦都好,又夠勤快堅忍,聚集在一起,若是去修橋建屋,開山墾地,大概幹甚麼都會輕易成功;要是一起幹生意買賣,要賺錢發達也不會是甚麼難事。

但他們偏偏卻要來這裡,冒著被殺的危險去殺人。

——全都是因為那個寧王,吃飽了飯沒事可想,就想到要當皇帝,把所有人都捲進來……

但要不是有這場仗,沈小五這生也離不開家鄉那片農田,不會來到這裡做揚名立萬的夢。

——這隊裡不知道有多少人跟我想法一樣呢?……

大家都已吃得七七八八,正在收拾時,卻聽到遠方林外的黑夜裡,隱隱傳來車輪軋過土地的聲音。

所有人的神經即時緊張起來,大半人已經迅速拿起武器。他們很清楚,這四百人離了本隊急行這麼遠,早已踏入敵境。

這時徐誠的聲音響起。

「不用緊張。是送糧食來了。」

那兩輛馬車駛進空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其中一輛車上堆滿了布袋,正是補給這四百人的軍糧,另外還有幾捆額外的箭矢和數壇松油。

沈小五看這車軍糧的份量,大概就只夠他們兩、三頓,也就是說他們很快就要戰鬥;松油是點火把用的,他們必定是要在夜裡行動。

第二輛車一停定了,就從上面跳下來六、七個人。他們一身都是沾滿泥巴的粗布衣服,看來就像剛下過田的農夫一樣。沈小五想,部隊夜裡特別趕來這地點,當然不是為了等幾個尋常的農民,這打扮都是偽裝,這些人必然就是久在寧王府勢力區裡活動的線眼。

當中有三個人,格外引起眾士兵的注目。他們各自提著包袱和長狀的兵器布包,其中一個男人皮膚黝黑,散著一頭古怪的鬈曲亂發;一個看來很年輕,走路的姿態有一種危險的優美;第三個是個很高大的婦人,手上的兵器包比其他兩人還要長和沉重。

徐誠親自上前去迎接他們。黝黑的男人與徐誠交談了數句後,就跟另外兩人拿著東西直走過空地,進入旁邊的樹林裡。徐誠則下令眾兵將車上的軍糧及物品卸下來,各自分配裝進行囊。

士兵們將糧食都分裝好之後,那三個人也從樹林回來了,只見他們已然換穿好衣服,那個眉心鼻樑間有道斜斜刀疤的黝黑男人,一身全黑戰衣,亂發也以黑頭巾包住,腰間帶著大小不同的三把刀,旁邊掛著一捆連結了鐵槍頭的鏈索,手裡再提著一把雙手倭式砍刀;婦人抹淨了臉後,在火光照映中現出令人心跳加快的美麗容顏,背上斜掛的倭刀比那男人手上的還要長,她腰側掛了個箭囊,左手提著一把漆色漂亮的長弓;年輕人也是包了頭巾,上面再綁著一片鐵箍作保護,底下的臉散發出非凡英氣,背後和腰間的長短雙劍,不似戰場之物,古雅得更像王家或富戶的藏寶。

他們各自都在手腿上綁了甲片,但保護亦僅此而已。沈小五看出,這是因為三人都相信自己的身手,而不願依賴會妨礙活動的護甲頭盔。

千戶徐誠示意眾兵聚集過來。那三人全都站在他身邊。

「從這刻開始,這隊人的統領再不是我。」

徐誠清一清喉嚨,指指身旁那黑衣的男人:「是這位……黑將軍。」

「黑將軍」當然不是真姓。沈小五及其他一些同袍早就聽聞過:在王守仁大人身邊有幾個非常厲害的人物,但卻不能公開身份姓名,好像說因為是朝廷欽犯之類……看來就是眼前這三人。

眾多戰士即使略有驚訝,但都沒有暄嘩起來。他們跟沈小五一樣,已然嗅出這位「黑將軍」跟他的兩個同伴都不簡單。由他來指揮帶領,他們沒有任何不滿。

荊裂提著仿倭刀上前一步,另一隻手撫摸著鬍鬚,靠著火堆的光芒審視眼前這四百人。正如眾士兵一眼感受到他的厲害一樣,荊裂也很快判斷出這支部隊的成員,符合了他向王大人提出的要求。

「我們今夜才初次見面。」荊裂說:「所以我無法知道,大家是為了甚麼來打這場仗。你們有的是為了保衛家園和親人;有的可能是給縣官徵召強迫著帶來;有的人也許是不齒寧王府的暴虐無道;有的人也許是想在這場仗裡建功立業,撈一筆戰利犒賞甚至一官半職……」

沈小五聽到這裡暗笑了,情不自禁就高聲反問:「將軍,那你呢?你為了甚麼打這場仗?」

他身邊的同袍都忍不住笑起來。徐誠正要斥責,卻被荊裂舉手阻止。荊裂微笑瞧著沈小五回答:「我的原因很簡單:我跟王大人有過命的交情。他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他把性命豁出來打這仗。所以我也把命豁出來。」

眾士兵聽了不禁動容,笑聲也都停止了。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

荊裂繼續說:「不管我們為甚麼打這仗也好,眼前就只有

一件事:打贏。」

他舉起仿倭刀,用刀柄指往北面,正是南昌城所在。

「如今在我方大軍與南昌之間,只有一道障礙:敵軍在南昌城外埋了一支千多人的伏兵。這是我親自查探得知的。他們人數與我大軍相比雖然不多,但與城內守軍互相呼應,又佔著地利,對我軍是個不小的威脅。假如被他們成功阻延我軍攻城,寧王府的主力更可能趕回來挾擊,令我軍更陷入劣勢。」

徐誠在旁默默聽著,心裡其實並不同意荊裂說這麼多事情。

——給他們命令就夠了。有必要把這些戰略情勢都告訴這些兵卒嗎?……

荊裂的想法卻不一樣。他相信,只有給士卒知道他們為了甚麼而戰鬥,他們所肩負的是怎樣的責任,才能夠將之真正團結。

果然,眾兵面對這個特別的將軍,都好奇而專注地聽著他說話。

荊裂繼續說:「這支伏兵的成員,可以預料都是南昌守軍中的最精銳。其中相信還有寧王府近年在外招集的武林好手。」

他掃視面前的每一雙眼睛。

「而我們這隊要做的事情,就是在大軍還沒到南昌之前,先把這支伏兵消滅。」

眾人聽了不禁動容起鬨。這是自然的事:荊裂剛告訴他們,要以僅僅四百人,去消滅一支兵力三倍以上的敵軍精銳!

荊裂馬上又以雄渾的語聲止住他們:「我知道!我知道你們都在想甚麼。但同時我也知道一件事情:我們必定會打贏!」

這句話果然奏效。士兵們又安靜下來。

「我們會打贏,是因為有三個優勢。」荊裂緊接著說。「第一是我們比敵人勇敢。」

士兵群裡有人馬上高呼問:「這個你怎麼知道?」

「答案就在你們自己心裡。」荊裂回答。「寧王府的將士都只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才上戰場。只要你們不止為自己而戰,就一定比對方勇敢。

「不要誤會了。我不是要你為了朝廷去打。也不是要你為了我,或者為了王大人去打。我只要求你們就為了這裡四百個同伴去打這仗。這就夠了。

「相信我。我打過很多次仗。在很多遙遠的、你聽也沒有聽過的地方。但是不管是在哪裡都一樣:能夠為了保護身邊同伴而戰鬥的軍隊,才會活下來,才會勝利。」

聽著荊裂的話,眾多士兵感覺身體裡的血液都熱起來。有的不禁在點頭。這裡許多已有戰歷的士兵,早就明白這個道理,只是被荊裂重新喚醒。

荊裂高舉兩根指頭:「我們的第二個優勢是:敵人根本不會知道我們到來。我與同伴已經勘察過伏兵根據地,找出一條能夠偷襲他們的狹道。而且對方認為我軍還有三天才抵達。我們這隊要遠比這更早,出現在他們的後門!」

沈小五與許多士兵這時明白了,為甚麼荊裂只招集這個數量的戰士:只有人少行動才迅速,也不容易被敵方的細作或哨戒發現。 ——隱蔽,是這次勝負的關鍵。

「所以我們今晚就要繼續乘黑行軍。」荊裂指一指堆在一旁那幾壇松油。「要越過南昌府界,非如此不可。我們要在沒有睡覺之下,全速到達目的地,馬上發動突襲。我知道這非常艱苦,但只要做得到,勝利就在我們手上!」

四百戰士聽了,只是沉默了一會,就開始分散開去。

「你們幹甚麼?」徐誠急忙喝問。

「去檢樹枝木頭造火把呀。」一個民兵回答。「黑將軍說要快啊。我們不要浪費一點時刻。」

徐誠大奇。他身為軍人,卻從未見過有士兵會這樣積極自發。他回頭看看荊裂的笑臉,不禁服了。

「黑將軍!」沈小五這時又問:「你剛才說我們有三個優勢,那第三個是甚麼?」

荊裂看看身邊的虎玲蘭與燕橫,聳聳肩向沈小五回答:

「那當然是有我們三個人呀。還要問嗎?」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3:32
卷十九 仁者 第三章 奇襲

世上沒有多少事情,比你被一個乞丐打更要倒霉。

乞丐。住在人間最底層。仰人施捨、任誰都可欺侮的下賤之輩。

他竟然打了你。

而假如被打的那個人,是堂堂寧王府護衛——也就是如今這整座南昌城的主人——那就更加荒謬了。

可是世上有些荒謬的事情就是會發生。

因此在發生的一瞬間,這黑夜街道上的四個寧王府護衛都呆若木雞。

當乞丐的竹杖,擊打在那名護衛的頭盔上時,發出一種非常古怪的聲音。竹杖明明很輕而且空心,但打上去卻透出一股有如鐵鎚打在木頭上般的沉厚聲響。強烈的震盪力,透過頭盔傳達到那護衛的腦袋深處。竹杖應聲斷折的同時,護衛雙眼翻白。

只因這一杖擊,挾帶的是崆峒派正宗武學,「八大絕」之一「開山鞭」的勁力。

那名護衛的三個同伴,完全被這一擊震驚得僵住了。

事情發生得多麼突如其來。當他們巡邏到這條街巷,在半途看見這個白髮白鬚、拄著竹杖、每步走得危顫顫的老乞丐時,完全沒有提防;就在即將擦身而過之際,老乞丐的身體卻瞬間挺直了身軀。然後就發生這樣的事。

老乞丐飛身一擊著地後,雙腿馬上一轉一跨,身體詭異地向左伸展,並乘勢將右手上的斷竹刺出!

