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武俠] 武道狂之詩 作者:喬靖夫 (連載中)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6-20 17:57:19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4 322149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3:40
卷二十 王道心 第六章 來客

數以百計船桅上的各色軍旗,沿著大江列隊飄揚,氣勢甚壯,一時令人以為又將要掀起另一場水師大戰。

然而那江中的大小戰船所以聚集起來,全都只為了迎合一人的興致。

能夠這樣做的人,天下間只得一個。

「威武大將軍」朱壽——也就是當今皇帝朱厚照——這天又穿著全套他最喜愛的「喊武日辣扮威武團練營」銅甲。左手把住腰間劍柄,站立在江邊眺望這戰船密佈的情景,心裡大是得意。

只見江風一吹過,船上戰旗皆獵獵作響。停泊的軍船雖都未張帆,但上面都站滿了水手和戰士,船旁突出各樣刀槍弩,彷彿隨時就要初級。朱厚照看來興奮得忍不住拍掌,就像個十幾歲的少年。

「美人。你們看看:』他指著江上戰陣:「看聯的船隊多麼厲害!過幾天我們就乘它們去南京?你們想到時的場面有多好看!」

陪侍在皇帝身邊的,除了數百名「威武營』銅甲戰士外。還有他帶來江南的許多寵姬。其中有八個更是新近才在江蘇一帶得到的美女。宋梨和馬狄也站在其中,馬狄一邊手更牽著兒子阿捷,她們跟其他爭寵的美人不一樣,

沒有刻意擠上能被皇帝看見的前排,反而留在最後頭。當其他美人迎合著朱厚照的話拍手歡笑時,兩人只是淡淡地應和。?

立於皇帝兩側的「威武營」戰士,全都提著大盾,他們的眼睛不斷左右察看,謹慎地留意附近有否異狀,看來頗為緊張。

皇帝自下了南方,就像籠中釋放一樣,每天都充滿玩樂的衝動,彷彿非要把身邊陌生有趣的一切看遍賞邊嘗遍不可。他只要一想到什麼就馬上去做,有時要微服入大省城裡逛集市,有事要登山狩獵,有事要沿江河快馬馳騁。

他這般活躍又難以猜度的行徑,令護衛人馬疲於奔命。本來聖駕所到之處,隨邑護衛都要預先開路,及把皇帝停駐的一帶地方清空封鎖,不讓閒雜人等接近;但朱厚照的心意轉的太快,親衛軍隊根本來不及清場,尤其皇帝常要入城中市街賞玩,城裡人多密集,街巷又負責,要把他與所有潛藏的危險隔絕,不是常常都可以做到。

就像此刻,其實江中除了戰船之外,還有不少漁船在岸旁或是軍船中間經過。它們本就在這段大江中作息,實在難以完全截止禁絕。

這些戰船全都是在四個月之前鄱陽湖大戰裡殘除下來較完好的船舶,其中大半都從叛軍繳得。由於王守仁軍的水手多是福建水兵,早已返回原籍,故此現在操作這些戰船的都是在這鎮江一帶徵召的商船船伕,而上面的戰士則由南征的禁軍士卒充當。

自從在淮陽得了朱宸濠等俘虜之後,朱厚照很快忘了先前的不快,亦不等候去了南昌的江彬等將領返回,自行率軍向著南京進發。只是他對於南方一切都感到新奇。每到一處都要停留賞玩,因此走走停停,要到最近方才到達鎮江。住在前大學士楊一清的府邸裡。

這些年不論在京師還是出塞。,朱厚照只有騎馬玩樂,因此一到了南方就對江河上行舟十分著迷。他又想到自己錯過了鄱陽湖之戰,於是在寵信的太監魏彬鼓動下,命令再徵集戰船在江上演練,好填滿心中遺憾。

「好!上船!」

朱厚照振臂一呼,就上前走向埠頭。提著大盾的「威武營」士兵跟隨著保護。

埠頭上早有一條裝飾華麗的小船在等待著。幾名特別僱用的本地漁夫,小心翼翼地侍候著皇帝上船,生怕他會失足墮入水中——這裡江邊雖然水淺,可是皇帝穿著全副沉重的胄甲,要是跌進水裡可不好玩。

倒是朱厚照自己信心十足,他來南方已經坐國許多次船,早就習慣那搖晃,這時踏著木板幾步,輕輕一躍就上了小舟。跟雖他的「威武營」衛士反而足又驚又笨拙,他們都是北人,不習水性又少坐船,每步都戰戰兢兢。

這小船把朱厚照送到了江中的大般旁。皇帝隨即攀爬繩梯登到大戰船之上,他畢竟慣常習武又年富力強,兩三下就爬上甲板。等到其餘八十多名親衛都上了船後。朱厚照從船樓上一揮戰旗,各戰船也就揚帆起航。

宋梨和馬荻在岸上看著船舶緩緩移動。暫時不用陪侍帝側,令她們鬆了一日氣。

「皇上的興致看來還很濃。」宋梨說著,又想起以前隨駕出塞的經歷。「這麼下去,我看他不玩個兩、三年都不會回京師。」

「這不是好事嗚?」馬荻徽笑說。這趟南征,不論天氣、環境和飲食都比從前在漠北邊塞優勝,而再不用被困在「豹房」,對她們二人而言也輕鬆得多。加上朱厚照沿途又新得了不少美女,宋梨二人要陪伴皇帝的日子亦大大減少。

不過最重要的是:皇帝在江南待得越久,她們就越可能找到機會把阿捷送走。只是直至今天,馬荻都還沒法找到合適又值得信賴的人,可以把自己的孩子託付。

「本來楊大學士是個很好的人選……」馬荻這時沉吟說:「可是他一定不會……」

她說的乃是楊一清。宋梨馬上會意她要說什麼,只是礙於許多寵姬在旁,不宜把話說完。

——姐姐是想銳:楊大學士雖然好人,但也不會為了一個孩子,而冒上觸怒皇上的危險。

楊一清乃是當朝少有的忠臣,更是早慧的神童,十四成即考鄉試,獲推薦為翰林秀才,十八歲中進士而入仕,而且文武雙全,屢次領兵抵禦邊塞外敵;之後又與張永合作除去奸臣劉瑾,功勛卓著,得進內閣參與朝廷機要政務;直至近年因為指控錢寧等人幹政,受到各寵佞聯合在皇帝跟前的誹謗,於是請求休官歸鄉,返到來鎮江居住。

雖已退仕,楊一清卻仍心繫朝廷與主君,這次趁著皇帝南來入住他家,就在飲宴時藉機向聖上進言,勸其節制慾望,應該更有身為人君的自覺,勵精圖治。這些話雖不合朱厚照心意,但他未有對楊一清動怒,只是笑著敷衍過去。之後皇帝確也有三天暫時停下休息。令江浙一帶百姓稍送了一日氣。

那場飲宴宋梨和馬荻也都在場,因此對楊一清印象深刻。這人天生相貌醜陋,眉毛稀疏,面容顯得有點猥瑣,她們第一眼見了都不喜歡他,但後來聽他說話,才感受到他為人沉實卻又不失機敏,而且果敢直言,品格學問俱不凡

——可惜,這個愛玩的皇帝,留在身邊的都不是楊大學士這種人……

「我要!我要!」這時阿捷看見江上行駛的大船,甚是亢奮,不斷呼叫著要去坐。馬荻把他抱起安撫。

「今天不坐啦……」她握拍阿捷的背項說:「不過有一天阿捷一定會坐船。會去很多、很多不同的地方,學會很多不同的東西。阿捷要做一個有用的人。不依賴別人也能夠生活。做得到嗎?」

阿捷用力地點點頭,那雙明亮如星的大眼瞧著母親。有一股純真而誠摯的光芒。宋架在旁撫撫阿捷的頭髮,看著這目光,忽然又想起燕橫。

——他們的眼睛好像……

馬荻所以這麼說,是因為這數月來隨著皇帝南征,親眼看見沿途民間如何大受摧折。聖駕所到之處,所耗的糧食資財不計其數,民房被一一臨時強徵。市街生計停頓。皇帝要打獵一次,一座山的禽獸就幾被殺光;要看一場煙火。那積在天上的煙雲過了一整天都不消散。

更可怕的是,地方的貪官污吏也都藉著皇帝南巡而來,編造各種敲詐征索的藉口,大加斂財,令所經處民間的負荷百上加斤;官員又爭相向皇帝獻上各種土產名物,以討取聖上的賞賜,所得往往百倍於產物的價值。宋梨和馬荻看著朱厚照揮金如土,所花的都是朝廷的淺,只有在旁輕輕嘆息。

正德皇帝這南征之行,對蒼生百姓而言,就如一場狂風。

宋梨這時看著江上徐徐開行的戰船,心裡想,皇帝這麼玩一次打仗的遊戲,又不知道花耗了多少民脂民膏。

「有峙候我想:把這麼大、這麼多的權利。都集合在一個人身上,真不是一件好事……」

馬荻聽了這話立時瞪大眼睛,伸出手指按在宋梨的櫻唇上,示意她噤聲。這般大逆不道的說話,要是被旁人聽了,隨時有殺身之禍。

在吃驚的同事,馬荻又不禁想:宋梨其實是個聰慧的女孩。只不過在旁觀察,竟有這樣的見解。

——她也真可憐……徒青城派到「豹房」,總是身在不改在在的地方……

馬荻自己何嘗不是在感懷身世?這些年她也是人家隨意擺佈賞玩的籠中鳥。

——所以阿捷的人生絕不可以像我們這樣……

那船隊已是漸行漸遠。這時有近侍太監到來,催促宋梨她們這些寵姬登上馬車。未上船的「威武營」將士也都已上了馬,只因皇帝的所有護衛和隨邑,都要沿著江岸陸路前進,跟隨著聖駕而行。

乘著那大戰船的朱厚照甚是興奮,一時仰頭欣賞那巨大高聳的船帆。一時又低頭去看船首破開的浪花,他在甲板上四處走,不斷問船伕各種操作航行的方法,又研究架在船邊的各種武器戰備,對於戰船上每一方寸都那麼好奇。

因江彬等寵臣都去了南昌,此刻陪伴在皇帝身邊的只有提督太監魏彬。隨同南來的南位大學士梁儲和蔣冕則留在岸上與護衛車馬同行。另外張永仍要負責看守朱宸濠等叛逆俘虜,並未到來這江岸。

看著朱厚照那一興奮的模樣,安排這一切的魏彬心想自己立了一個大功,以後在皇帝眼中的地位又會獲得提升。他慶幸江彬、許泰等都不在,才給了他這個良機。

朱厚照站在船首處,左右兩旁都各有八個衛士拱護著。他遠望江上大小船舶齊航的氣勢,心裡不禁想像,先前的鄱陽湖大戰是何等壯觀;若是自己親身率領王師,在炮聲火焰裡乘風破浪,衝鋒陷陣,那又將是多麼的豪邁。甚至後世的史書,會把他與鄱陽湖大破陳友諒、奠定開國之勢的太祖皇帝相比。

——而聯卻失之交臂!

