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道狂之詩第七章麟門客棧
那三層樓高的“麟門客棧“,座落在全西安最繁華的南門大街中央。金字的招牌迎街高高而掛,朱漆大門兩旁是長列的紅燈籠,那門柱和屋頂飛簷皆有麒麟雕飾,果是氣派不凡,無怪為西安府裡第一大名店。
荊裂等人走到數十步開外時,遠遠已見有一大堆人湊在客棧門前。稍近些看,一個個衣服打扮都是武人,許多都帶著布包的隨身兵器,有的在交頭接耳,有的則不斷伸頭進客棧門內張望。
牽著馬兒的鏢師解釋:“都是些聞風而來湊興的武林人士。客棧雖大,也容不下所有來客,這些比較沒那麼有名的客人嘛,就只好…“他笑而不語,只是把手上馬韁交給候在客棧前的小廝,著其帶馬到後面餵飽草料。
鏢師雖不明說,但意思也很明顯了:今天,不是每一個人都夠資格進“麟門客棧“。
荊裂和虎玲蘭也各把馬兒交給客棧的人。原本掛在馬鞍的兵器當然都已帶在身上。
兩個鏢師排開門前的人群,領著戴魁師兄弟及荊裂等三人進門。兩邊的人都好奇地打量著荊裂、燕橫和虎玲蘭,那眼神好像在說:他都進得去,怎麼我又進不去?
進了“麟門客棧“下層的飯館,果然滿廳或坐或站地塞滿了人,全部一看就知是江湖武者,至少也有六、七十人。有許多人進到客棧內,就把兵器的布包解去,大剌剌地炫耀著各式各樣的兵刃。店小二在桌子之間忙得團團轉,還要格外小心,不可把這些俠士的兵器碰跌。
一有人進來,又吸引了各桌的一雙雙眼睛注視。如狼的眼神,打量著他們的步姿和身上兵器,似乎已經暗地裡在估量他們的實力。
這種眼神和反應,對於武者猶如本能。荊裂、虎玲蘭和燕橫也是一樣,以這略帶戒備的眼神,掃視客棧裡的眾人。
荊裂和虎玲蘭尤其引人注目。虎玲蘭雖然換穿了中原的服裝,但髮飾和鞋子還是東瀛的,加上那高大的身材和不似中土婦人的舉止動靜,教人一眼就看出是異族女子。那美麗的容貌,當然也是吸引這些血氣漢子的重要原因。
至於荊裂的衣飾外觀為何惹人注意,就更不用說了。
至於戴魁和李文瓊,已有人認出他們是心意門的高手,急忙朝他們拱拳敘禮。兩人也回敬了。
鏢師帶著五人,上了旁邊的階梯,登上飯館二樓。
樓下那些人皆側目——他們都沒有上二樓的資格。兩位心意門人還好說,但那三個跟在後面的奇怪傢伙,則讓他們滿腹疑惑。
那二樓佔了半個飯館的上方,有一面是欄杆,可以俯視樓下大廳。由於只得半層,故此只擺了五、六張桌子。
一名高大壯碩得像熊羆的壯年男人,已經在階梯前迎了過來,熱情地挽著戴魁和李文瓊的手掌。
“戴師弟!李師弟!要你們遠從祁縣來,辛苦了!“此人正是“鎮西鏢行“的行主(又稱“大當家“),心意門傳人顏清桐。戴、李二人與他兩年多未見,也是笑著搭手抱臂。
顏清桐得兩位師弟從山西到來,喜上眉梢,不只因為故人重逢,也因為慶幸在這場武林聚會裡,多了兩個有實力的心意同門坐鎮。顏清桐雖然輩份上是師兄,但其實論武功造詣,比這兩位仍然留在山西心意門總館的師弟為低:十多年前,顏清桐就是知道自己資質所限,武功難再追求更高境地,才拜別師門,回到老家開這走鏢的生意——真正求道的武者,才不會看得上這種受人錢財的賣命工作。
顏清桐掛著心意門正宗傳人的身份,更曾是山西總館的“內弟子“①,幹這鏢行的生意,可說無往不利,心意門位列當今武林“九大門派“,硬功夫自然不用說;那響噹噹的武名,綠林中的好漢無不畏懼,鏢車路過怎不給足面子?何況心意門武藝廣傳鄰近數省,支派門人甚眾,其中當官或參軍的也有不少,顏清桐憑藉這同門的人脈關係,又增加了官府的後台。如此條件下,他的“鎮西鏢行“生意越做越大,只要看看他包下這“麟門客棧“的排場,已見一二。
『注①:相當於青城派及華山派的“道傳弟子“。』
“師弟,那華山派的事情…“顏清桐原本聲如洪鐘,但一說及此,聲線低了下來。
“我們在路上已聽聞了。“戴魁說:“可知姚蓮舟的行踪?“
“還未知道。也許仍在關中。“顏清桐解釋。“我在各關口都有人,這麼顯眼的傢伙若是出關,他們必然發現,並且火速通報給我…這兒眾多武林同道也都在等著消息,亦順道來個難得的英雄聚會,哈哈…“他笑著,視線落在荊裂等三人身上。
“啊,抱歉!只顧敘舊,就忘了介紹…“戴魁欠身說:“這幾位,是我在進城路上遇上的武林朋友。可真是緣分呀,師兄,你道這位少俠是何師承?“他說著把燕橫拉上前來:“是鼎鼎大名的四川青城劍派『道傳弟子』燕少俠!“
此語一出,顏清桐先是愕然,接著那笑臉比之前更要燦爛。
同時,二樓那幾桌客人,原本都在低頭交談,一聽這“青城派“,馬上靜了下來,全都瞧向站在樓階前的燕橫。頓受眾人注目,又不肯定他們正在想些什麼,燕橫感到不知所措。
“在下…“燕橫向四邊拱拱拳:“青城派,燕橫。“
“太賞面了!“顏清桐樂得呵呵大笑,拉著燕橫往最大那一桌宴席。“連青城派的劍士,也光臨西安府來,這兒在座的各路英雄都必定高興!“他說著卻又回頭,看一看同來的荊裂和虎玲蘭。他生怕看走了眼,急忙又問戴魁:“這兩位是…“
戴魁想一想才記起來:“是南海派的荊俠士,和『影派』的『虎』女俠。“
眾人一聽,是名不經傳的門派,馬上就對兩人失去興趣,繼續注視著燕橫。燕橫把身上的三柄劍都解下,被顏清桐拉著坐到他身旁。戴魁和李文瓊也都坐了。