那三人都看不清這動作,只是瞧見一團活動非常迅捷的黑影,那速度不是他們想像裡人能夠做得到。

假如說剛才的杖劈像雷擊,那麼這竹刺就如輕風,在碰觸時你才察覺它已經到來。

第二個護衛的咽喉,被斷成尖銳破口的竹尖貫穿!

——那個尖錐狀的裂口,其實一早就刻在竹上,經過猛擊後自然斷開露出來。也就是說,這連續的兩擊,老乞丐一早就計算好。

被刺穿喉嚨的護衛,眼目瞪得像要跌出來,手裡的燈籠墮地。

餘下那兩個寧王府護衛到這時候才有反應。第三人才剛把手掌包住腰間刀柄,一團黑影卻已把他籠罩。

乞丐那隻包纏著布條的左拳,結結實實地擊打在他喉結上,發出一種破裂的聲音。

——那布條之下,藏著一個鑲了鐵片的手套,配上崆峒「花戰槌」的威力,那顆拳頭就與飛射的鐵球無異。

最後第四個護衛逃走了不夠五步,整個人就俯伏崩倒。他的頭盔後掩處僅僅一個寸許的空隙,準確地給一把飛刀命中,刀刃深深插進後頸。

原本在這南昌城內街道威風夜巡的四個寧王府護衛,眨眼之間沒有一個再站著。就好像一場戲法一樣。

變出這場戲法的練飛虹,臉上並無任何得意。他將斷竹拔出屍體,走到第一個被擊中、昏眩而還未斷氣的護衛跟前,將尖竹猛刺下去。練飛虹將對方結果時並沒任何表情,就像農夫插秧割禾般理所當然。

墮地那個燈籠還在燃燒。練飛虹上前將之踩熄。

當街道完全恢復黑暗同時,十幾條身影從暗巷裡竄出來。他們好像早已互相計畫好,分工合作將四名護衛的屍體抬回巷裡,收拾他們掉落的兵器和頭盔,清除打鬥過的地上痕跡,用水壺澆到血跡上衝淡再以沙土掩埋。

——他們在黑暗中作業,卻完全知道所有屍體、物件和痕跡的位置,只因剛才在暗中觀看時就已牢牢記住,如今幾乎不必依靠眼睛。

練飛虹從屍體上收回飛刀,小心地抹淨刃上的血,收回懷內的布鞘。這飛刀比他平日用的「送魂飛刃」較小,刃面被他磨得粗糙且塗上黑墨,以減少夜裡反光。

四條死屍已被抬到暗巷深處,流血的創口以布暫時包裹,準備一起帶去城東處一座荒廢小屋。他們預先已在那屋內地下挖了深坑,屍體一送過去就將戰甲軍器剝走,埋葬土中。

練飛虹隨著那十幾人前行。他們都是曾效忠已故的江西巡撫遜燧、如今聽令於王守仁的細作線眼,全部是江湖人出身,經驗豐富又冷靜,而且都有點格鬥作戰的能力——當然戰力不能跟真正的武者相比,但如運用得宜,必要時也有一定的奇襲作用。

他們與練飛虹由始至終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做自己的工作。這不是因為生疏,相反是因為深深的互相信任。自從寧王作亂,「破門六劍」潛入南昌府一帶開始,他們就已經常合作。如今一起潛伏在最危險的敵軍老巢裡,更是生死與共,沒必要再說多餘的話。

第一次目睹崆峒前掌門的殺人技巧時,他們都曾訝異莫名。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般恐怖的老人。

——他真的快七十歲了嗎?……

而正正就是因為到了這個看似毫無威脅、不會惹起敵兵懷疑的年紀,練飛虹才會負責潛進來南昌城,進行這種破壞守備的任務。

如今那些線眼都早已習慣於練飛虹閃電殺敵的手段,見慣不怪,有時還因此嘲笑敵人的軟弱無能。

但他們不知道,練飛虹每一天出來執行任務,每一次戰鬥,付出了多少代價。

就像現在練飛虹跟著他們走的時候,雙膝暗裡正以痛楚不斷向他抗議。這是剛才幾個劇烈跳躍起落的結果。最初那記竹杖的猛擊,他的身體要承受那反震,結果現在左後腰緊張得僵硬了。

——沒甚麼好抱怨的……至少眼睛還好……

那招飛刀攻擊,其實以他現在的手眼協調力,心裡只有七成把握能命中那頭盔與戰甲領口間的細小空隙,幸好飛刀還是毫無偏差地飛進去了。他為此大感自豪——換在十年前,甚至五年前,這根本是家常便飯。

雖然負著許多重量,眾人仍是步履快捷,而且之前就已計畫過路線,避開城內宵禁的哨崗,不久即到了那座小屋所在的街道。

他們卻察覺小屋似乎有人影。眾人頓時緊繃起來。練飛虹摸著衣服內的飛刀柄。

小屋那邊馬上傳來兩記短促的哨音,好像夜鳥輕啼。

知道是自己人後,一名細作亦掏出木哨,輕細地吹了三口答和。

眾人上前,看見果然就是童靜與兩個線眼同僚。身材嬌小的童靜打扮成一個少年郎,穿著到處都是補釘的粗衣,結成男子樣式的亂蓬蓬髮髻,再草草包著一塊破頭巾,臉上又塗了灶灰,看起來就是個混跡街頭的小無賴。

「破門六劍」裡,她與練飛虹兩個最容易混入百姓當中不被懷疑,有男兒英氣的童靜可以隨時雌雄變裝,兩人一起更可扮作一老一少的親人。因此潛入南昌城這任務,就決定由他們進行。

眾線眼將屍體搬進小屋裡,童靜跟練飛虹亦並肩跟著入內。為怕被人看見燈光透出,小屋的窗戶和各處縫隙都給封起來了,未點燈前伸手不見五指,內裡更極是悶熱。

「這麼快就過來?」練飛虹問。

童靜點點頭,帶點興奮地說:「在永和門。殺了兩個。」

練飛虹看見童靜的笑容,皺眉搖搖頭:「我說過甚麼?」

童靜揮揮手:「不要擔心。我笑,不是因為殺了兩個人。只是因為沒有給發現而覺得滿意。」

「那就最好。」練飛虹仍仔細看著童靜的臉,語氣凝重。「不要忘記了。」

童靜點點頭。

練飛虹所擔心的是,童靜會因為殺人而興奮。她先前所遭遇心性失控的毛病,已經向其他各同伴說了。練飛虹對此格外緊張,只因他也知道以童靜那種武學天賦,入魔的危險也更高,所以一直謹慎地監督著。

——你可別變成雷九諦那種傢伙呀……

「可別怪我囉嗦。」練飛虹又說:「偏偏就在這種關頭碰上了戰爭,幾乎天天都要出去殺人……不到我不憂心。」

「我知道。」童靜再次笑了笑。「我真的沒事啊。而且我已經找到一個方法,令自己的心絕不會再出事。」

「是嗎?那是甚麼?」

「是秘密。不告訴你。」童靜咧著嘴巴,露出故意涂灰的牙齒。那樣子實在滑稽,練飛虹忍著不笑。

童靜的秘密,當然就是想著燕橫。只要有燕橫在心中,她就像在大海中有了錨一樣。

其實童靜不說,練飛虹也已猜到。但畢竟燕橫人不在,若是再多提,也許會令童靜感到寂寞憂傷,於是練飛虹住口了。

由練飛虹負責潛入來南昌城,大家都無異議;但當童靜決定也要加入時,最初燕橫激烈反對。

「不行!」燕橫那時向她說:「我不在,怎麼保護你?」

「你對我沒有半點信心嗎?」童靜問。

「不是……可是你一旦進了南昌,就每一天四周都是敵人……」

「你要明白啊……」童靜牽著燕橫的手說:「這場仗,比你跟我的事情還要重要。我們答應過王大人,盡一切的努力,都要為他打贏。現在明明有些事情,是我能夠做到的,而且做得比誰都好。我們不能退縮。大家都一起打這仗,大家的命都一樣重,沒有分別的。」

燕橫不是第一天戰鬥,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只是以前他還沒有碰上這個狀況……

此刻練飛虹看著童靜,回想起她與燕橫分別時那個模樣,更是不忍她再想起,於是找個另外的話題。他垂下臉將鼻子湊向腋下,大力嗅了嗅。

「哈哈,我很臭吧?」練飛虹嬉笑著向童靜說。

既要偽裝成乞丐,那身酸臭少不了。而且這氣味也是用來掩飾殺人後的血腥。

童靜聽了,卻沒有乘機嘲笑練飛虹,反而淡淡說了句:「沒甚麼。」

她心裡想:練飛虹是為任務而忍受這身臭味的;我身為同伴,也嗅一下有甚麼關係?

