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武俠] 武道狂之詩 作者:喬靖夫 (連載中)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6-20 17:57:19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4 322152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32
卷四 英雄街道 第九章 救兵

「不要再打了!」

當燕橫躍入那破洞之後,韓天豹鼓足聲氣,向著幾個師侄暴喝。

董三橋等數人正要向虎玲蘭反擊,聽到師叔這叫聲才終於停手,但仍然圍成半圓形跟虎玲蘭對峙著。

「你為什麼放那奸細進去?」董三橋的目光不離虎玲蘭手上的野太刀,朝身後的韓天豹追問。

「他根本就不是什麼奸細!」韓天豹怒氣衝衝地說:「他救過我一命!」

那餘下四個秘宗門人,之前還沒有上屋頂,看不見燕橫為韓天豹擊去飛劍的一幕。他們疑惑地瞧瞧董三橋。

「呸,怎曉得那是不是做戲?」董三橋冷冷說:「我只看見他放生了那武當派的混蛋。」

「我說不要打,就不要打!」韓天豹這次的語氣,完全是以門派長輩的身份下令。他平日在秘宗門裡沒半點師叔的架子,作主意的時候也不多,因此這次秘宗門來西安府,反倒是隱隱以低一輩的董三橋為頭領。此刻那四個門人,也不知該聽誰的話。

董三橋指一指躺在屋頂一邊,背上中了虎玲蘭一箭的同門;還有給燕橫刺傷了手臂的另一個秘宗門刀手。

「難道他們的帳就此不算嗎?」董三橋說,眼睛狠狠盯在虎玲蘭臉上。

虎玲蘭根本就不知道這些人為什麼會攻擊燕橫,也聽不明白漢語的「奸細」是什麼意思。她以自己有限的所知在推想:

他們要攻打的那個武當派掌門,顯然就是在那個破洞下面!

虎玲蘭曾經親身體驗武當派的人有多厲害;而在下面的是武當裡最強的高手……虎玲蘭這才想到,燕橫和童靜在下面正面臨多大的危險。

一想及此,她毫不顧慮就往那破洞走過去。

董三橋等卻以為虎玲蘭又再發難,他們剛才已領教過她那柄又長又兇猛的倭國大刀,心想不如先下手為強,搶先就振刀齊往虎玲蘭砍過去!

虎玲蘭柳眉一豎,祭起野太刀迎過去。五柄快刀從不同角度襲來,但虎玲蘭斜垂著刀,繞頭大半週一揮,那五尺長刀就如化為一面巨大光傘,把她整個上方都保護覆蓋,五柄刀無一不被架開或逼退!

董三橋早知這一刀砍不進去,刀招本來就留有餘力,反而集中在緊接的一記腿擊上。在刀劍裡夾雜拳腿招式,正是秘宗門武功的一大妙技,董三橋這招「明堂快刀」的「雲底藏龍」,上路刀劈只為開路和吸引敵人,下面無聲無息的「釘腿」,以足尖斜斜蹴往虎玲蘭下腹,才是真正的殺著。

這等巧招,本來一般高手都不容易閃過。但刀法裡夾腿招,本就是荊裂在暹羅學過的看家本領;這幾個月虎玲蘭跟荊裂日夕對練,已經應付過許多次,這時一瞥見董三橋肩頭的抖動,就知下面正踢過來,雙手握著野太刀的長刀柄一沉,以柄尾狠狠迎撞往董三橋蹴來的腳背上!

董三橋畢竟也是成名高手,秘宗門武道講究眼快招快,他及時縮腿避開了這一撞。

另一秘宗門刀手正要乘機向虎玲蘭搶擊,韓天豹卻斜裡一伸手按住了他手腕。

「我說別再打!不聽我的話嗎?」韓天豹暴怒說。

這時他卻感覺背後有異,拉著這弟子的手就一起低頭俯下去。

一塊旋飛而來的瓦片,急勁地掠他們頭頂而過,繼續前飛,虎玲蘭、董三橋和其餘人也立時停手,側身閃躲這瓦片。瓦片直飛到對街另一片屋頂上才砸得破裂。

韓天豹和董三橋馬上回頭,卻只看得見樊宗已半落在屋頂邊緣外的身影!

——他趁著秘宗門等人分神和虎玲蘭纏鬥,就離開了屋頂,從窗戶回去房間救助姚蓮舟。

「你看!」董三橋踢踢屋瓦,向師叔怒罵:「那混蛋殺了我們多少同門?你卻讓他溜了!」

韓天豹一時為之語塞。

虎玲蘭急於闖過秘宗門人往那破洞去,舉刀又欲再戰。

此時屋頂上的人卻聽見,在下面那已幾乎空寂無人的街上,傳來非常急密又強勁的腳步聲。

來者不只一個。但其中一人的足音格外沉重,每一步都如戰鼓擂動。

未見其人,只聽這聲音,已令人心跳加速。

五條身影在西面的街角驀然出現,朝著「盈花館」而來的奔勢並沒有半點停頓。

「我早就說這樣太慢啦!」當中一把年輕的聲音說。

說話者正是那個腳步聲最響的人——武當派「鎮龜道」錫曉岩。

他一看見「盈花館」的情況,還有屋頂上的眾人,就把在最前頭帶路的「首蛇道」同門一把推開,當先衝了上去。

「上面的人全交給我!你們都從下面殺進去!」錫曉岩那野性的臉殺氣騰騰,壯碩的身軀朝前踏步奔躍,有如飢餓已久的猛獸。

陳岱秀看著他那斜背長刀、縛著單臂的背影,微笑嘆息。

——這小子,根本就不應該選入「鎮龜道」……回去後我要向師副掌門說,讓他改穿「兵鴉道」的黑衣!

陳岱秀已拔出武當長劍,帶著兩名「兵鴉道」同門唐諒和符元霸,一執雙劍,一帶斬馬朴刀,直跑向「盈花館」大門。

錫曉岩到得西面牆前,順著奔勢躍起踏到牆上,他施展的游牆法根本不能用「輕」功去形容,而完全是靠強勁的腿力登上去,彷彿就在牆上跑步一樣。但那走上屋頂的速度,全不輸於秘宗門的輕功好手。

快到牆頭,他雙腿運力一跳,整個人就越過屋頂的高度出現。人在半空時,他左手已伸到腰旁,扯開了那縛在腰腹的黑布活結,那原本像抱著肚子般縛在腹前的右臂頓時鬆綁。

突見武當人閃電襲來,韓天豹率先就迎上去。

——今天被殺傷的秘宗門弟子實在太多了,不能再給一個弟子犧牲!

錫曉岩還未著落屋瓦上,眼睛盯著衝來的韓天豹。

——第一個是你!

錫曉岩腰肩拉弓,準備乘身體落下之勢,就以右臂朝韓天豹發拳!

韓天豹是拳法的大行家,哪會看不出來?他左手反提單刀,穿戴護腕的手臂也擺成得意的「裡外戰」拳架,心中對於錫曉岩這招飛身直拳,已經想定破解反擊之法。

錫曉岩吐氣猛呼,右肩一抖,那條仍裹著黑布的右臂衝出。

韓天豹已經看準了兩人距離——

轟然的響聲。

韓天豹連第一個反應都未發動,錫曉岩的右拳已經重擊在他心胸!

——怎麼會……這麼遠就……

旁觀的人這瞬間都有這疑惑。兩人分明還未到伸手可及的距離,韓天豹卻已中拳!

韓天豹有如被軍隊攻城的破門錘擊中,身體整個倒飛,在瓦片上滑行了一段,幾乎跌出屋頂外,口中噴出鮮血!

韓天豹被擊飛之後,錫曉岩雙足落到屋頂。眾人這才看清他那仍伸出的右臂。

虎玲蘭、董三橋跟其他人也都吃了一驚:

——世上怎麼有人的手臂這樣長的?

錫曉岩收回拳頭,手臂垂了下來,長度竟然遠遠過膝,垂到了小腿旁。他整個人身軀比例勻稱,唯獨是這條右臂,彷彿是從另一個比他高得多的人身上砍下來,再接到他肩上似的。

一招交手,就將秘宗門堂堂的名宿高手重創——錫曉岩初下武當山的第一拳,已足名震天下武林。

他那雙滿佈著紅絲的眼睛,看也沒看已倒在屋瓦遠處的韓天豹,只是掃視著董三橋和虎玲蘭等仍然站著的六個人,以不知道是盛怒還是狂喜的亢奮聲音說:

「下一個。」

◇◇◇◇

同時在樓下的「盈花館」門前街上,戴魁仍在看顧著書蕎,另外還躺著一些死傷的秘宗門和心意門人。戴魁赫然見陳岱秀等三個武當弟子正朝這邊奔來,馬上把腰刀架起,倉皇準備迎敵。

但陳岱秀三人看也沒看戴魁就走過,根本未把一條手臂已骨折的他看在眼裡,一心只是往那大門跑去。

戴魁被如此輕視,心中苦澀,但也無可奈何。他擔心在「盈花館」裡的同門,就向大門那邊大叫:「有敵人來了!」

守在「盈花館」樓下的群豪聽見,立時有數人衝出大門來看個究竟。

原本文質彬彬的陳岱秀,一劍在手整張臉就變了,似結上一層寒冰,帶著兩個師弟朝那數個敵人直奔。

其中一個地堂門的好手,舉起藤牌來掩護上半身,右手單刀藏在盾牌後,準備斬擊陳岱秀的腿足。

符元霸卻從陳岱秀左邊掩前,從齒間吐氣嘶叫,那露出的雙臂肌肉一收緊,雙手提朴刀迎頭劈下,「武當斬馬刀法」一氣就將那地堂門藤牌從中央破開兩半,鮮血自盾牌中的裂縫激噴!

只是一刀的氣勢,把門前幾個不同門派的好手嚇得膽顫心驚,竟就逃竄回門內。

三個武當弟子站在那大門前。只見內裡「盈花館」的大廳人頭聳動,數十柄刀槍劍戟滿佈。

顏清桐等心意門人原本守在姚蓮舟房間門前,聽見下面的騷動,也都退到樓梯處往下觀看。乍見三個氣勢逼人的身影站在大門外,顏清桐倒抽一口涼氣。

「武當弟子!」他不禁低呼。

陳岱秀看一看大廳內的陣容,卻連眉毛也沒有揚起半點。他左右瞧瞧師弟唐諒和符元霸。唐諒只是向他還以微笑。符元霸更是毫無表情,振一振朴刀揮去血漬。

三人心意相通,橫排同時跨過門檻。

無畏地踏入那眾敵環伺的大廳。

◇◇◇◇

西安府的人當然不會沒見過和尚。自唐代玄奘法師譯經於長安大雁塔,這古都已為佛教東傳中土的重鎮,城內佛寺林立,在西安住的人要幾天都看不見和尚還真不大容易。

——可是走路走得這麼快、身材這麼高大的和尚,他們倒是頭一次看見。

那六個僧人自東城牆的長樂門進城,都只是用腿走路,但最初人們遠遠看見他們揚起的塵霧,還以為是一支騎馬的隊伍。

六僧年紀不等,但都在精壯之年,最大那個看來都只是四十餘歲,一副副碩厚的身軀,把黃色的僧袍都撐得滿滿。他們戴著遮陽的頭巾,手上提著似是用作行杖的木棒,但都沒有用杖棒支地,十二條腿有力地邁步,那步姿明明只是像一般走路,但速度卻比普通人跑步還要快,僧鞋下冒起煙塵陣陣。

其中一個最壯碩的年輕僧人,看似背著一個巨大包袱,路人再仔細看才知道,原來那是第七個僧人,卻是一個身材瘦小的老和尚,伏在那壯碩弟子的背上由他馱著走。這瘦僧頭上頂了個圓竹笠,看不清有多年老,但扶在弟子肩上的手乾瘦得像鳥爪。