——今生恐怕再難有這樣的機會……

原本情緒高漲的朱厚照一想及此,轉眼露出了愁容。

魏彬從旁見了吃驚,不知是不是自己有什麼安排不周,惹怒了皇上。

「這軍船就只能開這麼快嗎?」朱厚照看著船下浪花,又指指江上各處的快艇:「它們好像比朕的船快啊。」

一名水手誠惶誠恐地下跪回答:「回陛下……今天風不大。而這條主船比那些輕巧的小艇沉重許多,這樣已是最快的了。只可等風變。」

「呸!沒用!」魏彬反手抽了那水手一記耳光,然而皇帝止住了他,只揮手著那水手繼續幹活去。

「既是天時,就算是朕也沒辦法呀。」朱厚照仰頭看看桅杆上的旗幟,微微一笑:「就像老天注定,這一戰朕趕不上……」

魏彬這才明白皇帝的愁懷何來,於是上前銳:「陛下,請看看這水師如何佈陣!」

朱厚照一聽見又有關於武事的新花樣,再次打起精神來,點了點頭,興

致勃勃地看著水面。魏彬一聲令下。這主船上的戰士馬上吹起號角。附近其他大船聽見了也一一響號,互相和應。

那逾百的大小軍船,開始依照先前的指示,前後移動排起陣形。這是魏彬一早準備來取悅泉帝的節目,是今天的重頭戲。

可是這些臨時徵召的水手船伕,不似王守仁軍中那些紀律訓練皆甚嚴格的福建水兵,又不熟悉這些戰船操作,於是在一起調動時陷入了混亂。有的船還互相輕微碰撞。

魏彬見了甚是惶怒,怕又開罪皇帝。但朱厚照見了這情景,只是大笑起來。

「聯這水師,看來跟「威武團練營」差得遠了,這些日子還得好好練一練。」

魏彬聽著只能陪笑不語。

這時他們卻聽見,左後方的江上人聲鼎沸。

眾人回頭一看,只見其中一艘滿是「威武營」護衛的戰船,指著江水鼓噪呼喝。原來在紛亂的船陣之間。不知何時有一條細小的漁船從江岸水邊混入進來,無聲無息地朝著皇帝所在的主帥船接近。

那條細長的小漁船,上面獨獨只站著一名漁夫,穿著蓑衣頭截大竹笠,搖著櫓催船不斷前行。加上船帆吃滿了風勢。而船身又輕又尖,漁船的航速甚高,轉眼已越過那條滿是禁衛的戰船。又再向主船接近了一些。

「刺客!」

主船上的護衛怒叫著。這兩個字如一枚尖針,刺到朱厚照耳朵裡,他身體聳動了一下,臉上笑容消失。

漁船仍是毫無停滯地前進,乍看就好像在冰上滑行一樣。那漁夫的搖櫓手法,有一種極是奇特的力量,每一下都十分貫徹,好像他雙手的感應,隨著長櫓能夠延伸入水中,借用了水流的每一分阻力來劃動,驅使船身上前,而且完美配合著船帆的風力,沒有一絲一毫的力量被浪費。

這樣的能耐,就連主戰船上那些經驗豐富的本地水手。也從來沒有見過。

——人和船筒直就像化成一條游魚一樣……

一聽見「刺客」二字,主船上的禁軍戰兵也緊張起來,慌忙尋來弓弩去射擊那漁船。這天並不是真正的演習,不過做個模樣給皇帝看,因此那些守在船上的禁軍極本沒有任何作戰的準備,這時才急急忙忙地提起弓弩,上箭去瞄準發射,同一時間射向漁船的箭只有七、八支。

那零星而來的飛箭大多都射偏,只有兩箭掠過漁夫的身體兩尺內。,另一箭飛向他胸口,只見漁夫一個輕鬆的閃身就避開,緊接又再搖櫓,那一箭絲毫沒有阻礙他前進之勢。

漁船一眨眼接近到主船側不足三丈外。那漁夫放開了船櫓,迅速拾起放在船上一根丈長竹竿,並朝船首奔跑數步!

——那雙穿著草鞋的腳,在破浪航行的小舟上竟是如履平地,身姿無一絲搖晃。

漁夫快要跑到船首盡頭時,仲手將竹竿一端撐在船頭甲板一條預先鑿開的縫隙裡,緊接著雙足一蹬,整個人就凌空飛了起來!

就如搖櫓時一樣,漁夫這連串動作,展現了驚人的感應和協調力,將奔跑、起跳、推竿、腰挺,以至竹竿本身的彈力,每一分毫都全部統合起來,再加上借助漁船前航帶動的速度,渝夫的身體就像紙造一樣輕巧飛行,而且去勢力甚急激,迅速飛越了江面的浪潮,臨到主船的般身側面!

眼見就要撞上船身,漁夫左手伸出,手裡有一柄半空時拔出的短刀,他反手一刀猛插而下,乘著身體飛撲之勢,刀刃輕鬆就深深刺入堅厚的船身木頭裡!

漁夫握刀的左臂猛拉,整個人沿船側向上拔升,右臂朝天舒展。一把攀住了船邊。他藏在竹笠底下的嘴巴輕輕吐了口氣,右手發動拉扯,身體收縮一翻,也就輕輕登上了主船左舷的甲板。

這一連串強登戰船的動作,在眾多船上戰士的眼中就如幻術一樣。不管是身經百戰的邊軍騎兵,還是受過精銳訓練的禁衛勇者,也從來沒有想像過,人體能夠如此移動。

然而不管多吃驚,他們沒有忘記自己身在這裡的責任:保護這世上最重要的一個人。

而且他們都清楚,要是這個人有什麼閃失,他們跟自己的家族會有什麼後果。

禁衛們暴喝著,提著刀槍一擁而上。

漁夫左手一扯,解開了披在身上的蓑衣向前橫揮,就將最接近那兩名護衛的長槍捲住。兩人只感到那蓑衣之上似乎挾帶著一種神異的力量,手上槍桿被不由自主地旋轉拉扯,兩柄槍被捲在一起往旁脫手飛去!

蓑衣脫下後,那漁夫背後立時露出一柄斜背的兵器,他左手捲走長槍的同時,右手伸往肩後,迅疾將那兵器拔出!

奇特的是,漁夫並不是用右手五指握著兵器的柄子,而是僅僅用食、中兩隻手指,勾住那柄首上的圓環,就把雪霜似的刃鋒拉出來;漁夫右臂順勢一揮,那利刃遁著一條巧妙的弧形軌跡出鞘向前劃出,最前端的雙刃尖峰,削向一個提刀的護衛頸項,準確無比地從頸甲和頭盔之間一條細小的縫隙劃入,帶著激烈的血花離開。

——這麼詭異的兩指拔劍斬擊招術,上一次於世間出現,是在西嶽華山。

劍刃削過之後,漁夫又再舞起左手蓑衣,那捲旋的奇異力量又令一把禁軍的長砍刀向斜下方脫手甩去,釘入了船舷甲板;他右手腕緊接一翻,掌心向上。手指扣著的劍又從另一角度斜斜抹回來,另一名「威武營」衛士的喉嚨被削開!

——在這極端精準的劍技前,眾衛士的一身堅厚護甲,猶如不存在。

漁夫右腕抖了一抖,手指變換了拿法,這才終於握著創柄。此時眾護衛看清那柄兵器的模樣:狹長而微彎的刃身,既是劍又似刀,護手鑄成「卍」字形的前後逆鉤,劍柄飾著銀白色的古雅雲紋。

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兵刃,也不知道這仍然是當世第一劍。

用才漁夫扯脫蓑衣時。也順勢將綁著頭上竹笠的繩子解脫。此刻竹笠才輕輕滑了下來,露在眾人眼前的,是一張白皙而難以看出年紀、有著貴族之氣卻又閃出孤狼般眼神的奇特臉孔。

沒有在戰場中死去的姚蓮舟?

眾多護衛從未有見過他的臉,只是直接感受到那股強烈的危險,但他們除了上前,沒有其他選擇。刺客禁衛們唯一可以倚仗的,就是數量。前排幾個還沒失去兵器的衛士,呼喝著一同攻上去。

但足他們一遭遇姚蓮舟,連「對戰」都稱不上。姚蓮舟以左邊的蓑衣揮使出「太極」化勁。那些衛士的刀槍一碰上,就好像遇到一道亂流形成的牆壁一樣,紛紛失控或被捲得脫手;而他右手的「單背劍」就如一根刺針,用最小的動作精確地傷害衛兵沒有甲片保護的部位。他左右手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器物,使出截然不同的武技,一圓一直,一澎湃一輕捷,卻能完美地互

相配配合,面前的敵人在他眼中就像練習用的人偶,逐一被殺傷倒下,還有一人因為堅持要保住手上被捲的兵器,從船邊墮入了水中。

大明天下最勇猛精銳的軍人,一一發出淒厲的呼叫。

站在第二排有六個提著大盾的「威武營」親衛,他們看見有同僚落水。

又見姚蓮舟此刻仍站近在船邊,馬上心生一計。六人並排舉起盾,一同朝姚蓮舟撞擊過去!

——大不了跟他撞成一團,一起下水!

——必得保護聖天子!

然而要把天下第一「太極拳」高手撞翻,是個不設實際的幻想。

就在其中一面盾牌於姚睡蓮接觸的瞬間,那提盾的衛士突然感覺戰船翻側了。這只是錯覺,是他那衝撞的力量被「太極」帶引得失控而擾亂了重心的結果。他不知道是怎樣發生的,只知自己手上盾牌忽然就跟另外兩面盾撞擊成一堆。

六個並排的盾衛,被這混亂互相牽連,三個掉落船外,兩個倒跌到其他同袍身上,最後一人伏倒甲板,後頭中了姚蓮舟另一記輕巧的刺劍。

打倒了這六人後,眾兵的陣列出現了混亂和空隙。姚蓮舟把握著這個機會,沿著船邊前進,開始主動攻擊!