練飛虹瞧著童靜的模樣,心裡想:她真的成熟了。他對童靜的憂慮也因而減少了幾分。

這時屋裡眾人已經快要完成工作。得來的兵刃和戰甲都已用布袋裝好,準備運送到另一處集中儲藏;屍體則已被泥土覆埋。眾線眼們一身汗水泥濘,都各自坐在屋內四周喝水休息。

這種厭惡的工作,誰也不想幹。但他們很清楚是為了甚麼去做,也很清楚若稍一疏漏會有何後果,也就沒有抱怨。

練飛虹截殺這隊巡邏護衛,並且令他們平空消失,是為了令南昌城的守軍產生疑慮不安。到底四人是遭遇不測?還是趁夜攀城牆遁走了,以逃避即將來臨的圍攻?守軍無法確定。軍隊裡人多,一件不明的事情就自然會生了出許多不同的說法。更何況這已是練飛虹進城以來暗殺的第五隊護衛。在敵人之間散佈狐疑和恐懼,是製造不穩的極有效方法,而且所需的人手甚少。

另一邊童靜暗殺的兩人,則放任他們躺在永和門附近的街道,兩名同行的線眼並用鋤頭鐮刀等農具,在死屍身上製造許多傷口,令他們看來是被城內百姓仇殺。這在南昌軍民之間製造更大的不信(本來寧王府在南昌已是聲名狼藉),守軍在城內草木皆兵,神經更是緊張。

童靜特別選在永和門附近下手,也是因為發生此事後,守門軍必要從別處調集人手來加強戒備,那就甚可能削弱其他城門的守備力量。

除了故佈疑陣,這些暗殺行動也附帶一個得益,就是收集到一批寧王府護衛的軍器兵甲。眾線眼日間在城內,亦努力打聽出一些與寧王府有極深仇恨的人家,從中挑選壯丁暗中聯絡。寧王府在南昌作惡多年,欺壓搶掠、侵吞民產房屋等事幹下不少,線眼們很快就找到一批符合的對象,並已暗中聯繫。這些軍器正好可作他們的武裝,人數雖不甚多,但在城牆之內只要好好集中運用,練飛虹深信能夠產生極大的奇襲效果。

童靜和練飛虹在南昌這些天以來,一天一天逐小地進行著這些任務。由於守軍已經收到王守仁大軍要來犯的消息,城內戒備甚嚴,宵禁之外又在各處設置哨衛,他們所有人行動都不容易,所以不能有甚麼大動作。但即使如此,這些小成果一一累積起來,最後就可能變成左右總體勝負的條件。

——勝利,往往就是如此築起。

練飛虹走到小屋中央埋屍的地方,踩踩沙土確定已經掩蓋得密實。他們今夜之後不會再回來這小屋,但仍要確保不會被人發現「失蹤」的四個護衛。

他把眾人都集合過來,掃視每個人疲倦的臉。

他們這些天以來,日間要勘察南昌城的守備變化、收集情報和招集與寧王府有仇的勇士;晚上就要執行這種暗殺行動、搬運物資和偷偷做各樣破壞,每天輪流睡眠不足兩個時辰,同時還要承受隨時敗露身份被捕殺的恐懼。

「我知道大家都很辛苦。」練飛虹說。「我也一樣。」

他們看著飛虹先生那張蒼老的臉,那深重的疲倦顯而易見。一想到他剛才還能閃電擊殺四個全副武裝的寧王府護衛,他們就感到不可思議,也對他無比佩服。

——這老頭吃的苦絕不比我們少。而且他做的事情,我們沒有任何一個可以代勞。

童靜也看得出,飛虹先生正在極限徘徊,不由為他擔心。

「可是很快就會結束。」練飛虹眼袋深重的雙目,在油燈的光芒下透著不屈的意志。「再過幾天,王大人就會到來。到時我們就在這城裡發動,裡外一起將敵人的防守擊破!」

他瞧向他們每一人。

「這場仗即使打勝了,也沒有多少人會知道你們的付出。大概不會有甚麼巨大的獎賞。將來也沒有人會記得你們的名字。可是我們這段日子做的一切,我們自己知道。誰也無法抹殺。你們每一個都是英雄。請受我崆峒練飛虹拜謝。」

說著飛虹先生就拱拳向每個人低頭一揖。童靜亦跟著一樣,向他們逐敬禮

眾人動容。他們不是武林中人,但都知道天下九大門派之一的關西崆峒派

而崆峒派的前掌門,正向他們低頭感謝。

這是將來可以跟子孫述說的珍貴回憶,千金難買。

在這間昏暗、悶熱、殘舊又骯髒,地底還剛剛埋了四條死屍的廢屋裡,這群人,感受到身為戰士的尊嚴與光榮。

敵人的刀鋒最接近的那一瞬間,跟沈小五的頭頂只相隔一節指頭般的距。

但沈小五的身軀及時沉下去了。

三年之前,沈小五隻跟那個地堂門武者學了四天,總共學懂了六個動作。其中四個動作都只是鍛鍊用的,只有兩個是真正能在戰鬥裡使用的招式。其中之一就是此刻他這矮身前竄的動作。

雖然學的時日很短,但他這三年來幾乎沒有一天不練習。因為他見過那個武者是如何戰鬥。他知道這些動作,有一天會保住他的生命。

就像今天。

刀鋒往橫斬開他頭上的發髻。他的頭僅僅及時躲開了。

沈小五向前方低竄的勢道沒有停下來,相反更以腰身和雙腿加力前衝。

順著這個勢道,他把右手上的鐮刀壓低著橫斬出去。這刀招就是他學習的第二個地堂門實戰動作,再加上他自小在田裡揮刀收割所練習出來的勁道和身體協調。

那地堂門武者當年還沒來得及教會沈小五任何完整的招式,就因為王大人調動軍隊而分別了。將這低身前竄再配合揮鐮刀橫割的招法,是沈小五自己想出來的,並在戰場上驗證。

沈小五這揮刀的角度,比敵人的腰還要低。在這種二人交擊的短促時刻裡,對方的視線根本就捕捉不來。

鐮刀的彎刃割進對方右膝蓋以上的筋肉。由於沈小五準確地避開了膝蓋骨頭,那刀刃沒有遭受硬擊的阻力,只將對方大腿筋割斷,刀身馬上脫離出來,沈小五乘著低竄之勢向前翻滾,避開了敵人的報復。

沈小五滾了一圈跪定後回頭,看見那敵人一條腿失卻了力量、慘叫墮地的情景。

但是他的慘叫聲並不響亮,因為都被四周無數的驚呼、痛楚哀號與殺氣喊聲蓋過了。

這片南昌城郊的石碑場,已然化為激戰之地。

沈小五等四百勇士跟隨著荊裂的帶引,就在天將亮的黎明時刻,循著一條山間狹道接近,從敵人預想不到的西北方位,殺進了南昌守軍千人伏兵在石廠的營地。

守軍自己當然也知道這條間道的存在,於道中設下警戒的哨兵。但是在荊裂、燕橫與虎玲蘭前導開路下,這些哨戒一一無聲無息地消失,沒有任何一人能向本營示警。

在這最黑暗、守備方也最渴睡的時刻,荊裂的部隊借助四周石材堆的掩護欺近。他們在敵人眼中,就好像在營地裡平空出現的幽靈。

這四百個殺氣充盈的戰士,的確就像從地獄爬上來。

寧王在南昌府周邊廣佈耳目,故此很清楚王守仁大軍的所在。根據情報對方最少還有兩天才可能抵達南昌城,伏兵因此正養精蓄銳,以逸待勞,準備給王守仁的攻城軍一個攔腰截擊。

可是他們遺漏了另一個更重大的情報:王陽明打仗的方式,總是超出你的預想。

荊裂來襲時,伏兵大半還在營帳中睡覺,當驚覺出現了敵人才匆匆拿起兵器衝出帳篷,各營士兵只是本能地聚集在一起,陣形甚亂。

至於正在輪班守備營地的寧王兵,人數其實與荊裂那方相若,然而他們突然遇襲,心裡早就慌了一半,有些只懂往反方向走避,餘下較勇健的寧王士兵,嘗試組織弓陣去抵抗衝殺而來的敵人,但反應太慢,未及成陣射擊,荊裂已當先帶著四百人殺進來,馬上演變成格鬥肉搏!

沈小五砍倒那敵人之後,馬上站了起來。他先前被對方用盾牌打落的長槍就在腳邊,但他想了想,決定不如就將敵兵掉下的這副木盾撿起來,穿上左臂提著,右手拿著鐮刀,跟隨同袍再向前殺去!

他與十幾個戰士,自行結合成一個小隊陣,互相配合和掩護。沈小五用木盾抵去敵人的兵刃,讓同袍可乘隙以矛槍刺殺對方,即使對方躲過,他的鐮刀又緊接從下路偷襲。另外也有幾個拿砍刀與斧頭的同伴,保護長矛手的側翼與沈小五的背項。他們這組織打法屢屢得手,未折損半個同伴,已然把對方七、八人殺傷。

就在此時,有一個身影在他們跟前十多步外的戰場上橫過。所有人都不禁向那身影看去。

本來在這紛亂又充滿危險的戰陣中,沒有一個人會特別引起注目。但這個不同。他在戰場上走過那姿態,有如處於另一個世界。

假如勉強要形容的話,那就像所有人都在深水中勉力浮沉,唯獨他一個所經之處,水都分開去,能夠自如行走。

他們看著那個比沈小五年長不了多少的劍士,迅速地在戰場穿越而過,長短雙劍所及之處,沒有任何人或物能夠攔阻,一一崩解。

燕橫揮舞刺殺的動作,在眾戰士眼中就如水流入隙般自然,一一攻入敵兵無法自救的方位,連環而迅速殺敗八、九個人,就好像所有劍招都已預先想定,所有敵人的動作反應都經過排演一樣。

——這當然不是事實,而是燕橫高超劍技與實戰經驗的完全體現。

燕橫無須使出「雌雄龍虎劍法」的高妙劍招——對付這些士兵根本就用不上。甚至可以說他沒有運用任何既定的劍法,而只是隨著戰鬥的流向移步、攻擊、閃避。一切歸於最單純的角度、方位、時機。最純粹樸實的劍。但也是最上乘的劍。

此時有人擋在燕橫跟前,他並非尋常士兵,是一名投靠在寧王府的袁州飛雲派武者。飛雲派擅長於劍,但這個弟子身材胖壯,天生力雄,擅用一雙鐵杖,此時正要以本派獨有盤身發勁之法,將沉重的三尺長鐵杖朝燕橫頭上劈過去!