七僧在東大街上急行而過,途人為之側目。

其中幾個行走時,露出袍袖的手腕反射著金紅的光芒。有人看見了皺眉搖頭:怎麼出家人也穿金戴銀啊?……

——因為僧人走得太快,他們實在看不清楚:那不是什麼金銀飾物,而是鑲著銅片的拳腕護甲。

◇◇◇◇

武當「首蛇道」弟子趙昆被派來關中已有三年,主要是為武當派攻打華山派作準備的工作,對西安府的街道尤其熟悉。

「快到了!」他腳下沒有慢半點兒,向身後的桂丹雷等三人說。趙昆領路下,他們正以最便捷的路徑走向城東大差市。

焦紅葉和李侗沿途都是默默走路,沒有說半句話。一想到同門尚四郎此刻很可能已經犧牲,他們都心情悲憤。

四人抄到較狹窄的少慈巷裡,走了一段時,就聽到後面遠處也傳來人聲和腳步聲。

不用看就知道,那必然是尹英川所率的群豪西軍。負責為他們帶路的既是本地鎮西鏢行的鏢師,對西安的街道分佈自然一樣熟知,走上同一條路並不奇怪。

——但那鏢師卻沒有顧慮,這麼大群人要走怎樣的地形。

這少慈巷兩邊的房屋,都是科舉生員就學的書院,建得密密麻麻的,巷子兩旁都是書院的後門,擠得只容兩、三人並肩而行。

桂丹雷聽著後面的人聲,知道己方比敵人快不了多少。雖不知那「盈花館」此刻情況如何,但如果給這路西軍與那邊會合,這仗比較難打。

——如果先集中力量打擊其中一邊,就有把握得多。

桂丹雷一想到這裡,就在巷子中心停步。

「你們兩個快去支援!我在這兒借地形阻截!」

桂丹雷這一舉動,只令焦紅葉等三人略停了一停,就再舉步向前奔跑。桂師兄是師星昊副拳門的代表,他們絕對服從。

更何況他們根本就沒有擔心的必要。

——他是「鎮龜道」的桂丹雷師兄。那個胸口有「太極」標記的人。

桂丹雷看著三個師弟奔遠了,也就回身面向人聲漸漸鼎沸的後方。

在這窄巷內聲音迴蕩,正前進的西軍,腳步聲有一股如大浪從遠處捲來。這麼大群人擠在巷中急行前進,實在有些混亂,有的武人禁不住咒罵,整個隊伍更是吵雜。

這時在最前頭領路的鏢師和八卦門人忽然停下步來,後頭的人幾乎就撞成了一堆,有人不滿的高聲喝罵。

「搞什麼鬼?」

那帶路鏢師不如趙昆是輕功高手,早就走得腿酸。現在他看見,前面二十步外有個猶如大圓球的身影塞在這少慈巷的正中央,更被嚇得幾乎跌倒,幸被身旁的八卦門弟子扶住了。

八卦門名宿尹英川與弟子丁俊奇,排開門人走到最前頭。尹英川那黑白雙眉皺在一起,與另一頭的桂丹雷遙遙對視。

桂丹雷沒有說話,但眼睛已經表達一切。

——你們的路,到此為止。

尹英川身後的弟子,已抬著那柄巨大單刀到來,直豎在尹英川的右旁。

桂丹雷一人,與西軍近百人之間那段空巷,彷彿充溢著一股無形張力。

日光已略斜,照在站於巷子東邊的桂丹雷臉上。站在這不利的方位,他的圓眼卻未有眨一眨。那棕色鬈髮在日曬下略呈半透明。

此時在那西軍大隊後頭人叢間,突有一金屬長物向上射出,釘在左邊一幢書院的牆頭。那長物一收縮,就帶著一條身影飛上了書院屋頂。

正是荊裂,他已揮動左臂,將釘在牆頭的鐵槍頭拉脫,一邊收卷鐵鏈,一邊沿屋頂而跑,要越過桂丹雷的攔阻。

——他雖也想親眼看看這個桂丹雷的武功,但心裡更憂慮燕橫和童靜,還是選擇先趕去「盈花館」。

桂丹雷視線未離尹英川,只用眼角的餘光斜斜留意上方正走來的荊裂。

「你要去哪兒呢?」桂丹雷微笑說。

荊裂正走到桂丹雷上方十數步外,在屋頂上停步。

「讓我先過去。待會兒再見,行嗎?」荊裂竟也微笑,還很禮貌地問桂丹雷。

桂丹雷本來就沒有想過能夠攔下所有人,最重要的是牽制著八卦門的主力;可是這個「獵人」也是個極危險人物,如果就此讓他越過,而他並不是真的去「盈花館」,反而藉機跟尹英川在巷內前後夾擊,桂丹雷處境將會變得凶險。

但桂丹雷不知怎地,直覺就相信這「獵人」不是會這樣做的人。

「那就待會兒再見吧。」桂丹雷竟點點頭應允。

荊裂也朝他點點頭,才再在崖頂上開步走。兩個死敵,對答表情竟隱隱有點像老朋友。

——但他們彼此都知道,待會兒再見面時,大家都不會手下留情。

群豪之中也不乏輕功好手,但他們倒沒有一個人敢像荊裂般,隻身就輕輕鬆鬆在桂丹雷上頭走過去。

尹英川這時終於伸出了右手,反手拿住那大單刀的柄子,單手以鞘尾豎在地上,那負責抬刀的弟子這才敢把雙手放開。

「我先前就知道。」尹英川悠悠說:「今天我要對上的人會是你。」

他說著就倒轉成正握,只用虎口挾著刀柄,四根指頭在柄上如彈琴般來回彈動,顯得技癢已久。

「就讓我領教一下,武當派怎麼個『天下無敵』法。」

桂丹雷沉下腰來,在巷裡坐個馬步,身體顯得比先前更要橫壯。那雙比常人碩大的手掌架在胸口高度,掌心向前。

只見那雙手掌的掌紋甚是紊亂,密密麻麻得連最基本那幾條紋都幾乎看不清楚了。

但假如近距仔細看真的話就會瞧出來:當中許多根本就不是掌紋,而是無數次練習赤手接拿兵刃遺下的創痕。

桂丹雷的「太極拳」開掌架式,不動如山。

「放心。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

當錫曉岩的右手再次舉起時,董三橋的眼裡出現從來未有的戒懼。

秘宗門能夠在自古能人輩出的河北滄州立足,甚至脫穎而出列入天下「九大門派」,憑的自是刀劍拳頭上的實力;年輕時就已在當地成名的董三橋,不論是友好比試還是惡意相鬥,經驗都絕對不淺。

但是一個這樣怪異的對手,他實在前所未遇。

錫曉岩右手伸向頭上方,握住斜掛背後那個纏藤的長長刀柄。

屋頂上眾人見他這舉臂握刀的動作,有一種說不出的奇特。仔細看他那突顯在衣袖下的手臂形狀,他們才恍然:

他一條手臂上竟有兩個肘關節!

原來錫曉岩這怪臂,並不是單純臂骨長得比別人長,而是整個構造異於正常:在前臂和上臂之間,赫然還多出了一節無以名之的臂段,也就是說由手腕數算上肩頭,共有四個關節,比常人多出了一個「手肘」!

錫曉岩和已逝的兄長錫昭屏,天生體形怪異,都是拜其父親所賜:兩人實乃同父異母的兄弟,父親錫日勒,原是物移教的門徒,共娶了四個妻子,輪番為他生兒育女。每次妻子懷孕,錫日勒就喂她們服用教內特殊調製的奇藥,以致生產出來的嬰兒都成為生長不正常的畸胎,為的就是要替物移教製造天賦異稟的戰士。

結果錫日勒的四個妻子共懷孕十四次,有五次胎死腹中,九個生出來的男女畸嬰,七個都活不過兩歲,最後就只有這兩兄弟存活下來。而四個母親因為藥物摧殘,也相繼去世——物移邪教的秘術,殘忍如此。

就在錫昭屏只有五歲,錫曉岩尚在襁褓之時,物移教被武當掌門公孫清剿滅,錫日勒是少數殘存並投誠武當派的教徒,帶著這兩個兒子上了武當山;三年後錫日勒病死,這對孤兒就由武當派撫養長大,並各依他們的特殊體質被訓練成精銳高手,練出別人不可能練到的武功路數。

此際眾人見錫曉岩要拔刀,就像面對一個謎題:

——這樣的手臂,會斬出怎樣的刀招?

沒有時間給他們思考了。錫曉岩背後已閃現刃光。

秘宗門眾人惶然舉刀相應——

錫曉岩貌如凶獸,發出不似人類的嘶叫。

他左足在瓦面上微踏一步,腰胯猛抖,四尺開外的狹長刀鋒一氣拔出橫斬。

——這是「太極」的發勁方式。錫曉岩已有修練「太極拳」的資格,但他天生性情太暴躁剛烈,在聽勁柔功方面無甚進境,但發勁攻擊的訣要卻練得完全到家,正好跟尚四郎相反,因此他在武當山上,制服的胸口只有半邊黑身白眼的「陽魚」標誌。

刀鋒破空銳音,尖銳如鬼哭。

秘宗門眾人都知難攖其鋒,本能地退步縮身閃躲,但最左面一人卻站得稍前了一點點,那長刀加長臂的誇張攻擊範圍仍是將他籠罩。

這秘宗門弟子在刀鋒及身前的一刻,及時倒垂單刀擋在身側。

——這是他一生最後一個防守動作。

他壓根兒就不像被刀砍中,而更像是受到極沉重的棒擊。單刀折斷。腰身被斬中處向內屈折。整個人升起離開瓦面,橫向急飛越出了屋頂!

董三橋瞪眼,看著同門的屍身就如炮彈般飛出,全身都被一種恐怖感滲透。

——簡直不是人!

發勁之法,本來就是要儘量利用身體關節,一節接一節將勁力加乘上去,至最後一節發出;「太極」的發勁更是把此道練至頂峰,身軀從至柔剎那變至剛,勁力的傳遞過程無絲毫浪費,如水波積蓄成巨大的浪濤;而錫曉岩的「陽極刀」發勁,更多了一節常人所無的大關節,把本已強猛的勁力再加乘上去!

——他雖年輕,但純論剛勁,在武當山最少排頭三名。

屍體還未落到街上,錫曉岩又已順勢再上右步,腰身旋動,長刀又反手從同一軌跡橫斬回來!

——最簡單的招式,但當配上如此超人的力量時,無隙可破。

在董三橋心裡,現在想的已經不是能不能夠戰勝的問題。

而是能不能夠生還。

日光之下,刀鋒燦然,卻讓人感受到一股黑暗的死亡力量。

就在這剎那,另一片更長的刀光揚起。

電光石火間,兩刃相交,炸出比刀光更亮的星火,還有震盪鼓膜的鳴音。

兩片刀刃反彈開去。錫曉岩驚奇地收住刀鋒,瞧著那個擋下他反斬的人。

島津虎玲蘭則轉身一圈,才將野太刀回彈之力消去,雙手順勢將刀身舉起過眉,刀鋒向上,刀尖和視線皆直指錫曉岩,一雙明澄的眼睛無畏無怖。

錫曉岩的怪手把刀橫在胸前,迎對虎玲蘭的舉刀架式。

他還在回憶剛才交鋒一刻的手感——自從他這「陽極刀」練成之後,未嘗一次全力斬擊,有人能正面硬抗。

——竟然還要是個女人!

先前他滿胸都是要發洩的怒火,上屋頂來就是清掃敵人,雖也留意到當中有個女子,卻未多加細看,完全沉入戰鬥的狂熱中。

錫曉岩野性的眼睛,打量著面前這個比他要高出半個頭的東瀛女劍士。

虎玲蘭野太刀底下那剛強的臉容與表情,在他眼中有種難以言喻的美。

——長居武當山二十五年、身心都傾注於武道之上的錫曉岩,從來未曾有過這樣奇特的感覺。

虎玲蘭盯著這個奇怪的刀手,心頭也是一般震撼。

她的架式雖穩靜如止水,但其實雙臂經過剛才一記互砍,正在微微發麻。

虎玲蘭自小與眾多兄弟一同練武,他們每一個都身壯力雄,本來她以女子之身,應該專練輕靈的刀法來跟他們抗衡;但她就是不服輸,硬是要跟兄弟一樣走剛猛的路子,還要用上這麼巨大的野太刀,結果練就了比島津家眾兄弟還要凌厲的剛刀。

可是眼前這個武當的男人,刀勁更要稍微凌駕於她——而且只用單手!

能夠給她如此震撼的人,從前只有一個:荊裂。

她心裡焦急地記掛著還在下面的童靜和燕橫。但是面對如此高手,絕難抽身。

——荊裂,你在哪裡?……

仍然猛烈的陽光,無情地灑照這對遠渡來此古都、身在屋頂高處對峙的武者。兩柄長刀映射得彷彿著火燃燒中。

宿命的相遇。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33
卷四 英雄街道 後記

不經不覺《武道狂之詩》至今已經寫了一年。

托出版社市場部同事的努力,這一年裡接受過的媒體訪問數量,超過了我過去寫作十幾年的總和。

做訪問當然主要是為了宣傳。但是我同時也得感謝這些訪問者,要我回答很多從前自己沒有怎麼認真思考過的東西,迫使我總結自己的創作方法和方向。套用最近香港很紅火的一句話,是讓我「梳理一下自己的過去」。

(哈哈)

許多訪問裡最常被問到的,大概是這一句:

「為什麼寫武俠小說?」

這個看來簡單的問題不是表面那麼簡單,通常意思都不單是想知道「我個人寫武俠小說的原因」,它真正引申的是兩個問題:

這個時代,你還在寫武俠小說?

面對人人奉為經典的「金庸小說」這座大山,你還寫?