他們顯然沒有意思招呼荊裂和虎玲蘭同坐這桌宴席。已經坐下的燕橫,焦急地看著荊裂。荊裂卻只聳了聳肩,向燕橫揮揮手,示意“不打緊“,然後就跟虎玲蘭坐在另一張桌子前。坐在那桌的只有三個漢子,都在打量著他倆。還有荊裂手上那根比他還高的大船槳。
荊裂沒理會那三人,自顧自就拿起酒壺,為自己和虎玲蘭倒了一杯。他一飲而盡,又拿起個包子塞進嘴巴,然後輕碰虎玲蘭的手肘。
“看,有個有趣的傢伙。“他吞下包子,用日語說。
虎玲蘭循荊裂的目光看過去,果然發現,在那主人家席上,坐了一個和尚,在眾賓客之間格外顯眼。
那和尚看來年紀頗輕,只有二十餘歲,跟荊裂和虎玲蘭相若。身上一襲袈裟,已因旅途風霜而略帶臟破,那顆光頭也有一段時日沒有刮過,長著短短一片又粗又硬的亂發,下巴和唇上亦是鬍鬚叢生,兩道眉毛既粗長,尾巴又紊亂,顯然是個天生毛髮旺盛之人。一雙眼睛又大又明亮,耳圓面闊,五官面目氣勢逼人,令人聯想起佛寺裡的怒目金剛。
有趣的是,席上其他人都在喝酒說話,獨這和尚,只是拿著一大海碗的飯,用筷子猛地在撥。那白飯上面,半邊堆著菜,還有大大一塊烤羊肉,看來這和尚不戒葷。
他努力吃飯時,兵器卻不離身,一根六角形的齊眉棍②仍擱在右肩和胸口之間,右腳提起平放在椅上,如佛像的趺跏坐法,把那長棍挾在膝彎裡。那齊眉棍兩端十寸皆包鑲著鐵片,上面排著銅鑄的圓釘。另外他椅子旁還放著一個大布袋,不知內裡裝著什麼東西,但外表看似甚沉重。
說時遲那時快,和尚已經挾著那塊羊腿肉,一口就啖了半塊,猛地在咀嚼。嘴巴移動時,有粒飯從嘴角掉到衣服上,他迅速用筷子把那粒飯夾起,再送回口裡,動作熟練自然。
“果然很有趣。“虎玲蘭偷笑,忍不住也用日語回應。
燕橫在席上一坐定,顏清桐就搶先替他斟了滿滿一杯酒,自己也倒一杯,先飲為敬乾了。燕橫從來不喝酒,但這情況下,只好硬著頭皮就喝了,只覺入口辛辣,強忍著才沒有噴出來。
顏清桐正要介紹席上的賓客,對面一人忽然冷冷說:“青城派弟子,真的嗎?“
那人身材高瘦,精悍的臉長著個長長的鷹勾鼻,眼目細小,拿著酒杯的手,指節上滿佈厚繭,一看就知道是拳法的好手。
“別亂說。“男人身旁的一個老者輕斥。這老者長著一把半白鬍子,額頭和右邊臉都佈著小創疤,顯出是位實戰經驗不淺的前輩。老者雙手戴著皮革護腕,幾乎長及手肘,看來跟那鷹鼻男人一樣,也是個拳士。
戴魁聽了愕然。想起來他確是還沒有證實過燕橫的身份。
顏清桐陪笑著,向燕橫介紹那說話的男人:“這位是來自直隸河間府滄州的秘宗門傳人,董三橋兄。旁邊這位老拳師,就是董兄的師叔韓天豹。 “
這董三橋是同屬“九大門派“的秘宗門里新一代的傑出拳士,原名董超,藝成後因手法迅疾而揚名,人們形容他與人近身搏鬥,快得就如有三條橋手一樣,自此自號董三橋。
“我可不是有意冒犯這位小兄弟。“董三橋又冷冷說。“不過這次各門派好漢齊集西安,來會那個武當掌門,可不是鬧著玩的。大家全是武林上有名氣的人物,萬一被一些冒充的閒雜人混了進來,那豈非成了笑話?“他瞧瞧鄰桌的荊裂和虎玲蘭。“我只是奇怪,青城派的劍俠,怎麼跟些古怪的男女混在一起,所以有此一問,並不是懷疑小兄弟。“
聽到董三橋言語間低貶荊大哥他們——其他人瞧向荊裂二人的眼神,也是一般的不屑——燕橫心頭有氣。但他自忖輩份不高,不可在這兒發洩,也就沒反駁。
他拿起手上一個長佈包,一拉繩索解開活結,那布包褪下少許,露出了一個造形古典的劍柄和蓮花形狀的圓護手。
『注②:棍尾豎地時,棍頭相等於使用者眼眉高度,即“齊眉棍“,故一般皆為五尺左右長度。』
“本門信物,『龍棘劍』。“一說完,也就把布包拉回去。
眾人只看了一眼,未及看真。就算看真了,這裡的人都未見過“雌雄龍虎劍“,也是無從判斷。可是他們見這劍柄,絕對不似凡器,心裡已經相信了幾分。
“果真是青城派寶物。“那秘宗門的老拳師韓天豹馬上拱拳說。他其實也沒見過青城寶劍,哪里分得出來?只是弟子無禮在先,他便搶先說話打個圓場:“就算不看劍,只看氣度修養,就肯定燕少俠是名門之後。何況天下間,有誰斗膽冒認『巴蜀無雙』的青城劍士?“他瞧著燕橫的眼神甚誠摯,加上又對青城派如此推許,燕橫很是感激,馬上拱手回禮。
只見那宴桌之上,早擺開了十幾碟菜餚和小吃,肉泡饃、臘汁肉、灌湯包子、涼皮等,都是關中一帶有名的吃食。燕橫早就餓了,但在這情景下,又不敢起筷。
顏清桐又再介紹席上的人。有兩個也是秘宗門的,但分別來自山西和河南的支系。他們另外又帶來了十幾個門人,正坐在鄰桌。
“這位…“顏清桐朝向宴桌另一邊:“則是南直隸徽州府,八卦門總館來的尹英川前輩。“
燕橫又向那邊行禮。只見那尹英川個子不高,尤其頭臉的比例格外細小,長相有如瘦皮猴,但肩膊特別發達,背項微微隆起。看樣子五十來歲年紀,面貌甚醜,奇怪的是兩道眉毛,只有左邊一道變白了,左右眉一黑一白,短小而粗濃,半掩著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他身後有個年輕弟子替他拿著兵刃:一柄超巨形的八卦單刀,連柄五尺全長,怕不有七、八斤重,刀身大得比虎玲蘭的野太刀還要誇張。那弟子也無法長時間把刀抱在手,只把刀鞘尾豎到地上,用雙手扶著。
尹英川是當今八卦門掌門人尹英峰的親弟,徽州八卦門總本館的名宿,名噪江皖一帶,尤以使這八卦巨刀見稱,外號“水中斬月“——旁人常無法想像,他這麼一個瘦猴,怎使得動這樣的刀?