可是就在他開始發勁之時,燕橫即已敏銳地察覺出,此人武力不同尋常兵卒。燕橫的身體自動起了反應,原來輕快揮劍疾走的他,剎那身體如鐵沉實,稍一坐馬,心中閃現「虎相」的想像,以近似「虎雷落」的發勁方式,全身向那敵人撞去!

鐵杖還只舉到肩後,那飛雲派武者已見燕橫後發先至直闖他中路,還沒來得及退縮變招,已感胸口有如爆炸開來!

燕橫以左手「虎辟」短劍的柄尾,印撞在對方胸中,那飛雲派武者胸肋骨頭馬上斷裂,壯胖的身軀朝後飛去!

擊飛敵人之後,只見燕橫下一瞬又已放鬆,恢復先前輕捷的狀態,不浪費半點多餘力量。那變換自如,舉重若輕,足見他的劍道又已進入另一層次。

燕橫穿越敵陣之處,正正是敵兵聚集最密、最有可能組織出反擊的方位,卻一下就被燕橫帶頭清掃壓倒。跟在燕橫身後的民兵,從他打開的缺口殺入,更把敵人剛剛才結成的陣形徹底打散。

——他們當然也都一一目睹燕橫的厲害,心裡更堅定成深信,跟隨著這個年輕劍士戰鬥,必勝無疑!

燕橫在沈小五等十幾個民兵眼前掠過,其實只是很短促的事。他們卻已深深為之震撼。尤其是草草學過一點點武藝的沈小五,心裡更是受到極大的衝擊:

——原來學武功,是可以變成這樣!

他們也與其他附近的義軍同袍一樣,受到燕橫的激勵,立時生起無比信心與士氣,十幾人保持著剛才那堅實的陣式,吶喊著往石廠深處衝殺!

四百名勇猛民兵從那狹道口奔出,朝著石廠的腹地殺去。這中間頗有一段要跨越的距離,卻只得左側有山壁保護,右翼則完全暴露,是民兵這場突擊的唯一弱點。有一支百多人的寧王兵隊發覺了這一點,趁著民兵還未全數衝入石廠營地之前,繞過去對方的右翼後側,準備施以反襲。

但就在這支寧王兵還差數十步才繞至發動之時,他們在黑暗裡聽見了飛箭的破風聲,衝在最前頭的士兵馬上有人中箭,慘叫著倒地!

原來仍在一隊義軍民兵,仍然留在那狹道口處殿後,正是為了截止敵方繞來背後反偷襲,此時一見有敵兵出現,馬上就在黑暗中放箭!

那百名寧王兵一時無法判斷,對方的弓隊到底有多少人,只知道第二輪箭矢射來,又有一人倒地。

在這黎明前的黑暗裡,要隔遠判斷方位距離甚是困難,射箭命中率應當極低;但這麼快就有人接連中箭,寧王兵心想,敵人弓手數目必然不少,定是在密集發射之下,才可能有此效果……

其實他們能夠冷靜一點仔細聆聽的話,從那箭叢破風的聲音應能判斷出,截擊他們的弓手其實只有十幾人。

令他們有此錯誤判別的,是裡面其中一張弓。

虎玲蘭那高大的身軀挺立著,第三度搭箭彎弓。她久經嚴格鍛鍊的眼睛,在黑夜中只需依靠一點點遠處火光的映照,一點點敵人兵甲的反射,就能測知目標的方位與走向。

每一次虎玲蘭的手指輕輕放開弓弦時,心裡都在向腹內的孩子祈求:

——保佑這一箭。

——命中。

第三箭,貫穿了又一名寧王兵的胸甲。

帶著這隊寧王兵的那名統領,這時也痛苦呼叫起來,整個人從奔跑變成向前滾倒。他的大腿亦中了一箭。

原來跟著虎玲蘭那十五個民兵弓手,他們雖然沒有她那種超凡眼力與射術,卻有臨機應變的腦袋,懂得跟隨虎玲蘭所射的方位一同放箭,以增加命中機會,結果這次幸運射倒了敵隊的統領!

這令那群寧王兵更是慌亂,即使加起來其實只有四人被射倒,這百人卻失去了穿越過箭雨繼續繞擊敵人主隊的勇氣,反而從原本的來路退卻。

——這也是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到來夜襲的義軍民兵,總人數其實比他們少得多。

察知敵人退卻,虎玲蘭也不遲疑,馬上拋下弓箭,拔出長長的野太刀。

「跟著我!用你們最大的聲音吶喊!」

虎玲蘭說完,就叱叫著當先沖上前去。

後面那十五人也都改換了近戰兵刃,起步跟隨虎玲蘭,一個個放盡喉嚨,發出最高的喊殺聲,一同往退卻的那支敵兵追去!

那百名寧王兵聽見敵人乘勢追殺而來,也不辨對方人數,慌忙加快腳步奔逃。恐懼和混亂在眾人之間極快傳染,最初還能保持聚在一起退卻,後來漸漸害怕得往不同方向散去,心裡只希望人多的那群同袍會成為敵人追殺的目標,自己就能保住性命。

在虎玲蘭率領之下,他們只憑十六人就將百人敵隊驅散。

雙方的分別,就在一股「氣」。

虎玲蘭看見此情況也不窮追,轉而帶著十五人趕上本隊主力去,在側後方繼續掩護的任務。正巧有五名寧王府的長槍兵從這個方位的帳篷出現,剛剛碰上了虎玲蘭到來,他們黑夜中也沒法分辦男女,只是一湧向前,想把槍頭搠向虎玲蘭!

野太刀的光芒在這黑暗裡並不太亮。真正令寧王兵震撼的,是那驚人的刀風。

還有被斬者身體飛去的巨大能量。

那五人在眼目難視之下,無法得知自己被甚麼擊中,只是迅速地一一倒下或被斬飛。槍桿與骨頭的碎斷聲無法分開。慘叫有如野獸瀕死的哀號。

那長刀的威力,就連她身後眾民兵也被驚呆了。

以今天虎玲蘭的功力,其實絕對能夠用更精細不費力的招式打倒這些敵人。但她是故意使出這有如火山爆發般的橫掃,就是要確保再無一個敵人有膽量朝這方向攻來。

就像燕橫一樣,虎玲蘭以一人之武力,令所處附近的民兵士氣大大提升,戰力亦因此倍增。這奇襲隊快攻深入敵陣,面對超過三倍總數的敵兵,最怕就是被對方從後反襲圍攻;如今因為有虎玲蘭在而沒了後顧之憂,人人更是奮勇向前推進,一股作氣攻到了石廠營地的最中心。

在主將營帳前,馮十七赤著上半身,提著一柄虎頭砍刀站著,身邊有三、四十名近衛保護他。他急於走出營帳穩住軍隊,就連衣服戰甲都來不及穿著,狀甚狼狽。

「敵人到底從哪邊來?」馮十七高聲喝問,同時已有侍從兵拉來了十幾匹戰馬,他當先就登上其中一匹,想從高眺視戰況。

「好像是……西北那邊!」有部下回答。

「是間道!」馮十七切齒說著,將馬首撥往那個方向。他身邊好些精銳的騎兵亦一一上了馬。

馮十七有點後悔,沒在那山間狹道一帶再多設哨衛。但他根本沒想過,自己這支伏兵會被對方察知,並反而成了偷襲的目標——明明我才是伏擊敵人的一方啊……

不過馮十七既受命指揮這支千人大隊,亦非無能之輩。從前就是山賊首領的他,馬上就作出了判斷:那山道異常狹小,行進不易,對方突襲而來,人數不能多;即使來犯的敵軍真的人多,一時亦不可能全部走出那狹道,全數投入戰場。只要我方組織好迎擊,以多壓少,將對方迫回去間道之內,其突襲就無法得逞,到時我再設置弓銃隊迎向那狹道出口,對方只會被困死在內!

戰法既定,馮十七就下令通報主將營的鄰近隊伍都來集結,準備反擊。

可是就在馮十七剛下了命令時,他就聽到前頭戰鬥的聲音,而且遠遠比他預料的來得更接近!

——這麼快?

——這是甚麼行軍攻法?