對於第一個問題,我的答案很簡單:我深信一天還有中國人,一天也就還有人會看武俠小說。

幾百年前的人就愛聽《水滸》說書的快意恩仇(我個人一直認為《水滸傳》是中國武俠小說的真正鼻祖);在二、三十年代民初中國世局最動盪的時代,《江湖奇俠傳》、《蜀山劍俠傳》、《鶴鐵五部曲》這些武俠傑作還是能夠瘋魔全國;再回想八十年代港台武俠小說席捲大陸的速度,就更讓人相信:熱愛武俠的因子,本來就在中國人的血液裡。

即使這十年八載真的有「武俠低潮」,放在武俠小說的長久歷史裡又算什麼呢?更何況所謂「低潮」這形容,小說方面也許是有一些,但只要看看影視、漫畫、遊戲等其他媒體就知道,武俠文化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的視線。

我的看法是,與其問「為何寫武俠?」不如問:「為何不寫?」

至於第二個問題,也常常被直接問到。老實說,很難答——難答不是因為沒有答案,而是一不小心就會被人誤會我不尊敬前輩。

寫小說,尤其是寫武俠,總該有些傲氣。

如果一早就認定前輩寫得「太好」,自己不可能比較,或者甘心當別人淡淡的影子,那我看不如不要寫小說,找別的工作算了。

更何況文學不是運動競技,本來就沒有客觀的分數。就算是同一類型的小說,甲寫得出的東西,乙寫不出來;相反乙寫的,甲也許想都沒有想過。

如果要說「超越」,唯一該想怎麼去超越的,是過去的自己。

其他的,留給讀者去決定好了。

喬靖夫

二零零九年十月十七日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33
卷五 高手盟約 引言

凡兵之道,莫過於一。一者,能獨往獨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34
卷五 高手盟約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宏願而四出征伐各門派,流浪武者荊裂與青城派少年劍士燕橫矢志向武當復仇,途中巧遇愛劍少女童靜與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四人結成同伴,一起踏上武道修練和江湖歷險的旅程。

武林各派群豪為圍捕武當掌門姚蓮舟而群聚西安府,並招攬燕橫加盟,分為東、西軍兩路出動搜索。姚蓮舟被鎮西鏢行鏢主顏清桐設計下毒,且遭東軍群豪圍困於妓院「盈花館」,雖殺傷多人,又有「首蛇道」弟子樊宗相助,但情勢仍然危急;燕橫為救童靜而與中毒的姚蓮舟交手,最後關頭卻饒之不殺,被群豪誣陷為武當派奸細。
同時由八卦門名宿「水中斬月」尹英川率領的西軍,亦與桂丹雷為首之武當援軍作遭遇戰。少林武僧圓性帶頭先勝武當一仗,但桂丹雷一夫當關獨守少慈巷,阻止西軍前進與東軍會合,只得荊裂一人突破,正全速趕往救援同伴。

天生怪臂的錫曉岩與武當同門怒闖「盈花館」營救掌門,一出手技驚四座,惟虎玲蘭的強刀能與之抗衡;同時又有三路身份不明的人馬進城,令戰陣形勢更添變數……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35
卷五 高手盟約 第一章 荊裂

「那殺千刀的臭小子!滾到哪兒去了?」

一張長滿參差花白鬍鬚的嘴巴,從喉間發出這沙啞而威嚴的暴喝,聲線有如獸嚎,當中卻夾帶著一陣濃濃的酒氣。

隨之是物件爆裂的聲響。

一個剛喝光的小酒瓶,給狠狠砸碎在交椅的木把上。

握著酒瓶的那隻碩大手掌,卻未有損傷分毫——酒瓶尖銳的破瓷片,刺不進掌心那經過多年鍛鍊累積的厚繭。

站在椅子旁的弟子們,被這憤怒的暴喝鎮得噤聲,一個個臉色發青。

沒有人敢回答師父的問題。

他們頭上懸掛一列五色旌旗,正迎著海港刮來的夏風獵獵飄揚。旗上繡的「耀武揚威」、「我武維揚」、「龍騰虎躍」、「四海會友」……等大字,就像有了生命般隨風躍動起舞。

旗陣前方乃是一座用竹棚和木板搭建的大擂台,高六尺,長寬一丈,東邊面臨水天一色的晴朗港灣,風景位置甚佳妙。

一雙身影正在擂台中央翻飛比鬥,四面台下密密麻麻擠滿了不避炎日的觀眾,怕不有四、五百人,個個看得眉飛色舞,熱烈地為台上的拳師吶喊助威。西面另有一排搭了遮蔭的看台,坐的都是本地官商鄉紳,雖未喝采,但也看得興奮。

此地為福建泉州城外海岸,正在舉行當地武林例年四次的「打擂較藝」。

福建一省民間武風頗盛,尤其是近百年,沿海一帶深受倭寇之患侵擾,許多村鎮子弟紛紛習武保衛家園。福建雖然沒有什麼歷史悠久、名震天下武林的大門派,但省內各派別的武人也甚活躍,經常舉辦這類打擂比武或者其他表演,不外是為了打響門派拳館的名堂,以期得到地方父老的青睞,受僱為村鎮的武術教習,舒舒服服領受拜師禮金跟一份月俸。

此刻正在台上比拚拳腳的兩人,也都是泉州當地的名門弟子:一個是閩蛟派的年青好手張敖;另一個則是南海虎尊派當今掌門的獨生子荊越。

張敖身材較為高大,在台上施展本派「翻江拳」,動作舒展,果然矯健如水中蛟龍,圍在擂台邊的群眾雖有許多不懂武藝,一樣看得興奮,不住在拍掌呼叫。

荊越則立定一個低沉馬步,雙臂橋手在身前回轉,分毫不差地架著對方的出拳踢腿,守禦得甚是嚴密,也教觀客讚歎。

他的父親——也就是剛才發出怒罵、砸碎酒瓶的那個威猛男人,揮揮手掃去仍黏在掌心的瓷碎,然後向身旁弟子示意再拿一瓶過來。

男人一雙眼肚鬆弛的眼睛紅絲滿佈,未過午時已有醉意。但弟子不敢違逆師命,乖乖又把另一瓶酒的塞子拔開,送到他手上。

他大大灌了一口,酒液從嘴角溢出流到下巴,被鬍子吸收了。擂台上正跟人激烈比試的兒子,他瞧也沒瞧一眼。

——不用瞧。因為結果早就知道了。

果然下一刻,台上的荊越就施展一招虎爪擒拿,五指抓住張敖直拳打來的手腕,順勢拉扯,同時另一手發出一記「五雷虎拳」,擊打在張敖腰側!

張敖吃痛呼叫同時,荊越乘機施個勾掃腿,配合虎爪的擒扯,將張敖摔往擂台邊緣。張敖翻滾而去,來不及定住身體,剛好滾出了台外,就此落敗。

勝負一分,台角下方大鼓馬上擂響。四週數百觀眾轟然歡呼。

荊越微笑高舉雙手,向四方拱拳致謝。這時張敖也在台下站起了身子,看來未受什麼大傷,跟台上的荊越互相敬了個禮。

「好呀!」站在旗陣底下的南海虎尊派同門,也都振臂歡呼,盡情放聲喊叫——因為他們都知道,這一場將是今天本派唯一的勝利。其中一個弟子猛然揮舞虎尊派黑底白字的旗幟,向比武場上眾人展示。

就只有他們的掌門荊照,仍然坐在交椅上喝酒,對兒子勝利沒有顯露半絲喜悅。

「呸……既然是勝仗,就該贏得漂亮一點……」荊照像對著自己喃喃說:「為什麼不下手重一些?……」

佔據在旗陣底下左首的正是閩蛟派眾人。他們對張敖落敗而回,並沒有顯得很失望,只是拍拍他肩頭以示安慰。坐在椅上的閩蛟派掌門程賓,朝著南海虎尊派這邊瞧過來。

兩位掌門遙遙對視一眼,只是互相略一點頭,當中並無一點兒敵意。

荊越仍站在台上迎受四面觀眾的歡呼。出戰這次「打擂較藝」的另外兩個門派:靈山派和福建地堂門,也都禮貌地向台上的荊越鼓掌。

這泉州四大門派擂台競技的傳統,少說也有三十多年了,四派一向互有勝負。但近年來南海虎尊派似有點兒勢弱,就看今天,集合在場上的本館弟子,才不過十來個人,跟其他三派各有五、六十名弟子的陣仗比起來,確是不如。

荊越這時方才走下擂台。下一場準備上台的靈山派跟地堂門弟子,正站在台下伸展手腿,他們這場比的是兵器,一個拿包了厚布的藤棍,一個則提著藤牌和木單刀。

荊越下了台卻並沒馬上回到虎尊派這邊,而是走到那列觀客看台之間打招呼。那兒坐的都是泉州一帶的鄉紳商賈,還有幾個地方官吏在其中。

席間的富商都在讚賞荊越打得漂亮,又把早已準備的紅封包往他手裡塞。在擂台四處擺滿著他們致賀的花牌,更有各種酒食、布匹等禮品。

「還有多少場……才輪到那臭小子?」荊照一想起到現在連影兒都沒有的那傢伙,本已略微放鬆下來的臉容又再憤怒繃緊。

「還有……四場……」他身旁的大弟子郭崇義抹著汗說:「裴師叔已經去了找他……師父不要擔心,我看師弟不是因為害怕逃了……大概又睡過了頭……」

「你們還呆在這兒幹嘛?」荊照那雙紅通通的眼睛暴瞪著,被酒精侵蝕的臉頰氣得顫動:「要我們南海虎尊派的面子,都因為那小子而丟盡嗎?還不快出去四處找?」

郭崇義深知師父的脾氣,惶然點頭,就帶著三個師弟奔出場外去了。

在這盛怒的短暫一刻,荊照似乎恢復了十餘年前號稱「滾雷虎」時的氣勢。但也只有這一刻而已。再喝下另一口酒,那張威猛的臉又軟化下來。

「就算敲斷那臭小子的雙腿……」荊照抹抹嘴邊,再次自言自語地切齒說:「……也得把他拖上這擂台……」

◇◇◇◇

「烈!你在嗎?」

洶湧浪濤挾著懾人的氣勢捲至,拍打在這片突出海岸線的高聳奇岩之上,激飛的白沫,濺濕了裴仕英的褲子和草鞋。

他一邊呼喊著,在嶙峋的岩石間跨跳前進,腰間那柄皮鞘殘舊的雁翎單刀,隨著每步晃來蕩去。

「在不在呀?別玩了,這次你再不出來就糟糕啦……」裴仕英放聲高呼,眼睛四處掃視,瘦削的臉顯得憂心忡忡。

——一定在這裡的……平時有什麼很高興或者很不高興的事情,他就愛躲在這裡……

終於,在一塊岩石頂上,裴仕英發現一柄滿是凹痕的粗糙木刀。刀柄處染著還沒有完全幹掉的血跡。

裴仕英嘆了口氣,俯身撿起木刀,雙腿順勢蹲下來低頭察看,果然在岩間一個小小的凹洞裡,發現了他要找的師侄。

荊烈赤裸著上半身,把上衣摺疊起來充作枕頭,身體側著蜷起雙腿沉睡,那姿態就像嬰兒一樣。一陣接一陣激烈的浪潮聲傳入洞中,他的睡相卻甚是香甜,彷彿將那濤音當作安眠曲。

裴仕英沒好氣地用木刀捅捅荊烈的大腿。

「果然在睡!快起來呀!」

荊烈睜開睡眼,眯著看見是師叔,沒有理會,只是伸手把刀尖撥去。

「起來呀!」裴仕英更加勁地捅他。「看,警戒心這麼低,如果我是敵人,這把是真刀,你早完了!」

這次裴仕英用力把刀尖刺在他屁股上。荊烈吃痛,不得不醒過來了。

他爬出那凹洞,仰頭瞧一瞧當空烈日,慢慢站直伸個懶腰。

陽光照在他只有十五歲的年輕身軀之上,銅色的皮膚緊致得像發亮,卻到處都是打撲受傷的新舊創痕。胸臂的肌肉還沒有完全發達,卻已鍛鍊得肌理清晰,有如鋼條一樣。

他抓抓在風中飄揚的亂發,才完全清醒過來——他懶得結髻,乾脆就把頭髮胡亂剪成這參差不齊的怪模樣,因為這事被師父狠狠打了一頓,還著令他平日出外要裹上頭巾。

「你要躲,也找個新鮮一點的地方嘛。」裴仕英從那凹洞裡抓出上衣,塞到師侄手上。

「我沒躲。」荊烈打個呵欠。「原本只是想小睡一會兒。睡過了頭。沒辦法,太累了。」

「我以為你今天不想打。」

「我昨晚半夜就走上來。」荊烈把右手掌伸給師叔看。「一直到日出,接連揮了一萬刀。」

那掌心和五指,滿是已經磨破的皮膚和水泡,血污結成褚紅。

剛才裴仕英看見木刀上的血跡,就知道這個小師侄又幹了什麼傻事。他嘆息著從衣襟裡掏出救傷用的袋子,拿出一片白布撕成長條,替荊烈的手掌包紮。

——但裴仕英心裡其實還是有點高興的:師侄不是個會逃避的軟弱傢伙。

「已經太晚了嗎?」荊烈看看頭頂的太陽。

「不。」裴仕英一邊包紮一邊說:「現在跟我回去,還來得及。」

荊烈皺著眉遠眺海洋。隱隱可見遠方的島嶼。

「師父是個笨蛋。」他喃喃說。

本來應該叫「爹」或者「義父」的。可是荊照從來沒有准許荊烈這樣呼喚他。

荊烈是荊照十五年前出遊烈嶼①時,在島上岸邊拾來的棄嬰,名字也由此而來。自小在南海虎尊派長大的荊烈,卻竟遲至十一歲才獲許學習本門武藝——荊照的親生兒子荊越,五歲時就開始習練基礎功夫了。

