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武俠] 武道狂之詩 作者:喬靖夫 (連載中)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6-20 17:57:19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4 322160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3:34
卷十九 仁者 第五章 臨城

守在城牆上的寧王府士兵,驟然發現遠方冒起的希微光點,最初還以為是幻覺。

可是他們很快就知道沒有看錯。那些細小的火點迅速擴散增加,從零星的光芒漸漸連結起來,變成無數延綿的線,最後合起來邊厚,化為許多道燃燒的光牆,似乎還在向著南昌這裡緩緩接近。

各處城門守備兵同時猛敲警報銅鑼,響徹南昌,整座城的人都被驚醒了。

城內街道人馬紛亂奔走。本正換班休息的士兵,各自帶著武裝,匆匆向本隊負責防守的地點趕過去。無數人呼喊著各種指令。眾兵隊在街上穿插,摩肩擦踵。每個人都散發著緊張焦慮的體味。城牆內的空氣彷彿突然變得濁,令人呼吸困難。

牆上的守軍紛紛架備火炮、手銃與弓弩,又將落石桐油等防守武器移近城牆邊。寧王府的護衛統領們,從城樓眺視著那許多接近而來的光牆,焦急地指揮著防守分工,同時還要極力隱藏恐懼,不被部下看見。

這些寧王府將領從前多是匪盜出身,無論劫掠商旅,還是應付官軍征剿,習慣都是連打帶跑,以靈活、狡猾與隱蔽見長,從前絕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跑來守城而且還是這麼大的一座江西省城!守城的一方,固然擁有地利與重型軍備之助,但同時也是死無退路,不似以前當流賊,打不過就可以逃逸。這分別令他們有一種深重的不安感。

前天兩位王子及宜春王,已經向這些王府護衛將領告誡過:他們投效寧王多時,別要再想以後有甚麼退路,此番叛逆朝廷,若不成功,天下皆無容身之處,因此務必要在此一心死戰!這說話雖然確實提升了眾將領的戰鬥決心,卻同時增加他們心裡的壓力與恐懼。

恐懼能把人壓垮,也能把人的勇氣和潛能召喚出來。到底會是哪種效果,視乎其人本質,也只有臨到危機前才能證明。

這將是一場意志的較量。

這時更多由無數火把組成的長型光陣,在城外不同的方位出現,停止了向南昌直接前進,並漸漸互相填補連接起來,很快就合成一個巨大光圓,從遠遠的四面,將南昌城完全包圍。

負責統督守城最前線的馮十七將軍,身在正南方的廣潤門上頭,看見敵人這個巨型包圍陣,緊張得指頭都發麻。透過黑夜中觀看,那火光的圓圈停留在仍然很遠的地方,銃炮弓弩此時仍未能射及。馮十七命令按住弓炮不發,以免浪費火力。

這時城外遠方,彷彿響起一陣陣旱雷。

馮十七聽出來,是王守仁軍的戰鼓,第一次擂響。

鼓聲雖遙遠,仍令南昌眾將士心胸突跳。

——開始了!

馮十七收緊雙目,凝視遠方敵軍的光圓。

戰鼓雖響,但那無數火叢把卻並未馬上向南昌接近。

馮十七心裡估算:這陣鼓聲是否王守仁的計策,想引誘我方弓炮發射,以虛耗我第一輪火力?……

「別發!再看看!」他向提著旗幟和號角的傳令兵呼喝。

可是再看下去,馮十七開始感到不對勁。他想到之前發生過的事情,深知王守仁行事變化莫測,常出我方意外,否則最初早就被巫紀洪追殺於贛江之上,哪有今天帶著大軍回來圍攻南昌的光景? ——不可用常理測度他……

「開炮!」馮十七馬上作了決定。

傳令兵急吹號角兩響,示意發射城頭大炮。號令往各城門一一傳達。

轟響的連環炮聲,震撼著南昌城內所有人的心。

此刻正與兩名王子及朱拱樤聚集在「龍虎廳」的萬銳,一聽見外面炮聲,不禁咬牙緊捏雙拳。

——你們要頂住!

炮彈落在遠方炸起來,伴隨人聲號叫。

可是那炮擊分明還沒打到那火光之處。

同時數萬人發出衝天的吶喊聲。

馮十七這才明白:那火光是欺騙他們的障眼法!王守仁的軍隊其實早就留下火把在地上,乘黑暗朝著南昌城衝過來!

「放!全都放!」馮十七急忙下令。

南昌城四方牆頭上列陣的守軍,朝城下弓銃火炮齊發。

但是因為這個計策,義軍預先偷取了好一段距離,減少了穿越南昌守軍火力網的危險,只犧牲了少量士兵,各路部隊就一一到達要進攻的城門前,貼在牆下以限制守軍向下射擊的範圍,並用許多大盾牌建立掩護。

攻城義軍放下了火把穿越黑暗,直到走近城牆時,城頭的照明才把他們映出來。守軍俯視城牆下海量的民兵,不免心寒。

而帶著攻城器具、跑得較慢的第二波義軍,這時也趕到了城牆來。

王守仁從遠方黑暗中,也是靠南昌城牆上的照明,觀察到己方行軍的情況。一見他們已經齊集,他馬上揮手。

「再鼓!」

傳令的士兵齊齊擂打近百面戰鼓。其他各方部隊的鼓陣,亦逐一響應。

義軍士兵聽見第二次鼓聲,知道就是一同攻城的信號,數以百計的雲梯馬上豎立,勾搭上各城門的牆頭,士兵喊殺著攀登而上!

那驚人的進攻兵數,令南昌守軍甚是驚愕,簡直好像看見一股由人體堆成的巨大浪濤,朝著牆頭掩襲上來!

南昌城早已預備大量落石沸油等等守城利器,此時急急向下投放,又不斷朝湧上來的敵人發射弓弩手銃。在箭矢、銃彈與重石橫飛之間,不停有義軍民兵慘叫著墮落或倒下。

但是這些反制的火力,無法完全竭止義軍向城牆捲上來的勢道。箭彈就如被那海量的兵群吸收了一樣。守軍心裡更是害怕。牆頭多處已有義軍攀上,開始爆發格鬥戰。

但守城方畢竟擁有居高臨下、可在牆頂結成陣式的優勢,面對個別登到牆頭前的敵人,一一以長矛和護盾陣抵禦,攻上的義軍民兵難以應付,往往雙腳還未登牆,已被長矛刺中墮下;也有滿是民兵的雲梯,被守軍整座向外推倒,數十人從高翻跌在牆下,死傷不少。

守軍憑城牆之利,一時抵住了幾倍數量的敵人進攻;但義軍眾民兵受了王大人的嚴格軍令,無一個敢退縮,仍是前仆後繼地攀登上去。面對這無數武裝簡陋卻勇氣驚人的民兵,南昌的將士不禁心驚。

——這些在鄉下種田放牛的,怎麼竟如此勇猛?……

義軍攻到城牆雖是行軍如電,但碰著這樣的守備力卻一時停滯下來了。以義軍之數量,這樣打下去總有可能攻破城牆防線,但這種消耗戰,不是王守仁所希望,因為接下來他們仍要與寧王主力決戰。

在正南方攻打廣潤門的義軍第一哨統領伍文定,所帶兵力最強,再加上泰和知縣李緝率第六哨近千五人部隊來助戰夾攻,兵員多達六千名。但他們碰上的同樣是對方最堅實的一支守軍,由主帥馮十七親自率領。

伍文定舉著戰刀站在陣中,於衛兵盾牌掩護下,激勵將士繼續向前。

這時伍文定部隊的第三波趕到,是由眾兵保護及拖拉而來的一座攻門沖車。上方的馮十七一看見,馬上指揮士兵集中向沖車發射火箭,想先一步將之焚燒。但大批提盾的民兵在車子四周及車上掩護,加上沖車本身就有鑲銅的護甲板再蒙以皮革,結果那座有如會行走的房屋似的大車,成功抵達了城門前。

操作沖車的廿多人,合力搖動車內吊掛的巨大撞棰,朝著城門中央一記接一記地猛轟!

馮十七即時指揮牆頭守軍,分一批士兵去下面城門內側幫忙,加強抵禦那沖車的撞擊。但同時伍文定軍隊攀登城牆的雲梯攻勢,並沒有半點放鬆下來,守軍要同時對抗一上一下雙重攻擊,防守力開始顯得薄弱。

「快派人向王府請援!」馮十七向負責奔走通信的士兵下令。城內寧王府邸仍留有一支中軍,用作隨時支援任何一方。

——而把對方大量守備主力吸引來廣潤門,才是王守仁真正的策略。在城牆東側的德勝門,因門外空曠且有斜坡,加上城牆所形成的角度,令上方守軍容易集中弓銃射殺攻門的敵人,地形上對攻城一方甚為不利。這設計本來就是要令敵人知難而退,迫使他們把兵力分配去打廣潤門或順化門,守軍則可在該兩門布重兵迎頭痛擊對手。因此這時守在德勝門的寧王軍力量,比其他城門都較薄弱。

然而一開戰後,德勝門的守軍發現,穿越黑暗殺來的攻城軍隊,格外浩大。

這就是王守仁出人意料的戰法。他共分配了三路義軍民兵到來德勝門攻堅,分別是第七哨新淦知縣李美所率二千人、第十哨吉安府通判談儲帶領千六人、與第十三哨撫州府通判皺琥及傅南喬的三千餘人,共計近七千兵力,乃是各攻擊地點之最!

德勝門守軍拚命向下發射弓銃及投石,又用大量長叉推翻搭上來的雲梯,暫時壓制著義軍的大攻勢,同時他們派人分別去廣潤門及王府,同時通知主帥馮十七及宜春王:敵人調派了大軍進攻這邊,請快增援!

可是王府中軍的大批援兵已然出動去了救廣潤門,而且這正是馮十七將軍親自下令請求的,德勝門的通信兵,自然無法說服他們也分一支軍隊過來協助……

德勝門兩側城牆上的攻防戰極是熾烈,一時陷入膠著和消耗。城門外死傷的義軍民兵開始累積,一片哀號。

但三路義軍心裡只有王守仁的嚴厲軍令,無人敢退縮不前,仍排列著蜂擁登梯,或冒著危險用盾牌掩護同袍,弓弩手則盡力向上射箭反擊。

在德勝門附近獨有一支部隊,到此刻仍然按兵不動,只聚在城牆下結成盾傘陣自保。

他們所以沒有前進,是因為奉有王大人親頒的特殊命令,其他三哨義軍將士也都知曉,所以並未因為看見這而減損士氣。

透過盾陣的空隙,荊裂、虎玲蘭和燕橫都在觀看著外面的戰況。他們與奇襲隊其餘所有人一樣,早就各把兵刃拔出握在手裡,隨時準備發動。

只等一個信號。

攻城的義軍分出了一支,在德勝門外合力以刀斧砍劈破壞,又提著大盾不斷衝撞門身。守軍因此也得分一隊到門內側抵禦衝擊,這把牆頭的守備力拉薄了。

就在這時有一批人從城外市街奔來,全數都穿戴著寧王府護衛的盔甲兵器。守軍看見終於有援軍從寧王府低那邊趕過來,甚是振奮。

「終於來了!」

「快!幫忙頂著!」

可是再定睛一看,那支援軍只有少得可憐的幾十人。德勝門守兵隨即大感沮喪。

——我們已經被主帥離棄了嗎?……

但有總比沒有好。城樓上下的守兵,都分別向著那幾十名新力軍呼叫,要把他們拉過來助陣。

那幾十人直走過來城門後,卻一直沒有答話,戴著戰盔的士兵都一一垂著頭,似乎不想被火把照清面目。

守軍裡有人想到早前發生不久的榜文事件,南昌城內正潛藏著大批奸細,這時恍然大悟,張口呼叫:

「他們——」

才叫了兩個字,那士兵就倒下來,喉嚨插著一柄飛刀。

守軍士兵大多未清楚發生甚麼事,那幾十人卻已走進兵陣之間。

然後就有更多人慘呼。

在那幾十個新到來的士兵之間,隱隱有一條較矮小的身影在快速移動,並有金屬光芒接連在兵叢的空隙間閃現。每一次閃光,就有一名就近的守兵受創倒下。

——若非城門內外殺聲震天,士兵們還會聽見,那閃光伴隨著一種特殊的顫動鳴音。

「是內奸!」

這時德勝門的守軍終於確定,這幾十個趕來的「寧王護衛」,乃是偽裝成同袍的敵人!

守門統領得知後,第一個想到的念頭就是:這些人一定是想從裡面打開城門!

「守住門!守住門!」

數以百計在城樓下的守兵,馬上聚攏向城門,在跟前站成厚厚的人牆。

但是他們估計錯誤了——或者更準確說,對方已把他們這個估計早就計算在內。

那幾十名偽守軍——也就是南昌城內與寧王府有仇的豪族壯丁——反而朝著登上城牆頂的樓梯衝過去!

這突然而來的攻勢,令正站在樓梯的守兵措手不及,馬上就有三人被殺傷,另有四個被迫從樓梯跳下逃生!

城牆頂的守軍已然察覺有內敵出現,在對抗外面攀上來的敵人之餘,也馬上分出一支兵隊奔下那樓梯,朝幾十名奔上來的壯丁迎擊!

——要盡快消滅這些內奸!若給他們跑上來,我們在牆上就腹背受敵!

守軍這支攔截的兵隊有兩百人之多,而且從上而下,來勢猛烈。雖然樓梯地形狹窄,那兩百人不能全部擁下來,但壯丁們碰上還是難以抵禦,當先的壯丁中,一人被矛槍刺中身死,另兩人則被盾牌撞得滾開,從樓梯掉落地上,再遭下面的城門內側的寧王軍砍殺!

那登城樓梯上,此時卻突然爆發了一記撞擊聲。有兩個衝在最前的寧王兵應聲飛跌而去,他們人在半空時,身體已經軟癱!

沒有人看得清他們受到甚麼攻擊。

樓梯上的南昌守兵,這時藉著城樓的火光看見:在衝上來那群敵人之間,有一個沒有穿著戰甲的身影排眾而出,雙手握著一根四尺來長的桿棒,那木棒的前頭繞纏著鐵鏈。

最令他們訝異的是:此人滿頭白髮白鬚,還有一張滿佈深刻皺紋的臉。

練飛虹咬牙吐氣,面孔皺成,手上的鞭桿再次揮出,那樓梯之上守兵無處可躲,只能以盾牌和矛槍硬接;但那繞著鐵鏈的桿頭一碰上,他們感受到一種透入心肺的勁力,全身都失去控制,一人被打得猛撞城壁再反方向跌下,另一人則軟倒向樓梯前方滾跌,被一名壯丁踏住頭顱用刀刺斃!

練飛虹這剛猛無比的「開山鞭」令樓梯前方的寧王兵悚然,不禁往上退縮;但在較後的同袍又不知道情況,沒有跟著向上退,眾兵在狹隘的樓梯上擠在一起,甚是狼狽。

飛虹先生一次接一次揮擊鞭桿,同時步步往上踏去,寧王兵無人能擋,前排數人逐一如人偶飛散!

憑著這般霸道的攻勢,練飛虹以一人之力,硬是向上推進了廿多級階梯。

崆峒派武道原本以詭奇多變為長處,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所有「飛法」、「花法」和「八大絕」的交替變換,全都不適用,練飛虹只能以正面硬攻,將擋在前頭的敵人一一掃除,開出一條道路。

練飛虹連日來潛伏在南昌城內,任務繁多且危險,休息時間也極少,精神體力其實已將見底;如今在最重要的攻城關頭,他拼出了最後一股勁,心無餘念,只知道必定得攻破這德勝門的防線!

只見他一邊揮舞用鐵鏈加重殺傷力的鞭桿,一邊踏步而上,每步踩在石階上都彷彿重逾千斤。如此從下往上逆向攻擊開路,本來就加倍吃力,每一記「開山鞭」硬打更是消耗甚大,只見練飛虹彷彿快要把牙齒都咬碎,滄桑的額上更是筋脈暴突。他感覺全身每一個關節都在向他悲鳴,每一條肌肉都繃緊如鐵,肺部灼熱如燒著兩團大火,左邊胸口像被一隻隱形的手抓著心臟,隨時也會爆裂。

一切身體的感覺都在告訴他:已經到達極限。

但是飛虹先生拒絕向自己的肉體屈服。

自從第一天練武開始,練飛虹的人生,就是不斷測試和挑戰那個極限。從前年輕的時候,那條界線感覺很遠,而且每次接近它之後,就把它推得更遠;然後身體過了高峰,一切都反過來,每次險險走近極限,就好像永遠耗損了些甚麼,那條界線下次又顯得更接近。他開始看得更清楚,界線的另一頭是甚麼。他嗅得到死亡的氣味。支撐著他繼續向前走的,只有累積了幾十年那股不服輸的意志。

而今天,他感覺自己已經踩到那界線上。死亡的黑影已經追上了他,爬上他的雙腿,令他寸步難進……

但練飛虹今天決定無視它。拋開一切的恐懼和顧慮。撤去自保的本能。

讓意志凌駕肉體。

他再踏上了五步。

後面的壯丁們,戰力既不及操練有素的寧王府護衛軍,在這狹窄樓梯上更幫助不了練飛虹分毫,反而只會阻礙他發揮「開山鞭」威力,只能在他後面數步外跟隨著推進。

守在德勝門內側的寧王兵,這時也沖上樓梯,從後夾擊這隊壯丁。

四名壯丁提著大矛牌殿後,抵禦著衝上來的敵人。就在這時候,先前在人叢裡出現並殺傷了多人的那個瘦小身影,又再在四人和盾牌之間閃現,正是穿著一身男裝的童靜。她的「迅蜂劍」在盾陣的空隙間不斷如電刺出,每次劍尖都命中一名寧王兵的盔甲空隙,又迅速帶血拔出,消失回盾陣後。

一個個從後追擊的守軍,都在樓梯上崩倒向後翻滾。這種不見形影的快速截擊,神奇得就像妖法。

——童靜這段日子以來在敵軍勢力內搗亂殺敵,對於攻擊士兵盔甲虛弱處,已然累積了許多經驗心得,如今雖只靠微光,在黑夜中單憑感覺,也能準確刺中敵人沒有甲片保護的部位。

童靜其實同樣身心俱疲,但她一想到燕橫就在這城門外,只差眼前障礙就可與他相見,馬上振奮起來,專心一致地封殺衝上來的敵兵。

「迅蜂劍」的快招實在太難捉摸,那些寧王兵根本看不見同袍被甚麼擊中,心裡不禁恐懼,也就跟對方隊尾這個盾陣保持距離。

前頭的練飛虹再以鞭桿掃打另一輪敵人,又推進了五步。他仰頭向上看,估算此刻與牆頂的距離,看見已差不多是時機,就向身後的壯丁呼喝:

「吹哨!」

那隊壯丁裡有十幾人馬上從戰甲的領口內,掏出用繩子掛在頸上的木哨,一起鼓盡氣力吹響。

城牆外荊裂等奇襲隊人馬,一直都在仔細傾聽,此時一聽聞那尖銳又特殊的哨音,所有人揚起眉來。

「跟著我,上!」

荊裂左手提著一個繪畫了惡鬼臉譜的圓盾,右手舉起雁翅刀,發出來自丹田的吶喊,拔足就往城牆奔去!

虎玲蘭、燕橫與五百名奇襲戰士,也都各自提著刀劍斧鉞等短兵刃,還有抵擋弓銃用的盾牌,跟隨著荊裂衝出!

一直在城牆前進攻的義軍也都聽到哨號,來自城門右側一個位置內裡。看著奇襲隊跟著哨音的方位奔跑過來,正進攻那位置的義軍就按照之前約定,停止攀登雲梯,集中在下方加強鞏固梯身,以抗衡牆上敵人的推撥,同時不斷朝上射擊,迫使敵兵縮回牆頭內。

奇襲隊在牆外一直等待觀察,眼睜睜看著同袍奮戰,早已蓄存了足夠精力與苦悶,此刻飛快抵達牆下,第一波成員迅速踏著廿多條雲梯而上,其中包括了荊裂、燕橫和虎玲蘭三名武者!

他們三人與平日比武或是野戰不同,此刻也都提著盾牌防備箭彈。燕橫右手拿著金色的長劍「龍棘」,而虎玲蘭在攀梯攻城中不便使用巨大的雙手野太刀,改拿較短小的仿倭舊軍刀——就是她曾經送給霍瑤花的那柄刀,霍瑤花犧牲之後又重回她手上。

三人連同奇襲兵一起登上德勝門側那段城牆,所有人都把盾牌往上迎舉,抵擋牆上發射投下的石矢。

那雲梯甚長,即使下方有大量民兵全力穩固著,梯前端又附有鐵鉤搭著牆頂,踏在上面還是搖晃不定;加上牆上守軍不停用長叉和矛槍撥打,以圖將雲梯弄脫翻倒,而登上的奇襲兵又要騰出一邊手舉著盾牌保護自己,攀爬和保持平衡都極不容易,整個人就好像置於風高浪急的海洋中一條狹長小船之上,還要全速向著船頭逆風奔跑。

然而「破門六劍」三人,仗著嚴格鍛鍊出的超凡平衡力,在梯上卻是如履平地,甚至不用雙手幫助攀扶,兩腿交錯飛快地踏在梯級上,爬升速度甚快!

沈小五也在這先鋒行列之間,緊隨在虎玲蘭之後。他朝上看見荊裂等三人踏梯的驚人速度,心裡只想追趕上去,沒有因為呼嘯掠過的箭矢而畏縮。

——已不是第一次經歷戰事的沈小五,知道戰場上的一個道理:跟著戰鬥經驗最豐富的人,生還的機會也最高。

同時城牆內側,練飛虹的「開山鞭」又擊斃三個守兵,他再在樓梯上前進了四步。火光映得他的臉漲紅著。他感覺呼吸閒難有如溺水。

由於練飛虹在城門內的突襲干擾,將這段城牆上的守備力量大大攤薄,截擊荊裂等人的火力也不似之前猛烈。但即使如此,奇襲隊才攀上雲梯三分一,已有七人給箭矢和落石命中墮地,另外四個人在被射擊間失足跌下。

一塊大概有廿來斤重的落石,這時迎著虎玲蘭頭上跌落,她咬牙高舉左臂,把已經插著四支箭的圓盾擋在石塊之前!

那落石挾帶著高空墮下的能量,擊在盾上的力度不下於一頭野豬的猛撞。虎玲蘭剎那間好像要被打得身姿崩潰,但她鼓著一道氣,用盡全身肌肉的力量硬頂著。

——我跟孩子,不會死在這裡!

石頭把木盾中央擊裂了。虎玲蘭抵在盾後的左前臂傳來痛楚。那衝擊力一直傳到雙腳,她足下的其中一條木造的梯踏,從中斷了開來!

虎玲蘭身體向下跌時,卻是臨危不亂,全神保持平衡與腳掌的感應。她才墮下一尺,腳板就踩到另一級梯踏,她勉力保持穩定,成功留在雲梯之上!

也因這個跌勢,落石的力量稍被卸去,向側反彈滾下。

虎玲蘭因這衝擊一時呼吸不順,但她深知絕不可在雲梯上停留不動,那只會變成城牆守軍的標的。她聚斂心神,匆匆回過一口氣,又再向上快速攀爬。

又有三個奇襲隊員中了箭彈落下,但爬在他們後頭的同袍隨即補上,沒有顯露一絲恐懼……

正在牆內樓梯廝殺的練飛虹,不斷仰著頭向上看。他知道這邊一吹響了哨號,牆外荊裂等同伴就會按照約定馬上開始出動,集中攻擊這城牆。他們的計畫是在同一時刻,集中所有銳利的力量,從內與外於同一點打破防線。

這是最有可能大量減低攻城義軍傷亡的戰法,但也是一次賭博——賭在他們「破門六劍」的戰力上。

練飛虹和童靜雖然已經牽制著一部份的守軍,減少了荊裂等人登上城牆的阻力,但這還未足夠。若不速戰速決,情況可能隨時變得不利。然而練飛虹卻感到越來越難推進向前。

——外面有同伴在等著我攻上去。

——他們的生死成敗都看我。

練飛虹把嘴唇都咬破,下巴的白鬚染紅。

他就算有再強的意志,也無法控制身體因為呼吸不繼而慢下來。

鞭桿猛向前刺,又將一名衝過來的守兵擊倒。但之後那鞭桿稍稍停頓,就被另一名寧王兵抓住。

練飛虹正要發力把鞭桿拉回來,卻又有一個守軍上前,趁著這拉扯僵持的瞬間,揮起利斧橫劈向練飛虹的頭!

還沒有時間換氣的練飛虹,在最後一刻雙手放開了鞭桿,扭轉身體和頸項閃避這一斧!

他的左邊臉爆出血花。踏在石階上的膝蓋頓時失去力量,整個人向後倒。

練飛虹在這一刻,腦袋陷入完全的停頓。

然後他感覺,好幾隻手掌在背後支撐著自己。他的意識馬上恢復過來。那幾名壯丁及時將飛虹先生從後扶著,讓他得以重新站穩在石階上。

一道破口開在他左額角。只要斧刃再深半分,練飛虹的頭殼已被砍破。

——堂堂崆峒派前任掌門,幾乎就死在一個尋常兵卒之手。

鮮血流入他左眼。他只能睜開一邊眼睛,看著上方的敵人追擊過來。

「推我!」

聽見練飛虹的呼叫,後面那幾個壯丁也沒多想,就把他向前猛力地推!

藉著這幾個人的推力,練飛虹雙腿急踏往前加速,身體飛了起來;他左手同時閃電拔出腰間的西域彎刀,乘著這股飛勢自下而上斜撩斬出,當先一個守兵的長槍從中破斷,他的頸項和下巴也繼而被一氣斬裂,屍體倒向其他同袍!

練飛虹發揮崆峒派快速精準的手法技巧,掛在另一邊腰上的「奮獅劍」也已拔在右手,他雙足一著落在階級上,劍尖已然刺出,僅僅越過一面盾牌,把另一名寧王兵右眼刺成血洞!

不知從哪而來的一股能量,重新灌注到練飛虹身體裡。他發出猛獸般的嘶吼,手上雙刃翻飛,在城牆石階之上揚起陣陣血霧。

六十七歲的練飛虹,彷彿回到當初縱橫關西、人稱「風狻猊」的時代。

同時在外頭城牆,荊裂帶著奇襲隊已經衝到雲梯只餘三分一的高處。

但這也是最危險的時候:越接近牆頂,敵人的弓銃就越容易集中瞄準你。

沈小五一邊往上爬一邊從盾側瞄出去,看見荊裂是眾人裡爬得最快的,身先士卒充當著奇襲隊箭頭。

——這男人是打不死的。

——我要緊跟著他。

只是沈小五不知道,在這麼大的戰事裡,所有人都被無數危險與不確定包圍,即使是再厲害的武者,他的武藝也只能保護自己到某個程度。其餘就是計算與運氣。

身經百戰的荊裂當然也知道。因此在這最後一段他更是謹慎,攀爬的動作控制著不讓肢體太過伸展,儘量利用盾牌保護全身。

德勝門一帶城牆各處仍有數以千計的義軍正在攀城搶攻,但城上有些守兵已發現這支奇襲隊非同尋常,把弓弩和手銃轉了過來集中發射!

當先的荊裂險象橫生,那木盾已插著八根箭,邊緣一塊更被銃彈射破了,木屑飛刺到荊裂的眼肚處,差點把他刺盲。

但他心裡沒有一絲動搖。

他不是不怕死;也不是不知道,古往今來有許多不應該死在戰場的人都死了。

他只是相信:已經決定了的事,就去做,就去拚命完成它。他的人生裡,從來不想其他的選擇。

——而且我相信內裡的同伴。

——不能讓他們等。

城牆內外,荊裂與練飛虹的想法,完全一致。

荊裂雙腿如有彈簧,踏著雲梯向上迅疾跳升。

牆頂終於就在眼前。

同時七、八挺長矛從牆上伸出,朝還沒有踏上來的荊裂刺殺!

荊裂發出吼叫,用刀和盾將矛槍硬架開去!

虎玲蘭和燕橫也在荊裂左右的雲梯爬到牆頂前,同樣受到長矛陣的招呼,兩人急急以兵刃及盾牌抵抗,卻變得難再寸進!

若是平日在一般空曠平地上,「破門六劍」這三人對著這等數量的尋常士兵,必然遊刃有餘;但如今在這種極端狀況,他們既不能側移閃躲,又處於下方劣勢,一時就被佔盡優勢的長矛陣攔擋了下來,只有招架餘地,難以反襲敵兵。

奇襲隊這快速攀登的銳勢,似乎就此要被守軍中斷了。

練飛虹揮舞雙刃衝殺上去,他兩腿幾乎已是用奔跑速度攀登,但是仍差廿多級石階才能抵達牆頂,而那股憑意志再生的體能,又再次漸漸枯竭。心胸的壓力和痛楚也越來越強烈。

他隨時任何一步也有可能崩潰。

練飛虹左手又再斬出一記「日輪刀」,這次卻被一名守兵用長矛的桿柄抵擋住了。

——這在從前是絕無可能的事情。練飛虹刀上的勁力和速度,已衰退到這等地步。

連練飛虹自己也感到意外。那守兵驚魂甫定,只知雙手推那矛桿,要將練飛虹頂回去。

其他站在前列的守城兵看見這樣,知道面前這個老頭已是油盡燈枯,眼看就能夠將他截殺在此,也都奮起精神,提著刀槍一起進攻過去!

被一群如此低等的對手視同有機可乘的獵物,對練飛虹的武者魂魄而言,是絕大的侮辱。

已累得快睜不開的蒼老眼睛,再現光芒。

那個頂著長矛的守兵還沒知道發生何事,胸口護甲的銅片就被彎刀柄頭狠狠擊凹,內裡胸骨頓時碎裂!

正趕上來的另一名守兵,頸項被崆峒「通臂劍」刺法貫穿;一抹旋轉光芒緊接從他未倒下的屍身旁掠過,將他身後一名同袍的臉龐斬裂,那是練飛虹用「飛法」近距離擲出的彎刀攻擊!

第四人呼喝著衝上來,以矛槍往練飛虹面門刺擊,卻被「奮獅劍」架住,練飛虹左手緊隨擒住矛桿,腳步急衝上前,拉扯長矛同時伸腿一勾,一記「摩雲手」摔法,將對方猛拋出樓梯之外!

第五人雙手舉著砍刀正要當頭劈下,練飛虹的「奮獅劍」卻也脫離了右掌,直釘在這守兵的咽喉,那舉刀的姿勢凍結了,永遠無法完成。

第六個人已轉身逃避,但形如瘋獅的練飛虹奔上兩步,穿著鑲了鐵片手套的左拳,打出一記如箭的「花戰捶」,轟在守兵的後心,他的身體被擊得飛出,撞落兩名同袍身上,三人也都失足跌落石階外!

飛虹先生連使「八大絕」,眨眼間殺傷擊倒九人,再一次完美展示崆峒派武學的精妙威力。

——但也可能是最後一次。

那一拳擊出之後,練飛虹的拳頭沒有收回來,仍然伸著手臂,同時雙眼翻白,已耗盡最後一分精力的身體,向前俯倒在石階上!

被練飛虹這陣攻勢嚇破了膽的守兵,本想急急退後,卻見這如同惡魔的老人昏迷倒下,機會難逢,於是再次奔下石階,舉起兵器要將地上的練飛虹送往地府!

然而跟在練飛虹身後的豪族壯丁卻在這時挺身向前。他們早就深深被練飛虹的勇猛感染,此刻不顧一切沖上前去,用盾牌武器擋住那些砍來的敵人兵刃,拚命掩護昏死的練飛虹。

「起來!起來!」壯丁們一直用軍器擋架著,並且向練飛虹呼叫。

但練飛虹全無反應。

壯丁顧著保護練飛虹,自己卻暴露了空隙,其中兩人不慎就被寧王兵的矛槍刺中,一個跌出了樓梯,一個浴血倒在石階之上,情況極為凶險。

「走開!」

壯丁們聽見後面傳來一記嬌叱,急忙從中讓開一條通道。

一條身影如風從那通道飛奔而上,並振起一道光芒。

兩個站得最前的寧王兵,臉上和頸側出現血洞,相繼倒下!

沾血的「迅蜂劍」,在黑暗中顫鳴不止。

童靜在聽出前頭練飛虹有事時,即馬上放棄殿後,排眾趕了上來,這才及時保護倒地的練飛虹。

守兵們看著她,一雙雙眼睛不可置信地瞪著:剛才先是出現一個妖怪般厲害、白髮蒼蒼的老頭;好不容易等到他力竭倒下,卻又來了一個身材瘦小的秀氣少年郎,同樣不像是應該在戰場上出現的人物,但那柄幼細的劍卻是一般地詭異致命!

——今夜真是見鬼了……

童靜看見倒地的飛虹先生未明生死,她心裡實在憂心如焚;但眼前有比同伴性命還重要的事情。

——我已放棄後衛。如果不盡快打開前頭出路,所有人都要死在這條階梯上!

——牆外面的荊大哥、虎姐和燕橫也都將陷於危機!

童靜心無二念,再也不看地上練飛虹,輕輕一躍跨過了他,振劍上前再戰!

她毫無顧慮地催激起內心的「借相」。

「迅蜂劍」瞬間化為一抹殘影。

童靜的嬌小身體,巧妙地繞過一個接一個中劍不支的敵兵。面對那超凡的快劍,守兵們就連招架的反應也半點作不出來,沒有發出過一記兵刃碰觸的聲響,只有一一吃劍倒下的身軀。

第七劍之後,童靜的雙腳,踏上了樓梯的頂端。

她身後的壯丁也一一沖出,終於可以在較廣闊的地方排成攻擊的陣勢。

有兩個壯丁則將練飛虹抬了上來。

其實這隊壯丁不過數十人,但牆上的守兵一時未看得清,只在陰暗中看見已有內敵突破而至。城牆內外腹背受敵那恐俱,動搖了他們每一人。

在牆頭最前防守著的長矛兵也都受了影響,一時許多人都向後退縮張望。那長矛陣的防守一減弱了,荊裂即感有機可乘,一咬牙用盾牌向上硬擋,在幾根矛槍之間製造出空隙,他馬上踏梯往那空隙殺進去,雁翅刀一卷一絞,終於令對方浴血!

而他的左腳,第一次踏在牆頭堅實的石塊上。

這一步對荊裂而言,跟剛才人仍在雲梯之上,彷彿是天與地的分別。他的刀法瞬間發動。

那是絕對極端的武力對比。一陣血的漩渦之後,牆頂馬上被清出一片空間。

而從這空間陸續登上牆頂的,是島津虎玲蘭與燕橫。

一旦打開了這個缺口,義軍奇襲隊的民兵就不斷攀上牆頭來。

沈小五也爬了上來,馬上就再次目睹「破門六劍」這三人的可怕威力。而這比上一次石廠的夜襲更加驚人,因為荊裂等三個武者今次是聚在一起出手,三人久已熟習配合作戰,在這群鬥之中互相合擊掩護,陣勢無一絲空隙,殺傷力更是加乘,那些寧王府護衛在他們的刀劍前,就如一叢叢枯朽樹木,只有被砍倒的命運。

看了幾眼,沈小五知道不是分心的時候,也提著刀盾,與其他衝了上來的同袍加入戰陣,幫忙把牆頂上的缺口繼續擴張。

奇襲隊裡半數的人都經過早前石廠一役的磨練,信心十足,飛快果敢地登上牆來,很快已有逾百民兵到達;他們突破成功,大大打擊了附近所有牆上守軍的士氣,只見城牆多處防守都開始被打破。有人漸漸退卻。

——不行了!