尹英川這次從總館帶來及從各地分支召集來的八卦門人,共計三十二名,在諸門派裡最多。八卦門錦衣衛士杜焱風,在御前被武當派拳士擊敗這消息,早已從京城傳往四面八方,八卦門急欲挽回本派名聲,故這次最是積極。
顏清桐接著又向燕橫介紹坐在鄰桌的一些心意門的同門,都是來自河南省的支系分館。
荊裂在旁邊的桌子,一邊吃喝,一邊聽著顏清桐介紹眾門派的客人。荊裂同時仔細地觀察這三大門派的門人有何分別。
果然,一如戴魁和李文瓊,場中的心意門人,一個個顯得姿態穩重,舉手投足皆像蘊藏著三分餘力,不輕易爆發,盡顯了本派的武功路數。
而秘宗門人,如韓天豹和董三橋,則剛好相反,身姿步履輕快,就算坐著也予人隨時起動的感覺,說話時比較急,眼珠子轉動也快。相傳秘宗門最初原名“猊猔“或“猊宗“,屬猴拳一路武學,後來不斷發展,吸收了許多北方武術菁華,講究離身游斗,步法迅捷,拳打四面八方。這些特質都充分顯示在秘宗門人的舉止上。
至於八卦門人,姿態則似介乎前兩者之間。但荊裂特別留意到:幾個八卦門人離桌步行時,足底著地有種奇特的方式,好像每一步都準備隨時轉方向。八卦門步法獨步天下,這幾個人也是練到了骨子裡。
顏清桐介紹完三大門派的好手,又說:“燕少俠,別以為就只我們『三門』的人聚在西安呀。“他指一指那和尚。“這一位正是少林寺下山遠來的圓性大師,寺內年輕一輩武僧中的高手,代表少林寺來,與我們各派共商大計,主持武林公道!“
燕橫聽見很是訝異——怎也想不到這個只管在吃飯的邋遢和尚,就是少林來的武僧。
荊裂也聽到了,卻不顯得意外——能夠坐到這筵席上的和尚,除了少室山來的,還有誰?
那圓性和尚卻對顏清桐的介紹不瞅不睬,還是自顧自在吃飯,令顏清桐很是尷尬。燕橫看見圓性不理會自己,並沒有覺得不好意思,反而覺得他吃飯的樣子很有趣,強忍著不笑出來。
顏清桐等人最初也都不大相信,這麼一個不修邊幅的年輕僧人,會是少林寺來的代表,還道他是不知打哪兒來騙飯吃的野和尚;但圓性身上帶著的度牒卻不假,明明白白寫著是“少室山少林寺傳度寶牒“,又看他身高體壯,步履間確有武者之姿。
更重要的是,他吃飯時一掠起僧袍的衣袖,就看見左右兩條肌肉結實的前臂,內側處各有一個清清楚楚的烙印:
左為青龍,右為白虎。
——曾經通過少林寺最嚴酷的試煉“木人巷“的證據。
此刻這圓性和尚卻還是只吃飯不說話,顏清桐只好不理會他,清一清喉嚨又說:“我還收到個天大的好消息:甘肅崆峒派也將派劍士下山來相助!我雖未確定,但是消息說,連崆峒派當今掌門人飛虹先生也會親臨!“
這消息一公佈,在座眾人,除了圓性之外,皆深吸了一口氣。有的人更興奮得拍起手掌來。
崆峒派雖處關西偏遠之地,但其“八大絕“武學名震天下,開山立派的歷史可也不短。如果崆峒掌門飛虹先生真的親自駕臨,這次關中英雄聚會的分量更大大加重。
青城派雖在四川,但燕橫在師門也有幾次聽聞師叔和師兄提及這位飛虹先生。據說師父何自聖年輕時出遊修行,曾經跟飛虹先生結識,互相論劍問道,何自聖回青城後對其武功甚是推許。燕橫想到有機會親眼見到這位名宿,又是師父的故交,一時也感興奮。
在場卻也有一人對這消息不太高興,就是八卦門的尹英川:現在這英雄聚會,以他的身份、地位和名聲最是崇高;假如飛虹先生親至,馬上就把他給比下去了,而八卦門的鋒頭也很可能被崆峒派搶去…
眾人為這消息交談了好一輪之後,戴魁臉容嚴肅,看著燕橫說:“青城派遭逢大變,我等武林正道中人同感惋惜。燕少俠能免卻武當派的加害,又得到何掌門託以門派至寶『雌雄龍虎劍』,必然有過人藝業!“
燕橫不知要如何回答。荊裂吩咐過,不要把他救了自己及格殺錫昭屏之事告知這些人,燕橫亦不願再复述青城山上的屠殺經過,只是垂頭支吾以對。
“聽說何自聖掌門,被武當葉辰淵的劍擊敗了。“董三橋冷淡說。“真可惜啊。“口裡說可惜,卻有些揶揄的含意。
燕橫怒目注視董三橋,幾乎衝口而出:我師父要不是眼睛生病,絕不會敗!
