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武俠] 武道狂之詩 作者:喬靖夫 (連載中)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6-20 17:57:19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4 322153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6-28 11:09

武道狂之詩第八章島津虎玲蘭


荊裂迎受破牆而出的斬擊,竟然站在原地,不閃不避,手還是繼續拿起床上的倭刀。


因為他認得這一柄野太刀。


也認得這一式斬擊的刀法:日本陰流劍術“燕飛“——這招他也懂。


更重要的是,他雖感受到那股戰氣,卻判斷出當中不含殺意。


果然,長長的野太刀刃鋒,弧形自荊裂身前數分處掠過,直斬到板牆右下方。刀刃順勢收回牆後不見了。


接著又是刷刷兩刀,再加上一條長腿蹬擊,那板壁向前碎破。荊裂這時才側身閃過飛散的木片。


島津虎玲蘭又高大又充滿曲線的身軀,越過板壁的破洞,躍過睡床進入房間。


她盯著荊裂,呼息很急促。當然不是因為疲倦。


“找到你了。“


荊裂手捧著倭刀,瞧著這東瀛島國來的美女,嘆息搖頭。


“這是怎麼回事?“荊裂用日本語說。“你這麼遠來找我幹嘛?“


虎玲蘭沒回答,又是一刀迎頭劈向荊裂。


荊裂知道她這次不會收刀,馬上把倭刀舉起拔出尺許,僅僅擋住這野太刀的攻擊。


虎玲蘭乘這刀鋒相碰反彈之力,拉起太刀,扭步轉身,又反向回斬荊裂腰身。這陰流的“猿回“之技,荊裂早就在薩摩國偷學到,幾乎看也不用看,就以倭刀接下這橫斬。


虎玲蘭又連續斬出幾刀,招招快疾。她一介女流,卻能把這五尺多長的野太刀施展自如,不單是因為身材高大,也因為她每一招都盡用了全身上下肌肉的協調發力,相當於中土武道的“氣勁“原理。此外虎玲蘭又善於充分利用刀身的重量,還有長刀遠距離揮動的離心力,每招的動作之間沒有停滯,令連環的刀招不斷加速。


到了第六刀,其速度與力量已經連荊裂也有點吃不消,不可能再繼續只守不攻了。


“住手!“荊裂喊叫。他可不想出刀反擊。


這一刀過後,虎玲蘭沒再發力,那野太刀在她頭上轉了一圈,消緩了速度,才在身旁垂下來,刀尖斜斜垂地。


攻擊靜止下來後,方才看得清:幽暗的房間內裡,桌椅家具已被刀鋒掃得破爛爆飛,情景有如颶風過後,滿目瘡痍。


虎玲蘭的呼息這才變得平靜。連續斬了這個苦苦追尋的男人好幾刀,她心裡的怒氣稍為發洩。


“父親大人應該派我跟你決鬥!“她有如雌虎的神情,反令那張臉更美得動人。“而不是把我許配給你!“


荊裂聽著,面上一向長掛的豪邁神情消失了,代之是慚愧之色。


“確是我欠了你。可是…我倆根本還沒有圓婚,你又何必…“


“你以為你一走了之,就什麼事情也可以當作沒有發生嗎?“虎玲蘭揮一揮刀刃。“父親大人並不是普通人啊。他可是堂堂薩摩國守護!在他眼中,我是個已經嫁出的棄婦!你看見嗎?“她摸一摸頭髮。“這已經不是未嫁少女的發式!“


事緣兩年前,荊裂流浪到達日本南部鹿兒島的薩摩國,為了學習倭人武士的刀劍術,他不斷挑起比試,連戰連勝,在當地聲名大噪。荊裂的野心越來越大,更連薩摩國統治者島津氏的武士也要挑戰,惹得現任守護的幼子,有“鹿兒島第一男兒“美稱的島津又五郎大怒,要在父親座前跟這個“明國浪人“比試。


結果,又五郎在其父兄和姐姐眼前,慘敗給荊裂。


虎玲蘭乃是薩摩守的庶出女兒,自幼跟弟弟又五郎一同學劍。她馬上央求父親,准許她與荊裂比試,為弟弟挽回名聲。但薩摩守又怎會把家族的榮譽,寄託在一個側室的女兒身上?更何況他目睹強悍的兒子被擊敗,不單不記恨,反而對荊裂生起愛材之心,欲挽留他為自己麾下猛將——島津氏正與當地其他家族,為爭奪琉球的利益而戰得不可開交。薩摩守遂決定,把虎玲蘭許配予荊裂,招攬他成為島津家的一員。


荊裂本來打算,打贏了第一高手島津又五郎之後,就能完滿離開薩摩——他已在海上流浪了八年多,早就想回中土一趟。但這種情況下,他已斷難拒絕島津家的親事而平安離去。於是荊裂假意答應親事,並利用這身份偷偷取得了出海的符印,在成婚前乘船逃離薩摩。


荊裂的神色有些尷尬。這晚其實是兩人第一次對話。在薩摩國時,荊裂只見過虎玲蘭一次,就是在他跟又五郎以木刀比試那一天。在訂婚期間他們更是從沒有見面。


“我走的時候,沒有想過會給你這麼多麻煩…“荊裂垂頭。“我以為,連你的指頭我也沒碰過,我走了,頂多不過婚事告吹而已…更何況,你因為又五郎兄的事情對我恨之入骨,我以為自己走了,反而對你是好事…“


“如今我只有兩個選擇。“島津虎玲蘭沒有把他的歉意聽進耳朵。“一是在決鬥中殺死你,為又五郎復仇;一是嫁給你。不管選哪一個,首要就是找到你。“她祭起野太刀指著荊裂。“現在,我找到了。“


“我是不會跟你決鬥的。“荊裂第一次罕有地主動拒絕比試。“尤其在聽了你的理由之後。又五郎兄根本不是我殺死的。“


島津又五郎因為敗給荊裂,加上受傷失去武功,不知要多久才能複原。他年紀太輕,成名太早,受不了這挫折,竟就在一夜自盡了。也因又五郎之死,荊裂和虎玲蘭的婚事拖延,荊裂才有足夠機會在成婚前偷偷逃走。


“他是因為你而死的。“虎玲蘭冷冷說。


“那不是武者的死法。“荊裂搖搖頭。“又五郎兄太傻了。“


“你一天不跟我決鬥,我是不會離開明國的。“虎玲蘭一雙明眸充滿了決心和意志。荊裂看見,知道這種意志,不是他所能動搖。


“我有自己要幹的事情。“荊裂卻還是說。“比這重要得多的事。“


“我知道。就是要挑戰『物丹』吧?“虎玲蘭回答。“我登陸明國之地,正是你家鄉的港口。我打探到你的虎尊流派發生了什麼事情,也猜到你是要追踪『物丹』復仇——不然你以為,我是怎麼找到你的?“


荊裂點點頭,帶著敬佩的神色看著虎玲蘭。這女子的智慧和毅力都很驚人。遠從鹿兒島到這四川來,很難想像她這麼一個異國女人,遇上過多少困難。還有她的武藝。虎玲蘭要挑戰荊裂,並不是說笑的——剛才接過那幾刀,荊裂已經確定,她的造詣更在其弟弟之上。


若是正常的比試,荊裂絕不會拒絕。但他不想跟這麼出色的女劍豪,因為錯誤的仇恨而白刃相向。


正在苦惱思索之間,荊裂突然沉默下來,變得木無表情。


他看看虎玲蘭。她也是一樣,怒容突然消失了。


荊裂的眼睛稍向上方瞄了一下,然後又看她。虎玲蘭微微點頭。


“我們繼續說話,不要讓他生疑。“荊裂仍然用日本話說,同時暗中用很輕緩的動作,撿起跌在地上的船槳。


“是不是…你追踪的人?他們倒過來找到你了?“


“我沒有猜錯的話…“荊裂說著時,已經在暗暗調整氣息。“他是跟著你才找到這兒來。“


正像貓一般隱伏在房間屋頂上的鄒泰,聽到下面兩人的激烈對話,剛才突然停頓了一陣子,已經感到不妙。


鄒泰原本在對面的屋頂一直監視著,卻見房內打鬥停止了,還有對話的聲音,因此冒險以輕功①潛過來偷聽。一聽才知,兩人對話全是他聽不懂的語言,不禁暗暗罵自己笨——竟然忘了那女人是倭國人。


『注①:關於“輕功“,詳見《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十一》。』


不過剛才的對話裡,他還是聽見那女的提及“物丹“——極可能就是在說“武當“的事情。


——更加十足肯定,下面的男人就是“獵人“!


鄒泰的大耳朵非常靈敏,再聽見此刻,荊裂說話吐氣有些異樣。


——他在調息!


鄒泰確定有危險時已經遲了。屋瓦爆破。


他以平生最高速度發動武當“梯雲縱“輕功,飛躍而出。他不理會那穿破瓦面出來的是誰,或者是什麼。沒有回頭看一眼的時間。


就在鄒泰正想越過露天院子的半空時,一柄日本短刀從下面的房間門口,呼嘯著迴旋飛出,準確命中鄒泰的左大腿。


鄒泰有如一隻折翼大鳥,重重摔下院子中央的花圃旁。


虎玲蘭從房間步出。她伸腿踏著正痛苦呻吟的鄒泰胸口,一手握住那短刀柄,仰頭向上問:“要不要審問他?還是拔出來?“


她的意思是:如果不要審問這探子,就把短刀拔出來。刀刃一拔離那深深的傷口,鄒泰即會大量失血,不死也得昏過去。


剛才破瓦而出的荊裂站在屋頂上,俯視下面無助的鄒泰。他剛才穿出頂,就是迫使鄒泰躍到毫無掩蔽的空中,由虎玲蘭截殺。兩人不用說一句話,首次聯手就卻配合無間——若是遲得一分,以鄒泰的輕身功夫,早就越過院子逃逸了。


荊裂站在月下的屋頂上,把船槳和倭刀擱在兩邊肩頭。他仰起頭,鼻子微微翕動。


“已經沒有分別了。“荊裂說,從高處俯視黑暗中客棧的四角。“他的同伴來了。而且已然包圍這裡。“


虎玲蘭一樣感應得到。她把短刀拔出鄒泰的大腿,一躍跳開躲過噴灑的鮮血。鄒泰昏倒了。


“門外的人與我無關!“荊裂大聲呼叫。他指的是沙南通和那個原本負責帶路的岷江幫漢子。“放過他們!“


“不愧是『獵人』。非常警覺。“客棧東面的暗處,傳來江雲瀾的聲音。“可是太遲了,對不起。我們不可冒險給他們通知你,讓你跑掉。抓人也不是我們的專長。只有這樣了。“


戰鬥還沒有正式開始,已經有兩個人因他而死——荊裂很感憤怒。


憤怒容易影響判斷。所以在戰鬥時應付憤怒的最好方法,就是把這怒意還給對手。


“你們知道嗎?我每殺一個武當人,就在這把船槳上刻一道紋。“荊裂笑著說,扯去身上的斗篷。


他右手握船槳,左手握倭刀,把兩柄長長的兵器向身體左右分開,展露胸膛。


“你們裡面,誰想自己的刻紋排在錫昭屏之後,請先上來。“


蔡氏父子引著燕橫,走在馬牌幫本部內的廊道上。走著時蔡昆一邊問:“未請教恩公大姓?“


燕橫心想,此事無關武當派,也沒有隱瞞的必要。


“青城派,燕橫。“


“原來是青城派的劍俠!“蔡昆豎起大拇指。“難怪稍一出手,就從那虎口救出我兒來!“蔡天壽在另一邊,也不斷說著如何仰慕青城派。說著兩父子就帶燕橫穿過中庭花園,進入一座內廳。


那廳堂陳設樸素雅緻,看來是專門招呼客人的地方,正面一排八個大窗戶,卻都閉上了。廳內果然已排開一桌宴席,擺了各種小吃果品,還有暖在盆中的酒壺。廳裡幾個侍從,卻並不是家僕打扮,倒像是飯館裡的堂倌小二。


“我馬牌幫飲食粗淺,因心想恩公今晚也許會光臨,特別雇了城裡有名的『萬花春』廚子和堂倌來設宴。恩公愛吃什麼,隨便吩咐下人拿來。“蔡天壽說著就引燕橫坐到首席。


燕橫雖坐下來,仍是劍不離手。蔡昆看了看,並不以為意。蔡天壽則在替他倒酒。


“恩公,謝你救命之恩,先飲為敬!“蔡天壽拿起酒杯,一仰頭就乾了。


“不,我不會喝。“燕橫急忙揮手說。


“那先吃一點東西吧。“蔡昆拿起筷子。


“我…先不吃。“燕橫搖頭。


他不吃不喝,倒不是因為提防他們下毒,而是此事情一直悶在他胸口,雖然飢餓,卻吃不下嚥。他只望那些見證的人快快到來,好讓事情得個水落石出。


坐了片刻,蔡昆也顯得焦急,起立說:“我再著人去催促。恩公稍坐,蔡某出去,很快就回來。“一拱手步出廳房。


蔡昆才出去一會兒,蔡天壽突然拍拍額頭。“對啊!還有那王阿勇來打我時,在街上看見的證人,也都該一併請來!恩公!我過去告訴爹。“他起立後又向堂倌吩咐。“好好招呼恩公!“然後也匆匆出門。


燕橫心想:難不成他們藉機逃走?可是夜間城門已閉,他們要跑也跑不到哪裡去。就算跑得了人,跑不了屋子,難道就這樣留下馬牌幫的家業一走了之嗎?何況他們若是立心逃亡,兩個時辰前早就走得了,何必等到現在我已臨門的時候才冒險?…


蔡天壽出去時,回身把門帶上。


就是這一瞬間,燕橫耳朵發覺有異。


是那關門聲。蔡天壽關門手勢雖輕,但以武者的敏銳聽力,燕橫還是聽出異樣。


是鐵門。


再看看四周牆壁。雖然漆成白色,但細看原來全是石砌磚牆,而且建得甚高,那上方屋頂橫梁,幾乎有兩丈高。


又看看那排閉上的紙窗。


一股極強烈的不祥感,籠罩著燕橫。


鐵門上閂的聲音,證實了他的預感。


燕橫仗劍而起的同一刻,紙窗外出現成排的人影。


機簧彈動聲。破風聲。


一整團小黑影,快似疾風,穿窗而入!


黑影映在燕橫眼瞳中,有如一陣黑色的死亡之雨。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十一


武術上有所謂“輕功“,其實並不是如坊間想像的一種獨立武功,而只是武道鍛煉功法的其中一環。


“輕功“其實不外乎步法與身法的修練,追求移步衝刺的速度、距離、靈活性,再輔以跳躍力(包括距離和高度),說穿了都是發揮雙腿肌肉力量和身體協調的功夫,基本原理與現代運動的跑步跳躍無異。世上並沒有如傳說中能令身體變輕,甚至越空飛行的那種奇功存在。


移動的速度距離,本來就是技擊的必要基礎條件,故“輕功“可說是每個武者的必修課——例如本書前文裡,八卦門杜焱風所使的八卦步法,或者荊裂踏牆登上屋頂,都屬“輕功“範疇。


個別武者因為個人體質和門派的技術習慣不同,對“輕功“的重視程度當然亦有分別。例如身材細小,又或者專長用短兵器的,往往需要依靠步法速度和距離變化製勝,自然較重視“輕功“鍛煉;相反身高力雄的人,或者像擅用長兵器的峨嵋派武者,他們的戰術往往是立穩陣地,以攻止攻,步法跳躍上的要求就比較低了,反而追求步勢沉穩,坐馬發力。


武道技擊講求全面的功力與技術,武者當然都不會專門去練“輕功“——就正如沒有足球員會一味只練跑步一樣。例外的是像鄒泰這些專責刺探跟踪的武當派“首蛇道“弟子。因為前掌門公孫清最初設“首蛇道“,目的就不是為了用於武鬥,部分弟子為此目的而犧牲,偏向於鍛煉“輕功“,其他技藝功力不免有所荒廢。因為這種犧牲,他們武功上雖不如其他同門,在武當派內卻仍受到很大的尊重。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6-28 11:09

武道狂之詩第九章籠鬥


黑夜裡“祥雲客棧“四周的街道,還是沒有任何聲音。


沒有一個武當派的人,回答荊裂的挑戰。


但是荊裂,還有下面院子裡的島津虎玲蘭,都清楚感覺得到:武當的包圍網正緩緩收緊。


——他們並沒有要一對一決鬥的打算。


荊裂當然明白為什麼:這些武當人,今天的身份不是武者,而是複仇者。


對方至少有四人。而且這些人必然是特別挑選的精銳。跟荊裂過去五次與武當派的人交手截然不同,這次不是他選對手,而是對手來找他。這次他是被狩獵的那一方。


搶先集中攻擊一個方向,殺出重圍,乃是這種情景下的最佳戰術——這等以寡擊眾的惡劣形勢,荊裂在呂宋島和滿剌加海峽與海盜展開群戰時,早就遭遇過了,哪裡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荊裂喚起回憶,想想日間所見“祥雲客棧“周圍街道的地形,尋找最有利的突圍方向。


——剛才唯一發話的武當人,聲音來自東面正門那頭。此人必是領袖,武功多數就是最強的那個,不用考慮。


——西面後門,是最接近也最容易脫出的路線。但對方早有派探子到來,想必已摸清這一點,定然也派了強手守備。


——南面,越過客棧,一出去就是細密的巷道。只要到了那兒,對方在復雜街巷間,較難合圍夾擊。最佳的選擇。


荊裂心意一決,即向下方的虎玲蘭示意。


此時虎玲蘭也已經想到,這些“物丹“的殺手,是在城裡跟踪著她才找到這兒來的,她心中惱恨不已。對方根本不知她跟荊裂的關係,這時必然視兩人為同伴——何況她確實已經殺傷了對方一個探子。這張捕殺網裡,她也是獵物。


但即使武當派不理會虎玲蘭,她亦不會袖手旁觀。


——誰要比我先殺掉荊裂,得問問我的野太刀!


“向南突破!“荊裂以日語向她說。


兩人不再等待——這包圍網再收緊一些就太遲了——同時拔步,一沿上方屋瓦,一在下面院落,向南面的那排房間猛衝。


“呼延達那邊!“一把聲音自黑夜的高處響起。那是“首蛇道“的弟子陳潼,正站在客棧對街的屋頂上,居高臨下偵察敵人的舉動。


東面正門的江雲瀾、西面後門的石弘、北面的李山陽,聽見這聲提示,即同時奔跑起來,趕往南面合擊!


守住客棧南面的呼延達,早已拔出刃身灰黑的“靜物雙劍“。他知道以自己一人之力,不可能同時截殺上下方兩個敵人,心裡決定還是阻止“獵人“最要緊,腳踏牆壁借力躍上了屋頂,往前舉劍迎擊荊裂。


荊裂一見那黑影冒上來,絕不猶疑,右手單臂就把比自己身高還要長的船槳橫揮出去!


呼延達雖還未具修練“太極“的資格,但自從加入“兵鴉道“,近一年餘由葉辰淵親自訓練,其卸勁柔功也已入了門道。這時面對船槳的猛烈重擊,他也敢用雙劍抵禦,左右劍同時一架一撥,雖不如“太極“般將對方勁力消於無形,但也把船槳擋到了腳下,槳端在屋頂上砸了一個大窟窿,碎片爆射四飛!


荊裂左手的五尺倭刀,又緊接著砍出!


——他左右單臂各使運兩柄又長又沉重的兵器,展現異常驚人的猛力!


呼延達卻還是不閃躲,雙劍搭成交加十字,這次以力量硬擋下倭刀,火星四濺!


呼延達知道,最危險的,不是這一槳一刀。


——最危險,在下方。


擋住倭刀後不足一“毫“①的時間,野太刀的尖刃,像長槍般緊接著穿出屋瓦,直襲呼延達下襠!


『注①:約相當於現代0.2秒。』


——是已然竄入下方房間的虎玲蘭。這記突刺,夾帶著房間裡客人的驚叫聲。


呼延達並沒被刺中——他早已把虎玲蘭這一夾擊預算在內。身體一個“斜飛勢“,就向旁沉馬,閃過那疾刺的刀尖。


趁著呼延達的身體斜沉而下,荊裂邁步欲從上面越過他——荊裂此刻首要目標,還是突破這條客棧南面的防線。


但呼延達比荊裂想像中更要頑強。那“斜飛勢“僕步沉下時,呼延達其實亦乘機儲力拉弓,一沉又即拔起,“靜物雙劍“不帶一絲風聲,分刺向荊裂頭臉和胸口必救處。


荊裂的倭刀垂直一撥,輕易把雙劍一氣擋下。可是原本想跳躍越過去的步伐,還是因此而被阻。


對呼延達來說,這就夠了。


先前他面對荊裂的左右開弓,不選擇閃躲而勉強硬擋;繼而又不理會下面的虎玲蘭,冒險雙劍反擊荊裂…這些全都是為了阻擋荊裂一段甚短的時間。


——足夠讓同門趕到的時間。


荊裂當然知道。


他已經感到濃濃殺氣,逼在項背。


對荊裂來說,這是很熟悉的感覺。


——假如這樣也死不了,我就會成為高手。


荊裂回身,左右手的船槳與倭刀,化為漩渦暴浪,卷向後方。這樣雙手同時運作一對重兵,是極端耗力的打法。但是沒有選擇——當你連下一次眨眼後還有沒有命都不知道,還留什麼氣力?


荊裂右手的船槳,卷向東面而來的江雲瀾。江雲瀾左手鐵甲爪壓在右手古長劍的劍脊上,以雙手之力硬擋下船槳。槳上勁力一消,江雲瀾左手已經在劍刃底下潛出,鐵爪牢牢擒住了船槳。


同時荊裂左手倭刀斬往西面衝來的石弘。石弘手上那對四尖九刃子午鴛鴦鉞,如剪刀般交錯,鹿角似的逆刃,準確地夾住了倭刀刃鋒。


荊裂左右雙兵同時被封鎖。


然後是武當的第四人。


李山陽在屋頂上,每踏一步就是一記爆響。他最後雙足一踩,壯熊似的身軀向前凌空飛起,雙手把卍字朴刀高舉過頂,合全身之力垂直劈擊荊裂的頭顱!


荊裂左右手兵器都被封住,中門大開,全無防禦。


三個武當“兵鴉道“高手的合擊,超出了荊裂所能應付的界限。死亡已在眼前。


——但荊裂也有同伴。


就在李山陽和荊裂中間,一條身影穿屋頂而出。


是虎玲蘭。她踏著下方房間的橫梁,破瓦躍出,野太刀及時橫斬一記“山陰“,與李山陽的朴刀交擊——


朴刀的鋒口僅在荊裂頭頂兩寸處被反彈開去。荊裂沒有時間慶幸生還。他馬上判斷出,江雲瀾必是最強一人,與其糾纏無用,果斷鬆開右手五指放棄了船槳,變成雙手握持倭刀柄,硬生生把刀刃從石弘的鴛鴦鉞鎖夾中猛拉出來,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刮音。


荊裂的倭刀一脫離了鴛鴦鉞,馬上倒轉刀刃向身後反刺,把乘機從後夾擊過來的呼延達逼退。


此時李山陽才飛退落下。他沒有預料會碰上虎玲蘭這招對劈,野太刀上貫注的勁力更跟自己的朴刀不相上下,高壯的李山陽一時難於控制身軀,雙腳落在瓦片上時用力過猛,踏穿了屋頂,身體跌落下方的房間。


雖然逼退了一人,武當其他三個高手近距離合剿的陣勢已成。極惡劣的形勢。


——尤其當江雲瀾第一次真正出手。


“武當行劍“的蛇步,在瓦片上如履平地,斜斜快速滑出一步,江雲瀾那柄古長劍的尖刃,已然迫在荊裂眉頭。


荊裂及時側頸閃躲,劍尖擦破額頭,把荊裂的頭巾順勢挑飛,散開一頭辮子發。


極快的劍。額頭出血的荊裂,終於知道當日青城派總管宋貞的心情。


左肩緊接一陣火辣感覺。是石弘的鴛鴦鉞,那魚尾後刃割破了荊裂肩頭那朵大紅花刺青。花蕊濺出鮮血來。


若不是虎玲蘭又趕來,以斬擊逼開石弘,石弘另一邊的鴛鴦鉞再至,荊裂恐怕不只捱這一記。


呼延達的“靜物雙劍“幾乎同時無聲無息攻擊荊裂下盤。荊裂沉刀僅僅擋過。


三個“兵鴉道“高手夾擊下,荊裂根本連一招也無法進手,更已經中了一招半。如此下去,七招之內,必死無疑。


虎玲蘭把刀收在腰側,成下段“逆脅“架式,與荊裂背貼背而立。荊裂則高舉倭刀,為“八相“架構。兩人的姿態,很自然形成了互相掩護補位之勢。


荊裂知道:生還唯一的希望,是依靠這個不久之前還想殺死他的東瀛女劍士。


虎玲蘭心思也是一樣。


江雲瀾早就拋去搶來的船槳。他狂吼一聲,提劍再度攻來。那張滿是傷疤的崩鼻臉孔,神情有如瘋獸。


荊裂雙臂扭轉,雙手握著倭刀水平反向橫斬,目標為江雲瀾右頸側,此乃日本陰流劍技“猿回“。


倭刀較江雲瀾的古劍長出不少。江雲瀾採不閃不避殺入近距的策略,左手鐵甲爪化為劈掌,向右側硬擋倭刀刃鋒,右手劍緊接削向荊裂握刀的左手拳頭。


眼看劍鋒就要削中,在最後瞬間,荊裂左手卻及時放開刀柄縮後——雖然手背還是被劍尖劃開了一道血口。


江雲瀾滿以為這快劍,最少令荊裂失去兩根指頭,竟仍被他險險躲過,心中訝異。


——這“獵人“武功雖未大成,但卻有一種如野獸的本能反應!


看見荊裂擁有這樣的潛能,江雲瀾殺性更增——今夜不殺他,天曉得下次再遇到他時,武功會進步到什麼境地?


在江雲瀾削劍的同時,使鴛鴦鉞的石弘已經潛到荊裂左側,準備抓著荊裂最不設防的時刻,給予致命一擊。


剛才一次中招,荊裂已經斷定四個武當武者裡,石弘是僅次於江雲瀾的二號人物,當然一直都有提防他,早就用眼角瞥見那鴛鴦鉞的刃光。


但他沒有理會。因為他知道虎玲蘭會來掩護。


果然,虎玲蘭的野太刀光芒已經籠罩在石弘前方,再次以長兵刃之利把他逼開。


得到虎玲蘭的掩護,荊裂得以專心應付江雲瀾。他順著剛才那記“猿回“橫砍的勢道,左腿如鞭掃踢向江雲瀾的前鋒右膝!


——這種把腿擊夾在刀招之間的技藝,乃是來自暹羅王室武術;但這記掃腿法,又是他少年時在南海虎尊派學得的一招“鐵盤腳“。加上“猿回“斬,荊裂這連環一招兩式中,就糅合了三個民族的武技。


江雲瀾精於“武當行劍“步法,哪會輕易給這一腳掃中?他輕移重心,縮起右腿就輕鬆躲過了。


哪知荊裂真正心意,根本不是要踢他。那“鐵盤腳“半途變招,一腳蹴在瓦面上,踢出了一個大洞。


“下去!“荊裂用日語呼叫,同時左手拉著虎玲蘭後背衣衫。二人一起穿過那洞孔,墜進下方的房屋。


兩人突然從屋頂消失,本來自後夾擊而來的呼延達頓時撲了個空。


荊裂和虎玲蘭落在黑暗的房間裡。那就是剛才虎玲蘭闖入過的房間,那住客早已趁機驚惶奪門而逃。


荊裂計算過:在空曠的屋頂上,繼續被武當武者圍攻,完全沒有好處;反倒在這狹窄的房間裡,也許有一線生機。


“進去!“江雲瀾呼喊。呼延達先跳下洞去,身在空中時交錯舞起雙劍花護身,防止半途被偷襲。


同時一面板壁爆開。是剛才落在隔壁房間的李山陽,以“武當斬馬刀法“破開了木板牆攻襲而來。


虎玲蘭也知荊裂的盤算。她猛地舞起野太刀,把房間內家具雜物斬破卷飛。荊裂也一樣狂亂揮刀。兩人有如祭起一場暴風,原已幽暗的房間內木屑碎片與雜物飛揚,更加伸手不見五指。


但武當四人,哪肯給他們機會就此趁亂逃遁?李山陽和呼延達首先攻上去。刀劍交加。繼而躍下的江雲瀾與石弘,也舞起兵刃,試圖繞向側面,欲在房間內再形成包圍之勢。


火花連環四濺,每一下爆亮,都映出房間裡六人瞬間的出招姿態。


在目難見物的幽暗中進行羣戰,出招之餘還得冒著與同伴互相誤傷的危險,是技藝與膽氣的考驗。


六人無一畏懼。


再次連續爆閃出數十叢火星。金屬交擊的響聲,有如串成一首急密的戰歌。


接著是肉體被金屬割過的悶聲。血花緊接血花。


六頭野獸困在籠中的死鬥。


然後,臨街一面的房間牆壁,朝外轟然破開。


劍諺有云:“心為主帥,眼為先鋒“。劍欲快,眼必先練快。


青城派武術有一種練法,名為“觀雨功“。顧名思義,就是用眼目視線,捕捉迅速頻密滴落的雨點——當然,不是只有下雨天才能練,平日則灑水到樹木枝葉上,再搖動樹木,讓水滴落下。


這“觀雨功“,青城派自山門弟子以上,每天早課前都練一炷香時間,得要練到能清楚看見雨珠,方為小成。


燕橫身為青城“道傳弟子“,這功法當然有成。


這瞬間穿紙窗而入的那大叢黑影,在他眼中就如練功時看見的雨點。它們飛來的速度和角度都瞧得清清楚楚。


燕橫迅速判斷出,那黑影之間唯一能讓一人身軀全數躲過的縫隙。他的身體馬上拔起,閃往那道縫隙裡。


但他畢竟猝然受襲,加上坐在宴席上被桌椅所礙,還是慢了一點點。


左邊臉頰和肩頭,傳來火辣的痛感。


此外那十多二十點黑影,在他身周如黑色的流星飛掠而過。


慘叫。在燕橫身後。


是三個原本正在侍候他的“萬花春“堂倌,每人身體都中了兩三枚箭矢,紛紛倒臥在地上悲嗚呻吟。


燕橫檢視自己身體。臉頰只是被淺淺擦傷了,但左肩卻釘上了一枚短箭。幸而不是命中關節部位,而且燕橫的肩頭肌肉格外厚實,那箭矢入肉不深。


再看那排已經破爛的紙窗,每個窗格後面,都有兩名握著短弩的漢子。


燕橫回頭瞧瞧受傷倒地的那些堂倌。馬牌幫為了布下陷阱獵殺他,竟連無辜的外人也一併射倒——難怪他們不用自家的侍從,根本一早已有這陰險的打算。這等心思,忒也狠毒。


——我怎麼這般笨!


燕橫痛悔中。蔡氏父子把他完全騙倒了。


“換人!再射!“窗外傳出蔡昆的聲音。那窗格前的二十餘名弩手退下,馬上又填上另一批,手上弓弩全都早已經上了機簧搭了箭。


“發!“蔡昆一聲號令。新一輪弩箭齊發。這次更集中瞄準廳心內無處可躲的燕橫。


——對馬牌幫來說,要對付這個青城派少年劍士,無異於捕獵虎豹猛獸!


這一輪弩矢瞄得更準更集中,但對燕橫而言,卻反而比剛才的漫天散射更容易閃避。他一步迅速橫移,那二十幾枚箭矢幾乎全部落空,只有一枚因為偏離了,反而射向燕橫所躲往的方向,但他一揮“龍棘“就將之斬去。


——這種近距離之下,半空揮劍斬箭,對常人來說是不可能的奇行。然而青城派的劍士不是常人。


蔡昆本以為,這兩輪弩箭齊射,被困密室的燕橫肯定變成刺猬,但青城武功身法的驚人速度,在他想像之外。


不過蔡昆是一個異常縝密的人。


“再來!“


剛才退去那隊弩手又再換上來了。他們這次手裡換上了獵弓——剛才使用的雖然只是單發弩,但畢竟也是民間禁用的軍器,馬牌幫私藏的就只有這幾十把,射完之後已然來不及再上機括,故此第三輪改為使用普通的獵弓放箭。


這次燕橫已經清楚知道形勢,沒有放過對方換隊的空隙。


他背後感到一陣灼熱。


“借相之法——火燒身“!


幻想的火焰,啟動燕橫的身體反射,全身高速向其中一面窗戶飛步躍出。身體同時成一直線,“龍棘“像標槍刺出“星追月“。


——燕橫過去一直有修習“借相“,但還在初階,一次也未在對練或實戰中用過。此時生死關頭,他想也未想就自然用出了。


這記比殺傷鬼刀陳時還要快一倍的“星追月“,直透那箭手的肩胛,如入無物。


燕橫右手一抽再送,“龍棘“縮而復伸,又再刺傷窗前另一名箭手。兩人相繼崩倒後,屋外眾人才看見發生了何事,可知這兩劍速度之快。旁邊窗戶前的箭手不禁驚惶呼叫。


燕橫順著這前衝刺殺之勢,左手肘也伸前撞向窗格子,想穿窗而出突破這陷阱。不想一碰之下他身體反彈,向後倒退兩步。


——窗格子和窗框都是鐵鑄的!


退後時他一著地,燕橫突然感到左腳有些虛浮。不只如此,左半邊身子也有輕微發麻的感覺。


他感到不祥,瞧一瞧左肩頭,馬上醒悟,慌忙把仍釘在上面的短箭拔去拋掉。


箭矢拔出時,撒出一點點略呈灰色的鮮血。


再看倒地那三個堂倌。中毒處皆發黑。


——箭上有毒!


蔡氏父子在家里特別建造這鐵籠石室,佈置成宴客的廳堂作為陷阱;以喂毒的箭矢輪番齊射;為了殺一人,不惜同時射殺無辜的不知情者…燕橫只感一陣心寒,沒想過江湖上的人心險惡,竟是到瞭如此地步。


——這樣的禽獸,我卻把他兩次放生!


這時有一物件從外投到燕橫跟前窗戶。燕橫及時退開,那物件一撞上鐵窗格子便爆裂,撒出一灘液體。燕橫嗅得出,是油。


緊接著就有人射出一枚火箭。那箭碰上窗格的油,馬上燃起烈焰。


箭手們都紛紛退離了窗戶,並照辦煮碗的投油點火,不一會兒,一整排窗戶都著了火。後面那道上了閂鎖的鐵門,也同樣被人放火。


這一下濃煙撲面,燕橫身體又開始毒發,更感呼息困難。


那隊箭手遠離了燃燒的窗戶,再次朝里面射箭。箭矢穿透黑煙間斷射來,比之剛才還要難躲,燕橫必須全神貫注地閃避或用長劍格開。


——馬牌幫的捕殺手段層出不窮,肯定在蔡天壽一逃回來後就馬上開始策劃。


整座廳堂有如烈火焚燒的地獄,死亡的氣息已經充塞室內。燕橫因為中毒,正漸感昏眩。


“射!再射!“外面傳來蔡天壽興奮的高叫:“誰射死他,重重有賞!把他的屍體跟佩劍送給武當派,以後有武當撐腰,我們馬牌幫還不在四川橫行?“


本來已經頭暈腿軟的燕橫,一聽見“武當“,瞬間清醒。


被蔡氏父子那圓滑的謊話騙倒;遭馬牌幫一波接一波的毒計攻殺…對燕橫來說,都不及聽見這兩個字般大受刺激。


一股巨大的能量,自腹中升上胸膛。


那能量,名為“憤怒“。燃燒得比​​這座囚籠還要火熱。


燕橫竄身躲過兩箭,閃到那鐵門之前。門框的縫隙冒出煙霧,外面也燃燒著。


他高舉“龍棘“,使出砍斷過童靜的寶劍那“青城風火劍“招式“雷落山“,劍刃垂直而下,準確劈入門鎖處的縫隙。


銳利異常的青城鎮山寶劍,把相當於三根指頭粗細的門閂,爽快斬斷!