——退吧!去其他城門找援軍!

——回去王府再守!

德勝門守軍紛紛退走,最終士氣完全崩壞,眾兵呼叫逃命,許多連兵器都棄之不顧。

荊裂率先就帶著十幾個奇襲隊民兵奔下城樓去,自內側打開無人防守的德勝門。數以百計的義軍一湧而進,看著逃走中的敵軍背影,不禁舉起刀盾敲擊歡呼。

這一段攻城戰雖然短促,但極是驚險,一旦攻破了後,虎玲蘭心情放鬆坐在城牆上解去盾牌,一手抱著肚皮,另一隻仍拿著軍刀的手,以手背抹著臉上的血漬。

——孩子,我們又打勝仗了……

燕橫沒有盾牌掩護的右半身都沾滿了敵人鮮血,「龍棘」的長長劍鋒也被血紅掩蓋。他在人叢中不斷尋找,終於看見童靜的身影,興奮地跑過去。

童靜見著久別的燕橫走來,不禁淚眼汪汪,渾身卻在發抖。剛才身在無數敵人之間,她隨時也可能被吞沒,此刻終於活下來,且果真在城牆上與燕橫相見,激動莫名,深覺恍如隔世,腦海一片空白。

她本想上前去與燕橫擁抱,但這時卻有義軍民兵喊殺起來。原來有些奇襲隊以外的義軍,並不知道有內應,看見穿著寧王兵盔甲的南昌豪族壯丁,就想一湧上前去把他們砍了。

「住手!自己人!是自己人!」

童靜馬上衝前阻止,用身體保護在壯丁們前方。燕橫亦帶著沈小五等奇襲隊員上去調解,這才防止了自相殘殺。那些驚恐的壯丁也都慌忙把盔甲脫去。

燕橫和童靜鬆了一口氣,互相看著苦笑。這時童靜比前清醒,又馬上想起飛虹先生,急忙四處尋找。

原來練飛虹仍然躺在牆頭上一角,有四名壯丁一直在保護著。童靜上前跪下細看,只見練飛虹依舊昏迷不醒,她甚是焦急,淚珠流到臉頰上。

燕橫也上前來,赫見飛虹先生這般模樣,呼吸更顯得很柔弱,甚是憂心之餘,也想像到練飛虹剛才是打了多麼艱苦危險的一仗。

童靜握著練飛虹粗糙的手掌,關切地凝視他不動的臉。這刻她才看真,師父其實已是如此蒼老。

練飛虹的眼皮微微跳動了兩下。童靜和燕橫見了不禁大喜。

練飛虹的眼睛慢慢張開僅僅一線。黑暗中他一時無從視物,但感覺到自己握著那隻柔軟的小手,知道那是屬於誰。

「我……活著……還活著。」練飛虹氣若柔絲地說。

眾多壯丁都圍聚過來,以崇敬的目光投向這個身體已無法動彈的老人。他們都知道,自己往後的一生都不會忘記剛才目睹的驚人戰鬥,並且會告訴將來的代代子孫。

正站在德勝門前的荊裂,舉著師叔裴仕英所贈那柄老舊的雁翅戰刀,向四方八面的民兵高呼:

「大聲點!再叫大聲一點!」

民兵放盡喉嚨呼叫著,聲音響徹仍未光明的天空,也傳到了南昌城各處。

德勝門一被攻破,帶來極迅速的連環效應。這一切都是在王守仁算計之內,所以才策動這個戰術。

南昌守軍本來就因為早前那榜文的離間而士氣受損,如今得知防線已破,軍心更是渙散,不斷有士兵棄戈逃走,各城門守備逐一崩潰,走不掉的守兵則就地投降。

在正南方的廣潤門,主帥馮十七即使斬了幾個逃兵,也無法制止這崩壞,到他知道大勢已去時已來不及逃難,被衝破城門的伍文定部隊截住去路,在階梯上與百多個寧王府護衛被亂箭射死。

義軍十三哨軍兵破了城門後,各自按照王守仁所定路線而進,控制著南昌城及省府的所有重要署衙和設施,並且將有如城中之城的寧王府邸團團包圍。

至此東方才曙光初現,天空微明。義軍只用了不足兩個時辰,就閃電攻佔南昌,而且犧牲將兵甚少,這全靠就是德勝門關鍵一擊。

——而這一擊,「破門六劍」五人居功至偉。

王守仁這時也已入城,視察戰事的最後階段,也就是寧王府的包圍狀況。

此刻逃入寧王府死守的護衛軍只餘約兩千人,靠著府邸四周堅固的高牆和閘門,暫時抵住義軍進入。

王守仁卻並未發動攻擊命令,只著包圍的各路民兵遠遠戒備,不許任何人逃出。

在王府裡最核心的「龍虎廳」內,眾人的臉色蒼白敗喪,寧王兩個兒子驚恐得淚流滿面,宜春王朱拱樤則渾身發抖。

萬銳緊握著腰間刀柄,捏得關節都發白。

「我們……要守下去。」萬銳喃喃說。「王爺大軍隨時就會回來。我們只要再挺一段時候……必定沒事的。必定沒事的……」

朱拱樤聽見了,被驚奇蓋過恐懼。他無法明白這個太監在說甚麼。

——「守下去」?在這座小小的王府裡?那許多士兵要吃甚麼?王守仁用火攻要怎麼守?你知道自己在說甚麼嗎?……

朱拱樤苦笑。他是在嘲笑自己,怎麼之前還會聽信這個瘋子。

於是他做了一件最理智的事:召來幾個宜春王府的親衛,拔刀將萬銳制服了,然後帶著兩個王子,打開寧王府的大門投降。

正當納降之際,卻發生了一宗悲劇:寧王府內躲藏的百多名宮眷婢女,以為城破後將受凌辱,竟在王府深宮集體自縊及縱火自焚。

一看見黑煙與烈焰衝天,伍文定即帶兵入內救火,可惜火勢極猛,欲救無從,百餘女眷皆化飛灰。

遠遠從城樓上看著那冒升到半空的焦煙,王守仁心內黯然,無法展露半點勝利的笑容。

南昌,一夜攻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3:35
卷十九 仁者 第六章 心劍

兩面高聳的巨帆吃滿了風,帶著大戰船破開長江水面,朝著西南全速航行,桅頂與船尾的軍旗給吹得獵獵作響。

這條大型戰船的形制稱「福船」,即福建一帶海戰船之船形,底尖而船身高,船尾更是高高翹起,航行時就猶如某種水上妖怪的大尾鰭。船面上搭起三層裝設了堅厚護板的船樓,望之高大有如一座會移動的小城;船首裝著火力強橫的大發貢炮,左右兩側亦架設火炮廿多門,三層的船樓上的窗口及掩護物間滿佈銃弓,可發射及投擲武器,又有強登敵船用的橋板繩鉤,整條船就是水上一副大型的殺戮武器。

這麼大的戰船一般只在海戰中使用,如今於這江上出現,實在有些誇張驚人。

而它還不是寧王水軍裡唯一的大福船——全軍共有四艘同一級別,兩艘為寧王朱宸濠本座在作戰時所乘的主船及副船,另兩條則配置在水軍大將閔廿四麾下。江上這一條正是掩護寧王用的副船。

但見這福船前後江面之上,無數大小寧王軍船舶成列航行,連綿數十里,軍勢甚是浩大,一同朝鄱陽湖口進發。

大戰船在航行之間,上面近百的乘員並沒有閒著。水手們固然都在忙於操作和觀望水文風勢,戰兵則整理檢查各種裝備武器。這些乘坐著大戰船的都是寧王府水手中之精銳,朱宸濠花耗了重金自福建、浙江等常與倭寇海戰的沿岸地方把他們徵募得來,因寧王府從前所招集的都是尋常江河水盜,操作這般大型戰船及船上火炮的能耐經驗不足,故此才要僱請這些好手代替,並訓練其他寧王將士。

大軍航行之勢如此浩蕩,但戰船上一個個乘員埋首工作,臉上表情都極沉重。只因大軍還未回到鄱陽湖,就得到一個極不想聽到的消息:南昌在兩天之前,已被王守仁一夜攻陷。

這消息在軍隊間散佈開來,對士氣又帶來一次沉重的打擊。寧王原本的如意算盤是,南昌守軍只要抵得住三、五天,大軍乘船趕回去即可兩面夾擊王守仁;而這幾天風勢甚順,寧王軍回救南昌的速度本來比預期還要迅速,卻想不到南昌陷落之快,更甚於大江上的急風。

失去南昌根據地,對寧王府全軍的精神打擊,難以計量。

然而此刻朱宸濠已是騎虎難下。當天既已作了選擇,他只能繼續回軍重奪南昌,跟王守仁一決勝負。

在撤離安慶城之日,朱宸濠已派遣閔廿四率領一支二萬精銳的先鋒急行軍,先行去救南昌,可是最終都來不及。如今那先鋒軍已經進入鄱陽湖,準備進迫西南岸的贛江河口,停駐在有利據點把守,等待寧王大軍到達,一舉進擊取回南昌。

大戰將至,戰船上的氣氛自然也輕鬆不到哪裡。縱使如今正值仲夏,江上涼風怡人,兩岸蒼翠景色倒映在水上是何等美麗,乘員們也都已無心欣賞。

福船上只有廿多個戰兵並無工作,聚在甲板上袖手圍觀。那些士兵外型和所帶武器全都格外慓悍,一個個身穿黑色鑲紅邊的戰衣,正是寧王府武者兵團裡「雷火隊」的成員。

他們圍著一個人:穿著一身黑衣的葉辰淵。

衛東琉在安慶城陣亡之後,殘餘的「雷火隊」武者再次變得無人統率。寧王府尚存的四位武當派將領裡,就只有葉辰淵一直擔任姚蓮舟副將,並無獨立統兵,於是朱宸濠決定將「雷火隊」交給他。

——但這也意味著葉辰淵將要離開姚蓮舟身邊,獨自統兵作戰。葉辰淵其實並不情願,但是最初「雷火隊」本來是配予錫曉岩的,間接屬姚蓮舟的兵力;錫曉岩棄兵出走,令朱宸濠極為憤怒,連帶也對姚蓮舟不悅,並將之交給屬於商承羽系統的衛東琉掌管;如今王爺親自下令葉辰淵來接手指揮「雷火隊」,帶有已經原諒姚蓮舟的意味,並等於重新把這支部隊拿回來,葉辰淵實在無法拒絕這命令。

只見披著半白長發的葉辰淵,手中提著「離火劍」,身上卻穿著一套特殊的裝備:幾條交織釘在一起的皮革帶,束著他的雙肩和腰身,並在背項交叉,後面的皮革上裝著一個堅固鐵環,連接了一條長索。那長索一直伸延到船桅上,繞著粗壯的桅杆打了個圈,並以索端一個鐵造的環扣固定成結。

葉辰淵戴著這條長索有丈許長,一端固定在中央的船桅時,他剛好可以走到戰船邊緣。

他在甲板上走動,又輕輕嘗試做各種劍招動作,測試戴著這套革帶與長索,對戰鬥會有多大的影響。

葉辰淵就跟姚蓮舟、商承羽和巫紀洪幾個同門一樣,自小在武當山長大,並不熟悉水性,在舟船上戰鬥更是全無經驗。本來以他們這種級數的高手,靠著超凡的武藝修為、平衡能力和反應,要在搖蕩甲板上應付船戰並無大問題;但葉辰淵自失去一臂後,平衡是他最難克服的問題,雖然經過這些年苦練,在平地上已然應付自如,幾乎與往昔無異,但在不習慣的船上卻沒有十足把握。這長索就是保護他避免在激戰間掉落水中。

本來以堂堂武當副掌門之身,像牛馬般被索帶牽著,可說是種恥辱,但現在的葉辰淵可不管了,他既信任姚蓮舟走上這條復興武當之路,就算要他在地上爬,他也要求取勝利。

那些「雷火兵」看著葉辰淵穿戴這索帶試招,不但無人暗中嘲笑,反而是人人全神貫注觀看。他們也都是練武之人,現在能夠親眼看著武當派第一戰將如何用劍——即使他已失一臂,並且只是輕柔緩慢地比劃著招式——也是畢生難逢的機會。

然而在場這廿幾個「雷火兵」裡,有過半的武功修為與葉辰淵相距太遠,看著他這些隱晦的劍勢,實在怎也看不出其中門道;其他武術造詣較佳者,亦只能稍稍看出葉辰淵劍式身法裡的精妙處,已在心裡大大喝采,恨不得馬上也在甲板上練一練。

這時葉辰淵卻從船舷急退回中央船桅處,並且大叫一聲:「換!」,並以劍尖指向遠處另一根船桅。

兩名「雷火兵」馬上和應,奔到結著長索的船桅底下,一人負責收束繩索,一人則拔除索端那鐵扣上的長釘,把扣環打開解除了索結。兩人隨即提著長索和鐵扣,跟著葉辰淵跑向另一根船桅,並在此再次結上索圈,裝好鐵扣固定。

「雷火兵」完成後大叫一聲示意,葉辰淵馬上以獨臂繞纏長索幾圈,再向船邊走去,直至長索完全拉直繃緊。感覺到長索的扣結確已穩妥固定,他才滿意點點頭,手臂鬆開長索,向船舷迅疾踏出兩步,「離火劍」的赤紅劍刃,往船外水天一色的虛空間猛力刺出,劍尖停頓時仍在微顫。

葉辰淵這凌厲無比的刺劍,令眾多「雷火兵」也都肅然起敬。

「你們要再熟習一些,務必配合我的步伐。」葉辰淵垂下劍來,回頭向兩名負責操作索扣的「雷火兵」說。

——由於大戰船極長,葉辰淵要在甲板上誅殺清掃登船的敵人,就有必要轉移往不同地點作戰,所以要有這樣的安排。

「還有。」葉辰淵繼續說:「再把繩索加長四尺。我在這裡走不到船邊。」

「將軍,加長的話,在剛才比較窄那處,就會跌出船外啊!」其中一個「雷火兵」說。

「只要不跌進水裡就行。我自有辦法。」

葉辰淵回答:「就算要冒險,也不可以給敵人逃過我劍鋒的機會。」

測試完畢後葉辰淵把「離火劍」收回鞘,「雷火兵」則上前為他解除身上的革帶。

葉辰淵那雙帶著淚水般符文刺青的眼睛,默默遠眺船外掠過的江岸風光。

以後戰況如何,實非他這一介武者所能預測。接著的決戰場到底是在鄱陽湖上?還是會在南昌城?到底會是陸上還是水上分勝負?他統統不知道。但他必須為一切可能發生的戰況作準備——這是武當派教會他的事。即使再不熟悉水戰,他也要用方法全力克服。

這時另一艘大戰船,在江面一側出現他視線前,兩船幾近平行前進,相距大約六、七丈。那正是寧王的主船,不過目前朱宸濠本人並不在船上,仍然乘坐著船艙設備較舒適的大船。

一群穿著青色衣衫的戰士正站在那戰船的甲板上,葉辰淵知道是另一武者團「青翼隊」的成員,他更馬上就在其中分辨出掌門的身影。

姚蓮舟一身青色將軍戰袍,腰掛「單背劍」,與「青翼隊」的武者兵並排而立,也在朝葉辰淵這邊看過來。

葉辰淵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主船。他心裡極是希望,自己此刻換作站在那一頭,保護在姚掌門的身側。

但他知道如今自己只有帶軍作戰,才真正保護到姚蓮舟:決戰在即,寧王府大軍必要傾盡全力,葉辰淵若率先在前線活躍作戰,也就解除了姚蓮舟上陣的壓力,讓姚蓮舟可以留在較後方的帥陣。 ——打這一仗,不過是他們「復興武當」夢想的一小步。葉辰淵絕不要看著姚掌門,在這場只為他人而打的戰爭裡犯險犧牲。

姚蓮舟遠遠對面那黑衣身影,眼神有點激動。他心裡很清楚,師兄葉辰淵其實很抗拒為朱宸濠打這一仗。受他人逼迫和指揮而戰鬥,完全違反了「武當三戒」的精神。

——是我說服他相信,這是為了武當……

隨著寧王軍戰況連連失利,姚蓮舟也開始疑問:加盟寧王府的決定是否錯了?

但他想起師父公孫清。既已無法回頭,就要一直戰鬥下去。

——一切留待最後再想吧。

兩個武當殘存者,隔著江浪遙相對視。他們無法看清彼此的表情,但是憑感覺也能知道,對方在想著甚麼。

因為性情使然,他們一向極少互相表達情感。但這一刻姚蓮舟再也忍不住了,朝著葉辰淵揮揮手。

葉辰淵也舉起獨臂揮一揮回應。

因為水流風向的關係,兩條戰船航行間又漸漸分開得遠了。

在燕橫陪伴下,王守仁踏上南昌城廣潤門的城樓上。

這裡在前天的攻城戰是激戰區,如今雖已把戰死者屍首都已移去,城牆上下還未清理,到處血跡斑斑,石塊之間染成褚紅,走在城牆上仍然嗅到陣陣血腥氣味,猶如置身一片剛清空的屠宰場。

王守仁卻未掩鼻,神情凝重地繼續登上城樓。這一切都是在他指揮下造成的,義軍眾多將士也曾經歷,他覺得自己沒有厭惡逃避的理由。

南昌才剛平定,但難保沒有潛伏的寧王細作甚至刺客作亂,因此燕橫就擔任了王守仁的貼身護衛。

這是王大人親自要求的,只因他不想帶著大隊人馬在城內行走。攻陷南昌之後王守仁迅速穩住城內壯況,除了俘虜寧王兩個兒子、宜春王及偽太監萬銳等頭領,及將城內殘餘的寧王護衛將士囚禁之外,他又馬上查明省司及城衙裡有哪些官僚是被迫依附朱宸濠,哪些本就受寧王府權位財帛誘惑而加入,寬大容赦了被迫附逆者,仍然恢復以往官職,以維持南昌城的運作和秩序。

此外王守仁也安頓了南昌城內民心,因有不少平民也被寧王府強迫加入守城作戰,王守仁派人到城內各處傳播,宣佈凡自首並繳出私藏軍器者,一概不追究罪責,毋須逃亡匿藏。

正因南昌初定,王守仁不想帶著兵馬到處行走,免令氣氛緊張,只帶一個護衛,正可顯示他對城民的信任。有燕橫這青城劍士的保護,已然足夠。

這兩天王守仁下令處理的各樣事務還有:安葬自焚殉身的寧王宮眷;搜查寧王府未燒燬的宮室,封存各樣財帛和武器;傳令各地官府追緝從南昌逃散的叛軍……繁重的工作令王守仁睡眠甚少,此刻在陽光下的臉,顯得像比平日老了好幾年。

但他沒有停下來的餘暇。最大的敵人仍在外頭虎視眈眈。接連的勝利,無法保證下一仗必克;對方未嘗一勝,也不代表無從逆轉。未到最後,王守仁都要盡一切努力增添己軍勝算。

他們登上城牆頂,守備在那裡的義軍民兵看見,慌忙向王都堂敬禮,王守仁只微笑著他們不必多禮,與燕橫上前,遠眺城外的江水。

只見那南昌城外贛江水域,已然密佈著義軍水師的無數大小船舶,包括從福建調集來的漳州水軍精銳,此刻各戰船正在作最後的整備,士兵們忙於把火炮武器架裝到船上。

——這許多火炮先前都被王守仁調到陸上,以作攻擊南昌之用,但最後因為戰術上的安排並沒有發射,只作後補戰備,如今才再匆匆裝上戰船。這對義軍而言當然是好事:他們擁有的彈藥本就不甚充裕,如今正可全部投入決戰裡。

此刻荊裂和虎玲蘭亦在那江岸的人群裡,協助督導戰船的整備和檢查武器。

燕橫這是第一次看見如此浩大的船隊,只感大開眼界,露出驚異的表情。

「敵人比我們擁有更多更大的戰船啊。」王守仁看見燕橫的表情,苦笑說。

燕橫明白王大人面對多大的困難,只能看著他默然不語。

但王守仁又微笑了一下:「不過我們也有優勢。」

燕橫看著江岸上義軍士兵勤快地整備戰船的狀況,試探著問:「是因為我們夠團結嗎?」

「這也是一項。」王守仁點點頭。「但還有別的。包括一位故人所送的禮物。」

他指的是同鄉孫燧。戰事至此,他不得不一再在心裡感謝孫大人,若不是他生前留下這個線報網,令他對敵情瞭如指掌,並且能適時派「破門六劍」等人在敵後干擾破壞,南昌不會如此順利一天攻破。

現在這些線眼又再發揮作用了。王守仁得到情報,已有叛軍戰船進入鄱陽湖水域,並在接近樵舍一帶結集駐紮,看形勢明顯是要準備進攻南昌。

收到此消息後,義軍眾多將領都主張固守南昌,以逸代勞,利用城池的防衛消耗實力較強悍的叛軍。但是王守仁卻力排眾議,反而提出要出擊迎戰。

「賊軍雖然強大,但至今未曾真正勝利。九江、南康兩地都是不戰自降;而安慶城堅守日久,對叛賊則是重大挫折。如今失卻南昌老巢,對方士氣又更大損,倉惶回軍,氣衰而人馬疲累。我方以新勝之軍,若出其意料,奪取先機突擊,可一氣破之!」

老軍師劉遜亦支持王守仁的看法。他提出先前另一項由線眼收集的情報,顯示了寧王叛軍從安慶撤退的日子。

「逆賊全軍行進,不可能如此迅速。回到鄱陽湖上的,必是對方先鋒船隊,兵員人數不會很多,我看大概不超過三萬。若趁其未完全集結,我方先行搶攻,可予迎頭痛擊。」

眾將領再三討論後,同意了王守仁的策略,並馬上就計畫了戰法……

王守仁此刻在城牆上眺視,一則是要看看水師備戰的狀況如何,二來也想出來透一透氣,讓頭腦清醒一下,才能夠檢視自己的戰策,還有沒有疏漏或可改進之處。

——他任何一個失誤,就隨時要賠上萬人性命,並關係天下大局,實在不由他不戒懼謹慎。

若是換作別人,也許早已經退縮,也許會只守不攻,期待朝廷正式的王師前來討逆;但其時整個大勢已然不一樣,朱宸濠可能已結集比今日浩大數倍的軍勢。只有王守仁,具有足夠堅定的意志去阻止此事成真。

燕橫在旁看著王大人臉上的皺紋,察覺出他的疲憊與所承受的巨大壓力,因此也不敢開口打擾他。燕橫不禁回想起從前,第一次與王大人在廬陵並肩作戰的情景。經過這些年的風浪,燕橫更深刻地感受到,要像王大人這樣為他人的生死負責,是多麼不容易的一件事。

——他日假若我真的重開青城派,也同樣要肩負這般重責,而不僅僅是傳承武功招式那麼簡單……

「燕俠士……」這時王守仁卻說話了。「還記得我們初相識的事嗎?」

原來王守仁正巧亦是回憶起廬陵之戰。燕橫點點頭。

「與幾位相識相知,實在是難得的緣份。」王守仁看著燕橫說:「假如沒有你們,我早已死在朱宸濠之手;不是幾位一直冒死擔負危險的作戰,這場仗我也會打得加倍艱辛。再次感謝你們。」

這次戰爭裡,王守仁實際擁有的戰力軍備其實不及寧王,所以連戰連勝,除了策略巧妙外,也在關鍵時刻和因素上,得到「破門六劍」全力扭轉。剛打完的攻城戰,若非「破門六劍」在內外夾擊,德勝門不會這般容易攻破,整個戰事延長,義軍死傷不知會增加多少倍,所消耗的體力和士氣也會帶到接著的戰鬥裡,降低勝算;更糟糕的更可能是戰情膠著,拖到朱宸濠回軍南昌反擊。幸好這些都沒發生,而「破門六劍」居功至偉。

不過他們也付出了代價:練飛虹在戰鬥中力竭,直至現在還陷入半昏迷,只是偶爾清醒一陣,更別說下床走動。如今童靜正陪伴照顧著他。往後的戰事,飛虹先生已肯定無法參加,將來他的身體是否還能動武,尚在未知之數。

對此王守仁不免憂傷,此刻一時感觸,就說出這番話來。

這時燕橫回答:「沒有王大人,我們『破門六劍』當天遭『御武令』追殺,也一樣活不下來。」

他說的是當年他們被秘宗門弟子在森林追擊,全靠有王守仁請託八卦掌門尹英峰來拯救,才得以逃出生天。燕橫豪邁地一笑,又說:「誰欠誰,算也算不清。不如不要算好了。」

王守仁聽了愁眉開解,不禁也笑起來。他仔細看看眼前的燕橫,那充滿自信的氣度,與當日初識的青澀少年相比,已是脫胎換骨。

——而他今年其實才不過廿三歲。由此可知燕橫這些年的經歷是如何不凡。

「我還記得燕俠士的弘願,是要復興青城劍派。」王守仁說:「看來那日子不遠了。」

燕橫聽了搖頭苦笑。

「我知道你有甚麼憂慮。」王守仁又說:「這次平叛成功之後,我必然借這機會向朝廷啟奏,敘說『破門六劍』的絕大功勞,請求聖上赦除各位欽犯之身。其時燕俠士就可以堂堂正正地重振青城派門楣了!」

燕橫這次參戰並無想過要甚麼獎賞,全都是為了天下義理,還有與王守仁的深厚情誼而上陣。他一想到將來重開青城派有望,心裡大是興奮,馬上就向王守仁下拜感謝。

王守仁急忙扶著他。

「不必謝我。該是天下人謝你們。」

王守仁說著,又再眺望遠方的江河,眼裡閃著光芒。

「如此誠摯的劍道,若不承傳下去,乃是天下的損失。」

燕橫聽了不禁激動,心裡卻想:王大人心中之「劍」,何嘗不更是世人的魂寶,應當流傅後世?

萬一被朱宸濠當上皇帝,今日與之對抗的王陽明將被視為「反賊」,他一生的言行學說也將從世間抹消。

——為了保護這些,我們定要打勝這場戰爭。

在荊裂面前的江岸上,排列著漳州水兵四、五十條同一式樣輕型戰船。那戰船形狀特殊,兩頭都高翹著不分首尾,船尖包鑲著鐵片,兩側突出六對槳棹,船艙四周包覆了生牛皮及密釘的茅竹條作保護。

這船因為兩頭如雙翼齊飛之勢,稱為「鷹船」,是福建水軍裡一種靈活快速的突襲船。

荊裂以前也沒見過這種船形,得漳州水軍統領李一寧的講解才知其長處。他跳上其中一艘,仔細看上面的掩護及武裝,檢查一下船身是否夠結實,又看看船兩端的鐵尖。其中一端上還加裝了活動的倒鉤,可以隨繩索拉扯而收緊放鬆。這是李一寧按荊裂的指示而造的,雖是急就章,鑄工有些粗糙,但看來效能不錯。荊裂試了幾試,很是滿意。

這正是荊裂想要的特殊快艇,各方面都符合他的要求。荊裂看著時,露出像是得到新武器的笑容,躍回岸上後仍不禁再看那船列幾眼,這才回頭。

虎玲蘭正坐在岸邊一塊石上,遠遠看著丈夫,她左手拄著軍刀,姿勢似乎顯得閒適,但其實內裡感到非常疲倦。攻陷南昌之後,這兩天她的狀況不如之前,進食也甚少。但她極力表現自然,以免給荊裂察覺有異。

荊裂走了過來,拿起竹筒喝了口水。

「怎麼樣?都滿意嗎?」虎玲蘭問。

荊裂卻只看著她沒有回答。虎玲蘭感到奇怪。

他突然拉起妻子的右手,大力透了口氣,然後說:「我知道。」

虎玲蘭瞪著眼。她把軍刀放在大腿上,左手撫著肚皮,緊抿著嘴唇沒說話。

「沒有人告訴我。」荊裂又說。「是我感覺出來。」

「可是……」

「對不起,我沒說我知道。」荊裂先一步回答。「因為我怕你擔心我。」

「擔心你?」虎玲蘭不解。

「我很清楚,我是無法勸阻你上場戰鬥的。誰叫我娶了一頭雌老虎啊。」荊裂微笑拍拍自己胸口,那衣衫內裡有個像征虎玲蘭的老虎刺青。「所以我不想給你知道,我已經知道你有了孩子。你會害怕我因此在作戰中分心。而到頭來你自己會因為擔憂我而心亂,反倒令你有危險。」

虎玲蘭這才明白荊裂的意思。而她確實是怕令丈夫無法專心戰鬥,才向他隱瞞已有身孕的事實。

「可是……」虎玲蘭緊握著他的手掌。「你現在不怕給我知道了嗎?」

「眼前是最大的決戰了。」荊裂收起笑容說。「在這樣的戰場上在誰也說不上會否確實生還。就算是我,在這大戰裡,也會遇上武藝用不上的時候。萬一我回不來,我不希望你以為我對這孩子不察不覺。所以我決定還是要告訴你。」

虎玲蘭聽了眼淚盈眶,站起來撲進荊裂懷裡,與丈夫緊緊擁抱著。他倆與那腹中胎兒,三人無比地親密。

「我還是要上陣的。」虎玲蘭輕聲說。「你知道,我不是那種能夠安坐著看丈夫打仗不去幫忙的女人。」

荊裂點點頭。

「可是……你真的會擔心我們吧?」

虎玲蘭問。

「會啊。」荊裂把嘴巴附在她耳邊細聲回答:「我會擔心。但我不會分心。我會更拚命把仗打贏。就像你一樣。」

虎玲蘭流下欣慰的眼淚。

江岸上的士兵不禁都注視他們。看著這對在戰場上兇猛如獸的武士夫婦,如此深情相擁,眾人不但沒有訕笑,反而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美麗。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3:35
卷十九 仁者 第七章 湖戰

寧王叛軍水師大將閔廿四率領的二萬先鋒船隊,七月廿三日已然進佔了鄱陽湖樵舍,並且在岸上設了寨營,集結組織軍勢,隨時準備渡湖攻襲南昌。

不過閔廿四預期,王守仁新奪南昌未久,不會輕易放棄城池地利及城牆的守備力,主動出擊的可能不大。閔廿四這支先鋒軍本來是要趕來解救南昌之圍,如今則改變了策略,明日準備渡湖南下,進迫到贛江出鄱陽湖的河口一帶。只要扼守這關口,王守仁的水軍即無法從江河衝出來;再等寧王爺主力軍來會合,即可沿河以下,憑著凌駕對方的船炮火力,一口氣奪還南昌及誅殺王守仁這眼中釘!

然而閔廿四並不知道,己方所在早已被義軍的線眼得悉。王守仁按著與劉遜規劃的戰策,將水師分成多支,已然離開南昌向鄱陽湖進發。

一待夜色降臨,王守仁下達總命令,各支義軍船隊乘著黑夜的掩護駛出江口,悄悄進入鄱陽湖,分頭往不同地點行進及埋伏。

王守仁一再乘夜佈陣出擊,只因確實無往不利。這黑夜航行有一定危險,因此王守仁在各部隊都分配了由漳州水兵操作的領航船,他們經驗極為豐富,順利帶領各隊都安全到達配置的水域。

——其中荊裂、燕橫、童靜及虎玲蘭,亦各乘坐戰船出動了,隨時準備作戰。

唯一令王守仁擔心的是:這幾天鄱陽湖上吹著北風,方向正好對南下進擊的叛軍大戰船有利,若對方懂得乘勢利用,隨時發揮令人意外的強大戰力,足以破壞他的策略。但這天候之事非人力所能呼喚改變,王守仁只能盡力策劃計算,去補償這等不利,並在心裡向蒼天祈求……

然而天不從願。七月廿四早上,北風大作。但是王守仁不能再等了——寧王主力軍隨時也會到達鄱陽湖。他從主帥船下達命令。義軍眾將領中最勇猛的伍文定擔任先鋒,率兵自江口出擊。在他後面則跟著另一支船隊,長官為都指揮余恩,頗有操船水戰的經驗。

閔廿四得知風向,更認定天助我也,全支先鋒船隊馬上離了樵舍,順著風勢進迫黃家渡,該處距離南昌才三十餘里。

就在這裡,他們遭遇了伍文定的迎擊。

閔軍戰船乘著風勢前進,船首大炮齊發,其火力確實強橫。伍文定的水軍才接戰沒多久,已顯不敵,紛紛改道回轉逃避。

第二隊由余恩率領的戰船這時正好趕至,逆風向著閔軍船舶發射炮銃弩箭,以救助調頭逃亡的伍文定部隊,但同樣難以抵敵閔廿四麾下戰船的火力。余恩也被迫與伍文定一起撤逃。

伍文定軍敗退甚速,閔廿四本也有些懷疑;及至看見余恩的援軍也被擊退,他心裡再無疑問。當年曾在這鄱陽湖橫行的水盜頭子豪氣,重現在他那張滿佈刀疤的臉上。

——哪管你陸戰多麼厲害,一夜攻陷南昌也好,水戰可絕不是我們的對手!就由我報效王爺多年知遇之恩,為他打下第一勝!

閔廿四下令全軍加速進擊,要將義軍水師都擊沉在鄱陽湖上,永不翻身!

他麾下船舶於是都鼓起船帆,千百槳棹齊飛,全速往退卻的伍文定及余恩軍隊窮追!

王守仁就賭在這關頭上:假如賊軍善用此勢,好好組織船陣謹慎追擊的話,義軍將會陷於被對方從中突進的劣勢;但如果相反,賊船各自加速而欠缺陣法組織,則將墮入我方圈套。王守仁把賭注押在後者。

而結果他賭贏了。這當然不純粹是因為運氣,而是他瞭解寧王府水軍大多以盜賊構成,軍紀難言嚴謹,某些習性更是無法改變。

就如王守仁所料,叛軍戰船就如往昔在水道上劫掠時一樣,爭先追殺著撤退的義軍船舶,欠缺任何合作陣勢,船隊被逃跑的伍文定和余恩牽引得越拉越長,中間更多有斷裂,而且欠缺兩邊側翼的拱衛。

閔廿四看著這情況也感到不妙,但此刻騎虎難下,他只能希望快快追上去咬住敵軍,進入戰鬥,那己方就能陸續抵達再集結一起。

這時在湖面西側,卻突然出現另一支船隊,橫裡向閔廿四軍中央全速攔腰殺來,上面飄揚著賊軍不熟悉的旗幟。

那是義軍另一猛將刑珣所率的戰船,大小數百船舶,有如一柄尖刀般狠狠插進了閔廿四隊列的中間,將之前後完全割裂!