但是他沒有忘記青城派的一大戒條:比武勝負後,不懷舊恨,不託藉口。
他回想一件往事:去年青城派的“夏校“比試,他本來肩頭有舊患復發,想過放棄;師兄張鵬卻斥責他:“小六,以後你是寧願告訴別人:今年夏天你盡了全力而落敗,還是受了傷而退出?“於是燕橫負傷出場,結果三場全勝。若非這次“夏校“,燕橫幾個月後不可能就成為“道傳弟子“。
他又想起那一天,師父何自聖在“玄門舍“教習場出戰時那信心全滿的表情,根本從沒有把眼疾放在心上——一個武者踏進了戰場,就等於確認自己已經在最佳的作戰狀態。
——師父泉下有知,絕不想我用他的眼睛作戰敗的藉口。
於是燕橫吞下了怒氣,沒有對董三橋回應半句。
“要是實力相近,比鬥時的狀況千變萬化,勝負難以逆料。“韓天豹斷然說。“何掌門是我敬佩的劍豪。他力戰而亡,想必無遺憾。“說著就站起來,把一杯酒奠在地板上。
燕橫聽得很是激動,向韓天豹回了個禮。席上其他人也都一一起立向何自聖奠酒,連那對人不理睬的圓性,都暫時放下了飯碗筷子,拿起前面的茶杯,以茶代酒奠了。
燕橫自從失去青城派,雖有荊裂相伴,還是覺得伶仃無依。現在竟有這麼一大群名門正派的前輩好手支持,心中大是安慰。
——這場戰斗里,我一點兒也不孤獨。
尹英川這時說:“從華山傳下來的消息,那武當掌門姚蓮舟已經公開明言:『拳出少林,劍歸華山』,他要改一改…“他瞧一瞧圓性和尚,又說: “他接著也要上少林去。武當派的野心,絕不簡單。“
眾皆動容。“天下武宗“少林寺,地位實力皆超然,雄視天下武林已近千年,從來無人能撼動分毫。“九大門派“雖並無正式的排名次序,但世人都同意,少林派是毫無爭議的九派之首。如今這姚蓮舟說要挑少林,其心何等狂妄?
“葉辰淵在我們的『歸元堂』裡也說過…“燕橫因為那回憶,眼睛再次燃起怒火。“…他們武當派的目標,是要證明自己,『天下無敵』。“
此語一出,席上的人臉色鐵青。鄰桌其他人也都聽到了,有的憤怒莫名,有的愕然失措。
李文瓊又問:“聽聞與貴派同省的峨嵋派,已經打開山門向葉辰淵臣服,未知是否屬實?“
燕橫沉痛地點點頭。
“各位!“顏清桐站了起來,環視席上眾豪傑。“現在很清楚了,這已經不是青城或華山一門一派的事情,而是乾係到天下所有武林門派!說白一點兒,武當派就是要稱霸武林!趁著這個各路英雄聚首關中的機會,我們各門派務必聯合起來,對抗武當派的野心!“
所謂“稱霸武林“,從前都是在江湖傳說或武林軼事裡聽的多,大都不過是些邪派勢力口中說說的狂言而已;在座豪傑,從來想也沒想過,世上會有瘋子真的去實行“稱霸武林“這四個字。但事實擺在面前,無論是多瘋狂也好,武當派的行動,確實威脅著天下各門各派。
本來二樓整層都靜默了下來。這時卻又傳來“叮咚“的聲音,原來那圓性和尚又在吃飯。鄰桌的虎玲蘭忍不住笑出聲來。顏清桐微慍地回頭瞧瞧她,但見是個嬌俏的女子,又是燕橫的朋友,也不便發作。
他拍一拍身旁燕橫的肩膀,又繼續說:“現在可好了!有了青城派尚存的『道傳弟子』加盟,我們就更名正言順了!打著為青城派同道報仇的旗幟,我們不必對那姚蓮舟和武當派客氣!“
席上許多人都叫好。燕橫聽在耳裡卻感到有些不妥。
——他們如此看重我,難道只是為了借青城派的仇怨,好讓自己師出有名嗎?…
荊裂聽見,則在冷笑。
“顏前輩…“燕橫試探地問:“你們…是作何打算呢?…“
“燕少俠,何以如此見外?“顏清桐又抱一抱他肩頭,那過度的熱情令燕橫有些難受。“不是『你們』,是『我們』啊!“
他收起笑容,正色又說:“我已廣布了人脈線眼在各處留意,估算那姚蓮舟還沒有離開關中…一找到他…“他突然閉口不語,回頭再瞧瞧荊裂和虎玲蘭,悄聲問:“燕少俠,他們…你的朋友…“
燕橫聽出來,對方正懷疑一直幫助他的荊大哥,令他甚是不快,便故意向四面眾人拱手大聲說:“荊大哥跟我一樣,與武當派有不共戴天的仇恨。這幾個月來我都得他照顧,否則斷不能到得這關中來。“他凝視荊裂又說:“我對他絕對信任。“
兩人相視微笑,同時拿起一杯酒,乾了。
這是圓性和尚第二次停下吃飯。他似乎也忍不住瞧一瞧荊裂。荊裂輕輕報以一點頭。圓性卻木無表情,又挾了塊肉塞進嘴巴里。
“我…不是有意冒犯…“顏清桐乾咳一聲:“不過想搞個明白…如此就最好了。至於姚蓮舟的事…“
這時尹英川打斷他:“顏當家,請問我們這次結盟,是由你主持,指揮各人嗎?“
顏清桐一愕然。他本仗著自己是東道主,又大灑金錢招呼眾豪傑,趁這次英雄會大大提升自己在江湖上的地位聲望,不想卻惹來了尹英川的不滿。
“當然不敢!“顏清桐急忙揮手說:“顏某隻是比較熟知關中,才斗膽多發言…這兒論資歷名聲,哪兒排得到顏某?尤其有尹前輩這等分量的武林名宿在!“
尹英川也只是想拿點兒面子,聽見此話甚是滿意,不為難顏清桐,只是以半似下命令的語氣說:“你繼續說下去吧。“
“好的…“顏清桐吞一吞喉結:“那姚蓮舟單劍就挑翻華山派,其武功修為如何不凡,可想而知。但不管他多厲害,也只是一個人…“他揚手,指一指各桌子,又指一指樓下更多的來客。“只要我們各路英雄,同心協力,那姚蓮舟雖有三頭六臂,也得屈服。“