『注①:烈嶼,今金門縣烈嶼鄉,又稱「小金門」。』

——荊烈常想:師父是不喜歡我這個養子吧?……可是既然不喜歡,為什麼又要把我拾回來?……

只有裴仕英知道,師兄不喜歡這個義子的原因。那是荊烈只有兩歲時的某一天發生的事,荊烈自己當然不記得。

那天,在沒有人的虎尊派練武場裡,兩歲的荊烈走進去玩耍——他很早就懂得平穩地走路——撿起了一柄當時對他來說還是太沉重的短木刀;荊照和裴仕英正好走進來,看見那個矮小的人兒,竟然用刀擺出了架式。

——嚴格來說當然不是什麼真正的對敵架式,只是很自然地把刀舉到了最能用力揮動的位置而已。

那時候裴仕英親眼看見:掌門師兄的臉色變了。

接著那數年,荊烈越是長大,越像一頭坐不定的猴兒。爬樹、擲石、游泳、跳花繩……這些要求體力與協調的玩意兒,他只要跟著鄰家的孩子玩一會兒就統統學會。

裴仕英知道,荊照當時已經下定決心,不讓荊烈學武。

南海虎尊派上下都知曉,荊照一心要栽培自己的獨生子荊越為下任掌門。荊照當初拾來荊烈這個孩子,不過是為了兒子將來有一個自家人作副手。兒子改名叫「越」,就是期望他將來超越自己——怎能反倒讓親生兒子給一個沒有血緣的弟弟超越了?

——荊照這種私心,正是令南海虎尊派近十年來人材凋零的原因。心灰意冷出走辭別的弟子,這些年加起來也有二十幾個。兩位師叔輩的也因為不滿掌門師兄的作風而離開,自此虎尊派裡就只餘下裴仕英這個師叔。

可是荊烈畢竟也是姓荊的,假如連半點虎尊派的武功也不懂,在外人眼裡可是非常奇怪的事情。再加上眾多弟子為這孩子說項,四年前荊照才勉為其難,正式收荊烈進門。然而除了拜師之日,很隨便地傳了個開拳禮之外,根本就一次也沒有教過他武藝,只把他丟給不成材的裴師弟看管,以為可以從此放心。

——他太低估了裴仕英這個老師。也太低估了荊烈這個孩子。

「快穿衣服跟我走吧。」裴仕英把荊烈的手包好,拍拍他肩頭說:「要不真的來不及上擂台了。」

「不行呀……」荊烈從腰間抽出一塊青布巾包住頭髮,朝師叔笑了笑:「我還沒有暖起身子……」

裴仕英跟這師侄日夕相處,怎不知道他脾性?每次他露出這種笑容,就是在打鬼主意的時候。

果然,荊烈包著布帶的右拳,一招就朝裴仕英的面門招呼過來!

裴仕英身材瘦削,天生就欠缺像師兄「滾雷虎」荊照那種優厚條件,沒有硬接荊烈這拳頭,身體只是斜斜一閃,同時揮起手上的木刀,撩向荊烈出拳的前臂,攻守合一。

荊烈早知師叔愛用這招式,手臂沒有縮回來,只是劃個弧變招,施展「空手入白刃」,虎爪擒向裴仕英握刀的手腕。

荊烈的虎爪才沾上裴仕英手腕,裴仕英已經應變,以木刀的柄頭反撞他手指;這反撞未出到一半,荊烈也將虎爪變托掌,從側面拍向那柄頭,要令裴仕英的刀脫手……

他們就這樣你來我往地交手,與其說是比試,不如說更像玩遊戲,兩人都一邊打一邊在微笑。因為太熟悉對方的習慣和動靜,許多招式還未使到一半,甚至只是動一動肩頭或者抖一抖腰身,對方就知道是哪一招,已經預先作出接招的反應和反擊的準備,結果很多時候連身體都沒有碰上,好像在隔空拆招一樣。

雖然沒有真的貫足勁力,但兩人攻守動作都不慢。裴仕英漸漸開始跟不上了。荊烈知道師叔的界限,控制著速度遷就他。

——荊烈的武功超越裴仕英,已經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

裴仕英當然感覺到師侄在遷就他,也就改變打法,儘量變出一些平日少用的奇招,有時甚至跡近蠻打亂來,以考驗荊烈的反應。荊烈興奮地一一接下來,兩人的練習由對攻變成了喂招與接招。

裴仕英的打法越來越蠻亂,荊烈已經不能再讓了,俯下身子一口氣衝到裴仕英腋下,一手抱腰一手抱腿,把高瘦的師叔整個人沖得重心後跌。

在這凹凸不平的高岩上,本來就站立不易,裴仕英一驚,抱著荊烈的肩頸,一邊高呼:「好了!笨蛋,要摔下去啦……」

荊烈把師叔整個人抱得離地,直至師叔喝罵,才笑著把他輕輕放回岩石上。

「玩耍」了這好一輪後,荊烈那張年輕而輪廓分明的臉泛著紅潤的顏色。波濤反射的陽光,映入他那澄澈的雙瞳裡。雖然他的人生還沒有真正出發,但誰都看得出來,這少年將要長成一個豪邁的漢子。

最高興的人,當然莫過於親手把他培育成現在這模樣的裴仕英。

當年荊照沒有看走眼:養子荊烈的天分確實不凡,更可怕的是那股對新知識和技巧的吸收能力,簡直比紙吸水還要快。

可是就算再厲害的天才,沒有遇上最適合的老師,也隨時會被埋沒。

裴仕英疲倦喘息著,在岩石上盤膝坐了下來,把腰間的雁翎刀擱在大腿上。

裴仕英在他那一輩的南海虎尊派門人中,給公認是最差勁的一個弟子。身材瘦削,骨架也弱,鍛鍊時經常容易受傷,除了有點速度可恃之外,沒有什麼過人的長處——甚至那速度也並非同輩裡最快。他能夠捱過修練而留在虎尊派,在同門甚至外人眼裡,都是個不小的奇蹟。

——但是世上沒有多少事情是奇蹟。尤其是對於沒有天分的人來說。

人們只看見裴仕英怎樣勉強跟上荊照那幾個師兄的進度,卻沒有看見他為了跟上他們在背後付出的努力。正因為沒有優厚的天分和體格,他更倚重自己的眼睛和腦袋:張大眼睛觀察人家怎麼打、怎麼練,然後拚命去思考。有時學了一個根本不適合自己使用的招式,還是千方百計地想怎樣把它變得合用;就算到了最後還是用不了,但在這思考的過程中又找到新的東西……

裴仕英就如一個手上兵力長期遠遜對手的將領。也許從來沒有打過勝仗,但卻在不斷避免敗亡的歷程中,自成一種兵法。

裴仕英這種特殊的練武經驗,始終沒有令他成為高手;可是當像他這樣一個老師,遇上荊烈這樣一個學生時,那產生的作用,就完全在荊照的想像之外。

「不要試圖模仿我。」裴仕英第一天教荊烈時就這樣跟他說:「不要想成為另一個我。或者另一個你父親。張開眼睛,也把心打開來。去學所有你看見值得學的東西。再把它們變成你自己的東西。」

這對於初學武藝的人,原本是個錯誤的學習方法,隨時變成自我迷惑或者貪多務得;可是對於荊烈這特別的孩子,卻馬上發揮出他最大的成長潛力。短短四年的成果,連裴仕英也感到驚訝。

上代南海虎尊派掌門——也就是荊照和裴仕英的師父洪廷榮病逝後,掌門之位順理成章,由武功最高的荊照接任;但裴仕英永遠無法忘記,師父有次在病榻上竟然對他說:

「也許虎尊派的興衰,有一天是掌握在你手上……」

我?裴仕英當時不可置信地搖頭。之後許多年都一直想不通,師父為什麼會這樣說。

可是看見現在的荊烈,他開始明白了。

「師叔,走吧。」荊烈笑著把裴仕英拉起來。「我要上場了。」

「烈……」裴仕英打量著師侄:「你……不打緊吧?這一場……」

荊烈從裴仕英手上拿過木刀,擱在寬闊的肩頭上,遠眺著東南面的海洋。那是他出生地的方向——當然其實連荊照都不能肯定,他是不是就生在烈嶼。或許只是給人抱到那兒遺棄?連是不是漢人都不確定——當地的姑娘被倭寇姦污而遺下孽種,這類事情多得很。

「烈……」裴仕英搭著他的肩頭:「這次你就忍耐著別亂來,否則掌門會趕你走。只要你能留下來,我深信將來南海虎尊派的招牌,一定是由你來扛著。」

裴仕英向荊烈道出的期許,一如師父洪廷榮當年告訴他的話。

今天是荊烈拜入門以來,首次代表南海虎尊派登上擂台。

但卻是一場必然的敗仗。

荊烈沒說一句話,突然就一躍跳到下方低處的岩石,拋下師叔,一個人沿著海岸線疾奔。

那是比試場地的方向。

◇◇◇◇

靈山派弟子施耀武已經踏上了擂台。這是一場兵器戰,施耀武頭頂、肩頭和胸背都穿戴了皮甲,提著一柄木單刀,在不住舞著各種刀花,既是為了活動身子,也為了向擂台四周的觀眾逞能。

可是對面擂台的另一角,仍然空著。

荊照正喝著今天的第四瓶酒,酒精令他本來就暴烈的臉容更可怕。椅子兩旁的弟子沒有一個敢作聲。

在場卻有一人,比荊照還要憤怒和焦急,那就是靈山派掌門施慶龍。他從右側隔遠朝荊照瞪過去,那眼神明顯在責備:「你們搞什麼鬼?」尤其是上擂台的是他的親侄兒,他更不想這穩拿的勝仗給搞砸了。

荊照瞥見施慶龍射來的責問眼神,只能裝作沒看見。

擂台四周的觀眾也在鼓噪。那高掛在台邊木柱上的「生死狀」,只有施耀武一人簽字,「南海虎尊派荊烈」下方的畫押處卻仍然空著。

泉州府一帶武林,長久由靈山派、閩蛟派、福建地堂門和南海虎尊派四分天下。四大門派最初確都是憑著真材實料,在這種公開擂台比武打響名堂來,成名之後為保名聲不墮,也一直培養及派遣弟子上台出戰;可是到了後來,四派壟斷當地武林之勢已成,為免各派之間惡意競爭,累積仇怨,四派漸漸就開始有了打擂的默契:這一仗我們要是勝了,下一仗就派一個實力較遜的弟子給你挽回面子。

久而久之,這種默契更演變成四派之間合作,每次打擂就先商議,內定每場的勝負。

擂台變成假打,弟子嚴重受傷的機會也就減少了,各派又少了互相競爭的壓力。這商定勝負的習慣,大約二十年前開始,成了泉州四大派之間不公開的「規矩」,直到今天。所謂「打擂較藝」,淪為了維持名氣和面子的表演。

——這種「擂台假打」,在許多地方武林都蔚然成風。反正一般看打擂的人,都是湊熱鬧圖一點刺激而已,哪裡看得出其中門道?間或有些看得出的外人,本身就必然是會家子,礙著武林禮數,自然也不好意思說破。

今年春季南海虎尊派拿了兩勝一和的佳績,這次夏天打擂就內定只能取個一勝三負了。今天唯一一場勝仗,剛才已給荊越拿了,餘下的包括荊烈這場都得落敗。

可是如果人沒有來,也就敗不了。那最多只是「棄權」而已。不能在人前確確實實地打敗南海虎尊派的弟子,靈山派之前付出的敗仗豈非白給了?施慶龍很是焦躁。

台上的施耀武也開始不安地踱步。他自然早知自己今天是本派勝利的主角。對手是個比自己年輕了十年以上的小子,還是初次出場,施耀武早就決定要打得狠一些,好讓看起來勝得輕鬆。現在這臭小子竟然遲遲不出現,他更決心待會兒木刀不用怎麼留手。

荊照幾乎又要摔破另一個酒瓶了,但這瓶還有一半沒喝,他忍住了。

這次他破例讓荊烈出場打擂——而且是一場約定的敗仗,就是要考驗這個義子夠不夠忠心聽話。要是表現得好,荊照就考慮不妨正式教他一些真正的武功。畢竟現在虎尊派人材不足,能夠多一個有本事的弟子,且又是姓荊的,也不算是壞事。反正荊烈晚了這麼多年學武,又比荊越年輕八歲,不可能再追得上哥哥。

——頂多傳授他的時候,保留幾手絕活就行了……

可是這小子竟讓虎尊派在這麼多人前丟臉。荊照已經決定永遠放棄這個義子。

「不等了。」他左右看看身旁,五弟子關維強正好站得最近。「維強,你頂上。」

關維強呆了一呆,但知師命難違,也就點頭。身邊的師兄弟開始為他穿上皮甲。

卻才剛剛穿了胸甲,比武場的入口處一陣起鬨騷動。

荊烈仍是赤著上身,上衣搭在肩頭上,一手拿著木刀,赤著腳在沙土地上飛奔,穿過那綴滿了五彩紙花的竹棚入口,直闖進來。

荊照終於看見這個令他擔心良久的小子,不單沒有顯得鬆一口氣,反而臉容更加憤怒:穿成這個模樣,簡直就像頭野猴,成何體統?