這時閔廿四當然知道:自己中了敵人佯敗引誘深入、從中切斷分裂的計策!

——這並不是甚麼新奇的戰術,但卻依然奏效,原因只有一個:就是雙方軍紀的差異。

同時伍文定已然下令,全隊戰船調頭向追兵反擊。余恩的船隊也都跟從。

突入到敵陣裡的刑珣船隊,從中進行最大的破壞,向著無法組織戰陣的散亂敵船痛擊。這裡面包括了由李一寧所率領的漳州水兵精英,他們的戰船雖然大多屬中至輕型,火力不猛,但數目甚多而且陣勢井然,每次發現目標即蜂擁合擊,靈活快速,攻打不久已令敵方幾艘戰船起火,照得附近湖面一片紅光。

本來閔廿四的船隊火力強大,數量亦不少,此時仍有餘力重整陣勢,且戰且退;但是漳州水軍的突擊干擾力實在太強,令閔軍陷於慌亂。

而當中「破門六劍」又再發揮出重要的作用。

由五十餘條輕巧鷹船組成的戰團,以撥槳之力全速突入了敵陣,又馬上分散開去,以每十艘為一隊,各自去找尋目標,以活動較不靈巧的中形戰船為主。

荊裂就伏在其中一隊的領頭船上。前方正好發現一艘目標,他所帶領的十條鷹船破浪而前,一面從船艙密釘矛竹間的孔眼齊射銃弩,以壓制對方的防禦,一面不斷向之接近。

——在起伏不定的舟船上,發射箭彈其實命中機會不大,主要都是產生威嚇和壓製作用,除非數量成千上百才作別論。

為首載著荊裂的鷹船,帶著鐵尖的船首猛然撞在敵船側面,鐵尖刺入船側的護板,上面特殊的鐵鉤也吃進木頭裡緊扣。

鷹船相比對方的中型戰船小得多,雖然是攔腰衝撞,己方所受的衝擊更大,船上眾水手戰兵一時都失卻平衡無法行動。就只有荊裂一人以超人的反應能力馬上調整,彷彿完全不受影響,掀開掩護物出現!

只見他精赤全身,腰下只穿著短袴,露出通體的燦爛刺青。他用繩索把沒有帶鞘的雁翅刀斜縛在背後,口中橫咬著鳥首短刀,赤足奔跑在狹長的船尖上,表現出令人驚異的平衡力!

在登上船頭最高點之際,荊裂腿膝一屈一伸,整個人就如飛鳥般向上冒起,途中再伸出沒穿鞋的赤足,在敵人船身上一踩借了少許力,左臂長長伸往上方,攀住了戰船的船舷,再像猿猴般巧妙地竄上去,眨眼就踏上敵船的甲板!

敵人船上的士兵只知被撞,還沒有清楚發生甚麼事情,赫見已有條水鬼般的靈巧身影登上來,也都驚得呆了。

荊裂把牙齒間的短刀握在手上,展示微笑。

這戰船上全體乘員不過四十多人,而且船上通道狹窄,無法用弓銃向荊裂圍射。這對於荊裂這武者而言,正是以寡敵眾最極的地形。

船上寧王兵很快就意識到這一點。三條死屍瞬間倒在荊裂腳下。餘人一時都恐懼不敢近前。

荊裂亦沒有將他們殺光的必要。他的任務只是清掃這船側上的守備。有兩個在船艙裡的弩兵,被荊裂透過窗孔刺殺,另外一柄手銃則給他硬生生搶奪拋下湖中。艙內這一邊的弩銃兵也都紛紛走避。

由於不必擔心襲擊,下面鷹船上的水兵從近距離用矛槍把敵船側面鑿開一個小洞,然後向洞裡及四周以噴筒灌以猛油。看見差不多後,水兵就以火引點燃了一個火球,投向洞口。

「將軍!」水兵向上急呼,同時以倒轉的矛桿撐向敵船側。

荊裂一見火起,就轉身向船舷外一躍,穿過火焰輕巧落回鷹船上。水兵同時拉扯繩索,放開船頭鐵尖上扣住敵船的倒鉤,並用矛桿往敵船猛推。

鷹船最大特長是不分首尾,兩頭皆進退自如,掌棹的眾水兵往反方向用力划水,鷹船很快就脫離焚燒中的敵人戰船。

受到如此鑿洞灌油放火,那戰船船艙燃燒之勢極速,而且難以救滅,戰船下方很快就被火焰吞沒,上面的寧王水兵難抵熱力,只能冒死跳船逃生。

「很好。」荊裂只看了一眼。「換另一條。」

水兵打了個手勢,同一隊另一條鷹船靠了過來,荊裂也就飛快跳了過去,準備下一次攻擊。

——他所以要換船,是因為每次鷹船跟比自己大的船舶撞擊後,結構多少也會受損,不宜重複再撞;而且鷹船細小,所能負擔重量不多,先前噴筒的猛油已經耗用,需要換另一條鷹船上所載的油筒。

荊裂帶著鷹船隊,就這樣逐一以衝撞火攻之法,襲擊對方的戰船,以小搏大,立下非比尋常的戰功。

其他的鷹船隊,也運用大同小異的戰法,只是他們沒有荊裂那種登上敵船壓制的戰力,在撞上後只能一邊以弓銃射擊對方,一邊匆匆以噴筒在敵船的船身外噴油,脫離後才以火箭點燃,殺傷和破壞力不如荊裂這一隊,有時火勢不夠猛烈,還會被船上的敵人撲熄。但這種快攻,亦令對方慌忙躲避,疲於奔命,更加無法重新組織陣勢。

荊裂則憑著他驚人的能耐,接連成功焚燒了敵方四艘中型戰船;還在尋找目標途中,順道突襲了十幾艘細小敵艇,每次他看準機會,直接跳上去對方小船的甲板,幾個起落就將上面敵人殺光或迫落水中,而落水者無可避免亦遭義軍水兵以弓弩或矛槍屠殺。

在荊裂忙於突襲同時,虎玲蘭則跪在一艘較大的義軍戰船之上,藉著大船較高的優勢,以長弓射殺敵人。

雖然船上人人都在奮戰中,但在她附近的同船水兵,還是不免留意到這個女武者的箭法。他們好些都有豐富的水上作戰經驗,但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船上弓手。

神準到這個程度。

每當有敵船進入射程時,虎玲蘭那健美的雙臂就提弓連射。她為了行動便捷,將衣衫的雙袖都剪去,露出戴著皮革護手的古銅色臂膀,每次挽弓時賁起的優美肌肉線條,都令看見的士兵讚歎。

虎玲蘭從腰間長囊拔箭搭弓的手法甚順暢,而且瞄準的時間只花很少,大約一般弓手射了兩箭時她已射了五箭,比誰都更快要補充箭囊。但即使是這麼快,那準繩仍然是很驚人,平均算幾乎每發六至七箭就必有一箭命中;在遇上敵船較小、擁有居高的優勢之際,又或戰船衝撞後距離接近時,她的準繩就更高。

——在那樣的急風中;眼前是漫天箭彈和炮煙火光;用的是手拉的長弓而不是機弩……竟然如此厲害!

更令同袍們感到驚訝的是,虎玲蘭是在一整個早上不時嘔吐的狀態之下,達成這樣的神射。她從昨天開始狀況就不大好,晚上乘夜登上戰船出發去埋伏時,已然將吃過的東西都吐出來。之後直至開戰,她都完全沒有吃過東西,只能緩緩地喝水補充。

在這樣的情況下仍能連連開弓殺敵,那是多麼厲害的意志和專注力。

水戰裡船隻對射弓弩和手銃,乃是一種互相消耗,優勝一方往往就是捱得比較久、更少人不幸被射中的一方。擁有越強的壓制,己方生還的機會也越大。虎玲蘭這準確的神箭,正好經常能把射區內的敵人弓銃陣迅速損害,在她附近的同袍所受的危險也就更小。他們也都極慶幸能與這個「女武神」並肩作戰。

而虎玲蘭的長弓威力還不止此。生在水軍強盛的島國武家,她對戰船有一定認識,每次遇上目標,很快就看出船上有甚麼關鍵人物應該首要狙擊,也就將射線集中在那方位。她有兩次就因此成功射殺了敵船上的掌舵手,敵船雖有水手可代替,但已經造成一陣混亂失控,在義軍戰船面前就成了任由宰割的獵物。結果這直接令那兩艘敵船,各自被重炮擊毀和被大戰船撞沉。

——就如荊裂的登船突擊一樣,能夠如此憑一張弓建立大戰功的武士,世上幾稀。

此時閔廿四水軍所受的損害已越來越嚴重,被切斷的船隊中列前後,到處都看見焚燒間冒著衝天黑煙、被衝撞後緩緩沉沒或載著乘員死屍飄流的叛軍戰船。

突然又再有新出現的義軍船隊各從左右兩方趕至,分別是由徐璉和戴德孺所指揮的伏兵。一看見兩邊新來的敵人,叛軍水兵更是心膽俱裂。

而這還沒有完。戰場四方又陸續出現十多支船隊。它們各自由義軍將領統率,同樣在昨夜就隱伏在湖上各處,待機出現圍攻。

——義軍眾將大多是地方官僚,本身其實不熟悉水戰指揮,但在王守仁安排下,他們各配給了一名經驗豐富的漳州水兵作為副手,因此這場誘敵合擊,才會配合得無縫。

那些新出現的船隊實際每支都極小,大概只百餘人十來條小船,但都在船上掛著大面的戰旗,以壯外觀。叛軍在混亂中一時無法分辨這些船隊大小,只知道此刻湖面上彷彿四方八面滿滿都是敵人的戰船,這景象把他們最後的抵抗意志也消滅。閔廿四乘坐的福船率先就調頭逃亡。其他麾下船舶也慌不擇向,往湖泊各方逃走。

原本衝在前頭的叛軍戰船最是淒慘,回頭的方向已被刑珣的部隊截斷,前方原來要追擊的伍文定及余恩船隊此刻又來調頭反擊,眾船被夾在中間,真能逃逸的極少,其餘不是被殲滅就是停船投降。

閔廿四慶幸所坐的福船留在較後,所以及時能夠轉向逃亡。最初出擊之時他才感謝蒼天送他順風,但如今反向而逃,心裡則不斷在詛咒這北風。

另一艘大型的福船是閔廿四的副船,這時也勉強回了頭,正跟在閔廿四數十丈後,同樣在吃力航行。

「追上去!」贛州知府刑珣向水兵下令,驅使自己的戰船去追趕那落後了的敵將副船。刑珣所乘這海滄船比那福船較小,但遇著風小或風向不順時,活動能力和速度都比福船為高。此刻水兵在刑大人指令下,全力操作著海滄船追擊上去,漸漸開始拉近距離。

——若是平時,這艘具有重火力的大型福船,必有眾多中、小船舶保護策應;但先前經過荊裂的火攻突襲,還有虎玲蘭那邊的船隊攻勢,其護衛船已被大削至不夠一半,現在人人倉惶逃生,餘下那些衛船更是無力兼顧,因此這條主力大戰船,完全暴露了在敵人追擊之下。

「不要開炮!」刑珣這時向船首下令。追到這種距離,海滄船船頭的火炮本可輕鬆命中福船,但刑珣卻阻止了。——大好良機,他要將這艘珍貴的戰船擒捕!

海滄船上有一隊十人的戰兵,站在掩護的厚板後準備。燕橫和童靜也在其中,他們皆已拔劍在手,童靜的左手更提著收束起的鉤索。

叛軍那福船左閃右避,嘗試擺脫刑珣的海滄船,但海滄船比其遠為靈活,不只擺脫不了,反而因此一下遭拉近距離。

在福船的高翹船尾上,叛軍水兵試圖發射弩銃阻止敵人接近,但刑珣的部下早有準備,從掩護物後向其回射,彼此拉成均勢。

這時海滄船終於追及,以船首擦撞福船尾側。兩船皆承受一陣衝擊震動。義軍水兵乘機拋投繩鉤網索,搭上了福船,將彼此拉貼在一起。

燕橫帶著那十名水兵迅疾登船。海滄船的船身原本比福船矮了些,但燕橫憑著輕身跳躍力,不必用手幫助就登踏上福船。其餘人則手腳並用地拉著鉤索爬上去。

叛軍早已知道對方來意,燕橫登船動作雖然無比迅疾,但一上船就有五、六個敵人拿著矛槍和長柄砍刀,從狹窄的船舷走道攻襲過來。

他們瞥見這個只穿戴著極少護甲的年輕敵人,手上拿著一長一短的奇怪古劍。

這麼特別的「士兵」,他們平生第一次看見,也是最後一次看見。

燕橫雙劍捲起的刃風血雨,在敵船甲板上打開一片空間,容許繼後的十個同袍布成作戰陣勢。

「跟著我。」燕橫冷冷說,當先朝著甲板上的其他敵人接近。

同時一副帶著繩索的鐵鉤從海滄船頭向上飛射,勾住了福船那高高的船尾。

童靜發勁拉扯,加上雙腿的躍跳,身體輕巧如燕朝那船尾的頂上飛過去。這是練飛虹所授崆峒派「摧心撾」,全靠身體和手腳動作無間配合,才會產生這樣好像「飛行」的奇效。

在將至最高點時童靜左手放開繩索,身體卻仍繼續往上冒升,越過了那船尾的高度。在那船尾高台上聚集的弩銃手,此時正要從高向內裡甲板上的燕橫等人射擊,怎料上空一黑,仰頭赫見一個嬌小的身影,毫無理由地出現在他們上方。

他們還沒來得及把武器轉向上空,「迅蜂劍」的幼細鋒刃已然落下。

在福船甲板之上,死於「雌雄龍虎劍」下的叛軍水兵已增至十四個,其餘人連同掌船的水手都害怕得聚攏在一角,拋棄了兵刃投降。

跟從著燕橫上來的義軍,乘機進佔了通向船樓的門口,並向內投擲了幾個煙筒。

餘下躲在船樓的弩銃手和火炮手,在室內抵不住那迅速積聚的濃煙,拚命衝殺出來,卻逐一在目難見物的狀況下被義軍砍殺。剩下的人大呼投降,從船樓的銃孔拋出兵器,抱著頭冒煙奔出,也都全數被俘虜。

就是這麼迅速,這艘朱宸濠花耗千金買來的重型戰船,連同船上的火炮武裝,完好地落入王守仁義軍之手。

閔廿四帶著殘部一直被王守仁的水師追殺了十多里才能逃脫,稍一點算,兵員船隻折損過半,情狀慘重。

被義軍擊殺和擒獲的賊兵其實只有兩千餘人,其他過萬陣亡者都是在混亂逃生及被義軍衝擊之間,跌入湖水中溺斃,交戰區一帶湖面之上,整片都是浮屍和賊船殘骸。也有部份戰船被義軍擄得,進一步充實了水師。

廿四日午後,寧王大軍主力才進入鄱陽湖,迎接他們的卻是慘敗而還的先鋒。叛軍重整後退守到東南岸的八字腦,朱宸濠並急派快船往九江及南康,呼召留在兩地的守軍也到來集結,準備總體決戰。

同時另一邊王守仁軍也要集結重整歇息。今早一戰短促但甚激烈,加上之前冒夜行軍,將士們消耗極大,必須休養恢復,迎接明日戰事。

探知朱宸濠大軍已在對岸集合,還調來九江、南康的兵力助陣後,王守仁、劉遜及眾義軍將領知道,眼前再無巧取敵人的計策了,只有正面會戰一途。王守仁派了兩支小規模的部隊,聯合地方民勇前往收復南康和九江,好斷絕寧王軍退守的後路,但除此之外他也沒有其他可施的妙計。

——明日。最後決戰。

相比之前,他的心反而安定了下來。已盡一切人事,餘下的就由蒼天決定。

——忠於吾心,我已無愧於天地。

朱宸濠此刻站在主帥船上,眺視著鄱陽湖風景。一百五十六年前,他偉大的開國先祖太祖皇帝,就是在這裡擊敗死敵陳友諒,平定江南,奠定大明江山。

——也許這是個啟示:我也得在這裡經歷試練,才能夠奪取屬於我的天下……

他知道此戰再無保留餘地。如今他很後悔自己之前所犯的錯誤,就是常想著要留有餘裕地安全取勝,於是攻打安慶遲遲不動用武者兵團,回軍南昌又期望靠著閔廿四的先鋒就可扼制王守仁,結果卻是一再失敗。朱宸濠不願承認,但他心底裡知道自己的弱點:生為藩王,長享富貴,他始終欠缺了每次豁出一切作戰的器量。不管口裡說得多豪氣,也改變不了這個習性。

——但是這次不同了……天,給我多一次機會吧。我會證明自己的決心。

於是他祭出最後的武器:財產。朱宸濠把帶同行軍的財寶箱都拿出來,並向全軍許下賞格:明日決戰,凡勇猛當先衝鋒向前者,賞白銀千兩;奮戰受傷者,慰以白銀百兩。

公佈一出,原本因為連連戰敗而損折離散的軍心,馬上就再次凝聚起來。畢竟投入寧王府的將士絕多亡命之徒,眼中都是財帛權位,如此破格重賞,可在一天之內就賺得,他們都認為值得拿性命去賭。

雙方浩大的水師,就在鄱陽湖兩邊湖岸備戰,靜靜等待七月廿五日的來臨。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3:36
卷十九 仁者 第八章 龍虎決

葉辰淵一生從沒想像過,會置身於今日這樣的舞台上。

猶如水上巨獸的大戰船,破開一重重的波浪,乘著風在寬廣如海的湖上全速前航。站在甲板上,葉辰淵一頭半白長發被吹得像烈焰似向後揚起,露出他一貫蒼白冰冷的瘦削臉龐,還有眼下那兩行已因歲月而變淡的物移教符文刺青。

他一身黑衣吃著船頭急風捲舞,就像烏鴉的翅膀急激拍動,令人錯覺他隨時都要從甲板上飛翔起來。

船上氣氛甚是凝重。與葉辰淵一同戒備在船首甲板上的廿名「雷火隊」武者,都是他精挑的好手。福船雖然如此巨大,但因為裝載的武器彈藥也甚多,所以極限只能承載八十人。減除了駕船的水手、操作火炮的士兵及射擊戰銃手與弓弩手之後,餘下近戰手崗位都被葉辰淵配置以武力較強的「雷火兵」。同樣因為每條船的人數限制,其餘「雷火隊」三百人,和寧王軍其他武者兵團一樣,都被分散派往各船,以充實船上守備格鬥的力量。

此時一陣轟響,福船的船身發出強烈震盪。是船頭重型的大發貢炮開火了。

衝鋒在最前頭的寧王水師先鋒軍各大、中型戰船,此時紛紛點火開炮,連成一片震耳欲聾的持續巨響,如在湖上爆發連環驚雷。火光閃得四周湖浪映出豔紅。硝煙隨風飛捲。

這炮擊也就在說,前方敵船蹤影已出現。

敵人距離仍遠,但先鋒主將閔廿四下令前頭各船先發放第一輪炮火,以收震撼之效。

交戰的時刻比預期更快來臨,只因今日北風吹得比昨天更強勁,寧王水軍挾著順風優勢,航速甚高,很快就迎上王守仁的船隊。

每一陣炮聲,都令葉辰淵左臂斷口傳來痛楚的幻覺。炮火光芒閃入他銳利的細目裡。

他沒有忘記,火炮是如何奪去了他手臂,也奪去了武當。

諷刺的是,今天的他卻要乘著炮火的威勢前進作戰。

——為了奪還武當派的未來。

他身邊的「雷火兵」雖然沒有如此宏大的志向,但所想也相似:他們固然想得到寧王的重金賞賜,但也是在為自己的將來而戰。這些武人每個都曾在本派下過苦功,雖然沒有成為一流高手,但都是因為不想埋沒平生身手,才會來賣命給寧王。他們絕不想成為逆賊欽犯,下半生都活在逃匿中,隱姓埋名。與其偷生,他們寧可賭下去,全力打贏這一仗。

其他各武者軍團,此際都各自投入了戰線:商承羽帶著「鐵山隊」負責在主帥船擔任寧王親衛;姚蓮舟與「青翼隊」乘坐著寧王副船,作為主船的照應,並隨時支援第二波攻擊;巫紀洪則領著「玄林隊」分乘在快艇上,對敵陣作敢死的竄擾突襲。

葉辰淵站在這先鋒軍主船上,只親身負責率領近戰攻防,並無指揮船隊的地位——總攻擊的指揮官是此刻身在他後面船樓上的水賊閔廿四。葉辰淵對此並不在乎。他從來就知道,自己欠缺了「萬人敵」的領兵打仗才能,畢生天賦與血汗,都付出在「一人敵」的劍術之上。除了走在最前頭揮劍,帶著戰士衝殺之外,他沒有任何其他的戰法,對計略調度也一無研究。甚麼「飛隼偏將軍」的威風軍階,葉辰淵毫無感覺。

他只知今天又是劍鋒染血的時候了。他決意揮舞「離火劍」,直至勝利。

——要是砍一百個不夠就砍兩百個。五百個。一千個。直到敵人完全敗亡為止。

吸收了昨天敗仗的教訓,閔廿四今日決戰甚為謹慎,從八字腦出發之前,他已經再三命令各船隊統領必須團結,聽令行動,絕對不可慌亂或貪功脫陣。

這天風勢更強更順,而寧王水軍的先鋒前衛船隊,數目、火力和軍勢都是昨天一倍以上,其中加入了原來駐守在九江和南康的兵力。眾船沒有再犯昨天的錯誤,並未因順風及己方船多就心急冒進,看著王守仁義軍船隊出現,仍然保持著陣列,整齊地迫近對手。

在湖的對面,再次擔當義軍先鋒的伍文定,從船頭上遠遠看見對方穩實的陣勢,已知道與昨天的敵人大不相同。他握著刀柄,深知面前將是一場硬仗。

今日戰況規模已不一樣,荊裂亦不再乘坐昨天的細小鷹船,而選用較大型的蒙衝戰艇。蒙衝相比鷹船要大得多,保護和武裝也較強,全條船身都有生牛皮覆背,可抵火焰,而且船形狹長,航速同樣不慢,既有船帆又有槳棹,長距離能夠揚帆乘風,短距離則可靠著划槳爆發加速突擊對手。

此時炮聲剛起,荊裂所乘的蒙衝正在伍文定的大戰船左側平行前航——這大戰船正是昨天刑珣、燕橫和童靜擄獲的叛軍福船,由於火力強大而船體堅固,因此調配給伍文定用作前鋒線上的指揮船。

荊裂往高處望去,見那福船之上,站著他妻子虎玲蘭,此刻她挽著長弓,正在護板後觀望情勢,發現了丈夫的目光,沒有揮手,只略揚一揚下巴示意。荊裂也是同一動作。彼此遙遙看著笑了笑。 ——是最後了。我們會一起回去的。

這時伍文定下令士兵吹號揮旗變陣。所有重型火力大船先行接戰,荊裂的快艇則稍居後,等開打後才從混亂中衝出突擊。

蒙衝船稍稍收慢,虎玲蘭的身影也在荊裂前方逐漸變小,率先闖進敵人的火力網。

燕橫和童靜仍是乘坐刑珣大人指揮的海滄船,也屬火力較強的戰船之一,因此與其餘數百船舶緊緊跟隨著伍文定的主船向前。他倆蹲身在掩護板後,一隻手互相牽著緊握。

「這仗之後,我以後都不要坐船。」童靜聽著前方炮聲時身體在不安地顫動。

——在那可怕的火器跟前,無論多麼具有天份、修練多勤奮的武者,都只能仰賴運氣生存。一想到這裡,不由童靜不害怕。

「這是甚麼傻話?」燕橫微笑:「你是岷江幫的童大小姐呀。將來回到四川,有許多船舶等著你去管。」

「呸,我才不要。」童靜說。她聽見這句「回到四川」,心內一暖,恐懼也都消退了。「我不要管岷江幫。我要住在山裡。青城山。」

燕橫握著她的手掌搖一搖,點點頭說:

「約定了啊。」

兩軍真正的交戰就在這刻開始。雙方同時發炮。

藉著順風和航速的優勢,從叛軍戰船船首發射的炮彈,飛程和威力都勝過義軍炮火。加上叛軍船舶整體威力就比義軍強,又保持著陣形齊發,第一輪射及義軍的炮火網甚是驚人,一下子就有十幾艘船艇被擊中,還有些較小的戰船,遭炮擊入海製造的急浪衝翻!

這樣的破壞力,就連平日鎮定勇猛的伍文定見了,都不禁動容。

——這麼強勢!

這是王守仁義軍出兵十二天以來,第一次遇上如此嚴重的打擊。

裝填之後,兩軍進入更近的距離,第二輪炮擊戰又爆發。這次因為各船發炮時間不一,寧王軍的炮火網不如第一次那麼整齊和密集,但接續的炮擊延綿不斷,又有更多義軍戰船遭殃。有被炮彈打破船身一側的,馬上就翻覆;也有甲板和桅杆中彈的,失控在湖中打轉。好幾艘中型以上戰船被擊後減慢了航速,令伍文定指揮的衝鋒船陣開始有些散亂。

在伍文定催促下,指揮船上的傳令兵猛揮旗號,催促各船要嚴謹保持陣列,不可慌亂,否則就會重演昨天的湖戰只是雙方角色將會交換!

——只有保持在一起,互相保護,才有生路!

伍文定拔出腰間的砍刀,往福船最前頭走,眼中無視橫飛炮彈。

在義軍後方主帥船上,桅頂的觀測兵看見前方戰況,向下高聲吶喊傳報,再告知王守仁。

王守仁早知今天是場硬仗,但沒想到一開戰就遇上凶險,他雖只是一直靜靜地站在船樓裡,盔甲下的衣衫卻已被汗水濕透,那樣子與親赴前線無異。

——伍大人,請務必要頂著!

王守仁傳令下去,居於義軍戰陣後方的眾船就加快航速上前,並同時吹響號角,向前方友軍示意:王都堂下令,迎敵而上,絕不退卻!

同時對面身在叛軍主船上的朱宸濠則是興奮莫名,在船樓窗前猛揮拳頭,向窗外高叫:

「上!全都上!一鼓作氣,把他們都打死!拿王守仁那傢伙去餵魚!」忘形的朱宸濠此刻已失卻王爺該有的儀態,只因他舉事以來,這時才終於第一次看見己軍佔得明顯上風。策劃奪位超過十年,苦心建構這麼一支大軍,齊集文臣武將,寧王本以為只要一發動就是勢如破竹,王座手到拿來,想不到起步竟是如此艱辛;現在終於有望一舉把王守仁打敗,無人可阻他佔據江南,爭奪天下的道路將再度打通,他那股興奮之情實在無法再壓抑了。

與「鐵山隊」侍衛守在寧王身後的商承羽,卻只是靜觀其變,並沒有顯得那麼興奮。寧王軍連連受挫,令他不敢太過樂觀。他並不是迷信運勢,只是已經開始看出己方弱點在何處,而這又跟他那次捕殺「破門六劍」失敗有關。那天商承羽圍剿「破門六劍」,可說已萬無一失,但最後卻竟然被一群擲石頭的鄉民破壞了。他敗喪而回的同時心裡在思考,得出一個結論:我們跟對方最大的分別,就是沒有那種信念。沒有信念的軍隊,每個人都只是為了自己而戰。

——包括他本人亦然。

是這個「人」的差別,令他們久久攻不下小小一個安慶,也令南昌在一夜間易手;甚至對方這支極度團結的軍隊,根本就是王守仁這個「人」平空變出來的。

偏偏遇上一個王守仁,對寧王軍可說是最大的不幸。從前在武當山,商承羽曾想過,世上為甚麼要多生一個姚蓮舟;如今王守仁也給他相近的感覺。

如今他心底裡也有點後悔加入寧王府。只是多想無益。現在一切還沒有結束,他只能賭下去。

商承羽的武者生涯裡從未祈求過好運。但此刻他衷心希望幸運降臨。

——一顆炮彈、一粒銃彈或者一支流箭也好……只要打到王守仁身上,敵人就會崩潰。這不是沒可能發生的事情……

在前頭的閔廿四目睹戰況有利,大大吐了昨天戰敗的烏氣,急急下令各船加緊裝填發炮,要在進入近戰之前,就給予敵陣最大的傷害!

——贏了這一仗,我將會在歷史上留名!

甲板上眾人都為炮兵吶喊助威,弓銃兵則忙於準備接下來的射擊。只有葉辰淵仍靜靜站著,身體承受戰船又一次發炮時的震盪。

伍文定這時奔到了福船船首,高舉著戰刀催促:「再放!」他已聽聞後方的號令,知道王大人的決定:不可退避,必須死戰!

操作這福船和火炮的都是福建漳州水兵,他們擁有與倭寇交戰的經驗,雖然並非如這等大規模的戰事,但早已習慣在危機間仍能夠專心操船作戰。福船冒著敵人射來的炮火,領著其他先鋒戰船繼續向前進擊。

在福船左舷的虎玲蘭一身都被炮火炸起的海水濺濕,那炮彈落在距離船舷只有十尺左右的海上,幾乎就把虎玲蘭連同附近弓銃兵都炸到海裡。她攀著護板眺視前頭。敵人的眾多船影已然漸近。她準備好再次施展昨天的神射。

寧王船隊當然也非毫髮無損,有好幾條較大的戰船中彈了,其中五條已在下沉。但相比之下他們折損遠少於對方,寧王軍前列的眾兵士氣都極高昂——打勝這仗,拿取豐厚的獎賞,出人頭地!

荊裂與昨天一樣赤著上身只穿短袴,但他預期今天的戰鬥會比昨天更激烈,而且今日他所乘的蒙衝船比較高,強行登上敵船會較容易,因此帶上較重型的雙手仿倭刀作主力兵器,兩邊臂膀肩頭也穿上了護甲。

越來越接近船舶可以混戰的距離,蒙衝船隊上眾多戰士都在戒備。他們之中不少正是從一開始獲挑選跟隨荊裂的奇襲隊民兵,包括沈小五,此刻也乘著其中一條蒙衝,拿著一柄寬刃的短刀準備隨時廝殺。各船艙內的槳手也在等著開動衝刺。

兩軍第三輪互相炮轟的聲音開始零落。然後就是密集的手銃爆響,再加入無數箭矢一同破風飛行的聲音。

千百大小戰船在這時開始穿插變陣,中間是不斷爆閃的銃炮火光與成群掠過的箭影。假如此刻從這片鄱陽湖東南水域的上空俯瞰,將會看見一幅無數船帆變幻交錯的美麗圖畫。

也是充滿殺戮和死亡的圖畫。

戰船上的水手出盡全力操作大帆和槳櫓,各不相讓地追咬敵方船舶,爭取有利射擊和發炮的方位角度。航行轉向一旦落敗的那方,船上士兵只能看著死亡無可避免地降臨。

進入更近的距離後,水兵又出動火球火磚,全力向敵船投擲,又或以大噴筒向對方灑灌猛油,再發射火箭燃點。不一會雙方都各有戰船燒起來,有帶火的士兵發出淒厲的慘嚎縱身下水。

「衝過去!」刑珣指揮著麾下船隊以槳棹短距離加速,殺入敵陣戰船之間。冒著亂飛的箭彈和火球,義軍戰船各自尋找比己方小的船舶,直接衝撞擊沉;又或貼過去強行登船襲擊,以扯平雙方炮銃火力的差距。

刑珣乘坐的海滄船,瞄準了一艘比自己大的敵方樓船衝過去。那叛軍樓船甚高,滿佈著銃弩窗口,射擊火力甚大,但船體移動不甚靈活,海滄船破浪而前,擦撞到樓船的船側,義軍水兵又照昨天一樣,揮出勾索將對方牽制著。

——這海滄船所以如此積極強行近戰,當然因為船上擁有異乎尋常的「武器」!

燕橫與童靜雙雙自海滄船飛撲而出,輕易就登上敵船甲板,燕橫快速反手拔出後腰的短劍「虎辟」,衝入一堆弓銃兵之間,他們未及射擊,那古樸寬厚的劍刃就挾著猛虎般的氣勢襲來,弓銃兵一一成了虎爪下的羔羊!

同時童靜也在甲板上拔出「迅蜂劍」掠陣,開出一片空間給後面陸續攻上的義軍水兵。這時卻有十來個叛軍戰士從樓船另一頭趕來,直向童靜進襲!

童靜只看一眼就知道些敵兵不尋常:所用的兵器較精巧少見;每個人的身手亦不同尋常士兵;穿著的黑色鑲紅邊戰衣也格外整齊。

童靜對於這樣的寧王府敵人並不陌生:是對方的武者兵團,她過去曾兩次交手。

她這一段日子經歷許多激烈戰鬥,當場判斷和反應能力大有進步,此刻一知道對手從一般士兵換成武者,她腦裡就變換另一套戰法,身隨意動,跨了兩步迎擊過去!

跑在最前那個寧王府「雷火隊」武人,原屬擅長快刀的桐竹派,他看見來者是個女孩,兼且用的是戰場上甚少出現的幼細長劍,有點愕然,但也沒來得及多想,提著柳葉刀沖上接戰!

童靜的劍光一動,那「雷火兵」馬上應接,猛力揮刀背去擋,想一舉把童靜這輕兵刃打歪或打脫。但童靜這晃劍,其實只是練飛虹所授「花法•半手一心」虛招,身體根本未發動,那桐竹派「雷火兵」一舉刀,童靜即看準時機吐出實招,「迅蜂劍」閃電穿入「雷火兵」頸側,劍尖一刺入即馬上收回,童靜也縱跳開去,避開敵人瀕死前最後的揮刀反撲。

極簡單的佯擊誘敵戰術,但在童靜高強的身體控制和迅疾劍速下,對手根本全無機會。

——這也是童靜這幾天在戰場上首次使用虛招佯擊,只因面對一般士兵時根本就用不上,他們連看見虛招的眼力也缺乏,根本不會受騙做任何反應,童靜只要用最簡單直接快劍就足以壓制他們;只有在面對這等武者時,她才要轉換成鍛鍊多年的這種要求技巧的戰法。

童靜一劍先聲奪人,那些「雷火兵」原有的氣勢被一下壓住了。他們早就聽聞敵軍中有些極為厲害的武者,曾經大鬧寧王府,就連商承羽帶著「鐵山隊」去伏殺他們仍然鎩羽而歸;「雷火隊」本身又曾在安慶城吃過「金身鬼」(圓性和尚)的大虧,心裡早有些陰影。

——看來這女的就是其中之一!

但在這四面環水的戰船上,他們除了戰鬥無路可走。眾武者鼓起精神,再次向童靜襲去!