民兵的快攻如此迅疾,只有一個原因。

而馮十七很快就看見那個「原因」。

那是一個人。所有的寧王兵,都在遇上那人之時崩潰、倒下或逃走。主將營一帶營帳外點燃的火把較多,因此坐在馬鞍上的馮十七,看清了那個人。

也看見了他戰鬥的動作。

這個人,馮十七在五年前第一次見過。在九江城,跟著李君元。

第二次看見這個人,就是他把寧王府搞得天翻地覆,並挾持著李君元大模大樣離開的時候。

馮十七那次極是慶幸,沒有在寧王府碰上這個男人。只是他見過那夜死在這男人刀下的屍體。

——這個人,簡直就是一場會行走的災難。

——對於任何擋在他面前的人而言。

五年前李君元曾經以將軍的地位,引誘這男人效力寧王府,當時的馮十七對此大感妒恨。但是到了此刻,馮十七多麼希望,這個男人當年答應加盟寧王府。

只因他絕不想與此人為敵。

但戰場上發生的事,總是你不希望的比較多。

仿造的雙手倭刀,把又一名寧王府士兵砍倒。一身黑色衣甲的荊裂,已經走到與馮十七距離不足百步之處。

荊裂馬上發現主將營前那堆騎士。距離雖遠,光線也不足,但荊裂的眼力,迅速從中分辨出馮十七。

馮十七不是用看,而是用感覺知道,荊裂正遠遠盯著自己。

接著就是更要命的事:荊裂左手放開仿倭刀的長柄,從腰間拔出鳥首短刀「牝奴鏑」,將那奇特的異國刀鋒,遙遙直指馮十七。

荊裂身邊的數十個民兵馬上響應,也都朝他刀尖所指方向看過去。

荊裂的眼睛並未離開馮十七,雙手斜垂著刀,起步朝他奔跑。眾民兵也都提著兵刃緊隨。

馮十七的身體裡升起巨大恐懼,完全吞噬了他作為軍隊將領的理智。他的反應,回到從前與幾十個亡命之徒嘯聚山林的時候。

那時主宰他人生的,只有兩種最原始的情緒:貪婪與自保。

馮十七撥轉馬首,用砍刀的刀背狠狠打在馬臀上,全速往荊裂的反方向騎馬奔逃!

跟從他的那十餘騎近衛,一時無法判斷馮將軍到底是逃命還只是後退重整,只好也驅馬隨他而去,卻見馮十七全未有稍停之意,更似乎是往南昌城的方向而去。

先前馮十七所呼召的幾支近衛部隊,此時正好趕過來準備戰鬥,卻目睹馮將軍本人已帶著騎隊退走。他們以為這就是命令,於是也往同一方向奔跑!

然後不知道是從哪個士兵開始,有人傳遞出主將的決定:

「逃命了!」

「趕快回南昌去!」

「不行了!敵人大軍都來了!」

「王守仁來了!」

寧王府千人精銳伏兵,士氣戰意至此徹底崩壞。

就只因為他們的主帥看見了荊裂一眼。

戰鬥完全結束之後,右半邊臉染滿鮮血的沈小五,高舉那面痕跡斑駁的木盾牌,還有木柄已因多次砍斬而變鬆的鐮刀,朝天發出無比亢奮的嚎叫。

——贏了!真的贏了!

四百人,將敵方過千精兵擊散驅逐。一切就如「黑將軍」的預言一樣東方剛剛浮現的晨光,照出他明亮的雙眼。經過徹夜未睡的急行軍,加上這艱苦激烈的戰鬥,沈小五以為在完結一刻自己就會馬上昏倒或睡著。可是正好相反,那勝利與生還的強烈興奮,完全把身心的倦意驅去。他不只呼叫,還像個野人般不住跺腳,又敲打著刀盾,像跳著一支原始的舞蹈。

身邊的同袍也是同樣地亢奮,或用力擁抱,或像沈小五般高叫,盡情發洩開戰之前累積的焦慮與恐懼。

「夠了!」徐誠走過來喝止他們:「還有氣力的話,就去營地外圍把守,還有幫忙收撿同伴的屍首!」

徐千戶這一句話,就如冰水淋到眾民兵頭上,他們的興奮一下冷卻了。徐誠提醒了他們兩件事:仗還沒有打完;勝利是用人命犧牲換來的。沒有高興的理由。

他們看著徐千戶,見他的袍甲上也到處都是鮮血和破口,戰盔亦已不翼而飛,知道就連將領剛才都身陷凶險,這一戰並不如他們想像那麼順利。

眾兵都按照徐誠的吩咐,分散去做各種善後。勝利的興奮一旦消退,疲倦就馬上襲來,每個骨節都像火燒一樣,視線在晨光下難以集中。但他們沒時間可浪費。民兵實際上人數稀少,天亮後萬一敵兵回頭察看發現了,說不定就會馬上反擊。首務就是在營地周圍布下防線。眾人拖著疲睏的身軀,打起精神來執行任務。

敵人匆匆逃亡,遺留在營帳裡的弓箭和火器不少。民兵大多不懂操作銃炮,徐誠只下令將弓弩分配到各防線上,穩住形勢。

半數的民兵負責防衛,另一半則在營地上收集軍器糧食馬匹等物資,將受傷走不掉的生還俘虜驅趕在一塊看管,治理受傷的同袍,還有收集己方陣亡者的屍首。沈小五較年輕力壯,就被派去收集軍糧,搬運堆放在一起。

另外一項重要的事,是馬上將捷報回傳給王守仁的大軍,並請他們急送一隊人馬來協助守備石廠,以免又遭敵人奪回。他在敵人留下的戰馬中挑了兩匹,給兩名線眼騎乘,囑咐他們盡快到達通傳:

「伏兵已除,南昌城就在眼前。」

死在這場奇襲裡的民兵一一被抬到營地中央排列著,並以帳布蓋著屍首。

荊裂支著仿倭刀,早已站在那空地上,默默瞧著不斷排起來的死屍。

徐誠則四處做著點算的工作。他內外的疲勞絕不下於任何一個民兵,只是用意志抵抗著,絕不給部下看見。

終於他也知道最終的數目。從遺下的屍群粗略估算,義軍一共擊殺了大約二百個敵人左右,另外約五十個敵兵已重傷奄奄一息,三十多人受創,無法及時逃走而被俘虜。

至於己方有三十八人受傷,超過半數是輕傷,治療後就可重投戰場。陣亡者則為九十八人。

這就是打下義軍第一場勝仗的代價。

徐誠看著空地上的部下屍體,得到這個數字,甚受震撼。這麼短的時間裡,死去了全隊兩成多的戰士,戰鬥的過程比他本來所想還要危險和酷烈。整支奇襲部隊,剛才其實已被削弱到幾乎難再在厚實的敵陣裡前進,只是發生得太快,他們沒有察覺,如果敵軍再多拖延一陣,情勢可能已經逆轉。

而他們能夠打到這個地步,還是全賴有荊裂、燕橫與虎玲蘭三位武者在陣,否則如今這個戰果連摸都摸不到。

徐誠看見荊裂,也就走了過去,與他並肩而立。徐誠本人學過一點武藝,身為軍官亦見過不少武林好手,但像荊裂等三人剛才在沙場上表現的戰力,超越了他的想像。徐誠從來不相信,個人的武力,能夠如此左右一場戰事的勝負。

「將軍。我們打了漂亮的一仗。」徐誠說。而且這勝利意義重大:義軍動用了最少的兵力,以最短的時間,翦除了進軍南昌的唯一障礙;主力軍將以最盛的精力銳氣,直敲南昌城大門,而且不必擔心寧王大軍及時趕至。

但是荊裂沒有回答,只是繼續凝視地上的屍體。他知道徐誠並沒有說錯。無論怎樣看,這次奇襲都是絕對成功。即使眼前同袍的死屍再增加一倍、兩倍,只要是為了勝利,他還是會毫不猶疑地下同樣的命令。

但即使如此,在這個剛剛戰勝的時刻,在將要再次舉起兵器作戰之前,荊裂選擇了悼念而不是慶祝。

從少年時代起就久經戰陣,荊裂怎不明白戰爭就有人死亡的道理?衝在最前頭的他,總是盡每一分力,想在最短的時間裡多斬殺一個敵人,因為那就代表他率領的士兵多一分生存的機會。但無論是誰,無論具有多大的本領,也無法完全阻止戰友犧牲。他不能,王守仁也不能。

由廬陵之戰到這一仗,荊裂很清楚自己所指揮的那一張張臉孔,有些以後都會在世上消失。而用激勵的言詞送他們去死的就是他自己。無論那是多麼必要的戰鬥,為了多麼崇高的理想,這事實也不會改變。

而他唯一能夠做的,就是拒絕對死者麻木,就是拒絕遺忘。

荊裂到了今天,還是會常常想起薛九牛。那健壯而年輕的生命,在廬陵為了救助他而消逝。他仍然記得那少年永遠不會長大的臉。大概以後都不會忘記。

沒有犧牲,就沒有勝利。然而荊裂時刻提醒自己,永遠不要忘記那些生命的重量。每個戰士的命都是平等的。要是忘了這一點,就只會被權力和慾望吞噬,總有一天再沒有人會為你而戰鬥。

在荊裂身後的幾十步外,虎玲蘭坐在一塊倒下的石碑上歇息,用布抹拭著野太刀。當年她帶著這柄刀離開薩摩國時,它還是新鑄的,未經過任何戰鬥;如今七年已是戰跡斑斑,刃口也有多處凹陷了。她用指頭輕輕撫摸那些凹口,仔細察看過,並沒發現刀身有危險的裂痕。她在想,下一場戰鬥之前,要稍稍打磨一下刀刃。

她不時瞧向荊裂的背影,但並沒有上前去找他。她知道荊裂這種時刻在想著甚麼,也知道他寧可一個人靜靜地思考。她繼續抹刀。

「你好……」她身後響起一把聲音。回頭一看,正是剛才負責殿後、與虎玲蘭一同作戰的其中一名民兵弓手,此時雙手拿著一個油紙包與盛水的竹筒。

那民兵其實一直不知道該如何稱呼虎玲蘭,也就只好不稱呼,只是吞吞吐吐地說:「這裡……是我們在敵人營裡找到的肉乾……你大概餓了,請吃一點……」

民兵目睹過虎玲蘭的刀箭絕技,簡直視她如同女武神,即使她是如何美麗,他們都只敢對她恭恭敬敬,絕不敢存半點歪念。

倒是虎玲蘭卻展示出鹿兒島武家女兒的豪邁,咧著皓齒一笑,放下刀把糧水都接過來,馬上就咬了一口紙包裡的肉乾,一邊咀嚼一邊說:「太好了,我正餓得要命,謝謝!」

那民兵的臉紅得像快要著火,點個頭就急急離開,心裡想自己待會在睡夢中,也會看見虎玲蘭這美絕又充滿生命力的笑容。

虎玲蘭吃著肉,一邊輕輕撫摸肚皮,喃喃說:「你也餓了吧?……真是個乖孩子,這次從頭到尾都沒有鬧。媽媽很快又要再戰鬥了,到時你也要一樣的安靜啊。」

她說時露出的溫柔笑容,無比幸福。

換作是別的女人,在戰場上懷著孩兒,必定感到害怕焦慮。但虎玲蘭沒有。她甚至覺得,這孩子還沒有出生就受戰火的沐浴,乃是必然的命運。

——他是我跟荊裂的孩子。是武士的骨肉啊……

這時沈小五已把同袍的屍體搬完,暫時休息著。他吃著餅時,腦海卻還是無法休息,仍然不斷浮現剛才戰鬥的畫面,尤其是燕橫那些凌厲的劍招。想著想著他就忍不住,把腰間的鐮刀拔了出來,在空中緩緩模仿著。