燕橫猛地撞開鐵門,也不理會門前的火焰,飛身衝過去,終於殺出那密閉的地獄。


他落在中庭花園裡,順勢就地打了個翻滾,撲熄身上的火。


卻在同時,上方降下來一面陰影。


一張巨大的麻繩捕獸網,迎燕橫頭上降下,籠罩他全身。


八個馬牌幫漢子,一起猛拉繩索,把獸網火速收緊。燕橫的身體,連同那獸網被扯得離地,吊在半空。


燕橫脫出一個陷阱,又墮入了另一個。


死亡,如同那張羅網,緊抓著燕橫不放。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6-28 11:10

武道狂之詩第十章英雄不孤


“祥雲客棧“方圓幾條街內的房宅人家,聽見這場死鬥的呼喝聲和巨響聲,早已知道發生了他們管不著的事情。家家緊閉門窗,滅掉燈火,街巷有如死城。


荊裂和虎玲蘭二人,蹲在其中一條暗巷的角落裡,互相緊挨著一動不動,身體融入了黑夜。


荊裂之前在屋頂上受了三道割傷,現在身上又多出十幾處傷患,都是剛才在暗房內拼鬥時捱的。雙手雙腿一片斑斑駁駁,左腰間衣衫被血水完全染透,右下顎削開一道口子,連帶一片鬍鬚都剃去了。


虎玲蘭左肩和左腿都被割破,幸好割的並不深。另外是四肢皮膚許多處給磚瓦劃過的淺傷,已算是受傷不多。


——但她深深知道,有好幾次遇險,都是荊裂拼著死亡或傷殘的危險掩護她,用刀子甚至身體把對方的兵刃擋下,否則她此刻可能連站都站不住了。


兩人被四個武當“兵鴉道“高手圍攻,竟然沒有受到致殘或致命的傷害,還能合力破開牆壁,逃到這暗巷裡,絕對是個奇蹟。


然而他們肯定,敵人還在外面不斷搜索。這一夜還很長。


荊裂勉強把自己的呼吸聲壓下去。他感到氣息有點急促。因為流血,體力顯然消耗得很厲害。


額上劍傷的鮮血又流進他的左眼。他用極緩慢的手法抹去——他怕太急的動作,會馬上被敵人發現。


虎玲蘭雖然自小練武,在薩摩國跟人比試也不只一次,但像這般凶險的拼殺,則從來沒有嚐過。荊裂感覺得到,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我不是害怕。“虎玲蘭也知道自己在顫震。她用細得附耳才能聽見的聲音說:“我只是緊張。“


“我知道。“


“原來除了殺死你或者嫁給你之外,我還有第三條路。“虎玲蘭又說。“就是死在這裡。“


雖在黑夜中互相背對,荊裂彷彿看見虎玲蘭那倔強的微笑。他也笑了。


“早知道你是這麼可愛,我當時就在薩摩多留幾天,先娶了你再說。“


虎玲蘭苦笑:“你說這種不好笑的笑話,又多給我一個要殺你的理由。“


“要殺我的人已經太多。請先耐心等等。“


在這月明星稀的天空之下,黑暗幽靜的街巷裡,看不見的敵人正在外面環伺。荊裂和虎玲蘭感覺彷彿被天地隔絕,格外有一種同伴互相依存的親密感。


他們同時不再說話。


不是因為尷尬。


而是兩人都感受到,危險又再接近了。休息已經結束。


巷口出現一條高大的身影。是李山陽,倒提的朴刀反射著月光。


他站在巷口前一動不動,正向巷子裡張望。


躲在暗角的荊裂和虎玲蘭,緊張地盯視不足二十步之距的李山陽。


——他看得見我們嗎?…


李山陽腳步還是不動,朴刀卻已緩緩提起,似要守住巷道的終端。


荊裂感到不對勁。


——他是誘餌!


果然,下一瞬間,兩柄沒有反光也沒有風聲的劍,就從上空迎荊裂刺下!


是從屋頂潛過來的呼延達。李山陽特意走到巷口,就是要吸引他們注意,好讓呼延達偷襲。


——荊裂知道,武當一直還有第五個人,在高處監視他們。現在想必也是此人,發現了他們的所在。


荊裂及時舉刀。倭刀長刃成一字,一口氣格住了“靜物雙劍“。虎玲蘭配合無間,野太刀直刺呼延達面門。


卻被一把鴛鴦鉞擋下了。石弘就在呼延達身後。


同時李山陽舉刀從巷口狂奔過來。


荊裂和虎玲蘭心意一樣,知道必先逃出這夾攻,兩人各虛晃一刀,就不久留,自那暗角躍出奔跑。


但他們不是要跑向巷道無人的另一端。因為十成肯定,最強的江雲瀾已在那邊守著。


荊裂兩人反而奔迎向李山陽——之前接戰中可知,李山陽算是四人中實力最低的一個,他們寧可從他那頭突圍。


呼延達和石弘這時自屋頂躍下著地,也從後趕過去。


李山陽孤身面對兩人,卻毫無懼色,更加快衝前,率先把朴刀橫掃過去。


——身為武當“兵鴉道“的精英,就有這樣的自信。


虎玲蘭低頭閃過那寬大的刀鋒。荊裂則舉刀架住。


兩刀一碰上,李山陽即把刀柄扭轉,以那卍字形的逆鉤護手,鎖住荊裂的刀刃,緊接雙臂發力,壓向荊裂胸前。


要是平日的荊裂,臂力絕對足以跟李山陽抗衡。但此刻他因為受傷,已經流失了許多氣力,無法頂著猛牛般衝來的李山陽,身子不住倒退。兩人纏在一起,撞破了巷子旁一家房屋的木門,雙雙跌了進去!


石弘與呼延達看見,卻先不理會,繼續奔殺向虎玲蘭。


——先教他們兩人分開,逐一擊破!


虎玲蘭回身,本想去救荊裂,但呼延達已經舞起雙劍殺至,她只能舉刀作盾迎擋。


石弘緊接自呼延達身後躍出,卻不是跳到高處,而是身體成水平貼地前飛,右手鴛鴦鉞一揮,鹿角刃割傷虎玲蘭的右小腿。濺出的鮮血比她的衣裳更紅。


虎玲蘭腿一軟,幾乎就要跪倒,但她仍強忍撐著,一揮野太刀把呼延達雙劍逼退。


石弘掠過了虎玲蘭後一下翻滾,在地上跪定,已經與呼延達成前後夾擊之勢。


虎玲蘭斜架著長刀,嬌美的臉容仍然鎮定,雙目如冰寒冷。


但她心裡明白,這前後四把武當兵刃同時發動,恐怕即是她戰敗身死之時。


她沒有後悔千里迢迢到這中土內陸之地來送死。


——至少,我死得像個武家的女兒。


石弘毫無表情,但他心裡異常興奮。年紀輕輕就成為武當“兵鴉道“第一線的戰士,青城山一役又單打獨鬥擊殺了前輩級的陳洪力——他知道自己的武名,隨著這次遠征四川,正在火速上升。


現在他那輝煌的戰績,又要加添多一筆了。


石弘正想發動,身後卻有強烈的破風聲逼至!


他馬上回身。月光下可見,一團不斷翻動揮振的紅色物事,正朝他當胸襲來。鴛鴦鉞交叉迎擋,發出金屬交鳴聲。


另一股破風聲又朝石弘腿膝掃來,那勢道與力量更要兇猛。石弘一個凌空翻子,頭下腳上側翻一圈,把那兵器閃過了。石弘猝然被偷襲,知道不利,先退出攻擊範圍再說,乘這翻子之勢踏上巷旁牆壁,再一躍蹲上了牆頭。


石弘這時才有空細看:從巷口出現襲擊他的,是一個獨眼男人與一名婦人。男的拿一根八尺白蠟大桿,女的則握一挺紅纓槍。


——槍桿。


——是峨嵋派!


“聞名不如見面。“孫千斤冷冷的說。“鼎鼎大名的武當,原來喜歡仗人多夾擊一個女人。真是大開眼界。“


虎玲蘭完全不曉得這一對男女是誰。可是她笑了。


——一對二,變成三對二。


同一時間,跌入那房子裡的荊裂和李山陽,混亂中兵刃分開了。


屋內極是黑暗。這對仇敵一般心思,就憑著本能向前左右三方揮刀砍劈。


原來這屋子是一家賣紙錢祭品的店子。掛在店裡的無數紙紮品,被兩柄大刀卷碎,於空中如雪紛揚。


刀刃交擊了三四次,荊裂感到手臂酸麻,越來越難抵受李山陽的力量。


李山陽則感覺出荊裂的臂力已經削弱,大為亢奮。


——這“獵人“,由我吃了!


他正要再舉刀,突然店子後的另一道對街木門,被某種東西轟然洞穿!


李山陽沒有思考,本能地把朴刀護在胸前。


那穿入的長物,有如出海蛟龍,捲起碎紙的漩渦,直撲向李山陽,猛地擊在朴刀的刃面上,那股力量強得李山陽雙臂關節也吃不消,刀背被壓得失控,打在他的額頭上!


李山陽被砸得流血,身體同時帶著漫天紙碎,從剛才撞破的門倒飛出去,落在巷子中心。


這時才看得清:那洞穿刺入的物件,乃是一挺幾近丈長的大桿,比之孫千斤那根還要粗了一圈,桿首裝著一個烏黑的鐵鑄槍頭,仍在彈動不止,發出有如蜂鳴般的震音。


荊裂興奮地回頭,看著後面那穿了洞的木門推開來。


一個矮小的身影。


在外面的巷子,石弘和呼延達看見身材高壯的同門李山陽,竟然如此被猛力摔出來,俱感愕然,不禁瞧向那門口。


守在巷子另一端的江雲瀾也現身了。他臉色煞白。


——怎麼有敵人的強援到來,陳潼也不示警?…


江雲瀾只想到一個可能:陳潼已經沒有說話的能力了。


從那碎破的木門裡,有人踏了出來。


是手握著雙截鍊子槍的柳人彥,跟還在喘息的荊裂。


最後出現的,當然就是手提大鐵槍的矮小老者。他直視站在巷尾的江雲瀾。


“峨嵋孫無月。今夜領教武當派劍法。“


被那張又粗又堅韌的捕獸網包纏著,燕橫手上的“龍棘“使運不上。


——太長了…


馬牌幫本部的中庭花園兩旁,閃出八名手持長矛的漢子。但他們還不敢上前——青城劍士的神勇,加上那柄一斬就破開鐵門閂的鋒銳寶劍,令他們戒懼猶疑。


燕橫透過網眼,看見那一根根銳利的矛尖,又憤怒又焦急。


“你們還等什麼?“從房子另一邊,帶著兒子奔跑過來的蔡昆大聲呼喝:“快刺他!今天不殺他,我們都沒命!“


就在這時,花園臨近前門那一頭,有三條身影奔了出來。


竟然就是岷江幫的大小姐童靜。她手裡提著已染血的精鋼長劍,帶著兩個握刀的幫眾,殺了進來。


“怎麼給她闖入來了?“蔡天壽看見,不禁怪叫。


原來剛才馬牌幫太過專注於獵殺燕橫,本部正門的防守不覺薄弱了。正好童靜帶著二十幾個部下攻過來,雖然打不開正面的大門,但卻翻過圍牆硬闖了進來。此刻大部分的岷江幫眾,還在外面前院裡,跟馬牌幫的守衛集體打鬥,只有童靜和兩個手下,趁著混亂率先深入。


之前沙南通的手下回報岷江幫總號,童靜一聽見,那青城派的少年劍士竟然獨闖馬牌幫,心想絕不能輸給他,沒等集齊大批人馬,就帶著總號裡的二十幾人趕來。此刻卻看見燕橫成了網中囚徒,不免大感意外。


日間童靜敗了給燕橫,又被他放走了蔡天壽,本來對這少年很是怨恨;但現在看到他中了馬牌幫陷阱,身陷羅網,又被許多長矛對準,童靜心中俠氣陡生。


——我都打不敗的劍士,怎麼能讓你們這些混蛋殺了?


童靜單人匹馬仗劍奔出,一劍撥開了兩枝長矛,守在燕橫的下方。


“大小姐,危險啊!“兩個岷江幫的手下,本也想跑上去保護童靜,但又有兩個馬牌幫的守衛從後追趕而來,與他們纏斗在一起。兩人空自著急,卻無法脫身。


童靜仰頭瞧瞧燕橫。


“我才不會讓這些鼠輩傷了你。“


從青城山到馬牌幫,燕橫幾天以來,一次又一次被人逼入窮途。此刻聽見她這句話,心中一動。


“幹什麼?“蔡昆大呼,“刺!快刺!“


那八名拿長矛的漢子,馬上以矛尖招呼向童靜。


童靜所學雖然不是名門正宗的武藝,但畢竟也用心苦練了不短的日子,左右揮劍旋圈,把長矛都撥去,還砍斷了其中一枝。


“不是刺她!刺那網裡面的!“蔡昆又焦急地命令。岷江幫雖是馬牌幫的宿敵,但蔡昆根本沒把童靜看在眼內。這個江湖閱歷豐富的馬牌幫主深知:就算此刻這裡再多一百個岷江幫的人,都不及這一個青城派劍士可怕。


長矛改為刺向燕橫,這反而令童靜更為難:之前矛尖刺向自己,她還可以閃去大半,現在卻全部要揮劍架開。她叱喝著來迴轉身踏步,使盡了從好幾個老師學來的劍法,把長矛都在燕橫身前擋去,但已顯得左支右絀。


燕橫瞧見已經揮汗如雨的童靜,不禁又在網中焦急掙扎,卻感覺中毒的身體比先前更麻了。


之前佈在窗戶的那些弓箭手,此刻也趕到花園來了。蔡天壽馬上吩咐他們排好陣勢。蔡昆則叫持矛的手下遠遠退開。


瞧著那二十幾個箭手彎弓搭箭,全部瞄向自己這邊,童靜緊張地舉起長劍。


“快走!“燕橫一邊在網中猛掙,一邊呼叫。“不用理我!“


童靜那有如男孩般英氣的臉神色凝重,咬著下唇沒有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走!“燕橫發覺因為毒發,連舌頭都開始不靈活了。“會死的!“


童靜還是沒有回答他,神情堅決。她握劍凝視那排箭手,準備迎擊射來的箭叢。


“你充什麼劍俠?明明武功那麼差勁!“燕橫身體繼續劇烈掙扎,一邊喝罵童靜。


——他口中是這麼罵,但其實內心很感動。


他右手奮力想把“龍棘“抽動,但粗繩把那四尺長的劍刃緊緊壓著,貼到他的身上,根本連一寸都動不了。


正掙動之間,燕橫空著的左手脫出了網眼。終於有一隻手能活動了。


然後摸到了一件東西。


在他后腰處。突出網外。


“虎闢“的劍柄。


英雄,不會寂寞。


即使在最黑的黑夜裡,在最暗寂無人的街巷中。


荊裂跟孫無月對視一眼。雙方有一種心領神會的無形交流。


他又看看孫千斤。孫千斤打量他身上的創傷,朝他笑了笑。


“荊兄,怎麼這樣狼狽呀?“


“我正在樂著呢。“荊裂反唇相譏。“你倒來跟我搶吃。“


江雲瀾神色凝重。三個“兵鴉道“弟子已經聚回他身邊。李山陽額上仍在流血。


此刻逆轉成六人對四人的局面。但四個武當武者沒有半點動搖。江雲瀾也沒理會,何以這“獵人“會得到峨嵋高手的助拳。


不用管。只要知道全是敵人就夠了。既是敵人,就要從他屍身上跨過——這是身為武當弟子的驕傲。


石弘、呼延達和李山陽,神情都跟剛才獵殺荊裂二人時不同了。之前佔著絕對的優勢,他們下手雖然也沒有保留,但缺乏了生死決鬥那種緊張感,畢竟還是不夠貫注。但現在形勢改變了。他們的精神狀態與神情也隨之改變。


——從搏兔的獅子,變成飢餓的野狼。


荊裂看見他們神情轉變,也收起了笑容。


——敵人將比剛才更要危險。


一切問答皆無用。


四條武當的黑色身影,沒有一聲叱喝,向前奔殺過去。


四挺槍棒與兩柄長刀,在巷子另一頭擺成陣勢迎擊。


最先遇敵的,當然就是孫無月那挺丈長大杆槍。因為那誇張的長度,再加上前頭裝著沉重的烏鐵槍頭,孫無月一運起峨嵋“大手臂“槍法,那槍桿彈動圈轉,劃出的槍圈大得足以籠罩整個人體,這大槍簡直就像條半軟的大鞭,迎著四個敵人來回掃打。槍尖刮過巷道的土地和牆壁,捲起一片飛砂走石,其勁力擋者披靡。


“我來!“自發率先迎上鐵槍的,是臂力最強的李山陽。剛才猝不及防被鐵槍打傷,他早就很不忿氣,揮起卍字朴刀,看準槍頭後兩寸處的槍桿就劈下去,意欲一刀砍斷它。


孫無月這大槍,不單貫注了他本人的勁力,更包含彈性槍桿本身積蓄的自然力量。李山陽的“武當斬馬刀法“雖然霸道,但刀刃一碰上那強軔的槍桿,馬上被猛力反彈開去,刀背幾乎就砸在旁邊的呼延達身上。


孫無月馬步跨前,手中大槍繼續振舞,那來回揮動的槍圈,向四人步步進逼。


江雲瀾心頭不禁一凜。從身材外形,加上這手槍法,他馬上確定眼前這個老者,就是峨嵋長老高手、現任餘掌門的師兄、外號“一丈幡“的孫無月。


——峨嵋派果然不可輕忽!


眼見這巨大的鐵槍籠罩巷道,根本難以闖過。擅長短兵器近身搏鬥的石弘,身法輕功甚佳,此刻心念一動,再次踩上右邊的牆壁,一躍上了屋頂,沿著屋簷前奔,意圖從高空突入。


這一戰術,跟日間荊裂面對孫千斤時一模一樣。


——實戰的高手,往往都有相同的想法。


但孫千斤汲取了上次經驗,早就提防這一著,八尺大桿舉起瞄准上路,一個刺擊截住石弘的去路。


那大桿力發千鈞,石弘以鴛鴦鉞的短刃不可抵抗,只得後仰翻身,​​落到房屋後面不見了。


同時在前頭,孫無月的鐵槍繼續進逼呼延達和李山陽,令他們完全無法近身。


“斬它!“二人後面的江雲瀾下令。


二人受過副掌門命令,要絕對服從師兄江雲瀾。雖然不知就裡,他們也馬上行事,雙劍和朴刀,合擊揮斬向那大槍的桿身。


結果一樣,三柄兵刃一碰上槍桿,還是被猛力彈開了;但這次合擊,也令那大槍停緩靜止了一瞬間。


——這對江雲瀾而言已足夠了。


江雲瀾從兩個同門之間欺身搶入,左手鐵爪一把抓住了槍桿。


孫無月這手三十多年的“峨嵋大手臂“槍法,自從修練到能用丈長的大桿之後,在峨嵋派內已是僅次掌門師弟余青麟的第二號高手,這般被人擒住槍桿,更是從未發生。


孫無月把本已矮小的馬步坐得更低,身體轉側,拿槍的雙手換把,變成陰手倒握。他心神聚斂,運起“借相“之法:想像自己有如站在狂風暴雨中的小舟上,手裡的槍桿則化為又大又長的船櫓,正與海洋那強大無儔的自然力量抗衡。


孫無月粗壯的雙臂一扭絞,那大槍桿顛翻之勢,更比前強猛了一倍!


但江雲瀾早已預算這股勁力襲來,鐵甲爪仍然緊緊扣住槍桿,身子卻完全放柔,任由那桿上的勁力把自己顛得頭下足上,整個身體好像附在槍上的旗幟,揮之不去。


孫無月這“搖櫓“之法本就非常耗力,卻始終未能把江雲瀾揮開,大槍前端挑著一整個人的體重,更是施展不起來。


呼延達和李山陽一見大槍緩了下來,機不可失,馬上挺刀劍搶上進攻!


孫無月這杆大鐵槍,儼然是荊裂這一方威力最強大的兵器,荊裂與柳人彥一直守在孫無月左右,保護他挺槍進攻。此刻見兩個敵人乘隙殺近,他們也各舉刀槍迎擊。


尤其是柳人彥,一看見呼延達手上的“靜物雙劍“,想起兄長柳人英身上的致命傷,就知此人必是殺兄的兇手,眼睛紅得像要擠出血。他揮起手上那以兩柄短花槍扣合而成的鍊子槍,橫掃呼延達頭顱!


呼延達雙劍嫻熟,一心二用,左劍豎舉擋下這一擊,同時右劍急刺柳人彥面門,快疾而無聲。


年輕的柳人彥畢竟修為太淺,面對這武當快劍,欲以手中那截短槍抵擋,但還是慢了半分,槍桿只令那刺劍稍偏,劍尖把他左耳整隻削去,大半邊臉都濺血。


他身後冒起一團紅影,是師姐餘輕雲運起“圓機槍“來營救,以纓槍夾攻呼延達。


同時在另一邊,荊裂的倭刀又再次遇上李山陽迎頭劈來的朴刀。荊裂知道自己氣力抵不過對手,這次不再硬接,左手托著刀背,倭刀改為自下而上揚起,以巧妙的角度,切向李山陽劈下來的握刀右臂。


李山陽眼見自己這劈刀,等於把右前臂送向對手的刃鋒,被迫硬生生半途收招,把朴刀拉回去。


荊裂這招名為“半月流水“,刀刃向上反撩到臉部高度,卻不縮臂收刀,反而右足邁前一大步,雙手像把五尺倭刀當作長槍,直刺李山陽胸口!


荊裂這變招之間無一絲停滯,刀尖已及李山陽身體。擅長硬打的李山陽速度稍遜,加上身體壯碩難於閃避,他斷定這刀自己已經不可能格擋或躲過,剎那間就狠下決心,反而以左胸上方的鎖骨部位迎向刀尖!


倭刀刺入李山陽胸肩之間的同時,李山陽右手也揮出“斬馬刀“——他寧願拼著吃這一刀,賺取荊裂的頭顱!


荊裂卻不閃不躲,反而放開刺在李山陽身上的倭刀,低頭邁步衝前。


朴刀斬向荊裂左太陽穴——


李山陽還是失敗了。


他忘了:對方陣勢還有第三重。


野太刀掠荊裂頭頂斬過,今夜裡第二次阻截了李山陽的“武當斬馬刀“。


揮刀者,當然又是站在荊裂身後的虎玲蘭。


兩刀交擊的火花,就在荊裂耳朵旁爆開。但他全神貫注,不為所動。


對虎玲蘭的絕對信賴,換來殺敵的黃金機會。


他沖向李山陽懷內,左手捏成一個中指節突起的拳形,乃是南海虎尊派的“五雷虎拳“,準確轟在李山陽心胸中央的“膻中“要穴;同時右手握住左腰的雁翎刀柄,衝過李山陽身體左側之際,一記快拔出鞘,刀鋒順勢弧形橫斬而出,通過了李山陽左腰,血濺如潮!


李山陽跪倒。他中了那記重拳,心脈大亂,呼吸窒息,甚至連腰側被深深斬中也感覺不到。


虎玲蘭見機不可失,迴轉野太刀垂直劈下:陰流技法“一刀兩斷“。李山陽頭頂中刀破裂,當場斃命!


雖然率先殺得武當一人,但剛才拱衛孫無月的陣勢卻解開了。他們將要付出更大的代價。


正擒住大槍的江雲瀾,眼見同門師弟被殺,卻無動容,仍全神貫注拑制孫無月的兵器。他知道這幹敵人中,以這峨嵋老叟最是高強,若不先廢掉他這大槍,勢難取勝。


他的鐵爪略放鬆半分,但爪指仍是扣成環狀不放,身體向前快奔,一下子就搶前了六尺,古長劍直取孫無月心臟!


孫無月終於見識了武當快劍,竟是一如荊裂形容般可怕,已經來不及防守,左手放開槍桿及時舉起,用肉臂擋那劍尖。


江雲瀾的“貫日長虹“氣勁集中,一劍就穿透了孫無月的左前臂,還刺入了胸口兩分!


旁邊的柳人彥,即使得餘輕雲協助,對著呼延達的雙劍,本身也陷於劣勢;但他見師尊被江雲瀾重創,也顧不得自己,鍊子槍改為揮向江雲瀾,意圖搭救孫無月。


荊裂和虎玲蘭見孫無月中劍,知道犯了大錯,馬上祭起刀攻向江雲瀾。


江雲瀾左手放開了大槍,那鐵爪輕輕鬆鬆就把柳人彥的鍊子槍撥去;右手則拔回長劍,轉身與荊裂和虎玲蘭的兩柄刀交擊。雙手以一抵三,不慌不忙。


同時,呼延達左劍架住餘輕雲的纓槍,右劍趁機刺進柳人彥腹中!


孫千斤夫婦驚呼,同施槍桿攻過去。


卻在這瞬間,餘輕雲身後旁邊一道木門打開,黑影竄出,一對閃亮的鴛鴦鉞,狠狠刺進毫無防備的餘輕雲後心!


——原來石弘越過屋頂到了後面鄰巷,迅速潛進一家小店後門,穿過店內,從正門繞到峨嵋戰陣的最後方偷襲而來,果然一擊得手。


孫千斤見妻子中了致命重招,悲憤交加,雙手在大桿上滑動,變成反握,以桿尾狠狠撥打石弘!


石弘早有準備,一個“旱地拔蔥“原地跳起,避過大桿的同時,把兵刃從餘輕雲背後拔出,人在半空,左臂一揮,一柄鴛鴦鉞就迴旋著呼嘯飛出!


孫千斤完全沒料到,對方的短兵刃同時也是飛行的暗器,只來得及瞥見銀光閃動,鴛鴦鉞已旋轉割破他喉頸,再飛越他釘到一道木門上!


大桿脫手。孫千斤雙手摀著噴血的咽喉,眼睛暴瞪,至死不肯相信。


石弘兩度出手,即連斃峨嵋好手二人。


前面的呼延達從柳人彥腹中拔出了劍,本想上前協助石弘,卻見他迅速殺掉那對夫婦,心下一寬。


但也因為這一放鬆,沒有戒備仍未斷氣的柳人彥。呼延達只覺頸項一緊,原來受重傷的柳人彥用盡最後力氣,以鍊子槍中間的鐵鍊,絞住了呼延達的喉頸!


呼延達不禁心慌,“靜物雙劍“急忙左右刺入柳人彥的肋骨間,柳人彥這才氣絕,但雙手至死仍緊緊拉著鐵鍊不放,呼延達一時脫不了身。


孫無月瞬間連續失去了兒子、媳婦和徒兒。悲哀化成了復仇的能量。他單憑一條右臂的力量,把大槍往旁猛揮!


那超過五十斤重的槍桿,一發動起來有如惡龍擺尾,把呼延達和已死的柳人彥二人頭顱,一股腦兒都狠狠掃中!


呼延達頭顱右側被猛擊,一擺盪間,左邊又撞在巷道的牆壁上,連磚石都撞裂了。他登時眼耳口鼻都溢出鮮血,跟柳人彥的屍體一同崩倒,那雙劍兀自留在柳人彥身上。


正和荊裂與虎玲蘭惡鬥的江雲瀾,看見孫無月竟然單臂都使得動這大槍,甚感意外。因為自己計算錯誤,又折了一名“兵鴉道“門人,江雲瀾很後悔剛才沒趁機向孫無月再加一劍。


他心中一亂,加上荊裂和虎玲蘭兩人刀法配合得越來越好,終被逼得後退。荊裂二人怕孫無月再遇險,也不追擊,亦退到他身旁,前後戒備著江雲瀾和石弘。


兔起鵲落的死鬥。不過十幾次呼吸的時間,對戰的人數迅速減成三對二。


武者間的淘汰,何等殘酷。


童靜沒有完全看清,那到底是怎樣發生的。


她只看見,頭頂上方閃過一抹光芒。


然後,有幾段斷去的粗繩落在她身上。


當她把繩子撥去的同時,聽見許多弓弦彈動的聲音。她本能地閉著眼在面前揮劍。


——我…要死了嗎?…


沒有。


兩道大盛的光華,在她前方旋轉。有的箭掠過了。有的遇上那兩團光,箭折墜落。


然後是一條前衝的身影,帶著那兩道光芒,瞬間衝殺入弓箭手群中。


慘叫。血花。弓折。弦斷。


在那身影和光芒掠過下,二十幾個馬牌幫的弓箭手,就如遇上鐮刀的禾桿,成排地紛紛倒下。


童靜看見,原本躲在弓箭手最後頭的蔡天壽,被驚嚇得就地跪倒;也看見蔡昆沒理會兒子,轉身就向花園旁的房子奔逃。


當最後一個弓箭手都倒下後,那躍動的身影方才靜止。


燕橫,左右手握著“雌雄龍虎劍“,矗立在蔡天壽眼前不足四尺處。他一身藍衣沾滿點點血花。頭髮散亂,左邊臉因為中毒已發黑微腫,左眼充血瞇成一線。


猶如從地獄回來。


蔡天壽膝下地上已經濕了一大片。


“饒命!不是我,是我爹——“


還未說完,“虎闢“那寬厚的短刃,已經洞穿蔡天壽的心臟。


蔡昆還在跑,連一眼也沒有回頭看死去的兒子。


燕橫再次拔步。三步助跑,接著身體向前高高躍起。


那空中擊刺“龍棘“的動作,竟然正是當日師父何自聖所使的“雌雄龍虎劍法“絕技:“穹蒼破“——燕橫在半失神的狀態之下,身體自然使出這記只看過一次的劍招。


速度、力量、氣勢,都跟師父差得很遠。也沒有龍飛九天的“借相“出現。


但那神態,與何自聖很像。


這刺劍的結果,當然不用說了。


燕橫著地後,一腿踹飛蔡昆的屍體,把“龍棘“拔離。他把劍往旁略一揮動,灑出血花。


青城寶物,金光四射,殺不沾血。


燕橫意識不清,仍握著雙劍站在原地。


倒地的那些弓箭手,一個個掙扎呻吟。他們並沒被殺,但都受著重傷,有幾個還斷手折足。


燕橫回頭掃視花園四周一眼。後面的廳堂仍在焚燒。他眼神迷茫,好像記不起自己身在何地。


但這一眼,卻令花園內所有拿長矛和拉繩網的馬牌幫漢子心驚膽顫。他們同時丟下手上東西,沒命似地湧往正門方向奔逃。受傷的弓箭手裡有還能跑的,也加入逃亡的行列。


童靜沒理會他們。她只凝視著這個形如惡鬼的青城少年劍士。


她的眼神裡,混雜著畏懼與敬慕。


——用劍,原來是要這樣的。


終於燕橫雙膝一軟,身體倒下。


童靜及時上前扶住了他。


燕橫雙目反白,失神昏迷。


——這就是燕橫初踏江湖的第一場戰績:為了一家不認識的人,孤身仗劍,摧毀了成都府的第二大幫會。


荊裂正在苦思。


此刻巷道中的戰況,表面上他這邊仍佔三對二的人數優勢。但孫無月一臂已重創,荊裂自己和虎玲蘭也滿身是傷,總體戰力比不上這兩個毫髮未損的武當強手。


他綜合自己過往無數比鬥的經驗,要在短時間內想出最有把握的戰法。


第一,要令江雲瀾和石弘兩人繼續在巷道兩頭分開。假若他們合流,更難應付。


第二,必定要集中力量,先擊殺其中一人。混戰毫無勝算。


問題是:這兩點簡直完全矛盾。既要分隔兩人,就要分兵跟他們各自纏鬥,根本無法集合三人之力…


雙方的五人,不期然各自瞧了瞧已經倒地的同伴,心中默禱。


——保佑我們,取得這場胜利。


家破人亡的孫無月,臉容有如寒冰。他已是無所罣礙。左臂和胸口的傷也都沒有感覺。他暗下調息,將意念貫注在一條右臂。


他只想著唯一的念頭:怎樣用這最後僅餘的氣力,把那烏黑的鐵槍頭,搠進其中一個仇敵的身體。


荊裂瞧瞧他半垂在地的大槍,忽然有靈感出現。


“前輩,待會兒要藉你的勁。“他悄聲說,左手一邊拔出鳥首短刀。


孫無月不明荊裂所指,但知道他必然想到了某種戰術。


這時孫無月看見,荊裂伸足在大槍上輕輕踏了一踏。孫無月恍然。


“那麼就靠你了。“


荊裂只是微笑。


江雲瀾和石弘其實也在思考怎樣作戰。


——始終是混戰對我們最有利。


兩人隔遠相視一眼,點點頭,同時拔腿沖向巷中央三人。


荊裂咬牙。


——就賭這一招!


“後面!“荊裂朝虎玲蘭呼喝,自己則沖向前面的江雲瀾。


虎玲蘭早就準備著,只聽荊裂一聲決定,也就提起野太刀,迎斬後方的石弘!


孫無月同時單臂舉起大槍,似乎是要向前與荊裂夾攻江雲瀾。


江雲瀾奔跑著,右劍架在鐵爪上,準備以一對二。


荊裂擎左右雙刀,正要率先跟江雲瀾交戰,卻突然急煞步,轉身向後跑跳。


他後方的孫無月已經架起大槍。


江雲瀾追擊背轉的荊裂。


荊裂這一躍,竟然跳上了孫無月的槍桿!


孫無月有如單手拿釣竿,右臂猛地扯起,大槍往上高揚。


荊裂以槍桿作踏板,充分借助孫無月這槍的勁力,從槍桿上跳躍而出,身體飛向石弘!


這一記跳躍,集合了荊裂本人的腿力、孫無月的臂勁、大槍桿本身的彈力,荊裂的身體有如攻城大砲射出的石彈,以極驚人的速度與力量,眨眼已飛到石弘身前!


石弘本來還準備以單把鴛鴦鉞對抗虎玲蘭的大刀,怎料荊裂如此後發先至,倉猝間不及閃避,就把鴛鴦鉞舉起,迎向這飛射而來的“獵人“ 。


荊裂在半空中乘著猛勢,右手砍出雁翎刀,狠狠擊在鴛鴦鉞上!


一交鋒之間,石弘只感手臂傳來極震撼的巨力。莫說他未學“太極“。就算會,這種反常的力量他也不可能卸去。


石弘的肩肘關節無法抵得住這種力度,同時收折,荊裂的雁翎刀壓在鴛鴦鉞上,硬生生就把鴛鴦鉞的刃鋒,壓得插進石弘自己的胸膛!


同時虎玲蘭趁這時機,把野太刀的斬勢半途向下一引,斜斜將石弘的左腿齊膝砍斷!