——自從在武當山大戰生還之後,姚蓮舟以一敵眾的技巧、策略、反應和直覺,提升到前所未有的境地。這主戰船之上,皇帝的重裝親衛加起來有過百人,正常而言即使以姚蓮舟的武力,要正面以一抵百也沒有可能。但這船上環境狹窄,那百人近衛空有壓制多數,亦難以從四面八方全部圍攻上來;而姚蓮舟更善用這優勢,一直背靠著船邊外的江河,先消除了後顧之憂,每次同時向他進攻的最多只有五、六人,後排的人又無法在此使用弓弩火炮支援,他就這樣逐一應對和把眼前的敵人消減。

江上附近其他的護衛船,都急急開過去欲協助救駕。那些別船的衛兵沒看得清皇帝主船上會發生著什麼,只是不時從遠遠看見,有刀槍兵刃被不知是什麼力量送得飛上半空,又有穿著戰甲的衛士接連墮入水裡,那景象就似有什麼猛獸衝入了人群中一樣。

姚蓮舟的長劍和蓑衣交替揮動,一柔韌一銳利,遇者披靡。相比起武當山戰爭裡如化為魔神的那個姚蓮舟,此刻的他又不一樣,反而回覆到華山「鎮岳宮」裡孤身大破「拜鬥劍陣」時那個模樣,招式自然揮灑,臨機變化時又似一個畫師在廣闊白紙上即興揮筆,每一個動作都在盡情地享受。

——分別只是,繪畫這幅圖畫用的不是墨,而是鮮血。

這兩年來壓抑的一切能量,終於在這場戰鬥裡盡情宣洩。

——商師兄,對不起。

——看來,我還是適合當一個握劍的人。

靜伏的死屍,匍匐的傷者,在甲板上迅速堆積。有的禁軍士兵忽然想起,曾經聽武當山活著回來京師的神機營同袍,描述過那場不可思異的可怕經歷。他們驀然猜出,眼前這個人是誰。

即使是再勇猛的軍士,即使明知道任務再重要,但面對眼前的恐怖,還是無法法控制地退縮下來。

姚蓮舟面前的空間又增加了。他看得見,那個正在船頭處被密切保護的人物,距離自己已不足十丈。

於是他第一次離開船邊,跨過屍身,向那目標踏進。

左手上的蓑衣經過多次揮舞捲纏,已然殘破得七零八落,姚蓮舟放手丟棄,擎著孤劍孤上前。

衛士們以為姚蓮舟失了一件「武器」,反擊的機會來了,於是再次振起士氣向他搶攻。

然後他們才明白她是多麼愚蠢的判晰:全心運用「太極劍」的姚蓮舟,才是最可怕的姚蓮舟。

眾人又見識到另一種幻術。在「太極劍」的化勁引導之下,一個衛士猛刺出的槍尖貫穿了同袍的肚腹;另一人的砍刀劈進了別人戰甲的肩頸之間。姚睡蓮舟則在那橫飛的刃鋒之間毫髮無損地前進,護衛們拼盡全力,也沒法形成半點有效的抵抗。

眼看刺客已快走到三丈之內,拱護著皇帝的那些持盾衛兵,立時在陛下前方築起一道盾牆,作為最後的屏障。

一身都染成血紅的姚蓮舟再殺進一丈,一劍刺死跟前一名身材高壯的衛兵後,吸了一口氣就猛躍向前,左腳先是踩上那仍然站立的死者腰帶處。往上一跳。右腳繼而踏上其頭盔他左腳也提了上來,踏著死屍的肩頭,兩足發勁一蹬,全身就朝那盾牆飛過去。乘勢身體如一字往前出劍。

武當派的捨身劍技,「武當飛龍劍」!

這劍招從高點起跳,再加上「飛龍劍」本身的爆發跳躍力,姚蓮舟一眨眼就越過了盾牆上頭。

「單背劍」的刃尖,直指著下方正德皇帝朱厚照的咽喉。

「武當飛龍劍」之勢疾如流星,以朱厚照的眼力根本看不清。但他好像直覺知道已是自己殞命之時,在劍尖抵達之前,他閉上了眼睛。

劍尖碰上皇帝的喉頭皮膚,但那前刺的力量瞬間就被姚蓮舟收住。姚蓮舟同時輕巧地著落甲板,站立在皇帝身前,劍鋒與朱厚照的頸項之間,連放進一張薄紙的空隙也沒有。這種極動而後靜、自如收放操作軀體的能力。舉世無雙。

朱厚照憋住了氣息一會,當他發現自己仍然需要呼吸時才透了一口氣,張開眼睛,看著近在自己三尺之前的武當掌門。

這兩個人。終於見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3:40
卷二十 王道心 第七章 知己

朱厚照站在船艏前頭的邊緣,朝著下面平靜的江水撒尿。

他一邊尿著,一隻手扶著船頭大鐵炮的冰涼炮身,仰頭瞧向天上皎潔明月,感覺無比暢快,不禁朝天吁了一口氣。

——還活著的感覺真是美好。

他不用回頭都感覺的到,那雙眼睛正在背後密切注視著自己。「不必擔心。朕不會跳下去。」朱厚照笑著說。「朕不會游泳。才剛剛把命撿回來,朕才不想死。」

在他身後十幾步處的姚蓮舟,盤膝坐在甲板上,歸鞘的「單背劍」橫在腿間,看著朱厚照時沒有一點表情,這十一月天時的晚上已是微冷,姚蓮舟把一件御用錦織長袍披在肩上。

皇帝這泡尿也真長,他一邊撒著,一邊眺望大江。在這主戰船附近,連半條大小的船舶都沒有,全部都停的遠遠,可見前頭的水上和兩邊江岸,亮著密密麻麻的燈火,那都是憂心如焚的臣下和親衛,正在密切注視著戰船的狀況。

他們被迫遠離,當然都是姚蓮舟的命令。主戰船也被清空,只餘下他和皇帝二人。

曾有熟悉水性的衛士請纓,可以暗暗潛到戰船下面埋伏,等待拯救聖上的機會。但這馬上被張永、兩位大學士及魏彬否決了,聖天子即使少了一片皮肉一根指頭,他們也全部擔待不起。三人不敢冒著惹怒姚蓮舟的風險。

——聖上至今毛髮未損,已經是無比幸運……

那個姚蓮舟,可是敢於跟禁軍打仗,與朝廷對抗的瘋子,要是稍不依從他而被發現,誰也無法保證他會對皇上做出什麼事情……

天子被俘,大明歷來也不是沒有發生過,當年「土木之變」就是個慘痛的教訓,可是那仍不比今次,當朝皇帝竟然是在中原王土上,被一個獨行刺客於萬軍之中劫持。可真是破天荒的奇恥大辱。

然而朱厚照此刻卻好像沒感受到什麼屈辱,暢快地把尿撒完然後把褲子抽上,綁好了腰帶,轉身回去船中央。

他那身沉重的戰甲,早就脫掉了堆在一旁。船上甲板放滿了先前部下為他準備的酒水美食,已被吃喝得杯盤狼藉。朱厚照俯身提起一壺酒,就著壺嘴喝了一口。

他吞下酒後抹抹嘴巴,舌頭仍在感受著美酒的味道,這酒比平日甘甜得多。朱厚照知道,這是剛剛死裡逃生的效果。近的經歷他已經試過一次,就是在應州打了勝仗、陣上斬殺一名敵人的那天,他不管是進食、喝酒還是與女人歡好,官能的感受都格外鮮烈甜美。

——是因為強烈感到自己生存啊。

而今天,他這敏銳感官還遠在那次之上。只可惜沒有一個寵姬在身邊。

「你真的不喝?」朱厚照把酒壺遞向姚蓮舟。

姚蓮舟搖搖頭。

「我不喝酒。」

朱厚照再喝一口,又問:「從來不喝?」

「不喝。我只喝茶。很淡的茶。」

姚蓮舟因為自小受物移教藥物的影響,花了很大努力才把身心官能重新控制,所以並不喜歡酒醉的感覺,因此不喝酒,與他練武沒有什麼直接的關係。

「可惜這裡好像沒有茶。」朱厚照微笑說

「沒關係,我喝水就好。」姚蓮舟說著就拿起一個裝著清水的竹筒,拔開塞子喝了一口。

這兩個人,此刻竟如一對朋友,閒談著這不著邊際的事,境況甚是詭奇。而朱厚照更是感覺新鮮,因為普天之下,從來沒有人以這樣隨便的語氣對他說話。

「好了,他們也都撤開。」朱厚照坐到姚蓮舟對面,伸手指一指船外。「如你所願,只剩朕與你兩人,可以說正經話了。」

姚蓮舟直視著皇帝,朱厚照對於武當高手這壓迫力早已不陌生——當年師星昊就給他感受過一次。

「朕知道,你要殺朕,有十足的理由。」朱厚照低頭嘆息。「揮兵征討武當,朕確是做錯了,到今天也很後悔。」

朱厚照的坦率,反而令姚蓮舟感到意外。

「這一仗打完了,朕來到江南,才知道原來你加入了皇叔的陣營。」朱厚照喝一口酒又說:「你要用一切方法向朕復仇,這個朕很明白。」

他放下酒壺,雙手拉開衣襟,袒露出自己精實的胸膛,伸出手指在心胸處點一點。

「過錯,朕已經認了。可是朕不會求饒。你此來若是想折辱朕,那大可不必。就在這裡刺一劍,完成復仇吧。武當派要追求『天下無敵』嗎?把朕這天下第一人殺了,也算是一種『天下無敵』啊。」

「我是有這麼想過。」

姚蓮舟說著,手指不經意般掃過「單背劍」的劍柄,令朱厚照的心突跳。他嘴裡雖硬,但並非全不畏死。他知道,姚蓮舟任何時刻只要有心殺他,他連劍光都不會看見。

「當初我加盟寧王府,也是想著要徹徹底底打敗你,將你擁有的權柄拿到手。」姚蓮舟繼續說,眼睛盯著月光下的朱厚照,目光有一種淡淡的冷酷。

朱厚照聽了才明白,姚蓮舟助朱宸濠叛亂,不只是報仇那麼簡單,更計畫日後取而代之,把朱氏的大明江山都取下,實現最徹底的『天下無敵』。

「可是在這場仗之後,我知道自己從來不是走那種路的人。我沒有成為王者必要的那顆心。或者應該說,我的心從來都不在那裡。」

這次輪到朱厚照愕然了,姚蓮舟如此坦誠自白,而且承認自己的弱點,同樣令朱厚照料想不到。

在鄱陽湖最後一戰的前夕,商承羽叫姚蓮舟好好地思考,然後再做一次抉擇。結果姚蓮舟還是認為,自己相比商承羽並沒有稱王的資格,在逃出戰場之時,心裡已經決定跟從商承羽,還在想怎樣勸他不要放棄武當王者的夢想。

然而在逃到樵舍軍營時,姚蓮舟看見的,卻是躺在痛哭的巫紀洪懷中那商承羽的屍身。

這個宏大的夢,就此破滅。

「生還的我卻還是要想怎樣過餘下的人生。」姚蓮舟繼續說:「然後我知道,自己還是得再走昔日的路。去尋找原來的那個『天下無敵』。」

「那麼你找朕要什麼?」朱厚照把衣襟合起來,臉也放鬆了,好奇地問姚蓮舟:「是要朕下旨,赦免一切罪名,重置武當派嗎?這個容易。」

「今日重置武當,也不過得我一人。」姚蓮舟說。「罪名就算洗刷了,那死絕的武當武者,卻還是不回來。」

朱厚照點點頭。他欠武當的,確是無法挽回。即使把姚蓮舟叛逆之罪一併赦免還是不夠。

「加到武當頭上的罪名,你固然要撤去。」姚蓮舟站了起來,提著「單背劍」,從高俯視皇帝。「至於武當是否復興,不必你來操心。只是我另還有一個要求,才是這次探訪你的目的。」