這時圓性突然站了起來,所有人都瞧著他。他卻不正眼看任何一個人,只是把筷子夾在拿碗的左手指間,空出來的右手拿起六角齊眉棍和身旁的布袋,離開席桌。
他左右看看,漫不經意地就坐到荊裂那一桌的空位上,又繼續在吃飯。
顏清桐臉色漲紅。這圓性和尚雖無表示什麼,但這舉動,似乎是不屑跟他同坐一桌的意思。
“別理會他。“尹英川冷冷說。
顏清桐點點頭,正要再說下去時,燕橫打斷他:“顏前輩…你的意思是…對著姚蓮舟一個,我們這兒所有人…要一擁而上?“
“這事情,我跟韓兄、顏當家等幾個,早幾天已經商量過了。“尹英川面不改容地說:“這武當派的瘋狂野心,不自今天開始。以我所知,乃是當年掌門公孫清消滅物移邪教,得了一批邪教的練功法門典籍,反被這些邪功改變了心性所致。如今的武當派,顯然已墮入魔道。我們正道中人,沒必要跟他們講武林道義。“
另一邊戴魁也說:“燕少俠,武當葉辰淵勝了你們青城派,本應就此住手,卻大開殺戒,難道他們又講究道義嗎?“
青城派眾師尊和師兄弟被武當殺害,對於武當掌門這個元兇,燕橫自然恨之入骨。每次想起武當門人上青城山挑戰時所說那些目空一切的狂言,他就會更加緊練劍,恨不得早一天變強,然後親手用這對“雌雄龍虎劍“向武當派證明:青城派還在!
可是聽到顏清桐和尹英川所說的策略,燕橫又感到不妥:正如錫昭屏當天在青城山上說過,武當戰勝青城派,憑的確是過人的武學,不是單打獨鬥就是以少勝多;這次姚蓮舟單人匹馬挑華山派就更加誇張。
——假如現在對付姚蓮舟,靠的是人多勢眾,似乎不夠光明正大…
燕橫自知輩份不高,這想法自不敢在席上提出,只是沉默著。各人看他不再說話,相信他已經被說服了。
“我們並不是要誅殺姚蓮舟。“顏清桐說:“否則這段仇恨,沒完沒了。我們要把這位武當掌門生擒,迫使武當派與眾門派簽個城下之盟,答應永遠互不侵犯。“
——武當派現在雖然靠強大的武力橫行武林,畢竟也不可能完全無視門派的言諾和信譽,一旦簽了和約,亦斷不能隨便撕毀;而且這一役展開後,等於“反武當同盟“正式結成,當中更包括了少林派,武當派即使過一陣子又想再發難,也非易事。
荊裂在別桌聽到了這脅逼武當派的策略,又是一次搖頭冷笑。
顏清桐拍拍燕橫的肩頭又說:“到了武林天下太平之後,在座各派盟友,必定全力襄助燕少俠,復興青城劍派!“
燕橫意外地瞪著眼睛,瞧向眾人。尹英川、韓天豹等,一個個朝他點頭。
“復興青城劍派“幾個字,聽在燕橫耳朵裡,有如雷鳴,教他心跳加速。
燕橫細想:這三大門派,假如再加上即將到來的崆峒派,天下各省弟子門人只怕過千;武林“九大門派“,這四派就佔了一半,威信更不用說;看這顏清桐的排場,財力物力更是不缺。這麼多優厚的條件幫助下,重建青城派,確是一點兒也不遙遠!
至於他們的圍攻策略,燕橫又思量:武當派不是也曾經為了報仇,派出多名刺客襲擊荊裂嗎?我們現在圍捕姚蓮舟,也不能說比武當卑鄙啊…何況根本就不是要殺死他…
燕橫左思右想,感到一陣迷惘,瞧向荊裂那邊,想看看他對此事有何反應。荊裂卻沒有看過來,似乎已經對這主家席的說話再沒有興趣,只是瞧著桌子對面那個和尚吃飯。
“你很會吃嘛。“荊裂自己也夾起放在桌子中央的一塊牛肉夾饃,送進嘴裡,一邊在說。
“還可以吧。“圓性沒抬起眼睛,嘴巴吞了口飯才回答。
“沒聽說少林寺的和尚也吃肉。“荊裂又吃了塊肉餅。
“一般是要戒的。“圓性咬著羊肉說。“可是吃了肉,打起拳來比較有力氣呀。“
荊裂和虎玲蘭相視一笑,覺得這和尚有趣極了。
圓性終於把整碗飯都吃光,呼了一口氣,把空碗和筷子放了下來。
“沒辦法。我練武比修禪要用心。“他接著又說:“權衡之下,我只好吃肉了。反正它們都給宰掉了嘛。我吃之前念個經超渡它們好了。阿彌陀佛。“
同桌那幾個武林人士皺著眉,想不到少林寺的武僧竟這般胡言亂語。荊裂卻大笑起來,連鄰桌的人都在註意了。
“那麼你喝酒嗎?“荊裂拿起酒杯。
圓性搖搖頭。“假如對武功有幫助的話,我會喝的。“
荊裂微笑:“這倒沒有。“仰頭把酒喝光。
那主家桌上正在商議著大事,但荊裂卻高聲談笑,旁若無人,惹來坐在另一桌的幾個心意門弟子很不滿。
他們來自心意門河南支系,身份不夠高,因此沒能坐上那主家桌,本就心情不好;見到荊裂和虎玲蘭這等來路不明的傢伙,竟跟自己在二樓平起平坐,更是心中有氣,早就想發作。
“我們顏師兄在說話,你們剛才卻一直在笑。“其中一人鐵青著臉隔遠說。“我勸你們少說話,多喝酒吧。“
說完,他身旁兩個同門,一拿酒壺,一拿酒杯,就向荊裂那邊擲過去。
荊裂不為所動。
那酒壺和酒杯平平飛出,去勢似甚勁,但卻安然落在桌面上,正好就在荊裂跟前,酒壺未翻倒,杯中酒也沒濺出,當中實有甚巧妙的勁力。
“這二樓的酒,不是人人有機會喝。多謝你那位青城派的朋友吧。“那心意門人又冷冷說。
其他各桌同門看見這一手,心中暗暗叫好。
荊裂和虎玲蘭看見了,卻又是大笑起來。這次連坐在對面的圓性都捂著嘴巴笑了。
“你們又在笑什麼?“那心意門人暴怒說。
“沒什麼。“荊裂拿起酒喝掉了,把酒杯向那三人揚一揚:“這手功夫,你們練了不少日子吧?“