荊裂餘勢未止,把石弘的身體撲倒地上。荊裂跨騎著石弘腰身,左手鳥首短刀順勢往下猛刺。


血泉冒升。武當派“兵鴉道“弟子石弘的輝煌戰績,就在今夜擊殺兩個峨嵋武者之後戛然終結了。


一夜之間折損三名“兵鴉道“弟子。這是武當派過去未嚐的恥辱。


而這個恥辱,是在自己領導之下發生的——江雲瀾入武當山門二十三年來,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沮喪。


——假如死了這麼多人,卻連“獵人“的頭顱也帶不回去,我還有何面目再穿這“兵鴉道“的黑衣?


江雲瀾此刻眼裡只有荊裂。


他左爪往旁一伸,鐵爪的五根指頭插入巷道牆壁;左臂再發力一拉,身體以那鐵爪為軸,凌空飛起,如秤砣般向前蕩去,其追擊的去勢陡然加快了一倍。


江雲瀾一盪出,左爪就放開了牆壁,身體如箭飛射!


荊裂剛才那一記跳躍衝擊極耗氣力,加上他本身就有傷,殺了石弘後,回不過那口氣來,站起轉身略為緩慢。


江雲瀾的古長劍,已在半空中蓄勢待發。


——下一刻將要洞穿荊裂的背項。


孫無月看在眼裡。這時他最接近江雲瀾。


——荊老弟!


孫無月知道再運用大槍肯定來不及。他棄掉槍桿徒手衝上,右手以峨嵋“大雁悲手“,一掌印向江雲瀾腰側。


就算平日神充氣足,這等接近戰鬥,孫無月也絕非江雲瀾的對手。


——又礙著我!


江雲瀾憤怒得切齒,長劍一旋轉,就把孫無月打來的手掌絞斷,劍勢接著順刺,貫穿孫無月的右胸!


“前輩!“荊裂哀呼。


哪知孫無月早無生念,已斷掌的右臂抱著江雲瀾腰身,把自己的身體緊緊拉前,長劍從他背後突出。孫無月身材不高,這一拉抱,頭頂剛好碰在江雲瀾面門,撞得他一陣暈眩。


“快殺他!“孫無月吐血呼喊。那口熱血都噴在江雲瀾胸口上。


荊裂猛地把左手的鳥首短刀擲出,飛向江雲瀾頭部。


江雲瀾被孫無月抱著,限制了移動,只能側頭閃避。迴旋飛來的刀刃,險險從他左額擦過,帶出一抹鮮血。


“斬他…“孫無月的聲音已經微弱。“…連同我…一起斬掉…“


孫無月眼看已勢難救活。就算救活了,一個雙手俱廢的槍術名家,只有比死更難受。眼前的確是殺死武當高手江雲瀾的最佳時機,也是孫無月本人的願望…


——但是,荊裂無法下手。


即使是將死甚至已死的同伴,仍然是同伴。要他把刀刃砍進一個生死並肩的同伴身體上,他,辦不到。


島津虎玲蘭卻二話不說,提著野太刀一躍上前。


鮮血流入江雲瀾眼睛。他只是隱約看見對面一個身影撲前,加上聽見孫無月瀕死的話,心中大慌。


要把劍拔出已來不及。江雲瀾左手緊抓孫無月的頭髮,帶同他的身體快步後退。


虎玲蘭踏步大力揮刀,斜斜劈下。陰流太刀技·“燕飛“!


江雲瀾拉著孫無月,無法及時急退。他心裡已有死亡的準備。


野太刀的“燕飛“斬擊,並沒有斬開孫無月或是江雲瀾的身體,而是猛砍在孫無月背後突出的劍刃上。這一擊角度準確,江雲瀾的古劍雖非凡品,但也抵受不住這五尺余長的厚脊大刀砍劈,隨著一記金屬鳴音,四寸長一截劍尖斷折飛去。


——與荊裂一樣,虎玲蘭也無法朝一個救過自己的人揮刀。


江雲瀾又退了十幾步,感覺已經安全才停了下來,把斷劍拔出已嚥氣的孫無月胸膛,左手仍然抓著那屍身的頭髮。他瞧見愛用的兵刃被毀,心中痛惜。


——但劍斷,總比身體斷開好。


荊裂和虎玲蘭並肩,再次舉刀擺開架式,顯然有繼續戰鬥的準備。


——他們自知體能都已經消耗了七八成。面對武功比他們強,又未有受什麼大傷的江雲瀾,可說沒甚勝算。


然而他們不知道,江雲瀾戰意也已大大減弱。愛劍被毀只是其次;對他打擊更大的是,剛才荊、虎二人,確實有絕對的機會,就地把他連同孫無月一刀兩斷。


江雲瀾只覺得,武當“兵鴉道“武者的榮譽,今夜已經幾乎被自己丟盡了。


這時,荊裂和虎玲蘭後面遠處,傳來人群呼喝的聲音。


巷里三人同時緊張地往那方向張望。那是“祥雲客棧“的所在。遠遠可見有燈籠的光華。


虎玲蘭臉容一緊。如果來的是“物丹“的後援,那就肯定完蛋了。


“別緊張。“荊裂輕聲用日語說,臉上掛著笑容。“要裝作知道,來的是自己人。“


虎玲蘭瞧向江雲瀾,發現他的神情也有點緊張。


——也就是說,他也不確定來的是誰。


虎玲蘭依荊裂之言,展顏笑了。


江雲瀾確實不知道來的是什麼人。他只知葉辰淵不大可能再加派人來。


——副掌門對我們絕對信任。


江雲瀾看看地上的屍體。峨嵋派的人悄悄來了成都,必定是衝著武當而來,也許不只派了五個這麼少…


江雲瀾背脊流出冷汗。


——如果再來第二批峨嵋槍手,那可真走不掉了…


死亡,江雲瀾並不害怕。但如果連自己都戰死,等於這次“兵鴉道“四人全軍覆滅。那將是武當派的重大屈辱。


外邊的人聲和燈火更接近了。


江雲瀾恨恨地瞧著荊裂,心意已決。他左爪揪起孫無月屍身,右手斷刃一揮,把孫無月的頭顱砍了下來。荊裂二人不禁動容。


“獵人。“江雲瀾以斷劍指著荊裂。“留個名字。“


“荊裂。“他說著,把雁翎刀垂下來。


他知道戰鬥已經結束。


“別以為你這次勝利了。“江雲瀾冷冷說。


荊裂看看地上那四具峨嵋武者的屍身。他點點頭。“我知道。“


“在武當派的霸業跟前,你不過是一顆擋路的小石頭。“江雲瀾垂下斷劍。“你繼續吧。看看你還能像今夜這樣掙扎多少次。“


“直到你們殺死我。“荊裂把刀擱在肩上。“或者我殺光你們為止。“


“就這麼約定。“


江雲瀾說時竟然在笑。那笑容並非譏嘲,而是發自真心。復仇雖然失敗了,但他心底最深處,卻隱隱有點慶幸。


——若不是以決鬥武者的身份殺死他,不夠痛快。


江雲瀾說完,提著仍滴血的人頭,就轉身奔入黑夜中消失。


荊裂在回味剛才的對話。他了解江雲瀾的感受。


那群人終於提燈籠尋到這巷子來。虎玲蘭一陣緊張,轉身舉刀。


只見那些燈籠上,寫著大大的“江“字。


是岷江幫的人。來“祥雲客棧“尋找他們失踪的總管沙南通。


“不是敵人。“荊裂按著虎玲蘭的手,讓她把刀放下。


荊裂緊繃的神經一下子放鬆。傷痛和疲勞這時才一起侵襲而來。他感到身體像快要四分五裂,不支半跪而下。虎玲蘭及時扶著,他才不至整個人摔倒。他用雁翎刀支著地,勉力跪定。


荊裂仰首。看見黑夜中的澄明月光。


——我生還了。


他心裡默默對自己說。


——還有,對死去的同伴說。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6-28 11:11

武道狂之詩第十一章同伴


燕橫的意識終於回复,但還未張開眼睛。


他只感到身體像變得很輕,彷彿在空氣中緩緩飄動。


青城派只修武道,從來不講鬼神信仰。燕橫也不知道,死後的陰間,是否就是現在這個模樣。


如此的孤零。師父、師叔、師兄們,一個也看不見。


他心痛。假如就是這樣,連一個武當派的人也沒有打倒過就死去的話,倒不如當天就在青城山,跟同門一起死好了…


“不,我不會就這樣死的…“燕橫喃喃自語。


“起來吧。“一把聲音傳入耳朵。“小孩子,還要賴床賴到什麼時候?“


這是燕橫不久前才認識的聲音。此刻卻有一股無比溫暖的親切感。


他終於睜開眼。


看見一片很低矮的木板天花。


燕橫深深呼吸,才能聚集力氣撐起上半身。這時才發現,自己雙手仍然緊握著“雌雄龍虎劍“,只是劍身都用厚布包裹了。


“你就算昏迷了,還是死也不肯放開劍。“那聲音又說。“他們怕你睡夢中會傷到自己,用布包著劍刃。“


燕橫側過頭,看見幾乎滿身都包著布帶的荊裂,正坐在他旁邊的另一張床上。


燕橫左右看看,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感覺在飄蕩。


這兒是船艙。


他又看著荊裂問:“荊大哥…我怎麼…“


“你已經昏死了三天。“荊裂說。“那毒藥也算猛烈。幸好你中毒的分量很少。“


燕橫這時才漸漸回憶起,在馬牌幫本部裡身中那鐵窗廳堂的陷阱,還有殺出囚籠的經歷。現在細想起來,燕橫不禁額上滲汗。確實是凶險萬分。


荊裂拿起放在床邊的船槳,來回撫摸著。


那夜他和虎玲蘭被岷江幫的人救走時,他們還替他撿回了所有失落的兵器。


“這船…是怎麼回事?…“燕橫這時才終於放開劍柄,卻發現手掌跟劍柄被黏住了。是數天的汗水和積存的血跡乾結著。他很狼狽才把兩柄劍都脫離手掌。


“是岷江幫運貨的大船。我們已經離開成都了,現在正駛在江上。“


荊裂心裡由衷感激岷江幫的人:當時雖然迫使了江雲瀾撤退,但夜裡出不了城門,武當派的遠征軍還是可能找到他和虎玲蘭。幸好有岷江幫平日走私貨物的秘密通道(當然也要買通守城的衛兵),當夜就把他們跟燕橫都送出了城牆外,日出後馬上乘船離開。


燕橫檢視一下自己的身體。肩頭的箭傷和幾處輕微灼傷都包紮了,臉上被毒箭劃過的地方也塗了藥膏。左邊身子還是有些軟麻,但總算活動無礙。


“你獨闖馬牌幫的事情,那位童大小姐都告訴我了。“荊裂又說。


燕橫一臉慚愧:“都是我自己的錯…荊大哥…“


“你的確錯了。“荊裂微笑。


“對的…身負大仇,我還去管這種事情,幾乎丟了性命…“


“我不是說這個。“荊裂全無責備之意。“你錯在不夠江湖經驗。你去馬牌幫之前,應該自己先去苦主住的那條街,問問他們的鄰里,把事情真相打探個明白,那就不會被馬牌幫那對混蛋父子騙了。“


說到蔡昆父子,燕橫不禁看看放在床上的雙劍,又看看自己的雙手。手掌上還積著血痂。


荊裂明白他在想什麼。“這是你第一次殺人?“


燕橫點頭。


“難受嗎?“


燕橫細心想想。


想起王大媽那哀哭的聲音。想起蔡昆父子說謊時的表情。想起自己被箭射、被火燒、被網羅,像頭野獸般給圍捕獵殺的情景…


他搖搖頭。


荊裂心想:這小子很幸運。第一次殺的,是這種極惡的人。這種殺了也不會有罪咎感的人。


“你還犯了第二個錯誤。“荊裂說著,把船槳撐到地上,身子坐在床邊。“你應該找我一起去嘛。“他苦笑一聲又說:“不過也算你走運。要是你回客棧找我,比一個人去馬牌幫還要危險一百倍。恐怕保不了命。“


燕橫這才想起,眼見荊裂一身都是傷,自己竟然到現在都沒有慰問他半句,不禁慚愧。


“荊大哥,你那夜發生了什麼事情?“


荊裂用船槳支撐站起來,另一隻手伸出,抓住燕橫的手。


“我們出去再談。吹吹江上的風。你在這兒睡了幾天,我看你睡得快要發霉了。“


除了乘轎,乘船也是燕橫平生首次。幸好這艘掛著岷江幫旗幟的帆船甚大,今天江上風浪又不急,燕橫雖然身體狀況不佳,也未感暈眩。


走在甲板上時,那些正在幹活的岷江幫船員,全都停下了工作,向燕橫恭敬作揖。他們都知道這位青城劍俠獨破馬牌幫,殺了那對豬狗不如的蔡氏父子的事蹟。


荊裂和燕橫並肩站在船邊,呼吸那清冽的江風,瞧著沿江的秀麗景色。燕橫想起自己近來連續兩次出生入死,看見這平靜的江邊風景,有不知人間何世的感覺。


荊裂向燕橫述說,當夜與武當派四個高手惡鬥的經過。說到虎玲蘭時,荊裂朝船首的方向一指。


燕橫遠遠望去,看見島津虎玲蘭正背向他們站在船頭,腰後仍然懸著那柄巨大的野太刀,一身朱紅衣裳被風吹得飛揚。她手腿上也有許多處包紮著。


“就是她嗎?…“燕橫看著虎玲蘭那優美英挺的站姿,不覺被吸引了。


——不知何故,燕橫第一眼看見她的背影,就覺得她跟荊裂有點相像…


他當然沒有向荊裂說出這個想法。


荊裂又繼續描述那夜的死鬥。講到四位峨嵋武者如何壯烈犧牲時,燕橫聯想起青城山上被武當屠殺的同門,不禁扼腕嘆息。


“可惜我沒能跟他們相識…“燕橫難過地說。


“是的…“荊裂的臉容也變得沉重。他沉默了好一陣子,才再說:“葉辰淵找不到我們,此刻必定已經向峨嵋山進發。“


“荊大哥…你猜孫前輩等人這次戰死,會令峨嵋派的餘掌門改變心意,奮起跟武當對抗嗎?“


荊裂搖搖頭。


“太遲了…余青麟說要跟武當結盟,骨子裡不過是害怕武當。“


他遠眺江面上的波紋。


“武者一旦棄守自己的驕傲與尊嚴,就再難重拾鬥志。“


燕橫細味著荊裂這句話。他同意點點頭。


荊裂瞧了瞧燕橫的神情,微微一笑,突然一記右拳朝燕橫頭上打去。


燕橫正專心思考剛才那句話,沒有提防,無念無想之下,卻自然伸出了左手,把荊裂的拳頭擋住。荊裂只是試招,那拳頭上其實並未貫勁。


“進步了。“荊裂收拳笑說。“我之前說的心法,你經過這一戰,已經入門了。“


燕橫看看自己的手。那夜的戰斗里,他後來雖然已經意識不清,但現在隱隱記得,當時自己不知不覺之間,竟然就模仿師父何自聖,使出“雌雄龍虎劍“的招式來——過去他連握雙兵器比試也沒有試過一次,實在想不透何以自己能夠做到。


那種突然武功躍進的興奮感覺,令他心跳加速。


——雖然,聽完荊裂與武當“兵鴉道“刺客戰鬥的描述,燕橫知道自己跟武當派的距離還很遠。


這時一人走了過來,正是岷江幫的大小姐童靜。她已沒再穿那套華麗的武服,改為一身素藍,髮髻衣飾也多了點少女氣質。身上亦沒佩劍。


“燕俠士,你醒來了!“童靜已沒有初次見面那種驕蠻的表情,代之是恭敬。她比燕橫還小,當然不能叫燕橫作“少俠“。“身子覺得如何?“


“好多了…“燕橫抱抱拳。他回想起那夜,童靜死守正身陷捕獸網的自己,心裡十分感動。再看童靜那英氣的美麗眼睛,正仰慕地瞧著自己,又不禁臉紅。


童靜的臉也紅了。她想起那天燕橫倒下時,她不得已一把抱住他的身軀。當時剛脫險境,沒有覺得一點尷尬,但現在回想卻有些難為情。


——不知道他那時候,是不是真的已經全無知覺呢?…


童靜想起一件事情。她從腰間佈囊取出一物,遞給燕橫。那是一塊摺疊得整齊的青色汗巾,布質很普通,上面刺繡著一隻飛鳥。


“是在臨出城前,王大媽託我轉交給你的,感謝你為她報了大仇。她說自己家貧,無以為報,只有把她這親手繡的汗巾送給你留念。“童靜說著時有點哀傷。“我想這汗巾,她原本是為兒子阿勇繡的。“


燕橫接過那汗巾,以指頭撫摸那刺繡的鳥兒圖案。


看著它,燕橫只覺身上所受的一切傷痛都值得。


“我還有一件事情要說。“童靜的臉顯得很嚴肅。“應該說,有一件事請求兩位。“


“童小姐,請儘管說。“燕橫有些意外。


童靜突然就在甲板上,朝燕橫和荊裂跪了下來。


“請求讓我跟你們學武!“


燕橫慌忙上前扶起童靜,卻又想到不好意思碰她,手伸出一半就停住。倒是荊裂很自然地伸手托著她的上臂。瘦小的童靜,被他輕鬆一托就起來了。


“我…怎麼…“燕橫結結巴巴。“我哪有資格當人家的師父?別說笑了…“


“我自小就愛刀劍,跟過許多師父習武。有幫會裡的好手,也有爹替我聘回來的武師,少說也有二三十個。“童靜懇切地說。“我自以為集了這許多家數,已經略有所成。但當晚在馬牌幫裡看見燕俠士的劍法,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劍。在這正宗武功的面前,我以前學的那些,連小孩玩意兒都比不上,全是浪費光陰。“


荊裂聽著童靜說話,感到很有趣。


——想不到這女孩,竟是個小武痴…


“可是你也用不著…“燕橫搖搖頭。


“兩位有所不知。我爹既是岷江幫幫主,我一生也有這江湖幫會後人的身份,世上沒有一個名門大派會願意收我作弟子的。“童靜的雙眼閃出堅決的意志。“這次有緣遇上你們,我是決不會放過這機會的!“


燕橫不知如何是好,瞧著荊裂,希望由他出口拒絕。


“你得知道…“荊裂向童靜說:“我們此後將要穿州過省,四處漂泊。你要跟我們學,就得跟著我們走。“


“我知道。“童靜用力地點頭。


“此外你也應該曉得,我們兩個都是武當派的仇敵。跟著我們,凶險非常。“


“我也知道。“


荊裂撫撫下巴的短胡。他指一指燕橫。


“還有一件事情你未必知道:要習得像他這樣的劍技,不是你願意學就行。要具有『先天真力』的天分。你以前學不好,也許不是你的師父差勁,而只是你沒天分。“


這句話終於令童靜動容。但不一會兒,她又咬了咬下唇,眼睛恢復堅定。


“有沒有天分這回事,得要練過才知道。“童靜說時的表情像個小男孩。


荊裂聽到不禁又笑起來。他朝燕橫說:“她有點像你呢。“


燕橫和童靜一聽見,臉頰再次漲紅起來。


“要我們教你,就得答應一件事。“荊裂正色說:“即使只是教了一天,我們要是覺得你沒有這種天分,就會叫你走。我們叫你走,你一句話也不得再說,就得走。“


童靜興奮不已,笑容燦爛,猛地點頭。


“荊大哥,你不是認真的吧?“燕橫愕然地問。


荊裂卻沒回答他,拿起船槳轉身就走。


“還有答應一件事。“荊裂走著又說:“別叫我們師父。“


他回頭一笑:“我們還年輕呢。叫聲大哥就行了。“


荊裂丟下他們,往船頭那邊走過去。


虎玲蘭還是站在船首,默默地吹著江風。


“你有什麼打算?“荊裂站在她旁邊問:“要回去薩摩嗎?“


虎玲蘭仍然沉默。兩人無言站在船頭。


好一陣子之後,她才終於開口:“我已經回不去了。“她轉過頭,直視荊裂。“除非,帶著你的頭顱。“


荊裂不以為意地微笑。“可是經過那一晚…即使現在我答應跟你決鬥,你也再斬不下手了吧?“


兩人同時想起,那夜兩人背對背躲在暗巷時的情景。


還有,孫無月臨死抱著江雲瀾,而他們兩人都無法斬下去的心情。


虎玲蘭不置可否。但等於已默認了。


“你也殺了武當派的人。“荊裂說。“你一天留在中土,一天都有危險。“


“儘管叫他們來找我好了。“虎玲蘭右手撫在刀柄上。


“戰鬥,需要同伴。“荊裂說著就離去。“即使是像你和我這種人。“


虎玲蘭看著荊裂步去。


又想起兩年前那個在大雨晚上,閃電照亮的背影。


複雜的情感湧上虎玲蘭心頭,有如此際拍打船身的江潮。


回到船艙的房間,荊裂盤膝坐在床上,從枕頭旁拿出狩獵用小刀,把船槳橫放腿上,開始在槳上雕刻橫紋。


一口氣在船槳上刻三道紋,這可是首次。


但這三道橫紋,並非跟舊有的一起排列,而是另外找個空位刻上。


因為這三道刻紋,是要獻給那幾位跟他同生共死並肩戰鬥的峨嵋武者。


荊裂咬著牙,用力把小刀切進堅實的槳身上。


他不知不覺,流下了無聲的眼淚。


兩天之後,葉辰淵率領武當遠征軍,登上峨嵋山。


——江雲瀾沒有隨行。他那一夜回到成都的客棧,就宣告除去自己“兵鴉道“的資格,次天獨自一人啟程返回武當山。


葉辰淵一行人,直到步入峨嵋派總本山“鐵峰樓“的正堂大殿,一路之上,無人攔阻。


在“鐵峰樓“大殿的主座上,峨嵋當代掌門“神龍八槍“余青麟緊張地正襟危坐。


他身後一個兵器架子上,橫放著一柄鍍金大鐵槍,正是已滅亡的青城派前代掌門呂存忠送贈峨嵋之物,象徵峨嵋派具有與“巴蜀無雙“青城派無分輊軒的地位。


余青麟心裡早就預備了一大堆要與武當派結盟,共同稱雄武林的說辭。


但結果一句也沒有機會說出口。


葉辰淵也沒有說一句話。


他進入大殿的廳心,高舉代表武當掌門的木令牌。


身後的“兵鴉道“弟子,隨即把一物拋出。


那物事在地上骨碌碌地滾過。當最後靜止下來,全場峨嵋師長弟子都看清那是什麼的時候,“鐵峰樓“的空氣像結了冰。


孫無月的人頭。


——誠如荊裂所說:榮譽和驕傲就是守護武者之心的城牆。一旦退讓了半寸,就如城牆出現了無可修補的裂痕,只有邁向崩潰一途。


一天之後,“鐵峰樓“的牌匾被拆下燒毀,改掛上一個新的名字:


“武當派峨嵋道場“。


武當派至此完全征服四川一省武林。


距離“天下無敵“,又接近了一步。


後記


九十年代興起的“綜合格鬥技“(Mixed Martial Arts)拳賽,我一度非常著迷。


這兒有必要解釋一下:“綜合格鬥賽“的前身,是巴西一種名為“Vale Tudo“的比賽,這葡文翻譯過來就是“anything goes“,“什麼都可以用“的意思,指在最低限度的規則限制之下格鬥,拳手要具有站立能拳打腳踢肘膝摔投,躺地亦能壓制糾纏擒鎖毆擊的全面戰力。換言之就是在最自由(也可說最殘酷)的擂台上,決出真正最強的武者和流派。


——當然,到了後來演變成“綜合格鬥賽“,已經加入很多安全規則,現已成為一種規範而係統化的搏擊競技。


我最愛看的是日本的“Pride FC“格鬥賽。這比賽因為規模大觀眾多,網羅當時世界各國的頂尖高手,加上日本人的製作特別懂得營造氣氛,每次有重要賽事時,我都深深感受到那種“我正在看著世界上最強的男人們比試“的感覺。今天“Pride FC“已經停辦了,但直到現在,每次用MP3聽到比賽開場曲那“砰!砰!砰砰!“的鼓聲時,都有些心跳加速。


“Pride FC“每年有“Grand Prix“總決賽,以多輪淘汰賽事,決出當年的世界第一強者。這比賽有一個非常簡單又震撼的宣傳句:“1/6,000,000,000“。


六十億分之一,意思當然是說:全世界六十億人,冠軍只有一個。


用這個方式來表達“天下無敵“的概念,多麼令人印象深刻。


寫作,當然有很辛苦/苦惱的時候,但大體上對我來說還是一件樂事。而寫這部《武道狂之詩》,更感覺到過去不曾有的快樂。


過去多寫悲劇,例如《殺禪》。那感覺,就像不斷雕刻一塊巨大的石頭,直到要把它削得一點都不剩,只餘下一股空虛的嘆息。老實說,有些時候,寫得自己都有輕微的情緒沉鬱。


然而這部《武道狂之詩》,正好相反。


故事主線雖然是講“復仇“,但是書裡我更著重去寫的,是武者那不屈的魂魄。當揮筆時,感覺像生起一股奮發向上的正能量,不斷提振著我的精神。


我非常希望,這股火熱的能量,也能夠透過文字感染到各位讀友。


尤其是在今年,大家這麼艱難的年頭。


關於書中講述“太極拳“的創立說法,有必要略為解釋一下。


現實中“太極拳“的始創源流,直到目前還有很大爭議。相關的說法一直甚多,單是我手上一本民國時期出版的《太極拳勢圖解》(許禹生著)裡面就列有多個版本,包括唐代許宣平、唐代李道子、梁代程靈洗、殷利亨等等所傳,又或是元末張三豐創拳等多種說法。


不同版本,甚至往往出現同名人物,年代卻相隔了幾百年,比如張三豐,有說是元末明初人,另一版本又說他活在宋徽宗時代;寫《太極拳論》的王宗岳,一時是元朝人,一時又是明朝人…比較能夠肯定確實無誤的,只是清代楊露蟬學河南陳家溝的“陳氏太極拳“,再衍生近代多個“太極拳“流派這段歷史。


我寫這本書,雖然著力找了很多真實的資料,但畢竟它仍然只是一部小說,目的不在於考究。關於武當派和“太極拳“源流的設定與描寫,自然是以故事情節為先。我取用“武當派張三豐祖師創太極“這個說法,不免有少許是根據武俠小說經典的傳統,但更主要還是創作上的考慮。各位武術歷史研究者,不要找我來開刀。


此外我在這部書裡,寫了許多真實存在的武林門派(以後還會寫更多)。武俠小說寫江湖恩怨和鬥爭,書中出現的各門派,自然有高低正邪的分別,亦都是為了情節所需,並無刻意抬高或貶損現實裡哪一派武術的意圖。這種借用,其實絕大多數的武俠小說都不可能避免。希望各位相關武林人士,讀了後多多包涵。


本捲成書之後不久,傳來武俠前輩巨人梁羽生逝世的消息。我雖不算梁老的書迷,但他無疑開創了“新派武俠小說“風氣之先,我們所有後來的,都要向他說一句感謝。


特此向梁老致敬。


在卷一的後記裡,我竟忘了向一位最重要的人物致敬。


他應該是全世界最出名的“武道狂“。


他留下的思想,一直深深影響著我——包括這部《武道狂之詩》的創作概念。


除了他,還有誰?


我們的已故偉大武術家,李小龍先生。


喬靖夫


二零零九年二月十二日


武道狂之詩作者:喬靖夫


卷三震關中


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


 ——《論語·子罕第九》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宏願而遠征四川,先滅青城派,再往峨嵋派進發。流浪武者荊裂與少年劍士燕橫,為向武當派復仇而從後追踪,到達了省府成都。


初涉江湖的燕橫捲入一場冤案,因而結識“岷江幫“大小姐童靜,卻被“馬牌幫“設局獵殺,形勢凶險;同時荊裂遭武當“兵鴉道“四刺客夜襲,得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和一眾峨嵋武者助拳,在蜀都街巷展開一場驚心動魄的血戰。


燕橫在童靜救助下,仗“雌雄龍虎劍“大發神威,獨破“馬牌幫“;荊裂等人雖成功誅殺擊退武當刺客,但五位峨嵋武者全數壯烈犧牲,峨嵋派繼後亦向武當派大開山門投降。


荊裂、燕橫、虎玲蘭、童靜結成同伴,乘著“岷江幫“的貨船離開成都,繼續武道修練和江湖歷險的旅程…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6-28 11:12

武道狂之詩第一章武當山



侯英志站在山腳下,以崇敬無比的眼神,抬首仰視武當山嶽。


他驀然明白了:“天下無敵“的念頭,為何會在這兒誕生。


在青城派六、七年,侯英誌時常對青城山那秀麗壯美的風景讚歎不已;可是今天得見有“大嶽“稱號的武當山,方真真正正感受到何謂“雄奇“。


武當山勢甚奇特,四周地勢低下,但到了中央卻是突然奇峰群起。特別在這早春時節,山色蒼翠幽深,散發著濃厚的古老神秘氣氛,難怪武當山自古被稱作“仙山“。


著名的“武當七十二峰“,一座座形貌猶如朝天的劍刃箭鏃,競相矗立,互爭氣勢;惟獨是被包圍在中間的最高峰天柱峰,如鶴立雞群般突出眾山,一柱擎天直沒雲端,如王者臨諸侯,孤高絕世。再細看周圍眾山峰,形勢又彷佛向著天柱峰俯首朝拜——這正是武當山著名的“七十二峰朝大頂“勝景。


——“天下無敵“的風景。


侯英志不知不覺流下眼淚來,雙手緊緊抱著那柄武當長劍。


只要是真正的武者,不可能拒絕這風景的震撼。


——武當派的所有人,就是活在這樣的環境裡,每天以這樣的山勢作修練的背景。


侯英志一想到此,胸膛就如火燒般灼熱起來。當中有自慚、羨慕與嫉妒,也有興奮。


因為他自己也快將成為他們的其中一人。


離開成都已有兩個多月。侯英志自十二歲拜入青城門下,這才是第一次出門,平生沒有獨自遠行的經驗。要在多山的四川走陸路,又不熟路向,故此多花了許多日子,才終於抵達。


然而這不是旅途的終點。


真正的旅途,從這裡才展開。


在山腳下看守山門牌坊的,是一個屬於“元和觀“的小道士。在他領路下,侯英志步上以山石鋪砌的拜山神道,登至山麓,再轉往西行。


不一會兒,武當派的總本山——“遇真宮“已在眼前。


此地背靠鳳凰山,面朝九龍山,左為望仙台,右有黑虎洞,山水環抱,形勢佳妙,正是本朝初年,武當派開山祖師張三豐結庵修練之地。及後成祖皇帝朱棣大修武當,為張真人於此敕建“遇真宮“,永樂十五年竣工,落成殿堂房捨近百間,其後又逐漸增建。


侯英志跨步踏進那琉璃瓦的八字宮門,眼前是個用青石板鋪得平整的大廣場,比青城派“玄門舍“的教習場廣闊得多。


廣場的正對面,正是“遇真宮“主殿“真仙殿“。那朱紅牆垣的殿宇,高高矗立在飾有欄杆的崇台之上,廡殿頂四角單簷飛展,其非凡氣勢遠遠淩駕青城派的“歸元堂“。侯英志心頭不免又是一股震撼。


——這兒。就是這兒。


但同時侯英志感到奇怪。他原以為,矢志稱霸武林的武當派,其本部定必守備森嚴。怎料他從神道上山,一直入了“遇真宮“大門,竟還沒有遇過一個武當派的人。面前那廣場裡只有幾名老役工在打掃,也是對他未瞧一眼。假如不知就裡,還以為這兒只是一座門庭冷落的道觀。


那帶路的小道士似對此地甚為戒懼,未有隨侯英志踏入宮門,在門外已匆匆告退。


侯英志不知如何是好。他心想,不如拉一個役工問問吧,也就踏入廣場裡。


才在青石板上走了數步,侯英志突然止住了。


“請現身引路。“他向四周轉了一圈,恭敬地拱拳行禮。他並不知道對方藏身在何處,但確知自己從上山以後就已被人監視——一半是因為有種說不出的異樣感覺,另一半是因為深信,武當派不可能鬆懈至此。


“我知道的。“侯英志又說:“要不是我帶著這柄武當劍,恐怕已經血濺在登山的神道上。“


“你這小子,有意思。“


聲音來自上方。


侯英志抬頭,看見一個穿著褐色衣服的身影,蹲跪在高高的宮門頂那琉璃瓦面上。


那人自丈多高的門頂一躍而下,雙足著地的瞬間又向橫跳了一小步,那落地的力量即神奇地化去,無一點聲響。這功夫,不僅僅是武當派的“梯雲縱“輕功,而是把“太極“的化勁用於雙腿上,才能如此卸力於無形。


此人身材高瘦,手腿異常修長,讓人聯想起一隻螳螂。長臉甚白皙,似乎很少見到陽光,一雙細眼冷光四射。他雙肩和腰間束著皮革帶子,各處都有皮鞘,掛帶著共六柄僅一尺餘長的短小飛劍。


“我沒有現身,是想看看你。“這男子微笑說。


侯英志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對方是藉著觀察行走的步姿,判斷自己的武功高低和來路。侯英志自己當然沒有到達這境地,但他聽過青城派的師兄說,武者只要功力和經驗夠深,自然有這觀敵於微的能耐。


“那麼閣下必已知道…“侯英志雙手恭敬地舉起手中長劍。“我這柄武當劍,不是搶回來的。“


那男子的嘴巴又咧開了一點點。他面貌雖冷,但笑容卻真誠。“所以我說,你這小子有意思。“


侯英志還是舉著長劍,下身卻屈膝朝男子半跪下來。


“你幹麼?“男子揚一揚眉毛。


“葉副掌門有命,我一到了武當山,這柄劍便得交還同門長輩。“侯英志那英挺的臉,收斂了平日的傲氣,嚴肅地直視那男子。


“新入門弟子侯英志,拜見師兄。“


侯英志跟隨著這位高瘦的師兄樊宗,前往廣場西側的配殿。


侯英志在成都時,已經從四川遠征軍的師兄口中聽聞,武當派的最精銳弟子皆被編入三大部。遠征軍全體一身黑色,正代表屬於“兵鴉道“。


他不知道,此刻他身邊的這位樊師兄,那一身褐色衣服,則代表了“首蛇道“精英的身份——“首蛇道“的駐外弟子如鄒泰,在外活動時自然只穿便服以保密身份;而像樊宗這等負責武當山警戒工作的“首蛇道“弟子,則穿褐色武服以作識別,並顯示更高階的地位。


“你是否奇怪,『遇真宮』裡為什麼都沒有人?同門都到哪兒去了?“路上樊宗問。


侯英志點點頭。樊宗為觀察他而刻意躲藏,這還說得過去;但總不成整派的人都為了他這一個小角色而躲起來吧?