荊烈沒有正眼看一看義父,只是朝眾師兄微笑,舉起一根拇指示意「我行的」,腳下半刻不停,向中央的擂台直奔過去。前頭的觀眾一邊讓開通路,一邊朝他鼓掌。

荊烈跑到台邊,乘著奔勢雙足躍起,伸手往上一攀,就跳上了那跟他身高差不了多少的擂台。人們見他身手敏捷,又是一陣歡呼。台角的鼓手也順著這熾熱的氣氛,擂起一陣急激的節奏。

對面的施耀武,把木單刀擱在肩甲上,狠狠盯著眼前的荊烈。看見這個比自己年輕了十三歲、身高比自己矮一個頭的小子,氣勢竟如此狂妄,施耀武更是咬牙切齒。

「荊少俠!荊少俠……」一把聲音在吵雜的人叢之間叫著。

荊烈看過去台邊,正是泉州府裡最大當鋪「恆通押號」的李掌櫃,他為人向來公道,因而這十多年來都給邀作當地「打擂較藝」的公證人。

李掌櫃身材並不高大,只能在台邊露出半個頭來,又伸高手舉起一管大毛筆。

「荊少俠,你還沒有簽『生死狀』呢!」

荊烈走過去,卻沒有下擂台,只是俯身取過毛筆,站直了身子馬上手臂一揮,將那毛筆往台邊掛著「生死狀」的柱子摔過去。

荊烈手一動,荊照已揚起眉梢。

——這手法,是南海虎尊派裡獨有的繩鏢投擊法!他怎麼會的?

——小裴那混蛋,竟連這個都教會了他?

毛筆飛射,筆頭不偏不倚就落在那幅「生死狀」上「荊烈」名字的下方空白處,再反彈墮下,遺下一抹又像火焰又像波浪的墨印,末尾還將旁邊施耀武的簽名塗去了一半。

「我這就簽了。」荊烈笑著說。那生死狀距離台邊不過數尺,這一手其實不太難,可是他擲筆畫押的姿態瀟灑極了,人們又是一片興奮歡呼。

施耀武不怒反笑,走近過來,壓低聲線向荊烈說:「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呀?現在這麼裝模作樣,待會兒下台時可很難看。」

荊烈只是向他笑了笑,不置可否。施耀武心想:再過一陣子,你就笑不出來了。

這時裴仕英跟郭崇義等三個弟子,才從比武場入口出現,他們是在碼頭那一邊相遇的。裴仕英跑得氣喘吁吁,帶著弟子走回虎尊派的陣營裡。

荊照以凌厲的眼神盯視了師弟一會兒,就沒有說話,再次瞧向擂台。

「別拖拖拉拉了。」台上施耀武喊說:「快回台下去穿好護甲。」

「我早就準備好了。你還不行嗎?」荊烈仍是嬉皮笑臉:「我不用穿——今天我來是要打人的,不是被人打。」

荊烈說這話很大聲,旗陣那頭的四大門派眾人全都聽見了。

施耀武愕然。

——這傢伙……要真打嗎?……

靈山派掌門施慶龍比先前更暴怒,瞪一瞪遠處的荊照,然後朝台上的侄兒打個眼色:

——不管這小子是真是假,不用留手!

裴仕英和一眾虎尊派的弟子都很焦急,瞧著台上的荊烈,用表情猛地向他勸告:

——別亂來呀!你想給趕出虎尊派嗎?……

荊烈卻故意不瞧一眼這邊,逕自就走到擂台上那條用朱漆塗成的開始界線上。

施耀武本來以為是一場表演,卻突然知道可能變成真打,不由緊張起來,心胸怦怦亂跳。可是總不成就這樣下台去,他也只好站到自己那邊的界線後面。

李掌櫃見兩人站定,也就舉手示意。台角的鼓手狠狠擂了一響。

鼓聲迴響未止,荊烈已從界線快步奔出,舉起木刀朝施耀武迎頭搶砍!

荊照看見一陣吃驚:荊烈個子雖瘦小,但這招奔躍出刀,手足的協調極佳,刀招法度勁力沉實,甚具火候,完全表現出南海虎尊派「飛砣刀法」的精髓!

——他不是只學了四年嗎?

只有裴仕英,還有郭崇義等幾個虎尊派的弟子,並不感到驚訝:過去半年,他們在師叔的請求下,偷偷跟荊烈比試過,結果全數落敗。這是他們懇求師父讓荊烈打擂的原因:這個小師弟絕對不同凡響,他日必能光耀南海虎尊派的門楣,要是不趁早多給他跟外人交手的經驗(就算是假打的也好)那就太可惜了。

——可是現在他們後悔了:烈這個小子,竟然就這麼來真的!

荊烈的「飛砣刀」去勢之強勁,令施耀武再無疑惑,也就舉木刀相迎,「轟」地將荊烈的刀反彈開去,緊接變招直刺荊烈面門!

施耀武已經接受這場真打實斗,荊烈興奮得咧開嘴巴,一側頭閃過這刺刀,同時手上木刀藉著相碰反彈之力,反方向回轉,旋身反手橫斬第二刀!

施耀武畢竟是本派掌門的子侄,更被期許為將來靈山派的掌門人選,本身武功不弱,這反手刀他也垂刀運勁格住了。他不論身材年紀都要比荊烈大得多,手上勁力自然亦勝過他,荊烈的木刀又給彈開,施耀武乘隙將木刀變橫,砍往荊烈腰側,荊烈卻及時退步縮身,讓刀尖自腹前掠過。

施耀武趁這攻勢,又連環施展本門「片葉刀法」,一口氣疾砍三刀。可荊烈身手輕靈,步法幾次斜走,一一都閃過了。

其實荊烈不穿護甲,並非無謀之勇,而是經過盤算:那雖然只是皮甲,但也有一定的重量,又牢牢束縛住身體,穿著它打鬥要耗費不少體力,他跟施耀武身材本來就有差距,再負上一樣的皮甲重量,那就更吃虧了。行動不靈活,打鬥也很容易變成不利於他的硬碰,反倒不穿護甲,用速度來決勝負,中刀的機會還要小得多。

當然,荊烈同時也要冒著萬一中刀就會受重傷的風險。

——可是,戰鬥本來就是一種賭博。

施耀武鼓足了速度勁力的每一記木刀,都僅僅掠過荊烈的身軀,台下眾師兄在為他捏汗。只有師叔裴仕英越看越興奮。

——每一刀荊烈都看得極準,所以才能夠用最小幅度的閃避動作躲過。

每避開好幾刀,荊烈才向施耀武還以一刀反擊。施耀武每次都想仗著力量的優勢,將荊烈攻來的木刀打飛脫手,但荊烈總能在最後一剎那貫勁於手腕,承受木刀交擊的反震力,反倒令施耀武耗費了額外的力氣。施耀武不能得手,又焦急地向荊烈連環進擊,但仍是給身手如潑猴的荊烈一一躲過。

擂台四周的群眾,平日看的打擂其實都是留有餘力的假戲,這般全力拚搏的刺激真斗,乃是首次目睹,一個個專注得目瞪口呆,不自覺停止了吶喊,比武場出乎意料地反而變得寧靜,只聽見台上二人每一記木刀交擊的聲音。

假如是在平日,施耀武的武功修為與經驗,其實應略在荊烈之上。但他今天只是準備上台來一場預定的表演,事前根本沒有好好練習,甚至還跟幾個師弟喝了點酒;上場後又突然知道變成了真打,倉卒下要改變心情應戰,精神不免緊張,這又大大影響了技巧發揮與體能②。雙方交手數十刀後,施耀武的嘴巴漸漸張得更大,顯然開始要用口幫助吸氣了。

『注②:戰鬥心理與體能的關係,詳見《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

荊烈瞥見這現象,嘴角揚起來。他知道自己的消耗戰術奏效了。

裴仕英哪會不知道師侄的戰術。他在台下也露出跟荊烈相似的笑容。

施慶龍亦察覺台上的侄兒情況不妙,高叫一聲:「定下來!別焦急!」

可是已經太遲了。

荊烈一記垂直劈刀,迎頭砍往施耀武的腦門。

他出刀的同時,就已經知道施耀武會怎樣擋:又是貫滿勁力橫刀掃來,想將我手上的刀掃脫。

——料敵機先。不管練功還是打鬥都要用腦袋。這是裴師叔教給他最寶貴的東西。

果然,施耀武的木刀橫掃而至,一如預料般分毫不差。而且因為體力的耗損,這掃刀的威勢和速度都已減弱了。

——是時候了。

荊烈的直劈刀出到半途,卻突然定住不前,右邊胸、肩、臂肌肉剎那收得極堅實,關節牢牢固住,變成全力迎受施耀武的橫掃!

猛烈交擊下,施耀武的木刀停頓住了。

荊烈早就準備發出的左拳,把握這短促的停頓,一記「五雷虎拳」從下而上抽打,突出的中指關節,準確地擊在施耀武握刀右手的指節上!

指節骨裂的劇痛,如電殛沿手臂傳上腦袋,不管怎樣的壯漢都無法抵受,右手五指不由自主放鬆了刀柄。

——這種打人指節的功夫,完全是荊烈自己想出來的:面對比自己高大強壯的成人,用徒手拳招的話,打胸腹腰身這些大目標不會有什麼效果;要近身打眼耳、咽喉、下陰這些要害,自己的手又不夠長……想來想去,最安全又有效的,就是打對方伸得最遠、骨頭又最弱小的手指。

——當然,要命中那經常快速移動而目標又小的拳指,除了要求極高的準繩,還要想方法令它停緩下來——就像剛才那樣。

一般擂台上比試兵器,一方的器械脫手跌了,勝負已然決定。但暴怒的施耀武絕不甘心,右手一吃痛脫刀同時,左手就伸出去想擒拿荊烈的左拳,要變成近身纏鬥。

如果是習慣了打擂規則的別人,施耀武這不服輸的突襲還會奏效;可是對於第一次踏上擂台的荊烈卻完全無用。全身神經都高度警覺的荊烈,左拳早已縮了回來,同時右手用刀柄往施耀武箕張伸來的五指反撞過去,又砸裂了他一根尾指!

荊烈畢竟是少年心性,加上第一次跟外人比鬥,就打得如此得心應手,一時興奮,手中刀順勢一變,刀尖斜斜探刺而出。

施耀武只感頭臉左側火辣辣的,右邊耳朵擦出一叢血花!

旗陣那邊,一人自交椅上猛然站起來。不是南海虎尊派或者靈山派的掌門,卻是閩蛟派的掌斗人程賓。

因為荊烈這一招刺刀,不是南海虎尊派的刀招,而是閩蛟派「雲濤劍法」的常用一式「銀鱗搏浪」!

——這臭小子哪兒學來的?

答案非常簡單:荊烈在還沒有正式學武之前,已經擠在大人之間觀看每次「打擂較藝」;學武這四年裡,他就看得更用心,更真切。

去學所有值得學的東西,再變成屬於自己的——這是師叔給他的教誨。

施耀武忍著耳朵和雙手指間的劇痛,還是張著雙臂,沖上前抱向荊烈。

這是施耀武活到二十八歲以來,第一次認真地為了保衛靈山派的名譽而拚命戰鬥。

荊烈的木刀和拳頭,喚醒了他身為武者應有卻沉睡已久的精魂。

荊烈不再笑了,神情轉而為尊重。

——面對一個還懂反擊的對手,尊重就是不要相讓。

施耀武兩臂一抱,卻抱了個空。只見荊烈已經縮矮了身軀,頭比對方肚臍更低,左手支住地面,緊接雙腿凌空跳起,如剪刀般交錯,夾住了施耀武的腰身!

這次輪到福建地堂門的掌門孟興貴,憤怒地拍擊椅把——這「鉸剪腿」,正是地堂門的得意技!