「你看得見嗎?」

這聲音幾乎令沈小五被餅噎著。看見燕橫直走過來,他慌忙吐去那口餅,將鐮刀收在背後。

但燕橫沒有因此放過他,直視著他的眼睛再次問:「我說,你看得見我的劍招嗎?」

沈小五隻好點頭。

燕橫想了想,又向沈小五走近兩步,令沈小五極度緊張,心裡在焦急:我有甚麼冒犯他了嗎?……

「我也看見你那刀招。」

燕橫這時卻又說。

沈小五以為自己聽錯。

——他看見我的「刀招」?那在他面前能夠稱為「招」嗎?……

「對啊。就是你斬敵人下盤那招。」

燕橫用手掌比劃著,果然就是在說沈小五衝前低斬的攻擊。「不錯啊。」

沈小五無法相信地瞪著眼睛。眼前是他視同神人的劍士,對方竟然在紛亂的戰場上,仍有分神留意到他那粗淺的自創刀招,現在還加以讚賞!

「可是沒有人教你吧?」

燕橫繼續說:「其實當你出刀之後,雙腳著地時只要這麼站,兩腿就可以馬上轉身起立,不用在地上翻滾或跪坐。」

他說時就地向沈小五示範那個站法。沈小五這三年來自習此刀招無數次,現在一看見燕橫的演示,馬上就明白那動作的道理,知道要如何改善這得意招式,心裡大感興奮。

——沒錯啊,這樣我就能更快恢復平衡和防備!

「在戰場上,四處都是敵人。」燕橫解釋說:「你回覆態勢越快,被敵人乘機襲擊的危險也就越小,能夠活下來的成數也就越高。沒有甚麼比活下來更重要吧?」

沈小五聽著猛地點頭。

「不過你之前久已習慣這套動作,一時要改過來大概不可能。」

燕橫拍拍他的肩頭。你自己先記著,將來才練習吧。現在只要集中精神,應付接下來的戰鬥就好。」

他的眼睛轉向北方遠眺。那就是南昌城的方向。

「很快就要再打呢。」

在那方向,有人正在等著他。他恨不得現在馬上就騎馬奔過去。但是他知道不可以,還得再等。

——靜,我很快就來。

——我們將在那城門相會。

——並且一同享受勝利。

「請問……」

沈小五這時才終於鼓起勇氣說話,打斷了燕橫的思緒。

「甚麼事?」

「你……」沈小五指一指燕橫背後的「龍棘」劍柄。「你學了多久?」

「十二年。」

燕橫微笑著回答。其實這答案還沒有說明一切:他這十二年劍道生涯,包括了後半那驚濤駭浪、在生死之間求道的六年曆程,並非一般武人鍛鍊同樣時日可比。

沈小五想了想,才下定決心開口。

「你可以……教我嗎?」

燕橫聽了,眼睛不禁亮起來。

「好啊。」燕橫爽快地回答。「打完這場仗之後,假如你還活著,就來找我。」

沈小五呆在當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燕橫說完,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也就轉身離開,才走了幾步又回頭。

「啊,對了,你那柄鐮刀,已經不行了。趁現在去敵人兵器庫找另一件合用的兵刃吧。還有,我記得你叫小五,對嗎?我叫小六。以後再談。」

燕橫朝沈小五展示的那笑容,有點像荊裂。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3:34
卷十九 仁者 第四章 王師

南昌寧王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馮十七將軍帶著原本應該伏擊王守仁的精兵,狼狽地逃回來南昌,全城的人都看見他們慌亂的狀況。敗戰的恐懼,立時就由他們傳染給城內的守軍。

——這就是王守仁希望出現的效果。將恐懼傳入南昌城,就是今次奇襲的附帶效果。

隨同馮十七陸續逃回南昌的將士只餘大約五百人。除了被荊裂部隊殺傷俘虜那二百多人之外,其餘沒有回來的士兵都已逃散,不想再投入守備南昌的戰鬥。

但是馮十七以至寧王府眾人並不確知這一點,以為千多人的部隊有過半都已一夜間被屠殺,對王守仁軍隊的戰鬥力更感害怕。

——明明聽說王守仁臨時招集的,不過是雜七雜八一群民壯,論調練和武裝,都遠遜我們寧王府的護衛軍,怎麼會這般厲害?…… 宜春王朱拱樤在寧王府的軍機要地「龍虎廳」內焦急地來回踱步,無法安定下來。

「王爺還是不要再走。小人看得眼也花了。」

說這話的是坐在廳堂交椅上的太監萬銳。他雖然是閹人,但除了無須之外沒有予人陰柔之感,反而看來比身材瘦小的朱拱樤還要強壯,眼目裡光芒凌厲。

「你叫我怎能不擔心?……」

朱拱樤嘆著氣說。「快要來了……那王……快要來了。」

萬銳站了起來,他一身披著胄甲,椅旁的幾上還放著佩劍。這段守城的日子裡萬銳都這樣穿著,好給眾多寧王府護衛軍看見,以示守城的決心。他並安排留在南昌的兩位寧王公子都儘量穿著戎服,激勵士氣。

「王守仁。」萬銳盯著宜春王說。「假如王爺連敵人的名字都不敢說,又如何擊敗他?」

「擊敗他?」朱拱樤苦笑。「能夠多守住南昌幾天,就已經走運啦!」萬銳見他竟如此喪氣,心裡不禁嘆息。

如今南昌城名義上雖由寧王的三、四子兩位統治,但二人年紀幼小,實際軍務就由宜春王朱拱樤與萬銳二人掌握。

寧王朱宸濠多年來密謀奪位,有兩個王室宗親一直都暗中協助,一個是血脈較親、如今正隨著寧王出征的朱拱樻,另一個就是封地在南昌旁邊宜春,因而世代來往頻密的朱拱樤。

論財力與人手,寧王其實並不真的需要他們,只不過將來他宣佈「正位」,怎樣也得有幾位朱姓宗親支持才好看;而二人則期望乘著朱宸濠的野心,將來可得賜封千里,並且成為朝廷重臣,不似現在只當個「窮親王」。

可是朱拱樤感覺眼前這條路,似乎越來越晦暗不明了……

朱宸濠並非天子,本來不該擁有太監,但他為了過過當皇帝的癮,就在王府裡私養幾個閹人,萬銳就是其中最能幹的一個,加上也會武事,得到寧王的寵信,才會獲交託守備南昌。

「王爺忘了嗎?」

萬銳說:「寧王爺大軍已來信,正在趕回來與王守仁決戰於南昌!我們只要守住這幾天,也就等於擊敗他!」

他們三天前已收到主力軍的飛鴿傳書,得知這個變化。萬銳知道寧王的策略,是要一舉翦除王守仁,好等他進軍南京時再無後顧之憂。萬銳身為南昌守將,不想被主力遺棄,當然極歡迎這個決定。

「我們守城軍有過萬人啊。」萬銳繼續說:「連同徵召的百姓民兵,仗著堅固的城池和充足精良的軍器,哪有抵不住這雜牌軍之理?哪怕敵方再多十萬人也攻不下我們!」

萬銳並非信心過強:以南昌這重鎮大城的防衛設施,加上寧王護衛比民兵精銳,只要指揮得宜,要在守城戰裡以一抵十,並非奇蹟。

「可是……」朱拱樤走到幾前,拿起一杯酒仰頭喝下。「……王守仁。聽說他帶兵非常厲害啊……我們要不要……想一個後路?……」

萬銳聽了馬上明白,朱拱樤想的是甚麼:棄守南昌,逃避王守仁鋒銳。

一想及此,萬銳目中閃出怒意,手掌緩緩摸在劍柄上。

假如對方不是寧王宗親、如今南昌城的領袖,萬銳也許真的會拔出劍來。此刻他只是在心裡嘆息。

——當年太祖皇帝,何等的勇猛堅毅,怎麼會生出這般子孫來?……

萬銳當然明白是甚麼原因:生為朱姓親王,從來臨世上一刻開始就養尊處優,只要招一招手,人生大部份的慾望就自有人為你填滿。這樣的生活,一代接一代,不管是怎樣的英雄血脈,都只會被稀釋沖淡。

所以萬銳更格外敬佩寧王的氣概與野心。他當然也很清楚王爺性格上的缺點,但那是皇族出身環境造成,不可苛責。萬銳與李士實一樣,是誠心想成功扶助寧王登基,期望有一天與王爺一同踏入紫禁城,為他掌理後宮事務……

為了這個理想,萬銳決心要為寧王守住這座城。

「宜春王爺,王守仁雖然厲害,但別忘了我軍還有一大優勢。」萬銳說時走近了朱拱樤兩步,他的身軀遠比朱拱樤高大,朱拱樤如被他的陰影從高籠罩。

「王守仁招募那支雜牌軍來自各地鄉鎮,而我軍並沒有打到他們的家門。他們此刻並沒有死戰的理由!你覺得這些尋常

的百姓,會為朱厚照拚死賣命嗎?