「朕說過,不會受你脅迫。」

「不用擔心,我會送給你一件東西作代價。是重禮。」

姚蓮舟說著就從後腰處,解下一直緊緊繫著的竹筒。朱厚照一早就留意姚蓮舟身後有這東西,還想是不是什麼必要時同歸於盡的最後兵器,但看對方此刻解了下來,似乎又不像。姚蓮舟將竹筒輕輕拋給朱厚照。

那竹筒既有防水的蠟封,內裡之物又有幾層油紙包裹,朱厚照花了好些工夫一一解開來,發現是一本捲起的賬冊。

朱厚照將賬冊攤開來,好奇地揭開細讀,可是夜裡光線不足。姚蓮舟將甲板上一個燭台拿過來,以火石打火點燃了。

細看其中條目,朱厚照的眼睛收緊。。他雖疏於政事,又不好學習,但其實天生聰慧,稍看就明白這是寧王府向朝廷上下賄賂的記錄賬簿。上面有許多他熟悉的名字。

朱厚照翻開一頁一頁的看,只見受賄者的名字極多,京師文武官吏裡大半都沒有走脫,其中就連當今首輔楊廷和都在其中。其餘則有許多是江西及臨近各省的官員。

即使是玩世不恭的正德皇帝也都明白,這樣的一份佐逆名單要是公開出來,整個朝廷將有多大的震動。

「確是一份厚禮呢。」朱厚照把賬冊合上,閉目說。那許多朝臣一向阻止他遊玩,都是他喜歡的人物,可是他並沒有打算借這部賬冊來打擊驅逐這些人。即使是如何率性,他也明白這批朝臣大多仍是忠臣,收受朱宸濠賄賂不過一時貪財,並無真正叛逆之意。他慶幸此冊只是落在他手,若是被其他不軌之人利用,足可對朝廷作出沉重的打擊。

「那麼……」朱厚照把賬冊塞回竹筒內蓋上,站起來看著姚蓮舟:「……你有什麼要求?」

「你知道誰是荊裂嗎?」

朱厚照聽了愕然,一時想不起來。

——他提出來的,應該是武人吧?……

他再回憶了一輪,驀然想起,拍了拍大腿說:「姓荊的,朕記得!就是那『破門六劍』之一!」

姚蓮舟點點頭。

「我要你把我跟『破門六劍』所有的罪名都免除。然後安排我與荊裂決戰。在紫禁城大殿上。」

武者,在皇宮正殿上裡作生死決鬥。這是荒唐的無可再荒唐的事情。

然而正德皇帝聽了,眉目卻揚了起來。

——這就是他尋求的「天下無敵」。

「這個荊裂,是與你旗鼓相當的絕世高手嗎?」

「我見過。他已經是。」

朱厚照聽了這句話,極感好奇:世上原來竟有能與姚蓮舟相比的人物,而且得到他的認同。

「你在哪裡見過他?」

「在戰場上。『破門六劍』,一直就在王守仁的軍隊中。」

「竟有此事……」朱厚照得知後沉思:怎麼一直沒有人跟朕說這事?啊,這當然了,正是朕下旨緝拿「破門六劍」的,他們又怎麼敢暴露身份?……

——而他們卻願意冒死為朕作戰。

——王守仁能驅策這些人,也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這個荊裂……他會答應與你比試嗎?」朱厚照踱著步說:「朕不想以聖旨逼迫他,又再犯下上次的錯誤。」他說的自然是「御武令」一事。

「他會答應的。」

姚蓮舟肯定地點頭,遠眺著黑夜的大江,眼神裡充滿了期待。

「只要他聽到這決戰的邀請,一定會來。」

朱厚照瞧見姚蓮舟此刻的表情,心裡升起一股仰慕。

「朕真羨慕你們。」他忍不住說。「你們身處的那片天地,朕永遠也進入不了——不管朕擁有多大的權柄,麾下有多少兵馬,國庫有多少金銀財帛,都做不到。」

「你擁有的一切,都是與生俱來的。」姚蓮舟回應他。「而我們擁有的,都是從很早以前開始,用血汗和意志累積,歷無數凶險磨練,一點一滴而成。」

「可是像你跟他這樣的高手,還是擁有遠遠超越別人的天賦吧?」朱厚照皺眉。

「你可知道我在武當山這許多年,見過有多少有才能的人,在修練的道路上死亡殘障,或是半途而廢,一生默默無聞,從來沒有發揮過天賦嗎?」姚蓮舟說。「天賦越高的人,所走的道路,往往也得越危險狹隘,因為對這樣的人來說,若是作其他輕鬆的選擇,人生都算是一種失敗。」

朱厚照聽了這番話,不禁動容。

這種話,過去從來沒有人跟他說過。

——朕一生如此愛玩,是否也在逃避困難的道路呢?……

世上終於有一個人與他平等對話,方能激發他如此思考。

「要是朕早一點認識你就好了。」

姚蓮舟聽見皇帝如此感嘆,一時呆住了。

朱厚照再次從甲板上撿起那酒壺,用手搖了搖,估量內裡剩下的份量,張嘴把其中一半喝下了。

「紫禁決戰,朕答應你,但你得為朕做一件事。」

朱厚照抹了抹嘴,把酒壺遞給姚蓮舟。

「幹了它。」

姚蓮舟爽快地將酒壺接過,仰首喝光,將空壺隨手拋落江心。

內心同樣孤寂之二人,相視而笑。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3:41
卷二十 王道心 第八章 對練

十二月的大江上寒風凜烈,吹著船頭上荊裂的臉。

他少有地穿著一身正式長衣袍服,那頭鬈髮結成髻再用頭山包著,此際又沒有帶著兵刃,衣飾總算比較正經,可是仍無法掩蓋一身散發的野性之氣。就好像他與虎玲蘭成婚那天,被童靜取笑像頭穿了衣撾的猴子一樣。

可是現在的荊裂無心理會這些。他看著前面江水的神色甚是肅穆,沒有了平日的笑容。

——到底前頭有甚麼在等待我們呢?……

一個人迎著江風而立,荊裂不禁回想當初從海外回到泉州後,獨自在灘岸上面向颶風暴浪的那情景。轉眼已是八年前的事了。那天他決定一個人挑起對武當派的戰爭。卻繼而經歷了這許多。有了可以付託生死的同伴與愛人。經過了以為無法跨越的傷患幽谷。打了許多沒有想過會打的仗。獲得足可挑戰任何人的絕技。失去了要挑戰的敵人。

到頭來,武當派已不存在。他沒想到這旅程,是以這般令人遺憾的方式結束。

——不。只是一個新的開始。

荊裂早就跟妻子透露過自己將來的夢想:要像武當那樣,去找天下武林比試印證。只是這個志向突然被一場戰爭打斷了。

如今仗已經打完,荊裂想,也是他重拾那想法的時候了。

——只是阿蘭她現在是怎麼想呢……

在展開新的旅程之前,荊裂知道還有很多事情要解決。包括眼前這一樁。

七天之前,王守仁把「破門六劍」從鄉村急召回南昌城。這自然十分不尋常:不久前江彬等才大鬧南昌,王大人面對的危機仍不小,身為朝廷欽犯的「破門六劍」,實在不應在此時出現於他身邊,以免成為政敵攻擊的藉口。

——難道這表示了,我們已經可以光明正大地現身了嗎?……

「荊俠士,有一件事情要請你做。」在南昌見面時王守仁說:「跟我一起往南京面聖。」

即使是野性不羈的荊裂,也無法不受這話震撼。

王守仁日前領得聖旨,命他即時前赴南京謁見聖上,並且必得帶同「破門六劍」前往。

隨同聖旨的還有一道詔令,宣佈已經查明:「破門六劍」昔日的罪狀,全是通逆奸臣錢寧所搆陷,即日統統赦免;又說朝廷已知「破門六劍」保護王守仁有功,命令其到南京領賞。

「這事情實在推托延遲不了。」王守仁抱歉地說:「荊俠士,請馬上與王某走一趟。」

王守仁所以這般難為情,乃是因為虎玲蘭懷胎已逾八個月,隨時也要臨盆,在這種時候卻要把荊裂帶走。

荊裂雖然不捨得妻子,但深知王大人的難處,為了大局,次日就與燕橫陪他出發。此際「破門六劍」能遠行的只有三人,而王守仁深知不宜被皇帝見到嬌美的童靜,於是就由荊、燕二人代表。

此刻荊裂看著大江,心裡掛唸著虎玲蘭,在想:不知道今天我們的孩子已經出生了沒有?……

那天分別時虎玲蘭倒是顯得很輕鬆,只是撫著高隆的肚皮說:「這孩兒連戰爭都經歷過,爹不在身邊又有甚麼大不了?你放心去見那個明國的皇帝。最好討一份大禮回來給你的孩子。」

想到這裡荊裂不禁笑了。娶到一個這樣的女人,他不知道自己前生到底幹了多少好事。

這時船將要靠岸,王守仁和燕橫也都從船艙步出,後面跟著兩名參隨和黃璇。

「最快明天就到南京了。」王守仁上前站在荊裂身邊,瞧著江岸的風景。「終於也不用東躲西藏,流離失所了。荊俠士應該高興吧?」

荊裂側頭瞧瞧另一邊的燕橫,微笑著說:「最高興的應該是他啊。回去就可以重建青城劍派了。不久後我就得喊一聲燕掌門。」

燕橫可沒想到自己要當上「掌門」這一點,聽了荊裂這句話,登時臉紅起來。

「我……只一心再建青城派門戶,不是為了那些……」

「你擔當得起的。」荊裂拍一拍燕橫的肩頭說。

燕橫看著荊大哥,心裡想可能不久將來就要與他分別,心頭一酸。

「王大人呢?你也高興吧?」荊裂又說。「上次獻俘被阻撓,今次終可以面見聖上,應該鬆一口氣了吧?」

「這……恐怕要到了南京才知道。」王守仁神情嚴肅,難以真心笑起來。

他並未瞭解,皇帝何以會突然召見他。

天子遭刺客姚蓮舟劫持一事,在朱厚照本人嚴令之下對外保密,王守仁亦沒有得知。而皇帝是在與姚蓮舟一席話後,開始著人認真打聽查探王守仁和「破門六劍」之事,才會發出這道召見的聖旨。

朱厚照在脫身後就移駕南京,不久之後江彬等領著邊軍回來會合。得知聖上遭劫持,江彬害怕被皇帝責怪失職,於是更加緊要誹謗王守仁,指他在江西一地既有實權又得人心,驕橫跋扈,早晚都會擁兵作反。

皇帝天天聽這說話,覺得有點煩了,於是忍不住將那部寧王府的賄賂賬冊拿出來,對江彬等人說:「這賬簿朕翻來翻去,都看不見王守仁的名字,說他本來跟皇叔一夥,有甚麼證據呢?不如這樣,朕就召王守仁到來親自問問他!」