“原因很簡單。“樊宗笑說:“他們都到山裡各處練功去了。這本來就是『遇真宮』每天最冷清的時分。“


“為什麼不在宮裡練呢?“


“地方不夠呀。“樊宗失笑搖搖頭。


侯英志聳聳眉。


——假如連這偌大的“遇真宮“也不夠,武當派弟子的人數必遠在他想像之外。


兩人說著就走到殿裡。雖只是配殿,但那莊嚴的氣氛已令侯英志乍舌。


在樊宗帶引下,侯英志晉見正在殿內靜坐養氣的桂丹雷師兄。


四十來歲的桂丹雷,身形外貌幾乎跟樊宗完全相反,身材矮壯碩厚,令人感覺就像是一顆鐵球,圓鼓鼓地撐起那襲“鎮龜道“的墨綠色道袍。一頭亂發像獅鬣般冒起散開,彷彿被雷電殛過,髮絲鬈曲乾旱而呈棕褐色。他額頭打橫刺了一行細小的奇怪彎曲符紋。袍服左胸襟處,繡著令武當派眾弟子欣羨的“太極“徽號。


——副掌門師星昊仍在京師侍候皇帝,鎮守武當山的要務,就暫交他這“鎮龜道“的資深弟子主責。


桂丹雷接過侯英志遞來那封有“太極“蠟印的信函。


“掌門正在閉關,師副掌門又身在外地。這信我代啟了。“桂丹雷雙手捧信過頂,略一鞠躬,然後拆開那蠟封。


讀畢全信後,桂丹雷一雙有如銅鈴的威猛眼瞳,直視跪在跟前的侯英志。


站在一邊的樊宗,雖未看到信的內容,但已猜知大概:剛才他觀察過侯英志的身姿,估量其武功修為,雖未臻高手級數,但亦必是從名門大派修學;信既是葉辰淵的,侯英志定然從四川來,那麼他不是青城派就是峨嵋派的人;樊宗看他腳步輕靈,似習劍多於習槍棒,八成是青城的殘餘弟子。


桂丹雷又瞧了侯英志一會兒,猛然從盤膝坐姿中起立,一手就抓著侯英志的衣領。


侯英志沒有抵抗。不是因為自知敵不了,而是他知道,自己轉投武當派,恐怕不能馬上得到信任。踏上山路之前,他已然準備接受任何的考驗或折磨。


但桂丹雷卻只是用了巧勁,把跪在地上的侯英志輕輕拉起身。


“走!“桂丹雷高笑,拉著侯英志的手掌。“還等什麼?既然拜入山門,第一件事就是去跟祖師爺叩個頭呀!“


要進武當派的聖地“真仙殿“,必先在殿前脫去鞋襪,潔淨雙足,方可踏上那深棕色的木板地。


“真仙殿“初建時,地面舖的本來是青磚;但自從前代掌門公孫清還俗,改革武當派,將“真仙殿“改成修練武道的道場,就把地面覆上木板。


侯英志踏入“真仙殿“,首先自然是深被那尊巨大華麗、以真武戰神形態塑造的三豐祖師像震懾。那丈許高的銅像,通體鎏金,真武大帝/三豐祖師仗劍而立,足踏蛇龜玄武神獸,其形貌威儀之生動,雕刻工藝之精細,侯英志在青城山上的道觀從未見過。


曾經象徵去欲修真、出世成仙的三豐祖師,在當代的武當弟子眼中,卻成為了護佑武林霸業的武神。


未等桂丹雷吩咐,侯英誌已然撩起衣袍下擺,雙膝下跪,向著神像叩了三個點地響頭。


桂丹雷和樊宗也各自叩了頭。樊宗在神壇上取了三根清香燃點,交予侯英誌上香。侯英誌上香後又再跪下叩了三響。


“這就行了。“桂丹雷扶起侯英志。“既然葉副掌門已經在四川收了你進門,一切從簡就行。“他笑了笑又說:“反正這二十幾年來,我們武當派已經不再講究這些繁文縟節。“


侯英志這時看見,在“真仙殿“道場內另有三人。三個看來都是三十來四十歲年紀,其中兩人穿的是跟桂丹雷一樣的“鎮龜道“墨綠武服,一人則穿“兵鴉道“的黑衣。三人裡只有其中一個“鎮龜道“弟子,胸口沒有繡“太極“標記,他正默默盤膝而坐,看著另外兩名同門練習。那兩人手臂交疊,身姿步法渾圓,互相推擠消卸著勁力,正在練習“太極拳“著名的“推手“。


第一次看見武當派弟子練武,侯英志雖看不懂這“推手“的究竟,也甚感興奮。但他又知道在這“真仙殿“重地,傳習的必然是非常高級的武技,自己這個初入門弟子絕對不宜偷看,也就沒敢再細瞧一眼。


樊宗看出他的心意,微笑說:“不打緊。想看就儘管看。學得到的,也儘管學。武當派裡,沒有禁止『偷學』這種無聊的戒條。“


“只要是有天分和能耐的弟子,我們不怕傾囊相授,只怕你學得不夠快。“桂丹雷也在旁解釋。“沒能耐的,讓你再看一百遍,你也未必學得來。“


侯英志聽見,心頭一熱。沒能跟燕橫一起升為青城派的“道傳弟子“,他一直感到不忿氣——他不相信有什麼武功,是燕橫學得來,而他學不來的。此刻得知武當派傳習之風竟是如此自由開放——而武當派又徹徹底底擊敗了青城派——侯英志覺得,這就好像印證了他的想法才正確。


“不過…“桂丹雷又說:“『真仙殿』是清靜的道場,平日只有掌門和副掌門才可以在這兒修練,我們還是不要流連。何況我們還要去另一個地方。 “說著就帶侯英志離去。


三人出了“遇真宮“,走上鋪石的拜山神道。


侯英志感覺這兩位師兄都異常誠懇親切,大出他的意料。他見遠征四川的“兵鴉道“弟子都一臉高傲肅殺,像江雲瀾和錫昭屏更是口舌不饒人,心裡以為武當派內氣氛也是一樣,不想卻完全是另一回事。


這時他才敢開口問:“桂師兄,剛才你說,『真仙殿』只有掌門和副掌門才可以在裡面修練…那剛才三位…“


“他們不同。“桂丹雷說時收起了笑容。“那三個人,是『殿備』。“


“『殿備』?“


桂丹雷停下步來。他仰視上方,那半隱雲際的天柱峰山勢。


“武當選立掌門,不講德行,不排輩份,只論一樣東西。“桂丹雷握起他那碩大的拳頭,指節滿佈日積月累的厚繭。


“實力。“


他向天高舉拳頭。


“武當掌門。最強的武當派裡,最強的一人。就是這麼簡單。“


侯英志想了想:“那是說…只要出現比他更強的人,掌門就會…換人?“


桂丹雷點頭。“我派立了三大副掌門。副掌門除了身份地位及負責主理派內事務之外,更重要的是獲得一個資格:每一年他們都可以向掌門挑戰一次。“


樊宗接著說:“而『殿備』,就是準備挑戰副掌門地位的弟子。一旦宣佈成為『殿備』,他們就要在一年內與任何一位副掌門比試。這一年裡,我們武當全派上下,會全力協助『殿備』,給他最好的鍛煉。“


侯英志興奮得身軀在微微顫動。


“那麼…要怎樣才能成為『殿備』呢?“


“沒有怎樣。“樊宗說。“任何一個武當弟子,隨時都可以。你要是有信心,明天也可以宣佈要成為『殿備』。“


說得稀鬆平常。但親眼目睹過葉辰淵神技的侯英志,清楚理解當“殿備“要具有多麼巨大的自信與膽氣。他回想剛才“真仙殿“裡那三個師兄,不禁對他們由衷佩服。


“這也就是說…“桂丹雷說:“武當派裡的任何一個人,隨時也有成為掌門的機會。“


他指向那高聳的天柱峰。


“成為『天下無敵』的武當派裡,真正『天下無敵』的第一人。“


這句豪壯的說話,有如一記重重的鐵鎚,擊在侯英志的心胸。他感到眼眶濕潤,喉頭哽塞,一時答不上話。


樊宗留意到了,不禁笑著拍拍他肩膊:“十幾年前,我第一次聽見這句話,也跟你現在一樣。“


侯英志深深呼吸,默默隨著兩位師兄繼續上山。


走著時他又細想:成為挑戰者“殿備“,自然要求極高的膽量與自信;但武當派的領袖,建立和維持一個這樣開放的挑戰制度,卻顯示了更不凡的氣度和信心——身在高峰,仍得精進不懈,隨時迎接下面任何一人的挑戰,這不是每個掌握權力者都樂意接受的。


——武當之強大,絕無偶然或僥倖。


“桂師兄…“侯英志問:“直到今天…有成功戰勝過副掌門的『殿備』嗎?“


“一個都沒有。“


“那麼…“侯英志皺眉。“他們之後怎麼樣?“


桂丹雷臉容肅穆。


“我現在正是要帶你去見他們。“


那墓地就在“元和觀“西側,一片草色蒼翠的平緩山坡之上。放眼望去,碑石林立,少說也有兩三百座。


侯英志踏上草地,但覺觸感軟綿,垂頭看看,修剪得十分短平,再看墓碑皆無一點雜草蔓藤亂生,看來日夕都有人殷勤打理。


他隨意細看其中一片碑刻。墓碑的主人名叫“甘盈珠“,忌日是九年前的。算算生卒日子,死時才只有二十三歲。


桂丹雷沒有解釋。但侯英志早已明白,這些墳墓何來。


——全都是在武當派的酷烈修練和比試中失去性命的人。


“當武當派的弟子,不是好玩的事情。“


侯英志記起,葉辰淵收他入門那一天,就說過這樣的話。


桂丹雷走過來,伸手輕撫那“甘盈珠“的石碑。碑上刻的除了死者姓名和生卒日期,上面還有一個代表武當派的“太極“徽紋。


“這些人當中,有的入門很淺,甚至連少許武功也沒練到。“桂丹雷說:“但是躺在這裡的人,每一個都永遠是武當弟子。“


他仰頭看看太陽。那頭散亂的褐色枯發在飛揚。


“為了鑄煉出最強的武者軍團,這是必要的犧牲。他們付出的鮮血和生命,將來也會記在武當派的無敵傳奇裡。“


“不只是他們。“樊宗在旁又說:“還有幾十個因傷致殘,不能再練武的門人,他們也沒有離開,仍在為本派貢獻。有的負責鑄造刀劍兵刃,有的修整鍛煉用的器械,甚至縫製道袍武服。“


“即使不能夠做任何事…“桂丹雷補充:“即使沒有了兩手兩腿,沒有了眼舌耳鼻…只要他進了這山門,就可以留下來。我們從來不會趕走任何一個弟子。 “


他輕拍手底下那碑石,又說:“但是,進得這山門,當上了武當弟子,也就得準備隨時會躺在這裡。“


“我得首先當自己已經死了。“侯英志點點頭說:“葉副掌門收我的時候,就已經說過。“


“那就好了。“桂丹雷笑笑。“那麼你明天開始吧。“


“太陽還很高。“侯英志指一指天空。“如果可以,我想今天就開始。“


桂丹雷和樊宗相視一笑。


這時一個身影遠從山路那頭奔跑過來,那踏步聲重得他們清楚聽見。


那人不一會兒就跑到墓地裡來。是個看來二十四、五歲的年輕人,卻已經穿著“鎮龜道“的墨綠制服,身形矮壯,渾身上下有一股野獸般的悍氣。他一條右臂,不知道是否因為受傷,沒有穿上袍袖,而是屈藏在衣袍底下,好像抱著自己的肚皮,外面還用黑布帶繞纏。


他胸口繡有半邊“太極“,白身黑眼的“陽魚“圖案。


侯英志看這年輕男子的容貌身姿,似覺有點兒眼熟,卻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男子臉色紅透,額上滿是汗珠,身體還微微冒出霧氣,看來不只是因為剛才奔跑所致,之前必然正在練功。


“是不是有人從四川回來了?“他口中問,眼睛盯著站在中間的侯英志。


“是葉副掌門新收的弟子…“樊宗正要介紹。


但那男子性情甚急躁,不等樊宗介紹,就徑自問侯英志:“你從四川有什麼消息帶回來?打青城派那一仗漂亮嗎?我哥哥打得怎麼樣?殺了多少個?“


哥哥。侯英志恍然。難怪一看就有點似曾相識…


“曉岩…“桂丹雷失笑:“人家怎麼知道誰是你哥哥…“


“我知道。“侯英志說。“是錫昭屏師兄吧?“


那錫曉岩大喜:“對呀!我們長得像吧?來說,我哥哥在四川怎麼樣?“


“他被殺死了。“侯英志冷靜地說。“在青城山上。“


錫曉岩一個疾步上前,左手擒住了侯英志的衣襟,把臉湊到他的鼻子跟前。


“你…“錫曉岩驚怒的聲音從齒縫之間發出:“…怎麼知道的?“


“因為我原本是青城派的弟子。“侯英志面不改容。


錫曉岩左手腕一記絞勁,侯英誌上身衣衫都拉緊了。侯英志身材雖比錫曉岩要高,但錫曉岩的手臂向上一伸,把他扯得僅僅足尖觸地。


“曉岩!“桂丹雷在旁高呼喝止。


錫曉岩充耳不聞。“是誰殺的?“他再次把侯英志拉近自己。


“不知道。但決不是青城派的人。“侯英志臉容不為所動。“我聽葉副掌門和江雲瀾師兄說話,稱呼那個兇手作『獵人』…“


“獵人!“桂丹雷、樊宗和錫曉岩同時呼叫。錫曉岩慢慢把侯英志放了下來。


“不!“錫曉岩臉容悲憤。“以哥哥的武功,不會…“


“那『獵人』異常狡猾,也許昭屏是中伏才會…“樊宗說著便沉默下來。


——對這“獵人“的武功看來得重新估計。


“曉岩。“桂丹雷說:“你先帶這位侯師弟去『蒼雲武場』,讓他開始練功。這事情我得和樊師弟稟明掌門。“


——武當弟子眾多,因此武當派在山上各處開闢了多個教習武場,“蒼雲武場“乃是最初級的一個。


錫曉岩再次怒視侯英志。他哥哥雖然不是青城派的人所殺,但畢竟也是因為攻打青城而遇害,他不免對侯英志看不順眼。


“勞煩錫師兄帶路。“侯英志忍受著這目光,恭敬地拱手。


現在武當派畢竟由桂丹雷代理打點,錫曉岩不敢不從,悻悻然帶著侯英志離開墓地。


“樊師弟,這可奇怪了。“桂丹雷皺眉說:“在四川出了這事情,何以葉副掌門不馬上送個信回來?“


樊宗也是不解。他們不知道的是:成都血戰之後,江雲瀾離開了遠征軍,正是由他負責把有關“獵人“荊裂的消息親身帶回來。


——江雲瀾熟知回武當山的路途,理應比只早了一天出發的侯英志更快回來,卻不知是什麼原因,至今未返。


“讓我上金頂請掌門出關,下來商議吧。“樊宗說。金頂即天柱峰頂,全武當山的最高峰。樊宗身為“首蛇道“精銳,輕功奔跑了得,由他上去自然最快。


“馬上去。“桂丹雷點點頭。


樊宗行個禮,一雙長腿即拔步奔起,往上山的路走去。


桂丹雷看著那如林的碑石在沉思。


得了一個像侯英志這樣的弟子,他本應感到高興——雖然還沒有見過侯英志的身手,但葉辰淵很少看錯人。


然而他心裡卻有不好的預感。


——不會是因為那“獵人“呀…就算他殺得了錫昭屏,也算不得什麼。不可能撼動武當派的…


桂丹雷抬頭,仰視聚在天柱峰頂上的雲霧。


到得那位於“迴龍觀“西面的“蒼雲武場“,侯英志眼界為之大開。


這“蒼雲武場“依西邊山壁而辟造,用了偌大的工夫,在山岩間開鑿了一大片平整的石地。圍繞武場三邊和遮蓋了半邊天空的積岩,層層有如雲朵,故此得名。武場後方還排列著各有丈多高、形貌威猛的六甲護法神將塑像。


可是再壯麗的練武場,最重要的,還是人。


侯英志隔遠就感受到,那場中許多人體共同散發的熱力。石地上密密麻麻都是年輕男子,其中大半赤著上身,各佔一片空間,不是獨自演習拳腿兵器,就是在跟同門對拆招式;又或猛烈地擊打沙袋、木樁、假人,亦有以石鎖、桿棒、木製刀劍等鍛煉打熬氣力。隨處都見到有身上敷著藥纏著繃帶的弟子,正在毫不在意地帶傷修練。


侯英志沒能數算,但放眼望去,怕也有近二百人。


——武當派,單是這個初階的練武場,人數就比得上整個青城派。


那此起彼落的吐氣叱喝聲,粗濁的呼吸聲,加上那二百具精壯軀體共同散發的逼人熱力,這“蒼雲武場“,就讓人想像到有如一座不斷鼓風的大洪爐。


——這洪爐,正在鑄煉打造世上最強的武道。


侯英志很想馬上就脫去上衣,也投身進這爐火裡。自從離開青城山,他已經超過兩個月沒有正式練武了(雖然一路上自己也有練練劍法)。看見如此情景,他身體裡的武者之血不由得沸騰起來。


“錫師兄,我要怎麼開始?“侯英志焦急地問錫曉岩。


剛得到兄長死訊,錫曉岩自然還沒平復,胸腔滿是怒氣。要不是桂丹雷親口囑咐,他早就一拳擂在這個青城派的臭小子臉上。


錫曉岩沒有理會他,一躍進入練武場,在場中奔跑起來。眾弟子看見是“鎮龜道“的師兄,自然往兩邊退開讓路。


“曉岩,你幹嘛?“一個也是穿墨綠武服,正負責今天指導弟子的“鎮龜道“師兄從旁呼叫。


錫曉岩卻沒答理,徑自跑到那排木樁跟前。


“這是什麼娘娘腔的打法?“他怒叫,一個左肘砸在其中一名正在練樁的初階弟子肩頭。那弟子身材也不比錫曉岩瘦,但吃這一肘,身體登時往橫離地飛開數尺,要另外兩人扶著才能站穩。那兩人也料不到這飛來身軀所帶的勁力,一扶之下竟也各自退了兩步。


“打木樁,要這樣打!“錫曉岩往側一個殺掌,猛切在木樁突出的樁手上,那相當手腕粗細的樁手登時斷裂,半截向橫飛出;他左手一出復向內一絞,指掌又擒住另一根樁手,手腕緊接一沉一扭,這根樁手又被他硬生生扭斷下來。


這批木樁的材料,是用特地從江浙一帶運來的紅木,堅硬沉重。這些初階弟子,每天擊打木樁也不能太久,否則拳足和橋手都會吃不消。驟見這等功力,他們不免看得呆住了。


侯英志也遠遠看見。他曾親眼見過錫昭屏的功夫,比較之下,但覺這個弟弟更要在哥哥之上——那出擊的殺掌威力,跟錫昭屏的“兩儀劫拳“應該不相上下,但接著的擒拿絞勁,則比出掌發力困難得多,錫曉岩卻是一樣地輕鬆。


幾個負責傳功的師兄,還沒來得及責備他,錫曉岩已自行離開“蒼雲武場“下山了。他們看來早就見慣他這等脾性,互相看了一眼,就命令師弟們如常操練。


“新來的?“一把聲音從侯英志後頭響起。侯英志一來就被場上的練習情景吸引,沒留意建在武場旁的那座房舍。說話的人正是從那房子裡走出來。


侯英志看這人,三十來歲年紀,一邊右眼瞎了,也不用眼罩掩蓋,露出一個十字的舊創疤。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左膝不能屈曲。


侯英志想起,之前樊宗說過有些因練武致殘的弟子仍然留在武當派服務,心想這位師兄必正是其中之一,應該是負責打點“蒼雲武場“的雜務。


“是的。“侯英志拱手道出名姓。


“薑寧二。“這獨眼人也拱拱拳。這才看見他左手腕指僵硬,也是受過很重的傷。


侯英志極是佩服。這位姜師兄,眼、手、腿的傷不會是同時造成的——也就是說,他曾經克服過兩次嚴重的傷殘,直至第三次,才不得不放棄追求武道。可怕也可敬的精神。


薑寧二微笑:“上山不累麼?現在就要開始?“


侯英志堅決地點點頭。


姜寧二指一指武場:“看了之後,最想學哪一種武功?“


“劍。“侯英志說時毫無猶疑。


“好啊。我以前也是學劍。“薑寧二苦笑,撫一撫缺去的右眼。“不過先告訴你:武當劍,不易學。“


“我知道。“侯英志回答。他心想,我可是練了六、七年劍的行家啊。不過他也無意急著說明自己的出身。反正整個武當派的人早晚都會知道。


——更何況,青城劍法已經敗給武當劍。不值一提。


“我…可以上場了嗎?“他又問。


“先跟我進來。“薑寧二又神秘地微微一笑,示意侯英志跟他進那房舍。侯英志想,大概是進去領制服器械吧。


進得那屋子,薑寧二卻沒有帶他前往擺放器材的房間,而是到了廚房。


那說是“廚房“,其實也兼作飯堂,半邊擺放了三張巨大的長桌。即使桌子如此大,“蒼雲武場“的眾弟子,平日也得分三輪吃飯。六、七個炊事役工正在灶爐那邊忙個不停。


“我不餓。“侯英志說:“上山前我才吃了乾糧…“


“不是吃。“薑寧二右手拿起一個空碗。“是喝。“


他走到一個幾乎到胸口高度的大缸前,揭開木蓋子,伸手進內舀了半碗。


“練功前,先喝。“薑寧二把碗遞向侯英志。“本來要喝一滿碗的。你第一次,我先給你半碗好了。“


侯英志不明所以,雙手接過那碗。但見碗中盛的是深得接近黑色的液體,撲鼻一陣刺激的氣味。


侯英志連想都沒想——自小受青城派的訓練,教會他修練武道要絕對服從——一仰頭就把碗中的東西喝光。那東西帶有一種辛辣的怪味,他強忍著吞下嚥喉,臉容皺成一團。


“多喝幾次就習慣。“薑寧二拿回那空碗。“這東西名叫『雄勝酒』說是酒,其實都是藥,沒多少份酒,絕不會喝醉人——喝醉了還怎麼練功呀?本門規定,凡入門者,最初兩年,每天練功前都得喝一碗。“


“為…什麼…?“侯英志只覺一股火熱氣息,自肚子升上來,滾燙得心胸也跳得加快,那熱氣好像要從鼻孔冒出來,腦袋裡彷彿閃著光影。


“喝了這東西…“薑寧二咧齒:“…不怕痛。不怕傷。也不怕死。“


他放下碗,伸手輕輕拍那個大缸。“這東西珍貴得很,藥方是前任公孫掌門,從物移教奪來的寶物呀。“


侯英志感到耳膜鼓動。突然那胸口的熱氣往四肢一散,心跳回復正常了,腦袋裡也沒再亂閃。此刻反倒覺得,四肢筋肌都像脹了起來,當中充溢著精力,那感覺異常舒暢奮亢。


“行了。“薑寧二豎起拇指。“去吧。“


侯英志無法克制地全速奔出房子。


踏上前赴“最強“的第一步。


樊宗雖已是武當“首蛇道“裡首屈一指的輕功高手,但輕功不是仙術,樊宗畢竟只是人,也要用腿跑,用手爬。那天柱峰高聳萬丈,山路險要,樊宗午後起行,全速登到峰頂,已近黃昏時分。


在斜陽西照下,天柱峰頂的“金殿“,反射出令人不可直視的刺目金紅光華。


這“金殿“乃是永樂皇帝花耗了驚人的人力物力,在武當之巔建造的奇蹟。立於石築平臺上的,是一座通體銅鑄的宮殿,一柱一梁、天花門戶以至殿內一切器物皆以銅造,而且結構完全仿照木建的殿宇,供奉在殿內的真武大帝銅像更是重達萬斤。當年要在這險峰上,建造如此一座雄奇的銅殿,所需的資源和決心實在教人難以想像。


由於全殿皆是金屬,又立在高峰上,每當夏日雷雨時節,常會引來雷擊。“金殿“被殛時,四處地面爆閃電光,雷鳴震天,殿週更有無數火球滾盪。最奇異的是每次雷殛後,殿柱上日積月累的銅鏽馬上全消,煥然一新,但殿身結構卻絲毫無損,故此奇景被稱為“雷火煉殿“。


因“金殿“乃仿皇宮建築,屬皇家祭禮的重地,等閒只能遠觀,不得擅入。但自武當派還俗改革後,將之私佔作掌門閉關靜修之地,官府亦無奈其何。


樊宗半跪在那殿門前的石階之上,俯首高喊:“弟子樊宗,受師兄之命,有要事急稟掌門,並請掌門出關下山主持!打擾掌門清修,弟子自知冒犯,願受責罰!“


良久,殿內並無答響。


樊宗一身大汗淋漓,一半是因為花了許多力氣攀山,另一半是因為心情緊張——任何一個親眼目睹過掌門武功的弟子,每次參見他都無法不緊張。


此刻樊宗卻感到奇怪。以掌門的敏銳感應,別說是剛才的喊叫,樊宗跑來殿前的足音,掌門早已應該聽得到。


他猶疑了好一陣子,決定還是推開殿門。


——雖然樊宗知道,姚掌門在武當山上受人暗算絕無可能,他進殿時還是暗中準備隨時拔出身上的飛劍。


“金殿“因為全是銅造,殿堂內有一股異樣的清涼感覺。樊宗越過前門,進入主殿,那真武像立時映在眼前,左右還有金童玉女和水火二將的銅像拱陪。


殿裡只見一人。一個蜷縮在殿堂一角的身影。


那當然不是姚掌門了。樊宗急步上前,把那人扶了起來。是唯一陪同掌門閉關,負責起居的侍僮林小丁。


“幹嘛?“樊宗一手揪著小丁的衣領,另一手這次真的搭上了腰間飛劍的劍柄。“掌門呢?“


只有十四歲的林小丁,慌張地瞧著樊宗,只是搖頭。


樊宗搖一搖他身軀:“快說!“


“他…他不許我說…還要我留在這裡,把帶上來的米糧吃光之後才許下去…“


樊宗滿腦疑問,根本搞不清楚小丁在說什麼。不過樊宗心裡倒是一寬——是掌門自己下了峰的。


“多久之前?“


“四…不…“小丁心中仔細算算:“我忘了…五天前,或是六天前…“


樊宗在神殿四處看看。沒有留下兵器,那就是說掌門把佩劍帶走了。


——掌門下去,卻沒回“遇真宮“…帶著劍…


樊宗這時看見,神颱上遺下了兩張紙片。紙很小,樊宗認得出,是武當派飛鴿傳書的紙捲。


樊宗拾起來細看。一張上寫“青城“兩字,用血打了個交叉;另一張寫的是“峨嵋“,上面以淡墨畫了一個圓圈。


——滅青城,降峨嵋。


樊宗忽然想到,這兩張紙片,意味姚掌門正在想什麼…


“他說過什麼?“樊宗把紙片握在拳頭裡,不回頭地問林小丁:“掌門離去前有沒有說過什麼?“


小丁抓抓頭髮努力回想。那張年輕的臉表情單純。


“我…記起了。之前那一天,我聽他好幾次自言自語在說…“


“說什麼?“樊宗回身一把抓著林小丁的手腕。小丁吃痛輕呼。


“…太慢了。“


“什麼?“


“他說:『太慢了。』“小丁想把手掙脫。“就只這三個字。“


——太慢了。


樊宗豁然明白,姚掌門往哪兒去了。


桂丹雷本來預計,樊宗要到次天午後,才會陪同掌門下峰迴來。


故此當這天深夜,樊宗就來敲他的房門時,他已經心知不妙。


——乘夜從奇險的天柱峰下來,即使對樊宗這樣的高手,都是極度危險的事情。


當看見樊宗那汗濕的臉,還有那雙紅絲滿佈的緊張眼睛,桂丹雷更加知道事不尋常。


聽完樊宗的報告,他馬上召集幾個資深的“鎮龜道“弟子,聚集在“真仙殿“裡。


武當攻打天下各門派的次序,就只有掌門及副掌門幾個人知曉。此外就是記在武當的機密卷宗裡——這卷宗,同樣也只有這幾個最高領袖才有權打開。


但桂丹雷決意破例。


“將來掌門要追究,就只追究我一人吧。“桂丹雷在眾人眼前,高捧那卷宗,向三豐祖師拜了一拜,然後拆開它。


他們讀到了,繼峨嵋之後,本派下一個計劃攻打的門派。


一看見那三個字,桂丹雷馬上掩卷不看,把繩索束起,將捲宗放回櫃子裡。


“樊宗,你累不累?“桂丹雷問。


樊宗那身褐色衣袍明明早就濕透,但他還是猛力搖頭。


“你腳程和馬術都最快,現在先出發。我們集齊了人,準備好,隨後就去。先去鄖陽青桐關,看看追不追到他,追不到,也打聽一下。如果有消息他入了關,向西再追,沒有,就在青桐關等我們會合。“桂丹雷說著,已經把作路費的銀子塞到樊宗手裡。


樊宗一點頭,不再浪費多說一句話的時間,就從殿門奔出,跑進黑夜的山間。


“我們不要太多人。“桂丹雷回頭看看同門說。“人多,惹人留意,也許走漏消息。“


桂丹雷很是緊張。假如葉辰淵和師星昊兩位副掌門任何一人在,他都安心。可是偏偏就在這時出了事情…


“要不要叫…副掌門出馬?“其中一個“鎮龜道“弟子陳岱秀說。他接著降低了聲線:“我是說,還在武當山的那一位…“


第三個副掌門。


眾人面面相覷。


——這是武當的禁忌。陳岱秀就連其姓氏都不敢提。


桂丹雷想了想。“不。讓他出來,不知道會發生多可怕的事情…本來就只有掌門製得了他。掌門不在,更加放不得。“他一雙大眼瞪著,又說:“掌門不在這事情,更加絕.對.不.可.以給他知道。大家都知道後果會如何。“


他在木板地上踱了數步。“你們還得鎮守武當山,我不能全帶去。就陳岱秀跟我。另外我帶五個『兵鴉道』的預備軍,再加樊宗,共八人。“


另一個“鎮龜道“弟子說:“為安全計,也盡快傳書給駐在京師的『首蛇道』弟子,讓他通知師副掌門趕回來坐鎮。“眾人點頭同意。


“他是在想什麼的…“旁邊一個同門喃喃說:“要去也帶人去嘛,這麼胡來…“


“不許批評他!“桂丹雷厲聲呼喝。“他是天下無敵的武當派掌門。他要幹什麼事情,怎麼幹,無人能管。“


第一線陽光透現時,桂丹雷、陳岱秀和五個沒有跟隨葉辰淵遠征四川的“兵鴉道“弟子,已經備好兵刃和輕便行囊,踏往下山的路途。


就在那拜山神道旁,一個矮壯身影斜背著長刀,站在坡上等待。


不用細看那隻垂著左臂的身影,桂丹雷已知道是誰。


“誰告訴你的?“桂丹雷問。


錫曉岩沒有回答,但站在桂丹雷身旁的陳岱秀,不好意思地垂下頭。


“讓我也去。“錫曉岩從斜坡上躍下來。


“我們是去做正事。“桂丹雷嚴肅地說:“不是給你去發洩喪兄之痛。“


“我也是武當弟子。“錫曉岩斷然說:“武當的戒條,我也懂。“


桂丹雷凝視錫曉岩的眼睛。然後搖搖頭。


錫曉岩不服氣:“你不許,我也跟著來。私自下山犯了戒,你回來再懲罰我吧。“


桂丹雷嘆息搖頭。同時卻也為門派感到自豪。


——武當派二十多年走的這條路,就為了培養出這種倔強驕傲的武者。


桂丹雷沒說一句,就領著六人繼續步下山道。


——但也沒有再阻止錫曉岩同行。


出了山門,下了山腳,八人背向升起的朝陽,往西而行。


目的地:關中。西嶽華山。


這八人不知道:他們離開的同時,也有一隻不明的鴿子從武當山振翅而出,飛進那黎明的天空中。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十二


武林“九大門派“列表(上):


(本列表所述時代為大明正德八年)


少林派


河南嵩山少林寺始建於北魏,寺僧自古已有修練武藝的傳統,以超脫生死的武道精神,參貫禪機。相傳少林寺最基礎鍛煉功法“易筋經“及“洗髓經“,乃是達摩祖師從天竺傳來,並衍生出其他少林武技,實際不可考。


少林武功在隋唐之間已負盛名,雄視武林近千年,對中原各派武術影響極深,故得“天下武宗“的稱譽。


少林派屬正統外家,主要走剛猛硬派一路。少林寺僧練武本為參禪及保護寺院之用,因威力太猛,容易造成殺孽,因此不傳俗家。佛家戒殺,故其武技少用刀劍利器,而主力發展徒手拳法及棍棒之術。寺內武僧亦同時修禪,“禪武不二“的精神,乃為少林武道之根本。


少林派武術博大精深,秘藏寺院內的拳械與各種功法甚多,號稱“七十二技“。但有說其中部分已經再無人傳承修習,僅存於拳經兵譜之內,實已失傳。


著名武技:少林五拳、緊羅那王棍、十八銅人陣法


武當派


元末明初全真道人張三豐於湖北武當山創立。張真人身材魁偉,體質異常,不論寒暑,皆只穿一衲一蓑。相傳其內家武功,乃參悟道家的內丹養生功法,轉化成強身技擊之術,據記載曾有“單丁殺賊百餘“的勇武事蹟。


張真人入武當山修道後,某日得觀蛇鶴相鬥,從兩者身姿動作,領悟了勁力剛柔之理,創出武當最高絕學“太極“,從此奠定武當派在武林二百年來的地位。


武當派武功素以拳劍著稱,原本專走內家功夫以柔克剛、借力打力的路數,武當弟子亦全為道士;惟二十餘年前大破物移邪教一役後,全派上下突然還俗,武學風格更大加改革,摒棄了養生道術而偏重於武鬥實戰,所有拳法劍術重新大幅整編,走上了暴烈辛辣之路,又以極酷烈的方式訓練大量弟子,武當派聲勢因而一時大振,並生起“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野心。


著名武技:太極、武當形劍、武當勢劍、武當行劍、武當飛龍劍、兩儀劫拳


峨嵋派


坐鎮四川佛教名山峨嵋山,實際創立歷史已不可考。有傳說春秋時代“白猿公“司徒玄空,入山創立峨嵋武學,此事並無足夠佐證;但可以確定最遲在宋代,已有僧人道士在山中傳承武功的記載。數百年來,峨嵋山上及山下鄰近地區的各種武術家數,漸漸自然融合,最終成之為峨嵋派。


峨嵋派武道以槍棒術最為世人所識。峨嵋槍法獨步天下,講究閂攔紮打間的微妙變化,武林各派長兵,惟有少林棍棒能與之較量。


峨嵋武功雖然最初源出於佛道宗教,但早已演變成為俗家門派,兼收男女弟子,傳承之風比一般的山門派系較為開放。由於槍棒屬長兵器,適合於戰陣上使用,峨嵋派弟子參軍入伍也較他派為多。


著名武技:騎龍槍、大手臂、圓機槍法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6-28 11:13
武道狂之詩第二章巫峽出川



“拋!“


一聲呼喝之下,那個船員點點頭,把手上一團飯碗大小的干泥塊,從甲板高高拋往江面的空中。


荊裂隨即在甲板上踏步發力,左臂使勁猛揮,手上一物帶同一段長鐵鍊,如箭矢般朝那泥塊飛出。


那物事準確擊中飛行中的泥塊,泥沙碎片爆裂四散,墮入江中。


荊裂不等那物事也墮水,左腕纏著鐵鍊一收,它就迅速倒飛回來,荊裂騰出左手一把接住。


“再來!“荊裂又高呼。


那船員腳旁還堆著十多團大小相約的泥塊,都是昨天在岸上挖來曬乾,預備作練習用的飛靶。他馬上又拾起一塊,這次用了不同的力度和角度,向船邊的江面拋去。


荊裂再次擲出那物,同樣命中將泥團擊碎。


在船旁倚著欄杆觀看的童靜,高興得拍掌。“岷江幫“的船員也都喝起彩來。


“荊大哥,好厲害!“燕橫走近過去。正好荊裂把那兵器收了回來,燕橫拿過細看。


那烏黑的槍頭泛著森冷的淡光,上面刻著“峨嵋“兩個古字,不是別的,正是峨嵋派老前輩“一丈幡“孫無月的遺物,那管大桿鐵槍的槍頭。


“你怎麼會這一手的?“燕橫把鐵槍頭交還荊裂。


“從前在南海虎尊派,我學過一些基本的繩鏢之術。“荊裂把長鐵鍊卷在左前臂上,將那槍頭當作短劍握著。“後來到了棉蘭老①,又跟那兒的回回人學了飛刀的法門,兩樣合起來用,想不到還挺順手的。“