「我們卻不一樣。在寧王爺起事那一刻開始,我們每一個人都沒有退路。王府的將士,有些大概還以為這仗即使打輸了,自己還可以回去山野江河當匪盜。不可能的。背著叛逆之名,就算走到天涯海角,還是會給朱厚照的鷹犬追捕,只可能一生逃跑,直至被擒身死那一天為止。打敗了,就算活下來,就算逃出去,也不過是這種生不如死的命運。他們如是,王爺你跟我也如是。」

朱拱樤聽著,又接受萬銳那凌厲的目光,明白自己確無後路,他只能吞一吞喉結,點點頭。

「我們能夠做的,就是令全個南昌城的守兵都明白這一點萬銳挺著身上戰甲,以千斤重的語氣說:「然後一致抵抗王守仁,直至寧王爺回來。

他說著拿起酒壺,為朱拱樤的酒杯傾滿。

「我只是王爺的內侍,他們不會信服我的,需要由一個更有權威的人去告訴他們。」

萬銳把酒杯拿起遞給宜春王。「王爺,喝了這杯。然後把殿下的勇氣,傳遞給眾將士去。」

這是練飛虹潛入南昌城以來,最危險的一夜。

不是因為要偷襲暗殺哪一支守兵;破壞哪道城門的設備;又或是探查些甚麼情報。

而是因為要見一些人。

因此飛虹先生堅持,他要一個人來。

「我這不是為了保護你。」練飛虹在離開藏身的房屋之前,這樣跟童靜說:「而是我們兩人必須留下一個。萬一我有甚麼閃失,你接下來還是要完成一樣的事情。而且到時你的情況會比我更凶險——因為對方已經發現了我,戒備將會更嚴密。但不管如何,我們都要做到。」

童靜聽了只是默默點頭,然後目送他離開。她知道練飛虹說的是事實,而並非對她欠缺信心。

練飛虹與兩名線眼藉著黑夜的掩護,再次在南昌城迷宮般的街巷間潛行。大戰將近,加上馮十七的城外伏兵敗退而回,南昌守軍比之前還更緊張,宵禁的哨所又增加了,練飛虹三人走得極為小心,每到一個路口都要仔細前後觀察才敢通過。

因此他們花了比平日更多的時間,才到達那家已打烊的老酒鋪。

一個線眼掏出前兩天才到手的鑰匙,打開酒鋪後門的鎖頭,輕輕解下鐵鏈。三人從門間竄了進去。

線眼們早已打點好一切,原來睡在酒鋪的夥計都被安排到別處去,內裡空無一人。三人在鋪後的廚房分散坐下來,只點起一盞小小的油燈。練飛虹盤膝坐在灶上,那柄西域彎刀平放在腿上。

他就只帶了這柄彎刀、長索飛撾及幾柄小飛刀,作最起碼的自保。今天的事情,不是多帶幾樣兵器就能確保平安。

三人沒有交談,只是在廚房默默等待著。

良久,練飛虹的耳朵微微聳動。他聽聞外頭的後院處傳來甚輕的腳步聲。兩名線眼比他稍遲才聽見這動靜——他們雖然受過嚴格的偵察訓練,耳力還是稍不如崆峒前掌門。

那腳步聲很慢,而且走走停停,似乎也是不放心,一邊進來一邊在查看環境。

那人終於進來。就跟練飛虹三人一樣,他穿著一身黑色夜行服,還用黑紗蒙面。雖然兩手空空,但練飛虹從姿勢就看出,他腰間及靴筒裡都藏了暗器。

這人雖然半掩著面目,但看得出頗是年輕,身材高壯,行動姿態很敏捷。他看見三人並沒有打招呼,只是向練飛虹互相點了點頭,就靜靜找個位置坐下來。練飛虹三人亦沒有跟他攀談。

不久之後又有另一人到來這酒鋪。沒有任何人說話,大家同樣地聚集在廚房裡等待著。每一次有人進來,練飛虹就向兩個線眼以目光相詢。線眼會察看一下來者的相貌,然後向飛虹先生點頭,示意確是他們找來的人。

這些人都有共通點:年紀不大,而且體形健壯。

他們都來自南昌城內不同地區的豪族,全部都與寧王朱宸濠結有深仇。寧王府在南昌作惡多年,為了擴展護衛軍勢力和收買朝廷重臣,常用強權侵吞民產,又驅使護衛扮成野賊水盜,大肆劫掠來往商旅,殺人結仇無數,許多受害的家族都因此滅絕或被迫逃亡,只有少數較具實力的豪族得以倖免,仍留在南昌忍辱偷生。

孫燧就任江西巡撫時就知道這情況,在他建立了情報的線網後,即已命南昌的線眼去蒐集這些豪族的情報,並在暗中保持連繫,以備必要之時可用於牽制寧王府。

而現在正是那個時候。雖然具此遠見的孫大人已然不在。

直至第七名壯士到來,這次秘密會面的人也都齊集了。雖說只有七人,但他們各自代表族中壯丁,總共可動員接近二百人。

練飛虹仍然保持盤坐的姿勢,掃視這與會的七人。那燈火甚昏暗,卻也因此他更能清楚看出這七族壯士眼睛裡透現的意志。

七人也毫不迴避地迎接練飛虹的目光。那十四隻眼睛所顯示的神色,雖然對練飛虹有些保留——信任這回事畢竟是雙向的——但練飛虹所見都心思清澄,並未懷有異志。

不過久歷江湖的飛虹先生知道,人心叵測,永遠不能太過相信初識之人,也永遠不要低估人的慾望。

這簡單的深夜會面,其實極之危險。雖然南昌的線眼早已對七族跟寧王府的深仇再三查證,但非到要緊關頭,你不會知道他們是否十足可信。只要這七人裡任何一人,甚至七族內有誰貪圖寧王府給予的權位財帛,又或者恐懼退縮,則所有人都可能陷入險境。

但為了勝利,練飛虹不得不賭這一把。

直到現在還沒有寧王府的護衛大舉到來圍捕,那麼至少目前看來仍安全;而這七人能夠穿越寧王府的宵禁到達這裡,亦向練飛虹證明他們有一定能耐。

練飛虹拿起彎刀,從灶上跳了下來。

「感激大家依約而來。」練飛虹說:「看來我也不必多說甚麼。大家也都瞭解彼此目的。而各位今夜願意冒險來這裡,已經證明彼此信任。」

他拍拍自己胸口,又說:「剩下來只有一件事請各位答應:直至打倒寧王府之前,大家在南昌城內一切行動,全由老夫指派。也就是說你們所有族人,都得由我驅使。」

那七壯士互相看著。他們既是南昌的豪族世家,過去當然都有恩怨嫌隙,現在只因一個更大的共同仇敵才走在一起,要他們服從其中任何一族,心裡總會有些不快,反而一同接受一個陌生人指揮還比較容易些。

這七人雖然年輕,但因為家族受到寧王府逼迫,害死了不少有力的長輩,人丁凋零,他們在族中已是掌權人。七人只考慮了一會,就陸續向練飛虹點頭。

「很好。」練飛虹滿意地說。「你們也許都已知道,王大人的軍隊已近。決戰在即,請大家都盡快著族人準備,隨時收到我號令就要出動。」

兩個線眼分別向七名壯士各透露地點,正是分批收藏著寧王軍兵器盔甲的隱密房屋。那些軍器當然都是練飛虹和童靜連日來伏殺守軍取得的。

「你們找機會就把那些兵甲取回去備用。」練飛虹說著,又從腰間取下個油布包,打開來是一疊紙,上面密密寫滿了文字。

「而這個……」練飛虹將那疊文告交給線眼,著他們分派給七人。「……就是大家對寧王府的第一擊。」

次日早晨,王守仁並沒有留在戰雲密佈的南昌城外,只交託給伍文定指揮備戰,自己則帶同了荊裂、另外三名義軍將領及十數個衛士,騎馬到了贛江畔。

那是義軍水師的集結之處。十餘騎到了岸邊一個修造戰船的埠頭後下了馬,在負責統率水師的漳州通判李一寧帶引下,一起登上一座木搭的高台。那高台伸延出江岸較深水處,是為了替戰船加築塔台而設的。

眾人站在高台上,俯瞰集合在江水上的大小舟船,成百上千地延綿向江河兩頭,一時也看不見盡處。

王守仁看著江岸兩旁,無數義軍工匠正忙於修整舟船及加建設備,極是忙碌。

這支水師裡一半的船隻,都是王守仁從贛南徵用得來,只是民間用船,之前在吉安出兵時負責運送兵員、糧食及軍器,如今則一一改裝為戰船和快艇,加上各種防護的板甲及炮架。

至於另一半,才是義軍水戰的主力,乃是王守仁從福建請調來的海滄戰兵及舟船。其中三千餘名是漳州水戰軍,可說是地方精銳,另外又從上杭等縣徵召來五千多人,全都熟悉水性及有船戰經驗。

——王守仁所以要遠從福建省請求水師,是因為江西北部特別南昌府及鄱陽湖一帶的水軍、民間船隻及船伕,都已被寧王府收歸強徵一空。這些再加上寧王府原來擁有的江河盜賊,與及在南康和九江收編的水師,軍勢浩大,王守仁若不他求,絕對無法抗衡。

站在王守仁身邊的荊裂,看著江上船隊,深受震撼。荊裂在海外流浪多年,曾經參加過不少海戰,曾為異國的王廷討伐海盜,也曾與遠自西洋而來的冒險者交鋒;但說到如此大規模的船隊戰,實在從未經歷。看著這密密麻麻的船舶陣,荊裂心裡豪氣頓生,不禁回憶自己過往的異域歷險。