這些事情王守仁都不知道,他只知自己面臨的危機仍然很大,因此一領到聖旨就馬上趕著出發,以免這難得的面聖機會再生變故。

此時官船泊岸的地點已入眾人眼簾,正正就是先前寧王久攻不下的安慶城。

王守仁他們遠遠看過去,只見冬日陽光之下的安慶,多處城牆仍是凹陷不平,有個嚴重的崩缺處更是格外礙眼,當日激戰所受的損害,至今還沒有怎麼修復。

黃璇看見了不禁說:「這安慶知府定是位好官。」

「黃兄為何這麼說?」燕橫出奇的問。戰爭打完已經半年了,那城牆還是那般破敗,遲遲未有修好,似乎應是辦事不力的證明。

「他必然是把錢糧都用來重建百姓的家業,恢復城民生計。」黃璇解釋說:「修城牆因而放了在其次。」

王守仁聽得弟子如此明白為政之道,大感欣慰。

船泊定之後王守仁率眾人乘小船登岸,踏上了先前曾經被寧王叛軍據為攻城營寨的土地。他們還未靠岸,已經看見大群城民聚集在岸邊,都是要一睹平叛大功臣王陽明的風采。

安慶知府張文錦與都指揮楊銳亦率了一批官吏士兵在埠頭前迎接。雙方各敘禮後,楊銳帶點激動地握起王守仁的手。

「若非王都堂及時起兵進軍南昌,當日安慶城必陷,下官等與無數百姓,定然死無葬身之地!」

「楊大人把事情反過來說了。」王守仁也緊握楊銳的手,另一隻手掌則搭在張文錦手臂上。「若無安慶城死守那十八日,賊軍早已入了南京,據半壁江山之勢,其時我再集合多一倍兵力,也沒把握討伐;這一仗恐怕還不知道要打到何年何日,天下蒼生都要受折磨。」

他朝著圍觀的百姓,低頭作揖。

「安慶城上下,請受王某一拜。」

張文錦二人連忙扶起王守仁。他們已在城內府邸設宴接M,但是王守仁辭謝了。

「王某得了旨令,要趕往南京謁見聖上,無法停留。乘船稍作補給,我們就要再起行。」王守仁說。張文錦等再三挽留,但王守仁都堅決推讓,另一原因是怕對方各般款待,又白費安慶城的物資。

王守仁隨又向張文錦介紹荊裂和燕橫二人。他們沒有官位,王守仁只能含糊說二人是助戰的民兵,而張文錦猜想他們是王大人的私人護衛。

張文錦和楊銳略一打量荊裂燕橫,感受到他們特異的氣質,竟有一點熟悉的感覺。二人相視無語,但心裡想法相同。

——跟大師有點像啊……

官船補給了糧水之後,王守仁就向張文錦和楊銳告別,並說會盡力上報二人堅守安慶的功勞。他又謝絕了百姓送贈的一切禮物,吩咐都轉送給戰爭的孤兒寡婦,然後就登船離去了。

假如王守仁帶著荊裂和燕橫進入安慶城的話,他們必然會看見在城門內新立的一座石碑,碑上鑲著一個只有半邊的銅鑄羅剎而罩。

此後「破門六劍」都沒有知道圓性的結局。他們心裡一直相信,圓性仍然在不知道哪裡繼續雲遊修行,直至死去的那天。

然而王守仁趕路再快,還是逃不過奸臣的阻撓。

就在他離了安慶抵達蕪湖之時,卻受到錦衣衛的攔截,並向他宣示另一道詔令,命他馬上返回南昌,否則將嚴治其擅離職守之罪。

這道當然是矯詔,由江彬等幾個人合謀發出。要是在京師,江彬他們要偽造聖旨比較困難,也得冒著被朝官揭發的危險;但如今皇帝不在廟堂,又兼大將軍身份,下旨的形式從簡,因此要發虛假的矯旨容易得多,也難以追查。

王守仁即使明知先前一道聖旨才真確,但站在他的地位,實在難向後一道矯詔提出疑問。兩道矛盾的旨令放在面前,令王守仁進退不得,違反哪一道都可能被江彬等人乘機編造罪狀,王守仁停留在已是南京前門的蕪湖,不知如何是好。

在戰場上果敢決斷的神將,身陷這不見刀槍的危局,一籌莫展。

荊裂和燕橫也警戒起來,帶著刀劍密切伴在王大人身邊,以防有人乘機加害。

王守仁在蕪湖城中停留了半個月,仍是苦思不出解決方法,鬱悶間進了附近的九華山隱居,每日在草庵靜坐,心思才能保持清明。

這座草蓋的庵堂本已荒廢,但王守仁甚喜愛這裡的位置風景,前而一片廣闊的空地,再遠則對著蒼翠山林,四周帶有一股空靈之氣。他們把草庵打

掃整理好後,王守仁就每天都來坐。

「我們許久沒有認真比試過了。」隨同王守仁入山的荊裂,有一天這麼跟燕橫說。

燕橫笑了笑,也就拔出「虎辟」短劍來,去尋找適合的樹枝砍下,再削出長短雙劍的長度。

荊裂也是一樣,選尋出堅實的枝條削製成兩柄木刀。

二人都準備好之後,把真兵刃解下,然後提著樹枝在草庵前空地上對峙。王守仁和黃璇坐在庵前凝視觀看。

荊裂將一根單刀長短的樹枝插在腰帶上,雙手則握著倭刀般的五尺長樹枝,與拿著「雌雄龍虎劍」式樣長短木劍的燕橫相對。

以燕橫今日的實力,已與荊裂並列為當代高手,兩人的比試世人難得一見,卻就在這荒涼的庵堂前隨隨便便地開始了。

燕橫右手長木劍居前,左短劍收在胸懷之間戒備,那架式與當年何自聖無異。

荊裂的手指在長木刀上輕輕彈動,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

——這傢伙,在擊敗葉辰淵之後,又再變成另一個人了。

燕橫那持劍架構的氣度,無懈可擊。

——就讓我測試一下。

荊裂心念一動,雙手握著柄略向左下方沉,木刀尖指向燕橫左肩頭,瞬間做了一個微細的吞吐動作,似要向那方位刺擊!

燕橫卻是紋絲不動,雙劍沒有任何反應,完全看透這是荊裂的虛招。

荊裂這個偽裝的攻擊動作雖小,但是其氣勢甚為逼真,對敵人發出的心理威脅甚大,燕橫卻能夠完全不為所動,只因他沒有將眼目感應過於集中在荊裂的刀上,而是平均地觀察其全體,因此能判斷出荊裂的真正意圖。這正是最初離開青城山之後荊裂教導他的「浮舟」心法,如今燕橫已能將之發揮完美。

燕橫雙劍架勢不變,雙足貼著地微微踏前,朝著荊裂壓迫,一如何自聖當天壓迫葉辰淵。

——很好!

荊裂帶著亢奮的心情,半被迫地率先出招攻擊,舉起長木刀從右上斜斜揮斬而下!

這是日本陰流的「燕飛」斬法,但卻混入了他從戴魁學來的心意門「崩刀」要訣,刀鋒不是完全以圓弧砍出,也帶有直線推壓的勁力,其軌跡比正常的「燕飛」縮短了,也更難於防備。這一招其實是虎玲蘭發明的,但他今天已經運用得比妻子更好。

燕橫的氣息瞬間改變。

荊裂已知道這是甚麼,因他親眼見過好幾次。

——第一次是遠遠看見何自聖運用。

進入「虎相」的燕橫,左臂向側前方一伸,短木劍往那斬擊撥去,準確地截向長木刀側面;右長劍則同時中宮直進,刺向荊裂的咽喉,兩劍攻守同時,動作不費半點多餘力量,直取荊裂出刀時的微細空隙。

這簡單一劍,完全體現了燕橫七年來修練與戰鬥經驗的累積,與從前荊裂初識那個十七歲少年相比,脫胎換骨。

荊裂的斬擊並沒有碰上燕橫的短劍,而是在相撞前一刻收了回來,橫著刀身迎擋向燕橫的刺劍。

——他們用的畢竟只是樹枝,絕對不堪這兩大高手的猛力交擊,因此二人對招雖各不相讓,攻擊力度還是留著三分,避免交碰。否則以燕橫手裡的短枝,是不可能真的像又闊又堅厚的短劍「虎辟」那樣撥開荊裂的斬擊。

燕橫的刺劍也一樣,當判斷到將被荊裂的樹枝擋住,就馬上收回去。他利用這一劍搶近了距離,左手短劍連環進襲,正是「雌雄龍虎劍法」的「虎撲」!

在二人接近之下,燕橫的短劍對著荊裂長刀佔著絕大優勢,卻見荊裂半蹲著收縮身軀,長樹枝貼著自己的身前左右翻動,將燕橫的連續「虎撲」擋住!

兩人的木刀劍還是沒有半點碰撞,好像中間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激烈相鬥。在旁看著的王守仁,雖不能清楚目睹各種招法,卻見二人好像配合跳著某種即興的舞蹈一樣,景象十分奇異。

荊裂和燕橫這樣比試,除了要具有高超的技巧和判斷力之外,二人也必須全無敵意而且互相絕對信任。能夠這麼做到的,天下問也許就真的只得他們兩個。

在抵抗「虎撲」之間,荊裂騰出左手來,於閃電翻飛的樹枝黑影中伸進去,欲擒拿搶奪燕橫的短木劍。

此是荊裂在南蠻島國所學的手法,在兵器比拚中如蛇吐噬,燕橫過去實戰少有面對這麼又大膽又詭奇的擒奪,但今日的他用起劍來心思澄明,任何奇招亦難以令他慌亂,只見他左腕發出一個類似「抖鱗」的短勁,短木劍一轉絞向荊裂伸出的手掌。荊裂只能縮回擒拿手,無功而還。

但這也令燕橫的「虎撲」攻勢停頓了下來。荊裂左掌收回之後一拍木刀柄上方,配合右腕扭轉,雙手把那長樹枝翻過來,從下向上撩擊燕橫下巴,同時借此一擊的掩護向後跳躍,重新拉開了距離。

燕橫的戰鬥反應卻已非比從前,充滿了侵略性,以最小的擺頭動作躲開這撩擊之後,一瞥見荊裂後躍,哪肯放過他,雙足一個跳步,就從上施展出「穹蒼破」,飛刺向荊裂的臉!

看見燕橫竟能在這麼短促瞬間,在沒有多少預備動作之下使出「穹蒼破」這樣的猛招,荊裂甚感驚愕。

——他已進步至此!

荊裂原本輕捷的雙腿,突然如千斤沉下,立成一個不動如山的馬步,左掌滑過樹枝,抵住木刀前端的刀背位置,右手握柄舉高至過肩,雙手將木刀斜斜迎舉,抵抗從上擊下的「穹蒼破」!