『注①:今菲律賓南部的棉蘭老島,島民以回教徒為主,伊斯蘭教早在十三世紀已傳入該島,比麥哲倫到達菲律賓更早。』


他撫摸那槍頭上的刻字。“這東西還附著孫前輩的精魂。以後我用它每殺一個武當人,都是代孫前輩殺的。“


當天成都血戰之後,“岷江幫“的人不單把荊裂失去的兵器找回來,也帶走了峨嵋派和武當派的人留下的兵刃。荊裂最初只是想把兵器作為紀念物,但後來靈機一觸,就趁貨船泊岸到鎮上補給時,找鐵匠打造一根長鐵鍊裝上這槍頭,把它變成一件離身使用的軟兵器。今天初次試用,竟是如此得心應手,七次試擲,有五次都命中了標靶。


荊裂把那鐵鍊解下,槍頭放在一邊的甲板上,左手又從后腰,拔出另一柄兵刃。原來就是武當“兵鴉道“高手石弘遺下的一柄鴛鴦鉞。荊裂把那鴛鴦鉞握柄處的纏布拆掉,整個兵器都叫鐵匠磨薄削輕了,又把其中一端的“魚尾“刃鋒銼鈍,作為把手,這鴛鴦鉞也就改造成一柄特大的飛鏢刀。當晚荊裂看見石弘擲鴛鴦鉞擊殺孫千斤,雖是悲痛,但實在不得不佩服,印象甚為深刻,想什麼也要把這一手學過來。


荊裂把那鴛鴦鉞在手裡拋玩。“待會兒我們上岸練功,再試這個。“


童靜看著荊裂隨手把玩各種兵刃,學習得極快,心裡敬慕不已,手托著腮撐在欄杆上,凝視荊裂的瀟灑模樣。


“我不明白…為什麼要用左手呢?“她擦擦鼻尖,不解的問:“荊大哥又不是左撇子,我見他常常右手用刀啊。“


“右手就是留著拿刀。“站在她旁邊的島津虎玲蘭,雙臂交在胸前說:“這種飛行兵器,始終不是殺敵的主力,而是遠距離開路用的。“她雙手伸出比劃著:“左手扔出去干擾敵人,右手同時拔刀,乘機搶上去攻擊。“


童靜和燕橫聽到,這才恍然。


童靜看著這個從東瀛來的姐姐。同樣是女孩子,虎玲蘭的武術造詣和智慧都遠高過她,令她有點自慚——這是“岷江幫“童大小姐過去十幾年來都沒有的感覺。


虎玲蘭轉身瞧向江岸,觀賞那山崖的景色。


“好美…“虎玲蘭凝視這風光,朱唇不禁喃喃吐出讚歎。


他們四人乘著“岷江幫“的貨船離開成都,不經不覺已有三個多月,先是南下,再沿大江駛往東北,途中又常停靠岸旁的城鎮休歇,直到如今才到了夔州府界,近瞿塘關一帶巫山流域。此為四川省最東北端,船兒一出巫峽,即入湖廣境內,距武當山並不遙遠。


荊裂雖然決定暫時不再追逐武當派,先休息和強化武功一段日子,但為了隨時打聽武當的動靜,也就吩咐把船駛到這區域來。


這巫山一帶水色秀麗,迂迴曲折的江道,被夾在兩旁的險壁之間,峭壁上的山岩形貌奇特,更披著有如層層綠色波浪的的樹林,遠眺高峰雲霧繚繞,難怪給歷代詩人讚頌為人間仙境。


過去一年來,虎玲蘭遠渡重洋,孤身一個上路,心裡又懷著仇恨,途上一刻沒有放鬆過;如今找到了荊裂,仇雖沒有報成,恨也消解了大半,這三個月來沿江漫遊練劍,心情放鬆了不少,再看見這麼秀美的景色,心曠神怡,露出平時難得一見的微笑。


童靜見虎玲蘭自然地笑起來,更顯一種成熟美態,竟看得呆了片刻,然後臉紅起來。


——她美得連女孩子看了都會臉紅…


童靜急急別過頭去,也望向岸邊。


“就去那邊吧!“她指著左岸,那岩壁之下正好有一片廣闊的石灘,是練武的好地方。


童靜走往船舵那一頭,吩咐把貨船停下,還要準備放下上岸的小船。她又喚船員開始預備午食,待他們練功後可以馬上進餐。


燕橫遠遠看著她,不禁又瞧瞧荊裂。荊大哥向他微笑了一下。


燕橫記起:三個多月前,荊裂竟然答應帶童靜同行,還要教她武技。這令燕橫很不滿,覺得是這復仇之旅上的一個大負累。


“傻瓜。“荊裂那時向他解釋:“我們帶著這位『岷江幫』的大小姐,就等如帶著一個會行會走的錢袋啦,衣食住行全都不用再費心。“荊裂又解釋:穿州過省時,亦會遇上縣鎮官府的巡查關卡,要查看文引許可。雖然他們這些武者,一般縣府的民兵保甲絕不可能攔阻,但始終不及有“岷江幫“打點通關來得方便。


“那…不大好吧?…“燕橫當時明白了,卻皺眉說:“好像在利用她…“


“又不是白吃她的。真的教她武藝就行了。“荊裂拍拍他肩頭。“靠你了。“


那鈍鐵劍一振,劍尖從外向內旋了一圈半,軌跡很是優美。正是青城派入門劍法“風火劍“第八勢“蛇纏枝“。


站在旁邊的燕橫卻搖搖頭,大叫一聲:“不行!“


童靜咬牙,運劍再使一次“蛇纏枝“。這次劍尖轉得更快更猛。


“不!“燕橫還是搖頭。


“怎麼啦?“童靜不忿地頓足。


“你又忘了?我早說過啦!“燕橫用手上的灰黑色長劍比劃招勢。“這『蛇纏枝』,意在繞擊點打對方握劍的腕脈,要訣在巧細,不在快猛!你卻一味地圖快,那劍圈太大太鬆散了,對方很容易就察覺,把手縮了回去,你還點什麼?“


童靜咬著下唇。過去她跟那麼多師父,也未曾受過這般的脾氣。


“再來!“燕橫催促說。


“怎麼嘛…“童靜不滿地說:“學了這麼久,才學得這十招八招…以前的師父,三個月,我一整套劍法都學會了…“


“因為你以前的師父全都是飯袋。“燕橫不屑的說:“他們教你的,都是只能看看的花招。那些師父全是你爹花錢請回來的吧?他們怕你學得悶,不高興,會害他們丟飯碗,自然是教得又多又快了。真功夫不是這麼學的。你以為自己真是學武的絕世天才嗎?“


燕橫揮動劍鋒,把教過童靜的八招“風火劍“,從第一勢“半遮攔“到第八勢“蛇纏枝“,在兩個呼吸間就連環打出來,劍勢如行雲流水,全無停滯。


“別以為你有些少用劍底子就學得更快。你以前學那些花俏功夫,養成了好些壞習慣,我還要多花時間把你逐一矯正呢。“燕橫收劍說。


童靜見燕橫這一手,心裡不得不服。但被這麼一個年紀相近的少年數落,又覺得很難嚥下這口氣。


那天在成都目睹燕橫獨戰“馬牌幫“,童靜對這個青城派少俠確是心生敬慕;但這段同行練武的日子裡,她又發覺原來荊裂的武功更在燕橫之上,而且見荊裂每次練武奇招迭出,新鮮好玩,她那份仰慕都轉移到荊裂身上了。


童靜遠遠看過去。在石灘的另一頭,荊裂和虎玲蘭正用長木刀激烈地互相砍劈擋架,其碰擊之聲,隔遠也顯得出勁力之渾厚。負責撐小船的船員也都忍不住在旁邊好奇觀賞。


但見兩人身姿動作越來越快,攻防綿密得像預早排演,招式風格又有相近之處,他們既像比鬥,又似在玩著遊戲。


童靜帶點羨慕地瞧著,口中喃喃說:“為什麼不是荊大哥教我?他比你強多了。他教我,我一定學得更好。“


燕橫本來就不大想教童靜,覺得礙著自己練劍,一聽這話更是動氣。


“你喜歡他,就去找他呀!我才懶得再教你!“燕橫說著就轉身走開。


他那句“你喜歡他“,原來是“你喜歡由他教你“的意思。聽在童靜耳裡,卻令她那張圓臉漲紅了,害羞地垂下眼睛。幸好燕橫已經走開,沒有看見。


燕橫走到石灘的水邊,左手從后腰拔出短劍“虎闢“,轉腕旋了一圈,就開始舞動起來。


本來荊裂反對他這麼早就練雙劍的。但自從聽了童靜描述燕橫在“馬牌幫“大發神威的實況後,第二天就主動開始教燕橫使運雙兵刃的法門。


“也許,你這方面有天分。“荊裂這樣說。


要用雙劍,第一步自然就是強化左手劍。這三個多月來他的左手就不斷在練——用這短小但又厚又重的“虎闢“,重新練每一式最基本的劍招。有時甚至晚上睡夢中都在練。


聽見“虎闢“的劍刃破風聲,隨著每日練習越來越尖銳,他就知道這左手劍的法度開始像樣了——只有劍刃的砍刺角度正確而貫徹,破風聲才會變尖。燕橫心裡興奮不已。接下來就可以開始研究左右劍互相配合的技法了。


練了好一會兒,燕橫停下來稍息,心裡在琢磨劍招。然後他又忍不住瞧瞧遠處的童靜。


他心裡不大喜歡這個性情驕縱的童大小姐,覺得她比宋小梨差得遠了——小梨雖偶然也會向他耍耍性子,但事後總是會找個機會逗他開心,畢竟還是懂體貼人。


(——想起來,不知道小梨現在在味江鎮過得好嗎?…她心情平復了沒有?)


但是燕橫又發覺:自從開始教童靜劍法之後,他心裡不時會念著她的進度。雖然起先是有些不大願意,但既然開始教了,也就想教得認真一點,希望童靜學得好一點。


燕橫看見:童靜剛才雖然賭氣,現在又獨自繼續在練習那八招“風火劍“。見到她這麼用心去學青城派的劍法,燕橫不免感到欣慰。


——只要是關乎武道的追求,個人喜惡都自然拋到兩旁。這就是武者的本性。


遠遠看著童靜劍招的誤差,燕橫皺眉。可是剛剛才吵完架,不好意思馬上再過去教她,只好讓她自己繼續練了。


燕橫又練了一陣子左手劍,然後把“虎闢“插回后腰鞘裡,重新提起那柄刃身灰黑的長劍。這把劍是武當“兵鴉道“弟子呼延達的遺物“靜物劍“,也是成都一戰後“岷江幫“的人拾回來的。四尺的“龍棘“太長了,現在的燕橫還沒能稱心駕馭,於是暫時拿這把劍作佩劍。


“靜物劍“乃是雙劍,他現在手上拿的一柄,在劍身根部刻著一個很小的“右“字,用來識別是右手使用的。另一柄“靜物左劍“則掛在他腰間。


他舉劍凝視那啞色的刃鋒。當天青城派被屠戮,形勢混亂,他沒有看清每個敵人,但這呼延達必也在內。這“靜物雙劍“,不知沾染了多少青城弟子的鮮血。一想及此,燕橫心裡淒然。


——我必定要盡快變強。


他垂下劍,瞧向荊裂和虎玲蘭那頭。兩人的木刀還在起落交擊,聲音似隱隱帶著一種奇異節奏,非常好聽。


燕橫對這個倭國來的女劍士所知不多,只知她武功修為直追荊裂,而遠勝自己——一想到這麼一個嬌美的姐姐,比自己還要強得多,燕橫只覺天下之大,高手輩出,自己實在太渺小了…


這種距離之下,他沒法看見他們兩人的表情。但卻感覺得到,他們似乎在笑。


的確,在木刀與木刀交擊之間,荊裂和虎玲蘭,正在歡喜地笑。


——那笑容,猶如兩個樂師找到合奏的知音。


他們已經打了許久。虎玲蘭臂力始終不如荊裂,木刀的勁力開始衰弱下來。荊裂感覺到,也收斂起攻擊的力度。但虎玲蘭不願被讓,馬上後躍收刀。


“你比一年前又厲害多了。“虎玲蘭跪下來,把木刀放在身旁地上,從腰帶掏出汗巾,抹拭那麥色皮膚的肩頸冒出的汗珠。“你已經把『陰流』完全融入自己的刀法了。“


虎玲蘭說的是漢語,她知道自己既然要長時間留在中土,也就盡量練習說中土的語言,對著荊裂也減少說日語。只有“陰流“這個詞她不懂翻譯,還是用日語發音。


“你來四川途中,也沒有停止練劍吧?“荊裂笑著回應。


“當然了。“虎玲蘭咬著下唇,但其實是個笑容。“別忘了,我是來殺你的。“


她收回汗巾,撿起木刀站起來,又再忍不住遠眺那巫山兩岸的秀美景色。正值春季,雲霧濃重,若隱若現的山水之色,更有一種奇幻的不真實感覺。


“現在我,知道要留在中土幹什麼了。“虎玲蘭一口漢語還是有些生澀。“就是跟著你們,繼續修練。直到跟你一樣強。“她用木刀指向荊裂。“你不會忍受一個女人跟你一般強吧?到了那個時候,你就會忍不住跟我決鬥。“


“好啊。“荊裂撥一撥辮子長發。“我期待那一天。“


說完他就走過去燕橫那邊。


“怎麼了?“荊裂用木刀指一指正在另一頭獨自練劍的童靜。“不教她了嗎?“


燕橫嘆了口氣:“荊大哥,以後由你教她吧。我才不想浪費這種時間。我只想專心練劍。“


“不好嗎?“荊裂笑著問。“她很可愛嘛。“


“一點也不!“燕橫像抗議地叫著:“根本就是個給寵壞的大小姐!“


荊裂再瞧向童靜:“可是她確實很用心在練你教她的劍招啊。“


燕橫無言,只覺得憋著一口氣。他不想再提童靜了,也就轉換話題:“剛才看你跟島津小姐練刀,很厲害。“


“是嗎?“荊裂不以為意,揮動著木刀,琢磨剛才和虎玲蘭對招用過的刀法。


“我剛才仔細看了一會兒…“燕橫說:“你用的其中幾招,跟我們青城派的劍招有相通的地方。“


“不是相通。“荊裂直認不諱:“確是青城劍法。我是當天在青城山上觀看,還有這一陣子跟你練劍時學會的。“


“什麼?…“燕橫瞪大眼睛。“這…可不…“他想到青城劍術,竟在自己手上流給外人,犯了師門的大忌,很是緊張。童靜也算半是拜師,而且只教她最基本的“風火劍“,也就算了;但荊裂這樣,卻跡近偷學武功。


面對這個救命恩人兼教導自己的前輩大哥,燕橫不好意思直斥,一時不知要怎樣說。


“你是想說我『偷學』你們青城派的武功嗎?“荊裂嚴肅地說。“可是我教你的東西,也不是青城派的功夫啊。那麼你又要不要學?“


燕橫啞口無言。


“你要在最短的日子裡變強,這種無聊的門戶之見就得拋諸腦後。“荊裂告誡他:“別說是同伴的武功。就算是仇敵武當派的招術,我一樣參詳學習。你也得這樣做。“


燕橫看看手上,那柄原本屬於仇敵的劍。


——把一切可用的東西都掌握在手上。強者之路就是如此走的。


燕橫回想最初認識荊裂時,荊裂怎樣鼓勵他:要復興青城派,甚至開創一個更強的青城派。


雖然遙遠,但燕橫確有此宏願。而既然是“更強的“,就是說跟本來的青城派不一樣,必然包含了不同的東西。也包括別人的東西。


“我明白你說什麼了。“燕橫想到這裡,點點頭。“我在想:青城派還沒有建立之前,青城的開山先祖也不可能完全憑空創造這許多武功。他們必定也有學過他人的東西吧?“


荊裂聳聳眉毛。他有些意外。這個少年劍士,只是經過很短的歷練,思維卻漸漸變得豁然了。


荊裂伸手,從燕橫右腰抽出另一柄“靜物劍“,倒轉把劍柄遞往他左手。


“好了。今天就開始教你雙兵刃的法門吧。“


燕橫興奮地接過那“靜物左劍“。


另一邊的童靜又練了一回,終於累了停下來。她這時朝燕橫那頭一看,見荊裂正在教他練雙劍,令她羨慕不已。


——如果是荊大哥教我,我一定進步得更快。


她不想再看,臉轉過另一邊,看見虎玲蘭正獨自站在岸邊,觀賞那山水風景。童靜拾起放在一旁裝清水的竹筒,走了過去。


“要喝嗎?“童靜把竹筒遞給這位比她高了一個頭的美女劍士。


“謝謝。“虎玲蘭接過。她拔開竹筒的塞子喝了口水,眼眸仍不離大江對岸的山色。


這麼一個健美、一個嬌小的一對英氣女孩,並肩站在岸邊,正看管著小船的“岷江幫“船夫,禁不住偷看著。


童靜看見虎玲蘭目光的方向,也瞧往對岸。


“好美。“虎玲蘭再次讚歎。


“你的家鄉…“童靜好奇地問:“沒有山嗎?“


“當然有。“虎玲蘭瞧著她微笑說:“不過很不一樣呢。我們鹿兒島的山,會噴火的。“


童靜從來沒有聽過山也會噴火。“是嗎?是怎樣的?“


“噴起火來,山上的整片天都變成紅色。“虎玲蘭一想起家鄉,懷念之情泛在臉上。“好危險的啊。遠遠看著,也會令人覺得很厲害。可是也很美。“


童靜聽著,心裡想像那火山噴發的圖畫。然後她又看看虎玲蘭那健康美麗的英姿,心想:就是那樣轟烈的山底下,才會孕育出這樣的女孩子吧…


“好想去看看…“童靜嚮往地說。


“你還這麼年輕,有機會的。“虎玲蘭看著她,笑得動人。“我剛才看見你很努力地練習呢。不錯啊。“


得到這位高強的姐姐讚賞,童靜特別高興,剛才跟燕橫吵嘴的鬱悶一掃而空。“我很喜歡劍的啊。“


虎玲蘭牽起童靜的右手,把她手上那柄鈍鐵劍拿來細看。“這中土的劍,跟我們日本的很不一樣。我看見你在學它的用法,也十分不同。“


她把劍交回童靜的手,然後舉起木刀。


“雖然武功不一樣,我想我還是可以指點你一下的。“


“可以嗎?“童靜一雙大眼睛發亮了。“謝謝你啊!“


“為什麼要道謝呢?我們是…“虎玲蘭想了一想正確的漢語說法。“…同伴。“


童靜高興得牽著虎玲蘭的手。這時她才發覺:虎玲蘭的手掌,掌背皮膚柔滑緊緻,但裡側的掌指,卻滿是苦練刀劍積累的厚繭。


她們正要開始時,虎玲蘭卻忽然收起笑容,眺望向大江的遠處。


雖然隔著霧氣,但生於島國,出海經驗豐富的她,一眼就看見上游處有異樣。


“有人來了。“虎玲蘭說。童靜也瞧向江上。


石灘另一邊的荊裂和燕橫也都停下刀劍,一起望向江面。


不一會兒,三艘大船破霧出現,正駛靠向泊在江心的“岷江幫“貨船。


三條船上,同樣掛了“岷江幫“的旗幟。


虎玲蘭感覺到,握在她手裡那童靜的手掌,變得僵硬了。


“我知道。“童靜木無表情地垂下頭來。“來找我的。“


“我們『岷江幫』本來就沒有繼嗣的規矩。我只得這個女兒,更是從來沒有想過要把幫主之位傳給她。我童家雖不是什麼體面的門戶,但我只盼這女兒活得平安快樂,長成個普普通通的姑娘,將來嫁一個有出息的漢子,也就心滿意足,所以替她起個『靜』字作名字。“


在那大船的甲板上,擺下了一桌豐盛的宴席,河鮮牛羊,蔬菜果品,堆滿了十幾碟,當然還有好酒。宴席上方撐起了遮蔭的布幕。


坐在主位的“岷江幫“幫主童伯雄,說著便朝在座的荊裂、燕橫和虎玲蘭舉杯,一飲而盡。荊裂和虎玲蘭豪爽地回敬乾杯。只有不太會喝酒的燕橫,尷尬地舉起茶碗呷了一口。


燕橫禁不住又偷偷瞧向站在船尾遠處的童靜。她正納悶倚在欄杆,一手托著圓鼓鼓的腮,另一隻手拿著把小刀,賭氣地一下一下刻在欄杆上。


她的父親童幫主只有四十上下年紀,臉容五官頗是俊朗,只是長期行走江河,臉色曬成極黝黑。一把長髯梳理得整齊,加上那高壯的身材和甚為講究的衣冠,坐在席上氣勢不凡,不愧為統領千人幫會的一方豪傑。那雙和童靜頗相似的大眼睛亮如星斗,顯出其精明幹練的本色。


三人喝罷,旁邊的幫員又馬上為他們添酒。童伯雄嘆息,又接著說話。


“可是上天作弄,我這個女兒,天性就跟這個『靜』字絲毫沾不上邊兒。童某早年喪偶,又長年在外主理幫務,不免對她太寵愛了。她要學武,我就千方百計找最好的師父給她。唉,整個『岷江幫』上下,就只有這個女兒,讓我沒半點兒辦法。“


燕橫心裡不禁暗地同意。


荊裂一邊聽著,一邊卻已提起筷子吃起來。面對這位成都第一大幫主,他沒有半點客氣。倒是他身旁的虎玲蘭,自小守武家貴族的禮節,只是靜靜坐著,雙手捧住酒杯。


“別介意,我們邊吃邊談。“童伯雄微笑示意,卻見燕橫和虎玲蘭還是不好意思起筷,也就自己先動筷夾菜吃起來。兩人這才開始吃。


吃了幾口,又呷了口酒,童伯雄繼續說:“其實童某兩個月前已經回到成都,並得知女兒跟著幾位俠士修行的事情…現在才來拜訪,請見諒。“


“你是想等女兒練得厭了,或者太辛苦受不住,自行回家吧?“荊裂笑著說,嘴裡還在嚼著牛肉。“可是等了這麼久,還是等不到她回家,心裡著急了;又知道我們的船來到這裡,似乎快要離開四川省,才急著來找她?“


“我就知道荊俠士閱歷過人。“童伯雄拱手微笑:“可別誤會童某怪罪幾位啊。小女能得荊俠士,還有這位青城派名門之後親自教導,實在是幾生修到的福氣。可是…靜兒心性實在驕橫,又沒有待人接物的經驗,我只怕她在外容易闖禍。“


“女兒是你的。何況她這麼小,你要帶她回家,我們可是沒有半點說話的餘地。“荊裂邊吃著烤羊腿邊說。“帶走了你女兒,事前事後也沒有向你這位父親大人知會一聲,是我們不對。就罰我一杯吧。“說著又拿起酒杯乾了。


童伯雄也舉杯回敬:“荊俠士果然是通情達理之人。幾位請不用憂心,我幫那條貨船,照舊讓幾位使用,高興用到什麼時候都可以。要是想上岸改走陸路,車馬盤川亦請儘管吩咐我的手下打點預備。“


燕橫聽到童幫主要帶走女兒,不禁又再瞧向童靜。他雖然不大喜歡她的個性,但畢竟是許多天以來一同旅行修練的同伴,想起來她更在“馬牌幫“總部裡救過他的命。現在突然就要分別,燕橫不免有些傷感。


虎玲蘭也是一樣。她對這個好武的小妹妹頗有好感,想到要分手,她再吃不下嚥,慢慢放下了筷子。


“童某還有些事情想跟燕少俠說說。“童伯雄很恭敬地朝燕橫拱拳,教燕橫受寵若驚。“青城派的事情,童某已然聽聞。少俠和荊俠士與武當派的恩怨,我也略知一二。燕少俠以後的打算,童某大膽猜想:是否要憑一己之力,向武當派討回公道,並且重振青城派的門牆呢?“


燕橫鐵青著臉,沒有言語。這等豪情壯志,在荊裂這個同伴面前還說得出口;但是對著童伯雄這位老江湖,燕橫自忖不過是武林中一個無名小卒,可說不出這等大口氣的話。


不過他不說也等於默認了。


“本來童某隻是一介草莽江湖,對這等武林爭雄的事情無置喙的餘地。可是老實說一句,燕少俠,你不覺得這事情太渺茫嗎?“


童伯雄說著站了起來,走到船邊。那江風吹得他長髯飄飛,滄桑的眼神望向江岸。


“男兒生在世上,求的不外乎權位富貴,還有世人的尊敬。燕少俠的武藝,在『馬牌幫』一戰已經證實了,在武林中也許未闖出名堂,但在我等江湖人眼中,如此武力已經不是凡人所能。這等非凡的才具,卻浪擲在互相殺戮的仇怨之中,不是太可惜嗎?“


童伯雄走到燕橫跟前。


“童某有一請求:如蒙不棄,童某願以小女許配予少俠,並授以少俠副幫主之職,統領『岷江幫』千人幫眾。再待十年八載,童某年邁力衰,其時你亦必然繼任幫主之位——『岷江幫』即使無家族傳位的傳統,但以少俠的武功,又是童某的女婿,全幫上下諒亦無一人反對。 “


燕橫簡直驚呆了。他急急望向童靜。她站得遠,並沒有聽見。


“這…這…“燕橫未沾一滴酒,臉卻漲紅著,忙瞧向對面的荊裂求救。


荊裂對這番話也是意外得很,想不到童幫主竟如此直接。宴席四周的“岷江幫“眾人,聽到幫主竟突然提親,亦是一般驚訝。


可是童伯雄早在成都出發時已有這樣的打算:女兒能夠交結到燕橫這名門大派的傳人,實在是難得的緣分——青城派還在時,“岷江幫“千方百計想攀一點點關係都不可能。青城派今天雖已滅亡,但青城弟子的身份,在江湖人眼中仍不啻貴族王孫。燕橫獨破“馬牌幫“,亦足見其武藝膽識和人品氣魄。既得這等佳婿,又可替“岷江幫“添一員年輕的猛將,童伯雄深信乃是千載難得的機會,萬萬不可錯過。


“童某知道,靜兒的個性不是那麼討人喜愛。不過女孩子嫁了人,自然會變乖的。“童伯雄遠遠瞧著女兒微笑。他又朝大船兩旁一張手。燕橫看過去,那停泊在旁邊的兩條護航船,帆高船堅,甲板上滿是百數十名雄赳赳的船員幫眾,兩面“岷江幫“的青色大旗高懸,在風中獵獵飛揚,氣派無異官家的水師戰船。


“少俠也見識過我們城裡『滿通號』賭坊日進千金的盛況了吧?那也不過是本幫一家小生意而已。這等大船,我們在岷江和大江上下共擁有五十餘艘,包攬了川中一帶以至出川往外省的河運,連官府也得給足面子。童某大口氣說句:『岷江幫』雖不算富可敵國,但這幫主的地位,也可稱一方豪雄。他日少俠統領『岷江幫』,必更能大展拳腳,也是不枉此生的一番大功業。“


童伯雄極力遊說,顯示了十足的誠意。


荊裂和虎玲蘭對視一眼。他們想起當日島津守護許親之事,也是相似的景況,兩人不禁有些尷尬。


“荊大哥…“燕橫站起來,再次向荊裂求救。


“這是你自己的事。“荊裂淡然說。“你的人生要怎麼走,別人幫不上忙。你有什麼想法,就直接跟童幫主說吧。“


燕橫再看童靜,見她正好奇地望向自己這邊,直覺告訴她他們正在談論自己。燕橫害怕她會聽到片言只語,也就請童伯雄走到船首說話。童伯雄亦示意幫眾不用跟著來。


“童幫主,我讀書不多,客套的話不懂說…“燕橫到了船頭,望向前方的大江,深吸了一口氣,壯起膽子說:“童幫主的盛情,晚輩不能接受。“


童伯雄雙眉垂下,甚是失望。


燕橫急忙又補充說:“請別誤會,這跟你女兒無關,也不是我看不起『岷江幫』。我只看這大船的氣派,就知道貴幫多麼富有。對我這個身無長物的窮小子,童幫主提親,大概就像天上掉下來的富貴吧?“


他接著拍一拍身後的“虎闢“劍柄。


“我身上雖然沒有值錢的東西,卻還有劍。劍,是師門賜給我的恩德。我的名字,也是師父起的。假如在富貴跟前,就能忘掉師門的血仇,我還有資格當『岷江幫』的副幫主嗎?還有面目去統領別人嗎?“


聽了這話,童伯雄動容了,失望之情瞬間變成了敬佩。


“幫主沒猜錯。晚輩已經立誓,要復興青城派,要向武當派報仇。但幫主你卻說錯了。我憑的不是一己之力。“燕橫指向荊裂。“我還有朋友幫助我。是有著共同志向的朋友。他幫我,就是因為相信我的誓言。如果我半途而廢,那不只是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他。“


荊裂一邊在喝酒,一邊瞧著兩人。雖然聽不見半句,但看見比燕橫年長幾乎三十年的童伯雄那敬重的神色,他不禁微笑。


——荊裂當然一早知道燕橫會有什麼答案。他從來沒有擔心過。


童伯雄凝視燕橫良久,沒有說一句話。


燕橫有些不自在,朝他拱一拱手:“童幫主,得罪了…“


“我看來像有半點不高興嗎?“童伯雄捋一捋長須,豪邁一笑:“是有點失望。可是我高興。“


他搭著燕橫的肩頭。


“看來我童伯雄半生,至今還沒有看錯過一個人。“


燕橫不好意思地搔搔頭髮,始終不脫少年的靦腆。


“對了。童某此來,除了接女兒,也有一個重大消息帶給幾位俠士。“童伯雄說。


燕橫眼睛一亮:“是關於…武當派的?“


童伯雄點點頭。“不是別人,正是武當派掌門——消息說,他獨自一人離了武當山,西往關中。“


——武當掌門!


“關中?…“燕橫不熟地理,心裡疑惑。他馬上招手,示意荊裂和虎玲蘭過來,並向他們述說。


荊裂聽了,興奮地緊捏拳頭。


“關中…“荊裂說:“華山。“


天下“九大門派“裡,惟有華山劍派,坐鎮陝西關中。


也可算是巧合,此地往關中,路途並不甚遠:往東一出巫峽即入荊州,再往北經襄陽入河南境,即可西進,從武關入秦。


“不知道這個消息,最初是誰人得知的?何人開始傳出?“荊裂問。


童伯雄搖頭:“不知道。不過消息到得四川來,看來已經在江湖上流傳了一些日子。“


“假如是這樣,其他各省的武林人士,說不定都已經知道這個驚人的消息。“荊裂思量著。“恐怕已有不少人,趕了過去趁熱鬧,探一探虛實。“


“荊大哥,我們…“燕橫焦急地問。


“當然去了!“荊裂豪笑:“武當派的掌門本人有多厲害,難道你不想親眼瞧瞧嗎?“


荊裂等人臨行前,童伯雄又命人各送上新做的衣冠。燕橫得了一頂方巾,好奇嘗試戴上去,儼然就是個年輕文士的模樣。荊裂看看送來的衣袍,式樣和布色都很簡樸,但一摸上去就知道是上乘的布料所做。虎玲蘭也得了幾套漢人婦女的衣裳,她拿起新衣,很是歡喜。衣服款式都很適合三人,足見童伯雄準備周到。


他又親自向燕橫送上一包銀兩,燕橫滿不好意思地接過。


燕橫和虎玲蘭都步過跳板,登上原來的貨船。


荊裂過去之前卻回頭,看一看站在父親身邊的童靜。


童靜仍然緊緊抱著那柄練習用的鈍鐵劍。她一雙大眼睛已然通紅,卻咬住下唇,強忍著沒有哭。


平日爹事事對她千依百順,但這次他如此隆重地帶著船隊來找她,而且自到達至今,還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童靜知道,父親每次這樣,就是說什麼都不可能改變他主意的時候。所以她也是半句抗議或請求都沒有說過。


燕橫隔著船望向童靜。她發現了,兩人相對遙視。


他們不久前才吵了一架,卻不想已經是分別前最後的說話,不免感到悵然。


荊裂這時問童伯雄:“童幫主,請問你加入『岷江幫』時有多大?“


“十六歲。“童伯雄撫須懷想。“我在幫裡,整整三十年了。“


荊裂瞧一瞧童靜。


“呵呵,那也只比令嬡大一、兩歲吧?你這麼年輕就進道上混了,家裡沒意見嗎?“


“童某父母早已雙亡,孑然一身。否則怎會走上這條道?“


“那可真是命運使然啊。“荊裂微笑。“不過當初你進幫的時候,必然有些抱負吧?也許沒想過有一天會當上幫主,但也定然希望乾一番事業?“


“這個自然。否則童某又哪有今日?…“童伯雄說著,好像感到荊裂話中另有深意。“荊俠士,你想說的是…“


“沒說什麼。我只是想:三十年前,十六歲的童伯雄,也是自己決定自己要去哪兒的。“


荊裂說著,又再瞧著童靜。彷彿是朝著她說。


“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路。“


童靜有點激動,雙眼更紅了。


但她已經決定,今天,絕不會哭。


童伯雄聽了,嘴唇緊抿著沒再開口,眼睛卻往下看著甲板,似在咀嚼這話。


荊裂也不再多言,回身兩步就躍過跳板,跟燕橫和虎玲蘭並肩而立,朝著童氏父女一揮手。


跳板被抽回去。貨船起錨開行。


燕橫和童靜,隔著船四目交投。


燕橫驀然又回想起那天:自己身陷羅網,童靜擎劍守護著他,面對著許多強弓利箭都不肯走的情景…還有她那時英氣的表情。


——我不會讓他們傷了你!