他拿起酒壺,勘了滿滿一杯,然後向那心意門人舉了一舉:“我也請你喝一杯。“說完也把酒杯拋向那桌。
那三個心意門人,正想看看荊裂有沒有這等功夫,怎知那酒杯來勢甚勁,摔在桌面上,杯中酒濺濕了三人衣衫,他們狼狽地從椅子站起來。
“你幹什麼?“
荊裂故意作個意外的表情,笑著說:“啊!對不起!我平時忙著練真正的武功,這種擲酒杯的技藝,可沒怎麼練習過。“
荊裂話中嘲諷之意很明顯。三個心意門人,已經抄起身邊的刀劍。但顏清桐這時走了出來,站到兩桌之間。
“這位兄台,莫非是來搗亂的?“
荊裂站起來,嘆了一口氣。
“我聽你們說了這麼久,可是到頭來,沒聽說是誰召集這麼大夥人的。“
“我們都是…“
“我知道。“荊裂打斷顏清桐。“大家都是聽到武當掌門來了關中的消息,因此從四面八方趕來的吧?但是有誰問過:這消息是什麼人傳出來的?“
他環視客棧眾人,又說:“有沒有想過,消息本來就是武當派自己傳出來的?就是要引我們一起聚在關中?又或者是其他人,另有目的?“
顏清桐為之語塞。
“即使姚蓮舟上華山時確實孤身一人,你們又能確定,到了現在他的武當門人還沒有來援助嗎?假如姚蓮舟加上十個八個精挑的武當弟子,你們還有把握生擒他嗎?還有這樣合作的決心嗎?“荊裂繼續數落在場的各派中人。“你們這些人當中,有誰真真正正跟武當門人交過手?“
“難道你有?“心意門的李文瓊冷笑。
荊裂笑而不答,提起他那根記下了八道刻紋的大船槳,搖搖頭。“我這來只是想听聽,你們有多少關於姚蓮舟的新消息。原來你們也不知道他在哪兒。對於你們這結盟,我沒興趣,就此告辭。“說著又收拾起其他兵器,跟虎玲蘭一起下樓去。
“這兒不是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尹英川冷冷說。幾張桌子的人都起立,似有圍上荊裂二人的意思。
虎玲蘭見這陣勢,馬上解開手上布包,露出野太刀的長長刀柄,一雙英氣妙目掃視眾人。見到那式樣特別的長刀柄,眾武者都是一懍。
“是倭寇的刀!“有個八卦門人呼喊。八卦門總館地近江、浙,這個八卦門人正是浙江人。日本倭寇自成祖年間,常與中國海盜勾結,侵擾劫掠沿海一帶,於今尤烈,當地人對其恨之入骨,這日本大刀的形貌,他一眼就認出來。
一聽這句“倭寇“,“麟門客棧“內敵意更增。樓下的大群人雖聽不清楚,但知道上面發生了衝突,全都引頸仰望看熱鬧。
燕橫見荊裂和虎玲蘭與各派豪傑不和,焦急地起身:“荊大哥!…“
坐在他身邊的一個八卦門弟子搭著他的肩,把他按了下去。同時尹英川瞪著燕橫說:“青城派與我八卦門,既同列『九大門派』,尹某算起來好歹也是你的前輩師長。我勸奉你一句,別跟這等旁門左道之人廝混了。你入世未深,要是誤交這種人,不只自己身敗名裂,還要玷污了青城派的名聲。“
“不是這樣的,荊大哥他…“燕橫又欲起立。
“好好坐下來。“尹英川嚴厲地說,這次明顯是動用了武林前輩的威嚴。燕橫在青城山自小受教,對他派的前輩名宿,尤其“九大門派“這等名門大派,必得尊敬,不可失卻禮節。燕橫雖關心荊裂安危,卻又不知應該怎樣禮貌地反駁。
荊裂左看看,右看看,然後抓抓鬍子笑著說:“我又不是姚蓮舟。難不成你們對我也不用講武林規矩,準備一擁而上?“
這話尖刻如針,刺在各人心裡,有的人垂下頭來。
先前那個被潑酒的心意門人憤怒說:“那麼我跟你單挑比試!“
荊裂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然後搖頭。
“沒興趣。“說著就和虎玲蘭步下了階梯。
兩人走在“麟門客棧“樓下的飯館裡時,那許多來自小門派的各路武者,都以奇異的眼光看著他們。不管兩人是何來歷,竟敢得罪八卦、心意、秘宗“三大門“的高手,實在讓人好奇。
這時一條身影越過二樓的欄杆,直接就躍到樓下來,正好著落在一張方桌上,足下卻沒有發出多少聲響,連桌上杯盤都沒有彈起來,可見其功夫之深湛。原本坐這桌子的四名武人吃驚走避。
此人正是心意門山西總館“內弟子“高手,那個滿臉鬍鬚的戴魁。他手上並沒拿兵器。
“你一而再侮辱我心意門的同門,豈可就這樣給你離開?“戴魁伸足踢撥,把桌上的東西全掃掉,空出桌面來。“現在就讓你上來領教一下,我派心意拳法,算不算是『真正的武功』。也好看看你的拳頭,比不比得上嘴巴。“
荊裂指一指那桌子:“上來這兒?“
“一般的比試,我怕打太久,也壞了這兒眾英雄的雅興。“戴魁說:“誰先掉下去,誰輸。“
“你們一時又說,對付敵人不用什麼武林道義;一時要比試,又有這麼無聊的規則。“荊裂嘆了口氣,把兵器交給虎玲蘭。“好吧,陪你玩玩。“
客棧裡那大群武人,早就坐得悶了,此刻有機會觀看心意門的正宗拳法,又可以瞧瞧這古怪男人的武功,自然一個個吶喊叫好。
荊裂奔跑躍往桌子,戴魁早就在桌上擺開拳架,凝視戒備。
哪知荊裂躍到桌邊時,半空中左腳暗暗使個“鴛鴦腿“,踢一踢桌子邊緣,戴魁足下一震,連忙沉下馬步保持平衡。
荊裂右足緊接就上了桌,搶了個先機,當胸就是一個南海虎尊派的“五雷虎拳“轟過去!