——荊裂這招防禦,結合了陰流太刀的「受」技、心意門的勁力整合、少林「緊那羅王棍·舉鼎勢」的運勁方式和腰馬,甚至參考了他多次對戰過的「武當勢劍」技術而自成一式。這段R子以來荊裂深感自己過於依仗捨身刀「浪花斬鐵勢」,有攻無守,武技仍不夠完備,於是潛心去思考創造另一絕招作後發防守之用,終於摸索出這個招式,並命名為「關岩破鋒勢」,這是荊裂首次在實際比試中使用,完全是被燕橫凌厲的攻擊迫出來。

迎上的剎那,荊裂運起「借相」,擬想自己與長刀一體,化為海岸突出的一片堅剛崖石,抵禦著捲來的千頃狂濤。

而燕橫的「穹蒼破」,也灌注了他進入「龍相」的功力。

二人互相引發,無法再保留力量,樹枝第一次相觸。

在強烈的衝擊之下,兩根木刀相接處都破碎四散。他們各自拿著半截樹枝,燕橫以飛躍的餘勢輕輕掠過荊裂,走了數步才停下。

那互擊之後,旁觀的王守仁和黃璇仍然無法控制地摒住呼吸,直至荊裂和燕橫都站直了,他們才透出一口氣來。

——此二人,已然入「道」。

王守仁心裡不禁想。儘管他無法真正瞭解他們的武藝,卻以直覺感受到二人比試時散發的超凡氣質。

荊裂拋下了半截樹枝,向燕橫微笑。他們彼此都知道,剛才的交鋒,沒有見出勝負:荊裂的「關岩破鋒勢」,並非單純的防守擋架,假如用的是真刀,仍有後著;而燕橫被擋去一擊,左手還冇短劍未發,下一瞬間變化會如何,亦不是荊裂所能預料。

可是燕橫的臉沒有放鬆。他手中的斷枝只剩下兩尺,隨手拋去,又將荊裂放棄了的那截三尺左右的斷枝撿起來。

「還沒完。」他遙遙指一指荊裂腰間的另一柄木刀。「荊大哥,讓我接你那刀。」

荊裂雙眉揚起。燕橫如今那種對挑戰的渴求,是往昔所無。

——是被我沾染了?還是他已變得更像何自聖?

荊裂也無法肯定。他只知道今日的燕橫,正合他心意。

他緩緩把腰帶上那柄樹枝木刀拔出。同時燕橫向後退了數步,給予荊裂最佳的施展距離。

——燕橫要嘗試正面迎接這最強的刀招。他心裡極是興奮,因為荊大哥果真答應了。這是一種最高的肯定。

荊裂右手拿著木刀,垂下到差不多膝蓋的高度,彎背低膝,又再次擺起那個如野獸般的必勝起手架式。

燕橫雙劍左右架在胸前,略為交疊,凝重地戒備著。

他多次親眼見過「浪花斬鐵勢」全力施展的情景,非常清楚要捕捉那快絕的刀有多閒難。

他想過若是童靜的話,將來或有這個可能。她曾經偶然地使出神速的「熘炫之劍」,如苦練到能夠隨心而發的話,就有機會去破「浪花斬鐵勢」。

至於自己呢?燕橫不知道。但他一定要試試。何自聖的「雌雄龍虎劍」,沒有任何應對不了的招術;他若要更追近師父的身影,也必得以此為理想。

看著二人再度對峙的王守仁,驚覺他們先前的比試原來還未到底,此刻更心跳加速。在他眼中,荊裂那個古怪、原始又野性的姿式,似是暗暗與天地自然契合。

然後在王守仁看不見的一刻,荊裂在原地消失。

沒有光華的刀。

燕橫第一次從接受者的角度,感受「浪花斬鐵勢」的無儔氣勢。

一切的感官都已不足依賴。燕橫只能以直覺對抗,剎那就發動了「雌雄龍虎劍法」裡力量最強的「虎雷嘯」!

燕橫吐出剛烈氣息,準備迎受那看不見的刀招帶來的巨大衝擊。

——如果他來得及抵擋的話。

可是預料中的事沒有發生。這次輪到翻滾飛行的荊裂掠過了燕橫,在他身後著地。

荊裂完成最後揮刀的餘勢,右手落到了左腰側。卻見他手裡的,只得短短一截不足一尺的樹枝。

原來荊裂始終害怕「浪花斬鐵勢」會傷害燕橫,所以在出刀之前加了一個短促的發勁動作,一抖令樹枝從握處折斷。而他砍向燕橫的「浪花斬鐵勢」,只有刀勢,而沒有刀。

但即使如此,燕橫仍如中了刀一般呆立在原地。因為他感受到,那「虛空之刀」確實斬中了自己。

燕橫沮喪地拋下一雙木劍,回頭向荊裂說:

「我擋不了。」

可是他發現荊裂正向自己露出驚異的表情。

「荊大哥,沒甚麼事吧?」燕橫關切地問。

荊裂好像這時才回過神來,搖了搖頭。

「沒甚麼……你剛才其實只差一點點。是真的一點點。」荊裂把兩隻指頭貼在一起,強調著說。「我看你再這麼練下去,不出七年,就能夠真正的接下來。」

燕橫聽了,眼睛亮了起來。七年聽起來很遙遠,但是「浪花斬鐵勢」是荊裂平生武技的結晶,而以荊裂與燕橫修練歷程的差距,燕橫如果真的能在七年內追到這境地,已是極驚人的成就。

一想到這條道路都是多得荊大哥帶引,燕橫朝他深深一拜,山衷銘謝。荊裂卻兀自在看著手中那截短樹枝沉思。

——這也是在告訴我:「浪花斬鐵勢」並非無敵。

——還要再進一步。還要繼續探尋。

在荊裂心裡,未來仍然充滿無限的可能。

二人重新帶上兵器,並肩向王守仁行禮。

「我們一時興起,只顧自己練習,在王大人面前失禮了。」

「才沒有。」王守仁站立起來說:「王某才要感謝兩位俠士,讓我一睹這麼凌厲的比試。此刻王某明白,何以世間武者,如此沉醉在武藝勝負之上。」

他負著手在庵前空地踱步,俯身撿拾燕橫拋下的樹枝木劍,也在空中揮舞擊刺了幾下。

「我這幾天不禁想:像你們般自由自在地求道真好,勝過王某今天的境荊裂和燕橫從未聽過王守仁如此沮喪,也都看著他。

「我年輕時也曾在這一帶遊歷過。」王守仁遠望那半隱在霧中的山岩樹木,回憶起昔日舊事。「那時我二十七歲,愛好佛道之理,來到蕪湖時就去了有名的化城寺賞覽,卻在那裡的地藏洞內遇上一位學問甚高的老道長,與他談論了整整一晝夜,當時幾乎就有出家修道之心。可是結果我還是人仕當了官。想來也是因為功名心還太重,又想追隨老父的足跡吧。」

王守仁就在次年中了進士,開展仕途。

「不知不覺這就過了廿二年。現在回想,當初實在不該當官。王某畢生追求心靈誠正與自由,身卻受此羈絆,到頭來白忙了一場。」

「怎麼會?」黃璇高聲說:「先生為官這些年,撥亂反正,解救百姓危厄,都是蒼生之福!」

荊裂和燕橫也都向王守仁拱拳,表示同意。

王守仁嘆息一聲。

「即使如是,這路恐怕也已走到盡頭了。」他低首說:「我在想,如能就此棄官,入山修道,也是個不錯的歸宿。何況這些日子領軍打仗,雖說是為保衛百姓,始終也累積了不少殺業,仍待悔悟。」

荊裂他們聽到王守仁有出世之心,也不知道該說些甚麼好。他歷經艱辛,終於平定了叛亂,立下無人可及的蓋世之功,實在誰也沒資格強求他再多做些甚麼;寵佞干政,朝綱紊亂,即使是王陽明,也非他一人之力能夠徹底改變。

可是看著如此一位偉人,因時勢而有志難伸,他們實在不得不感到可哀。

王守仁回頭,看見弟子和荊裂、燕橫二人面有哀色,他笑了笑說:「你們何必憂傷?我順天道而行,也不過是要走另一段路而已。也許之後我專心致志修道講學,對世人的裨益還要更大更久遠啊。」

他看看天色,遂把樹枝拋去,揮了揮手。

「時候不早,下山吧。趁我還未出家,我們去喝一杯!」

黃璇聽了不禁瞪眼。這句帶點輕狂的「喝一杯」,他從來沒有聽老師說過。

然而就在幾天之後,局面出現了大轉機。

這仍是多得大太監張永,他在得知王守仁被困蕪湖的消息之後,派人過來打探其狀況,然後等待適當時機向皇帝說明。

果然不久就被張永等到了。江彬等以矯詔阻攔王守仁已久,覺得時機適合,於是上奏天子,反過來誣告王守仁違抗聖旨,久久不來朝見。張永得知後找到了一個與皇帝獨處的機會啟奏,吿知聖上王守仁其實早就到了南京門口,只因受到眾多意欲爭奪戰功的人阻撓,無法前來。張永又說王守仁厭於與人爭功,已有棄官退隱泉林、入山修道的意思。

「陛下,王守仁乃是大忠臣,假如也被迫得離去,從此天下再無賢士願意為朝廷效力了!」

正德皇帝回想,王守仁竟願意將逆首朱宸濠交給張永帶回來,確實並無私心,於是下了一道急詔送到蕪湖,命王守仁帶同「破門六劍」即日起行。

原本以為無望的道路,又突然打通了。

然而面前是禍是福,他們三個誰也無法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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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 王道心 第九章 面聖

這一天,燕橫彷彿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當下了官船踏上土地,經過金川門,走進南京外郭城牆之內那一刻,四周的一切都變得奇異。

那巨大井然的城市,壓倒地佔據了他的一切官能。就連呼吸的空氣味道也是前所未嘗。

無窮無盡、連綿不斷的市街,展示著人間百物。燕橫已經沿著街道走了許久,但眼中所見好像沒有半樣東西重複,不斷地衝擊著他的視覺和好奇心。堆成小山般的花彩瓷器和說不出顏色名字的絲綢布匹;橫掛在街道上方的無數綵燈和鳥籠,連天空也全遮閉;許多看不出用途的海外輸來古怪器物;經常突然飄來的不明香氣或是辛辣氣息……

然後還有就是人。看不見盡頭的人潮。燕橫和荊裂隨著王守仁的轎駕前進,即使已有士兵在前頭舉牌開路,還是行進甚緩慢,只因常要等街中人叢散開兩邊再從中擠過。燕橫從沒想像過除了戰爭之外,會有這麼巨大的人潮如此稠密地聚集。他們到底在幹甚麼?是不是在鬧著甚麼大節慶?道旁的酒家茶節擠得客人好像快要從窗口跌出來。說書賣藝的攤包圍著七、八層群眾,令人懷疑後排的到底還能聽到看到甚麼。

有好幾次燕橫都看見寺廟前或市集外聚著大群乞丐,每堆都有幾十人,而且一個個顯得很有精神,有的還在追逐打鬧。養得起這樣的乞丐,也是一個城市繁華的證明。

燕橫已經感到微微昏眩。經過這幾年的遊歷修行,也去過不少大地方,他以為自己見的已經夠多,不會再被甚麼情景唬到。可是原來世上還有這麼巨大的城都,令他感覺自己像個鄉下的山野村夫——就像當初離開青城山到了成都時那樣。