門派被滅、遭人逼害的燕橫,當時聽到她這句話,心頭是何等暖熱…


燕橫急往伸手到腰間,解下那武當的“靜物左劍“,趁著船未開遠,隔著江水把劍連鞘用力拋過去。


童靜在船邊伸手,把那“靜物劍“一把接住。


“回去也要好好練呀!“燕橫向大船高聲呼喊。


童靜把這劍也抱入懷中,朝著已漸遠的燕橫用力地點點頭。


貨船揚帆往東緩緩行駛。不一會兒,後面那三條“岷江幫“大船已經變小,半隱在氤氳之中。燕橫、荊裂、虎玲蘭三人仍然站在船尾目送。


荊裂指著那些大船,半說笑地問身旁的燕橫:“你知道拒絕了童幫主,自己錯過了什麼嗎?“


燕橫眺視著,收緊目光。


“本來就不是屬於我的東西。沒有什麼錯過不錯過的。“


貨船沿著曲折河道而行,越是前進,那巫峽兩岸奇峰似乎就越高,河谷更形深狹。船帆乘著風,正帶著燕橫駛出他平生也沒有離開過的四川,航向更廣大而未知的江湖。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6-28 11:13

武道狂之詩第三章見性館

陝西,華陰縣南。西嶽。


華山以山勢峻峭而著名,處處皆是千仞絕壁,自古即有“奇險天下第一山“的稱號。其中主峰之一西峰,形貌如一整塊千丈巨石,渾然天成,具挺拔巍峨的剛強之勢,有“蓮花山“的稱號。


在西峰的巨大陰影之下,東面山腳的林間,有一座簡樸莊嚴的木房舍,建坪甚是寬廣,依著一條清澈小溪而立。旁邊樹木拴著幾匹馬,正在懶洋洋地低頭吃草。自外面看去,環境清幽,似乎是出家修行的寧靜道場。


可是在這木舍裡,卻傳出一陣接一陣帶有鬥爭氣息的猛烈叫喊。


“著!“又一聲呼喝。


一柄木劍跌落在木板地上。那原本握劍的高壯青年仰倒,左手摀著被擊中的右胸,手指緊緊抓著自己衣服,五官皺成一團,額上滿是汗珠,短促快密地用力透著氣,顯得呼吸困難。


站在他對面的是個中年道人,頂戴混元巾,卻沒穿著道袍,只是一身短褂,右手的粗糙木劍已垂了下來。那木劍前尖包裹著軟皮革,劍身上都是斑駁的凹痕,看得出是日夕比試中常用之器具。道人臉容剛毅,膚色黝黑,木無表情地俯視那倒地者。


他搖搖頭,略一揮木劍。兩個少年道士馬上上前,把那被擊倒的青年抬到木舍的一邊。


“下一個!“道人以粗啞的聲線叫著。


在木舍大門旁,排著一大堆人。其中一個也是二十出頭的青年,略帶怯懦地舉起手。即時有少年道士,把剛才那柄墮地的木劍交到他手上。這青年還沒走到場中,背項的衣衫已經濕了。


這座木房子名曰“見性館“,乃屬華山派所有。


自古武諺有云:“拳出少林,劍歸華山。“


位列當今“九大門派“之一的華山派,自金朝時全真教祖王重陽弟子——廣寧子郝大通入山創派之始,即以道門劍術稱雄武林,迄今已曆三百餘年,創編劍法與劍陣絕學共四十八種,跟少林派“七十二技“地位相當,各為佛家與道家武術的代表;直至近百年,武當派大盛,華山派的武名稍被蓋過,但仍然不失為歷史悠久、根基深厚的大劍派,有“劍宗“之稱號。


正因華山劍派名聲甚盛,歷來欲投拜山門以至討教劍法的人太多,華山派遂在三十多年前,在西峰山腳下建了這座“見性館“,每月初七和廿二兩天,開放予任何武人上門試技,及讓要拜師的人接受考核,以免打擾華山弟子在山上道觀的清修——華山派與從前的武當派一樣,練武以外兼修道法,全華山派上下俱為全真道士。


自從開設“見性館“後,歷來能通過此地拜入華山門牆的,每年絕不超過二十人;至於上門討教,能夠破“見性館“,驚動山上華山派本部“鎮嶽宮“的人,更是從來一個都沒有。


這名負責在“見性館“與人比試的中年道士名叫陳泰奎,一年前才千辛萬苦升為華山派的“道傳弟子“,心性還沒有定下來,很是好鬥,守護“見性館“門戶這個職務,對他來說簡直是份優差。每個月的其他日子,他幾乎都在期待這兩天的來臨。


另有一個身材壯寬、臉容和善的道士,盤膝坐在陳泰奎身後的牆邊,雙手攏在道衣的寬袖裡,半瞇著眼,似在入定,又似在微笑。他是陳泰奎的師兄駱泰奇,當上“見性館“的監館已有兩年——兩年來,他一次握起身邊木劍的必要也沒有。


步至場中那個青年,倒提著木劍,很謙卑地朝陳泰奎拱拳躬身。


青年左上臂處,早已綁著一塊白布條。凡入“見性館“大門,必先申明,是要投拜華山派門下而來接受測試,還是來討教華山劍法。前者臂上纏白布,後者纏紅布。


歷來進“見性館“的,往往四、五十人裡也沒一個綁紅布條——華山劍法,名滿天下,實力和地位早就超然,還有誰會來挑戰?不過偶爾還是有尋常民間的武痴,或是練過幾年劍法、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小子,有膽到來用身體驗證,自己與名門大派的劍法,真實的差距有多大。


——這些人,大多都不能用自己雙腿走回家。


剛才被擊倒那人給抬到館內一旁,仍在發出痛苦的呻吟。


那拿著木劍的青年聽見這呻吟聲,眼神更增恐懼。面對陳泰奎,他久久還不敢把倒提的木劍變成比試的正握。


陳泰奎只看了一眼,嘆氣說:“別浪費時間。下一個!“


青年沮喪,但也似如釋重負,把木劍交還給小道士。駱泰奇看在眼裡,臉上滿是鄙夷厭惡之色。


——被擊倒不是問題,而且是當然的事。否則還用來學嗎?可是連被擊倒的勇氣也沒有,那不只沒有資格練華山劍法,就算踏足這兒的資格也沒有!


“見性館“這個名字沒有起錯——這就是看見來者本性的地方。


那怯懦的青年叫王士心,合陽縣人,只是尋常一個農家子弟,卻自小就不安分。他跟許多到來“見性館“的年輕人一樣,深信自己生下來不是為了耕田,而是為了拿劍。他不理會家裡的反對,跟著鄉間的武師學藝,又自己日夕苦練了兩年,覺得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一心就要來投入偉大的華山劍派。他原來叫王四牛——“士心“這個名字是他自己起的。他認為這名字才跟一個劍士相稱。


可是看見之前那個比他年長、比他壯、更比他快的漢子,兩招間就被陳泰奎的木劍狠狠刺倒,王士心的自信完全崩潰了:原來在真正用劍的世界裡,自己是如此微不足道;原來自己這幾年都在做著一個無聊的夢。


現在,王士心只要踏出這“見性館“的大門,這個夢就醒了。


他想起離家時,老爸那句責罵:


“傻瓜,不行的!“


那幾個字,像一記記拳頭擂在他心胸。


他開始痛悔:為什麼剛才要那麼害怕?木劍刺在身上的痛,比得上現在的痛嗎?就在剛才把木劍交還給小道士那一刻,那放棄的一刻,一切都完了。他親自證實了父親那句“不行“,也推翻了過去的自己。可是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沒有第二次機會了,只能放棄劍,然後回家拿起鋤頭…


就在王士心步向“見性館“大門的同時,有一人自外到來門前,跟他打了一個照面。


王士心當時以至以後都無法解釋:為什麼這第一眼,會有種被電殛的感覺。他正要邁出大門的腳步瞬間停住了。


那個人卻沒有停下來,仍然往門裡走,彷彿王士心的身體,在他眼裡並不存在。


王士心慌忙側身避開。還是避不及,一邊肩頭快要碰上。


可是沒有碰上。本來預備要跟對方碰撞的王士心,反而因為落空而微一蹌踉。他完全看不見那人有何閃避的動作,只見他還是直直地走入“見性館“的玄關。


那擦身而過的瞬間,王士心感覺經過身邊的不像是人,而是一隻貓。


王士心被吸引得回頭。現在他只看得見這個人的背影。穿著純白色衣袍的身體顯得修長,卻不算很高大。一頭烏黑髮亮的直長發,沒有結髻,只是用黑布帶簡單地束著垂在背後。背項上斜斜背著一柄長劍,柄首有圓環,護手成“卍“字形,劍柄和劍鞘各處都包鑲著雕刻成雲紋的白銀,樣式很是古雅樸素。細看那劍鞘並非筆直,而帶著微微的彎弧,似乎又像是刀。


王士心掃視一眼“見性館“裡的人。每一個人也在看著這名白衣來客,全都露出跟王士心一模一樣的目光。館裡的空氣有如凍結了。


沒有人能無視此人的存在。


本來正要離開的王士心,此刻決意不走。


——雖然他還不知道,這個男人要來幹什麼。


一個華山派的小道士,雙手各自拿著白色和紅色的布條,走到那人跟前給他選。可是那人根本沒有看一眼。


陳泰奎緊緊握著木劍。他本來性情大膽好鬥,在山上就算跟比自己高強許多的師兄或尊長對劍,亦是從無半點緊張。現在他卻感到心裡有些異樣。


“你來幹什麼的?“陳泰奎呼喝:“來投考?還是討教?“


他的聲音仍舊嚴厲。可是跟剛才強勢的吶喊不同,現在隱隱像是被人逼迫的反抗吼叫。


男人不答話。他的臉容五官甚是俊秀,眼目顯得很長,略薄的嘴唇抿著。膚色白皙,但卻沒有半點令人覺得不健康,反而讓人錯覺像在發亮。


所有人都在凝視這張教人有點自慚的臉孔。


然後,他開口了。


“華山派『鎮嶽宮』是在這西峰上吧?“他語聲一字一句甚清晰,節奏不徐不疾:“是從這邊上去嗎?“


陳泰奎咧嘴而笑。至少知道對方的來意了。


“你說錯了。“陳泰奎振一振手上的木劍:“不是『從』這兒上去。是要『通過』這兒上去。“他一字一字重重的說。


那男人左右瞧瞧“見性館“裡,看見一排掛在牆上的木劍,還有那群正在輪流等待比試的年輕人。他雙眉略揚,作了個恍然的表情,似乎到現在才知道這“見性館“是何用途。


“別浪費時間。“男人似是漫不經意地說。“只要帶我上去就行了。“


那句“別浪費時間“,跟陳泰奎剛才對王士心說的話一模一樣。陳泰奎感到被譏嘲。


他伸劍朝男人直指。


“過得了我,自然帶你上去。“


他身後盤坐著的駱泰奇,早已沒有平日的閒適笑容,雙目閃出厲光,死盯著這名不速之客。


——絕不是普通人…


但那又如何?駱泰奇心想。整個華山劍派也都不是普通人啊。


“快拿起它吧。“陳泰奎說。一個小道士正把木劍遞到男人身旁。


男人看也沒看那劍柄,只是伸出一隻左手,輕輕地擺成印掌狀。


意思非常明顯。


徒手對華山劍。


即使只是木劍,也是瘋子的行為。


“很不幸,這『見性館』過去曾經死過三個人。“陳泰奎目中殺意大盛。“你是第四個。留個名字,至少知道屍首要送哪兒。“


“你好好記著這一天。“那男人沒回答他,只是說:“跟我交手,是你一生最大的榮幸。“


陳泰奎的目光收緊,激射出戰意。


可是出劍前,他叱喝了兩聲——攻擊前要用呼喝來激發自己的氣勢,對他來說還是首次。


那叫聲發自丹田,催起了陳泰奎身體的內氣。華山派兼修內丹道術與劍法,講求“以氣御劍“,這技法正是華山劍道的精髓。


陳泰奎一出劍,就用上了自己最得意的“元亨劍法“裡,最得意的一式“遊龍擊浪“,挽劍的手腕一挫復一揚,包著皮革的木劍尖從腹部低處而起,直射向那男人心窩——


結果是:無人看見那劍尖是如何刺失的,而只見那男人不知何時搶入了近距離,那隻左手輕輕托住了陳泰奎握劍手掌的腕底。有如魔法一樣,陳泰奎的右臂被那手掌帶引下關節折屈,劍尖倒轉,已然抵在陳泰奎自己的咽喉上。乍看就好像他在拿著劍自盡一樣。


陳泰奎慌忙掙扎,想把木劍揮出去,那男人卻先一步把左腳往內一踢,腳內側掃在陳泰奎右膝後面,陳泰奎關節發軟,全身向前俯跪下來。


陳泰奎跪下時,上身還是那個回劍自刺的姿勢,木劍的柄端撞落在木板地上,劍尖猛頂著他的喉嚨。陳泰奎發出像哽咽的啞叫。


男人的左手同時在空中向上劃個半弧,一掌拍印在陳泰奎的後腦。


可怕的聲音。


木劍在陳泰奎的喉頭和地板夾壓之下,從中斷裂。


斷氣的陳泰奎,身體緩緩地往旁倒下,至死仍保持著那個蜷曲跪地的姿勢。


坐在最後頭的駱泰奇,目眥欲裂。


“這樣不是比試!“他悲怒地瞪著那男人。


那男人沒看他,而是俯視陳泰奎的屍體。


“剛才說要殺人的是他。“男人仍然以好聽的聲音說:“既然他要的是生死決鬥,我接受了。“


駱泰奇知道,自己此刻應該做的事情,是馬上提起木劍,站起來。


可是他做不到。


陳泰奎是華山派最高級別的“道傳弟子“之一。雖只有一年,但毫無疑問是派內的精英。


卻死在對方一隻手掌上。


恐怖感溢滿駱泰奇全身。他連伸手去摸放在身邊地上的木劍都不敢。


不久前他對王士心的鄙視,如今原原本本地應在他自己身上。


“我早說過,別浪費時間。“男人這時看著駱泰奇。“帶路吧。“


“見性館“裡其他人,此際才發出此起彼落的呼叫。負責打點館裡雜務的三個小道士,首先奪門而出,也有幾個原本等著考試的人奔了出去。其他的人驚異地凝視著這個男人。


超乎他們想像極限的存在。


男人回頭,看一眼王士心和其他人。那目光裡沒有感情,也沒有殺意。但他們的眼睛一接觸上,就感到既危險又好奇。


——就如原始人,第一次看見火一樣。


“你們如果沒有其他事情要幹,就跟著一起來。“男人淡淡說:“我上華山,正要一些不相干的人作見證。“他似乎想了一想,又像自言自語地說:“不過其實沒有也不打緊。“


王士心第一個重重點頭。


他那顆不久前冷卻掉的心,此刻彷彿著了火,感到全身血氣正在翻滾。他決心,死也要跟著去看。


其他的人想法也一如王士心:他們隱隱感覺到,要是現在拒絕了這機會,將會錯過一次別人一生也不可能擁有的經歷。他們一個個緊張而興奮地點頭。


能夠把四周的人都燃燒起來——這個男人就是具有如此的能量。


駱泰奇這時才終於站起來。他忽然想起了近年武林的傳聞——雖然長處山中,華山派還是知道這些轟動的消息…


他的目光,落在那男人的白袍上。


左胸襟處,一個用黑色絲線繡成的圖案。圓形的圖案,黑白陰陽相交。


這個圖案,在山上修道的駱泰奇,每天都會看見。


但從來沒有像此刻看見時這般震撼。


太極雙魚圖。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十三


武林“九大門派“列表(中):


華山派


由全真道祖師王重陽之弟子、“北七真“之一“廣寧子“郝大通於金朝時入山創派,至今已逾三百年曆史。創派之初已有傳習道家劍術,經過數十代的傳承和研究,創編出華山劍法劍陣共四十八套,為當今最悠久而淵博的劍術名家,因此在武林上有“劍宗“的稱號,並有著名武諺云:“拳出少林,劍歸華山“,可證其不二之地位。


華山既精研劍法,品種自然繁多,從輕靈迅捷到剛猛無儔的劍技都囊括在內;但練到高級處,則專門講究“以氣御劍“,以道家的內丹養氣的功法,結合擊劍招術,運用呼吸吞吐催動劍勁與劍速。故其發招,往往劍鋒未至,所生氣勁已先奪勢,此為“氣劍一如“的最高境界。


華山弟子全為出家的全真道士,通常自入門後,終身不出山門。


著名武技:飛仙九勢、大還劍、元亨劍法


青城派


東漢道人張陵(初代張天師)入四川青城山修道時,已有遺下“雌雄龍虎劍“及“降魔功“等奇功的傳說,可知青城武道源流極長。目今之青城派,其歷代祖師可上溯三百餘年之久。


青城派武功經過多年提煉,漸漸專注研習劍術之道,拳術等法已經旁落到次要位置,因而亦有人直接稱青城派為“青城劍派“。青城劍法入門講究快速準確,以攻止攻,搶險截擊;至大成後,則追求以無匹劍勢震懾對手,其招術反璞歸真,變化不繁。青城劍獨步四川一省,故有“巴蜀無雙“的美稱。


著名武技:雌雄龍虎劍、水雲劍、風火劍


崆峒派


創派於甘肅平涼崆峒山,其源流極遠,秦漢古辭書《爾雅》已有“空同之人武“的記載。今之崆峒派武道,為歷代入山修練之儒、釋、道三教人士的武術合流形成,並參詳西域外族武鬥的法門,於一百六十餘年前,由祖師飛雲子集大成,開山立派。


崆峒武術以繁雜見稱,刀槍劍棍拳腿等皆有習練,冷門及奇門兵器亦格外多,鉤、鏟、鞭、刺、鐵扇、飛爪、風火輪、判官筆等都收入。其目的是要修練到隨時手拿一物皆可為傷人之器;單一兵器能夠發揮異種的打法;器械法與拳法又可互換或夾雜運用,以混合變化的花法迷惑敵人,詭秘莫測。


著名武技:八大絕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6-28 11:14

武道狂之詩第四章華山論劍


“氣劍一如“。


這面高掛在“紫氣東來堂“正面橫樑上的金漆牌匾,每一個字都相當於人身及腰的高度,遠比青城劍派“歸元堂“那塊已被焚毀的“巴蜀無雙“牌匾更要巨大。


——當然。天下論劍,以華山為尊。


華山派的總本部,乃是位於華山西峰東坡之下的“鎮嶽宮“。此宮正殿之前,有一座水色蒼翠的玉井,自唐代開始已有各種神妙傳說,並建了一座“玉井樓“,本為遊人和修道者的名勝。後來華山派選了這片福地,在樓後建成宮殿,作為修練的總壇,已然禁絕閒雜外人。


華山派道人,既修全真內丹的道術,也練武道劍法。“鎮嶽宮“裡最雄偉的建築,自然是正面的大殿“華廟“,內裡供奉“西嶽大帝“的神像,氣勢非凡,足堪與武當派“遇真宮“的“真仙殿“相比。


可是要數華山武道的總壇,則是位於宮殿東首的“紫氣東來堂“,為華山劍派領導層主理事務之重地,亦是華山最精銳的“道傳弟子“修習劍術的道場。


與青城派“歸元堂“一樣,“紫氣東來堂“其中一面牆壁,也排列懸掛著許多木製的名牌,正是門派領袖和高級弟子的列名,其數量卻比青城派多了一倍以上——華山派人才鼎盛,本代能登堂入室成為“道傳弟子“的,至今共有四十四人之眾。


四十四人的名牌裡,排在最頂的十個,格外明顯地跟下面三十四個隔了開來。此十名年資和修為最高的弟子,合稱“華山十威儀“,已具有代教師範的資格,是未來華山派的接班棟樑。


此刻“紫氣東來堂“內,身為“十威儀“之一的楊泰嵐,在那鋪成了八卦圖案的石地板上,不安地踱來踱去。


跟全體華山弟子一樣,楊泰嵐腰間已經佩了劍。


從“見性館“逃出的三個小道士,早就奔回來“鎮嶽宮“報信。此刻從這“紫氣東來堂“的正門外,一直延伸到“鎮嶽宮“的大門,每隔不足十步就有帶劍的華山弟子守備著。氣氛之凝重,乃華山派三百年來所未有。


一身道袍的楊泰嵐年紀未足四十,身高手長,步履敏捷。以武藝論,他絕對是當代弟子頭五位以內,但常常敗在性情太過急躁。


“你就別走來走去啦。“同是“十威儀“之一的張泰朗皺著眉說。他只是安坐在椅子,把長劍橫放膝腿上,未有顯得太過憂慮。在他左旁,“十威儀“的首席、當今華山派大弟子司馬泰元,就更在座上閉目,雙手交結成印放在丹田處,似正在入定。


“武當派的事情,看來是真的…“楊泰嵐沒再踱步,卻還是雙手交互捏著指節。


“可是…“另一邊較年輕的“十威儀“之一宋泰猷說:“不久前才聽聞他們上青城和峨嵋的事。怎麼這麼快又來了這裡?“


宋泰猷這話,引起堂內各弟子交頭接耳。


大師兄司馬泰元沒有睜眼,卻開口說:“事情是怎麼樣的,不一會兒後就分曉了。你們急什麼呢?“


他的聲音並不特別響亮,卻令眾師弟都安靜了下來。司馬泰元不論那穩重的臉容和低沉雄渾的語聲,都隱隱透著華山下一代領袖的風範。


“我們是華山派。“司馬泰元又說。“沒有應付不了的敵人。可是別亂了心。心乃氣之舵,氣為劍之韁。心亂,劍就亂了。“


這本是華山劍道的最基本。眾師弟聽了,都有些慚愧。


這時幾個人從後室進入大堂。司馬泰元等弟子馬上起立,肅然行禮。


進來的,自然是牆上的名牌比“華山十威儀“排得更高的人。


首先出現是四位“宗字輩“師叔:黃宗玄、趙宗琛及成宗智、成宗信兄弟,為當今華山“四煉師“。“煉師“名號僅次於掌門,原本是道教的稱呼,在華山劍派裡則相當於師範護法——地位和武當派的副掌門相若。


再來是兩位華山派碩果僅存的“祥字輩“長老,金祥仁和李祥生。兩人俱已七十多歲,劍技武功早就大不如前,但論輩份是當代眾弟子的太師叔,自然德高望重。


兩人跟下面的徒子徒孫一樣,手裡提著長劍。既有外敵來犯,他們一樣要加入對抗——一天是華山劍士,直至嚥氣那一刻都還是。


最後一個進入大堂的,自然就是當今華山劍派掌門劉宗悟。


劉宗悟那堂堂身軀,穿著一襲深紫色法衣道袍,頭戴方巾,五綹長須甚是瀟灑,儀表不凡。可是鼻樑處卻有一道橫過的刃口傷疤,又比尋常一個煉丹修法的道長,多了一份強悍如鷹狼的氣勢。


劉宗悟道號“應物子“,武林中外號“九現神劍“,上任華山掌門霄宇真人①的嫡傳大弟子,身份地位和武功傳承,正統得不能再正統。


『注①:華山派裡只有掌門人在過世後,才獲得追封“真人“稱號。』


劉宗悟身旁尚有一名年輕道士,雙手捧著華山掌門專用佩劍“羽客劍“,緊緊跟隨。那長劍的鏤銀護手與柄首,造形呈翔鶴形狀,柄部木色深黑,乃是年代久遠的不凡之物。


劉宗悟走到“紫氣東來堂“的正座交椅前,先等兩位師叔就座了,自己才坐下來。他的四名“煉師“師弟亦逐一排次坐下。堂內“十威儀“及其他“道傳弟子“則仍然站著。


劉宗悟的樣子顯得一臉不耐煩,催促弟子快點報告。


“禀眾師長。“張泰朗俯首說:“弟子已經再三問明了回報的師弟…對方,確是只有一人。“


“是武當?“旁邊的師叔黃宗玄焦急問。


“這個…沒有肯定。對方並未報上名號。“


“一個人?“劉宗悟帶點憤怒地說。“只為了一個人,就讓全華山弟子要這樣史無前例的戒備?“


“可是,掌門…“楊泰嵐上前說:“陳泰奎已經死了啊。“


劉宗悟這才作出一個“也對啊“的表情。


他的師弟趙宗琛在旁邊微微嘆息搖頭,心想:這個師兄,武功確是高得沒話說,可修道養性方面卻差了,處事不分輕重,當年師父選立這個掌門,也許是選錯了…


“那麼人呢?“劉宗悟威嚴地喝問。


“好像正在上山來…“張泰朗報告說。


就在這時,“紫氣東來堂“那已開啟的大門奔進來一人。


是山下“見性館“負責監館的駱泰奇。他魁梧的身軀已被汗濕透,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


堂內所有人瞪著眼在註視他。可是駱泰奇氣喘吁籲的,一時說不出話來。


也不必說了。


他帶上山來的人,隨即出現。


那白袍飄飄的身影,不徐不疾地一步步走到那地面八卦圖中央。背後仍然斜帶著那柄“卍“字護手的彎劍——華山派開山立道三百餘年來,未經批准而帶兵刃上山的,他是第一人。


他身後跟著王士心等那十四、五名年輕人,一個個都臉色惶恐,慌張地左右看著大堂裡佩著真劍的眾華山高手。他們即使沒甚武功,也清楚感覺得到堂內那股騰騰的殺氣。


這些本來都是想投拜在華山派門牆下的年輕人,許多年來的夢想,就是能夠踏足這座“紫氣東來堂“,如今卻驀然成真。


——但想不到是以這樣的方式。


原本守在“紫氣東來堂“門外的幾名華山弟子,也都隨著進入,在這些來客後面戒備著。正門之外也塞滿了守備“鎮嶽宮“的過百弟子。他們一個個都緊張地手握腰間劍柄。等的只是一聲命令。


白袍男人身在強敵環繞的殺陣當中,臉容卻是泰然自若,彷彿不過是進來道宮觀賞的遊客。他抬頭略瞧一瞧那“氣劍一如“的牌匾,然後直視正座上的劉宗悟。


華山眾人看見他胸口的太極圖標記,更無疑問。


黃宗玄打量此人臉容。看來似甚年輕,像是二十後半的年紀,卻有一份年輕人所無的閒適氣度,真實年齡必然較樣貌年長,但猜想亦不過三十出頭,比這兒許多華山派“道傳弟子“都還要小。


武林中人盡皆知:武當派自張三豐祖師以後,全派上下只有一人有資格穿全身純白色的道袍,象徵了“無極“的境界。


再加上這樣的年齡,更證實了這男人的身份。


“武當派掌門姚蓮舟,今天上華山來,與諸君論劍證道。“


他說時未有拱手行禮,連略略低頭也沒有,臉容平靜,似只是輕鬆平常的談話。


——但在場每個人都知道,這句“論劍證道“是什麼意思。


華山眾劍士打量著姚蓮舟,又看看他身後那幫小伙子。他們確實沒有人帶著兵器,看衣飾和表情判斷也不似是武當弟子,實在不明白他們跟著來作甚。眾劍士也不理會,目光又都投在姚蓮舟一人身上。


有外派之人,竟敢孤身一個上來華山派的總本宮挑戰——而且竟然真的能夠走進這裡來——實是華山門人平生沒有想像過的事情。而這個人,正是近年武名大盛、野心勃勃的武當派裡,那絕對的第一人。華山眾弟子看著姚蓮舟,有點兒虛幻不實的感覺。


只有劉宗悟,全未被“武當掌門“這四個字搖動,只是冷笑。


“論劍?嘿嘿,入我山門來,殺我弟子,卻連挑戰狀也沒有先送來一封。武當掌門,連最簡單的武林規矩也不曉得,就像條喜歡亂咬人的野狗,真是貽笑大方。“


殺陳泰奎的理由,姚蓮舟先前已在“見性館“向駱泰奇解釋過,現在他懶得再重複一次。


“無聊的規矩,不會令人變強,也就沒有必要。“姚蓮舟淡淡的說。


黃宗玄大皺眉頭:華山和武當兩派,畢竟是名滿天下的大門派,兩個掌門如此對話,成何體統?劉宗悟的說話,更無半點得道高人的風範。


他於是代掌門師兄發言:“姚掌門,貴派雖已還俗,但與我華山派皆是出於全真道,可謂淵源極深,何必傷這和氣?姚掌門殺傷我派弟子,是否有何誤會?如能說個明白,可免卻兩派的無謂紛爭。“


黃宗玄這話,擺明是要給姚蓮舟一個下台階。眾華山弟子聽了,心中不忿,但黃師叔為“四煉師“之首,說話分量甚重,他們也不敢異議。


“沒有誤會。“姚蓮舟卻毫不領情。“他要殺我,我就殺他。練劍的人,本來不就應該是這樣的嗎?“


此語一出,“紫氣東來堂“內群情洶湧。黃宗玄臉色更是難看。


“好一句『他要殺我,我就殺他。』“劉宗悟大笑,目光盛怒。“你也好大膽,孤身一人上來我『鎮嶽宮』!有沒有想過,我此刻一聲令下,數百個弟子拔劍相向,你必死無疑?“


“當然有想過。可是死不死得了,試過才知道。“姚蓮舟明亮的雙目,如結寒霜。“你們華山派要是喜歡這樣,也不妨。“


姚蓮舟最令人不安的地方就在此:相貌身姿明明是如此俊秀優雅,但是又能隨時讓人覺得,好像一柄沒有鞘的劍。


他環視“紫氣東來堂“眾人,又徐徐說:“我走了很遠路才到這兒來的,不是為了聽這些無聊的話。我說要『論劍證道』,證的是我自己的道。“他指一指身後王士心等年輕人。“所以才帶著這些人來見證。“


全場靜默。


“你的道?“劉宗悟切齒。


“『拳出少林,劍歸華山』,這句話自今天開始要改一改了。“


“煉師“之一的成宗智冷笑:“是想改作『劍歸武當』嗎?“


“錯。“姚蓮舟搖搖頭。“拳和劍,此後皆尊武當。不過我先來找你們華山派而已。“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頭上。


“我要證的,是武當派天下無敵之道。“


“掌門師尊。“一人馬上從華山弟子之間步出。正是“十威儀“首席大弟子司馬泰元。“請容許我與姚掌門『論劍』。“


剛才司馬泰元坐著時,還看不出他身材,如今站著,顯出比眾師弟都高出一個頭以上,而且胸肩廣闊,腰如壯熊,雙掌寬大得像扇子。他手裡提的劍,也比其他人的標準華山佩劍長了一大截,連柄全長四尺七寸,而且只看那劍鞘,就知道劍刃亦格外寬闊。


是年四十二歲的司馬泰元,已經由掌門劉宗悟親授超過十五年,武功冠絕同儕,是華山弟子每年“大校劍“②的長勝將軍。更難得是學道亦有成,性情處事比其師父還要穩重得多,早被認定將在十年之內接任掌門之位。


『注②:華山派每年四季皆舉辦“校劍“比試,考核弟子的實力和進度。其中以“夏校“規模最大,又稱“大校劍“。』


華山眾領袖早已聽聞,劍名甚盛的青城派掌門何自聖,敗亡於武當副掌門葉辰淵劍上一事;眼前的是武當掌門本人,更不可以輕慢對待。派一個次一級的弟子出場,不過是無謂的犧牲,不如一開始就派最強的。


劉宗悟和四個師弟互看一眼,又回頭用眼神向兩名師叔請示。分坐在他身旁的老劍士金祥仁和李祥生,到現在都未說過話,此刻第一次點頭示意。


“泰元,就讓姚掌門見識見識,何以武林中人會說『劍歸華山』吧!“劉宗悟揮手下令。


司馬泰元點頭踏出場中,先向掌門師父、兩位太師叔及四位師叔躬身行禮,才面向姚蓮舟。


司馬泰元雖比姚蓮舟還要年長,但輩份地位卻有差距。但見他直視姚蓮舟,臉容無一絲激動或緊張,並未被“武當掌門“這名號壓倒,確有修道者抱元守一、無畏無怖的風範。眾師弟見了,心中暗自喝采。


華山派是全真道,屬內丹派,不尚符籙,也不靠外物丹藥,而以人身為爐鼎,煉體內的精、氣、神,超脫生死。這內丹功法,與武功的“意“互相結合,開創出獨步天下的華山劍道。


姚蓮舟打量著司馬泰元那魁梧的身材;那柄常人要用雙手才使得動的大劍;那股不凡的氣度…


從踏足華山開始,直至現在,姚蓮舟第一次微笑。


——那笑容,跟荊裂經常露出的,非常相似。


司馬泰元緩緩拔劍,逐一露出了寬闊劍身上鑲嵌的七星寒點。劍拔出後,他輕輕把劍鞘往旁一拋。師弟張泰朗一把接著。


縮在一角的駱泰奇,是堂裡唯一見過姚蓮舟出手的華山弟子,可是亦未見過他出劍——剛才目睹姚蓮舟以“太極拳“瞬間擊殺陳泰奎,他猶有餘悸。


——他這次…還是要徒手嗎?…


駱泰奇惶恐地瞧著姚蓮舟,只見姚蓮舟似乎真的在考慮。然後真的伸出了左手來。


但並不是向著司馬泰元。而是後面王士心那些人。


“你們好好看著。“姚蓮舟沒有回頭地說:“今天在這裡看見的事情,你們將來要告訴所有認識的人。還有你們的子孫。“


王士心用力地點頭。


——世上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親眼見證歷史的幸運。


然後,姚蓮舟拔劍。


他背後那柄“卍“字護手的環首彎劍,劍柄斜斜在左肩上突出。司馬泰元早就留意,一直在猜想姚蓮舟是否左撇子?


可是姚蓮舟伸出的是右手。


他的右臂向左伸,從自己的臉前橫過,把住了左肩上方的劍柄。


——反手拔劍嗎?


司馬泰元已舉起劍,防範對方自肩上拔劍並即時斬擊。


但姚蓮舟沒有立時拔劍。他的右手把劍柄從左上方往自己身體左下方撥,越過了收縮的左肩。劍鞘瞬間上下倒轉,劍柄變成在左腰間。


——這怪異的動作,迅疾而流暢,充分顯示他身體的筋骨關節是何等柔軟。


姚蓮舟左腰處,寒光大盛。


出鞘。


司馬泰元一直防範對方的劍路,是從左肩膊自上而下砍來。但姚蓮舟這一奇技,令劍路頓變自中下路而來。司馬泰元急變架式。


姚蓮舟拔劍卻奇速。


劍光剎那間從下向上反撩,及至司馬泰元面門。


司馬泰元架劍同時,頭臉也向自己的左後方側閃——


金屬互擊的鳴響。


幾絲斷開的眉毛,在激蕩的劍風中飄飛。


——若非加上側頭閃躲的動作,司馬泰元已經失去一隻右眼。


姚蓮舟的彎劍在這一擊完成後,繼續揮到了右身側。旁觀的華山眾高手這才看見:姚蓮舟的右手並非握在劍柄上,而是僅以食、中二指扣著柄首上的鐵環!


——他以兩指之力,就把整柄劍從鞘裡抽出,並且盡用那慣性加速之力,發出這快絕的拔劍斬擊!


司馬泰元的右眉,險險被對方劍尖刮過,削去了一片,皮肉卻並未受傷,全憑那過人的反應。雖然差點兒就瞎了一目,他心神一點沒有動搖,呼吸也無一絲紊亂。


——這最重要。以氣息帶動劍招,為華山武道之根本。


他下腹一緊。氣勁貫徹的徵兆。


那四尺余長的大劍,從招架迅疾變成前刺,直取姚蓮舟面門。此乃“元亨劍法“的“遊龍擊浪“——和陳泰奎使的是同一招術,但速度和劍勁卻遠遠凌駕師弟,兼且是用這麼一柄巨大長劍使出,空氣裡帶著撕裂之聲!


姚蓮舟的臉,卻在那劍尖前消失了。


姚蓮舟早就計算司馬泰元的反擊劍路,右腿向右斜前一邁步,身體迅速矮下去,頭頂比司馬泰元的腰帶還要低,兩腿張開幾乎成一直線,身體如箭搶到了司馬泰元的左身側,正是“武當行劍“的詭異蛇步。


同時姚蓮舟右腕一抖,那柄彎劍以穿在柄首鐵環的兩指為軸翻轉,緊接五指一抓,變成了反手握劍,自外向內以劍刃反削向司馬泰元的左腰腹!