只是他們的武藝,相比起天才橫溢、受過「九大派」裡青城派與崆峒派正統訓練、無意中吸取了武當劍術和秘宗掌門雷九諦秘法,並且經歷過許多高手戰鬥的童靜,實在相差太大。

在童靜刺倒第三個「雷火兵」之時,青城派「雌雄龍虎劍」就從他們左後方出現,加快了他們的敗亡。

這次燕橫和童靜已沒有時間清掃敵船,將甲板上的抵抗消滅後,上來的義軍水兵就將帶來的火磚點燃投入船艙之內,確定難以救熄後就馬上脫離跳回海滄船,同袍也解除勾索把船駛去,遺下那正在猛烈焚燒、殘餘水兵不斷哀號著跳水逃生的樓船,繼續去尋找下一個目標。

義軍前鋒許多船舶也都用上這強登近身肉搏的戰法。可是今天情況不同昨日,敵方較大型的戰船上,不少都分配有武者戰兵把守,而義軍不是每條船都具有燕橫、童靜這樣的格鬥戰力。結果許多義軍成功登船後,不單沒能順利攻陷,反而成了那些寧王府武者的祭品。有的義軍船舶更反被敵人乘勢登上攻擊而覆滅。

整個水戰的形勢,並未因為進入近接戰而改變,寧王軍依然佔著上風。

虎玲蘭從福船上不斷拉弓發箭。她的射術依舊如昨天神奇,但是由於敵人船隊炮火太強,伍文定的這條先鋒主戰船,亦不像昨日行動自如,經常在極驚險中躲避敵軍火力網,因此也難於掌握有利的攻擊方位,虎玲蘭能夠狙擊敵船重要崗位的機會亦大減。

這時有叛軍快艇從側面擦撞上福船來,艇上幾個身手甚矯健的士兵,以鉤索搭上福船船舷,迅速攀爬上來甲板侵襲!

聽聞船上爆發打鬥聲,虎玲蘭馬上放下長弓,拾起放在一旁的軍刀拔出鞘,快步往戰鬥之處趕過去。當她到達時,已有第三名義軍水兵的屍體軟倒在地上。

虎玲蘭一看,那四個入侵的敵人全身黑色衣甲,手裡拿著精良刀劍,顯然也是武者,正是巫紀洪麾下「玄林隊」的人!

他們正在得意地宰殺那些義軍水兵之際,突然看見這個提著倭刀的高大美女出現,都是一呆,但下一刻就想起,上個月在贛江跟著巫將軍追殺王守仁失敗那一役之後,曾經聽交戰生還的其他「玄林隊」同袍說過,敵人裡有這麼一個厲害的女子……

但他們並沒有多少準備的時間。虎玲蘭的軍刀已經舉起來。

「陰流•燕飛」的招勢,雖然只是用遠比野太刀輕巧的仿倭軍刀使出,威力仍足以令面前的敵人膽寒。

在下面用鉤索拖在福船側的快艇上,還有幾名「玄林兵」準備爬上去,這時卻仰首看見,已上了敵船的同袍身體,像人偶般從上方船舷拋飛出來!

這種力量,完全震懾住他們繼續登船的行動。福船上的水兵趁機會重整防守,向下方快艇齊射弓弩,兩名「玄林兵」中箭慘叫,快艇上的水兵慌忙放棄鉤索撤退。

雖然順利擊退敵艇,但是這先鋒主戰船仍沒有脫離危險,還是要在敵人炮火間左閃右避。

站在船首大炮後面的伍文定,毫不躲避地高舉著戰刀,繼續指揮眾船衝鋒。

——有本事就把我炸成粉末吧!

義軍現時受損雖然不輕,但是並非沒有扭轉的機會:如今從雙方船陣的大態勢來看,寧王軍一方的陣式偏向頭大尾小——這是因為朱宸濠對前頭衝鋒的將士許以重賞,故此令更多船舶都加入了前衛隊伍的行列。這陣法務求交戰時一舉壓制取勝,本來也符合寧王戰船的火力優勢;但從另一方面看,假如義軍能突破寧王軍強勢的前衛,深入到對方船陣核心,則可在內裡造成大破壞,甚至一擊取寧王本人性命亦非不可能。

然而此刻義軍不斷消耗,這突破就如逐寸推進,只有看誰的陣勢首先出現破裂,誰能夠比對方堅持更久。

這是十萬人總體意志的一場較量。

為了打擊對方戰志,義軍有船舶奮擁而出,集中攻擊對方先鋒大將戰船,試圖一擊打散敵人戰志。

然而閔廿四的福船武裝非常充足,前頭和兩側的火炮威脅性甚大,堅固的大福船又不怕衝撞,船戰裡義軍的舟艇都無法抵敵。

他們又嘗試過強登甲板作戰,結果發現是個更大的錯誤。

因為那船上住了一隻黑色的嗜血惡魔。

背後用長索連住船桅的葉辰淵,在船舷邊上揮一揮「離火劍」,甲板上又多添一行血漬。

船上士兵忙於把那些死在武當劍下的堆疊屍體拋落海裡,否則會阻塞甲板的通道。

船樓上的閔廿四看見這位「飛隼偏將軍」剛才在甲板上展現的魔劍。他一向跟寧王府中的武當派人士不咬弦,但此刻也不禁摸摸自己頭上的刀疤,心裡慶幸有葉辰淵守護著這主戰船。

混戰中起火焚燒的船舶越來越多。有一艘義軍大戰船不幸被火球擲中船首大炮的彈藥,前半條船轟然炸燬,冒起的巨大火球升到半空。整片湖面都映成黃紅,彷彿連湖水都在燃燒。

地獄般的景象。

寧王軍的將士,戰意極之高昂。他們此刻都把命豁出去了,心裡想著的不止是即時的豐厚黃金,還有打勝這一仗後,寧王軍將橫掃江南,其時攻入每一個城池,他們都可以肆意搶掠姦淫;未來王爺真的登基,好運的封侯拜相,差一點也能當官發跡,分割田地……用性命博取一生難得一次的出頭機會,他們覺得很值得。

另一邊的義軍,士兵佔了八成都是鄉民,為保家園應命而來,受王守仁的感召而團結成師。他們打勝了大多不會有甚麼封賞,之後也不過領一份軍餉回家鄉繼續種田。沒有人是只為自己而戰鬥。此刻他們陷在劣勢,戰意不如敵人銳利,但卻堅韌地抵受著打擊。因為他們知道若在這裡退下去,家鄉里就有很多人要受苦。

——我們戰鬥,是為了讓其他人不必戰鬥。

伍文定的先鋒主船,此刻又受另一輪侵襲,船頭處遭敵人火球命中燃燒起來!

那火球在福船前方的船舷炸開,沾著猛油的碎屑濺到伍文定面前,把他那把濃密的鬍鬚也燒著了。伍文定無比鎮定地用左手將火撲熄,只見一大片鬍子都已燒焦冒著煙。他卻未有半絲害怕,只是瞧向戰船被火球命中的地方,看見船頭下方仍在燃燒。

「伍大人快退——」一個水兵伸手去拉伍文定。這船首上裝置了火力強勁的大發貢炮,旁邊存著不少彈藥,此刻隨時被火焰波及。

伍文定卻狠狠把他推開。

「不可退!炮兵也是,繼續開炮!」伍文定用戰刀在甲板上劃了一下。「誰退過這條線,我就斬誰!」

船首眾水兵一驚,知道伍大人軍令如山,也就一邊分出人手去滅火,一邊仍繼續操作大炮向敵人發射。

伍文定立定不動,再次將戰刀舉向天空,朝後方的傳令兵大呼:「再響號!」

兩個傳令兵也被伍文定所震懾,壓抑著心裡恐懼,以顫抖的手舉起號角,用盡氣力吹響,呼召眾船隨著這艘著火的主戰船繼續衝鋒。

旁邊各義軍戰船上的士兵,聽見號音都望過去,於是看見了他們畢生難忘的一幕:在那燃燒的昂揚船首之上,衣甲鬚髮焦黑、身體冒煙的猛將伍文定高舉戰刀,不動如山,眼睛直視前方。

這景象重新給義軍灌注了戰志和銳氣。各船舶不惜犯險,保持互相掩護的陣勢,全力突破敵人的先鋒前衛!

這時閔廿四發現有點不對勁了。但在他還沒來得及調動應變之時,前衛船陣的一個缺口已被打開。

——義軍眼前第一次出現反勝的曙光。

把握這個難逢的勝機,義軍一隊蒙衝快船,自那打開的缺口加速突入,各船槳棹齊飛,在映成火紅的湖水上,揚起激盪的白浪!

這隊蒙衝等待已久,船艙裡的水手跟隨急密的鼓音齊整地划槳,每一下發力都吐出嘶叫,沒有半點保留!

——因為他們知道,取勝的關鍵,就在速度。

這突擊用的蒙衝,船體上多處都覆著生牛皮,可抵抗箭矢和火焰,它們仗著這保護直線向著敵陣核心處猛衝!

「截住他們!」閔廿四在指揮的船樓上高呼下令,想要調度戰船排成防線,阻止這隊蒙衝快船深入,可是卻已趕不及。

寧王朱宸濠在主帥船高處看見這突生的變故來臨,大感錯愕。 ——發生甚麼事?

在他身後的商承羽眼目收緊。

——果然要來了。

他隨即帶著「鐵山隊」武者下樓去,準備在甲板迎戰。

寧王軍中央慌忙迎擊,特別集中保護寧王所在的主船。姚蓮舟乘坐的副船也急忙轉向去防守。

而在外圍的波龍術王巫紀洪,本來一直領著一支「玄林兵」乘坐快艇隊,在前衛軍中不斷展開突襲,以強登戰法破壞了義軍廿多條船舶,殺得好不痛快;驟然看見戰場上出現這變化,他不顧一切就急忙下令全隊回救。

——就算打贏了這仗,若是商師兄遇險,那就失去一切意義!

身材異常高大的巫紀洪,其實在這種箭雨彈幕紛飛的大戰場中不甚有利,他這時幾乎全身都俯伏在艇上,以免被流箭擊中。

在他背後有一個特殊的竹筒,外層浸油防水,蓋口以蠟密封,用皮索掛在身上。這樣的戰事裡也都不離身,眾「玄林兵」都猜不到內裡裝了甚麼。

——有人聽說過巫紀洪用毒甚厲害,難道其中是甚麼劇毒武器?……

只有巫紀洪自己知道,這竹筒內藏之物,是他與商師兄最後關頭生存的本錢……

伍文定感覺腳下的熱力降低了,原來水兵已將船頭的火勢壓抑。他這時看著蒙衝船殺入敵陣深處,馬上下令全軍繼續衝擊把缺口擴大,心裡同時向乘坐其中一艘蒙衝的荊裂呼喚:

——荊俠士,拜託了!

那四十多條蒙衝直進敵陣,途中只有兩條被敵人炮彈擊中而沉沒,一到達了有利的距離,船上眾人即掀開防護的牛皮和窗板,發動攻擊!

荊裂蹲在其中一艘蒙衝上,提著仿製長倭刀,眼神極時凌厲威嚴,一如廟門圖畫上負責驚嚇野鬼的惡神。

在敵我交互射擊之間,船體狹長的蒙衝找到有利的角度距離,一一展開衝撞突擊戰!

「那條!」

荊裂往前方一艘敵軍大戰船伸指。

「不行!」水兵回答他:「那太大了,我們會撞壞!」

「不用撞,掠過去就行丨」荊裂半站起來,膝蓋仍曲著。「我會一個人上去。」

水兵們將信將疑,但也只好相信他,他們一邊下令槳手加速衝刺,一邊調整航向。

那叛軍的大戰船也迎向這邊來,想把荊裂的蒙衝撞沉,但蒙衝巧妙地改變方向,兩船高速掠過。

蒙衝吃著大船破開的浪頭,幾乎整條船離水拋起來。

而荊裂就在這時起跳飛躍。

在大船船舷上的寧王水兵赫然看見:一道帶著閃光的黑影,極高速向上襲來!

——那速度是由於荊裂驚人的跳躍爆發力,加上兩船逆向對頭航行而形成。

荊裂這一躍,雖未用上如「浪花斬鐵勢」的旋身發力,但因為借助船舶衝刺,那勢道亦甚可怕,整個人高速飛上去,正好撲向那些守備在甲板船舷的敵人!

倭刀順勢橫掃而出,斬斷敵兵的頸項,順暢猶如斬過空氣。荊裂乘著這飛斬之勢,一雙赤腳著落在極狹窄的船舷欄杆上。他運用野獸似的平衡力與足趾感應,竟能抵銷這飛躍的餘勢,在欄杆頂上定住身體,繼而躍到甲板。

在那大戰船上,隨即捲起一陣接一陣的血風。

登上來的只得荊裂一人,而且行動如電,戰船上正在其他區域的寧王軍士兵,實難判斷髮生了甚麼狀況,只聽到極為不妙。

荊裂毫無保留地揮刀。從南海虎尊派學藝到海外武者修行;從挑戰武當到「破門六劍」經歷……他付出的一切血汗、思考與冒險,結晶成了這刻如此完美的殺人藝術。屍體在他所經之處堆積。

但他的眼睛依然明澄。因為他知道自己在做甚麼。

——殺,是為了止殺。

最大的「仁」,見於殘酷。

他左手也把腰間的鳥首短刀拔出來,同時兩邊雙刀揮擊。單手使那柄長倭刀要花耗超乎想像的體力,但對荊裂而言卻舉重若輕。他左右兩刀一長一短,短刀在船艙狹窄處運用自如,長刀則在開寬處令敵人無可逃避。這戰法吸收了燕橫的「雌雄龍虎劍」。

原本載著荊裂的那條蒙衝船不敢遠離,一邊避開敵方大戰船船樓的射擊,一邊在圍繞觀察。但除了聽聞持續的激烈殺聲外,甚麼都看不見。

再隔一會,突然那大戰船的船首爆炸,船頭所架的大炮也被炸得高高拋起再墮入湖中。戰船馬上入水傾側。

而荊裂的身影隨即就出現在大戰船一邊船尾上,像隻猴子般蹲在船舷邊。

蒙衝馬上駛過去接應。距離一近,荊裂就從船舷躍下,輕巧落到蒙衝上,倭刀的刀尖釘住甲板。

渾身浴血的荊裂撐著倭刀緩緩站起來。直至看見他喘著氣,咧開白色的牙齒在笑,水兵們才確定那些鮮血都不屬於他。

他接過水兵遞來的竹筒,大大灌了幾口水,又洗一洗臉上的血,用臂彎抹一抹,然後說:

「再來!」

蒙衝船隊這一輪突襲,令寧王軍中央陷入極大混亂,更多的義軍戰船,也乘著這亂局突破進來,把傷害持續擴大。

閔廿四這時急忙調度前衛戰船回頭救助——假如寧王主帥船被打沉,那一切就要結束。現在情況雖然大變,但閔廿四認為還沒到無可挽救的地步,只要他及時回軍,連同己方中、後數組的友船以包圍之勢,盡快將突入的敵船殲滅,形勢又會倒回來他們這邊。

伍文定哪會不知道敵人這盤算?他馬上趁敵方先鋒船隊調頭之際,向其展開纏鬥,並且趁機繼續往那空隙缺口輸送戰力。

王守仁則在後方催促援軍加速,前往協助伍文定夾擊。如今勝負只繫一線,王守仁心裡其實極是焦急,只是盡力不在部下面前顯露,他用力握著腰間的指揮佩劍,以掩飾手掌的顫震。

更多較大型的戰船都已衝入寧王軍中間,與對方展開了炮戰。

義軍的帆影與炮火,漸漸向著寧王主船接近過來。但在這關鍵時刻,主帥絕不能退,商承羽在「鐵山隊」廿幾個武者戰兵陪伴下,站在主船甲板上看著一切,心裡生起一股無力感。

——假如這場起事,從一開始就由我全權籌劃的話,一定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老天,為甚麼?為甚麼不給我更多的權力?為甚麼要給朱宸濠而不是給我?……

而在相距不遠的湖面上,站在副船的姚蓮舟也是同樣感受。

相比當日武當山之戰,在這水上他只覺得生死都不由自己。

從寧王起事至今,姚蓮舟其實連一個敵人也沒有殺過……

相比商承羽,敵方的威脅此刻更接近姚蓮舟。這副船帶著一隊船舶,排成陣列在前保護著寧王的主船,不可妄動,只能目睹己方的戰陣不斷被入侵的敵人撕裂。

這時姚蓮舟看見在前方東面,有一艘己方的大戰船被義軍幾條蒙衝纏,不一會就給敵人強行登上。他眺望那戰船甲板,上面正爆發著激烈的戰鬥。看著別人白刃相鬥,他的手指有一種血脈漲溢的感覺。他好想把「單背劍」拔出來。但面前還沒有半個敵人。他只能繼續看著那遠方的戰事。

然後,他從中發現一條曾經見過的身影。

那身影的動作,完全不同身邊甲板上所有敵人或同袍。他好像只是獨自存在於自己的世界,完全不受身邊的敵人和環境阻礙,所揮出的刃光,把面前的抵抗者一一清掃。他就連擋格都不需要,只是在敵人的刃影之間自如地走動。

姚蓮舟見過這個人戰鬥——雖然當時還沒有這麼厲害。

西安。「盈花館」的屋頂。

——本來,姚蓮舟所立限期已至。假如武當未滅,他本應該早已與這個人決一死戰。

如今,這個人卻就在前方。

姚蓮舟的手心滿是汗水。

只見那戰船的一頭,突然冒出來五、六名銃手,正把手銃瞄向那人。雙方距離很遠,眼看那人已無從躲避。

然後姚蓮舟就看見了:那人以一種超越人類般的速度向前跳躍,身體旋捲之下揮出刃光,剎那就飛擊到那群銃手身前!

他們像被浪濤衝擊般倒下。

第一次目睹「浪花斬鐵勢」,把姚蓮舟的武者魂魄完全喚醒。

他突然變回以前那個姚蓮舟。除了武道以外,一切在他眼中都不再重要。

姚蓮舟猛力拔出「單背劍」,將那半刀半劍的鋒刃,指往荊裂所在那條戰船。

「開過去!」

之前姚蓮舟一直沒作指揮,而把船隊交託給遠比他熟悉水戰的寧王將領。他此刻卻突然下了這命令。姚蓮舟畢竟是「鳳翔上將軍」,位階遠在他們之上。眾水兵愕然地看著他。

「將軍,可是——」

「全速開過去!」

眾人看見姚蓮舟那森寒的目光,沒有一個敢再開口。他們絕對肯定,此刻若不依從,那口「單背劍」就要馬上沾血。

這副船突然脫離列陣開出去,其他船舶的水兵見了都大感錯愕。

「他是我一個的。」姚蓮舟的目光盯著前方那條開始變大的戰船。向身「青翼隊」武者說:「你們只對付其他。」

這時有幾條較大的義軍戰船正駛在附近,驀然看見這大福船,在沒有船隊掩護下駛出,暴露在他們大炮跟前,甚是驚喜,毫不猶疑就一同開炮!

船體一陣強烈的震動,眾多「青翼隊」武者在甲板上跌個東歪西倒,姚蓮舟也只及時單膝跪定在甲板上!

原來有兩炮先後擊中了福船的船尾和左側,即使福船如何堅牢巨大,也承受不住這直接炮擊,這陣衝擊中就有十幾人從甲板墮海,船體亦側傾往一邊打轉!

姚蓮舟靠著超凡的平衡力,險險保持在船上。即使在這種時刻,他的眼睛卻還是沒有離開荊裂所在的方向。

然而那距離,似乎已永遠無法踰越……

閔廿四的先鋒主船領著船隊,在湖中衝鋒陷陣,因其炮火強勁,甲板上又有葉辰淵防範敵人強登,攻勢令義軍難以阻擋,眼看就能夠把陣勢的缺口重新封上。

這時刑珣的船隊正在附近作戰,發現對方主船的蹤影,知道這是扭轉戰局的良機,馬上下令集中攻擊!

冒著福船強大的炮火和大量的箭彈,刑珣的船隊果敢地挺進,雖有三艘戰船被破壞,但還是有好幾條快船成功纏上了福船,用鉤索拖住並試圖強行登上!

趁著福船被拖慢,刑珣的海滄船也追上去,以船首擦撞福船的後尾,並且拋出鉤索和繩網將其牽制。

此時燕橫及童靜早有準備,就如昨天合作時一樣,童靜拋出鐵鉤長索,飛行登上福船高聳的船尾,突襲解決上方的弓銃手;燕橫則跳躍強登敵方甲板,他雙足一著落那瞬間,長短「雌雄龍虎劍」已然出鞘!

迎向他襲來的是七名「雷火隊」武者,此時燕橫一身濕透,滿臉都是汗水,眼睛也出現倦意,只因之前他已強登過敵方好幾條大船,誅殺的水兵數也數不清,接連的混戰令他體力下降不少。

但燕橫知道有太多人的命運依託在自己肩上。他振起雙劍,再次奮起接戰。

海滄船上的突擊水兵,已然習慣與燕橫一起戰鬥,這時很快就隨著他也登上福船來。以燕橫那凌厲的青城雙劍開路,眾人從旁助戰,省下了燕橫不少氣力,就將那七個黑衣「雷火兵」一一擊斃於甲板上。

這時船首那邊仍有先前已登船的義軍在作戰,燕橫卻聽聞那邊接連傳來許多極為淒慘的叫聲,於是帶著眾人趕向前頭。

而就在他到達那前端甲板同時,最後一個死在「離火劍」下的義軍也倒地了。

燕橫在那一瞬間,彷彿整個人被抽離了現實。身邊的一切炮聲、火焰、箭矢和死亡都消失。

只有眼前這個黑衣的敵人。

六年來做夢也會看見的仇敵。

無數次回憶之中最想擊敗的人。

驀然,就在這戰場的對面。

十萬人擁擠的血戰之間,偏偏重遇。

在這麼奇特的時刻。

剛剛回頭的葉辰淵,也馬上發現了燕橫。

其實他只在六年前征服青城派時,見過這個帶走了「雌雄龍虎劍」的小子一次,對他印象並不深刻;這些年來也只陸續聽聞姚蓮舟和侯英志對燕橫的形容。

但是他認得出「龍棘」與「虎辟」。這已足夠了。看著這兩柄久違的寶劍,葉辰淵的眼睛爆發出多年未見的火焰。

侯英志與他分別時的說話,頓時在他心裡再次響起。

——真正的「雌雄龍虎劍」,已然重現人間。

燕橫這些年不是沒有想像過,終有一天要挑戰這殺師滅門的仇人。但他沒有預料是在這種情景和時刻。沒有約定甚麼莊嚴的決鬥地點,而是在這隨浪搖蕩不定的戰船甲板上,在這紛亂和充滿危險的戰爭中間。

但世事往往不由你選擇。要是可以,燕橫甚至不希望碰見的,是已經只剩下一條手臂的葉辰淵。但這現實他無法改變。

——他開始明白,為麼那天決戰時,師父何自聖會露出興奮的笑容:晴朗的天空;無人幹涉的「玄門舍」練武場聖域;正當盛年的對手……對於何自聖這等劍豪,那舞台完美得猶如夢想成真。

臉上泛著興奮狂熱的葉辰淵,一個轉身揮劍,將身後連在船桅上的長索割斷。他已不再需要這種東西。

燕橫和葉辰淵對看了一眼,然後同時起步,踏著如常的步伐,姿態沉著地在甲板上互相走近。那情景彷彿兩個很久不見的老朋友不期而遇,彼此走近打招呼。

燕橫越是步近,葉辰淵越是感到興奮。燕橫所呈現那種身姿和氣度,葉辰淵六年前上青城山那天,只看見一個人擁有過。

如今就在他眼前,再次由另一個人呈現。

——上天對我實在太好了。

兩個劍士走到彼此都知道不可再冒進的危險距離,也就一起停下來。

沒有說話。不必要。

燕橫以「雌雄龍虎劍」擺起迎敵架式。

葉辰淵帶著滿溢的幸福感,也舉起「離火劍」。但在泛著紅光的劍尖指向燕橫眉心的一剎那,他蒼白臉上的狂態就馬上消失,回覆了無比的專注。

除了把對手擊殺的意念外,別無他想。

這狀態的葉辰淵,正是燕橫眼中最熟悉的葉辰淵。

——他心裡重演過千百次那場決鬥中的劍魔葉辰淵。

燕橫的戰氣瞬間被對方激發。「龍棘」與「虎辟」左右形成絕妙的迎擊架式,沒有絲毫空隙;他也頓時進入借助「虎相」的精神狀態,後背微微昂起,雙肩略為延伸,那「借相」產生的形態和氣勢,遙距壓迫向葉辰淵。

在福船上四周的雙方士兵,此際仍在交戰廝殺。可是他們自己沒有察覺:每個士兵不期然都沒有接近葉辰淵與燕橫對峙的那片空間,好像那裡方圓丈許之間,生起了一道無形的牆壁,除了這兩個劍士之外,無人能夠進入。

高昂的船尾上,童靜以「迅蜂劍」火速解決了守在上方的弓銃手,這時才回頭向下俯視,赫見燕橫正與人劍斗。

童靜從來沒有見過葉辰淵,但此刻只需遠遠看一眼那黑衣身影,就已判斷出此人不同凡響,修為屬於姚蓮舟、商承羽或雷九諦那種級數。

要是平日遇上這狀況,童靜早就飛躍下去協助燕橫;但如今她呆在當場。從兩人對峙的狀態,直覺告訴她,這一戰沒有她干涉的餘地。而且她已斷定那個黑衣劍士是誰。

一股冰般的恐懼自童靜背脊冒上來。

然而她知道自己只能夠在這裡看。而且她預感這一戰很快就會結束……

面對燕橫雙劍架式的壓力,葉辰淵身姿略變,「離火劍」斜著遙遙應對「龍棘」指過來的角度。

這隔空以精神和架式互相較量,就跟當年葉辰淵與何自聖決鬥的開場無異。

那時候燕橫在旁目睹了,知道如果換成自己站在師父的位置,早已經死了無數次。

但今天,他卻能夠正面與葉辰淵對抗,完全不落下風。

二人改變著劍的架構和身體的姿勢,腳步也以逐寸微調,互相搶佔有利的距離和方位。

——這是最高深的劍士對決方式。

可是燕橫突然停了下來。

葉辰淵不解,只見燕橫盯著自己的眼睛,還用「龍棘」指一指他左邊身體。

瞬間葉辰淵就明白了:原來這樣遙距的比拚,實在跟他當年與何自聖決鬥時太想像,他的意識不自覺與過去記憶重迭,竟然忘記自己早就沒有了左臂與「坎水劍」,還多次用虛幻不存的左劍去壓制燕橫。

那幾個時刻,燕橫若是乘著這麼大的空隙發劍進攻,葉辰淵早就斃命。葉辰淵撤下原來架式,垂著「離火劍」,眼睛繼續和燕橫對視。

他們沒有開口,卻彼此明白對方的意思。

——為甚麼不攻過來?當年我殺死你師父,不是一樣欺他眼目不清嗎?燕橫的雙眼明亮如星。

——因為我跟你不一樣。

葉辰淵垂下視線來。不一會他的「離火劍」又再重新舉起,但這次身姿和劍構都與之前不同,他向後踏了兩步,似乎就要發動全力的絕招。

燕橫作出反應,雙劍在身前略成交叉,採取更嚴密的防禦。

他感覺葉辰淵這姿勢非同小可。

這段歲月葉辰淵斷去一臂,燕橫雖不能真正瞭解其傷痛,但有一點卻極是肯定:葉辰淵必然耗盡一切心力,將自己過去的劍道修為,改變成如今這副殘軀也能發揮的形態。

——他不是那種會放棄變強的人。不管在何種情況下。

此刻看來,葉辰淵將要發出的一擊,就是他這些日子苦修的結晶。

燕橫在這六年裡,曾經分析葉辰淵在青城山一戰的武當劍法無數次,也想像過這幾年葉辰淵的劍會有甚麼變化包括如何融合「雌雄龍虎劍譜」的招式。他最後得出一個結論:葉辰淵最可怕、最難應付的劍,仍然是「太極劍」。

——但如今的他會怎樣運用「太極劍」?「引進落空」的妙技會如何融入他這一擊絕招裡?

燕橫在這時刻無從摸索。他知道自己只能靠臨機應變。

只能靠著可堪信賴的師門最高劍技。

「雌雄龍虎劍」,有能力應對一切狀況。當年何自聖展示過。

現在燕橫也必得把這重現。

葉辰淵雖然正在蓄勢待發,可是在燕橫眼中,不但無法察覺那能量,葉辰淵的身體反而變得輕飄飄,有如一抹不實的幻象。那黑衣飄飛的身影,彷彿毫無重量。

這是因為葉辰淵的心靈,已然將生死置於度外。在他心裡,那天武當之戰中的自己已經死了;如今的他,只是靠著武當夢的支撐存在於世上、沒有個人生存價值的幽魂。

毫無先兆之下,「冥鳶一擊」,發動。

葉辰淵那縱身飛擊的姿態,結合了「武當飛龍劍」和「雌雄龍虎劍穹蒼破」的精粹,但卻沒有這兩種劍法的猛烈威勢,只是無聲無息地飛出去。那好像是「飄」,但卻又快絕。

——這是舉世所無、違逆自然的移動方法。除非隕石能飄浮,或者云朵能急墜。但這兩者都不存在,葉辰淵的身法也就無從形容。

若是修為較次、血戰經歷較少的劍士,在不察不覺之間已被葉辰淵這飛擊刺穿。

但燕橫不是。在葉辰淵離地同時,燕橫亦動了。

燕橫起動的一剎那,姿勢似乎與「穹蒼破」有點想像,但與「穹蒼破」那騰空從高飛擊的去勢相反,燕橫雙足卻未離開甲板,反而屈膝低沉往前滑步跨出,「龍棘」劍刃從低往上昂揚,以蛟龍從波浪升起撲上的態勢,攻向飛躍過來的葉辰淵!

——他這劍招並不存在於「雌雄龍虎劍譜」之內,而是他自然而然地因應戰況就地創造:將「穹蒼破」的擊法上下倒轉,再結合以「虎撲」的踏步法,成為全新誕生的一招青城劍。

——屬於他的青城劍。

在發出這嶄新劍招的同時,燕橫身體散發一股極兇猛的戰氣,強烈得彷彿有形有色,葉辰淵剎那亦清晰感受出來,而且再次覺得無比熟悉——只因當年何自聖也曾使出這「借相」。

這正是燕橫在「山螺」修行與老虎搏鬥之時所出現的「借相」。他當時亦不明這是何物之「相」,直至後來才明白:正正是師父何自聖達到「龍相」!

——世上無龍,燕橫自然無法真的去「借」。他是透過純粹的想像,在面對猛虎時擬想一種能夠擊敗它的生物,並在心中成形。

這些日子燕橫只是一直摸索和累積想像,並未在實戰裡運用過一次;此刻在葉辰淵這神秘難測的「冥鳶一擊」催激下,他這「龍相」自然就隨著劍招出現!

「龍相」乃是青城派最高奧義,但也幾乎無法傳授。因為它本來就是一種幻想,一種憑空創造的意念。

——正因不實,故此沒有方法,但也沒有極限。

「離火劍」與「龍棘」一上一下往對手刺去,即將交鋒!

而這亦是「冥鳶一擊」的關鍵奧秘呈示的一刻。

刃鋒相接。

人在空中的葉辰淵意念一動,「離火劍」變化出眼目難辨的微細圓孤軌跡:「太極劍•小亂環」!

——這「小亂環」比當年他應對何自聖時所使的還要厲害,只因為其化勁牽引對方兵刃的動作極細,只是在分毫之間製造一個小小的空隙,劍尖再繼續乘著飛擊的餘勢刺中敵人!

這是葉辰淵第一次全力在實戰使出「冥鳶一擊」。他全神貫注於那極為輕盈的「聽勁」感應上。他的「太極劍」在這時刻,已然提升至畢生未達的境界,哪怕是燕橫的劍上多出了相當於一條毛髮重量的勁力,他也能夠測量並順勢化解。

可是燕橫的劍也在交鋒同一時刻產生變化。

「龍棘」的劍身在鑽動。

「雌雄龍虎劍•抖鱗」。

與當年何自聖破「小亂環」,同一招式。

本來燕橫的功力未及何自聖深厚,不能一樣在縱身猛刺之後,緊接就使出這極難發勁的「抖鱗」。但燕橫所用的並不是「穹蒼破」,而是反向從下向上的刺招,出劍時雙腳仍踏實在地,他在交鋒一剎那,前方右足尖稍向內轉,借助這小小一個動作的扭力,自腳腕直傳達上右手五指;再加上在「龍相」狀態之下,拿劍的腕指每條細小肌肉,皆能爆發出比平日更強的力量,這「抖鱗」才能成功發出!