——不,這裡還要厲害許多倍……

而他們這時還沒有走進內城。

入了內城郭,到達真正的南京城之後,那感覺又是截然不同。沒有了擁擠的人叢,代之卻是更整齊寬闊的街道和更大的建築。許多應天府的本地官僚機構、衙門和府邸也都在內城裡,一座座大建築排列著分佈有序,街道全都鋪了一致的石板供貴族官員的車馬行走,顯然整個內城從頭就細心規劃過。路上經過的更不再是外城的閒雜人群,大多都是公人或為官僚辦事的隨從,衣飾整潔得多。這裡就是整個南京城日常治理運作的命脈所在。

剛才從正陽門進入內城時,燕橫就特別留意到那內郭城壁,遠比他之前進攻過的南昌城牆高大厚實,城樓也是極高。他不禁想,假若當日所進攻的是這般規模的防禦,義軍的犧牲恐怕慘烈十倍,更是難言勝負。

如今燕橫親眼目睹才終於明白,為何當日王守仁那麼擔憂被寧王取下南京。南京城如此繁榮富庶,再加上龍蟠虎踞的地勢和如此堅固的防禦建築,若都落到朱宸濠手上,那場仗恐怕還要打到今天,而且可能會演變成南北勢均力敵、互爭天下的長久戰爭。

不過至此燕橫所見的,還只是一個開場。

他們行至內城的中央,眼前突告豁然開朗,一片寬廣無比的廣場,出現在眾人眼前。

燕橫和荊裂見了這個廣場,心跳都不禁加快。他們第一個念頭,就是想像著這地方站滿了萬計兵馬的豪壯情景。

——那單純的廣大,就令人直接感受到何謂權力。

這時王守仁也得下轎了,因為廣場正對的城斗之後就是皇城,這裡開始他要徒步。從這方向遠遠看見,皇城仍被一重城牆包圍著,只隱隱看見少許高殿的頂尖。

王守仁在南京任官多年,對這裡一切的壯觀景象早就熟知,當然不會因此而再驚訝。但他此刻亦是面容繃緊,神情肅穆,只因過去南京皇城空空如也,今日卻真有天子在座,而王守仁正是要去面見。

他心想如此實在不妥,於是仰天長呼一口氣,臉色才和緩下來,回覆平日的不動心。

——王守仁啊王守仁,你真沒用。面對千軍萬馬也不怕,見聖上卻心頭大亂,實在太不像樣了。

他回頭朝荊裂和燕橫微笑了一下,就與他們一同隨著引路的禁軍統領越過那廣場。

兩個武者前來面聖,自不可能帶著兵刃,刀劍全都留了在王守仁的官船上。他們如護衛般陪著王守仁前進,那中央的大道左右夾著兩行全副武裝的禁衛,每隔五人就提著一面比兩個人還高的旌旗,其餘則各豎著古風鑄飾的儀仗刀矛,彷彿構成通道兩側的兩道牆壁。荊裂赤手走在這刀槍通道之問,有一股討厭的不安感覺。

——是在威權之前無法保護自己的感覺。越是深入到南京城重地,這感覺就越是強烈。

三人終於走過廣場到達奉天門。那裡又守著一隊禁衛,先查明確定了王守仁和荊、燕二人的身份,搜看他們身上有否藏著甚麼不軌的器物,又撿杏荊裂和燕橫的衣著是否夠整潔體面,到一切滿意之後才示意三人通過。

走進奉天門後越過金水橋,到了對面的端門,又要再接受另一次的查問,這才能真的進發向皇城城牆,到達午門。

在午門受到第三次檢查後,三人要在門內側的衛室中等待,由禁衛先往宮殿通傳。

他們等待了大半個時辰。王守仁似乎早就預料了,在椅上閉目安坐,恍如入定。最難受的是荊裂,一來不喜歡身上衣服的拘束,二來實在對於見皇帝沒有很大興趣。

終於呼召傳來了。禁衛帶著三人進入皇城。

燕橫再度被眼前景色震撼。

他從未想過,世上存在這般巨大而壯麗的人造之物。

沿途目睹的每一座雄偉宮殿,都令燕橫驚嘆。它們按著巧妙的地理分佈,各據方位,結合發出一股恢宏無比的氣勢,雖然只是一一沉靜地矗立,卻令燕橫深深感受所營造的王者之氣,與自然的深山大川又自不同。

——假如在這裡住下來練劍,不知道會有甚麼感覺呢?……

燕橫這麼想像起來,不禁微笑。他好想跟荊大哥談話,但之前王大人及禁衛都已千叮萬囑過,進入皇城之後不可再隨便互相交談,於是只好忍耐著。

他沿路一直在觀賞各宮殿和花園景色,甚是興奮,就像回到七年前那個少年的模樣。許多宮殿都半隱在內壁和園林樹木之後,令皇城看來無限深奧,怎麼走也走不到盡頭。

王守仁察覺他們進了午門後走了不久就左轉往西,看來並非前往正面的奉天殿。果然再走一段後,眼前出現一座大宮殿,上面牌匾寫著「武英殿」三字。

其實燕橫只是從遠方觀賞,若是容許他走得更近細看的話,會發現這南京皇城裡的各宮殿,許多已經開始腐朽失修。原來自從太宗皇帝遷都北京之後,南京的皇宮已無實際用途,到大約百年前開始疏於維修,許多宮室漸漸殘破。這當然也有減省國庫支出的原因。

但是唯獨這座西側的武英殿,由於內裡供奉著太祖及太宗皇帝的畫像,號稱「御容殿」,又本來是天子齋戒祭祀的重地,因此仍然不斷修整如新。

而正德皇帝臨幸南京,自然亦以這武英殿為主理政務的宮殿了。

知道已經到達目的地,燕橫仰頭瞧著大殿雄壯的正門,同時隨著眾人走過金水橋,渡過繞殿而築的護城河。正門頂那三個端正厚重的大字,他看了心裡甚是喜歡,心想將來重建青城派的練武場,也要找人寫出同樣的牌匾。

過了今天,「破門六劍」被栽的罪名就正式洗脫。而燕橫回去後就要出發返青城山了。這次極可能是他跟荊大哥最後一次同行的旅程,能夠來訪這般雄偉的宮殿和都城,他感覺實在太有意思。

——今天看見的一切,我這一生都會記住。

他再次看著荊大哥,朝這人生的第一個旅伴歡欣微笑。

荊裂也回以笑容,但他不快的感受揮之不去,覺得自己就像一頭自願走進囚籠裡的野獸。

在近侍太監傳喚之下,王守仁與荊裂、燕橫一起進入武英門,通過白石欄杆的甬道,步入大殿。

武英殿內裡空間之高闊宏偉,每一片瓦石的華麗精緻,令燕橫又再有一種身入異界的奇妙感。兩排如巨樹般的朱紅圓柱,自大殿前一直延伸到深處,高高撐起滿是金漆與色彩圖紋的大梁和頂棚天花。

殿柱之間又再排滿了提著刀矛的禁衛,密切地注視王守仁三人在面前經過。荊裂出於多年養成的反應,在殿中走著時都在向四面觀察打量,思考若是受到威脅自己可以往哪裡躲避逃生,怎樣走才會受到最少的圍攻;又估量著眼前禁衛的武力,自己能夠打倒多少個,對方哪些兵器最適合搶奪使用……

當然他並非真的有甚麼不軌圖謀,這只是出於他多年來在各地經歷無數生死培養的習性,每到任何一個陌生地方,都自然會這樣預先觀察。

即將要面見這片大地上最有權力的人,一般人無可避免也會顯得怯懦恐懼。但王守仁、荊裂和燕橫三人俱步履自然,腰身挺直,帶著自信地走進武英殿深處。

燕橫早已瞥見最後方的皇座,從正門遠看過去時,皇帝就像一個指頭那麼小,直至越來越近才瞧得更清楚。

三人被帶至皇座前大概三丈處就得停下。燕橫這時終於看清了當今大明天子的模樣。穿著錦袍的皇帝遠比他想像中年輕、瘦削和精悍。他早聞說正德皇帝喜愛武事,看這外型似乎傳聞不假,但在燕橫眼中,那張正在微笑的臉卻帶了三分輕浮,與真真正正的武者有點差距。

荊裂同時也在看皇帝的樣子,並且留意皇座前佈著一大隊異常精悍的錦衣衛,神情極是警覺,腰間的繡春刀好像任何一刻都會拔出來;而較後的兩側各列著十名錦衣衛弩手,每五人一隊分前後兩排站立,成接連射擊的陣勢。

——這般嚴密的保護,自然是因為先前發生過大江上姚蓮舟劫持聖駕的事件。

而江彬亦身穿錦衣衛指揮的飛魚服,貼近在皇座側站立。他站姿極是威武,但荊裂見了只是失笑,在他眼中這個從前的邊荒勇將,只不過是依仗皇帝虎威的一頭狐狸而已。

江彬察覺了荊裂的眼神,也瞪回去,但荊裂不閃不避,繼續與這個寵臣對視。江彬被荊裂那凌厲的眼神盯得心生寒意。

站在皇座另一邊的則是大太監張永,見了江彬反被荊裂氣勢壓倒這一幕,心裡暗笑。

「大膽!低頭!」一名近侍太監發現荊裂和燕橫竟然敢直視皇帝,大聲斥喝。

兩人心裡其實對皇帝有所怨憤,皆因就是朱厚照一聲令下,搞得他們「破門六劍」被緝捕,又弄出「御武令」等許多事情來,他們幾乎因此死在雷九諦與秘宗門的追殺下,這口氣至今未消,其實頗不願意屈服於皇帝威權之下。只是現在為了顧念王大人的立場,也為了大局,二人只好俯首降下視線,與王守仁一同向皇帝行禮。

朱厚照卻不介意,招招手命各人不必多禮。這時張永遞來一封預先寫好的旨令,朱厚照接過來看了看,點個頭又交回給張永宣讀。

這道聖旨讚賞王守仁忠勇為國,治理地方甚有功績,大大嘉許其賢能,故封他為江西巡撫,接替遇害的孫燧,剋日回南昌就任。

聖旨內卻連一個字也未提及王守仁平定宸濠之亂的功績。這是因為皇帝至今仍想再親自擒拿朱宸濠一次,即使只是象徵式的遊戲也好;假如聖旨又明文確定了王守仁一人擊敗寧王,哪豈非自相矛盾?因此到現在有關王守仁的戰功,還是沒有任何定案。

此事張永早就派人預告給王守仁知道,而王守仁也不介意,他求的並非個人榮辱富貴,只要得到聖上的肯定,可以安心回去復興戰後的江西,已然滿足。

荊裂和燕橫在旁聽了,他們雖也一早知道這安排,仍是為王大人憤憤不平。

——那樣的血汗功勞,都隻字不提,這還有天理嗎?