——但同時他極力在心裡壓抑著這股亢奮。因為王大人之前就已告知他:寧王水師的船舶數量及火力,都肯定超過義軍所有……

王守仁另一難題,就是手下將領裡有水戰經驗的人甚少。現在帶來這三人已是僅有曾經涉獵水戰的將軍,因此王守仁才把荊裂也帶來。雖然福建的援軍為他增加不少水戰指揮的人才,但仍未足以填補整支水師的空缺。

放眼望去,江上的戰船大多空有炮架、銃窗等設備,卻仍未置有武裝。這是因為義軍多由民間壯勇而非官軍組成,軍械並不充足,特別是銃炮弓弩等精良裝備,如今都要調往攻打南昌城,要等攻克之後才再調回來裝上戰船。

王守仁在這一戰裡資源人力皆甚緊絀,制肘處處,他只能珍惜和充份運用每一分力量,憑智慧去籌劃以解決困難。

所以他才要親身過來察看水師的狀況。眼下雖然還未攻陷南昌,王守仁的目光卻已放在整場戰役上。永遠為隨之而來的戰鬥作準備,才有資格稱為戰略家。

而他知道,與寧王的決戰,九成是在水上分出勝負。

這時有幾個漳州的水兵登上高台來。由於整船的工匠短缺,他們也要幫忙。水兵看見主帥李一寧在此,惶恐地向他敬禮。

「先向王都堂行禮!」李一寧斥喝說。

那幾個水兵這才知道眼前就是鼎鼎大名的王陽明,大為驚愕,頭垂得更低。

王守仁卻隨和地微笑揮揮手:「不必。去繼續做事。辛苦了。」

那句「辛苦了」,令水兵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再敬了個禮,就匆匆走過去高台一角收拾工具。

這時荊裂卻離了王守仁身邊,走到那群水兵之間,拍拍他們肩頭,開始攀談起來。

那幾個水兵一聽荊裂說話,又再次感到驚訝,只因荊裂說的竟是家鄉話。荊裂是泉州人,說的與他們漳州話甚相近,水兵們有如他鄉遇故知,就與荊裂熱烈談起來,有說有笑。

王守仁看見荊裂與漳州兵如此融洽,大是滿意。這一點也在他計算之內:日後水戰裡,荊裂將甚吃重,而他與這些海滄戰兵是閩南同鄉,必更有助他指揮,事半功倍。

李一寧最初看見王大人身邊這個外表奇怪的男子,心裡本甚不喜歡。此刻發覺他原來也是福建人,立時有點改觀。

荊裂與水兵談了好一輪,說時又指指江上船舶,似乎是在詢問他們關於水軍戰備的事情,而他們亦一一詳細作答。最後

荊裂再次拍拍他們臂膀道別,才回到王守仁跟前。

「大人。」荊裂說:「我看這些漳州兵,對水戰之事都很熟悉,也有想法。」

王守仁發覺荊裂說時在直視自己眼睛,似在暗示他這話內有含義。王守仁才智冠絕,一聽之下稍加推敲,也就明白荊裂在說甚麼。

——沒錯!這正正就解決水軍指揮不足的困難了!

王守仁一想通了,馬上向李一寧吩咐:「在你麾下漳州兵裡,挑選大約兩百人,要最認識水戰,而且個性穩重可靠的,本身階級不拘。我授權你臨時拔擢他們為副統領,分配他們幫忙指揮漳州軍以外的各船隊。」

李一寧領命時,不禁又看看荊裂,深感這個男人確不簡單。

「李將軍。」荊裂這時向他說:「我方火器和弓弩、數量估計不及敵人水軍,若是正面交戰,恐怕不利。我看要戰勝對方,必得……」

荊裂說時,把左掌平攤開,在跟前緩緩滑行,就像一條船;右手伸出食、中兩指成鉤狀,向著左掌急急接近,然後用那兩指勾搭上掌側。

李一寧見了這模仿手勢,知道荊裂說的是甚麼戰法。

「以快勝大,以多勝強。」李一寧笑著說:「我早有準備了。看看。」

他指向江中一個方向。只見那邊聚集著一排排數以百計的細小快船。荊裂看見也笑了,朝李一寧舉起拇指。

王守仁看著他倆,心想此行視察目的已達。他要的不只是解決實際問題,也是要建立軍中這種信心與信任。

那是無價的武器。

——而同時在南昌城那邊,他則要把敵人這武器剝除。

萬銳一收到消息,雖然已果斷派遣大批士兵去撕走那些榜文,並下令全城街道百姓禁足,但已經太遲了。

那無數手抄的榜文,清早天亮就看見在南昌城裡多處牆壁上出現,顯然是有人半夜偷偷貼上的,而且完全避開了巡守士兵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覺。

到守軍把榜文都清除,並且全城執行禁止外出的命令時,早已有無數城民看過那些內容,並在半個早上口耳相傳。

那榜文共有兩篇,皆以王守仁名義發佈,一篇是向南昌城裡投降了寧王的江西三司官員示諭,文中表示體諒這些受死亡脅迫、臨難未取大義的官僚,指他們當時孤立無助,雖是貪生怕死而跟從叛逆,「揆之法理,固不容誅;推之人情,實為可憫」,勸喻他們趁如今王師臨城,去逆歸順,向攻城義軍開門自首,方可免於身死滅族。

另一篇則向南昌七道城門把守的軍民役工告示,除本身已是寧王府逆黨者罪無可赦之外,所有受寧王威脅、假授軍職者,務必回頭,如能擒獲逆黨將領及開啟城門迎接王師,可論功行賞;逃出逆陣到來自首者,可得赦免。否則城破之後,論罪處死或流放。

這一著極是厲害,把萬銳與宜春王剛剛在南昌守軍裡建立的戰志和士氣,一舉擊散,還在內裡注入猜疑不信的毒液。

城內的守軍,寧王府原來的護衛佔大約七成,其餘三成則是省城本身的官軍,在寧王起事時被強徵入叛軍;此外還有大量協助防務的役工,管理維持各樣運作的省城官僚,全是被強迫從事。而王守仁的喻示,就像一柄長刀插進他們之間,再大力地撬動。寧王護衛對這些剛剛依附不久的軍民,馬上產生極大不信任,恐防他們馬上就叛變,不許他們大量聚集,又儘量將他們調離城門。

而這些被迫附逆的軍民,即使大多未敢即時叛逃或反抗,也知道自己不受寧王府信任,處境甚是不利,更變得完全無心為寧王戰鬥。

——王守仁,你這著也真狠……

萬銳恨得牙癢癢的,但眼前並無甚麼辦法馬上終結這種不信任,只好請朱拱樤和兩位寧王公子親自出動,去各守備地點穩定軍心。

此事還有另一效果:大量榜文如此一夜之間出現,顯示南昌城內存有王守仁暗布的勢力,而且力量不小,但確實有多少又無法知道。這對守軍又造成更多焦慮和疑惑。即使守在牆內,寧王府的近萬護衛有一種草木皆兵、自己正暴露在敵人眼前的危險感覺。

這跟城外正在集結準備、因石廠初捷而軍心凝聚的義師,有極強烈的對。

在主帥營帳之內,王守仁看著大桌上攤開的南昌城地圖,心裡甚是感慨。

他其實不用看,南昌各內外地形及城門佈置,都早就全部熟記於胸。當初兵部尚書王瓊大人派孫燧與他來江西,就是預備對付寧王野心的一步棋,王守仁非常清楚這個任務,因此當時就有預感,自己有一天可能要領兵進攻南昌,早就研究過這座城的守備強弱點。

——如今果然成真了。

全軍將領已然齊集在帳內。荊裂、虎玲蘭與燕橫三人亦列席,他們將會繼續指揮原來那支奇襲隊(經補充之後增加到五百人之眾),負責突擊。

王守仁將寫著數字、代表義軍各路兵馬的木雕標棋,逐一放到地圖上推移,下達攻城的指令:

「第一哨吉安知府伍文定,統四千四百二十員,進攻廣潤門;攻破後留一支士兵防守城門,帶軍直入佔領布政司,再分兵去寧王府內門等候。

「第二哨,由贛州知府邢珣統領,兵快共三千一百三十餘人,進攻順化門;破門後留部份兵員防守,本軍直往佔領鎮守府。

「第三哨,袁州知府徐璉,領兵三千五百三十員,攻惠民門;成功後分兵防守城門,再直接攻佔按察司察院……」

王守仁一一下了指令,各被叫到的統領馬上答應領命。王守仁以那些標示用的棋子,指示各哨兵馬的行進和攻佔路線。

如此,全軍連同中軍營在內共十三路兵馬,圍攻南昌的任務皆分配妥當。假如一切順利,各路軍兵將把南昌所有主要官府設施:都布按三司、南昌前衛及左衛、鐘樓等同時佔據,全面奪回南昌控制權,最後會合圍攻寧王府。

就像上次荊裂的奇襲一樣,王守仁將攻城時刻定在明天七月二十日凌晨五更。天色未明之際,亦是守軍意志精神最薄弱之時。

王守仁神情極是嚴肅,直視每一位將領,然後說:「此戰我軍勝負關係天下蒼生,不可有退路保留。戰鼓一起,全軍務必抵達城壁;再起鼓即行進攻。各位統兵將領,凡有發現臨陣退縮,裹足不前以至違抗軍令節制者,依本院敕令即時軍前斬首,不論階級,絕不可饒赦!」

各將領從王大人的戰術分配與這番說話裡知道:王大人決心要在一天之內,攻破南昌。

——只有如此,才有餘裕再備戰,迎擊正趕回來的寧王叛軍主力。

眾將聽了王守仁森嚴軍令,一一領命拱手。帳內所有人的意志,此刻已團結為一體。

餘下的,就是把這緊握得堅牢的巨大鐵拳,揮擊向已然陷入混亂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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