獨臂的葉辰淵人在半空,全神都集中在那化勁之上,但「小亂環」一被「抖鱗」的鑽力震破,他的意念就被絞得紊亂,繼而擴大影響,全身上下平衡感都馬上崩潰。

——就如姚蓮舟說過:這「冥鳶一擊」既出,不成功即是死亡。

已經連天地都無法分辨的葉辰淵,卻在最後一刻仍將「離火劍」繼續向前刺,即使他已經不知道燕橫在哪裡。

「離火劍」掠過燕橫的左頸側同時,「龍棘」的鋒尖將葉辰淵心臟刺穿。在船尾高處觀看的童靜,一時停止了呼吸。

即使是她,從那麼遠的距離,也無法看見這短促一戰中的奧秘;就算有旁人站在一邊觀戰,他們看見的,亦不過是燕橫和葉辰淵簡單地各自猛刺了一劍,葉辰淵刺不中,燕橫卻命中了……如此而已。

沒有人會知道這戰是怎麼打的。

除了他們兩個自己。

燕橫帶著沾血的「龍棘」,越過倒地的葉辰淵停下。

可是他只稍一回頭,看看那伏倒的黑衣身影,與葉辰淵瀕死的雙目對視了一眼,就往前奔去。

戰爭,仍然在進行。

不管他剛剛經歷了如何重要的決鬥。不管這對他的人生有何意義。

燕橫沒有忘記。他振起雙劍再度奔入戰陣。

將逝的葉辰淵及時看見燕橫那迅速遠去的背影。在他眼中,那是何自聖。

——感謝……

當寧王副船被炮擊沉沒、先鋒主帥閔廿四的指揮船遭攻陷後,叛軍的士氣蕩然無存。

朱宸濠的主船率先帶著一支護衛船隊調頭逃亡,其他寧王軍將士更無再戰的理由,不是當場被包圍投降,就是向著鄱陽湖各方逃散。

炮聲歸寂。這激烈無比的大戰,就此息鼓。

姚蓮舟站在快艇上,看著那已然變得遙遠的戰場。那邊的天空雲朵,仍被湖上的火焰映成紅色。

雖然還未確知,但姚蓮舟心裡有強烈的感覺:他已經永遠不會再看見葉辰淵了。

這隊快艇在湖上全速航行逃脫,正要前往樵舍。那裡仍有叛軍先前所築的營寨,存著少量的軍糧補給。寧王軍之前就約定,要是戰事不利,就在那裡重新集結。

——可是到時還能再聚集原有軍隊的幾成呢?一想到這裡,沒有一個寧王軍將士說得出話來。

姚蓮舟回過身,看著在船頭負責指揮的巫紀洪。

「為甚麼救我?」姚蓮舟問。

巫紀洪仰首看看天,隔了一會才回答他:

「我再憎恨你也好,不承認你是掌門也好,你仍然是武當的。我無法接受看著一個武當高手,沉船溺死。而且這一仗,我們還得打下去。」

姚蓮舟點點頭。他瞧著前方破開的浪花,想了一想,又說:「會合之後,我有些事情,要跟商師兄說。」

巫紀洪沒有表達甚麼,只是繼續默默看著天空。

當確定真的結束之後,燕橫才在海滄船的甲板放鬆下來。

直至這個時候,青城派大仇得報這個事實,才漸漸在他心裡沉澱,變得清晰。

無數的感情,無數的往事,如狂潮湧向他心頭。他在甲板上像虛脫似的步履不穩。身邊的童靜扶著他。

「……恭喜你了。」

童靜試探般向燕橫悄聲說。但是燕橫聽不見。

得償悲願,原本預想那滿足和振奮,並沒有出現。代之是一股直透進心底深處的空虛。

這空虛並非因為他對葉辰淵有任何的憐惜;而是當太多的悲傷、憤恨、希望、血汗……都一同在此刻驀然走到結局時,燕橫好像看著一個過去的自己,隨著殺死仇敵那一刻也同時死亡。這時他甚麼都無法思想。

童靜看著他不斷流淚抽泣的臉,只能緊緊擁抱著他,給他最大的安慰和溫暖。

燕橫的淚水,把童靜的肩頸都濕透。

他倆渾然沒理會站在身邊四周那眾多士兵。

直至感覺燕橫已經漸漸平復後,童靜才再次在他耳邊開口。

「你還有要做的事情啊……回去四川。回去青城山。你忘記了嗎?」

燕橫止住了流淚,放開童靜,看著她點點頭。

他擦乾臉上的淚水,終於第一次向童靜展露微笑。童靜也笑了。

可是還有一件事情必須做。

在燕橫附近那些士兵,剛才看見他抱著童靜哭泣,都沒敢取笑他——在他們眼中這年輕劍士厲害得就如鬼神一樣,一想到他直接間接救了全軍多少人的性命,他們還怎敢笑?反倒此刻當他恢復過來後,他們都很是尷尬,一個個裝著沒有看見。

燕橫卻伸手抓住其中一個比較有經驗的漳州水兵,問他:「你知道四川在哪個方位嗎?」

那水兵大奇,但不敢不答,用手指在巴掌上劃著以前記得的海圖說:「這邊是福建……這裡是江西……四川嘛……」

他看看天色分辨方向,然後往西指過去:「應該是這邊吧?」

燕橫點頭道謝,放開那水兵,面朝著西方,閉著眼睛默想了一會。

然後他將身上的「雌雄龍虎劍」慢慢解下來,兩膝跪在甲板之上,把雙劍輕輕放在跟前,向著他心目中青城山所在,深深叩拜。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3:37
卷十九 仁者 後記

最初構思這個故事,並且決定把背景設在正德年間的那時候,其實我只是大概有個概念知道會用「寧王之亂」作高潮,也沒多思考過到時候要怎麼寫現在回頭看《武道狂之詩》至今的軌跡,戰爭描寫的份量,遠遠比我當初預料的更多。也許寫作具真實歷史背景的武俠小說,這是難以逃避的命運吧?當然不是說我自己不喜歡寫戰爭,相反是覺得非常的有趣(本來我就是戰爭故事的愛好者),而且慶幸自己在以前寫《殺禪》的時候已經有了充分的鍛鍊。

在小說裡寫歷史上真實發生過的戰爭,其中一個挑戰是:當勝負結果已經人所共知(或者滑幾下手機就能查到)的情形下,怎樣去保持讀者的興趣?在裡面加入想像不實的故事元素是其中一個方法(例如這本書裡的武者),不過這些我覺得還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我認為是角度,是怎樣寫戰爭裡的「人」即使在有規限的情節框框裡,「人」的表達可以是無限的,能夠透現的情感和衝突也是無限的。

這是一本講述戰鬥的小說。但裡面每一場戰鬥,我最想表現的是參與者的價值觀與情感,簡單說就是「為何而戰」,不管那是最卑微、最齷齪還是最崇高的理由。沒有了這些,不管多華麗的場面,多酷的高手描繪,也不過是空殼而已。

在歷史現實裡,從寧王起事到這場鄱陽湖大決戰,其實只經過了一個月零十天,我卻花了超過一年來寫,王陽明先生實在比我勤快利落多了,真是抱歉(笑)。

這過程裡所描寫的情節,我是有盡力去符合歷史文獻所記載的事情——有時甚至是倒過來,這些歷史資料給我情節的靈感與那個遙遠世界的質感。不過當然裡面亦有不少刻意簡化、加添或者虛構的地方,有些事情發生的時序,也會為了營造戲劇結構效果而調動。至於戰鬥情況的誇大幻想就不說了。

我這樣自白,並非為了預先應付批評——事實上我對這樣的惡行已經鍛鍊到毫無羞愧的地步(笑),因為最後小說寫出來好不好看,才是我唯一關心的事情。

只是想說:我所以寫這本描寫遙遠古代的小說,最終的目的是要借助一些已經逝去的情景,一些已經式微的情懷,向現代(及以後)的讀者說話。這個「說話」的意圖,我相信才是令一部小說好看的地方。

歷史的價值所在,其實也有些相似吧?就如有學者曾說:擁有歷史記載的民族,跟沒有保存歷史的民族相比,分別在於能夠預測未來和避免犯錯。

當然有句老生常談是:「人類總是無法從歷史學到教訓」。不過在重複犯錯的時候,知道自己正在重複,跟不知道,也是一個差別。

而這世上許多的改變,我想往往就是來自一些微小的差別。

喬靖夫

二零一七年一月十三日

預告

一生稱英雄 永不信命數

鄱陽湖決戰大敗,寧王叛軍面臨絕境,

姚蓮舟與商承羽能否扭轉敗亡的命運?

皇帝御駕親征,大軍南下,反成為另一場爭鬥的開端!

用兵如神的王守仁,卻在戰爭結束之後,方才遭遇最大凶險……

《武道狂之詩》卷二十

戰後之戰!!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3:37
卷二十 王道心 第一章 王者夢

--[那些凡人,跟你是不對等的。]

自懂性開始,身邊所有人都這樣跟朱辰濠說。

其實朱辰濠無法真正理解這句話的意義。什麼叫[凡人]?他平生從來沒有真的接觸過庶民百姓。身為朱姓親王,他常年活在另一個隔絕的世界。

不過朱辰濠聽多了這樣的說話,於是自少年時就生起一個根深蒂固的想法:

--我是特別的。

--我將會擁有不平凡的命運。

◇◇◇◇

這個預言,今天毫無疑問的實現了。

此刻寧王朱辰濠正站在大戰船的船樓上,眺視著樵舍一代的湖畔與岸上情景。數以百計剛剛從慘敗裡逃脫的大小軍船,在映照出黃昏陽光的湖上航行經過紛紛停泊進樵舍的湖港,慌張地結合成互相守護的舟陣:同時在岸上的營寨裡,已經點起燈籠和火把照明,無數人在營地上來回,忙著搬運各種補給物資。

即使遠在這座船樓高出,朱辰濠都感受得到下方的水陸軍陣之間的那股凝重的氣氛。所有的兵將無疑都已經很清楚,這就是他們最後抵抗的根據地。

強大得出乎意料的敵人,就在番陽湖對面等待。

朱辰濠收緊眼目,默默地看著這一切。他眼睛四周的皺紋變得深刻。番陽湖畔本來山色蒼翠,但此際看在他眼中,卻一切都似蒙上了一層死灰。無數船軌上的旌旗乏力地輕輕飄動。受損的戰船雖已滅火,仍在冒著淡淡的焦煙,凝在空氣中久久不散。

各船舶圍繞著朱辰濠的帥船,構成緊密的陣式,一層層地保護著他,整片船陣就像一座浮在水面的城堡。即使餘下的戰船數量已經不及最初寧王軍一半,這陣勢看過去仍然壯觀。

這樣的景象怎也說不上是[平凡],許多人畢生都無法目睹一次,更遑論成為中心的主角。

◇◇◇◇

朱辰濠,確實為自己創造了不平凡的命運。

只是現在的他,寧願一切都從未發生。

在王府裡,朱辰濠從小就聽長輩敘說先祖的光榮:太祖皇帝十七子朱權,十五歲即奉父命鎮守位於邊塞的封裝大寧,統帥精兵八萬,所轄的蒙古鐵騎更是大名最驍勇的精銳。初代寧王建立戰功甚豐,在當年太祖諸王子中,獲第一智將之譽,足與勇猛的燕王朱棣齊名。

之後就是寧王歷代子孫憤恨不平的變故:朱棣為了攻伐建文帝奪權,用計將朱權的鐵騎精兵收歸自己麾下,把朱權劫持軟禁於燕軍之中,把朱權改封往武昌,削盡權力,朱權從此為迴避朝廷猜疑,只能寄情文章道術,鬱鬱終老。

自幼天天聽著這些祖先事蹟長大的朱辰濠,漸漸產生起許多夢想,而那些夢想又不知不覺連結成一個堅定的志願。朱辰濠本來是庶出,母親更是個妓女,他想到要洗刷這些陰影,唯一的方法就是成為歷代最偉大的寧王。二十歲那年他自我立下宏願:

--祖先的榮光,必定在我手上恢復!我將會為家族,想朱棣的自損討回一切!

朱辰濠把腰間那鑲滿金銀雕飾的華麗佩劍[錚]地拔出來,滿室寒光驚嚇了站在他身後的身後的兩個侍從。二人不禁都退後了一步,把頭垂得更低,背項都被冷汗一濕透了 。寧王平日雖非殘暴之人,但是到了這様的絕境,誰也無法保證他會用哪種方式發洩分心恨 。他們害怕寧王手中的三尺青鋒,隨時也會狠狠刺過來……

看見手中長劍,朱宸濠才意識到自已做出了拔劍的動作 。剛才一回想平生志願,他就激動得血脈沸騰 。這柄佩劍的劍鍔除了有蛟龍和雲絞的雕刻外,中間還有一個代表了武當派的陰陽太極符號,乃是朱宸濠特別命人加鑄上去。

自從第一次從李君元口中聽聞武當派的事情後,朱宸濠對武當就很著迷,因此命令李一右元想方設法將武當高手羅致入王府,而最終他也如願以償--即使在這過程裡他促使了武當派的覆減 。朱宸濠自小不愛讀經書,也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當皇帝治理天下到底是怎様一回事,他一步一步去實現野心,單純就是因為一股「不甘居於任何人之下」的執著,而他覺得這與武當派追求「天下無敵」並沒有兩樣,故而有所共鳴 。

在這船樓的廳堂內,反射的劍光於牆壁上不住晃動,令人錯覺以為是水色的反射 。那是因為朱震濠握劍的手在顯抖 。他把左手搭在右腕上,用力握著想制止,顫抖卻並沒有停下來 。

是來自心底深處的恐懼 。

朱宸濠遠四十年來從沒有怎麼害怕過--「恐懼」一向只屬於凡人,而他不是 。但現在的他終於害怕了 。

到了明天,朱宸濠人生的一切都可能失去 。自出生開始錦衣玉食、前呼後擁的生活;人所尊崇的王族權位;引以自豪的家勢血脈……全部都會消失。不止如此,他甚至將連「凡人」也不如,欲以一介庶民的身份繼續活下去亦不可能--

到了這個時刻, 朱宸濠才真正懂得害怕;才明白自己這些年實在玩的這個遊戲,原來不是那麼好玩 。是的,他現在才知道,自己是在玩著一個已經無法停下來的遊戲?, 不是說句「不算」就可以翻桌重來的棋戲或比賽……

「酒!」朱宸濠猛呼,同時把佩劍用力丟到地上,發出噏一哪鳴響 。看見王爺棄了劍,感覺、逃出生天的侍從,急忙拿來酒壺和酒杯 。朱宸濠沒等侍從斟酒,劈手就把酒壺搶來,就著壺嘴灌酒,把一身華麗的錦織戰袍都濺濕了。

喝了好幾口後,朱宸濠通紅的眼睛看看面前的侍從,又看看窗外的船舶和士兵 。這些仍然留在他身邊的人,不是因為與寧王府關係太深走不了,就是願意再押一把的賭徒 。朱宸濠先前已經下令,將隨軍帶來的金銀財物盡數傾出作為賞金,鼓動餘下的將士,明日作絕地死戰 。

--要不就一次逆轉,將所有倒賺回來;要不就失去一切 。

朱宸濠深知眼前其實只餘下這兩條路 。但是他仍然無法揮去心頭的恐懼和後悔 。他無法不去想:假如此刻有權選擇,我寧願一切都從沒發生,我可以回去南昌的王府繼續當王爺,每天吃飯喝酒聽曲看戲,直至老去……

他現在深深感受得到, 朱宸濠是一個遠比自己想像中軟弱的人 。

將酒喝光後,他摔去了酒壺,盯著地上長劍 。侍從看見他的目光,上前想把劍撿起,朱宸濠卻伸手止住 。他繼續看著劍,只感覺它有如千斤重,自己已經無法拿起 。

稱王,原來是一件這麼可怕的事情 。

生而得「王」封號的男人,如此歡息 。

姚蓮舟的人生,從未如今日般沮喪 。

即使是在西安「盈花館」裡中毒的時候;在「過真宮」被禁軍漫天炮火轟擊之際;還有殷小妍拋棄他的那一刻,姚蓮舟對自己的信念也從來沒有動揺過;可是經歷了道場敗戰,他第一次懷疑自我的價值 。

他獨自一人走在樵舍湖岸營地之間,髪警凌亂,好幾籍髪絲被火焰烤得焦曲;那一身原本極精美華貴的鳳鏽青色戰袍,到處都蒙成灰黑,散發著如焦柴的氣息 。

與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單背劍」垂掛在願旁,隨著腳步一下一下拍擊著他的大腿,但他似渾然不覺,仍然拖著沉重的步伐在營地中前行 。

他的「青翼隊」部下,半個也不在身邊 。副戰船被敵方炮彈擊中,繼而遭到接續的銃炮火箭猛攻,他原來所率的「青翼隊」折損了一半,其餘與他一同被巫紀洪的快船隊救走 。乘船回到樵舍後,姚蓮舟不想隊員跟著他走, 盡數追去自行進食休息,而他則獨自深入營賬之間 。

姚蓮舟所經之處,每個將士一看見適位「鳳翔上將軍」,都忍不住肅然注目 。姚蓮舟卻垂著頭,逃避他們的目光 。

水師主帥閔廿四已遭敵人所擒,消息震動了整支寧王軍 。如今軍中主要武將已經所餘無幾,除了陸軍主帥凌十一較有作戰經驗之外,婁伯將、王春等不過靠著關係攀上將領之位,無甚真才實學,而數下來就只餘商承羽、姚連舟和巫紀洪三個武當高手較得軍士信賴 。

但是姚蓮舟並不相信,此刻營地四周向他投來的都是仰慕的目光,相反他直覺認為道些眼光深處,都帶著不信與部夷 。

直至這一天,姚蓮舟在這場對抗朝廷的戰爭裡,連一個敵人也沒有殺死過 。他唯一做過的事情,就是在今早大決戰最重要的關頭,因為自己一時執著,把己方其中一條最具威力的巨型戰船開到對方炮口前,將戰船和許多部下都葬送進湖裡 。

姚蓮舟感覺營地組每一個士兵都很清楚他幹了甚麼,都在用責難的目光瞧著自己 。孤身走在其中,他強烈地感覺無所憑諾 。

尤其是連如影隨形追隨他身後的葉辰淵也已不在-…

姚蓮舟走到商承羽的管帳前 。先前他:早已叫巫紀洪通傳,守在帳前的兩個「鐵山隊」護衛預知他會來,並沒有欄阻 。

他穿過另一排護衛,撥開了帳門的布幕,低頭進去 。

營賬內很暗,只點燃了一畫燈 。姚連舟一眼就看見,在幽黑的帳裡最深處,高大的商承羽背著他靜靜盤膝在地上打坐,那頭捲曲的長長發,在凝重空氣下沒有一絲飄動 。

除了身穿的不再是當年那襲破布衣,而是一件厚厚的毛裘之外,商承羽這個姿態,就跟從前坐在「遇真宮」後山石牢裡沒有分別 。姚蓮舟看見了, 心裡不禁喟嘆 。

像忠犬般盤踞在商承羽身旁的,是跟姚蓮舟一様全身蒙灰的巫紀洪 。 他領著快船隊一返回樵舎,就焦急地問明商承羽安危及所在,然後馬上趕過來,到現在都沒有清洗更衣 。對他而言,沒有比商師兄的安全更重要的事

背後仍然帶著那個神秘密封竹筒的巫紀洪,盯著進來的姚蓮舟,他那雙奇大的怪眼,此刻卻要用力撐起眼皮,沒法瞪得像平時那樣大 。經過半天血戰,巫紀洪也已疲憊不堪,燈火映得他臉上的皺紋和刺青極深刻 。

「紀洪告訴我,你有話要跟我說 。」

商承羽說著,雙手輕輕在地上一撐,整個人姿勢沒變就轉了過來,仍維持著盤坐面向姚蓮舟。「說吧。」

姚蓮舟凝視著商承羽好一輪 。他嘗試回想過去的一切 。我是甚麼時候與他成為死敵的?姚運舟這麼想 。

他從小就很少跟商承羽交流 。兩個都是公孫清鍾愛並寄予厚望的弟子, 可是在武當山上卻從來關係不深 。商承羽在武當派程的朋友本來就不多,跟他交誼親密的,全都是像巫紀洪這種最極端的一性人,又或是梅心樹那類成年後才加入武當的弟子 。自從他們結成一夥,並因為沉迷物移教密法而變得舉止乖張之後,就更與大多同門產生了隔膜 。

--這隔膜其實是商承羽有意無意之間造成的 。他當時已經懷有與公孫清相異的志向,並暗中向這些與他親近的同門灌輸自己的理念,他們因此就自然與其他武當弟子疏離-:?

但是我們兩人之間還不止如此,姚蓮舟想 。遠在更早的時候,他與商師兄就互相感受到那股格格不入 。是因為商承羽妒忌他得到師父格外的關顧嗎?是預感他會成為日後的競爭對手嗎?姚蓮舟不知道 。也有可能只是兩人天生就個性不合而已 。他卻也一直沒有憎恨過商承羽 。直至繼任掌門的爭鬥,兩人才終於成為死敵 。

可是經過那許多,他們今天又在這樣的境況下,共處一室 。過去的一切, 好像已變得不重要。雖然姚蓮舟知道,那些恥辱與憾恨,商承羽是永連不會忘卻 。

姚蓮舟花了很大的力氣,張開乾裂的嘴唇,說了一句許多年沒有說過的話。

「我輸了 。」

聽見這三個字,旁邊的巫紀洪,那雙鴿蛋般大的眼晴猛地瞪起來 。

這個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武當掌門,竟然在平生死敵面前認輸!

而商承羽長年垂著鳥黑眼肚的雙目,從隨孔深處亮起星火 。

「依我看,你說自己輸了』,並不是在武功上 。」商承羽回應,聲線中沒有透出預期的興奮 。

「我說的是在道條路上,我輸了 。」姚蓮舟仲開雙手,比一比四周這座將軍營賬 。 「當日跟禁軍打仗,我把武當弟子全葬送了,那次還可以說是困為軍力懸殊,非戰之罪,而我們也把數倍的敵人拉進了地獄 。」

姚蓮舟說時把手臂垂下來 。

「到我進來寧王府,走這條截然不同的路時,我以為一切都會改變 。 但結果我令錫曉岩離開了;我讓葉辰淵戰死了;我把戰船和士兵也送了給敵人 。我根本就沒有自己所想那様的領軍才能 。

「從一開始我就只是一個人戰鬥 。只不過有一群人願意跟隨著我而已 。 而他們都因此而離去了 。我從來就不是一個真正的領袖 。」

商承羽默默地聽著,直到姚蓮舟把遠些心底話都說出來之後他才響應?:「可是我也沒有打過一場勝仗啊 。」

「能夠把武當派延續下去的,就只餘下我跟你 。」姚蓮舟說時沒有瞄一眼巫紀洪,也就是從未把他考慮在內 。「而經過今天,我相信自己當領袖的才能並不如你 。為了武當,我可以屈居在你之下 。」

聽了違句話,巫紀洪手心都冒出汗來 。原本因戰敗而生的沮喪,瞬間一 掃而空 。

終於來到這一天了!姚蓮舟向商師兄臣服!

我這些年所幹的一切,都有價值!

可是令巫紀洪大感意外的是:商承羽在聽見姚選舟的投降之後,並沒有露出預料中的狂喜神色 。

不止如此 。商承羽的臉是多麼的平靜 。就連剛才在雙眼裡燃起的星火也黯淡下來 。

「可惜,太遲了。」

商承羽道句話,令巫紀洪一震 。姚蓮舟也露出少見的愕然神情 。

「我年紀已經太大了 。」商承羽又說 。

姚蓮舟皺眉 。他記憶中,商師兄今年才只是四十七、八歲左右,以一個修為高深的武者而言,還沒有到可以說「太大」的年齡 。

「我知道 。」商承羽看穿了姚蓮舟在想甚麼 。「可是我說的不是現在。 而是下一次還能夠舉兵的時候 。」

「可是明天……」

「你我都知道,明天勝利的把握有多大 。」商承羽苦笑。「我們都要開始思考下一步 。當然,以我倆的能耐,要逃出去,要活下來,還不是甚麼難事;可是這次借助寧王的力量以失敗告終,再創造下一次道様的機會,你覺得要花多少年?三年?五年?十年?」

「再過幾年,商師兄你也不算老啊……」巫紀洪在旁插口說 。

商承羽拉緊身上的毛裘,撫模著領上的白毛 。在這盛夏的密閉營賬中, 姚蓮舟和巫紀洪背項都衣衫濕透,可是穿著毛裘的商承羽,額上卻沒有半點汗珠 。

「我很清楚自己的身體。」商承羽輕輕合上眼說。「那些在囚禁日子裡累積的傷病,我現在還能夠壓抑 。可是再過幾年……隨時就會全部發作出來。」

「這根本就說不準!」巫紀洪急說:「我會調製最好的丹藥來醫治師兄!我會供奉一百個、一千個人頭給真界神靈,以保師見長命百歲!」他激烈地說,嘴角吐著沫,樣貎帶著昔日狂態,又回覆了從前波龍術王那瘋一觀的神情 。

但是商承羽揺揺頭 。「我作的是稱霸天下的王者之夢,沒有比常人強韌的身體和魂魄,只靠吃藥續命,又如何實現?」

他睜開眼睛,看著姚連舟說:「你不同 。你比我小七歳,而且看樣子會比我活得長久許多 。」

今年姚連舟已經四十歲,又經過一場大劫,但他的面貌身體卻仍維持在三十出頭的模樣 。遠不知道只是武術修行的結果,、還是與他小時所服的奇藥有關 。

姚蓮舟無言看著師兄 。

商承羽仰頭,視線似乎能穿透帳頂,觀看即將入黑的天空 。

「跟隨寧王造反,已是我實現夢想的最後機會了 。可是姚師弟你還有下次的希望 。明天若是戰敗,武當的來來,就在你身上 。

姚蓮舟已經忘記了,上一次聽見商承羽稱呼他作「姚師弟」是在甚麼時候 。他無法相信商承羽竟然會這様說 。

「不行!」巫紀洪慣怒得把大手掌搭在腰間劍柄,長腿瞬間從盤膝變成半跪,兩顆好像快要跌出來的眼珠暴瞪著姚蓮舟,似乎任何一刻都要朝他拔劍斬擊 。

「是他!他不正正就是奪去你歲月和健康的仇人嗎?師兄的夢若是真的沒法再做下去,他正是罪魁!而你竟然還要將夢想寄託給他?」

姚蓮舟垂下眼睛 。巫紀洪說得沒錯 。

「我對姚師弟的恨,半點沒有消失 。」商承羽直視姚蓮舟,雙目再次透出鋭氣 。 「但就算此刻把他頭顧欣下,我失去的都不會回來,我期望的也不會重臨 。而只有他一個人,能夠將我的夢想延續下去 。」

他側頭瞧著巫紀洪,苦笑又說:「巫師弟,不好意思,剛剛重遇的那天, 我騙了你 。我曾經跟你說,武當在我心裡已經不再重要 。可是那次我接過荊裂的強大刀招,被震得舊患發作,因而錯過了誅殺『破門六劍』的機會之後, 我才發覺自己對於武當,仍有執著 。」

姚蓮舟聽見荊裂的名字,雙眉聳動起來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商承羽說出那次伏擊「破門六劍」失敗的經過;而荊裂的刀招,必然就是今天他在湖上目暗的「浪花斬鐵勢」無疑 。

商承羽把視線轉回來,看著姚蓮舟 。

「因此,可以譲我寄託夢想的人,世上再沒有第二個 。」

姚蓮舟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他心裡商承羽從來只是一個被私慾驅使的人,想不到原來竟有違様的胸懷 。

---而我們営初的差別,只是想走不同的路而已 。

「紀洪 。」商承羽招招手吩咐:「將你背上的東西交給他。」

巫紀洪那光滑的頭殼上浮起了一條條筋脈,眼白充満血絲 。然而商承羽的說話,對他而言相當於神祇的諭示 。他無言解開了胸前一紬結,將那個密封的竹筒卸下來,一強到姚蓮舟前面 。

姚蓮舟謹慎地捧著那個神秘竹簡 。他見過巫一記洪在戰場上一直帶著它不離身,可以猜想內裡收藏的東西有多重要,很可能是在危急時足以保命或扭轉戰局的物事;而姚蓮舟亦深知,沉迷物移教秘法的巫紀洪十分精於用毒。他不禁猜想,竹筒裡裝著的就是某種劇毒武器 。

「沒有毒的。」姚蓮舟的姿態再一次被商承羽看穿。「這是我離開南昌出征之前,命令紀洪從寧王寢室偷取的束西 。」

「裡面是一部寧王府在京師活動的賬冊。」巫紀洪解釋說:「詳列了這幾年間寧王向朝廷重臣所贈的每一筆錢財寶物,各項賄金的流向,也有眉批記載這些大官為王府作了甚麼疏通 。冊組的名單當中,還包括好些品階最高的權臣 。若是一一把他們査究下獄,嘿嘿……多大的朝廷都會變得空蕩蕩 。」

姚蓮舟聽了才明白,這部名冊有多貴重 。寧王起兵造反,而這大批高官重臣曽收取寧王賄賂行事, 一個個皆犯了的彌天大罪,沒有寬恕轉園的餘地 。此名單若公開來,朝廷將爆發一場地震。

「這東西也確實可以說是『毒』 。」商承羽說:「是足以動揺溶解朝廷根本的劇毒,我還不知道應該怎麼用它,但在這種關頭,帶著這様的東西總是有利 。如今我把它交給你 。至於要如何充分利用,甚麼時候需要用它,明日一戰之後你再考慮吧 。」

姚連舟垂頭瞧著手上的竹筒,良久無語 。

「怎麼了?」商承羽牽起一邊嘴角:「你還在想著剛才說過的事?這様的姚蓮舟,我從來沒有見過 。」

姚蓮舟確是陷入前所未有的困惑 。過去的他總是一往無前,那自信永不動揺,就連殺死師父公孫清,他亦沒有後悔過,只知道是必要的一步 。

他同想:今日心裡的疑惑,其實是從錫曉嚴離開的那天開始種下 。在武當山的時候,他從來沒有強破任何一個弟子去做不願意的事情;錫曉嚴的事,在他心裡成了一根刺,因為他深知錫曉岩是被自己迫走的……

「你說自己沒有領軍才能嗎?」商承羽揺揺頭 。「不 。那跟才能無關 。 是你的心,還沒有跟過去那個武當掌門決絕地告別 。」

姚蓮舟聽了這話,如遭電擊。

「還記得你進寧王府那天,跟我說話的時候嗎?」商承羽繼續說:「我那時真的對你刮目相看,沒料到你能夠改變到那種地步 。但事實上你還沒有完全捨棄過去的自己 。你確實下了很大的決心,要走這另一條『天下無敵』之路,但心一里深處,卻還在記著從前公孫清灌輸給你那種天下無敵 。」

姚蓮舟想起今天在戰場上,自己就是被荊裂的「浪花斬鐵勢」所吸引, 擅自指揮戰船離陣而錯成大錯 。商承羽理應不知道此事,但卻完全說中了他的困惑 。

「正因如此,你並沒有真的把道場仗當作自已的戰爭 。你失敗的根源是在這裡 。」商承羽朝著姚蓮舟舉起兩根手指 。「趁著今晩你就好好想想,到底自己是要當哪一個姚蓮舟?是盡取天下權柄、建立[武當王朝]的那個王者姚蓮舟?還是從前那個睥睨蒼生、孤劍橫行的獨夫姚蓮舟?如果是前者, 明日決戰若寧王潰敗,我商承羽就將餘下的人生交給你;但如是選後者,你明天就把這部名冊還給我 。」

得到商承羽點明自己心頭困局,姚蓮舟感覺原有那股鬱悶一掃而空 。雖然還要抉擇,但他至少知道了擺在面前的是甚麼。

他與商承羽四目交投 。兩個以「天下無敵」為志的武當武者,卻因為眼前敗局而前所未有地緊密連結起來 。

「好 。我會給你答案 。」

姚蓮舟將竹筒抱在臂間,踏著比先前爽期得多的步伐,離開了管帳 。

一條小船在樵舍的寧王軍營寨旁緩緩泊岸 。沒有人留意到它,只因最後的戰鬥將臨,岸上士卒都在忙著搬連、集結和點算各種軍需物資,裝上各種小船以運送往湖中的大戰船,填補今天血戰後的消耗 。

那條小船隻乘著一個人,獨自靠著手力不知從一哪裡划來 。包裡在他身上的火紅披風雖已處處污損蒙塵,但仍讓人一限看出就是寧王軍精鋭武者「雷火隊」的衣著,因此也沒有任何士兵懷疑此人身份 。

岸邊來往的除了搬送物資糧食的士兵之外,還有陸續登岸上來的傷兵 。 道些傷兵中受重創的少之又少,幾乎全都能夠自己行走,只受了割傷、挫傷或火燒等皮外輕傷,或是因為受煙燻而呼吸不暢 。今天番陽湖血戰,寧王軍倉惶逃脫,受傷稍重的將士都被遺棄了,能隨船逃回來樵含的就只得輕傷者,他們被送到岸上營地治理休息,準備再投入明天的戰鬥—這場最後的生死對決, 一點戰力都不可浪費。

那個自行划船而來的「雷火兵」,身上到處都裡著布, 一邊右臂垂掛在胸前,連臉孔也半掩在交纏的布條之下,只露出一雙基目 。他緩緩地向著營地而行,自然地混進了那些傷兵裡 。

「雷火兵」的身材不高卻甚為壯碩,步履間有股無法隠藏的氣勢 。不過營地裡人人皆知,「雷火隊」本來就由武林好手組成,有這般的身姿氣魄, 並不令人意外,只是他散發的氣實在強烈,還是引得好些寧王兵注目—他們尤其奇怪,為何此人斜措著的長長兵器要用布囊掩蔽 。

「雷火兵」隨同眾傷兵魚貫而行,進入寨門後就往療傷的營地走過去 。 這時有一批士兵抬著幹糧迎面而來,其中一人是不久前仍駐在九江的寧王佔領軍,與那「雷火兵」打了個照面, 一時覺得對方很眼熟,不禁多看幾眼, 直至那「雷火兵」越過他而去 。

違時那士兵的記億才從腦海浮出來 。

「呀!」他輕聲叫出來,身邊的同伴皆側日 。

他……不是那位將軍嗎?-…

可是他明明一早走了,怎麼又回來打這仗?……

違士兵心裡其實還沒十足確定,那經過的「雷火兵」就是他所記起的人, 於是也就沒有跟同伴談論 。何況手裡的大袋干組半點不輕,還是趕快去岸邊把它卸下吧……

一到了開薬治療的營賬前,大群傷兵就一哄而上,爭先恐後要取薬或包紮 。那「雷火兵」趁著這混亂,只是伸出左手取了放在管地前的水和乾糧, 也就走到密密麻麻地躺著休息的傷兵之間,盤膝坐在地上 。

他撥開蒙著下半臉的布條,露出満是髭胡的嘴巴,慢慢地吃喝超來 。那些放了很久的干餅硬得像石頭,其他士兵都要吮著好一會,用唾液把餅弄軟才咬得進去,「雷火兵」卻用他極有力的下額與堅實的牙齒, 一口口把餅嚼碎吞下 。

他的雙眼很平靜,沒有因這難吃的乾糧顯露半點不快 。

只要它給我足夠揮刀的氣力就夠了 。

他吃光了餅後喝了幾口水,然後就靜靜地盤坐著 。他沒有看身邊任何一個人,也沒有跟誰交談。四周的傷兵最初也覺得這傢伙很古怪,但他像尊石佛般在營地上坐得久了,人們就對他失去了興趣。

他偶爾會看看那片即將完全黑暗的天空 。

跟身邊所有士兵不一様,他在熱切期待明日戰火的來臨 。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3:38
卷二十 王道心 第二章 焰攻

迎著遠方水平線泛起的稀微晨光,伍文定站立於戰船船首,垂頭看著破開的浪濤沉思。

他下巴的鬍鬚好一大把都變成捲曲焦黃,乃因昨日戰鬥中被火焰燒灼過。他昨晚睡得很少,天還沒亮就起來,急著去了岸邊檢查戰備的進度,直至看見工匠利士兵已經徹夜將戰略所需的武器都整備完畢後,方才放下心頭大石。此際伍文定一臉倦容,除了睡眠不足以外,還有連續兩天大戰累積的疲勞,身體每個關節都像被鎖緊了一樣,肌肉的酸楚陣陣襲來。

然而伍文定半點想睡的意欲都沒有,處在一種既無比疲勞卻又極度警醒的微妙狀態。這狀態他並不陌生——每一次打仗他都總要經歷。

他盡力把站姿挺直,不讓身後士兵看見他的疲倦。經過了昨天那場凶險中逆轉的湖上大戰,又要激勵義軍眾將士馬上再一次戰鬥,並不是輕易的事——他們好不容易才團團在敗亡邊緣生還,卻又要把性命拿出來再賭,就算挾著大勝的士氣,也不是那麼心甘情願。何況這支義軍畢竟並非正規,大半都只是尋常的百姓鄉民。

幸而軍隊裡有一個人。王守仁。

「明天,我們就能夠把一切結束!」昨日王都堂親身向眾將士訓示鼓勵,他那股巨大的感染力,閱歷甚豐的伍文定亦平生未見。「真正的勝利就在面前了!只差我們最後這口氣,把手舉起,將它摘下來!」