戴魁卻是了得,上面舉臂擋架這拳,下身卻同時進攻,左腿低掃出,以足內彎鏟向荊裂那單足站立的右脛骨!
心意門的拳法,講究勁力整固,樁步穩實,故所用腿法,高腿不過臍,低腿更不過膝,以下路低踢與上路手法同時綿密配合,令敵人無喘息之機。
荊裂身手甚靈活,那右足才踩上桌面,馬上又單足發力躍起,閃過這鏟腳,左足緊隨又站到桌邊。
戴魁不放過這機會,乘這踢腿變成上步,左手發力打一個“崩拳“,直擊向荊裂的胸口!
荊裂橫起右肘,及時將這強勁的“崩拳“擋住了,發出骨肉相撞的碰響。但戴魁那個上步,搶占了他腳下立足的空間,他右足落下來,只能用腳前尖踮在桌子邊緣上。
這種正面上下同時壓迫的打法,正是心意門拳法的精髓,令對方無立足餘地,其勢自破。這戰術在方桌上更見效果,心意門有一種兩人對練,就是要在小小一張八仙桌上,互相搶占馬步,半寸不讓。戴魁自然精通此法,要荊裂上桌比試,其實是經過盤算。
樓上的燕橫,站在欄杆前觀看下面的拳鬥,見到荊大哥陷於不利,十分擔心。他過去主要見的都是荊裂的刀法,只有對付錫昭屏那次,看過他一招肘法,未知他實際拳藝如何。
荊裂平衡力卻極好,只是用兩腳腳尖,仍能在桌邊穩住身子,並受下戴魁這“崩拳“之力。
戴魁緊接又再上右“虎形步“,左手的“崩拳“化為掌壓著荊裂的手臂,右手從腹下以螺旋的勁力發出一記陰手③“鑽拳“,如錐直取荊裂胃腹!
『注③:“陰手拳“即與一般出拳相反,拳背向地。』
荊裂橋手被封無法再擋架,卻在這不容易站穩的體勢之下,仍然敢單足起腳,左膝高高一提,自下而上撞消了這“鑽拳“的勁力。
但荊裂這一提膝之後,腳下更再無立足的空間,全被戴魁搶去了,只憑一條右腿站立在桌子的最邊緣。戴魁已準備來個“雙推掌“,全身整體勁一發,荊裂就算擋得了,身子也非得飛出桌外不可。
荊裂落下的左足,卻還是踏穩了。
不是踏在桌上。而是踏在戴魁的大腿根和胯部之間。
這一踏,正好斷了戴魁從馬步向上傳達的勁力,那雙推掌一時發不出來!
荊裂以戴魁腿胯為踏腳石,右腿也躍起離桌,身姿有如靈猴上樹,右膝狠狠飛撞向戴魁的面門!
戴魁也是成名的高手,面對這麼近距離的飛膝,仍然反應得及,雙掌十字向前,封住了這膝擊!
但荊裂已爬上戴魁頭頂上方,左手攀住了他後頸,右肘高高舉起,從上而下直破向戴魁天靈蓋!
——荊裂這怪招,是他從暹邏學來的“八臂拳技“④,戴魁和在場所有人自然從未見過。
『注④:荊裂所用的即“古代泰拳“(Muay Boran),“八臂“是指雙拳、雙腿、雙肘、雙膝八大攻擊武器。』
這迎頭頂而下的肘擊非同小可,戴魁急忙把交錯成十字的雙橋手高舉在頭上,寧可以手臂硬受,心底已經有臂骨被打裂的準備。
荊裂卻沒有真正把這肘砸下去的意思。他那右肘落到一半,手臂就張開,化成纏絞之勢,將戴魁的頭部挾在自己右腋和肘彎之間,手臂如環牢牢絞住其頸項。荊裂同時躍在半空,腰肢如蛟龍翻動,全身的力量和重量都落在戴魁頸上,戴魁哪受得住,只有順著他的絞勢,身子也翻轉,背項重重摔在桌面上!
——這招是荊裂在滿剌加流浪時,從一名天竺高人學來的摔跤之技。
那桌子怎經得起這一摔,四腳同時折斷,桌面破裂開來,兩人纏成一團,一起落到地上!