這反手斬劍之法,又是違反一般劍理的怪招,極難防備。但司馬泰元目明心清,捕捉到這劍斬來的角度。正常的招架或後退都已來不及了,他藉著那“遊龍擊浪“前刺之勢,身體如陀螺般側轉半圈。彎劍的鋒刃,僅劃破了他腰間衣袍。


司馬泰元並非單純閃避。他乘這轉身之勢,變成反搶到了姚蓮舟身後,長劍劃個半圓,一記“黑蛇弄風“,垂直從下而上,反撩姚蓮舟的背項!


這一招足見司馬泰元實是一流高手:姚蓮舟此刻身姿低矮,一般的武者看見,不假思索就會居高臨下,從上路斬劈下去;但司馬泰元則計算,對方如此低伏之後,接著必然要拔起身恢復站姿,起立之時也自然會用劍架在上方拱護;司馬泰元用這下而上的撩劍,對手反而料想不到,再要把劍降下擋架,已是太遲。


——真正的高手出招有如下棋,已把對手接著的舉動都計算在內。


眼見姚蓮舟只要身體升起,就會把自己送上這招“黑蛇弄風“的刃口。


姚蓮舟卻沒升起來,反而降得更低。


他的身體跌地,整個人俯倒下去——但其實在跌到離地極近時,他僅僅用左掌在胸口前撐住了地面。司馬泰元本來已經甚低的撩劍,竟是從他上方掠過。


姚蓮舟就用這一隻左掌之力,支撐全身貼地旋轉。那反手劍鋒,乘著旋轉的力道再次斬出,劍刃離地只有幾寸,循著華山眾人前所未見的角度路線,如割草般橫砍向司馬泰元的左足踝!


司馬泰元龐大的身軀,卻出人意表地靈巧。“黑蛇弄風“的招式已使老了,本無法這麼快走馬步閃躲,但他硬生生雙足發力,平地躍起,足底僅僅閃過了那劍斬!


姚蓮舟身子旋轉還未停,他左掌按著石地板發力,身體頭下腳上的升起,左腿帶旋身之力猛蹬出去,司馬泰元人在半空已再無法躲開,這一腿狠狠踹在他左肋間,把整個人踢得倒飛開去!


司馬泰元背項著地,打了兩個滾才跪定下來。他長長吐了一口氣息,看來並無大礙——華山派氣功了得,姚蓮舟這一腳他還硬受得了。


可是他一跪定才覺有異,左足底竟滲來一陣涼意。一看之下,原來剛才姚蓮舟的反手劍,削破了他的鞋底和襪子,此刻赤足貼在冰涼的石地上。


姚蓮舟也已站起身子,右手迅速改變成正手握劍,斜垂向下,並沒有擺什麼架式。


眾人這才看清姚蓮舟佩劍的形貌:原來那狹長而微彎的劍身,乃是半刀半劍,外彎那一邊如刀般完全開鋒,直至劍尖;內彎卻是厚身的刀背,直至前端六、七寸才開刃,成為與一般直劍無異的雙刃劍尖,可說前段是劍,後段是刀。劉宗悟等細看,才明白姚蓮舟的劍何以砍斬之勢如此猛烈,原來兵刃和招式都融合了長刀。


——華山派眾人自然沒有見過這等奇特的劍形:這柄劍的樣式,是姚蓮舟自己創制,並命武當派內的工匠打造。他雖也把使用這彎劍的秘訣向一些精英弟子傳授,但至今全武當山上只得他一人會用,因此更從未在武林中出現。這獨門兵刃,姚蓮舟只是簡單直接地把它命名為“單背劍“。


司馬泰元雖然輸了一腿,但剛才第一輪接戰,自信反而更增。姚蓮舟劍招固是詭異,速度也極快,但三劍斬擊,結果都只是掠司馬泰元的皮膚而過,證明司馬泰元能夠適應其劍速。


——這一戰,絕對有打勝的機會。


堂內的華山眾“道傳弟子“,一個個看得血脈沸騰。他們皆知道,這一場決鬥一開打,不管結果如何,華山派與武當派的戰爭已經開始了——就算今天成功把姚蓮舟擊殺於“紫氣東來堂“,日後與武當全派上下還是會有無數惡鬥仇殺;但是假如今天,華山派一個次代的弟子,竟能打敗堂堂武當掌門,對於兩派士氣和戰意的影響,將無法估量。


——而現在看來,司馬泰元確有一戰的實力。


司馬泰元當然也知道,自己背負著本派多大的期望。這種壓力卻未絲毫影響他心神。他已完全投入集中在“如何取勝“之上。


他想:剛才連續陷入被動之勢,全因姚蓮舟那突如其來的古怪拔劍斬技,搶去了先機。


把形勢扳回來,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先搶攻。


——更何況,擁有身高劍長優勢的他,本來就應該主攻!


司馬泰元已暗暗把握劍的手掌滑後,變成握在劍柄的最尾端。師父劉宗悟看見,已知弟子要用哪一套劍法,心裡暗地嘉許。


王士心等十幾個旁觀的“見證人“,一個個汗流浹背。他們武功太平庸,像姚蓮舟和司馬泰元這等層級的高手交鋒,數招快疾的來往都在毫忽之間,他們的眼睛自都無從捕捉。


——但那兩柄劍割破空氣透出的冷冽殺意,他們的皮膚遠遠也能感受得到。


王士心努力瞪著雙目,盡量不眨眼。他怕一眨眼,就會錯過一些一生不會再有機會看見的東西。


他雖武藝不濟,但此刻見司馬泰元正漸漸高舉那長劍,也料想到他快要進攻。


連王士心都看得出,姚蓮舟又怎會不知道?但看他的樣子,似乎完全無意跟司馬泰元搶先,表情還好像在說“這次換你攻過來了“一樣。


司馬泰元亦無掩飾的意思。他腹部一收一鼓,猛烈吸氣。


發動。高壯的身軀猛踏奔前。腦袋內發起“借相“,幻想一塊巨岩從華山峭壁崩裂滾落。全身乘著那不真實的可怖氣勢與能量,進攻。


四尺七寸長劍高舉,越過頭頂,伸到背後。


吐氣。


司馬泰元的右手,握住劍柄的最尾端,盡用整把劍的重量和長度,動作如用皮鞭一般,將那長劍自背後猛揮而出,迎頭斬向姚蓮舟!


——這是司馬泰元最得意的其中一套華山劍法“大還劍“。這劍法原來是刀法,而且不是華山派的,乃是先代華山掌門通濟真人,與崆峒派一位名宿交好,以一套華山劍法換來。通濟真人最初學此刀法,不過是想紀念這段友誼,但後來越發體會其威力,將之融合華山派的心法和氣功,成此套“大還劍“。因為攻擊剛猛,用一般的長劍根本無法承受其勁力,故華山派規定用這劍法時,要配以特製的重鐵劍。但司馬泰元的這柄佩劍,比規定的重劍更要厚重,使來當然絕無問題。


司馬泰元這一招“崩岩斬“,身、步、手、意完全協調,加之以他天賦的身材,配合一吞一吐的運氣,那柄又重又長的剛劍,彷彿真的化成軟鞭,挾著裂帛之音破空斬下,確實無負頭頂上“氣劍一如“那四個大字!


姚蓮舟一雙星目,看見這劍迎頭斬來,嘴角微牽。


——這劍,終於有些看頭了。


他身體以詭速倒退兩步,頸、胸、腹又異常柔軟地收縮,那長劍的尖鋒,在他身前僅兩寸垂直掠過。


“崩岩斬“落空,司馬泰元那原本靜如止水的心靈,第一次生起一絲疑惑。


——怎麼會這樣快?…


這是姚蓮舟首次只閃不攻。華山眾弟子看了,心頭暗叫聲好。


——但也僅此一次而已。


司馬泰元沒等這“崩岩斬“使老了,雙足變交叉步,向右轉身大半圈,順著把劍勢橫引,變招成為側身反手橫劈——


但那反手劈劍只到一半,司馬泰元感覺右手肘有股針刺般的寒氣。


他斜眼瞥見,姚蓮舟那支“單背劍“,劍尖果然已直指自己手肘刺來,正好封住這橫劈。司馬泰元如果繼續劈過去,長劍未及敵身,自己的手肘就先送到對方劍尖上。


——姚蓮舟所使的,正是葉辰淵當日對抗何自聖時使出過的“武當形劍“裡“追形截脈“的絕技。


司馬泰元的“大還劍“,每招都去勢甚盡,本來很難半途收招;但他天生臂力過人,硬生生把橫劈收了回來,步勢再變,這次向左轉體,反方向正手橫劈,欲斬姚蓮舟左肩。


姚蓮舟再使“追形截脈“,這次指向的是司馬泰元的右腕脈。司馬泰元被迫再收招,無功而還。


司馬泰元自己深知,這套“大還劍“氣勁和速度皆強橫,唯一弱點是每次發招前的蓄勁動作稍大。姚蓮舟這截擊的招術,正正是其剋星,這套“大還劍“已經完全被破,再使下去也無意義。


他劍路頓變,由大砍大劈,變成利用手腕的彈性以劍尖點打,乃是華山另一套風格大異的劍法“星靈劍“。那點打之法,只用劍刃前尖三寸,輕靈綿密,連環進攻,勁力雖不強,但卻甚難防禦。


可是每次點打,姚蓮舟的“武當形劍“,還是能夠取得最佳角度,準確地截刺向司馬泰元的腕脈或握劍的手指,將那長劍迫開。


司馬泰元心知又不行了,劍勢再變。這次用的是“華山花劍“,夾雜著極多的虛招佯攻,又用上許多錯亂的節奏,試圖令姚蓮舟出錯。


姚蓮舟卻是目光如炬,又似有極準確預感,對那些虛招全然無視。一到司馬泰元發出真正攻擊,“追形截脈“又即發動,這“花劍“同樣被破得體無完膚。


司馬泰元開始焦急了。心也開始亂了。他又連續變換了九種華山劍法:劍路圓轉的“月凝劍法“;走步跳躍為主的“飛鳥穿林劍“;專攻敵人下盤的“封門劍“…每一套風格戰術都截然不同——華山劍術如此豐富多變,難怪自古贏得“劍宗“的稱號。


但是不論他的劍法怎樣變化,在姚蓮舟眼中,都只是化為簡單的路線、角度與時機。然後又是應以一招準確的“截脈“。簡直就像能夠閱讀司馬泰元的心思。


兩人已然交手四、五十招,兩劍沒有一次碰觸,就如隔空面對面舞弄一般。但在華山眾劍士眼中,都看出來了:


華山派首席大弟子,正被玩弄。


司馬泰元漸覺心寒。他以第一身對敵感受到,姚蓮舟的身手和意念反應,正越來越快,司馬泰元許多時候連半招都出不了,只是肩頭一動,姚蓮舟的截擊已經來了。


——他…到底真正有多快?…


——難道…這就是凌駕“毫“、“忽“之上,傳說中的“曜炫之劍“?…


司馬泰元回想起,交手之初劃過自己皮膚那三劍。


——根本不是我閃躲得夠快。是他的劍刻意不用全速!


姚蓮舟還未殺敗司馬泰元的劍,已先擊潰他的意志。


姚蓮舟確是從一開始就刻意減慢劍速,為的是讓司馬泰元把華山劍法一一使出,再一一破解——表面上他只是以截擊先機之法,令司馬泰元每招無功而還,但在場一眾華山高手都已看出,姚蓮舟假如提高速度,司馬泰元的手臂已經中了不知多少劍。


眼見本派大弟子使出十一套最高級的華山劍法,皆被單單一套“武當形劍“輕鬆破盡,在場華山高手無不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此刻姚蓮舟嘴角的笑容消失。


——已經看夠了。


“單背劍“突然就變了。沒再用“武當形劍“,而是以劍身中段的鈍背,交疊上司馬泰元的七星長劍。


司馬泰元吐氣,勉力要把那“單背劍“彈開。但他一吐劍勁,那勁力反被“單背劍“吸收、帶引,本身厚重得多的七星長劍,被一股重力壓住,不由自主就砸在地上,劍刃砍破了石砌八卦圖地板中央的太極,黑白兩色的碎石激飛。


兩柄劍靜止。“單背劍“仍把七星長劍壓制在下面。


姚蓮舟像嘆息般說:“到了最後,也不讓你瞧一瞧『太極劍』,好像不太好吧?“


司馬泰元惶然急發勁力,欲架開壓在上面的“單背劍“,把七星長劍抽回來。


可是發出這挑勁的剎那,司馬泰元卻感覺,力量如入虛空,對方的劍輕如無物。


姚蓮舟的“單背劍“,精微巧妙地引導著司馬泰元的力量,把那上挑之力變成向旁劃弧。“單背劍“尤如粘著那長劍,不丟不頂,帶引它不斷在兩人之間轉圈。


“太極劍“·“化勁“之法!


——習“太極拳“之人,要能夠做到巧妙的“化勁“,必先練成極敏銳準確的“聽勁“功力:透過身體四肢甚至任何部位的接觸,感應敵人運勁的力度與方向,如此方能將之消卸,甚至借用反饋對手,令對方進退不得,越用力則越被操控。拳法的“聽勁“,仗賴身體皮膚的觸感,本來已經甚難;而要將“聽勁“的能力,延伸到刀劍死物之上,更是極度高深困難的武功。在武當派裡,即使連副掌門葉辰淵,其“太極劍“技法也還未到達精純的境地——否則當天挑戰青城派,他的“太極劍“就不會這麼輕易被何自聖的一招“抖鱗“破去,因而陷入苦戰。


而姚蓮舟,完全是另一個境界。


司馬泰元甚焦急,手中劍不斷以各種方式和方向拼命發勁,欲脫離“單背劍“的控制。但每一下吐氣發勁,都仍然被無聲無息地吸收和借力,長劍始終被“單背劍“帶引著,不斷攪動轉圈。


——司馬泰元感覺,手中長劍就如陷入了一池泥漿的漩渦裡。


姚蓮舟運這“太極劍“,雙足未離地半步,腰、胯、腿各關節甚柔軟地圓轉,全身帶動右手的劍招。那轉圈動作並不很快速,連王士心都能夠看得真切,感覺比什麼舞蹈都要優雅。


兩劍粘搭著不停在攪動,漸漸越轉越快,劍圈也越轉越小。


司馬泰元冷汗淋漓。看著劍圈不斷縮小,他全身也感受到一股不斷加強的無形壓力。


他平生未見過“太極劍“。但是劍士的本能清楚告訴他:你已經敗了…


劉宗悟也看出了。


他身後捧著“羽客劍“的小道士,手上只剩下劍鞘。


劍圈迅速往中央收縮。


最後變成“點“。


萬勁齊發之時。


姚蓮舟第一次輕嘶吐氣。


“單背劍“猛絞。司馬泰元的右手齊腕而斷。


那斷掌仍握住長劍,飛到半空中。姚蓮舟回劍運勁猛斬,擊在長劍的劍格護手上,長劍受此蓄勁已久的斬擊,帶同斷手如箭向右上方飛射,轟然穿破了“紫氣東來堂“的瓦頂而去!


司馬泰元抱著湧血的斷腕,悲叫翻滾開去。


姚蓮舟仍保持著那橫斬的姿式。斜指而出的“單背劍“刃身兀自在彈動。那穿破的屋頂,照射下來一道帶著萬千微塵的陽光,投落在姚蓮舟身上,映得那襲白袍發光。


——那姿態美得彷彿不屬塵世。


這形象,永遠烙在王士心的心頭。


已然握“羽客劍“在手的劉宗悟,來不及出手救助愛徒,臉容憤怒得比他的道袍更紫。


他猛一吐氣,五綹長須無風自動,坐著的身體全無預備的先兆,就向前彈射出去!


劉宗悟手中翔鶴形劍柄、刃身泛著淡青光華的“羽客劍“,與人化成一體,挾著狂潮暴浪的“借相“氣勢,直線疾取站在“紫氣東來堂“中央的姚蓮舟!


劍未至,先有一股強烈的氣,激得姚蓮舟的白袍鼓動。


華山劍派最高秘技·“飛仙九勢“。第三勢“破浪勢“。


——在王士心等人,甚至部分華山弟子眼中,劉宗悟的身法,快得一團模糊,猛得如濤奔岸。


“羽客劍“刃鋒,瞬間及至姚蓮舟臉前。


姚蓮舟已迅速把“單背劍“劍尖倒轉向下,左掌按在劍身的鈍背上,在頭頂成一斜角招架之形,兩腿張開馬步沉下,以“武當勢劍“的招式,正面迎接這“破浪勢“!


——當今武林兩大掌門的決戰,就在這不說一句的情形下開打了。


——正如姚蓮舟先前所說,此一戰隨時決定,天下劍派誰屬第一!


兩劍閃電交鋒。


“羽客劍“那強猛的劍刃,與“單背劍“相擊,斜斜向下刮削而過,星火燦然,落到姚蓮舟的身體左旁。


姚蓮舟這招式,是“武當勢劍“裡“以角破直“的秘訣,應付敵人的直劈,雖是用得其法,但面對劉宗悟這等級數的猛擊,其實甚為凶險,只要那斜架劍的角度誤差了一點點,或是臂腕的力量稍欠了一些,隨時連劍帶人被斬開。姚蓮舟這架劍破勢,卻是準確得恰到好處,將劉宗悟的“破浪勢“卸到一邊。


劉宗悟對華山絕學“飛仙九勢“,雖然是信心十足,但也未至於低估對手——大弟子司馬泰元剛才已經用一隻手掌作代價,給師父換來一窺姚蓮舟實力的機會。劉宗悟預先就設想這第一劍“破浪勢“未必傷得了姚蓮舟,早預定了後著。


此刻“羽客劍“一垂落,他立時用左掌扳住握劍的右腕扶助,把劍刃橫向抽回來;同時他腦海裡幻想的浪潮,從前衝變成倒後吞卷回去,劍鋒水平挾這“借相“之勢,抹往姚蓮舟的左大腿。這式抹劍更隱隱帶動四周的空氣倒吸,正是“飛仙九勢“裡緊接“破浪勢“的第四勢·“吞雲勢“!


劉宗悟這兩勢之間,轉接全無停凝的痕跡,恍如一招,顯見其“飛仙九勢“的功力何等精純,無負他“九現神劍“的稱號。“飛仙九勢“的每一劍,勁力都能帶動附近的空氣,勢道勁力之猛烈,完全體現了“氣劍一如“的最高境界!


眼見“羽客劍“橫卷來下路,姚蓮舟卻是不閃不避,原已倒轉的彎劍順勢下刺,使一招“武當勢劍“的“定海針“。


那劍尖垂直刺下,電光石火之間,竟是準確無誤地刺在“羽客劍“的劍脊上,將其抹劍的勁力消去!


——在如此高速的戰鬥中,以劍尖刺中敵人的劍身,堪稱神技。


姚蓮舟竟然使出這麼難度高超的消法,劉宗悟也是愕然。他原本設想,對手必然垂劍下格,自己的“吞雲勢“就可緊接上挑,化為“飛仙九勢“的第八勢“射日勢“,如箭直取咽喉;但“羽客劍“竟被姚蓮舟猛力刺中,劍上的勁道中斷,再也接不上“射日勢“。


劉宗悟畢竟仍是“以氣御劍“的大行家,肚腹一股殘氣吐出,借氣生勁,手中劍再次活起來,改變成從中路刺出,以第七勢“擎電勢“,挾著破空裂帛的銳音,取姚蓮舟的下腹——


這“擎電勢“的直線刺劍卻不知為何,出到一半時就變了弧線,偏離原來的劍路,斜斜刺去了姚蓮舟右側的空虛處。


劉宗悟一看,卻見姚蓮舟的“單背劍“,已然搭在他的“羽客劍“之上。“擎電勢“偏歪,正是劍勁被對方導引所致。


“太極劍“·“引進落空“之技。


一如先前對付司馬泰元,姚蓮舟的彎劍,又再粘著劉宗悟的劍,絞轉而進!


劉宗悟空豈未聽聞過武當派“太極化勁“控制對手的威力?剛才更已經親眼見過一次,深知決不能讓姚蓮舟的“太極劍“完成這“亂環“之勢。他短促地一吸一呼,再鼓起氣勁,腕臂猛地一振,“羽客劍“的劍身如化為竹枝般,自行鼓盪彈動,要用這彈勁將彎劍震開!


——這一招跟何自聖以“雌雄龍虎劍“的“抖鱗“,破葉辰淵的“小亂環“,異曲同工。


——但他不是何自聖。他的對手也不是葉辰淵。


這彈劍的力量雖又短又速,照樣被姚蓮舟的“太極劍“吸卸於無形,“單背劍“依舊粘著“羽客劍“,在二人之間轉出一個接一個的圈環。


仍抱著淌血的手臂趟在地上呻吟的司馬泰元,看見這可怕的劍招又再出現,不禁發出一聲恐懼的呻吟。


劉宗悟只感這連綿不斷的劍圈,令他握劍的手腕關節承受極強的壓力。


在華山學劍逾四十年,他從未嚐過像現在一般,手中三尺青鋒完全失控的狀況。


——這就是…“太極“嗎?…


眼看掌門又陷入了和司馬泰元剛才一模一樣的險境,華山派上下焦急不已,一個個手握劍柄。


這“太極劍“每次在姚蓮舟手上一施展,只要招勢完成,就似乎再無脫出的可能。


切身感受著的劉宗悟;感受過的司馬泰元;親眼目睹的華山眾人;旁觀的王士心那十幾人…他們或焦急,或憤怒,或恐懼,或興奮,但心頭都一致地出現一個形容詞:


——“無敵“。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十四


武當派劍法雖名揚天下,但全部僅只四套(不包括“太極拳“演化成的“太極劍“),合稱“武當四劍“:


武當行劍


為武當劍士的入門劍法,與其他門派的主流劍術一樣,善用劍的輕靈細巧特性,講究出劍的速度與角度。“武當行劍“出擊迅捷而取角難防,其要訣就在於一個“行“字,也就是步法。


“武當行劍“步法特色乃是全取“蛇步“,也就是如蛇行般,不以直線進擊或退守,而以“之“字形的三角曲步,既避開敵人正面的鋒芒,同時斜向搶往其側面較弱的方位反擊,寓守於攻。


“武當行劍“因為身步移位極多,亦甚適合以寡敵眾時游斗之用,因此是武當初階劍士必修劍法,以提高自保能力。


武當勢劍


與“武當行劍“剛好相反的劍法,講究剛猛劍勁與堅實樁步,以正面擋受或斬擊,破敵人之勢,運劍時絕不退半步,不動如山。此種戰術要求甚高的內勁,發招時腕臂腰馬合一,而且要具有迎頭破勢的大無畏心法與精神,因此是更上一層樓的武當劍法。


由於“武當勢劍“講究硬接敵劍,劍士需要使用特別鑄造劍脊較厚的武當長劍,或是如“坎離水火劍“、“靜物雙劍“、“單背劍“這些質材特殊的好劍,否則劍身無法抵受重擊。


“武當勢劍“的常用情況,是已經被眾敵人圍入死角;戰斗地形狹小不可大幅走動;或是要保護受傷的同門,不容退避閃躲之時。


武當飛龍劍


“武當行劍“與“武當勢劍“糅合而成的更高級劍法。以“行劍“的迅疾劍招,配合“勢劍“之剛猛心法,不再取曲折的“蛇步“,而是長距離以直線的跳躍步猛攻,勢如飛龍在天,從半空居高下擊,倍增劍勁。


因為“武當飛龍劍“往往是用全身之力跳躍出擊,有去無回,可說是一種賭博性的捨身劍法。不是戰況緊急不容保留,就是在面對比自己高強的對手時,不得已用“死中求生“之法拉回均勢,故在武當派內又有“絕劍“之稱。


武當形劍


“武當四劍“中的最高級劍法:洞察對手的出招動作甚至意識,己方後發先至,以巧妙角度截擊對方攻擊而來的肢體(例如握劍的腕脈、手臂),阻截其攻擊,甚至令對手肢體自行送到劍鋒上,即所謂“追形截脈“。


“武當形劍“以心法為重,沒有固定的招式。“追形“者,就如鏡子裡的反映,時刻因應對手的動作而動,如水無形。“形劍“全是以攻為守的截擊之法,無一招消極防禦。


要做到準確的“追形“,要求瞬間的眼力和判斷力,非得具有豐富實戰經驗不可,只有高級弟子才可能習練有成。


此以攻止攻之法,固然立於不敗之地,唯一缺點是需要極集中觀察對手,所以只適宜單打獨鬥,不合群戰之用。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6-28 11:14

武道狂之詩第五章破陣子

他驀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握劍時的情景。


那是在他十二歲的時候。整整四十二年前。


那一天在校場上,師父陸祥空——後來封號霄宇真人——用溫暖的大手掌,把那柄對孩子而言還是太長太重的劍,放進他的小手裡。


那時尚年幼的他,當然不可能完全理解,握起這柄劍對自己將有怎樣的意義;這柄劍在往後的四十二年,將會帶給他些什麼…


他那個時候只知道:這柄劍,象徵他已經成為了一個強大團體的一份子。他將一生都不會再感到恐懼…


——這是華山掌門“九現神劍“劉宗悟,在劍士生涯瀕臨絕境之際的短促回憶。


他手上的“羽客劍“,仍然被姚蓮舟的“太極劍“牽引轉圈。圈子越轉越快。越轉越小。


已經快到達極限。


華山派的“四煉師“見到掌門師兄被“太極“奇技所製,再無猶疑,四人一同時“嗆“地拔出佩劍。黃宗玄並高叫一聲:


“布陣!“


“十威儀“弟子裡的張泰朗、楊泰嵐、宋泰猷亦都拔劍。七柄華山劍,鋒芒照耀“紫氣東來堂“。


——但還是來不及。


黃宗玄那一聲喊叫,聽在姚蓮舟耳裡,卻反而激發他雙目閃出殺意。


姚蓮舟猛一展步,就搶到了與劉宗悟近身肉搏的距離。


劉宗悟未及反應,姚蓮舟已閃電伸出左掌,採著他握劍的右肘。同時“單背劍“貼著“羽客劍“的刃身滑下,用那“卍“字護手的逆鉤,扣住了“羽客劍“刃身根處。


姚蓮舟腰胯一轉一抖,帶動雙手使出“太極十三勢“中的“捌勁“。


劉宗悟只感右臂被一股旋扭的力量襲擊,肘腕多處關節同時遭反挫,劇痛之下五指鬆開——象徵整個華山派尊嚴的掌門佩劍頓時脫手!


姚蓮舟左手迅疾抄住了空中的“羽客劍“劍柄。


他吐氣吶喊,手中雙劍猛地左右一分!


劉宗悟的紫色道袍胸口,裂開了兩道交叉的斜線。身體向後仰倒。血泉往天噴湧。


一代華山掌門,當世有數的劍豪,最得意的絕學只使完三招,劍失,身死。


“飛仙九勢“被破。華山派三百餘年來的第一大恥辱。


太師叔金祥仁那枯瘦的身軀站起來,把手中劍的鞘尾重重擊在地上。


“殺!“蒼老的聲音嘶叫。


黃宗玄等七人,同時奔躍進場,一著地立定,已然布成圍擊姚蓮舟的陣勢,七柄劍皆蓄勢待發。


這乃是華山派的“禁術“——“華山拜鬥劍陣“。


自元朝時先祖玉峰真人創制此劍陣,已經立下嚴格的戒條:自華山“道傳弟子“以上,必修此劍陣;但只有在華山派面臨極大危險時,方可使用。


——而現在,正是解禁之時!


七人早就熟習“拜鬥劍陣“多年,一站對了方位,已知道自己在陣中的職司。


凡是陣勢,陣中各人都按預先設定的方式路線,進行移步和攻防。因為完全不用依賴思考和個人應變,因此所有人能夠互相緊密配合,產生加乘的威力——七柄劍的攻擊時機和方位只要完美結合,更勝於一般圍攻用上七十柄劍。被包圍陣中央的敵人,四面八方皆是死地,根本無一絲生還的空隙。


這“拜鬥劍陣“,等於將七人七劍,結合成一副不思不想的大型殺人機關——這是為何修真養性的華山派,要嚴厲禁止隨便使用。


然而劍陣還有一個重大關鍵:七柄劍最初必定要同一時機發動。因此七人裡,得有其中一人帶領,先發起劍陣的拍子。


姚蓮舟在七柄華山利劍包圍下,雙目環視。


上華山以來,他第一次展顏露齒而笑。


因為他第一次遇上真正的危險。


他喜悅。因為在世上,能夠像這樣令他冒出冷汗的戰鬥,已經越來越少。


上一次已經是在三年前:副掌門葉辰淵,正式向掌門挑戰。


那一戰閉門進行,沒有第三個人看見。


比試之後葉辰淵踏出“真仙殿“,只淡淡地說了一句:


“有姚蓮舟在武當山一天,我也不會再挑戰掌門之位。“


三年來,姚蓮舟再無品嚐過任何真正有意思的比鬥。對一個像他這樣的武者而言,這是無比的苦悶。


因此現在的場面,終於刺激姚蓮舟的心身,完全集中。


世上有一種凡人無法想像的才能:這種人假如習文,別人的詩詞文章他只看一眼,即知其得失之處,聊改數筆,馬上畫龍點睛;如為工匠,看見房屋車船,立時能夠點出哪兒建造失當,如何修繕;經商管賬的,眼睛掃過賬簿密密麻麻的數字,不一會兒就能看出哪筆賬有人作假,哪條開支可以減省…


這樣的才能,如用在尋常民間巷裡,還不算有何驚天動地;但若是用於武道,則異常可怕:任何他從未見過的武功,只瞧一眼,甚至只看它發動前的預備狀況,即可判斷出其強處和漏洞破綻。


這種人,連“天才“都不足以形容。


姚蓮舟一眼就看出來:面前這“拜鬥劍陣“的七人裡,誰是那領頭髮動陣勢的“陣眼“。


黃宗玄雖是“四煉師“的領袖,但這“陣眼“不是他。


姚蓮舟白衣身影一幌,擎著雙劍飛蹤而出,直取站在他右後方位的趙宗琛!


身為“陣眼“的趙宗琛,正欲發動劍陣,哪料姚蓮舟竟看穿了他身份,並以迅極的“武當飛龍劍“大步跳躍攻來。雙劍寒芒閃耀眼前,趙宗琛原來的劍招被打斷了,被逼得回劍擋架!


“拜鬥劍陣“未發動,竟被對方壓制住最關鍵的“陣眼“,其餘六人慌忙上前救助。


最快到援的,是站在趙宗琛左旁的宋泰猷,他火速揮劍削向姚蓮舟右頸,試圖為趙師叔解圍。


姚蓮舟刺出左手“羽客劍“壓制趙宗琛面門,逼得趙宗琛橫劍僅僅擋下;同一瞬間他看也不看,用右手“單背劍“往上劃個半圓,就格下了宋泰猷削來頸側的劍尖。


趙宗琛擋架後欲振劍反擊;宋泰猷則想乘勢連環進攻。但是他們都同時發覺,手中劍控制不了。


兩人的劍,正各被姚蓮舟雙劍粘搭著,各循不同的曲線給牽引到空虛處。


姚蓮舟竟能左右手同時各自使出“太極劍“不同的“化勁“招式,應付兩個不同的敵人!


在另一旁,成宗智的快劍也救駕刺至!


眼看姚蓮舟左右雙劍都在忙著“化勁“,已經沒有可能再應付這第三柄劍。卻見他左手的“羽客劍“一記導引,將趙宗琛的長劍撥橫,用它來架住了成宗智的刺擊!


第四個華山劍士張泰朗緊接著也殺到姚蓮舟背後,舉劍垂直斬下。


姚蓮舟右手又一樣照辦煮碗,“太極劍“絞得宋泰猷的長劍舉起,擋在張泰朗的劈劍上!


姚蓮舟這一心二用的“太極雙劍“,令華山四名高超劍士,有如自己人打自己人。


武當掌門的實力,十成發揮。


黃宗玄等另外三人也夾攻而至。“拜鬥劍陣“已亂成一團,陣不成陣,他們現在只想純粹靠人數壓倒這個可怖的敵人。


姚蓮舟卻未呆在原地。他趁著宋泰猷和張泰朗兩劍猛力相格帶來的空檔,已撤回雙劍,以“武當行劍“的蛇步,閃到宋泰猷的後方,脫出了圍攻的圈子之餘,更利用宋泰猷的身軀擋住其他六人。


——孤身擊眾,步法走位,至為重要。只要移動得夠快,不單能夠脫離被圍攻的厄境,更令對方數人重疊在同一條直線上,那就只需要應付最接近自己的那一個敵人。


宋泰猷被一個這麼可怕的敵人竄到了背後弱處,惶然急急轉身,看也不敢看,只是舞一大輪劍花護在身前,想要退走。


但以單對單論,他跟姚蓮舟,差距實在太遠。


武當派每套劍法,均可變化為雙劍,左右互相變換配合,威力何止雙倍。


姚蓮舟使出“武當勢劍“猛攻,右手“單背劍“先開路,以相當於大刀的劈勢,將宋泰猷的佩劍擊得脫手飛出;左手“羽客劍“連環三刺,肩頭、右胸、右臉,宋泰猷身上接連爆出血花!


站得較近的趙宗琛,本來救援得及,可是宋泰猷那柄被擊飛的長劍,恰好如勁箭射向他心胸,趙宗琛煞步架劍,才把那飛劍擋下來,回頭已見弟子重創。


——姚蓮舟的每一招式,都經過精密的計算。


其他五人悲憤莫名,群起朝姚蓮舟追擊過去。可是姚蓮舟又已不在原位,再次用“武當行劍“步法走移方位。這次他面對的是張泰朗。


“武當飛龍劍“。姚蓮舟一躍而起,雙劍垂直迎頭砍下。


張泰朗橫劍向上成一字格擋。哪知一接觸,就感受到對手雙劍合擊的強橫勁力,他知道抵擋不下,情急中左手伸出托住自己的劍刃前鋒,寧可廢了這手掌,也要用雙臂之力頂著這招劈擊!


強大壓力下,劍刃切入那左掌。張泰朗強忍劇痛,死命頂著。


劍身中央彎折。崩斷。


姚蓮舟這招“武當飛龍雙劍“,斬開張泰朗的頸項兩側。浴血。


黃宗玄、成宗智、成宗信、楊泰嵐此際才能合攻過來。黃宗玄率先以一招“祥鶴掠霧“,長身刺劍直取姚蓮舟當胸!