荊烈一條腿勾住施耀武的腰腹,另一腿抵在他雙膝後彎處,再借轉腰發力雙腿一剪,施耀武被絆得向後翻倒躺下;荊烈緊隨也翻上去,右膝跪頂在施耀武胸骨上,令他動彈不得,同時將木刀轉成反握,高舉過頂,往施耀武的面門狠命插下去——

「不要!」裴仕英在台下驚呼。

硬物碎裂之音。

破裂的卻並非施耀武的鼻骨或臉骨。而是他頭顱旁邊的擂台地板——木刀雖不能刺破檯面的厚帆布,仍把底下的木板插破了。

荊烈站起來,離開躺在台上喘著氣的施耀武。

台邊的觀眾這時才如夢初醒,同時朝這個十五歲的虎尊派少年轟然歡呼。

在台上迎受這如雷歡聲,荊烈卻木無表情。他轉身往南面站立,正面望向坐滿了四大派眾人的旗陣。

冷冷的目光,這時才第一次直視,那個十五年前從烈嶼石灘上將他抱起來的男人。

荊照跟荊烈遠遠對視,渾身都在劇烈顫抖。手上的瓶子不斷濺出酒來。

沒有人知道,荊照這般顫抖,是因為喝醉了酒?是被義子違逆而暴怒?還是因為目睹荊烈展示出超乎他預料的修為而震驚?……

盛夏的陽光仍照射在這海邊擂台上。今天預定舉行的各場比試,還只進行了一半。

可是在場的所有練武者,心裡彷彿清楚感覺:某種東西,自這一刻已經完結了。

◇◇◇◇

結果到了最後,還是裴仕英師叔才找得到他。

他站在昨晚曾經面對海洋連續揮了一萬刀的同一片崖岩上,身上穿的還是日間打擂時那身衣服。木刀早就遺在擂台上了,此刻手裡拄著一根比自己還要高的長物事,黑夜裡看不清那是什麼東西。

他遠遠看見一點燈籠的光,正沿著海岸線往這邊接近,就知道一定是師叔。

晚上在這岩叢間爬行前進,一手還要提著燈籠,其實頗是危險。裴仕英走到荊烈近前時,已是一身汗水。

「我說過,你要躲,找一個新鮮點的地方嘛。」裴仕英苦笑著說。

「讓我猜。」荊烈卻無笑容,眼睛還是沒有離開漆黑的大海。「我已經給師父逐出南海虎尊派了。對嗎?」

「你猜錯了。」裴仕英激動搖搖頭:「連我也猜錯。不錯,靈山派為了這次違反比試的約定,全派上下都出動來追究了。閩蛟派跟地堂門也是一樣。他們還說,你偷學了他們兩派的武功,要來問個究竟。三派合共差不多兩百人,團團圍在我們的『虎山堂』外頭,要掌門師兄把你交出來。」

裴仕英左手緊緊握著腰間那纏著破舊布條的刀柄。

「可是你師父拒絕了。」

荊烈意外地轉過頭來,瞧著師叔凝重的臉。

「不只如此。」裴仕英說:「他竟然向三派掌門跪下來叩頭賠罪,請求他們放過你。下跪叩頭。幾十年來,我沒有見過『滾雷虎』荊照會為別人這樣做。」

燈籠映照下,荊烈的眼目充血。

「他請求三派給你機會。讓你以後各連敗五場給他們的弟子。只要讓你留在泉州武林。」

「為什麼?」荊烈用手上長物擊在岩石上,激動地吶喊。

聲音在岩間迴響。他已流下淚來。

「那笨蛋為什麼要這樣做?」

「你知道荊師兄是什麼時候開始成了酒鬼的?」裴仕英皺著眉。「就是在你只有兩、三歲的時候。他決定不讓你學武之後不久。」

他面朝黑色的海洋,嘆了一口氣:「畢竟你師父也是個武者。平白把一個孩子的天分埋沒掉,他心裡必定也有揮之不去的愧疚。」

裴仕英瞧著荊烈的淚眼:「然後在今天,你在擂台上終於讓他看見了:自己的私心,對於南海虎尊派,對於武道,是多麼的可笑。」

兩人站在岩石上沉默良久。冷冽的海風吹送來,他們卻感到胸膛裡像燃燒著暖暖的火。

「結果呢?」荊烈問。

裴仕英搖搖頭。「他們不答應。他們說:二十幾年的武林規矩都給你破壞了,罪不可恕,以後只要看見你,就打;而且不只是泉州,整個福建,都沒有你容身之地。」

荊烈當然明白三派何以如此盛怒。不是因為一場敗仗,更不是什麼偷學武功的理由。

是因為他這臭小子,一手戳穿了他們的謊言。

「他們還說……」裴仕英又說:「掌門師兄要是識趣,就當面宣佈把你逐出南海虎尊派的門牆,那麼三大派跟虎尊派就可以相安無事。」

「可是……師父拒絕了?」

裴仕英重重地點頭。

「也就是說……」荊烈收緊目光:「只要我回去虎尊派,三大派就要跟我們開戰嗎?」

「暫時離開福建吧。」裴仕英眼神悲哀地說。他當然捨不得這個情同父子的師侄。「天大地大,你總會找到容身的地方。又或者是更好的師門。三大派現在一定派了人守著主要那幾條路。我跟你的師兄們會想辦法引開他們的。」

他說著,從衣襟內掏出一個小布袋,拋了給荊烈。

荊烈接過,只覺著手重甸甸的。是銀兩。

「大夥兒給你湊的盤纏。其他的別帶了。」

荊烈看著手上那布袋,良久不語,喉頭像被哽塞得幾乎無法呼吸。

——他們,都將虎尊派的未來寄託在我身上。

「還在想什麼?」裴仕英催促。「你不能回去的呀。至少,不是現在。」

「你放心。」荊烈將那布袋塞進了腰帶內側,徐徐向師叔說:「我本來就沒有打算,打完今天這一場之後會回去虎尊派。」

裴仕英疑惑著,把燈籠舉高。這時他才看清,荊烈手上拿著那根比他還要高的東西是什麼。

船槳。

荊烈指一指崖岩下方。裴仕英探頭看下去,隱約可見岩底的石灘上,停著一隻小舟,上面已經堆著糧水,看來早就準備。

「只是泉州一個地方,門派之見就這麼深。我看就算出了福建,中土哪兒的武林也是一樣。」荊烈解釋說:「我不可能掩飾自己的身手;外面那些武林門派亦不會接納我這陌生人帶技投師。那麼我要繼續追求武道,就只有一個去處。」

他舉起船槳,指向東面前方漆黑一片的海洋。

裴仕英愕然。荊烈早已把一切都想好了。他還勸荊烈別回去虎尊派。其實荊烈一早就不能忍受再留在這裡。

——這個師侄,比他想像中成熟得多。

裴仕英看看下面的海岸,黑得伸手不見,這樣之下靠一葉小舟出海,甚是危險;可是福建海岸自本朝開國初年就嚴厲執行海禁,以防倭寇,各處都有屯兵的守禦所和巡檢司,要私自出洋,非如此乘夜泛舟不行。

「好運道的話,明天午後就會碰上外海的異族商船。」荊烈說著,已經用船槳作手杖,拾步爬下岩石去。「不好運的話,碰上的就是倭寇或海盜。」

裴仕英跟隨著他,小心地攀下去,到達那片石灘。

荊烈似乎沒有半點不捨,一口氣就爬上了小舟。裴仕英則蹲下來,解除縛在岩石上的繩結。

把結解了後,裴仕英卻沒能把繩放開,凝視著他鍾愛的師侄。

「來。拋過來吧。」荊烈催促。

裴仕英拋過去了。卻不是船繩。

而是他腰間的那柄雁翎刀。

荊烈接著刀,一時呆住了。他知道這柄刀對師叔有多珍貴:這刀是裴仕英當軍官的祖上傳下來的,曾用它殺海盜,立過赫赫的戰功。

「要是真的不幸碰上海盜船,你就用它拉幾個陪葬吧。」裴仕英微笑說。他這刻才真正放開了。

「我有一天會回來的。」荊烈的臉容還未脫少年稚嫩,卻非常認真地說:「並且會帶著新的武功回來。我要把南海虎尊派,變成世上最強的門派。」

「豪邁的話,留待做得到時再說吧。」裴仕英把船繩拋到舟上。

荊烈無言點點頭。他雙手用力把船槳往水底一撐,小舟就開始離岸出航。

荊烈不住劃著船槳。在裴仕英目送下,他和小舟很快就消失在那廣闊無邊的黑暗中。

◇◇◇◇

這一夜,荊烈決定了,為答謝師叔的恩德,取其「裴」姓下面的「衣」,將自己的名字改為「荊裂」。

荊裂出海四年之後,由副掌門師星昊率領的武當派福建遠征軍到達泉州,將南海虎尊派、靈山派、福建地堂門一舉殲滅。閩蛟派則投降。荊照、裴仕英及一眾南海虎尊派弟子全體戰死。

相隔五年,荊裂乘著日本薩摩藩的勘合商船回到中土,再循陸路返泉州,看見了師父、師叔及眾同門的墳墓。

海外流浪九年,他以為自己對師門的感情早已變淡。直至看見那一排墳墓,荊裂那副已經比離開時強壯得多的成熟身軀,像脫力般崩倒、跪下。

十根指頭,在裴師叔墓前的泥土裡抓得出血。

滅門的巨大哀慟。壯志未竟的憾恨。

可是,還有另一股同樣強烈的感情,幾乎要蓋過這些傷慟:

是一股令身體都要發抖的興奮——當知道面前出現了「武當派」這座高聳的大山,正等待他去挑戰時。

他第二次離開泉州。一年多之後,荊裂正在西安府城東少慈巷屋瓦上急奔,跑往大差市「盈花館」的方向。

最大的仇敵,跟最重要的同伴,都在那前面不遠處。

——為了實踐十年前,向尊敬如父親的師叔許下的約定。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

武者間真實的生死決鬥,尤其當使用利刃兵器時,往往數招裡就分出勝負,過程時間其實頗短。有的人因此以為,武者只須鍛鍊短促的爆發力,體能耐力並不重要,事實並非如此。

戰鬥非同一般的運動,因為其中涉及高度危險,以至死亡或嚴重受傷的威脅,而且往往是在無準備的情況下突然發生,身陷戰陣時,武者承受著不可想像的心理壓力,而這壓力又會嚴重影響身體狀況。

人突然面對危險的焦慮和壓力,會令身體產生通稱「戰鬥或逃走」(Fight or floght)的神經反應。這反應產生的其中一個最主要生理變化,就是大量分泌腎上腺素,刺激心臟加速、呼吸急促、肌肉血管擴張等。這些自然生理反應,是為了令人體能對危險作出快速和強烈的應變(不論是戰鬥還是逃走),但同時也會在極短時間裡消耗大量氧氣和能量,令人很快疲倦虛弱。因此即使是很短促的打鬥,其中所消耗的體能是非常巨大的。

另外當心跳急促和缺氧時,肢體的微細活動技巧(Fine motor skill)也會隨之大降(例如長途賽跑後馬上去穿針線,會發覺是非常困難的事),武術上一些要求精準協調和手眼配合的技巧,也就無從發揮。這是為何會看見,一些缺乏實戰經驗的武者,平日打套路招式巧妙,一到了真打就只能跟市井流氓揮拳毆鬥無異,正是這個道理。

除非本身已經是身經百戰的老兵,否則就只能靠平日鍛鍊去克服戰鬥心理與生理的影響。這主要有兩個途徑:第一是多與人練習對打比試,儘量模擬真實的打鬥,令自己習慣了戰鬥壓力,漸漸減低甚至麻痺了心理的不良反應。第二是進行高強度的體能耐力訓練,這既加強心肺功能,將壓力帶來的生理影響抵銷;也令身體和腦袋習慣在極疲勞狀態下,仍能支持下去。

現代特種兵也有一種訓練,是在長距離跑步後即時作實彈射擊,正是利用跑步的疲勞,模擬戰鬥時的心理壓力,由此更可知實戰與體能的密切關係。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36
卷五 高手盟約 第二章 武當三戒

顏清桐率領的武林同盟東軍群豪,散佈在「盈花館」裡大廳的四處,呈半包圍的陣勢,面向三個從大門昂然踏進來的武當派弟子。

沒有一人敢率先出手。

陳岱秀、唐諒和符元霸,散發著武當弟子特有如野狼的凶悍氣息,從陽光燦爛的外頭踏入了室內,一下子讓人錯覺,他們的身體帶來了一團象徵死亡的陰影。

雙方人數雖不成比例,可是此刻氣氛,絲毫不像數十人包圍著三人,反倒像三人守著門口不讓那數十人逃走。

陳岱秀他們似乎完全無視圍在大廳的眾人,一直走到廳心才停下步來。符元霸倒提的斬馬朴刀上,仍沾滿剛才斬殺守門武者的鮮血,從門口一路在地上滴下一行血跡。許多人看見這氣勢,臉色不禁青白。

顏清桐從上層趕下來察看,赫見這三人直入大廳,面對十倍以上的敵眾竟也毫無懼色,知道他們定然是武當派的精銳。

他再看看自己這邊:殘存的八個心意同門,都受了大大小小的創傷,半數看來已無法再戰;其他幾十個次等門派的武者,當中雖也有些實力較強,但對手是名震天下的武當弟子,能否抵敵實在成疑;至於聚在身邊那十幾個鎮西鏢行鏢師,手底下有多少斤兩,顏清桐自己哪會不清楚?平時對付路匪流賊還管用,這等層次的決鬥,那是提也不用提……

他估計雙方真正的實力差距,其實不如表面懸殊的人數般巨大;更重要是這邊的武林同盟,並沒有足以團結死戰的士氣和信念……

顏清桐現在心裡大為懊悔:自己為了獨攬擒捕姚蓮舟的功勞,而決定兵分二路,因而把同盟軍的實力分散了。更加後悔得想要刮自己兩個耳光的是:怎麼笨得要親身進這「盈花館」來,將自己陷於進退不得的局面?