“麟門客棧“眾人看得呆了,也沒有人敢喝采。
兩人分開,同時站了起來。戴魁拍拍身上衣服,轉轉脖子,神情呆滯。他其實沒有受傷——那桌子將摔投的力量消去了大半。
可是在樓上的尹英川、圓性、韓天豹等數人眼中,卻已看出來:荊裂剛才那凌空一摔,其實只要略改變一點兒角度,就能逼使戴魁以頭頂而非背項摔落在桌上,戴魁此刻非昏死過去不可。荊裂這一手大大留了情。
但荊裂卻踢踢地上的桌子碎片,笑著說:“我們一起跌下桌子了。算平手吧。“
戴魁自知落敗,神情尷尬,不發一言。在二樓上李文瓊等心意門弟子,也是一個個臉色消沉。
這時顏清桐走到燕橫身邊,輕聲對他說:“你這位朋友是高手,留住他,對付姚蓮舟有用。“尹英川在另一邊也向他點點頭。
燕橫不置可否,只是拿起放在桌上的“雌雄龍虎劍“,跑下了階梯。
荊裂從虎玲蘭手上拿回自己的兵器,虎玲蘭向他微微一笑讚賞。
燕橫走到荊裂跟前。
“荊大哥…你不是說過,對抗武當派,同伴越多越好的嗎?現在這些人,都是決心和武當對敵啊…也許方法是不大公平,可是之前武當也曾經派許多人來襲擊你,那不是一樣嗎?“燕橫說時盡量輕聲,不讓旁人聽見其中細節。
“你沒說錯。“荊裂搭著他的肩。“報仇這回事,其實沒有什麼公平不公平的。只是我自己不喜歡罷了。還有什么生擒姚蓮舟、迫武當派和談這些,更加不合我脾胃。“
“你要是不喜歡,我現在就跟你一起走…“
荊裂搖搖頭:“我們是同伴,但不代表我說的話你就一定要聽。那就變成你是我的部下了。“
他看看樓上那些人,又說:“有這麼多名門大派協助你,不管人力、物力、聲望都十足,要復興青城劍派,的確不是難事。難道你不考慮嗎?“
燕橫低下頭來。
之前童幫主要招他為婿,給他當“岷江幫“副幫主,他可以輕易一口拒絕;可是青城派的事,不是他自己一人的事情,他背負著的是門派所有過世的師長和同門,以至青城歷代先祖的基業與名譽,就不能只憑個人直覺喜惡來作決定。
——燕橫感到手上的“雌雄龍虎劍“,比以前還要沉重。
荊裂諒解地摸摸他的頭:“就像我跟童幫主說過:每個人,有他自己要走的路。怎麼決定,你自己仔細想一想吧。“
“你們要去哪兒?“
“別擔心。一天未知姚蓮舟在哪兒,我是不會離開西安的。你要找我有多難?我們不是就此分別呀。“
荊裂微笑著,又高聲向客棧的所有人說:“還有誰要比試呀?沒有的話,我走了。“
二樓的眾人看得出,連心意門總館的“內弟子“、在武林名氣不小的戴拳師,都在幾招間敗給這個來自什麼“南海派“的男人,自然都沒有作聲;就算像尹英川或董三橋,對勝利有信心,也覺得犯不著當這許多人面前,跟一個其實不算是敵人的男人冒險比試。
這時那圓性和尚也提著棍子和布包,從二樓跳了下來。
人人瞪著眼睛:少林寺的武僧要出手嗎?
圓性猛抓一輪頭上的短髮,向荊裂說:“本來我剛吃了肉,是很想打的。不過我有個戒條:這次下山來,只跟武當派的人動手。等事情過了之後吧。“
荊裂笑著答他:“我等你啊。“這少林和尚,讓他想起峨嵋派的孫無月父子。
說完他就和虎玲蘭並肩,從“麟門客棧“大門離去。
燕橫和圓性,就跟在場所有人一樣,凝視他們離開的背影。只是每個人的心情都不同。
“他是個好漢。“圓性不禁說。
燕橫用力地點了點頭。
顏清桐失去了籠絡兩個強援的機會,不禁頓足;樓下的人都在議論紛紛,談著剛才比試的過程;戴魁臉色沮喪地回到二樓;燕橫一臉心事重重;圓性獨自在喝著茶…
漸漸那“麟門客棧“裡的氣氛又恢復正常,人們在高談闊論各種武林閒話。三大門派的人陸續過來跟燕橫問好,要跟這位青城派傳人攀點關係。燕橫像肚子裡吞了個鉛塊,勉強打起精神來跟這些同道應對。
過不多久,有一名“鎮西鏢行“的鏢師奔上樓來,在顏清桐耳邊說了幾句。顏清桐從欄杆向下看,見到一個江湖人打扮的中年漢,剛從大門進了飯館,卻未坐下,只是站在一角。這漢子眼睛不停左右看著,狀甚警戒。
“失陪。“顏清桐說著匆匆下樓,到那漢子跟前,拉著他走到更深的角落。
這漢子是西安府裡“北街幫“的一個小頭目,名叫梁四,因為生意關係,與顏清桐有交情。顏清桐就是藉助他在城內打聽。
“找到了。八九不離十是那人。“梁四的嘴巴幾乎貼在顏清桐的耳朵上。
顏清桐眼睛一亮:“在哪兒?“
“踏破鐵鞋,原來正正就在我們負責保照的妓院裡。“梁四又悄聲在顏清桐耳邊說了個名字。
“一個人嗎?“顏清桐問。聽見是妓院,他很是意外。
梁四點頭:“好像已經住了一段時候。“
顏清桐低頭沉思了一會兒,似是要作重大的決定。
這次各路英雄齊聚顏清桐的老家西安府,鬥那武當派掌門,對他來說簡直是個天掉下來的黃金機會——這一戰若成功拉攏各派聯盟,甚至促成武林和平,他這個主持人的江湖聲望必然大大提升,是將來“鎮西鏢行“生意能否大舉擴張的關鍵。武藝不算傑出的他,這樣子的機會一生不會有第二次。
——值得冒這個險…
顏清桐臉色陰沉地說:“既然那是你們的地方…你要干我先前說的那件事情,自然不難吧?“
“只要銀兩足夠。“梁四手指頭磨擦著,眼睛閃出貪婪之色。
“就照你說的數目。“顏清桐說著,從腰帶一個夾縫的暗袋,掏出一件細小物事,秘密地交到梁四手裡。
“記著,你要親自弄。一個人去,此事不能再有其他人知道。“
“我有讓大當家失望過嗎?“梁四把那東西收在衣襟內,微笑著說:“現在就去辦。“
顏清桐瞧著梁四從大門消失,又向兩個守在樓下的鏢師打了眼色。兩人會意,接著也跟在後面離開了客棧。
顏清桐深吸一口氣,用手掌摩擦一下臉,又回复那豪邁的笑容,回到樓上去。
“好消息。“顏清桐向眾人宣布:“已經有武當掌門的行踪了。就在這城裡!“
一陣夾帶著緊張感的輕呼。董三橋在磨拳擦掌。尹英川則站了起來。燕橫不安地緊握著“雌雄龍虎劍“。
“別心急。“顏清桐急忙揮手。“確實的所在還沒有查出。可是快了。大概就在今天。“
在場眾武者的身體,同時散發出預備戰鬥的體味氣息。
這將是震動整個武林的一戰。
但他們不知道:顏清桐其實已經知道姚蓮舟的所在。
城東,大差市,“盈花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