姚蓮舟把雙劍從張泰朗身上拖出,腳步順勢向左轉移,緊接一矮身,已躲在張泰朗那快斷氣的身體之後,黃宗玄這直刺頓失目標,無功而還。


成宗智和成宗信,則分別從左右繞過來夾擊。他兩人是雙生兄弟,心意相通,“拜鬥劍陣“雖已破,但他倆合擊仍是配合無間。成宗智劍取姚蓮舟肩頸的同時,成宗信則回劍削向其膝後彎。兩劍的刺削角度極巧妙,覆蓋了姚蓮舟所有閃躲的空隙。


姚蓮舟雙劍,馬上各自劃出不同的圈環。“太極雙劍“又再發動。


左手劍,使的是“十三勢“的“捌勁“,以圓破直,用弧線的劍勁,如球般將成宗智的刺劍朝外彈開;右手劍則使“捋勁“,把成宗信下路削來的劍向內撥進。他左右手分使截然不同的“太極“招術,兩邊的“化勁“皆不差分毫,就有如左右手分屬兩個不同的人。


成宗信在“太極劍“奇技下,劍路被引得失控,劍鋒如脫韁野馬,還未看清發生何事,已感覺到劍尖刺進了物件之中。


是他哥哥的下腹。


趁著成宗信呆在當場的一刻,姚蓮舟左手“羽客劍“緊接向下削擊,又把成宗信的右腕脈削破,噴出一抹腥紅。


楊泰嵐原本正要乘成氏兄弟夾擊的機會,偷襲姚蓮舟背項,但赫見兩位師叔,一瞬間就在敵人跟前遭殺敗,竟嚇得急退,自己把自己絆倒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黃宗玄和趙宗琛兩位“煉師“,看見姚蓮舟這一手超凡入聖的“太極雙劍“,心中震撼不已,戰意也都全失,沮喪收劍。


剛才一輪高速的八人大混戰,王士心當然不可能看得真切,眼中只見一團白影環回飄飛,所經之處是一抹接一抹的血花,看得他心臟像要從嘴巴跳出來。


此刻姚蓮舟仍然架著沾血的雙劍,一身白袍上也染了幾處血跡,長發散開,俊朗的白臉殺意充盈。之前瀟灑如仙人的形象,此刻一變有如惡鬼修羅。


華山最後的秘密兵器“拜鬥劍陣“,七劍裡三死一殘廢,被破得乾乾淨淨。


原本仍站著的太師叔金祥仁,目睹華山劍法一敗塗地,“哇“的一聲吐血,倒坐在椅子上。他旁邊坐著的師弟李祥生,則如生病般不斷在打顫。


“紫氣東來堂“裡的幾十個“道傳弟子“,人人仍然手握劍柄,但每隻握劍的手腕也一樣在顫抖。


經過連場劇戰,姚蓮舟正在輕輕喘息,看來也消耗了不少精力。


黃宗玄想:假如現在再點起七人,多布一次“拜鬥劍陣“;又或數十個“道傳弟子“一起圍攻;甚或幾百個華山弟子接輪攻上…雖然恐怕要築起一座屍山,但姚蓮舟再厲害,畢竟也是人,也會疲倦,終究能夠殺掉他,保住華山派的招牌…


——可是,這樣子保下來的華山派,還算什麼劍派?…


他頹然把長劍收還腰間劍鞘。


“紫氣東來堂“裡的眾弟子看見,也一個個垂下頭來,手掌放開了劍柄。其中幾個人匆匆上前,為受傷的司馬泰元及成宗信止血,並檢視死去的掌門和三個同門。


姚蓮舟眼中的殺意亦隨之消退。


他躍到那面掛著弟子名牌的牆壁前,雙劍亂舞,把上面的數十個木牌全部掃落,餘下一面空空的白壁。


他接著把左手的“羽客劍“橫舉面前,猛喝一聲,右手“單背劍“發勁斬下,將那華山的鎮派之寶從中斬斷。


華山眾人瞧見,心裡像被尖錐狠狠紮了一記。


姚蓮舟把“單背劍“上的血跡振去,納回背後的劍鞘,再將只餘半截的“羽客劍“交到右手,開始以那斷刃在白壁上刻字:


武當姚蓮舟盡破華山派劍法


他用的不是筆,那字體筆劃自然粗拙,但卻也因此透出一股自求我道、睥睨天下的獨特味道。


刻完字後,姚蓮舟隨手把斷劍拋去。他撿起摔在地上的黑布帶,重新束綁長發,又恢復了原本優雅的模樣。


“再過一些日子,我的門下會再上華山來。“他徐徐說:“你們只有兩個選擇:被我武當派接收,成為『武當派華山道場』;或是自行解散華山派。你們自己決定。“


姚蓮舟說完,也就往“紫氣東來堂“的正門而去。


擠在門外的華山弟子,倉惶退避分開。


一直遠遠縮在堂內的王士心那乾人,這時才敢再步出,急急跟隨姚蓮舟離開。


王士心臨行前,回頭看了那座他曾經朝思暮想的“紫氣東來堂“一眼:穿透的瓦頂,碎開的八卦圖地板,倒臥的屍體和斷劍。還有壁上刻的那一行字。


猶如被風暴卷過一樣。


一直到下了華山,王士心都遠遠瞧著前頭那白袍的背影。


那背影,明明行走在山路前方,比他更低之處。


但是在他眼中,看見的,是站於武道頂峰的存在。


親眼目睹這場淒絕的武林大決戰之後,王士心等十幾個年輕的見證人,各自匆匆返回附近的家鄉。因為太震撼之故,最初數天他們都躲在家中,不言不語。


然後,武當掌門孤身擊敗華山派的驚人消息,才開始漸漸在關中一帶傳揚。


一個月後,華山派拆毀“紫氣東來堂“,燒掉“氣劍一如“的牌匾,把山上所有的劍折斷,毀掉所有武術典籍,宣佈從此只修道術,永遠棄習武功劍法。


華山劍道的三百年曆史,於焉終結。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6-28 11:16

武道狂之詩第六章入關


燕橫已經是第三次從馬背上摔下來。


憑著武者過人的反應,他的身體在著地前一瞬間,像貓兒般翻成面朝地上,以雙足先著地,卸去了大部分的力量,這才往旁翻滾出去。燕橫生怕被馬蹄踏中,還順勢滾開了幾尺才停定。但他實在反應過敏,那棕色的駿馬早就奔開十幾步,然後慢慢停了下來。


馬兒停步後,還回過身來,瞧向墮下的騎者,可見這馬性情溫馴,並非它把燕橫顛下來。


事實是,燕橫平生沒有騎上過馬背——青城派有戒條,除了藝成滿師下山者,不得乘騎車馬。


其實青城弟子滿師而離開青城山的,歷來寥寥可數。不過為防備緊急需要,青城派年資較長的“道傳弟子“,都會學習騎術。燕橫真正當上青城“道傳弟子“只不過一天而已,當然半點騎術都沒有學過。被何自聖帶上青城山之前,他不過是個貧農小孩,騎馬更加是比造夢還遙遠的事情。


荊裂和虎玲蘭一起撥轉馬首踱回來,看看燕橫有沒有受傷。


燕橫沮喪地起立,一邊拍拍衣服上的黃土。


荊裂嘆氣搖搖頭:“你再這樣子下去,我們一個月也到不了關中。“


他們三人離了四川已有七天。“岷江幫“的船員,果然是航行的好手,貨船自出了巫峽,沿大江東入湖廣荊州,從荊州府轉駛進支流漢水,往西北溯河而上,經襄陽府到達老河口,航速甚快,竟花了不夠十日。


在老河口下船,他們三人便得開始走陸路,打算從武關過秦嶺進入陝西。三人還沒有下船,“岷江幫“的人早就在老河口的碼頭上,備齊了馬匹和遠行各種所需物品,還有通過各地關卡的許可文引,十分周到。


他們連續航行了許多天,中途沒有停歇過,燕橫在甲板上早就感到腳下虛浮,一踏上碼頭的土地,他馬上鬆了一口氣,有一種很踏實的安全感。可是接著又看見一匹通體毛色深棕、身軀高駿的馬兒就在面前,燕橫不禁緊張得胃囊都縮了起來。


在碼頭時,燕橫看著荊裂瀟灑地跨上馬背的姿態,很是羨慕;但更令他意外的,是虎玲蘭的騎術,似乎比荊裂還要嫻熟。


虎玲蘭已經很久沒有騎馬,上了馬鞍後很是喜悅,俯下身來抱著馬頸,手掌來回撫摸著鬃毛。


她八歲時就瞞著父親薩摩守,跟著島津家的幾個兄長,第一次坐上馬背,比她開始修練劍術還要早。父親後來得悉,要再阻止也來不及了。那時候他就知道,這個繼承了島津家高大身材的庶出女兒,不會長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千金小姐,索性就讓她自由學習各種弓馬刀劍的武藝。


見到虎玲蘭的騎姿,燕橫更不好意思說自己不能騎馬,只好硬著頭皮嘗試。


——女孩子都會的事情,我也學得懂吧?…


結果每次一坐上那陌生動物的背上,就緊張地覺得整個人都失控。雖然已經牢記了荊大哥教他的基本騎功,但他越要死命坐穩,就越是感到快要跌下來。最後也真是跌了下來。


這時虎玲蘭替他把馬兒牽了回來。她把野太刀掛在馬鞍旁邊,背上卻掛了一把長長的角弓和箭囊。這是在老河口整備行裝時,她特意叫“岷江幫“的人找來的。


——“你有了遠投的兵器。“虎玲蘭當時微笑,指一指荊裂帶著的鴛鴦鉞鏢刀。“我也要弄一套啊。否則會輸給你。“


燕橫在生自己的氣,從虎玲蘭手上接過韁繩。


“沒辦法了。“荊裂摸摸下巴的鬍子。“這樣子我們趕不了路。你還是坐我背後吧。“他指一指虎玲蘭又說:“還是,你想坐她背後呀?“


“我可沒所謂。“虎玲蘭清脆地笑著說,令燕橫一陣臉紅。


“再讓我試!“燕橫眼睛充滿決心地說,手指緊緊捏著馬韁。


——我總不能夠事事都依靠別人的啊。


“好吧。“荊裂說完便撥轉馬頭。


燕橫爬上了馬鞍。旁邊的虎玲蘭伸手拉他,幫助他坐定。


“謝謝。“燕橫說著馬上放開虎玲蘭的手掌。跟這美麗的姐姐手拉手,令他很尷尬。


“我告訴你。“虎玲蘭在鞍上側身,向燕橫湊近過來。燕橫嗅到她發上傳來的淡香。“騎馬,不要太緊張。“


“是嗎?“燕橫收斂心神,凝視手上的韁繩。


“讓它跑,不要想著每一刻都控制它。“虎玲蘭撫一撫燕橫座騎的鬃毛。“放鬆身子,讓它帶著你。只要給它提示,讓它知道你要走多快,走哪一邊。這是匹好馬,別擔心。“


燕橫好像有些明白了,點點頭。


虎玲蘭策馬開步,但刻意走慢一點兒,引領著燕橫的馬。


燕橫想起來:荊裂曾經說過,武者對敵,要心如浮舟。他細想,這也許跟騎馬之道是相通的。


他的身體開始放鬆了一些。之前每當馬兒開跑時,他一味本能地跟那顛簸對抗,但越是死命坐穩,越是硬受那搖蕩之力,因此才會給摔下來;如今身體放鬆,吸收了那搖晃顛簸的力量,反而感覺重心更穩定。經虎玲蘭的提點和自己仔細思考,他漸漸開始掌握騎馬的要訣,心裡很是興奮,卻也不敢大意,仍舊全神貫注。


過了一段路,燕橫騎得更順暢了。他畢竟是受過嚴格訓練的武者,整天都跟身體操作的方法打交道,只要一抓到訣竅,身軀很快就能夠學習和保持正確的姿勢。馬兒也感到騎者開始適應,蹄步也漸漸加快了。燕橫有些害怕,但他知道既然必要趕快去關中,早晚要習慣更快的跑速,強忍著沒有勒韁,集中精神努力在騎。


荊裂和虎玲蘭不時回頭看看燕橫,看見他終於也能夠保持在鞍上,不約而同微笑。


雖然還未算很熟練,但是燕橫已經漸漸感受得到騎馬的痛快:四蹄帶著自己,飛快越過道路。遠眺那黃色的遠山與廣闊的大地,從前用腳走很遙遠,現在卻好像覺得,往哪兒都一蹴即至。道路變短了,可及的世界變得更廣大了。


這是自由的感覺。


燕橫大腿再夾,又催得馬兒加快。不知不覺間,他很自然地身子俯前,屁股微微離開馬鞍。座騎終於真的全速跑起來了。


“荊大哥!你看見嗎?我會騎了!“燕橫興奮高叫,像個小孩子。


“傻瓜!“荊裂回頭喊:“騎馬別說話!會咬到舌頭!“


燕橫馬上閉嘴,心裡卻在偷笑:荊大哥,你不也剛剛當了傻瓜嗎?…


三騎漸漸奔入了河南省地界,朝著入武關的方向進發。


荊裂等三人既是武者,體力過人,兩天日間都長時間策騎,亦未疲倦,倒是胯下的馬兒倦了。


到了河南西峽口,早有當地“南陽幫“的人等候,預備了馬匹給他們換乘。“岷江幫“勢力雖只限於四川一省內,但因經營河運,與鄰近省份的幫會都有聯繫(因此貨船入了湖廣省,一樣通行無阻)。“南陽幫“與“岷江幫“有生意關係,早就得飛鴿傳書,在西峽口接待荊裂等人。


匆匆吃過飯,換了馬,三人又繼續上路。越往西進,越是走上險奇的山路,不久終於到達了那雄偉的武關城塞。


這武關號稱“秦州四關“之一,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那要塞牆壁之高昂堅厚,又遠勝燕橫先前見過的成都城牆,教他大開眼界。


虎玲蘭也是看得出神。這中土的山城關塞,氣勢遠在她家薩摩國的城池之上。看著那城壁,虎玲蘭一時懷想起家鄉,有點黯然。


荊裂把“岷江幫“為他們預備的通關文引,出示予守關的武官,然後帶著兩人牽馬入關。


“要不是趕路,我們一定想辦法上城樓看看。從那關頂往下瞧,景色必定非常好看。“荊裂微笑,瞧著燕橫又說:“欣賞這等風景,能夠增長氣概,也是修練之一。“


燕橫聽見,心裡不禁想:荊大哥那份不凡的氣概,必也是長年在大海風光中培養出來的吧?…


——燕橫懂得騎馬之後,只感覺對荊裂的仰慕和欣羨更加強烈,很想學他一般,再多去看看這個世界。


三人過了關,也不停留,在陝西省境繼續西進,當天入夜前就到了商州,正式進入關中盆地。


“今夜在這兒休息。“荊裂說著,拿起“岷江幫“給他的地圖:“明天我們就可以到達西安府了。“


“我們不是要上華山嗎?“燕橫問。


“去華山的大道也得經西安。“荊裂收起地圖。“何況過了這麼多天,武當掌門在不在華山也很難說。我們先去西安府,打聽一下消息。“他沉默了一陣子,又補充說:“我猜想不少武林人士,也都已經聚集在西安城內。“


一想到明天可能會碰上其他門派的武者,當中也許有輩份遠比他高的武林前輩,燕橫心裡就緊張起來。


——我可不能丟了青城派的面子。


他們進了商州縣城,時已近晚。荊裂也不多花時間了,就掏出銀兩來,吩咐守在城門的小卒,帶他們到“這兒最好的客店“。那小卒見了銀子,當然欣然帶路。“岷江幫“給他們的盤川很充足,行事起來自然方便。


在店裡,他們只喚店小二拿幾樣普通吃食來,準備簡單吃過就去睡。


三人吃飯時,虎玲蘭忽然微笑著說:“我們這幾天,吃飯都快了許多呢。“


“對啊。“燕橫吃著這陝西一帶流行的羊肉泡饃,一邊也笑著說:“要是那傢伙在,我們到現在還沒有決定要吃什麼菜呢…“然後就沉默了下來,笑容亦消失了。


從成都到巫山的那段旅途裡,不管是在船上由船員打火做飯,還是下船光顧江邊的市鎮飯館,童靜對每一頓吃些什麼都很挑剔,左挑右選的,還要每頓都不一樣,燕橫每次等她點菜就等得心煩。


——吃飽就行了。吃東西,還要花這麼多心思幹嘛?


可是現在她不在了。回想童靜點菜時的活潑動靜,還有吃到好東西時那興奮的表情,又覺得好笑…


“對呢…“虎玲蘭又苦笑:“現在我們吃飯,也比以前靜了。“


“那不是更好嗎?“燕橫嘴裡說:“我們是來幹正經事情的,沒空跟她胡鬧…“


但是他的樣子明顯有點落寞。


“是嗎?…“荊裂把一塊烤餅塞進嘴巴里。“我倒是很掛念她呢。“


荊裂如此直接承認,倒令燕橫覺得自己好像很小家子氣。


“你覺得她只是鬧著玩嗎?“荊裂又說,把擱在身邊那柄套在布囊裡的雁翎刀提起來,走到飯桌旁。“來。拿起『龍棘』。“


燕橫不明所以,但也照吩咐拿起布袋包著的“龍棘“,站起走到荊裂跟前。


時候已不早,這客棧的飯館裡就只餘他們這一桌。店小二匆匆跑過來,苦著臉朝荊裂哀求:“俠士,請不要在小店…“


“別擔心。我們只玩幾手,不會弄壞這裡的東西。“荊裂微笑說著就把刀連著鞘和布囊指向燕橫:“來。“那店小二看見,馬上惶恐地遠遠退避到一角。


燕橫不知道荊裂為何突然就要對練。不過反正也有好一段日子沒跟荊大哥比試了,這幾天在趕路,更是連練功的時間都沒有,燕橫的手也早就癢起來,於是欣然舉起布包的“龍棘“,先來一招“雷落山“,連著鞘迎頭劈向荊裂頭頂。


荊裂舉刀橫架著“龍棘“。兩人一發動,就進入連環的來往攻防,一刀一劍未發全力,速度卻也不慢。那店小二和坐在遠處的掌櫃,根本看不清這些快招,眼也花了。


交手三十幾招後,荊裂打個刀花,躍開收刀。燕橫的劍亦停了。


“怎麼樣?“荊裂把刀擱在肩上微笑。


燕橫有點訝異地看著自己的手掌。


不知何故,他感受到自己的劍招,似乎比從前更順暢更不費力,變化起來也更加隨心所欲。雖然不能說是大躍進,但是很明顯察覺到改變。


——尤其是在用到“風火劍“前面那幾招的時候。


——就是我教過童靜的劍招。


“武者在不斷向前進步,修習更高級技法的時候,往往就很容易忽視了以往學過最基本的東西。“荊裂解釋說。“當然也不是把基本都統統忘記,只是當中一些細節卻容易忽略了。又或者在進步的過程裡,不經意地養成了一些微細的壞習慣,沒有從頭修正。最初也許不會察覺這些問題,但再下去,這些基礎的小缺失,就會成為繼續向上進步的障礙。就好像建屋子,最底下的泥土有了幾個小洞孔,那屋子就不可能建得高。


“這個時候,就有必要復習一遍過去學過的東西,重新喚起記憶和修正基本的動作。『溫故知新』這老掉牙的說話,你不是沒聽說過吧?


“要重溫自己學過的東西,一個最有效果的方法,就是去教別人。學生就如老師的一面鏡子,讓你察覺出自己偏差的地方。“荊裂笑一笑,又說:“你現在明白,我為什麼叫你去教童大小姐吧?“


燕橫恍然大悟。


他又回想起來:自己成為青城派“道傳弟子“的第一天,師父何自聖第一件事不是傳授他什麼新的武功劍法,而是派他去教授剛入門的師弟。


“荊大哥…原來你讓童靜跟著我們,不是為了錢…“他瞧著荊裂的眼神,又敬佩又感動:“一直以來,是為了幫助我…“想到荊裂跟師父的教導方法原來一模一樣,燕橫心裡就特別感到溫暖——好像跟著荊裂,相當於跟著自己一位同門師兄一般。


“有一半是為了你啦。“荊裂把刀放回飯桌坐下來,又吃著烤餅:“也是因為,她並不是鬧著玩的。她確實很喜歡練武,很想變強。我沒有拒絕她的理由。“


燕橫也坐回飯桌來。他吃著,一邊回想童靜練武時的樣子,不禁點點頭。


“可是畢竟她還是個孩子。“虎玲蘭嘆了口氣:“她父親的意思。沒辦法的。“


三人在沉默里吃完了這頓飯。


那一夜,燕橫睡不好。因為明天要到西安府,令他感到緊張。


也因為童靜,教他思潮起伏。


次日,荊裂等三騎一清早就出了商州,循官道西行,未過午已經越過藍田山一帶。古都西安府已快在望。


就在這時,東面一條支道有兩騎急馳而來,就在荊裂三人後方數十尺外。雙方保持距離,一同向西安府的方向走了一段路。那兩騎其中一人這時向他們高喊:“前面的朋友請留步!“


那聲音雄渾響亮,已聽出不是普通的旅人。


荊裂率先收韁勒馬。虎玲蘭和燕橫也停了下來。


那兩名騎士馳近,只見都是三十餘歲的中年人,身穿式樣相近的淡黃色衣袍,登著快靴,打著護腕束袖,頭戴幘巾,都不是儒士或商人身份。背帶長佈包,更一眼就看出內藏兵器。


他們雙雙在荊裂三人馬前十尺處就停定——未相識者不可驅馬太近,這是江湖的規矩。


左面那個滿臉鬍鬚的精悍漢子率先拱手說:“看三位打扮,又同是趕去西安府,必然是武林同道了。“近距離再聽他聲音,更覺其運氣發聲渾厚充足,肯定修為不淺。


荊裂三人雖然把兵器用布囊掩藏,但衣飾打扮和氣度,也都暴露了武者的身份。


另一名漢子,右邊臉頰上有一大片赤色胎記。他瞧見荊裂的馬鞍旁,掛著大大一條船槳,眉頭不禁揚了一下。


“算是練過一點點吧。“荊裂朗笑回答。


那大鬍子呆了一呆。荊裂的說話,雖不算冒犯,但卻欠了點武林的禮數。又看他垂在頭巾以下的那把辮子,看不出是何來路。


大鬍子拱起手說:“在下乃山西心意門弟子戴魁,這位是我師弟李文瓊。未請教幾位?“


鼎鼎大名的心意門,乃當今“九大門派“之一,在中原弟子眾多,尤其在發源地山西省更是第一名門。看這兩人的從容氣度,又聲稱是從山西來,在門派內的地位必然不低。


荊裂也拱起拳頭。


“南海虎尊派,荊裂。“他說著,又向虎玲蘭揚一揚手:“這位是…“他想一想才說:“『影派』的虎玲蘭。“因為“陰流“的日本語發音難讀,他就索性將之草草譯成“影派“。


“南海虎尊派“跟“影派“這兩個門派名字,戴魁和李文瓊聽都沒有聽過,兩人沒甚反應,只是禮貌地點了點頭。


然後四人都把目光落在燕橫身上。


燕橫知道,青城派慘被武當滅門的恥辱,早已廣為傳揚。他在想,自報青城派的名號,會否被人輕蔑呢?可也總不成刻意隱藏自己的門派吧?這對死去的師長大大不敬。


於是他硬著頭皮拱手說:“青城派弟子,燕橫。“


那兩名心意門弟子,一聽“青城派“三字,表情又是驚訝,又是恭敬。兩人即時下了馬,向燕橫拱拳頓首。燕橫吃了一驚,也笨拙地下鞍,向兩人還禮。


“原來少俠是青城派的劍士!失敬!失敬!“戴魁忙說。


武林中的“九大派“,又稱作“六山三門“:“六山“為少林派、武當派、華山派、峨嵋派、青城派及崆峒派;“三門“則為八卦門、心意門及秘宗門。


“六山“顧名思義,門派傳人皆隱居深山的根據地,潛心修練武道;“三門“則武藝廣傳於世,甚至在各地衍生支系,故稱“門“而不稱派。“三門“的弟子,數目雖然遠比“六山“為眾,但一則不是集中一地,二則水準參差,不似“六山“的弟子般,在隔絕的山中專精修練,故在世人眼中,“三門“地位比之“六山“稍遜。


不過“三門“各在發祥地還是設有總本館,集合本門最精銳的弟子深造磨煉。像戴魁和李文瓊,就是山西祁縣心意門總館的人馬。三家總館的門人,武技水平可並不一定輸給“六山“的弟子。


“巴蜀無雙“青城劍派雖已消失,但原有的名堂和地位高於心意門,戴、李二人對燕橫仍然敬重有加。他們都也知道青城派被滅的事情,但初次見面自然不好細問,就沒有再怎麼詳細向燕橫打探。兩人只是奇怪:名門正派青城派的劍士,怎麼會跟兩個古怪的男女走在一塊兒?


“幾位到來關中,想必是為了…“戴魁猶疑了一下。“…那姓姚的事情…“他們既知燕橫是青城弟子,心裡早已肯定九成。


“當然。“荊裂說:“也許明天就上華山去看看。“


“不必了。“李文瓊嘆息說:“我倆乃是從潼關入來的,正好就途經華陰…從那兒已經聽到消息…“


“什麼消息?“燕橫焦急問。


“姚蓮舟以一人之力,挑翻了整個華山派。“戴魁雖然不是第一天知道此事,但述說時也感汗毛倒豎。“這已經是十幾天之前的事情。真不敢相信。“


燕橫聽了,全身一震。


“拳出少林,劍歸華山“。華山派的武林地位,比青城派還要高。


而武當掌門,一人一劍,把它徹底擊敗了。


燕橫完全無從想像,那是怎樣的一戰?武當掌門姚蓮舟的武功是何等境界?


他只肯定了一件事:自己跟武當派的差距,遠遠比自己所想像的還要大…當天站在青城派的墓場裡所深深感受的無力感,又再回來了。


荊裂的臉上卻現出興奮的神色。連這樣驚人的消息,也沒有撼動他的自信。


——面前那座山越是高聳,他攀登的慾望就越是強烈。


荊裂只恨,沒來得及上華山親眼看看那一戰。其中必定展現出許多兩派精妙的招術吧?


“兩位知不知道:姚蓮舟戰勝華山派後,是否已經離開關中呢?“荊裂問。


“這個倒沒有打聽出來。“李文瓊回答。“不過聽說,姚蓮舟下了華山,乃是往西而行。“


“不會是又順道去了找崆洞派吧?“戴魁苦笑。崆峒山就在西面鄰省甘肅,隴東平涼府境內。


“那麼兩位趕去西安府,又是何故?“荊裂問。此刻他也不知如何打算。


“我們心意門有一位顏師兄,本是陝西人,藝成後回來西安府,開了家鏢行,我們早已跟他約定在城里相聚。他在關中經營多年,江湖人脈深厚,應該打聽到不少消息,正好向他問問。“戴魁回答。“更何況,武當掌門入關中此一消息,廣被流傳,據知已有各門派的同道到來,我們此去也正好跟他們聚頭。“


他瞧著燕橫,神情肅穆的又說:“經過這麼多大事,如今大家都必已明白:武當派的動靜,關係到整個武林。我想各門派是時候好好商議一下了。“


戴魁與李文瓊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看燕橫。李文瓊接著開口:“燕少俠,相請不如偶遇,我們何不同行入西安,好讓我顏師兄為幾位來客接風,也跟到來關中的各派同道,一敘武林之誼?“


燕橫瞧著荊裂,以眼神向他詢問。戴、李二人察覺,這位青城少俠,似要聽一個不知名小門派的奇怪男人指揮,甚感奇怪。


“我們人生地不熟。這主意好得不得了。“荊裂笑說。“快走,我餓得要命。“


戴、李二人聽見略皺了皺眉,但也馬上陪笑,一起都上了馬。


荊裂留意到:戴魁和李文瓊兩人不論剛才躍下和現在跨上馬背的動作,步履腰身沉穩,不論在地上或馬鞍,一著落就紋絲不動。心意門向來以全身整體發勁的功夫而著稱,兩人功力果然不假。


燕橫也急急跨上了馬。他盡量保持姿勢自然,不讓兩個新相識的前輩看出他是騎馬的新手。


五騎在大道上成了隊列,繼續馳向西安府城。


西安府即長安①,遠自西周開始,有逾千年時間都是歷朝王都,尤其唐代最為繁榮,其盛景即連後來的元朝大都,或是本朝的南北京城都無法比擬。


『注①:明朝洪武二年,長安改稱西安府,取其“安定西北“之意。』


漸漸馳近之際,燕橫從鞍上眺視,漸漸看見西安府的高大城牆。今存之城牆,其實是在本朝開國洪武年間,依唐代長安皇城重新修建,仍然展現出一派古代王家氣象,尤其城都坐鎮關中腹地,群山圍繞,氣勢非凡,無怪乎有“秦中自古帝王州“的稱譽。


入得城東長樂門以後,五人牽馬在城中行走。燕橫見那西安府城裡的縱橫大道廣闊筆直,規劃整齊,更覺驚異。比較偏處四川的成都,西安的古都氣派,蘊含一種更壯實剛健的味道,令燕橫精神一振。


燕橫有時不免想:要不是青城派蒙難,他恐怕一生都留在青城山,沒有機會親眼看見如巫峽或西安府這等壯麗風光…


——一想及此,他又有點愧疚:難道我應該為這閱歷而高興嗎?…


戴魁和李文瓊不是第一次來西安,自然是由他們領著三人在大道上前進。


“我師兄顏清桐,他開的『鎮西鏢行』總行就在城東,離此不遠。“戴魁邊走邊說。“顏師兄很是好客,如今在他處作客的武林同道必已有不少。待會兒大家又可以多交幾個朋友了。“


就在這時有兩個漢子匆匆從後跑來,雖無兵器,也是一身武師裝束。


“請問是我們顏大當家的同門,戴俠士和李俠士嗎?“其中一個漢子恭敬地問。戴魁一聽,就知道是“鎮西鏢行“的鏢師。


“是顏師兄著你們在城門等候嗎?“戴魁微笑。


兩個鏢師急忙接過戴、李二人手上韁繩。“大當家知道兩位同門這幾天必會到達,吩咐我們每天都在城門附近守候…“那說話的鏢師看一看荊裂等三人。“這幾位,也都是心意門的俠士嗎?“


“是路上認識的武林朋友。“戴魁自豪地介紹:“這位燕少俠,乃是遠從四川來的青城派劍士!“


兩鏢師一聽“青城派“,反應比先前戴魁和李文瓊更強烈,馬上也把燕橫的馬兒牽過去,垂頭低得把髮髻都向著他:“燕少俠,失迎!失迎!“兩人比燕橫都至少大了二十年,教他有些不自在。


戴魁卻未有再介紹荊裂和虎玲蘭。荊裂也不以為意。


“我們先回鏢行去。“李文瓊催促說。


“不。“那鏢師急忙解釋。“因為到來關中的各派英雄太多,鏢行里不好招呼,大當家索性就包下了城南的『麟門客棧』招待他們。此刻大當家也在那邊,吩咐我們要帶兩位去吃接風酒。“


“直接去客棧,那就更好了。“李文瓊向燕橫拱拱拳:“幾位也一塊兒去,吃一杯吧,如何?“


“謝謝了。“燕橫急忙回答。青城的尊長還沒有教過他怎樣說江湖的客套對答,自從那次“五里亭武鬥“,每次與人對話,他都覺得自己口舌笨拙。


兩名鏢師也就領著五人前行。這時荊裂把馬韁交給虎玲蘭,拉著燕橫在後面,悄悄向他說:“不要向人說我救過你。還有我打倒過武當派門人的事情,也別告訴他們。“


“為什麼?“燕橫不解。


“待會兒恐怕人很多。裡面不是每一個都信得過的。還記得我在成都被人襲擊嗎?看不清來路的人,跟他說三分話就好了。“


燕橫又回想自己被“馬牌幫“欺騙的經歷,深深體會到輕信別人會有何後果。他向荊裂用力地點點頭。


燕橫漸漸在學習,何謂“江湖“。


荊裂看著燕橫那躊躇的表情,知道他再次緊張起來,笑笑搭著他肩頭問:“怎麼了?害怕要跟其他門派的人聚會嗎?“


燕橫點點頭:“我怕…自己還沒有資格代表青城派…“


“要怎樣才算有資格呢?“


燕橫想一想,一時又很難具體答得出來,只是說:“我雖然是『道傳弟子』,可是資歷實在太淺了…“


荊裂拍一拍他掛在背後的“龍棘“。


“你有沒有想過,自己是個天才?“


燕橫愕然,連忙揮手:“我怎麼可以…“


“我記得你說過:你的那位宋德海師兄,是青城派公認近幾代的逸才,將來的掌門人選,是嗎?他父親就是你師叔宋貞,那麼他必定從幾歲就開始學武吧?“


“是啊…那又怎樣?“


“可是宋德海也要到二十歲,才成為青城派的『道傳弟子』啊。我沒有記錯的話,你今年十七歲。“


燕橫臉容一緊。


他驀然回想起來:當天師父何自聖在“歸元堂“撫摸他的頭時,那期許的表情…


“記不記得武當那個錫昭屏?“荊裂又說:“把你的宋師兄打成殘廢的那傢伙。可是你曾經一劍刺穿他的下巴啊。“


燕橫想起那宿命的一天。手掌不禁摸一摸“龍棘“。


“謙遜是好事,可以讓人看清自己。但是過份謙遜,就是低估自己,會損害練武和比鬥時的信心。“


荊裂認真地瞧著燕橫。眼神和表情,與那一天的何自聖很相像。


“相信自己是天才的人,不一定就是真正的天才;可是真正的天才,必然相信自己是天才。“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十五


武林“九大門派“列表(下):


八卦門


“八卦拳“為出現於安徽、江蘇一帶的武術,源流無從考證,最初可能與道家思想有關,但發展至後世之八卦門,已經完全是俗家武術,並無宗教內容,所謂“八卦“,僅是藉卦象的方位為代號,演示步法的行進路線而已。八卦門總館在安徽(明代南直隸省)南部徽州府。


八卦門武術以精絕的“八卦步法“聞名於世,鍛煉時以繞圈走轉為基本,實戰時擅長游身繞擊敵人側面甚至後方,甚難防禦。其拳法實際上多用掌(所以也稱“八卦掌“),剛柔並濟;開掌除了發勁打擊,也為了施展多采的擒拿錯骨技法,再配合下路步法的絆足踢掃,又可變化成摔投招式。“八卦拳“不論離身長攻和貼身短打皆有獨到之處。


八卦門兵器以刀劍短兵為主,又有雙匕首之法,以刃代掌施用。另有五尺開外的巨型“八卦大刀“,本來只是門內練功用的重器械,但偶爾也有實戰裡能使得動的高手。


著名武技:八卦沉雷掌、八卦遊身掌、龍爪十纏、八卦破身刀


心意門


“心意拳“為一種極古的武術,來源不詳,有說是少林武功外流而形成;另有說法乃是宋朝抗金名將岳飛,以槍法為基礎所創,恐為假託。心意門以山西祁縣為根據地,傳人遠布河南、河北、陝西等地,流傳甚廣。


“心意拳“功法古樸,練者往往集中於“五行母拳“和“十二大形“單式重複演練,而無繁複連綿的套招。戰術講究以全身整體發雄渾之勁,一步直佔中門(所謂“打人如走路“),以壓迫的打法,不予對手空間,硬進硬打,不招不架。


心意門以拳法的發勁之理為根本,所創的兵器術亦是用重兵刃為主,其雙手長刀及大槍最是著名。


著名武技:五行母拳、十二大形、心意三合刀、六合大槍


秘宗門


發祥於有“武術之鄉“稱譽的河北省滄州府(明代屬北直隸省)一帶。相傳“秘宗拳“最早出現於唐代,乃模仿猿猴相鬥的動作而創,故有“猊宗拳“、“猊猔拳“、“獼宗拳“等名稱,後世以音近而改稱“秘宗拳“,以形容其靈動跳躍、變化難測的風格。據記載有宋朝拳師周侗最精此藝,並傳予梁山好漢“玉麒麟“盧俊義,再傳浪子燕青,史未可考。


秘宗門武術可謂綜合了中原北方武技之精華,身法和步法講究閃轉騰挪,竄蹦跳躍,甚重視腿功踢蹴,擅長離身長手遠擊,迅快連擊制敵。以拳法為基礎,又演變多種兵械用法,如劍、單刀、長槍等,同樣走輕靈巧勝的風格。另外亦有修練飛鏢暗器。


著名武技:半披風拳、里外戰、明堂快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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