他壯胖的身軀流著冷汗,心裡正在苦思,有什麼計策能夠脫出眼前困境……

——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的,只要好好的去想……

許多意念在他腦袋裡轉了好幾次。

——我努力到今天,幹了這麼多事情,安排了這麼多手段……可不是要在這裡送死……

他想到一切可能。比如講和。就在這兒將姚蓮舟交還給敵人。對方人數畢竟少,姚蓮舟又是這樣的狀況,只要讓他們得回掌門,大概不會再纏鬥下去……

想到這兒,顏清桐心裡已經幾乎決定,就要向站在樓梯下的武當弟子放話求和。可是此刻他又突然轉念想到一件事:

——姚蓮舟中的毒,是我下的。

這事情,不只同門師兄戴魁知道,秘宗門的董三橋和韓天豹好像都已猜出來了;上面房間裡的燕橫也可能看得出來。顏清桐想,假如自己在此私自決定放走姚蓮舟求和,同盟破裂,他這主事人聲名大損不用說;不滿的人也許就會將下毒一事向武當派透露……

——一方面被結盟的武林同道唾棄。另一方面又給武當派視為仇敵……這境況的後果,顏清桐想都不敢想。

幾乎就將自己推入萬劫不復之地,顏清桐心也寒了。

——要再想……冷靜想……

這時他看見,一個心意同門手裡,還拿著姚蓮舟的佩劍。他心裡靈光一閃,就將「單背劍」取了在手。

——要鎮定……不可以給看穿。

做出自信滿滿的微笑表情,可說是顏清桐最大的才能。他提著「單背劍」,緩步逐級走下樓梯來。在這生死關頭,他盡全力散發出那假裝的氣度,連己方的人也感染了,各派群豪原來大變的臉色,因看見他而緩和下來。

十數個鏢師因為之前顏清桐的吩咐,一直緊隨在他身邊保護。他站在三個武當弟子跟前足有十多步的遠處,向對方展示手中劍,不說一句話。

符元霸和唐諒赫見掌門佩劍已然落在敵人手上,臉上原有那凶暴氣息更濃更烈。符元霸個性最是衝動,憤怒地緊咬牙齒,就將染血的朴刀舉起向天,似就要當場殺人奪劍。但陳岱秀伸手示意阻止了他。

符元霸這一作勢,其實教顏清桐心胸亂跳。但他強壓住呼吸,表面看來毫不動容,只是默默瞧著站在正中央、明顯是三人首領的陳岱秀。

外貌溫文儒雅的陳岱秀,此際眼神如冰霜般冷,抬頭瞧一瞧樓梯上方那看不見的二樓房間,然後盯著顏清桐。

雖然還有好些距離,中間還隔著幾個鏢師,但顏清桐迎受這鋒銳的眼神,仍是感到好像隨時要給對方一劍穿心的強烈危險。他極力保持那鎮定的微笑,也強忍著不看陳岱秀手中已出鞘那柄明晃晃的武當長劍,仍然沒有作聲。他要讓對方先動搖。

陳岱秀視線轉向顏清桐手裡的「單背劍」。他不同符元霸和唐諒兩人,瞧見掌門佩劍,連眉毛都沒有抬一下。

但心裡其實血氣翻湧。

——掌門已被他們擒住了嗎?

陳岱秀還是沉默。顏清桐忍不住先開口:「幾位請先離開這兒,退到兩條街外。我等再派人跟貴派談判。」

顏清桐說話時保持微笑,聲音因此也很輕。這其實是掩飾,理由當然是不想給樓上的姚蓮舟和樊宗聽見他的話。

那房間裡仍是形勢未定。他扯這謊,只求先延緩眼前困局。

——只要等到尹英川和圓性的西軍過來支援!

先前顏清桐諸多安排以拖延西軍到來,此刻卻恨不得他們馬上就在門口。

聽到顏清桐的話,陳岱秀卻冷笑。

顏清桐一怔。「你不是聽不明白我說話吧?」他揚一揚「單背劍」:「你們已經來得太遲了。」

這次竟輪到陳岱秀微笑了。

「符師弟……」陳岱秀略側過臉,向左旁的符元霸說:「這些外人,看來不太瞭解我們武當派。不如你把武當三大戒律念一遍給他們聽好嗎?」

符元霸點頭豪笑起來,長長吸了一口氣,鼓足充盈雄壯的聲線高聲誦讀:

「一.凡我武當門下,當寄骸髓於修練之途,夙夜不懈,生死無念,以共臻武道之極峰!

二.如遇阻道或求戰者,須懷無怖無情之心,即其為神佛魔魅,必盡死力斬殺之,以證我武當無敵之實!

三.眼不見名位財帛之誘,耳不聞威權情面相逼,一無牽絆,自求道於天地間!」

這「武當三戒」響徹「盈花館」大廳,每字彷彿都在人們耳邊喊叫,連心胸也為之震盪。

「你們聽得明白吧?」陳岱秀接著說:「我們武當弟子是絕不受你們脅迫的。姚掌門要是真的在你們手上,要殺,即管便殺。」

他冷冷掃視廳內所有人一眼。

「不過殺了他之後,你們任何一個,也別想活著離開這裡。」

顏清桐心頭一陣震撼。但他仍努力保持表情,失笑搖了搖頭:「我才不信你們的鬼話!你們千里迢迢趕來長安,不是要保他的嗎?他是你們堂堂掌門,你們會眼睜睜看著他死?」

「事情一天還沒有絕望,還是要盡力。」陳岱秀用一種像教訓的語氣回答他:「可是盡力而為,跟違背自己的信念,是兩回事。假如姚掌門今天真的要死在這裡,也沒有辦法。武當派會有另一位掌門的。」

顏清桐一聽這話,那原本極力維持的鎮定神情,有如溶化崩潰了,面部肌肉扭曲,變成一種難以置信的驚愕。

他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世上一切欺騙和計算都有限度,始終也有不管用的時候。

——尤其當你面對的,是一群無視世間常理的瘋子時。

「就按你剛才所說吧。」陳岱秀冷冷說:「你們先滾出去。退到兩條街外。談判倒不必了,以後的事由我派掌門發落。」

◇◇◇◇

二樓房間裡的五人,一片沉默。

原本守在房門外的心意門人,不知何故匆忙退走了,那房間變成只剩下燕橫和童靜跟姚蓮舟對峙,後面的窗戶前,還多了一個樊宗回來助拳,燕橫隱隱被前後兩個武當高手包夾其中。

可實際上燕橫卻操著生殺之權。姚蓮舟到現在還是沒能從椅子再次站起來,右手上的「靜物劍」軟軟垂在地上無力舉起,胸口喘息仍然強烈。更可怕的是冷汗滿佈的臉,那層灰色顯得更深了。他身後的殷小妍顯得憂心如焚,不斷用袖子替他拭汗。

另一頭的樊宗也好不了多少,身上多處受重傷不用說,剛才連番激戰也把體力耗得七七八八,手上又只有一枚「喪門釘」。此刻姚蓮舟頹坐在燕橫的劍鋒前不足五尺外,要是燕橫狠下殺手,樊宗能否阻止,可是一點兒把握也沒有。

但是樊宗想起,先前燕橫在屋頂饒他不殺的情景。

還有那澄澈無邪、豁然開朗的眼神。

——這小子,今天不會向掌門下手。

樊宗知道,掌門也是如此判斷。否則剛才他穿窗而入準備發射暗器時,掌門不會喝停他。

雖是佔著優勢,燕橫的臉上並沒有半點自豪的表情。他深知這兩個敵人要非負傷中毒,自己斷無倖免——佔著大便宜還沾沾自喜,這絕非青城門下的作風。

他的「靜物劍」和「虎辟」並未回鞘,鋒銳的劍刃仍架在胸口,那架式掩護在童靜跟前。

童靜雖然感動,但她表面可絕不肯示弱,背後另一柄式樣簡單的鐵劍,雖只是練習用的無鋒鈍劍,她還是將之拔出在手,也朝著樊宗那方向防備著。

姚蓮舟雖被毒藥折磨得周身一陣冷一陣熱,但看見這個如此有趣的少女劍士,還是忍不住微笑。

樊宗這時才有機會仔細打量燕橫,然後向掌門說:「我聽那些傢伙的談話,這小子是青城派的。」

姚蓮舟微一點頭:「我看得出。」

樊宗盯著燕橫的眼睛說:「青城派弟子,果然比較有種。」

燕橫一聽這話怒火中燒,不單不覺得是讚美,反倒以為是諷刺——說出這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滅了青城派的武當派弟子。

——他不知道,樊宗這話並非諷刺他,而是出於真心——樊宗在武當山就認識過另一個教他欣賞的青城弟子侯英志。

姚蓮舟深吸一口氣,才能將手上的「靜物左劍」略略舉起,向樊宗問:「認得……這把劍……嗎?」

樊宗看了看,又瞧瞧燕橫手上的「靜物右劍」,點點頭:「『兵鴉道』呼延達師兄的佩劍。」他以凶厲的眼神看著燕橫,又加了一句:「遠征四川的弟子之一。」

「嗯。」姚蓮舟低沉地回應了一聲,但心裡疑惑:這青城派少年弟子,怎麼殺得了我『兵鴉道』的精銳?……

就在這時,一把極雄壯的聲音,自樓下傳來:

「凡我武當門下,當寄骸髓於修練之途……」

燕橫和童靜皆眉頭聳動。樊宗則笑了。姚蓮舟閉著眼睛。

「如遇阻道或求戰者,須懷無怖無情之心,即其為神佛魔魅,必盡死力斬殺之,以證我武當無敵之實!」

這「武當第二戒」,一字字清晰地傳入燕橫的耳朵裡。每一字都是那麼刺耳。

——如遇阻道者,須無情斬殺之,以證武當無敵。

當天葉辰淵擊殺何自聖,還有黑衣武當眾屠殺青城師門上下的情景,瞬間如歷歷在目。

燕橫手中雙劍微微顫抖。

「我派同門援軍已經來了。你不想死就趁現在走吧。」樊宗笑著說,往旁踏了幾步,讓開窗戶的出路:「念在剛才的事情,我就送你這人情……」

樊宗的話霍然止住了,笑容也消失。

因為他看見:燕橫那本來純良的臉,已然變得像兇猛的野獸。

——一頭被仇恨激怒的野獸。

現在樊宗已經不能再肯定,今天掌門會不會死在燕橫劍下了。他手裡暗中蓄著勁力,準備發射「喪門釘」。

「虎辟」的劍尖指向姚蓮舟心胸。

姚蓮舟還是神色坦然。

但他身後的殷小妍露出比先前更驚恐的樣子——因為瞧見燕橫此刻的表情。

就連童靜,看見現在的燕橫也吃了一驚。她第一次體會到,燕橫心裡那滅門之恨有多深。

就在這時,屋頂上再次傳來一記巨響。

這次是刀鋒猛烈交擊的鳴音。緊接又是另一記。

聲音好像一下子將燕橫從某種神志迷濛的狀態裡喚醒了。

他將「虎辟」緩緩垂下來。

上方發出交鋒聲的兩柄刀,燕橫知道其中一柄屬於誰——能斬出這麼強勁的攻擊,當是虎玲蘭無疑。

——而她的對手,聽得出亦旗鼓相當。

燕橫看看身旁的童靜。

——這一刻,同伴的安危,比報仇更重要。

他也想起荊大哥曾經說過:遇著武當的「太極」高手,不妨逃跑。「為了將來變強,活下去不是可恥的事。」

燕橫將「虎辟」歸入腰後的劍鞘,騰出左手來,牽著童靜的手掌,往窗戶方向走去。

樊宗這才松了口氣,往旁再退開兩步。

燕橫走過時狠狠盯著他,又回頭瞧一瞧姚蓮舟,然後冷冷說:「你們別弄錯了。不是你們賣人情給我。我青城派弟子燕橫,跟你們武當派沒有任何情份可言。今天不殺你們,只是我不屑佔這個便宜。」