張永又拿出另一封詔令宣讀,這次是關於「破門六劍」因誅殺奸佞錢寧的義子,而受到錢寧誣陷,朝廷今已查明原委,故赦除先前一切罪名,由於同樣的原因,他們在平亂中的一切戰功也無一字提及,只含糊地說六人保護朝廷命官王守仁有功,但亦沒有任何封賞,只得皇帝聊聊幾句嘉許,並命其「悉返原籍,以其勇武効力於地方道府」。

荊裂和燕橫行禮謝過。這時皇帝卻突然開口。

「你們哪個是……荊裂?」

荊裂上前半步答應:「陛下,我是。」

他的回答粗魯無禮,江彬、張永及眾多衛士都皺眉,但皇帝不以為意。「抬頭給朕看看。」

於是荊裂也就抬起頭,果敢地與天子直視,還掛著他一向那個燦爛笑容。

這在江彬眼中實是輕佻之極,正想借此發作,皇帝卻問:「『破門六劍』,不是六個人嗎?何以只有你們兩個?」

「『破門六劍』不過是一場江湖風波所生的名號,早就解散。」

荊裂回答:「在王大人身邊效力的,如今只剩我們兩個。」

這當然半是欺君的謊話。事實是他們不想帶著虎玲蘭和童靜來見這個好色的皇帝,免生枝節。

朱厚照聽完,端詳著荊裂的臉好一會,心想:此人就是姚蓮舟要決戰的敵手嗎?怎麼一個野人的模樣?與那武當掌門簡直是徹底的兩個極端。

「有一件有趣的事情,朕要跟你說……」他看著荊裂,也微笑起來:「只是這宮殿太過拘束,朕不想在這裡談。換一個地方。朕也好跟你們兩個喝一杯。」

「依陛下的。」荊裂輕率地說。

張永也沒想到還會有樣的事情,與王守仁對望一眼,彼此都有些憂心。但誰能在這時違逆皇帝的話?他們也就只好先行退下。

「千萬慎重。不可亂說話。」在武英殿外,有禁衛來要把荊裂和燕橫帶到別處,臨分手前王守仁向他們二人叮矚。

荊裂和燕橫被安排在一個花園的亭台中休息等候。又再等了幾乎一個時辰,看守他們禁衛得到通傳,才將二人帶出皇城。

他們遁著剛才的原路出了皇城,到得廣場後卻不是直過,而在半途向右轉,往西而行,走到在內城的五軍都督府。

原來朱厚照來到南京後嫌皇城氣氛太過拘謹,不喜常住,因此他又再以「威武大將軍朱壽」之名,徵用了南京本地守衛軍的都督府為私人宅邸,引入自己的禁衛看守,佈置各種玩樂,彷彿又建成另一座臨時的「豹房」。

荊裂與燕橫被帶進了都督府,再經過兩度檢查,這才能繼續深入,終於到達正廳前。經太監大聲通傳之後,他們才可踏入廳堂。

其實隔著門他們早已聽聞內裡的樂音與喧鬧。進去之後荊裂和燕橫發現,大廳果然擺著盛宴,面前幾張大桌放滿了杯盆酒食,兩旁站著身穿綵衣的伶人奏樂起舞,廳堂的空氣中繚繞著奇特的熏香菸霧,那繁亂的情景一時令兩人眼也花了。

荊裂倒是很喜歡這樣的氣氛。他在海外異國流浪多年,謁見過不少蠻族的國王酋長,他們玩樂慶祝也是如此隨性盡興,狂歡如沒存明天。荊裂自從進入南京就一直繃緊的神經,因此稍稍鬆開來了。

燕橫身在這氣氛中卻有種呼吸不暢的感覺。無論是那薰煙,還是廳裡眾人身體散發的汗味與酒氣,都令他微微噁心,那喧鬧的鼓樂驅使他心跳加快,四週一切都令他不想在此逗留太久。

——我根本就不喜歡這種地方……那荒唐皇帝到底有甚麼要吿訴荊大哥呢?快快說完,好讓我們回去休息吧……

朱厚照就坐在廳堂最後的主座上,那交椅披了一塊大虎皮,皇帝一邊腿提起踩在椅邊,坐姿甚是無賴,身穿著一襲將軍服,胸襟的鈕扣卻也都解開了,看來甚是歡樂。

他一看見荊裂和燕橫進來,就向二人大力招手,示意他們走到跟前。他繼而揮手指示隨從,下令伶人暫停舞樂,又叫人快快斟滿兩大杯酒來,賜給這兩位武者。

江彬仍然帶著錦衣衛的刀手和弩手,守護在皇帝交椅兩側。那些弩手身處這樣的環境,神情依然極是警覺,沒有半點放鬆。

荊裂和燕橫排開廳裡那些陪喝的官員和隨從,走往皇帝座前,在相隔大約二十步之處停下。

朱厚照狀甚興奮,磨拳擦掌地看著到來的荊裂。他極期待將姚蓮舟約戰的邀請告知荊裂,看看他會有甚麼反應。

——紫禁城決戰。這個念頭太好了。

——這事無論如何,朕也要促成!要親眼目睹這一戰!

二人到了皇座跟前時,燕橫這才看見,在皇帝左邊的角落坐著一群衣著華麗的婦人,各具不同美態,一看就知道是皇帝的寵姬。

可是燕橫立時發現,她們其中一個,瞪著驚訝的明眸,正向自己注目。

而他在下一瞬間,眼神也變得與她一樣驚異。

毫無準備之下,兩個自小一起長大的人,七年之後驀然再見。

在燕橫眼中,宋梨的臉既熟悉,卻又如此陌生。相比往昔,成熟了的她有一股能把男人靈魂都吸進去的美麗。可是這仍然無法掩飾那教人痛心的脆弱,那種令少年的燕橫作過許多次夢的純真氣質。

如今卻包裹在這種俗豔的衣服中。

而此刻被燕橫發現在這裡,宋梨羞愧得想馬上死去,但同時又覺得今生竟能再與燕小六相見,是上天給她的無比幸運。這兩種交戰的情感,令宋梨的嬌柔身軀強烈顫抖。

荊裂馬上就察覺燕橫的情緒發生強烈變化,吃驚地看著他。

皇帝亦然。他本來的興奮笑容僵住了,看看燕橫,又看看他心愛的宋美人,感受到他們兩顆心必有強烈的連繫。

——他人生中永遠不會跟任何人擁有的那種連繫。

妒意在朱厚照胸中升起。

燕橫一時腦袋空白,然後才開始恢復思考。他看一看皇帝,再看這廳堂,又看看宋梨,才漸漸理解到宋梨在此的意義。

——我拋下了她。

——然後她被送來了這樣的地方。

不必言語,燕橫從眼神就能感受到,宋梨成為皇帝的女人那股痛苦。

他的面容,從驚異眨眼轉變成自責與暴怒。

他朝著皇帝的所在,抬步。

朱厚照、江彬及眾多錦衣衛,瞬間就感受到一頭凶獸正向這邊接近的錯覺。

荊裂猛力拉住燕橫。

「刺客!」江彬大叫。

左右兩邊第一排的共十名弩手,聽令馬上朝著燕橫瞄準。荊裂見了沒有多想,全速沖上兩步,護在燕橫跟前。

——絕不可以。

——他是將來的青城派掌門。

——他的夢,不可就此斷絕。

江彬看見那迅疾的動作,再而發現弩箭對著的目標變成他所討厭的荊裂,他心念一動,也就揮手向下。

「發!」

強弩齊射。

同時荊裂進入「借相」。

他雙臂急激在身前回轉,以南海虎尊派的「六基虎拿」手法,徒手去截擊那些如電射來的弩箭!

這剎那,荊裂畢生磨練的眼力、反應、速度與專注,提升至前所未有的最高峰。

兩隻厚實的手掌運成循環,以各種擋架的掌形,神準地將射向他身體上下的五支高速弩箭截去。這完全是超乎人體極限的神技。

另外兩箭,貼著他右肩側和左大腿側掠過。

然而有三箭,還是越過了荊裂的防禦圈。

左胸。右腹。右大腿。

箭鏃沒入。

在這瞬間,荊裂心裡浮現出一個想像的畫面。

燦爛陽光之下,浪花捲起的岩岸。是他久別的家鄉泉州。虎玲蘭抱著他沒有見過的孩子,站在岸邊,回首看著剛睡醒的他。

「你回來了嗎?」

陽光灑在他身上,就像十五歲那時候一樣溫暖。

眼神虛空的荊裂渾身浴血,軀體向後崩倒,落入痛哭中的燕橫懷裡。

《武道狂之詩 卷二十 王道心 完》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23:42
卷二十 王道心 後記

《武道狂之詩》這個故事發展到這裡,有時我也會禁不住回頭思考:為甚麼要去寫一個五百年前發生的故事?為甚麼要花這麼多力氣去蒐集資料,去努力擬想那個時代會發生的事情細節,然後試圖把一個這麼遙遠的世界和時代,呈現給讀者看?我不是歷史研究者,也不是寫歷史書,只是一個說故事的人(而且是幻想故事),本來沒有這樣的必要。

我想到的答案是:有種情懷,只有透過古人的角色來說,才具有令人信服的感覺,那就是在他們心裡,個人性命並不是最重要的東西。此即司馬遷對「俠」的一個原始定義:「不愛其軀」。

其實如果細心一點去思考,真實的古代,比許多武俠或歷史小說所描寫的還要遠遠危險得多。在沒有現代科學、醫療和衛生知識下,古人的預期壽命遠比我們現代人短,而身體衰老退化後得到的輔助也很少,人生真正的黃金時期是很短暫的,生命的延續也更不確定。因此我常想,古人的生命觀,應該跟我們很不一樣。

將人的生命價值置於極高甚至無上的位置,我認為其實是一種近現代才開始灌輸給人們的想法。當然我不是說這不好,事實上從此建立了好些非常崇高的現代道德觀念及普世價值?,而我自己也不是能夠輕易拿性命去冒險的人——或者應該說,沒有臨到那種關頭,誰也不敢肯定自己必然有那個勇氣——所以我也沒有資格批評現代人的甚麼。

但是我很相信,看古人峻烈浪漫的故事,對我們是一種平衡與警醒。如我自己以前寫過:一個社會需要英雄,是件悲哀的事;但假如在需要英雄時,卻沒有英雄,那是更大的悲哀。

這個故事寫到這裡,已近尾聲,而不知不覺我已經把九年時間投注在它上面,想起來也蠻可怕,最初亦沒有這樣的預期。

在百多萬字的過程裡,其實我一直在學習,而這個故事亦在迤使我不斷對人生與社會作更多的思考。我不知這些成長,有多少能透過文字傅達給讀友。我希望有很多。否則,花這麼多時間而去僅僅讀一本過癮的小說,那就好像太浪費了。

還剩下一卷。感激大家陪我走到這裡。

喬靖夫

二零一七年七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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