雖是有點大逆不道,但伍文定有時心裡不禁想:王大人假如出生在更紛亂的世代,假如少讀幾部聖賢書,也許就是像太祖皇帝那種開國稱王的蓋世英雄……

他想到這裡不禁笑了笑。「如果王都堂是那種人物的話,我反而不會這麼佩服他呢……」伍文定心裡跟自己說。

伍文定回過頭來,看看戰船甲板上的眾多士兵。各樣軍械器物都已經準備妥當,戰士們已沒甚麼可做,一個個在甲板上休息等待號令,有的也像伍文定一樣站在船邊,默默觀看著黎明時分的鄱陽湖風景。義軍中不少民兵在打這仗之前從來都沒有坐過船,最初很容易暈眩嘔吐,但經過行軍和水戰後已然克服。

他們從前大概都沒有想像過,自己的人生裡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離開家園這麼遠。看見這麼多陌生的風景。與這麼多互不相識的人互相交託性命。殺人。看著人被殺。目睹傳奇般的人物。承受強烈的恐懼,悲傷與生存感。這場戰爭,是他們人生裡最不平凡的經歷。而這算是幸運還是不幸?沒有人能說。只知道他們都是被風暴推進這場鬥爭之中,從來不是自己的選擇。

這股勇氣,是一種不會記載在史書裡的偉大。士兵們雖然懶洋洋無所動作,但伍文定只看一眼,甚至一嗅到他們之間的氣氛,就確定他們已經做好了準備。他心裡不禁再次對王守仁的統率力拜服。

他們接觸到伍文定的目光,立時露出崇敬的表情,站直了點頭行禮。在眾兵眼中,昨日站立於船陣之首,火燎其須仍不動如山的伍文定,儼如活生生的一尊戰神。

伍文定再次看向前方。在這主戰船前頭的水面,還有看不清數量的小船在破浪航行,維持著整齊的陣勢。這些輕快小船,才是今天這最後一戰的主力。

伍文定知道昨晚還有兩個人比他睡得更少,一個當然就是王大人。據侍從兵說,王大人在營賬內幾乎整夜都沒有合過眼,點著燈不斷來回踱步思考,檢査戰策還有沒有漏洞,或是有何可以盡善的地方。

昨天決戰後義軍已經掌握大半勝局,但是王守仁妞道,這種時刻才最危險,越是成竹在胸,就越容易給對方翻身的機會。因此他堅持義軍要頂著疲倦,一鼓作氣趕在今早進擊,正是不讓寧王叛軍有喘息重整及招集失散軍力的時間,以免錯過一舉把這場戰爭結束的黃金時機。

——朱宸濠一天在那裡,仍然是對天下的巨大威脅。

昨天鄱陽湖大戰,勝負逆轉其實只在一線,眾多義軍民兵的性命都是好不容易撿回來。王守仁絕不希望看見他們再多犧牲,因此要盡力以最穩實、最有把握的策略進攻,必要一擊破賊,而又將己方傷亡減至最少。

——這種把士卒視同子弟的胸懷,正是王守仁治軍的秘訣。

另一個也睡得甚少的人,則是荊裂。伍文定實在想不透,這個奇男子的身體到底是用甚麼構造出來,他在鄱陽湖中衝鋒陷陣,以個人武力一次接一次奇襲成功,血戰半天,取下無數功勛後,沒有怎麼休息過,又帶著一小隊漳州海滄戰兵,前往跟蹤偵察寧王叛軍在樵舍重新集結的情況,那鐵人似的無窮體力,令伍文定為之驚嘆。

正是靠著荊裂帶回來的確實情報,王守仁才得以決定今日的戰術;義軍用了一整夜時間作出整備時,荊裂卻仍然在岸邊監督指揮。

——這幾個武人,可真是好用……王都堂得他們扶助,實在是順應天意。從保術王守仁脫離追殺;在敵境內干擾牽制,推遲寧王府出兵之日;潛入南昌裡應外合,一夜攻克敵城;直到鄱陽湖之戰的各種奇襲,「破門六劍」在這整場戰爭的每一階段,都有左右成敗的地位,即使形容他們所立的是「不世之功」,亦絕無誇張。

——而這麼一群冒著性命危險為蒼生而戰的奇人,卻偏偏是朝廷通緝的欽犯……

伍文定想及此不免失笑。這次若成功平亂,朝廷自必賞功,但是否就足以解除「破門六劍」的罪名?伍文定也不敢肯定。而他更擔心的是,王守仁其時如果為「破門六劍」據理力爭,會招來朝中奸佞藉機攻擊,甚至倒過來追究他窩藏欽犯之罪……

——不,我要保護王都堂!到時就由我替代他,為「破門六劍」求情吧!最多不過丟了我這官位而已,應該還不至於要砍頭吧?怕只怕我官位低微,根本做不到這事……

對於仕途,伍文定看得不是太重。今天要是戰勝,他得到的最大獎賞,將是把名字記載在史冊上——且是與王守仁這種偉大人物並列的功臣。

——人生至此,再無所求。

不過那都是以後的事。眼前先要將這仗打贏。

伍文定再次眺視前方的湖水與船舶,等待著那即將響徹天空的號音。航行在戰陣最前頭的先鋒快船,只要一看見敵陣所在,水手就會吹起號角。

為了將損失減到最少,王守仁今日依舊全軍出擊,發揮目前壓倒敵方的數量優勢。除了這支從正西方向樵舍進發的中軍之外,另一義軍猛將贛州知府刑珣統率著左軍,袁州知府徐漣及臨江知府戴德孺領導右軍,還有贛州衙都指揮使余恩帶著的多支游擊軍,全都在天色未明時已出發,預先在敵陣的周邊布下圍剿之勢。

在其中一支游擊軍裡,燕橫乘坐著一條細小但航速甚快又甚靈活的鷹船。同船還有十二個水手和民兵,他們對於有這個「神劍手」同在,顯得格外安心。

與昨天的決戰不一樣,這些游擊快船今天並非最前線攻擊的主角,反而會留在較後,等待敵方崩潰散逃時展開追捕,其中尤以寧王朱宸濠及其親信等為首要目標,絕不容許他們趁混亂逃出鄱陽湖。

由於這等叛軍首惡很有可能帶著高手護衢,為了順利擒捕,王守仁請託「破門六劍」加入其中,而不再用他們在前線打硬仗。

「這次就請幾位俠士為我收網。」王守仁昨夜說:「擒下寧王,比甚麼都重要。否則日後有可能死灰復燃。」

為了在追捕時能廣撒羅網,「破門六劍」四人都分開來,各自搭乘著不同隊伍的快船。燕橫在眾戰士之間盤膝而坐,輕輕閉目,身體腮著波浪起伏搖蕩,動中有無比的沉靜。

可是燕橫內心就如湖中波浪般激盪不息,只因他仍然沒有從昨天與葉辰淵的決戰裡平復過來。

由昨夜至今,燕橫不管是清醒還是入睡,都有一個巨大的黒影在他腦海裡飛行,一遍又一遍地重演那招「冥鳶一擊」。

燕橫在昨天戰事結束之後,才有空去回憶那場劍斗的一切經過,並且知道自己在那個時刻其實處在多凶險的境地。

——葉辰淵那一劍上蘊藏的「太極」化勁技巧,也許比當年他破解師父「穹蒼破」的雙劍卸勁,還要更精微高妙一籌!

燕橫回想,要是自己沒有及時發出「抖鱗」,又或者「抖鱗」的旋勁小了半分,被破勢並刺穿心胸的人就不是葉辰淵,而是他自己。

而結果卻是燕橫贏了。這勝利,絕沒有因為葉辰淵失去一臂,或是比當年老了幾歲而變得輕鬆容易了。

那「冥鳶一擊」除了微妙的「太極劍」技巧之外,也結合了燕橫以前見過的「武當飛龍劍」,甚至青城派「穹蒼破」的劍勢。燕橫既知侯英志那些年都在武當山,對於葉辰淵懂得「雌雄龍虎劍法」自也不感意外。他只是沒想到原來青城劍術也可以有這樣的變化,這「冥鳶一擊」又開拓了燕橫在劍道上的新思路。

燕橫在船上打坐,不斷回憶思考著昨日那場劍斗,身體所發出的氣息,令身旁眾士兵都略感呼息急促。他在決鬥裡首次實戰接連發揮「龍相」和「虎相」,氣魄又進一層,而且在這戰場上不必收斂,肆意釋放之下,令身迸的人都受影響。

——就像何自聖在最後一戰裡一樣。

他無法不把昨日之戰,與師父和葉辰淵的決鬥比較起來。那時的葉辰淵能夠使出像「冥鳶一擊」這樣的絕招嗎?不能。而如果當時的何自聖面對「冥鳶一擊」,能夠破解嗎?能夠。破解的歷程會像我這樣驚險嗎?……

……不知道。

而這「不知道」,就已經給了燕橫一個不敢相信但又無法否定的結論:

——我已經開始追近師父的身影了。

何況現在燕橫還未把這場對決所得到的經驗和發現,加以吸納提煉;只要再給他一段時日潛修,劍法肯定又會再邁進一程。

「我已經……可以了。」

「你說甚麼?」

身邊一個民兵聽了燕橫說話,不禁開口詢問。

燕橫睜開眼來,認出問他的人,正是之前並肩作戰過的沈小五。團才出發時天色太黒,加上滿腦心事,他並沒有留意到。

他笑了笑,回答沈小五:「我是說.. 打完這場仗之後,我可以回家了。」

回家。青城山。

復興青城劍派。燕橫如今已經達成條件。

餘下唯一一個障礙,就是「破門六劍」所戴的罪名。只要這次隨王守仁平叛建功,那亦有望清洗,到時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地重建青城派門牆了。

沈小五聽了這話未有點頭同意,反而是呆著默想。燕橫打量著他,看見他帶在腰間的一柄寬刃短砍刀。果然沈小五按照著燕橫的建議把兵刃換了——實際上這已是他在戰爭裡換過的第三柄兵器,是從某個戰死的寧王府武者兵手上取來的,既輕巧又紮實,鑄材甚佳,令沈小五愛不釋手。

「你不想回家嗎?」燕橫問。

「我不知道……」沈小五摸摸那個刀柄,皺著濃眉。「看見了、經過了這麼多事情之後,我已經不知道自己還可不可以回家。」

燕橫很明白沈小五的感受。當然,他自己所經歷過的,更在沈小五十倍以上。

「還記得我們上次的約定嗎?」燕橫問。

沈小五的眼睛亮了。他當然記得。他只是以為燕橫已經不記得,畢竟他只是個小卒。

「你說,如果我能夠活下來,就可以找你。」沈小五吞吞喉結說:「你會教我。」

「這約定仍然有效啊。」燕橫微笑說。「今天也活下來吧。之後你可以來找我。我帶你回我的老家。」

在另一條游擊船上的童靜,不約而同也在想著一樣的事情。雖然未至於能夠遙距感受到燕橫的心靈,但她想了一夜也隱隱雉道,燕橫擊敗葉辰淵以後,已經開始準備回青城山了。

畢竟今天她已是世上最瞭解他的人。

心愛的男人,憑著意志將要完成夢想,令她引以為豪。只因這奮鬥的過程裡也有她的份。一想到這裡,童靜不禁笑了。

同船的士兵本來都很緊張,看見童靜的模樣不禁都被她吸引——他們從來沒有見過,有人會帶著這麼甜蜜的表情上戰場。

童靜看著漸亮的天空與湖水,心裡回想當初認識的那個青澀的少年劍士,與今日已然完全是兩個人。

但也是初衷未改的同一個人。

——從前,因為有青城派而有燕橫·,將來,是因為有燕橫而有青城派!

她想著時,卻聽見西面遠方傳來隱約的號角聲。

戰鬥,要開始了。

這個清晨,幾乎一夜未睡的朱宸濠,天未全亮就召集群臣於帥船上,然後不顧李士實與劉養正的反對,將昨天大戰中未盡全力、望勢而逃的潘鵬、楊璋等十幾個將領官僚全數抓起來問罪,準備公開處斬以整軍紀。

——-邊許下重賞,另一邊以嚴厲軍法促眾人死戰,如此恩威並施,今天才有反敗為勝的機會!

朱宸濠如此想,故而一意孤行。但李士實和劉養正卻不這麼認為。如今寧王軍有半數將士都只是在月餘之前被強迫依附,在勢弱之時仍如此逼迫,他們即使不叛變,也會很容易就向敵人投降……

這兩個「太師」與「國師」,面面相覷。他們都不是愚蠢之人,心裡雉道昨日的會戰,其實幾已決定整場戰爭的勝負,現在還沒有放棄只是在期待奇蹟。

——可是面對那個王守仁,奇蹟是多麼渺茫的事……

就在正要下令將那十幾人正法之前,船陣裡的警報銅鑼敲響。敵蹤已現。

——這麼快?還以為他們會再多休息……

寧王軍各將領匆匆備戰,以朱宸濠的主帥船為中央,各船舶排好迎擊的陣式。利用樵舍對開湖港的地形水勢,寧王水軍緊密集結防禦,準備用集中的銃炮火力,以少勝多。

最後離開主帥船出擊的武將,是商承羽和姚蓮舟。在他們步下船樓前,朱宸濠叫住了二人,並緊握他們的手掌。

「兩位將軍……拜託了。」朱宸濠其實一直對他們在戰場上的表現不滿意,但如今眾將之間已沒有比這兩個更值得託付,朱宸濠只想動之以情,期待二人記起這些日子寧王府的雉遇恩情和禮待,今天能盡力死戰。

商承羽看看在樓梯底下等待的巫紀洪, 又看看姚蓮舟。他瞧見姚蓮舟腰間綁著那個竹筒。二人相視無言°

「王爺不必多說。」商承羽把一百名「鐵山隊」武者留在帥船保護朱宸濠,自己將要帶兵在前鋒親自出擊。他此刻卻避開了朱宸濠的目光,不讓寧王看見他眼中閃出的怨恨——商承羽心想,若果朱宸濠可以多放權給他,戰局就不會走到今日田地。

兩個武當劍崇,下樓去邁向戰陣。

看過前兩天王守仁軍團的策略,寧王軍亦想倣傚,因此今日姚蓮舟和巫紀洪也都各率快船隊,在己陣的側翼兩邊等候,準備突襲敵方的側後頭,賭一賭以他們過人的武力扭轉乾坤。

伍文定的船隊從西面不斷接近之時,寧王軍已經作好迎敵的準備。身在最前線的商承羽,在船樓上審視己方的數組.,又遠眺對面正在變大的敵船,心裡不斷想的卻是昨天跟姚蓮舟的對話。

——只要打勝這仗,我說的那些話就會作廢。

——姚蓮舟會倒過來跟從我。

這列前鋒船隊,本身就是寧王軍殘部中的最精鋭,加上有「龍騎上將軍」坐鎮,士氣最鋭。

——怎可以輸給那群羔羊似的農民?

他們許多都是原來寧王府護衙,享受了多年橫行無忌的舒服日子,絕不想就此結束,因此才留到這一刻。

——把命都賭了!要贏這一把!

這時有比較熟悉水戰的部下,向商承羽提醒。

「將軍,有點奇怪……敵方在前頭沖的好像都是小船!而且小得有點可疑……」

商承羽遠目細看。這麼遙遠又寬廣的湖面上,單憑目測很難確定來船的大小。但他相信這個部下的判斷。

一股寒意突然從背後冒起來。商承羽的眼睛瞪大。

「散開!」他高呼命令。「前列的船隊左右散開去!成半月形陣!」

但是寧王水軍經過兩天的挫折,調動的靈活程度已大不如前,因為太多有經驗的精英水手都已戰死或逃跑。商承羽雖然警覺地下達了正確的變陣指示,他的軍隊卻欠了那樣的執行能力。

只有與商承羽指揮船同守第一線的戰船,勉強向左右拉開來,並呈一個向內微微凹陷的半月彎狀重新排列。

商承羽下令吹號。前列船隊一起朝著高速襲來的那過百條小型快船開火。

衝入來的小船在這輪炮火之下雖有損失,卻還是蜂擁而來,最奇怪的是它們並未有發過一銃一箭還擊。

當更接近時,商承羽從高看得更真切:敵方的小船甲板上幾乎都看不見士兵和火器,各似有些奇怪的覆物掩蓋……

商承羽知道他所憂慮的是事實。

「散開!全陣都盡力散開!」

他今次正面領教了王守仁的可怕。

小船群再抵過寧王軍的兩輪射擊,已經到達陣前,開始各自瞄著寧王軍較大的戰船追撞。

這時天已全亮,又在近戰的距離,可以看清楚突襲小船的奇特模樣:每一條只長三丈餘,似乎分為前後兩截,以繩索連接在一起,前半無人,只是堆滿了一紮紮的木柴乾草,澆灌以猛油,此際上面都插滿了寧王軍射來的箭矢;後面半截除了帆桅和船櫓外,就只豎著掩護的防板,沒有任何武器,內裡的乘員也不多。

寧王水軍眾人此刻都已知道,這群小龍是要來幹甚麼,眾多水手驚呼著要迴避追撞,船上的士兵則拚命截擊。

終於有寧王軍的戰船被撞中。那小船船頭上裝著鐵鑄的尖角,深深釘入了寧王軍戰船的船身。

然後上方的寧王兵,馬上嗅到燃燒的焦味。

小船前頭堆積的柴草猛油一被點燃,船上水手就急忙將中央那些連接的繩索揮斧砍斷,後半截罹即脫出離去,成為另一條細小的「子船」,水手從中伸出槳棹,拚命地倒劃脫離敵人的攻擊。

被火焰攻擊的寧王水兵已沒有餘暇去射擊那些「子船」,只是忙於救火。

過百條這樣的火攻用「子母船」,乘風進入船陣。由於寧王水軍的戰陣排列得太密,根本沒有多少躲避的空間,子母船也很容易找到目標,接連就有寧王戰船陷入烈焰°

寧王軍中也有快船,向著這些子母船作截擊,但這麼一一攔截甚花工夫,速度不足以阻延火攻之勢。

有些被燒著的戰船,上面的水兵紛紛跳水逃生,無人掌舵之下這些著火的船又再碰上其他友軍船舶,將火焰蔓延。

寧王軍精鋭的船陣前楯,很快就陷入一片火海。

朱宸濠從陣中央遠遠看見,瞪得眼角都快要裂開來。

王守仁的戰策,直到最後都沒有給寧王軍可乘的空隙。這些子母船每條只要四、五人操作,王守仁出動了兩百艘,不過動員不足一千人,就對寧王船陣打出震撼的一擊。

——而這有賴荊裂偵察之功,將寧王軍船舶緊密佈陣這個情報迅速帶回去,王守仁才可以作出火攻的決斷,義軍也才有足夠時間整備組織這支子母船隊。

伍文定看見火攻奏效,也就指揮中軍的主力戰船群向敵陣全速進擊。

看見遠方冒升的礦煙,待命已久的刑珣、徐璉和戴德孺等義軍諸將,也都率船隊從左右向叛軍夾攻。在王守仁的精心佈置下,三方進擊的時機恰到好處,寧王軍只見敵人的主力戰船同時從三面出現,數量及氣勢皆極盛,繼火焚前甑之後,士氣又再大挫。

一待火攻的子船已經撤退得七七八八, 三方義軍同時朝著叛軍船陣發炮,雖然距離仍遠,實際殺傷力不大,但炮聲記記都撼動著寧王軍將士的心膽。

在火焰與黒煙之間,立時就有叛軍戰船率先降下了軍旗投降。這一舉動迅速傳染開去,不戰而降者越來越多,猶如山倒。

這景象全都看在陣中央朱宸濠和幾名親信軍師的眼裡。

對朱宸濠來說, 那就像看著自己幾十年來花盡心血構築的夢想,在眼前活活崩解。

主帥船樓上靜得可以。最後就只有李君元有膽量開口。

「王爺,要走了……」李君元以顫抖的聲音說,眼睛只敢瞧向甲板。「留得青山在……」

朱宸濠像整個人都被抽空,神色呆滯。李士實和劉養正等王府重臣,全都只能焦急地盯著他看。直至等到他好像微微點了點頭,眾人急不及待就簇擁他步下船樓,去換乘逃亡的細小快船,朱宸濠就如一具行尸走肉般,任著部下帶走。

快船不可乘太多人,加上需要護獅,朱宸濠與世子等宗親及各重臣都只能分船乘坐。

直到上了快船,解開了纜索之後,朱宸濠才忽然像從夢中醒來。

「婁妃呢?」

此刻他心裡唸著的,只剩當初苦勸他不要舉事的愛妃。一想到她的臉,朱宸濠就無比痛悔。

船上陪伴朱宸濠的只有李君元和十幾名「鐵山兵」。他們都面面相覷答不上來。

原來在戰亂之中,婁妃看著朱宸濠被帶走時那個崩潰模樣,已經不忍再與他相見, 又怕被敵軍的士兵擒住污辱,於是硬嚥著從主帥船躍入湖中自盡。

——婁妃的屍首後來被漁民發現打撈,並上報官府,確認後得以厚葬在湖口縣城外,立「賢妃墓」。

王爺亦已敗逃, 叛軍的戰意更是土崩瓦解,不是投降就是逃生, 實際願意交戰的甚少。義軍撕破船陣如摧枯拉朽,王守仁達到了以最少傷亡結束此戰的目標。

各義軍主力戰船停火之後,繼而出動的就是游擊快船隊,負責追捕逃亡的朱宸濠、王府宗室及叛逆要犯。另外刑珣又分出一支步兵在北面登岸,陸路往樵舍岸上的叛軍營寨進攻。

其中一支游擊龍隊,由萬安縣知縣王冕率領,島津虎玲蘭就坐在裡面一條鷹船上。

連續兩天的激戰,令帶著身孕的虎玲蘭極是不適疲累,但她仍然強忍著,沒有讓身邊人看見半點痛苦跡象,堅持著也要來打這最後一戰。

「辛苦了這許多天,最後的勝利,我怎可以錯過? 」虎玲蘭還這樣對荊裂說: 「除非你打斷我雙腿,否則想也不要想。」

為了儘量協助游擊船的士兵對付可能出現的武林高手, 「破門六劍」四人都分開在不同的船隊裡,虎玲蘭亦與丈夫分頭出動。

只是她心裡想的並不是甚麼打勝仗的事,而是敵軍裡那幾個武當高手。

戰爭勝負已分,虎玲蘭並不擔心荊裂會在打仗中有所閃失;她憂心的是,荊裂會遇上姚蓮舟或者商承羽。

——要是他找到他們其中一個,必然會來一場單獨決鬥……那才真的生死難料。

背著野太刀、手裡挽著長弓的虎玲蘭,想到這裡不禁撫撫肚皮。她雖然口裡說絕對支持荊裂做任何事情,但隨著腹中胎兒存在的感覺越來越實在,她心裡也越來越害怕荊裂會有一天不在。

——一直追求極峰的他,會不會有天失足掉下去?……

虎玲蘭絕不想孩子一出生就看不見父親。所以她心裡暗地熱切祈求神明,讓她先找到那些武當派的絕頂高手,以游擊軍的壓倒人數和武器,將對方誅殺當場。

——雖然這會令阿裂不高興。將來他說不定會怪我……

然而對未出生孩兒的愛,凌駕了她對荊裂的忠誠。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3:38
卷二十 王道心 第三章 復仇刀

「周師兄!」

商少奇以快要啞掉的聲線高喊,凌厲的雙目狠狠盯著如浪潮蜂擁而至的敵人。

他的頭巾早就不知丟到哪裡,散開那頭如雲的鬈髮被鮮血和汗水濕透,黏附在臉上。手中的武當長劍,劍柄布條也被血汗滲得脹起來,他的手指握上去軟綿綿帶著黏滑,彷彿拿在手的並不是劍,而是某種噁心的生物。

一種會把人血和靈魂吸噬的怪物。

十七歲的商少奇今天終於知道,真正的戰鬥是這樣子的:混亂而令人心驚;充滿不可預知的意外和錯誤;如深陷泥沼,不知何時脫出。

這跟平日在練武場優雅地舞劍對招,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但卻是武者必得面對的現實。

周潮在混戰間聽見商少奇的呼喚,想也不想就奔過來。此刻他絕對相信這個比自己足足小了十歲的師弟。開戰不久,周潮因為過於冒進而在「大歡喜洞」裡迷了路,跟「武當三十八劍」其餘各人失散,若非被商少奇找到,他早就被那些彷彿無窮無盡的物移教死士分屍了。

退到商少奇身邊時,周潮才看見同在的還有「三十八劍」同門任元英和莫靈雲。壯碩的莫靈雲師兄,半邊臉被物移教施放的毒液濺到,雖已及時抹走,但仍被腐蝕出一片冒煙的傷口,發出陣陣臭氣。莫靈雲的臉色也微微發黑,顯然正在跟入了血的毒對抗,但他體格和意志驚人,仍然精神充沛如常。

那些穿著五色雜布綵衣、完全捨死忘生的物移教徒,沿著幽暗的走廊吼叫著衝過來,就像一群凶暴的昆蟲。看著那一雙雙泛著紅光的瘋狂眼睛,商少奇的背項在發涼。

——師父太低估敵人了!以為對方無甚武藝就不用害怕,這麼直接就攻進洞來,結果卻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假如只論個人武力,這些物移教死士在武當劍客眼中,直如羔羊。但眼前面對的卻是遠超預期的敵人數目、複雜如迷宮的地形、各樣難防的暗器劇毒,再加上對方這狂熱不畏死的精神狀態,令攻入來的「武當三十八劍」頓時陷入險境。商少奇就親眼目睹了畢榮、趙晨風和湯伯顏三個劍術高超的師兄,在混亂中逐一被慘殺。

此刻商少奇選了這個防守的地方,是山洞間一個彎曲狹窄的位置,正是可以發揮武當劍士過人武力、以少勝多的據點。

四人並肩而戰,果然抵住了物移教徒的攻勢。商少奇的觀察沒錯,這些物移教死士,服用了不知道哪種奇藥,雖然進入無畏的狂亂狀態中戰力大增,卻也令頭腦不清行動單純,只懂一見敵人就湧過來進攻,欠缺包圍繞擊的策略,武當派四人只要守住正面這關口,對方也就一波接一波地前來送命。

可是四人的體力也因此不斷地消耗。不可以繼續這麼打下去,商少奇心想。他向莫靈雲師兄打個眼色,莫靈雲會意,就按照之前說好的策略從旁退走。

只餘三個疲倦的戰士抵敵,戰況馬上又變得更艱苦。商少奇感受那實時加重的壓力,心裡在對自己吶喊:

——活下去!無論如何我都要活下去!

這時他右邊的任元英師兄中了一刀,崩潰倒下。

商少奇緊咬著牙齒,如瘋狂般揮劍,並且鼓舞著餘下唯一的同門周潮,放聲嘶吼:

「武當不死!武當不死!」

商承羽推開蓋在身上那個中了箭的「鐵山兵」屍體,從快船甲板上爬了起來。

他咳了幾聲,吐出來的呼息中都有木頭烤焦的味道。那身白色毛裘都已染成了深灰。他摸摸腰間,佩劍還在。

兩個駕船的水兵都已跳下船,踏上岸邊的土地,其中一人一邊逃跑,一邊捂著中箭流血的左臂。商承羽往前眺望,才知道已經回到樵舍的營寨岸邊。

剛才那短暫而悠遠的回憶,在他心裡實在太鮮烈,令他一時忘卻自己身在何地。他再看看快船之上,只餘下他一個活人。其餘八個「鐵山兵」,不是因先前的交戰傷重死亡,就是在逃回岸的途中遭截擊的敵人以弓箭擊斃。

商承羽記不清整個逃亡的過程,只知道從烈焰焚燒的大戰船,到登上這條快船之間,最少也再換乘過兩次。所有的記憶都被火焰、煙霧和炮聲擾亂了。

他帶點蹣跚地從船邊爬上了岸,走了十幾步才調整好呼息,恢復平日的身姿。他環顧岸邊四周,遠處的士兵都在拚命奔逃。他只好向營寨獨自走過去。

雙腳終於重新踏在穩實的沙土上,商承羽稍感安心。他沒有回頭往湖裡看一眼。因為他知道這場仗已經結束了。

一步一步地走著,商承羽回想剛才浮出的久遠記憶。三十年前,他以「武當三十八劍」最年輕弟子的身份,參與了那場改變武當命運的一戰。當時鐵青子親授的眾弟子當中,商少奇(商承羽的原名)是公認最具天分的一人,在姚蓮舟出現之前亦最得鐵青子(公孫清)的寵愛,也因此在十七歲之年就得以參加殲滅物移教的大戰;但是除了戰事的生還者之外,很少人知道武當派全靠有他,才在那仗中慘勝。

商承羽回想剛才浮在腦海的畫面:他與周潮如何憑著二人之力,拚命抵住了物移教死士的猛攻。下一刻,繞到了側面的莫靈雲,以他強大的勁力將一根石柱撞斷,其支撐的大石把聚集攻擊的物移教徒大半壓死,三人再將其餘生還者統統誅殺……

在商承羽的指揮之下,他們戰勝了超過二十倍數量的敵人。

整場戰爭都是靠著商承羽才逆轉。鐵青子由於低估了物移教的厲害,從一開始帶著「三十八劍」正面攻入「大歡喜洞」,結果接連受到伏擊而損失慘重。是商承羽自髮指揮師兄重組陣勢,利用地形發揮武當派凌駕於對方的個人格鬥實力,這才把物移教擊敗,但武當最後亦只得鐵青子在內的六人生還。

當時商少奇就已經意識到,自己在領軍能力上遠勝過師父,亦很可能強過武當派任何一人。就如三十年後今天他怨恨沒有掌握到寧王府主力兵權一樣,當年的他也想:假如從一開始領導武當攻打物移教的是我而不是師父,最終能生還的師兄,至少多出兩倍……

結果歷史卻在重複。

商承羽苦笑,看著前面漸近的營寨。寨前已經無人看守,不斷有寧王軍士兵從裡面逃走出來。他們顯然都知道:湖中主力軍既已戰敗,這岸上營地被攻陷是早晚的事,要是趁現在逃亡,可能還有一線生機。

對於逃生商承羽還不是太擔心。只要不是在水中,他自信以自己的武力,要突破敵方的追捕還不困難——除非碰上「破門六劍」

那幾個傢伙又另作別論。

此戰既敗,商承羽也就得履行昨天與姚蓮舟的承諾:將稱雄的野心交給姚蓮舟繼承,自己退為輔助。

臣服於一個最痛恨的人。

在商承羽心裡,姚蓮舟奪去的,不止是他的歲月和健康,也搶走了師父。

——明明我才最適合繼承武當,可是師父卻寧願交給與自己信念相同的姚蓮舟。

——而那信念卻崩潰了。姚蓮舟到頭來還是跟我一樣追逐世俗的權力啊……這根本就是在開玩笑……

商承羽走進無人守備的寨門。迎面經過的兵卒看都沒看他一眼——在他們心目中已經沒有甚麼將軍與士卒的分別了。

他向著自己的營帳走過去。姚蓮舟和巫紀洪會在那裡等待。

雖然按照約定,商承羽將要跟隨姚蓮舟,但是其中還有一個變量:姚蓮舟還是在「武者」和「王者」這兩個目標之間搖擺不定,仍沒有下定決心完全地捨棄過去的自己。他會怎麼選?商承羽希望是後者。只有姚蓮舟一心當王,商承羽的扶助才有意義;也只有走這條路,才證明當初商承羽的想法沒有錯。

——只要證明我正確,我已經不介意當第二人。

——武當不死。沒有比這更重要。

商承羽曾經對巫紀洪說過已放棄武當,結果還是脫不了這個羈絆。是因為年紀越大越容易懷想以往?還是因為受到荊裂的挫敗而令「武當武者」的尊嚴甦醒?他自己也不知道……

走到營地內,商承羽看見許多士兵都在營帳間翻尋帶得走的值錢東西。許多帳篷已被扯倒,各種雜物散了一地。很多遲來一步的甚麼都挖不到,只好捧一些糧食走。冇人蹲在地上,拚命用石頭將戰甲上的銅片敲脫。也有人捧著三、四柄刀,卻被同伴一手打掉。

「這甚麼時候了,還帶刀?」那同伴說著,連那人腰上的佩刀也扯下來,又拉脫他身上的護甲。「人家一眼就看見你是敗兵了,你不想要命啦?」

商承羽看著這軍營末日的情景,還有一個個逃兵,不免失笑。

——武當派的人一定不會這樣。我們將來的軍隊也不會這樣。

仍然沒有任何人理會他,好像他變成了幽靈一樣。

商承羽走到他的帳篷前大概三十步外,遠遠就看見那帳篷也已經被拆掉。他毫不意外——那是「龍騎上將軍」的營帳,人們自然會想到裡面藏著值錢的寶物。

他沒有看見巫紀洪或姚蓮舟的身影。兩人能夠安全逃出戰場嗎?本來商承羽還不擔心,但現在不免有點焦急。王守仁的軍隊此刻肯定正從水、陸二路進迫而來,把這個寧王軍最後據點連根拔除。要是面對太多軍隊,即使是他們三人連手,也沒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這時商承羽卻發覺旁邊有目光射來。他立時停下腳步。

他轉過去一看,卻發覺並不是期待中那兩人的任何一個——這人的身材厚碩許多。

但也並非陌生人。

錫曉岩緩緩解開包著右臂的布帶,又將掩著面目的布條扯了下來。

商承羽看見錫曉岩,先是極端的訝異,然後生起喜悅。他聽說過,錫曉岩在武當山之戰的最後時刻曾經趕回去作戰;現在看來也一定是因為無法捨棄姚蓮舟,臨危也要回來這即將陷落的營寨。

巫紀洪曾經告訴商承羽:錫曉岩的剛猛刀法,冠絕群倫,連他也抵擋不了。

——我們又尋回一個武當猛將了。

——將來要對付像荊裂那種人,可以靠他。

可是商承羽的笑容很快就變得僵硬。

他感受到錫曉岩散發的強烈殺氣。

也看見錫曉岩那寒徹的臉。

——這是為了甚麼?……

下一刻,錫曉岩肩上的紅色大披風就飄飛而去。他伸手往腰身左下一扯,將背後斜掛的長布囊拉脫,纏著細藤的長長刀柄,自他右肩上方驀然顯現。

「等——」

錫曉岩那條奇特的右長臂高舉,厚實的手掌握著背後刀柄。

一切言語皆無用。

這種單純的強烈仇恨和殺意,商承羽並不陌生,只是沒想到會在此刻驟然遇上。

但這無礙他身為武當頂尖高手的反應。他的右手迅速搭上了腰間劍柄。

一直在軍營裡等待的錫曉岩,知道自己唯一向商承羽下手的機會,就只有等寧王軍敗退的混亂中,但他也沒想過寧王軍的崩潰是這麼迅速而徹底,正擔心商承羽還有沒有命逃出戰場。幸而對方終於還是出現在自己面前。

錫曉岩本來絕對可以趁機伏擊突襲商承羽。但他最終還是選擇了正面走過去,而且給他握住劍柄的時間。

正面決鬥,是錫曉岩給予這個武當派前輩最後的一點敬意。

此外就只餘下烈焰般的仇恨。

那積蓄已久的力量,瞬間爆發。粗糙的藤柄長刀,出鞘。刃鋒帶著太陽的光芒。

錫曉岩身材較商承羽要矮,但是他那條比常人多了一節的怪臂,從上拔刀斬下之勢,發勁的起點位置卻遠較正常高。刀招仍未發出,商承羽已經冇一種被對方從高壓迫的不利感覺。

商承羽驀然回想起來,那個三十年前從「大歡喜洞」跟著他們回武當山的初生嬰孩。當年看見那條幼小卻奇特而有力的手臂,商承羽就曾經驚嘆過。

「也許他將來會練出我們任何一個人都練不出來的武功。」當天生還的師兄之一陳春陽這麼預言過。

商承羽沒有親眼見過錫曉岩的武功,但是巫紀洪曾向他形容那招「陽極刀」的厲害

「我的『太極劍』亦無法化解。」巫紀洪這樣說。「若不是有輕功逃避的話……正面對打,我會敗給他。」

商承羽的「太極」功力當然較巫紀洪精純。「那我呢?」他當時這樣問巫紀洪。「我的『太極劍』,你認為接得下嗎?」

巫紀洪沒有回答。想了一會他才說:「我真的不知道。不是因為我對商師兄沒信心。是因為他還年輕。我無法斷定,當下次看見他時,他的刀又會進步到甚麼程度。」

巫紀洪雖然說「不知道」,但那其實也是一個答案:那就是說他認為差距非常接近。

而商承羽很快就會親自得到一個更清楚的答案。

在那降下的刀光中。

擊殺師星昊那次,他用了詭計不算在內,這其實是十一年來,商承羽第一次再與人正面單獨決鬥——在輸掉了武當派掌門寶座之後。一種久違的感覺,在商承羽身體裡甦醒。他以為自己早就放下了這樣的慾望。現在他很清楚,這許多年武當派烙印在他靈魂裡的教誨,並不是那麼容易就抹除。

商承羽的腰間也爆閃出銀光。

四周的兵卒仍然只顧著尋物或逃走,沒有一個看著商承羽和錫曉岩。誰也沒有留意到,一場當代絕頂高手的決鬥,正在自己跟前發生。

——即使有留意,以他們凡俗的眼睛,也無從捕捉這樣的招術。

出刀的剎那,錫曉岩的面容反而極度冷靜。他連「借相」也不需要,只是在一種無想無念的虛空狀態之下出招,但那刀勁卻如爆炸般猛烈,身體協調達致無瑕之境,腰步的力量充分傅達上胸肩再引導至右臂。那條多出了一個肘關節的怪臂,好像化為強韌的皮鞭,捲著長刀脫離了鞘,自斜上方擊下!

——他這出刀的揮臂動作,比從前的「陽極刀」有所不同,像是將刀拋出多於砍劈;刀招斬出的同時,居前的右足也不再如以往般用力猛踏在地,而只是像毫不費力地邁步。這進化了的「陽極刀」,不再只靠剛猛發力,而達到了更純淨、沒有耗費多餘力量的境界,比從前更為迅疾。

商承羽感覺到:錫曉岩今日這招「陽極刀」,與荊裂的「浪花斬鐵勢」竟有吻合之處!

——原來這並不是巧合。荊裂在領悟了「浪花斬鐵勢」之後,曾將其中要訣心得向虎玲蘭傳授;後來虎玲蘭與錫曉岩同往武當山,途中曾多次交流刀法,虎玲蘭不知不覺間也把一些竅門展示了給錫嘵岩看,對他改良「陽極刀」有所啟發,只是連錫曉岩自己也不知道,這原是來自荊裂。

「陽極刀」彷彿把有形的刀鋒化為無形的能量,即使以商承羽的眼力,也無法看得清楚刀招的角度和軌跡。

面對這「陽極刀」的斬擊,多數人只有兩個選擇:第一個是閃躲,但由於看不準那刀勢,要確保全身而退,只能消極躲避而無法反擊,錫曉岩第二刀又會再來,結果只是繼續陷入劣勢;第二個選擇是以力量抵抗,就像當日「盈花館」上的虎玲蘭一樣,然而以她的怪力和重型野太刀,當年尚且在力抗中不敵,而今日錫曉岩的「陽極刀」威力,更是無人可擋其鋒。

不過對於商承羽來說,還有第三個選擇。

他的長劍出鞘揚起,以一個微妙的弧線軌跡,迎向那刀光。

即使看不清,商承羽仍然能夠靠著直覺與經驗去測算。

其他的一切,他就交給武當派的最高技藝。「太極」。

刀劍相接,並沒有發出應有的響聲。

光線不會轉彎。可是那團交疊的光,卻在二人之間劃出了一個詭異的彎弧,落向商承羽身體左側。

「引進落空」之技。

商承羽的「太極劍」,成功將錫曉岩這力量無匹的「陽極刀」接下,引卸開去!

這招「太極劍」所以成功,除了靠商承羽本身的高超功力和技巧之外,也是因為他之前曾以「太極」接過荊裂的「浪花斬鐵勢」,吸收過那次極驚險的經驗後,今次更有把握。

那次商承羽的武當佩劍被荊裂的刀擊壞了,他這柄是在寧王府軍械庫裡精挑出來的代替物,不如武當劍鋒利,但刃身的韌性強度更高,適合戰場上使用,因此這一交鋒,雖也承受了錫曉岩的強橫刀勁,但並沒有像上次般扭曲彎折。

確定成功牽引去「陽極刀」的剎那,商承羽的長劍立時轉了個極細的圈,反守為攻向著錫曉岩進襲!

——製造對手無可挽回的空隙,再確實地施以殺手,乃是武當「太極」取勝的不二法門。

可是在商承羽還沒有發勁之時,他突然感到劍身上又傳來非常沉重的壓力!

——怎可能……

本來已經被引落一旁的長刀,半途竟硬生生的收住,再橫向壓迫商承羽!

這完全違反了商承羽對武術的認知——在「太極」借力卸引之下,對手絕不可能這樣發力回招!

但是錫曉岩的天賦力量加上那奇怪手臂,就是能夠做出這不可能的事。

一般人被「太極」如此卸去了刀招,若要硬生生收刀回救,只能靠肩、肘及腕三個關節:肩頭負責發力收住被帶引的力量、手肘把力量緩解轉化;最後用手腕將刀收回。但是腕關節不管力量及活動幅度都有限,即使能夠回刀動作都沒有威力。這是何以被「太極」化勁卸落到一個程度就無可挽救,只能眼睜睜被反擊。

但是錫曉岩偏偏多了一個肘關節,加上他那罕有的天生力量,硬生生把被卸去的刀拉回來,還馬上就往橫朝著商承羽壓斬過去。這樣的招式,天下就只有他一人能做到。

商承羽無法確知錫曉岩潛在的體力還有多大,這刀隨時能夠把他的長劍反壓到他身上,他即時判斷不值得賭博,也就放棄了反擊的空隙,整個人放輕向後倒躍避開。

他沒有想過自己的人生中,會面對一頭這樣古怪的生物。

錫曉岩這招絕沒有計算過,純是依直覺而行,大拙成巧,正面破解了商承羽的「太極劍」。

商承羽退避後,長刀鋒橫掠而過,錫曉岩順勢將刀舉到左耳側,形成反手出刀的預備架式,又再將從另一邊斬出「陽極刀」。

商承羽擎劍戒備,與錫曉岩瞬間四目交投。錫曉岩的臉還是那般冷,眼睛不透露任何情感——或者應該說,他眼中只有一個單純至極的目標:將商承羽的身體斬裂、破壞、滅絕。

商承羽平生沒有害怕過任何人。但此刻他的心裡生起寒意,他想不透錫曉岩如此執意要殺他的原因。而這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誰活下去。

而他還不想死。

要再次接下「陽極刀」,商承羽仍然有信心。問題是假如無法反擊,又會回到起點。

——而我還可以接多少刀?

無法久戰,是商承羽最大的弱點。尤其在動用「太極」技術之時。

——要在這一招決勝負。

半生都以「太極」技巧精妙而自豪的商承羽,卻知道面對錫曉岩,最終只能以最純粹的準繩、時機和速度取勝。沒有別的路。

他握劍的手勢,變得很輕、很輕。像是提著一支筆。

錫曉岩吐氣之間,「陽極刀」反手斜下斬出。

天下間大多的刀客,反手刀都比正手出刀弱,這是人體骨架結構使然,令發力較不容易,也較難控制刀身和貫注勁力;但錫曉岩手臂多了一個關節的幫助,能夠操刀活動的幅度遠比常人為大,於是練出了與正手同樣強勁的「陽極刀」。

就如先前那刀一樣,長刀好像在剎那間消失了形體,以一團發光能量的狀態,朝著商承羽右頭頸襲下。

再一次,商承羽不是只用肉眼去捉摸這來刀,而是用上一切的感官、經驗和直覺。

他「看」得很清楚。

劍同時遞出去。

商承羽這出劍的狀態,也像錫曉岩完全放空了心靈。手隨意動,劍尖刺出,動手輕描淡寫得就像伸手指向遠方優美的山峰。

但是極快。

而且極準確地迎向錫曉岩右臂揮擊的軌跡。

「武當形劍?追形截脈」。

但這還不是一般的「追形截脈」。在出招的同時,商承羽左足也向斜方踏出,身姿俯向前側避,以躲過「陽極刀」的來勢,這正是「武當行劍」的蛇步閃身之法。商承羽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他深知就算自己的「追形截脈」先一步刺中錫曉岩手臂,仍不足以將「陽極刀」的力量完全制止,自己可能在下一刻就被「陽極刀」的餘勁斬死,所以截擊的同時要避開來刀的軌跡。

商承羽這個結合了「武當行劍」和「武當形劍」的動作,乃是即興發明,但以他高絕的武當劍道造詣,臨機應變,隨意而造出新招並不是甚麼稀奇事。

他這動作的形態,身體奇特地扭曲著,一邊閃避一邊又要從特定角度出劍,其實甚為彆扭而且不協調,刺劍完全沒有用上腰腿的力量,只靠手臂遞出去,在正常的情形下這種劍招簡直像個初學者般不入流。可是這樣不入流的劍招,卻正正能夠應對面前的狀況,只因他的刺劍根本不必貨注勁力,只要時機方位角度正確就足夠,真正的殺傷力,將源自錫曉岩本身揮臂而來的力量。

而且商承羽能夠把一招不協調又動作勉強扭曲的劍法使得這麼快,依靠的是長年修習「太極」所鍛鍊出來那腰脊盆骨深處看不見的肌肉力量。

外貌難看的一劍,卻是這名不世出劍豪功力與智慧的結晶。

「追形截脈」後發先至,劍尖迎刺向錫曉岩的握刀手臂。

「陽極刀」勢道太猛,根本不可能半途改變或停止。

劍尖刺入血肉。那傳達到劍柄的感覺,商承羽無比熟悉。

勝利的感覺。

長劍深深刺進了錫曉岩右前臂,切斷筋脈,再直貫至肘關節,一碰上了堅硬的骨頭,「陽極刀」的勁力才真正地傳來。衝擊力反震到商承羽握劍的指掌,虎口也撞得破裂。

在這種扭曲的姿勢下出劍,商承羽實在難以抵受這撞擊力,劍柄被迫脫手。但他知道不打緊。「陽極刀」已破,錫曉岩握刀前臂已廢。他只要順勢閃開去,之後再拾一柄隨處可見的兵刃來用,即可收拾錫曉岩。勝負已分。

他繼續斜步俯身的動作,讓錫曉岩帶著「陽極刀」的餘勢從旁掠過。

可是這時商承羽記起,自己還有一件事算漏了。

在他還來不及後悔的一刻,右側太陽穴傳來一記極為強烈的衝擊。腦袋在頭殼內猛地搖晃。右眼因為間接的衝撞爆出血絲。意識裡像有一團白光爆炸。

是錫曉岩乘著「陽極刀」勁力發出的肘擊。

商承羽的「追形截脈」雖然廢掉了錫曉岩前臂腕肘,但是忘記了他還有第二個肘關節。

——錫曉岩這一招並非經計算發出,單純是因為那股要擊殺商承羽的執念,驅使他在刀招被破時,仍自然而然將餘勢變成肘打。

商承羽頭骨被撞得破裂,眼眶和鼻孔同時溢出血來,雙眼向上翻白。

錫曉岩對於一臂被廢,竟似絲毫未覺,右臂上仍插著長劍的他再踏步上前,左手伸出去握著商承羽的喉頸!

即使在幾乎完全失神昏迷的狀態中,商承羽仍有反應,雙手扳著錫曉岩那左臂,自動施展「太極拳」欲將之卸脫反鎖!

但錫曉岩左手也發揮近年苦練的「太極拳」柔功,將商承羽的手法破解,五指仍然捏著他的頸項,再一氣發出「兩儀劫拳」的剛勁,將商承羽整個人揪起猛地摔下!

——若在平日,商承羽的「太極拳」功力比錫曉岩高出不知多少;可是在此刻受到猛擊而半昏迷的狀態下,商承羽的化勁感應都已遲鈍,根本無從反擊。

被掐著頸的商承羽沒有任何掙扎卸力的餘地,後腦重重撞擊在地上!兩番破壞力如鐵錘的衝擊,令商承羽腦袋受到無可挽回的損傷。

錫曉岩單膝跪在躺臥著的商承羽胸口,左手仍然捏著他的咽喉不放,五根指頭不斷地加力。

「她本來跟我約好了。」

錫曉岩從上俯視商承羽紫脹而變形的臉,終於說話。

「都是你。都是你……」

商承羽的僅餘意識就像沉溺在水裡,只是微弱地聽見錫曉岩的話。他沒有聽明白,不知道那個「她」是指誰。也不重要了。

在最後的時刻,商承羽心裡只是不斷地想著:

——真是無趣啊。我這人生,一件事情也沒有完成過……

錫曉岩騎在商承羽上面,左手繼續像屠殺小動物般捏著他的頸項。商承羽已沒有任何掙扎的動作。

軍營四周的兵卒,以為只是兩個將領不知為了爭奪甚麼而毆鬥,沒有多看他們一眼。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3:39
卷二十 王道心 第四章 伏魔

「起來!不要放棄!」

李君元壓著聲線從齒間低嘶,用盡氣力要把跪在泥濘裡的朱宸濠拉起來。但他一介儒生,實在沒法拉得動身材壯碩的王爺,頸項的筋脈都暴突起來。

兩個「鐵山兵」匆匆上前,幫助朱宸濠起來。他垂頭喘氣,已經一副不想再走路的模樣,那身隨隋才在岸上換穿的粗布衣,到處都染著泥巴。自出生那天,朱宸濠從未這般狼狽。

「鐵山兵」都不敢拉扯催促朱宸濠繼續前行——不管如今多落泊,他仍是他們眼中尊貴的王爺。就只有李君元毫不客氣地在背後推著他。

「快到了!在約定的地點,就有船接我們!」李君元說。為了安全,他們在逃亡中都不稱呼朱宸濠作「王爺」,李君元直呼的語氣顯得甚是冒犯,但到了這個時刻,也再顧不得甚麼君臣禮儀了。

朱宸濠只感腿膝痠軟,快要支撐不起那龐大的身軀。平日愛好武事的他本來還未至如此不濟,完全是昨夜喝酒太多又睡眠太少的後果。

又做了不該做的事啊,朱宸濠如此心裡苦笑。他已擁始對這感覺麻木了。

——反而後悔的事情又不止一件……

他們脫出戰陣後換乘過兩次船,又再上岸改走陸路,並且全體改穿平民服裝,都是為了避開追兵的耳目。然而登岸不久之後,就開始有護甑悄悄開溜失蹤,此刻仍然保護著朱宸濠的「鐵山隊」武者,只餘下五個人。

這五人都是在近年才被巫紀洪和顏清桐招入寧王府,各人都有不凡的武功身手,故此獲選為最精銳的「鐵山隊」親獅。他們本來在地方上都有一定的武林名聲,投入寧王府並不是單純要金銀女人,而是真想憑武藝創一番事業,期望乘著這巨浪,有一天能封侯拜將。如今落到這景況,五人心想與其往後一生都受朝廷緝捕,無處容身,埋沒平生本事與志氣,倒不如再冒險賭下去,如能護送寧王逃脫,他日王爺東山再起,那可是天大的功勛。

五個武人倒是很佩服李君元。這智囊不過是文士一名,年紀也不輕,此刻已走得氣喘籲盱,卻還在極力激勵王爺堅忍前進,維持著所有人的士氣,顯現出艱困中一股不屈的氣度。

李君元自小受到父親李士實教導,心裡也有成為「帝王師」的理想,多年來在寧王府建立許多功勞,王府護術軍可說有半支都是他構劃營建的,是寧王麾下文臣中的實幹之才。這長年的努力,李君元絕不容許就此成為泡影。

——假如就在這裡結束,我所作的一切就只會成為後世的笑柄……

——還沒有完結。

心思縝密的李君元,在昨天大軍敗退回樵舍之後,就預先籌劃了多條供王爺逃亡的退路,再臨機選擇。此刻他們走過這湖岸的泥濘沼澤之地,即將到達一片蘆葦,李君元早在那邊設了兩條漁船,他們可趁機渡湖,脫出敵人的追捕。

「君元……」朱宸濠這時稍稍恢復了精神,加快腳步往前走:「……多謝。」

李君元從來沒聽過或期待過王爺向自己說一句感謝。君臣有別,各司其位,知遇與忠誠,彼此心領神會,已然足夠。此際聽見這二字,李君元熱淚盈眶,雙腿再次生起力量。

果然前頭茂密的蘆葦叢之間,已隱隱看見船蹤。但李君元仍然謹慎,先帶著兩個「鐵山兵」上前去探看,兩人都用粗布包著兵刃,防止閃出亮光,跟著李君元撥開蘆葦深入。

直到大約三、四十步外,李君元停下細看,確定就是他安排的漁船,這才吩咐一個「鐵山兵」回頭將王爺帶來,他與另一人上前去與船伕相認。

船伕都是被賞金所誘而來。李君元從腰帶內的暗袋掏出兩顆指頭大小的金珠,付給二人,再仔細打量他們,看見其中一個比較壯碩,於是決定挑選他那條船。

「渡湖之後,再有賞賜。」李君元向他說,繼而轉頭向另一船伕吩咐:「待會你劃向另一個方向。」這當然是要他用空船引開追兵。

朱宸濠終於到來,在網兵幫助下爬上了漁船。他上了甲板,整個人乏力軟躺,仰天大口呼吸,好像一個溺水之人團被救起來。李君元和「鐵山兵」亦逐一登船,兩條小漁船隨即各往不同方向分開行進。

那船伕搖著櫓棹,動作並不激烈,只是力量平均地驅使漁船穿過茂密蘆葦航行,沒有揚起太多水波和聲浪。這一帶湖岸有許多隱密的蘆葦水道,只要隔得稍遠,就難以察覺有船在當中駛過,這正是李君元選擇這條路線的原因。

李君元此刻也不知道王爺世子、父親李士實及其他王府重臣的生死安危。各人分散而逃,在這亂局中實在是不得已之舉,他此刻只能全心全意保住王爺,此乃一切希望所繫。

朱宸濠仍然躺著,呼吸已漸漸恢復順暢。他看著天空與兩旁經過的叢叢蘆葦,聽著輕柔的水聲。

一切是如此簡單,卻也如此美麗,但從前的他從沒有留心這些東西。此刻他不禁又想起經常規勸自己收手的婁妃,感到心中一陣刺痛。

「我聽說……」他忽然開口:「那天王守仁也是這樣乘著漁船逃命的啊。身邊也只得幾個人。」

「對的。」李君元點點頭。「所以你不必心灰。將來有一天,你也會回來打敗他。」

朱宸濠坐起來,喝下衛兵遞來的水,抹了抹嘴,然後輕輕笑了笑。

「在這樣的時候,還有人這麼相信自己,真好啊。」他又逐一看著那五個「鐵山兵」:「還有你們。我要記住你們每個人的名字。告訴我。」

可是已經沒有這機會了。

船伕搖櫓的雙手停下來。因為已經無路再進。

在蘆葦之問,有五條船成半月狀陣勢,擋在漁船前方。

其中一個最機警的「鐵山兵」,伸手抄起放在腳邊的兵器,蘆葦之間隨即響起破風銳音,一支勁箭神準釘入他肩膊,那「鐵山兵」悲叫在甲板上摔倒。

此刻朱宸濠極度激動,所有的悲憤瞬間爆發。他推開欲掩護自己的李君元,大叫一聲就從船邊躍入水裡。

——本王寧死也不受辱!

可是他很快又站了起來。這段水道其實甚淺,只及他的胸口。

朱宸濠沮喪無比地站在水中,看著那五條義軍的游擊快船緩緩接近過來。船上士兵半數都提著弓弩,箭口全對準著漁船。剛才發了一箭的虎玲蘭'又已在長弓上搭上另一支箭矢,這次瞄準著水裡那個壯碩的身影。

率領這游擊船隊的萬安縣知縣王冕,在民兵之間走上前,細看水裡的人,然後笑了。

「就是他。我在南昌見過一次。」

眾游擊兵聽了,都無言注視著這個投水自殺不成的可笑男人。

無數的死亡、破壞與分離;悲傷與遺憾;難困與犧牲……全都因為這個男人,想滿足一己的皇帝夢。

夢至此,煙消雲散。

寧王軍遭火攻瓦解後,義軍全力進擊,擒殺湖上的叛逆敗兵,並陸路將樵舍岸上營寨攻佔,沒有受到任何有力抵抗。

除朱宸濠之外,寧王府叛亂的眾多首謀,包括寧王世子、李士實父子、劉養正、匪盜出身的將軍凌十一、偽監軍劉士I、占卜術士李自然等人,全數一一落網;參與作亂的王室宗親朱栱拼,在火燒戰船時逃走而遭當場斬殺;另外偽兵部尚書王綸等數名王府要人,則已投湖自盡。

這最後一戰,王守仁雖然留守在大後方,但整整大半夭粒米未進,憂心地等待著戰報。直至前線傳回來確切的消息,已經將朱宸濠生擒之後,王守仁整個緊繃的身體才放鬆下來,閉起了雙目。

帥營內外的眾多參謀與甑士,無不振臂歡呼。有許多義軍民兵都是當地江西子弟,得知捷報後俱激動落淚,既慶幸能在這場戰爭中存活,也因寧王府在江西一地作惡多年,今日終於除此大害,深感痛快。

在場就唯有王守仁一人,沒有流露出一位得勝統帥應有的興奮威風,只是輕輕閉上眼坐著。那副終於放鬆下來的身軀,忽然好像比領軍時縮小了一圈,面容也像老了幾歲。

在他身旁的老軍師劉遜,笑著向王守仁拱手恭賀:「王都堂,此乃千古之功,名垂青史。恭喜了……」

說著時劉遜卻發覺王守仁全無反應,再仔細一看,才知道王守仁已然疲倦得坐在椅上睡著了。

鄱陽湖之上,許多戰船仍在熊熊燃燒,直至一日一夜後才完全熄滅;被殺或投水溺斃者無數,屍浮十數里外。

根據義軍在日後點算上呈的捷報所列,此戰生擒賊首逾百名,俘獲叛軍將士六千一百餘員,斬獲賊兵首級四千四百餘頼,破毀敵船七百餘艘。另繳得朱宸濠為稱帝預備的偽造璽印及各樣儀仗物品、大量金銀首飾和數以千計的兵器軍械。

此外在陷落的樵舍營地上,義軍發現一具身穿將軍戰服及貴重毛裘的無頭屍身,經過俘虜確認其身份,乃是叛軍偽上將商承羽。據賊兵供稱,另有偽將三名姚蓮舟、巫紀洪及錫曉岩,目前下落未明。

自朱宸濠六月十四日舉事開始,至七月二十六日被擒,這場叛亂只維持了四十二天;王守仁從七月十三日自吉安出兵,僅僅花了十四日即成功平亂,而所用的不過是一支臨時匆匆徵募、十之七八俱為地方鄉鎮民勇的雜牌軍,卻結成此般堅銳之師,破敵如風,王守仁用兵之神妙迅速,曠古絕今。

——然而在一場偉大的勝利背後,眾多無名英雄付出的血汗和犧牲,後世人永遠不會知道。

就在平定戰局之後,王守仁才接到一個令他既驚訝又憂心的消息:

聖上御駕親征,大軍正南下而來。

鄱陽湖大戰結束三天之後,「破門六劍」帶著一支百人的義軍民兵,前赴樵舍以東四十餘里處的廣浦村。

勝利後王守仁的義軍進駐了湖口縣城,以之為根據地,查驗及審問各叛逆賊首,同時繼續派兵四出追擊在逃的叛軍,以防他們重新集結,令禍亂死灰復燃,也阻止敗兵逃亡間劫掠殺人,擾亂附近百姓。

「破門六劍」並未參與追捕,因這些敗兵極其分散,並沒有多少戰力,於是荊裂等選擇留在城內,保護王守仁及幫助看守朱宸濠等要犯——寧王府在各地民間布下的奸黨眾多,難料會否有人仍作僥倖之想。此外童靜亦要親自照料還未康復的練飛虹。

飛虹先生因為攻打南昌一役,在城內突襲時消耗太過,加上年歲已高,昏迷之後整整兩天方才甦醒,至今身體依然極度虛弱。

「我看他損耗了太多真元氣息,過去多年積累的傷員,全都跑出來了……」大夫如此向「破門六劍」解釋。「老先生畢竟不小了,如此作戰消耗,就跟生過一場重病沒甚麼分別,要再恢復昔日般健壯,恐怕不容易……」

練飛虹醒來後,一直沒有說話,只有再看見童靜才終於開口。

「你沒死。太好了。」

童靜沉默地撫撫練飛虹那滿是皺眉的額頭,不知道說些甚麼好。南昌之役,很可能已是練飛虹人生最後一戰;甚至將來他還有沒有能力手把手地教導童靜,也成疑問。

飛虹先生的武道人生,終於也走到了尾聲。

在童靜親自照料之下,練飛虹進食的胃口稍稍增加,令精神有所好轉,可是連下床站立也仍然未夠力氣。

激烈的戰爭突然終止,「破門六劍」自是高興,但同時又有一種恨然若失的空虛感.??這一個多月來,他們不斷地戰鬥,忽然已經不必再打,心裡反而好像有點不踏實。

——明明在戰時就多麼盼望勝利的一天啊……

就在此時縣城卻收到了奇怪的消息:有兩支在樵舍以東一帶搜索的游擊兵,都因中了劇毒慘死,另外還禍及幾個欲救助的別隊戰友,共計犧牲了二十一人。民兵又救到一個從當地廣浦村逃出來的鄉民,他似因受到驚嚇而失去常性,口中只是不斷唸著:

「地獄……地獄呀……」

王守仁得到此情報,聯想數年前之事,也就知道犧牲者遇上了誰。他馬上召集「破門六劍」到來告知。

荊裂他們得知後也不遲疑,點起一隊精銳的民兵,帶齊弓箭手銃等器械出發。

童靜亦決定暫時離開練飛虹身邊,隨同出擊。

「師父,這事情,我一定要親眼看著它了結。」

練飛虹體諒地點了點頭,心裡只恨自己沒法同行。

到了廣浦村外才五里,荊裂就向百名民兵闕咐:「這干賊人擅長毒藥陷阱,而且心計奸險,不是一般戰場敵人可比。此行你們絕不可擅自行動,由我們幾個來開路。沿途注意腳下,避開任何異物,也儘量不要碰到木石花草。」

眾民兵聽了不禁緊張,知道這次圍捕的敵人甚不尋常。沈小五也在其中,早幾天他才跟著燕橫在湖上截殺許多逃亡的敵兵,又將賊首之一寧王府偽國師劉養正擒下,本以為功成圓滿,戰事已然完結,不想仍要再戰如此凶惡的敵人,心付如果到了這天才死掉那就很不值了……

「你們……」他不禁問燕橫:「跟這賊人見過嗎?」

燕橫回想往事,面容甚是肅殺,點了點頭。他這表情令沈小五心裡突跳了一下。

餘下的這段路走得甚慢。荊裂負責在最前頭開路,他步行的姿態猶如野獸,低俯著身體幾乎手足爬行前進,眼睛貼近地面,密切留意一切異狀,防範出現機關陷阱。

到了廣浦村外才數十丈,眾人已知村裡狀況極不尋常,只因隨風飄送來一陣陣腐臭的氣味。

——這些剛團經歷過血戰的士兵,對這樣的氣息當然絕不陌生。

走近村落東面的入口時,迎接他們的是豎在地上一根削尖的木條,上面穿刺著六顆人頭。頭顱都因腐壞已變得灰黒,上面群集著大叢蒼蠅。

村口牌坊上還吊掛著一列殘肢,同樣已然腐壞變色,隨風在微微晃蕩。

「你們布好陣式戒備。」荊裂向眾人說,並且留下善於射箭的妻子虎玲蘭率領民兵的弓銃陣。他向虎玲蘭指一指掛在自己胸口上那個木哨,正是先前戰鬥突擊中一直使用的器具,示意只要一響哨她就帶著大隊殺入村莊。

荊裂準備好一切,就與燕橫和童靜三人率先進村裡探索。

進入村內房屋之間,他們有一種走入獸群飽餐之地的感覺。

地上零星散著一具接一具殘缺的村民屍體,屍身上遍佈破裂傷痕,或是到處被砍斬得僅餘骨頭相連。那些傷口,難以分辨是死前受虐,還是死後仍被亢奮的殺人者發洩製造出來。

當中更有小孩。

童靜強忍著欲嘔的衝動。她渾身冒著冷汗,牙齒顫抖互叩,發出微微的響聲。

——真的是地獄……

燕橫察覺童靜的激動,左手緊緊牽著她。他另一手提著已出鞘的「龍棘」,跟著荊大哥前行。他的眼睛沒有逃避,直視地上那些殘屍,心裡泛著歉疚。

——為甚麼我沒能阻止這樣的事?假如在戰場上先一步把那傢伙找到,這些人都不用死……

荊裂比他們兩人都冷靜,只因他心裡早就作了最壞的想像。他的經歷遠比兩人多,目睹過世間許多黒暗與殘忍,更能夠承認它們的存在。

但是冷靜不代表麻木。戰場上的廝殺固然亦殘酷無比,但眼前這種單方的虐殺屠戮,卻是另一層次的瘋狂。

——而我今天,無論如何都要在這裡將它結束。

三人深入廣浦村,開始看見房屋的牆壁上出現血跡所寫的物移教符文。越是往裡走,那些血符的分佈就越密。裡面偶爾還夾著一、兩句讀得懂的漢文:

「盡我百欲物滅靈歸」

荊裂見了,回想起許久前那夜獨探「清蓮寺」時聽過的歌……

這時他們聽見旁邊一個房間裡傳來聲響。三人輕輕貼近窗戶,察看內裡有甚麼人。

屋內極是幽暗,裡面躲著兩個身穿黒戰甲的男子,一看就知是寧王府的敗兵——而且是荊裂他們在贛江一戰裡曾經遇過的「玄林隊」武者戰士。其中一人蹲在門裡角落,雙手捧著一塊食物在啃,樣子看來十分享受;另一個「玄林兵」背向窗戶,正站在一張桌子前,下身脫得精光,在做著粗獷的動作,桌上俯伏著一個赤裸女子……

荊裂細看那吃著東西的「玄林兵」,只見他眼目混濁,所顯露的神態荊裂很是熟悉,正與從前那些服藥後陷於痴狂的「術王眾」無異;而他手上捧著那「食物」,赫然竟是一截人腿……

童靜一見屋內情景,一股盛怒的火焰直從心頭升上來。燕橫馬上感應到,知道這情形不可能拉住她,於是先一步配合行動,衝到屋子門前,用極快又極柔的手法把木門半邊推開,那個吃著人肉的「玄林兵」才因為突如其來的陽光而抬頭,「龍棘」的長長劍鋒已穿入他咽喉。

童靜的嬌小身軀緊接從那半邊打開的門閃電而進,以一招練飛虹所授的快手拔劍刺出,「迅蜂劍」幼小劍尖自後穿透那個正在強暴村女的「玄林兵」心肺,劍刃瞬即又拔離,那「玄林兵」的背項沒有噴出一點血,整副身體就無力軟倒在地,然後衣衫才開始滲出血紅。

「不要害怕!」童靜輕呼,把「迅蜂餓」收回後隨手從地上掀起那「玄林兵」脫下的褲子,披到伏在桌上的裸女身上,可是觸手處卻感到那村女無比冰冷,童靜驚得倒退了數步。

燕橫上前將那村女翻過來,才見她喉嚨早被人割破,沒有血流出,已經死去多時。

——這種禽獸……

燕橫輕拍童靜的肩撫慰她。

「不要激動。別忘了,我們要對付的是那傢伙。」

留在屋外把風的荊裂,觀察過並未驚動附近其他敵人,也就呼召二人出來,再一起在村裡搜索。

繼續前進之間,他們又相繼將三個「玄林隊」的敗兵悄悄擊殺。越是深入村落,那血腥租腐臭的氣味就越濃,有如走進了屠宰場一樣。童靜忍不住掏出汗巾幪住口鼻。

走近到村落中央的空地,他們躲在一所房屋後面張望,卻同時聽見一把聲音從那空地響起。

「出來吧。我知道你們來了。」

這把久違的聲音,依舊令人悚然。

荊裂伸出一隻手,示意燕橫和童靜按兵不動。面對這狡猾的敵人,自然不可以就這麼聽話地現身。他伸出頭去觀看空地上的情景。

那廣浦村中間的空地,沙士盡被染成了紅色,不知到底吸收了多少犧牲者的鮮血。在一片血腥之中放置著一塊大石頭,身材異常高大的巫紀洪就坐在上面,只見他全身上下赤裸,左手以無鞘的長劍作令牌柱在地上,那姿態猶如一個孤獨而瘋狂的王者。巫紀洪另一隻手裡抱著一顆人頭,雙足下踏著兩名俯伏血泊中的裸女,完全是活生生一幅邪惡詭異的圖畫。

荊裂確定目標所在,而沿途也沒發現村裡有甚麼敵方的戰備,於是不再猶疑,把那木哨放在嘴裡起勁地吹響。

哨音刺激之下,空地附近許多「玄林兵」都從房屋裡走出來,聚集在巫紀洪身邊,共有十四、五人。荊裂細看這些冒出的敵人,只見「玄林兵」們一個個腳步蹣躓恍如酒醉,又有點像最初在廬陵縣城所見的那些「活死人」,似乎已完全不在作戰的狀態。

不久之後,虎玲蘭就率領著百多民兵循聲趕來。民兵們沿路看見廣浦村裡的邪惡慘狀,一個個都嚇得臉青,有人更是一邊嘔吐一邊跟著大隊走。

到達這空地跟前,虎玲蘭揮一揮手上長弓,嬉些已經歷大戰磨練的民兵,馬上整齊地布列陣勢,彎弓搭箭及準備好手銃,成一個彎月的陣形,瞄準著空地裡的巫紀洪及十幾個「玄林兵」。

荊裂、燕橫和童靜三個也加入到來,密切戒備著面前這宿敵。

寧王府將軍、武當派高手巫紀洪,今天又變回了波龍術王。

「早就叫你們出來。」波龍術王皺著眉苦笑:「搞這許多事情幹嘛?……很好,你們都到齊了……不,還有老頭跟和尚,他們哪裡去了?」

荊裂沒有理會,只是估量著雙方距離,舉手下令民兵陣再後退一點,以防範波龍術王施放毒藥暗器。

虎玲蘭把箭搭上長弓,瞄準著坐在石上的術玉。

「所有人對準他。絕對不要離開。」

提著弓銃的民兵也都依令而行。同時燕橫與童靜二人站在民兵陣較後列的左右兩側,以防範另有伏兵橫裡到來偷襲。

荊裂遠遠細看術王腳下踏著那兩個女子,並沒有任何動靜,顯然亦已成屍體。這條廣浦村裡看來已無倖存者。他心裡不禁嘆息。

「好了。終於也來了。」術王將長劍插在土上,雙手撫摸懷中那個首級的頭髮,眼睛瞧著頭顱的臉,流露著一股奇特的哀傷。

之前荊裂也有留意那顆首級。那張臉本就破裂變形,加上時日腐化,不好確辨;但此刻再細看術王長長的手指撫摸下那些髢曲的長發,加上想起了前幾天義軍發現的那具無頭屍身,荊裂確定這顆頭顱的主人就是商承羽。

從虎玲蘭和霍瑤花口中所知,波龍術王巫紀洪對這位商師兄奉如神明,不論是招集「術王眾」、加入寧王府以至摧毀武當派,全都是為了商承羽而做;那麼說商承羽應該不是他所殺。荊裂實在想不透,逍位「太極」功力高絕的武當副掌門,到底是怎麼死的。

如今親身看見廣浦村這個棲慘的場面,荊裂只確定一件事:術王不再遠逃而留在此地,又向遭遇的追兵用毒殺害,目的就是要將他們「破門六劍」呼召來。

「看來,你已經準備死了吧?」荊裂首次向波龍術王說話。

終於得到響應,術王甚是高興,視線這才移離了商承羽的首級。

「沒錯。」

波龍術王的坦率,令「破門六劍」感到意外。

「我已經再沒有留在現界的理由。」他雙手捧起商承羽的首級,幽幽地看了一會,又繼續說:「物滅靈歸,也是時候返回真界了。只是回去的方式,我希望燦爛一些。」

「破門六劍」聽不明白他那套物移教信仰,但最後一句的意思倒是很清楚:

他要在武者決鬥中死去。

巫紀洪在大戰結束那天,遲了一點才能夠逃回樵舍營寨,絕沒想到相見的竟是商承羽已氣絕的屍體。商承羽一死,巫紀洪的世界就等於崩潰了,再沒有任何生存的理由。他將商承羽的頭顱斬下來帶在身邊,領著這些藥癮最深、已不能自拔的「玄林隊」部下,來到廣浦村滿足了最後的邪惡獸慾,向神體作出最後的供奉,並等待著這個結局。

波龍術王將商承羽的頭顱轉過來,朝著荊裂等人展示。

「荊裂,你是曾經斬傷商師兄的人,就與我作對手吧。『清蓮寺』之後,斬殺我也是你一直以來的心願吧?」

術王沒有說錯。不止荊裂,「破門六劍」每一個,從未忘記廬陵一戰的遺憾,無不想將這邪惡魔頭的生命早日終結。

但是如果以單打獨鬥而論,如今在場的「破門六劍」四人,就只有荊裂和燕橫具有擊殺術王的把握。

燕橫、童靜以至挽著弓的虎玲蘭,都忍不住瞧著荊裂。他們都非常明白,波龍術王的挑戰,對荊裂而言是一個多麼大的誘惑。巫紀洪武功之高之奇,在武當派絕對屬頂尖之列,又是個令人切齒痛恨的死敵,一生好鬥的荊裂,實在沒有任何理由拒絕這邀請。

——即使是燕橫,其實也躍躍欲試,畢竟他當年曾經險死在波龍術王劍下,心裡極想印證一下,自己今天對上術王會是如何。

荊裂聽了,卻未有任何反應答覆,只是冷冷看著術王。術王皺著眉,開始有點焦急。

「你是怕我還有甚麼算計嗎?是因為他們嗎?沒關係,我先將他們料理。」波龍術王回頭,向站在身後那十幾個「玄林兵」說:「你們礙著事情了,統統都先去真界等我。」

那些「玄林兵」受波龍術王荼毒已久,理智也都受到物移教藥物的損害,此刻又經過連續數天殺戮、姦淫和大量濫服丹藥麻醉,形同被波龍術王操縱的人偶,竟真的紛紛從腰間拔出長短刀刃來,陸續自找,不是自刎就是用短刃插進心胸;有的手上沒兵刃,也就等著同伴死了,再取其刀自殺。

一個個痴迷的「玄林兵」,在波龍術王一聲令下就突然集體自殺,逐一捨棄生命倒下來,「破門六劍」和眾民兵見了都是心驚。許多民兵也都避開術主不敢看他,害怕他的眼睛能施放甚麼妖法。

只有兩個「玄林兵」拿著刀,卻久久未敢自盡,全身顫抖著對看。術王回頭,以那雙可怕的大眼睛盯著他倆。兩人被他一瞪,好像看見比死亡更恐怖的東西,匆匆也就把刀往自己身體切刺下去。

空地中央轉眼間就只餘波龍術玉一個活人。

他把商承羽的頭顱交到左手,然後以右手將插在地上的長劍拔出,從石頭上站起來。

「荊裂,來啊。給我再次看看你那夜在『清蓮寺』傷過我的刀招。」

然而荊裂搖搖頭。

波龍術王看見,不可置信。

「若是別的高手,我絕不會拒絕。」

荊裂把雙手交迭在胸前,冷冷地說。

「可是你,我不會給你這麼滿足的結局。」

波龍術王聽了這句話,暴怒瞪著雙眼。

「發!」

虎玲蘭也不再等待,馬上就向弓銃兵下令,因她深知波龍術王的輕功速度極高,稍一遲疑,就可能給他逃脫或衝上來。

反應敏銳的波龍術王,果然在這瞬間發動一雙長腿,踏著地上兩條女屍躍出,展開武當「梯雲蹤」輕功,要向「破門六劍」撲過來迫戰!

只是民兵這陣勢已經包圍瞄準著他許久,一早蓄勢待發,虎玲蘭一聲令下,數十支箭幾乎同步離了弦,那箭雨飛射向他高大無比的身軀。

即使是世上碩果僅存的武當「褐蛇」,在這種距離之下,也不可能躲得過這樣的箭叢。

術王雖然全速在空中翻轉身體,又揮劍準確地一氣掃落射來面前的兩箭,但仍然身中六矢,其中一箭釘入他右膝,令他著地時無法控制關節,立時跪倒。

緊隨就是陸續爆發的二十挺手銃。不能移動的波龍術王慘叫著,身體爆發叢叢血花。

虎玲蘭瞄準的卻是術王仍然抱在手中那顆商承羽的頭顱。她一直憂心,術王向荊裂挑戰只是掩飾,其實是想用「雲磷殺」之類毒霧危害所有人,而全身赤裸的他,最有可能將毒丸放在那頭顱內,因此現在搶先要將之射走。

勁箭一發,準確地射入了商承羽的左頰,箭上的力量將那首級帶離了術玉的手,滾落到一旁。

眾民兵繼續搭箭,不斷再向波龍術王發射。術王才勉力站了起來,身體又再中十幾箭,嘴巴猛地吐血,卻仍不肯倒下。

童靜和燕橫他們看著這個結局,只是淡然。他們心裡想,荊大哥是對的。只要把這惡魔結果了就好,根本沒必要對他有半絲的尊重或可惜。

民兵們再發射了三輪弓箭,這才停下來。波龍術王的身軀早就倒下,被箭矢插成一頭刺蝟模樣。他左眼被箭刺穿了,只餘一隻右目,憤恨地看著天空。

這瘋狂的魔君,最終就死在一群他視如蝶蟻的平凡鄉民手上。

當確定他已經斷氣,並將其首級砍下後,民兵們心裡的恐懼馬上就變淡了。

——其質他也不過是個人面已。

將眾賊兵斬首,準備帶回去上報之後,眾民兵在村莊裡挖了一個大坑,懷著哀悼的心情,將廣浦村的死難者一起下葬。

「破門六劍」四人也都加入來,與民兵一同收殮死者。在用鋤頭挖坑時,荊裂突然唱起一首異國的歌謠。

那歌謠調子很簡短,高回低轉之處有一股純樸真摯的味道,由荊裂那沉厚的聲線唱出來格外動人。他重複唱了幾回,眾民兵已經懂得跟著哼。

他們帶著滿身泥濘和汗水,在荊裂帶領下一邊幹活,一邊不斷哼唱著這歌。

這是荊裂從前在南蠻群島一個部落學來的送葬歌。歌詞除了哀悼死者,也是為生者活著而慶幸和祝福。

民兵們雖然半句都聽不懂,但聽著曲調卻隱隠能夠感受其中意義。他們為終於打完這一仗而無比高興。有許多人開始想家。

他們一邊唱著,一邊為死者挖著墳墓,臉上流著喜悅的眼淚。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3:39
卷二十 王道心 第五章 三箭

一支驃悍的騎兵隊,捲著暴烈的風塵在城郊大道上疾馳。那每匹健馬,展開大步來矯捷有力,鞍上將士一個個騎姿勇健,人與馬俱是精挑嚴練。騎兵雖未穿戴全副重甲披掛,但所帶弓弩刀槍也都鑄造精良,急行間反射著陽光,如帶起一道閃亮的河流。

騎兵接近南昌城才收慢了蹄步。這時可看清馬鞍上的都是身材格外高壯的北塞邊軍,一個個相貌凶厲,都是歷經沙場的戰士,此刻各都展顏歡笑。許多匹戰馬的後面縛掛著剛剛射殺的禽獸,顯然是狩獵完畢回來。

南昌城的廣潤門,經過之前的攻打,附近城牆受到許多損傷,至今還沒有完全修復過來,令人感受到當日戰事之激烈。此刻城門雖然大開,那騎隊行至門前卻停了下來不得進入,只因城門內裡的街巷也擠滿了往來的邊軍士兵,穿著軍服的身影,把幾條最大街道塞得水洩不通。

南昌城內外這番景象,教人錯覺江西還在戰爭中。但其實這天距離宸濠之亂平息,已經過了三個月。

南昌城平空多了這二萬個凶悍的邊兵,是十二天前的事。

在城內的巡撫衙門前,王守仁的弟子黃璇,與幾個參隨和民兵衛士站在石階之上,憤怒地看著一隊隊囂張跋扈的北軍在面前談笑經過。

「這些傢伙,到底要留到甚麼時候?」黃璇切齒說:「整個南昌城都快要被他們吃空了!」

旁邊一個民兵卻急急拍了拍黃璇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大聲說,免給那些邊軍士兵聽見。

「你忘了王大人的吩咐嗎?」

黃璇看著那許多邊兵笑鬧著走過門前大街,完全沒對這官府重地有半點敬畏,心裡更惱怒,跺跺腳就返身回到衙門內。

進得後堂,只見老師王守仁端坐在內,旁邊是老軍師劉遜先生,另外有幾名本省的官吏,正拿著一疊疊賬簿記事向王守仁匯報。

「……這麼說還是不夠,最多大概捱上七、八天左右。」王守仁撫著須說,眉頭深鎖:「還得請幾位想辦法,看看可以從哪裡再徵調些儲糧。我知道這很不容易,有勞了。」

黃璇沒有把話全聽見,就知道他們還是在為籌措糧食而苦。經歷了叛亂和戰爭之後,南昌為中心的江西北部一帶深受其苦,農作生產也被戰火打斷,糧食本就短缺;如今突然要供養二萬名外來的將士,那負擔極是沉重,解決此一難題,是王守仁每天都要憂心之事。

帶著這大支邊軍到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以江彬為首幾個隨聖駕南下的寵臣。這軍隊裡有大半都是江彬的親兵,其餘為另一寵佞許泰所率領。

「先生!」黃璇走到王守仁跟前:「我們還要供養這些傢伙到甚麼時候?還要忍耐下去嗎?」

「不發糧,難道要讓這二萬人餓死?」王守仁苦笑:「他們有刀有槍,餓著肚皮的話,你想他們會向誰搶?」

「他們現在不也正在搶嗎?」黃璇反駁:「有因為吃飽就收斂了嗎?」

江彬等率兵到來南昌,藉口就是搜捕寧王府的餘黨,這些日子以來已借此向本地百姓不斷敲詐許多財物,強佔民房居住,甚至胡亂斬殺無辜,當作亂黨的首級向官府強要請賞,勢如一群餓狼,令南昌城民陷於恐怖之中。

然而鎮守南昌的王守仁並未與他們對抗,只設法籌措糧食供應軍兵,又諭令南昌城的富戶商家及市集店主暫時避居鄉間,只留老弱者守家,令邊軍無從敲詐陷害。江彬經常鼓動將士在大街小巷肆意辱罵污衊王守仁,他亦完全不聞不問。

「先生既是堂堂南贛巡撫,又是平亂的大功臣,為何不直斥其非,將這一干佞臣狼軍統統趕走?」黃璇又不忿地高聲說。幾名官吏聽見他說話如此直率,也都吃驚。

這時劉遜卻霍然從椅子上站起來,拿起幾上的茶碗,一摔把茶都潑到黃游臉上!

黃璇吃了一大驚,抹抹臉上茶水,張著訝異的嘴巴,看著這位平素不慍不火的老軍師。

「黃毛小子!你到底知不知道,你這位老師今日身陷在如何危險的境地裡?」劉遜的聲音遠比平日洪亮。他雖然年邁,又只是個文人,但高大的身軀這麼一站起來,有一股令黃璇窒息的氣勢。

「你可知今日王都堂只要稍稍踏錯半步,隨時也要人頭不保?」劉遜再說,還用手掌在頸項上作出一個刀割的手勢。

黃璇呆住了。王守仁則仍然苦笑,他不忍苛責這個年輕的弟子,只吩咐他送幾名官吏出去。

堂內只餘下王守仁與劉遜二人。劉遜的怒氣這時才慢慢平復,坐回椅子上,王守仁為他重新倒了一碗茶。兩人對看一眼,皆大感無奈。

三個月前擒下朱宸濠並平定戰亂之後,王守仁才得知皇帝御駕南下。東南一帶尤其是江西,在寧王府肆虐多年後,再經歷了這場大戰,民力已疲,此際應是休養生息之時;皇帝親率大軍南來,每經一處,地方上都要竭盡物力接待,加上諸寵臣及軍兵定會藉機到處搶掠苛索,民怨必然四起。東南本就民情待穩,若馬上又受這南征之苦,許多人會被迫得入山聚眾作亂。假如再有寧王府在逃的余惡,借用這等力量,並趁皇帝途經時作不軌之舉,可足危害江山,破壞這得之不易的太平。

因此王守仁急急就派人向南來的王師上呈捷報,指宸濠亂事已然火速平定,奏請聖上回師。

興沖沖而來、一心要轟轟烈烈打場仗的正德皇帝朱厚照,還沒走到江南,卻已收到寧王被擊敗的消息,既失望又憤怒。

——叔叔竟窩囊到這個地步……連天也不給機會朕當英雄嗎?

江彬和許泰等寵臣,本來就想趁此戰取悅皇帝,並建立自己的功勛,不料竟被一個王守仁奪下大功,心裡對他甚是妒恨。江彬隨即想到一計,並且向皇帝進言,朱厚照聽了大喜,立時向王守仁下了詔令:

——先把寧王在鄱陽湖放了,好給朕親自再攻打生擒他一次!

王守仁收到這道荒唐至令人哭笑不得的旨令,斷然拒絕。

——我十萬義軍,歷盡凶險艱辛,耗了多少血汗,方才平定這場叛亂,擒得朱宸濠;怎可以為了滿足聖上一戰的慾望,就冒險將這危險人物放掉?

王守仁大膽地斷然拒絕了旨意,而且為免再生枝節,馬上帶著朱宸濠等被俘的賊首起程前赴淮陽,欲親自獻予進發到當地的皇帝。

——王守仁想面聖,除了要獻出寧王了結此事外,也希望藉機為「破門六劍」辯白,洗刷罪名。

江彬等絕對不想給王守仁向聖上親自獻俘邀功,於是在朱厚照跟前大力誹謗王守仁,指控他在江西任官這些年,其實早就與寧王府私通,後來征伐朱宸濠,只為掩飾自己也是叛逆之一。

——陛下請想想,他若不是早有準備,又知道南昌叛軍的虛實,怎能如此迅速平亂?王守仁此人,絕不可信!

其他與江彬勾結的寵臣,也輪番在皇帝面前誣告王守仁有叛逆的嫌疑。朱厚照得知王守仁抗命,拒絕放了朱宸濠,就連前去索人的錦衣衛亦被他迫退,心裡已大感不快,現在聽了這許多謗言,對王守仁的忠誠生起了疑惑。

假如皇帝仍在京師的話,仍有一個兵部尚書王瓊可以為王守仁說好話,可是此刻聖駕在外,幾乎全受到江彬等人的左右。

幸好在這親征的行列裡,還有一個比較忠厚的人物,就是督領禁軍的太監張永。張永長年受朱厚照寵信,雖也是恃寵專權的「八虎」之一,但行惡不多,更是告發大太監劉瑾並將之捉拿的功臣,在朝廷裡風評尚可,領軍治軍亦確有實才。張永本身與江彬不睦,也欣賞王守仁的才幹,知道王守仁此際被群妖所謗,情況實在甚危險,於是在半途的杭州城攔截王守仁,與他商討情況。

得張永告知,王守仁才明白自己面前可能出現多大的災禍,比起先前在戰場之上,還要更凶險。

——也更無能為力。

王守仁對於平亂之功本來就不看重,他心中顧念的只有天下百姓的安危。在杭州相會之時,他仔細打量眼前這個也是當朝權E的大太監,判斷對方是否足以信任。

——張永當年雖然除掉奸臣劉瑾,但多少也是因為權爭。不可因此就相信他是忠義之輩……

張永察知王守仁心意,但也不介懷,只是微微一笑。

「我知道,王大人並不完全信任我。」張永拍拍腿笑說:「可是大人你已沒有選擇。」

王守仁同意張永所說,於是下了決定,將朱宸濠就地交給張永,並上疏一道,向皇帝請求休官回鄉。他與張永分別後,就暫居在西湖的「淨慈寺」靜養。

當張永把朱宸濠帶回來時,江彬等人無不驚訝——他們不是相信王守仁真的如此淡泊名位、權力與功勞,反之深信這個能在十幾天就打勝一場大戰的傢伙,以退為進,必有更大圖謀。

只因在他們的世界裡,從沒有不受權財誘惑之人。

——這個王守仁,文武雙全,心計周密,兼挾著平亂的威望。若他一朝得到聖上的賞識重用,對我是一個絕大的威脅。

江彬決心必要趁著這個機會,消滅此一潛在的勁敵。

在張永極力說好話之下,皇帝朱厚照對王守仁的不滿平息了,立時下旨拒絕了他退休的請求,命他返回江西省會南昌,處理當地各樣要務,撫順民。

可是王守仁才到南昌任事沒幾天,江彬、許泰及太監張忠就率著兩萬邊軍到來,打著清剿寧王餘黨的旗號,進佔了都察院為居所,縱放軍兵在城內到處生事。王守仁當然知道,江彬此舉旨在尋釁,想激使自己與他們三個領著王命而來的「特使」衝突,好再掀起「王守仁心懷叛逆之意」的說法。

眼見南昌百姓受害甚深,王守仁雖然不忍,但此刻的他就像被人用尖刀架著前胸後背,稍一個錯誤的舉動就萬劫不復,只可暫時堅忍不發。

——相比戰場上的明刀明槍,奸佞的暗箭,更令王守仁憂心苦惱。

此刻他與劉遜一起呷著悶茶,嘆著氣說:「還好我預先就把荊俠士他們遣走……若是此刻被對方碰見他們,那可真火上加油……」王守仁得知自己正捲入政爭的風暴之後,馬上派人去通知「破門六劍」暫且避居鄉村。這事也令王守仁心裡甚感愧疚:荊裂他們在平亂戰爭裡居功至偉,本應可以戴功把污名洗刷,卻因他的危機,不知何年何月才得還清白。

「這個困局……要如何打破?」王守仁把茶杯放下來,看著劉遜:「先生有何高見?」

「其實這幾天我一直就在想。」老軍師抹一抹剛才潑茶時弄濕的衣袖。

「江彬等人,勢強兵多,又掌握著聖上的耳朵,這沒有一樣是王都堂可勝過的。唯有一件事,他們比不上你。」

王守仁好奇,揚眉瞧著劉遜等待。

劉遜指一指胸口。

「是人心。」他微笑說。「那二萬北軍再凶悍,畢竟還是人。」

王守仁聽了思考一會,明白劉遜所說,眉頭終於展開。

「識得劉先生,真是我的幸運。」王守仁笑說,然後馬上召來參隨,著令他們草擬一封榜文,抄錄後在南昌城內各處張貼宣示;此外又叫黃璇等幾個弟子,把他私人所帶的財帛拿出來點算,看看有多少可以花費。

得知老師要做甚麼,黃璇比先前被潑茶時還要驚訝。但既是老師的命令,他也只好盡力執行。

時已十一月,江彬等一直要找機會與王守仁大鬧,但王守仁每步都謹慎應對,並未給對方半點可乘之機。

同時南昌城內的氣氛也較前和緩了下來。這全賴王守仁發出的那道榜文。

榜文裡說眾多南來邊軍遠離家鄉,軍役苦楚,因此諭示各戶百姓應盡地主之誼,城街裡凡是遇上將士巡行經過,定必要致敬行禮;如家有餘資,更應備以飲食慰勞邊兵。

南昌百姓一見此榜文,民情沸騰,只因這些日子他們對此等北方士兵極是懼恨,而官府還下令要以禮相待甚至慰勞,豈不荒謬?

若是換作一般的官吏,城民定必怨恨抗拒;但發出榜文的可是把他們從寧王魔爪之下救出的大恩人王都堂,百姓對他完全信任,心底雖仍然怨恨,還是依令而行。

結果這道命令取得了極大的成功,眾多北軍將士得南昌百姓善待,漸漸受到感動,沒面目再在城裡大肆搶奪,軍民之間衝突鋭減。

——這策略所以行得通,實在全賴王守仁擁有深厚的人望。

之後王守仁更自出財帛,不時就置買酒食送往軍營犒賞北軍,又施藥醫治患病的兵員。將士得這恩惠,加上日常就在南昌市街裡聽聞百姓讚譽王守仁,軍中漸漸開始流傳對王都堂的各種稱頌。

這變化不久就傳到江彬耳中,他急急下令嚴禁軍隊再收受王守仁犒勞,以防被他收買軍心。然而這般強硬禁制,反倒令眾多將士反感。

江彬和許泰等因此失去了耐性,於是有一天就派人邀請王守仁到城外軍營作客。

王守仁帶著黃璇等四名弟子前往,一到軍營門前,看見兩側列隊的護衛個個全副披掛,手裡刀槍森然,就感到氣氛很不尋常。

進得軍營,只見江彬、許泰和張忠三名皇帝寵臣,帶著士兵前來迎接,他們三個全都穿戴了戰甲,裝扮甚是威武,尤其是邊關猛將出身的江彬,踏著戰靴龍行虎步,一身護甲被那雄偉身軀撐得極好看,銅片在陽光之下閃閃生輝。

相比之下,只穿著尋常文服,身材相貌都很普通的王守仁,在江彬跟前就似一個老頭。

「王大人,賞面了。」

江彬等三人只是略一行禮,連半句客套話也不多說,就揮揮手叫王守仁前往軍營裡的校場就坐,態度極是倨傲。王守仁自然知道他們是故意的,要在眾將士面前顯得比他高出一等,他也不以為意,只是笑笑拱手就隨他們而行,同時以眼神向身後不忿的弟子示意不可發作。

眾人來到校場前,只見兩側站著密密麻麻的邊軍士卒,一眼看去恐怕有近千人。他們各自依著鼓令和旗號進出校場,輪番在場上演武操習,也有騎兵在其中,一整隊繞著校場奔馳,揚起漫天塵土,令人有身臨真實沙場的感覺。

到了木板搭起的閱兵台上,江彬三人也不先讓王守仁就座,自己就坐在中央主位上。王守仁並無顯出不快,氣定神閒地坐在張忠旁的椅子上。

那校場上的將士繼續輪番演練,或排成方陣表演刀盾,或對拆著長槍,又有各種陣式變換。各兵卒行動甚為迅捷,紀律嚴明,如果論實戰力,遠勝於當日王守仁所領的雜牌民兵。

——這是要向我示威嗎?……

站在身後的黃璇向老師遞茶。王守仁接過,眼睛不離場中將士,看看他們的操練有否可供借鑑之處。

江彬也確實有意向王守仁展示,自己麾下軍隊是如何精銳威風。這校場內外的逾千軍士,是他帶來南昌的邊軍裡的精英,戰力只僅次於皇帝南征的親衛「威武團練營」。

而眾將士在演習之際,也都不忘向王守仁注目,他們大多今天才第一次看兌這位王都堂。江彬為了方便日後搶奪王守仁的功勞,把寧王叛亂戰爭的事蹟封禁了,不向將士透露,但士兵們這些日子以來,早就從南昌民間聽聞那場戰事的種種,知道眼前的就是一夜攻佔南昌城、半月大破宸濠十萬叛軍的神將。

然而眼前這個穿著素色儒服、相貌平平的中年人,實在難以與傳聞中那個用兵神速的王陽明聯想在一起。有的士兵見了只感失望。

「這老頭好像一隻手就捏得死……我想這場勝仗只是僥倖的吧?」

「不對啊……」另一士兵搭口:「我在城裡酒館聽說過,他之前在南贛當巡撫,那裡山賊橫行,別的官十幾年都打不完,他上任,不一年就剿光了……」

旁邊的同袍聽了這事,又再遠望台上的王守仁,還是有點不敢相信。

各隊演習都已完畢,這時許泰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差不多了……坐得太久,我也想動動手腳。來人,把箭垛搬上來!」

太監張忠這時馬上接口,微笑著向身旁的王守仁說:「王大人既是客,我們不如跟你玩個遊戲?就比一比射箭?」

「王某一介書生,怎敢與各位大人較技?」王守仁拱拳謙讓地說。

「都說了是遊戲,有甚麼關係?」張忠挽著王守仁手臂說??「既來得這個軍營校場,也就動一動嘛。」

「我等誠意相邀,王大人不給面子啦?」江彬在中間霍然站起來,身上甲片相撞發出響聲,從高向王守仁俯視,眼神中帶著恫嚇的意味。

王守仁沒有與他對視,只是垂著頭,磨擦一下自己手掌,然後雙掌拍一拍大腿:「那好,恭敬不如從命。王某學射沒多久,也就陪各位大人玩玩。」

眾人下了閱兵台,到了校場一端,那裡已然放著弓箭,對面則立了一個箭靶,有過百步之遠,那漆成紅色的靶心,看來甚是細小。

江彬和許泰都是邊將出身,張忠亦為北方人,對射藝甚有信心,心想王守仁一個南方儒生,射術定然有限。這次請他來閱兵,其實就是為了安排這場較技,要在千百將士眼前,折損王守仁的名聲。

——此事傳開去,最好連聖上也聽聞!皇帝最好武事,知道王守仁本人如此窩囊,定然不會喜歡他!

許泰當先就拿起一柄弓,彈了弦數次,確定合用,也就說:「我們每人射三箭看看!我先來!」部下遞上羽箭給他搭上。

雖不如江彬外表威猛,但許泰也是邊塞軍旅出身,身材頗為壯碩,這時立一個步,挽箭拉弓,眼目盯著遠處靶心,射姿十分嫻熟。

——就給你看看我的功夫!

許泰暗裡早就看低王守仁,要在他面前耀武揚威,心裡多了一份驕傲浮動之氣;再加上得寵在皇帝身側多時,近年其實疏懶了練武,那拉弓的耐力稍有不足,瞄準時略偏移了一點點,指頭一放,羽箭飛射而出,卻只是僅僅擦過箭垛的邊緣。

他見一箭不中,臉都紅了,連忙揮手:「這不算——」又待要再拿箭,一隻厚實的手掌卻伸出來止住他。

「許大人昨晚睡得不好,今天狀況不佳,還是把弓放下,先由江某來吧。」

江彬說時,語氣全沒像說話那麼客氣,反而有責備之意。許泰看過去,只見江彬那張佈著傷疤的臉繃得像鐵一樣,瞪過來的眼睛閃出憤怒,令許泰心裡一寒。

許泰雖然在這次南征中總督軍務,名義上的地位比江彬高,但實際江彬遠比他更得皇帝的寵信,關係密切許多;如今江彬更繼承了錢寧的權力,掌握著錦衣衛,各寵臣全都忌他三分。許泰聽了江彬這麼一說,也不爭辯,悻悻然只好將弓交給部下,退到一旁。

這時江彬的親信衛兵,早從兵器架上取來江將軍專用的強弓,雙手恭敬地遞給他。

江彬上前,從士兵手裡一口氣取過三支箭,把兩支插在身旁沙土,另一支搭上了弓,一吐氣就將那強弓拉得滿滿。

即使在這群精銳邊軍裡,射姿有如江彬一般雄健優美的,亦在少數。只見他側步挺立,那雙健臂把滿弓挽得極穩,盡現力量與技藝。

江彬指頭一放,勁箭飛射命中靶心,箭尾的羽毛不住在彈顫。

江彬從地上再取一箭,同樣又拉個滿弓,瞄準發射。如此連發三箭,結果全都命中紅心,眾軍士也都轟然喝采。

「到王大人了。」江彬把弓拋給部下,瞧著王守仁冷冷說。他也不讓張忠射箭了,就把較量變成他與王守仁二人之間,好直接折辱他。

「江指揮好箭法。」王守仁只應以微笑:「下官只好獻拙了。望各位大人休要見笑。」

他走到兵器架前,挑了其中一把弓,仔細看了看沒有裂縫,又試一試弓弦,也就走到預備的位置。他向士兵借了兩條繩子,將那儒服的兩邊寬袖束起來;又挑了三支箭,並一一檢查箭桿和羽毛,這才將兩支箭插在箭囊掛在身側,拿著第三支搭上了弓。

這邊軍營地裡用的都是強弓,江彬等三人和眾將士看著王守仁拉弓,心裡在想他到底夠不夠力氣?卻見王守仁一個穩實的站姿,舉臂張弓,那弓弦像不費吹灰之力就給張開來。

這當然只是假象,王守仁拉弓不可能不用力,只是他善用了全身軀幹的力量,一氣集中於一個動作上,於是很順暢就將那強弓張開,外面看來舉重若輕,其實是全靠身體協調的技藝。

看著這個身材瘦長、一身儒服的四十九歲文官,輕舒雙臂張開戰弓,那千人將士甚是驚異,就如目睹奇景。

王守仁張弓的同時,眼目已在遠眺百步外的靶心。他一無雜念,心中明澄,彷彿身邊一切人都在瞬間消失,世界就只餘一人一弓一箭,還有那遠方一個標的。

而他只要做一件世上最簡單的事情。

扣弦的指頭輕放開。

從張弓、瞄準到放箭,王守仁的動態恍如流水,瞄準的停頓時間甚短,就像只是隨意而發。

羽箭旋轉飛行,準確命中了箭靶的正中心。

江彬、許泰和張忠都愕然。後面黃璇等四個王守仁弟子,與千百軍士一同轟然叫好。

但王守仁完全未受這激烈的氣氛影響,從箭囊裡拿出第二箭搭上,與先前的動作完全一樣,很快又再發出。

這一箭,幾乎擦著上一箭的箭桿,貫入靶心。校場上的歡呼更烈。

王守仁又拿來第三支羽箭。

自小聰慧的他,雖也為了功名寒窗苦讀,但絕非只活在紙堆裡的腐儒,既參修佛道與兵法,也愛旁及各種雜學,少年時就常習武藝,包括劍擊和射技,儘管與真正的武林中人相差頗遠,但也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

五年多前打了廬陵一戰後,他深感個人武力的重要;而且看見荊裂、燕橫這些武者元氣充沛,想到身心平衡也是做學問的必要條件。以他這年紀要再練拳腳刀槍與人拚殺應無大用,於是王守仁就重拾射藝,還命全體門生都要修練,他在南贛上任之時,就在巡撫官邸旁設了射場,每日公務之後,晚上就在裡面講學,再以射課作結,這數年早就練出極紮實的箭技。直至近年跟「破門六劍」重遇,王守仁再向他們請教身體發勁用力之法,也隨虎玲蘭進修弓箭,射藝又提升到另一層次。只是在軍隊裡他身為主帥,不想搶了麾下武將統領的威風,故此練兵時從未親身上場,因而除了諸門生及「破門六劍」,外人並不知曉他有這一手。

此刻王守仁氣息一吐,那強弓又再張開。他面容仍舊平靜如止水,心無旁鶩。旁邊的張忠趁他瞄準那短暫一刻,大聲咳嗽想打擾他,但王守仁的射姿沒有受到半絲動搖,那放弦的手仍舊輕柔,羽箭又再破風而出,同樣命中了箭靶紅心。

在千人擊掌喝采聲中,王守仁把弓和箭囊放回兵器架,解開衣袖的束繩,向江彬等行了個禮。

「下官僥倖。年紀不小了,再射下去,恐怕弓也張不開來。」

江彬盛怒之下,臉上那些疤痕都漲紅起來,好像會發亮一樣,目中閃出似要將王守仁當場斬殺的凶光。

他與王守仁雖然一樣三箭俱中,但王守仁的命中處比江彬更近靶心正中央,而且首兩箭都射在幾乎同一位置,明眼人都看得出更優勝。

而在眾多邊軍將士眼中,王守仁優雅的射姿,還有瞄準短促的快發,比起江彬那種力量為主的射技,又更驚人。

聽見那歡呼聲的差異,江彬他們自然亦知道士兵們怎麼想。

張忠這時舉起手止住那呼聲,然後說:「雖然大家都中了三箭……可是我看江大人用的弓比較強,箭靶若再放遠五十步,還是能夠貫穿;王大人的箭也就未必了……我看還是江大人勝!」

王守仁回以微笑,撫一撫鬚。

「勝負沒關係。就如張公公先前說,是遊戲吧?」

說完王守仁又向各人行了禮,也就告辭。江彬三人故意並不送行,卻見王守仁等在軍官帶領離開之時,在場那些精銳的邊軍戰士,竟都對王守仁投以敬佩崇拜的目光。

——這傢伙,太可怕了……

江彬看著這情景心想:平生確沒有遇過像王守仁這樣的人物。若再在南昌停留下去,難保軍心不會歸附於他,那豈非動搖到我的根本?……

三天之後,江彬、許泰與張忠率軍離開南昌,回去與皇帝會合。王守仁三箭,令省城回歸平靜,百業復甦。

——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同時在皇帝朱厚照身上,正發生一件驚人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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