他凝視姚蓮舟的眼睛。

「將來有一天,我會堂堂正正地打敗你們,將青城山的那筆血債,討個清清楚楚。」

姚蓮舟點點頭。

「隨時候教。」

燕橫把頭回轉過去,拉著童靜繼續走向窗戶。

童靜感覺手掌有點痛。燕橫因為心情激動,握她的手用力很緊。但她沒有掙開。

她只覺得,這刻很想跟他分享那份痛苦與激動。

「等一下。」姚蓮舟忽然說,然後鼓足餘力,把手上的「靜物左劍」拋給童靜。童靜把拿著的鐵劍咬在齒間,騰出右手來,把「靜物劍」接住了。

「我說過……這劍,是借的。」姚蓮舟因為用了勁力,輕咳幾聲後才說。

童靜分別將兩柄劍都收回背後劍鞘。她卻沒有向姚蓮舟道謝,反倒擺出一副冷漠的臉——這武當掌門既是燕橫的最大仇敵,她也自然同仇敵愾,絕不肯向他示好。

姚蓮舟瞧著童靜的背影,心裡想起不久前發生的事情:童靜剛剛從上面那破洞跌下來時,他向她施展「太極拳」的擒拿奪劍,她竟然有回擊一劍的反應。

——按理她應該連個影兒都看不及。她卻竟然看得見我的動作……還有那反應……

——難道她刻意隱藏收斂著武功?還是有其他原因?……

燕橫和童靜從窗口離去前,童靜突然一伸手,將掛在窗下那寫了大字的武當掌門白袍扯了在手,捲到了腰間。她還回頭朝姚蓮舟及樊宗作了個鬼臉,這才隨著燕橫蹤身而出。

◇◇◇◇

只要看見那閃耀的武當長劍與尖銳的銀白槍尖,街巷上途人無不慌張驚叫著閃躲。

焦紅葉和李侗兩個「兵鴉道」弟子,從那狹窄的少慈巷走出之後,跟隨著「首蛇道」同門趙昆急奔,腳步毫無保留。

桂丹雷師兄正冒險守住少慈巷,單獨抵拒敵方西軍近百人,才給他們換來這時間。他們必赴全力,盡快往「盈花館」援救掌門。

「別走錯了!」李侗氣喘吁吁之間,還是朝前頭的趙昆咆哮:「來不及救掌門,看我不把你——」

說到一半時,三人正奔出一個街口。

「小心!」趙昆猛喝打斷他,自己同時以輕功步法閃身。

他們全速趕路,走過街口前都沒有先張看,心想大不了撞傷一、兩個途人。

卻不想在這街口,正遇上一匹健馬,也是放盡了四蹄橫裡馳來!

李侗始終是武當派精英,千鈞一髮之際猛然後足一蹬,加速越過街道,那馬首幾乎沾上他衣衫,極是凶險。

跑在李侗後面的焦紅葉則相反,及時煞步止住身體,讓那騎從面前不足半尺距離奔過。

馬兒經過兩人之間的同時,李侗極是憤怒,殺意驟生,順勢身子一轉,一記「回馬槍」就搠向鞍上騎者的後心!

——武當戒律,凡阻道者,殺無赦!

騎士頭也未回,左手卻放開韁繩,閃電往後一伸,手中張開一烏黑之物,正好擋住急激刺來的纓槍尖,發出金鐵交鳴之聲!

李侗心裡愕然。

——是強敵!

馬兒又奔出數步,騎士猛然將它勒住。他未撥轉馬首,只是將雙足脫離了馬蹬,屁股就在鞍上轉過來朝後坐著,一邊左腿曲起擱在馬屁股上,坐得很是瀟灑,平衡功夫非常了得。

李侗和焦紅葉一邊架起兵刃,一邊細瞧這騎士:原來是個戴著斗笠的老者,鬚髮皆已花白,皺紋滿佈;一身都帶滿刀劍兵器,胸前扣了一對飛撾鐵爪,穿著鐵甲拳套的左手上,握著一柄已張開的烏黑鐵扇,正是剛才用來擋槍之物。

那鐵扇怎樣看都不輕巧,但老者只用手腕搖動,竟真如書生拿紙扇般將它一下一下搧起來。不過這粗豪老者一身都是殺人兵刃,哪來半點文士氣息?

老者雙眼被斗笠的陰影掩藏,李侗和焦紅葉都看不見他的眼神和視線。

但他們都清楚感覺得到正被老者直直盯視。無形的強大壓力。

老者用鐵扇將斗笠挑高,終於展露出眼睛和表情。

幾乎被攔途者一槍刺穿後心,老者卻沒有表現憤怒,反倒笑了起來。

那蒼老但仍精光四射的眼神中,透出甚強烈的爭勝雄心。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37
卷五 高手盟約 第三章 八卦對太極

什麼是「高手」?

八卦門尹英川,號稱「水中斬月」。

他確信,自己就是高手。

練武四十年,出身當今有數名門,尹英川當然非常清楚知道,武林中最初的「高手」究竟是怎樣誕生的。

那極少數的人,有的是因為天賦異稟,擁有超凡的體質和神經,生來就有打鬥的天分;或是具有非常特殊的學武資質,所屬師門雖然平凡,卻能別出機杼,又或從學多個師父後融會貫通,自成一套遠勝前人的獨創武功;也有人是因為罕見的奇遇,比如當過兵的,在慘烈異常的戰爭中生存下來,從無數殺人戰鬥的血色經驗裡,歸納創造出屬於自己的武鬥法門……

可是不論是上述何者,在武林中沒有門派背景或先祖往績支撐,要成為世人公認的「高手」,都只有一條路:用實績去證明自己的力量。

——或者更簡單說,只是一個字:打。

尹英川的八卦本門亦無例外。前朝蒙古人為防漢人作亂,嚴厲禁絕民間傳習武藝及私藏兵器,違禁習武者不是反抗軍就是黑道私梟之流,幾乎沒有所謂「武林」。當今武林的盛況,都是本朝開國這百餘兩百年間才形成的。

八卦門開山祖師容湛和是洪武年間①人士,事蹟及師承皆已不可細考;但他幾個有名傳人,就是在當年混沌的武林裡,歷經許多挑戰與比試,以拳掌刀劍的硬功夫打出名堂,成為江、皖一帶名重一時的武林高手。「八卦門」此一稱號是到第三代才定名的。

『注①:洪武為明太祖朱元璋開國年號。』

一無所憑的無名武者,以實績成為公認的高手;高手開創傳授的門派,也就成了名門大派。個人的力量,轉化成團體的名聲,這本是自然不過的事情。

可也就是這時候,「高手」的定義出現了變化。

既雲「名師出高徒」,高手教導出來的入門弟子,想必也不差勁;可是再下一代呢?以後呢?技藝招式仍有辦法毫無遺漏地傳承;可是先祖寶貴的實戰經驗與心法,要傳下去卻不容易。初代弟子也許還能得到真傳,可是再到下一代,這些知識已非親身體驗所得,漸漸就不免變質成假設與想像……

當然,歷代弟子還可以各自累積屬於自己的戰鬥經驗。可問題是:名門大派本身就已擁有外人不敢幹犯的名聲,有膽挑戰名門弟子的人事實上寥寥可數;其他大門派礙於武林禮數,等閒亦不會輕易開戰。

於是身在名門,與外人比鬥的機會,反倒遠遠不及小門派的無名武者。門派內同門之間固然經常會試招較量,但那又怎及得上真刀真槍的生死相搏,或是賭上門派名譽的全力比試?

這正是尹英川長年以來的苦惱。

徽州八卦門總館直系名宿;當今掌門親弟;四十年刻苦修練之餘還教出許多成名弟子……外界武林一看見這些資歷,毫無疑問就將尹英川列為貨真價實的一流高手。他本人也很享受這種榮譽。

可是內心深處,這位八卦門首席刀王,還是不能就此滿足。

尹英川是一個對自己很誠實的人——每一個武功要練得好的人,都不得不對自己誠實。

他很清楚:真正的「高手」,沒有一條明確可越的標準線;也不僅是一種讓世人承認的身份。而是一種「心」:

任何時候、怎樣的情況下、面對何種敵人,你都有自信把對方打倒。

尹英川非常相信,自己擁有這樣的能力。

——可是「相信」是一回事。「證實」是另一回事。

學武四十年,尹英川並未有機會證實自己。正因為挾著八卦門的名聲,這許多年來他與人真正生死比鬥的機會只有三次,殺過六個人。而且都不是旗鼓相當的對手。

一個人深信自己具有超凡的實力,卻無證明的機會,那苦悶之巨大可想而知——尤其是當你已經五十二歲,武道生涯的前頭就只有一條下坡道的時候。

得知武當派違反天下武林規矩義理,四出挑戰消滅各大門派,又在御前比試裡大敗八卦門弟子杜焱風,尹英川確實感到憤怒;但同時他也不得不承認,暗地裡有點兒感激武當派。

——終於,有了最後的機會!

此刻,此地,這個畢生難逢的機會就在眼前。

五十二歲的今天。西安府少慈巷的狹道上。阻塞在道中央這個身材有如圓球的武當弟子。

任何時候。怎樣的情況下。不論何種敵人。

打倒他。

這絕無疑問是尹英川人生至今最重要的一戰。成為自己所相信的高手。或是白白鍛鍊了四十年。

巨大的八卦單刀出鞘兩寸。漸斜的陽光映照,刃色燦然。

對面的桂丹雷仍是擺出那個沉著的「太極拳」開掌架式,絲毫未為這刃光所動。

桂丹雷這時背負的壓力,其實絕對不比尹英川輕,甚至更重。

守住這少慈巷,替掌門抵拒眾多敵人,固然是要務;但對武當派來說,掌門一人的安危,還未算最重要。

面對外敵,不勝無歸——這才是武當弟子身負的第一重任。

不久前在橋梓口,「兵鴉道」弟子尚四郎才剛給少林和尚打敗。要是在這裡,武當再接連打敗第二仗,那將是無可想像的恥辱。桂丹雷死也不會讓它發生。

——更何況北京御前比試,武當弟子楚蘭天就已擊敗八卦門的錦衣衛士;桂丹雷身為比楚蘭天輩份更高的「鎮龜道」首席,再對八卦門,豈可反而把師弟贏來的榮譽倒輸回去?

尹英川求的,是要證明自己「高手」的實力;但武當弟子所求,豈止於「高手」。

而是「無敵」。

——欲求最崇高的理想,也就必得承受超乎凡人想像的壓力。

桂丹雷的架式外表雖沉靜,但內裡血氣翻湧,心靈正沉浸在巨大的興奮與不安之中,那圓球似的壯軀也因血脈充盈而更鼓脹了兩分,他感到一股強大的能量正要從體內爆發。

——壓抑著它,並加以引導。在最佳的時機才爆發出來。

——外弛內張。「太極拳」最理想的作戰狀態。

桂丹雷深深吸氣,丹田充實。雄獅般的臉散射出凜然難犯的氣度。

尹英川五指已握緊在單刀柄上,指節呈微白。他身心此刻的興奮狀態,也跟桂丹雷相仿。

盯著比他小了十歲的對手,尹英川向天公暗暗感激。

「沒有我下令,你們都不得出手。」他向站立在後面巷子裡的八卦門弟子,還有西軍各派群豪說。

這時少慈巷兩邊書院的二樓窗戶都紛紛打了開來。許多學生老師,有老有少,全在窗戶前朝下探頭張望,有的手上還握著書卷。他們都是給群豪的騷動聲吸引而開窗觀看,赫見這個一人守在巷道與百人對敵的場面,還有許多刀槍兵刃,都感驚訝莫名,一個個文人半張著嘴巴發不出聲來。

突然多了百數十雙觀戰的眼睛,對峙的兩大高手都無一絲動搖。他們已把全副心神貫注在對方上。

原本站在尹英川身後的八卦門弟子,突然感覺到師叔身體發出的銳氣,同時向後退了數步。

——他們也都深知:「水中斬月」,拔刀出擊,非同小可。

桂丹雷也感受得到尹英川將發的殺氣。

他張開的雙掌,微微上移應對。那對接過無數各色兵器的大肉掌,雖然疤痕滿佈,但最新的一條傷疤,都已經是五年前的了——桂丹雷「太極拳」功成這五年以來,再無兵刃傷得這雙手掌分毫。

但尹英川亦同樣深信:世上沒有他的刀斬不開的東西!

他那雙黑白眉毛皺在一起,齒間吐出嘶叫,身體隨即發動。

尹英川雙足幾乎是貼地向前衝出,每步絕不亮出足底,以最小的動作朝敵人接近。同時刀還沒有完全出鞘,反而倒拖在身後。腳步比刀招更早一刻爆發。

——步法,乃八卦門武道之精髓。

桂丹雷凝神,銅鈴似的雙眼直盯尹英川胸口,測算著彼此距離。

這少慈巷地形狹隘,不利左右橫向攻擊。桂丹雷估算,尹英川這柄五尺有餘的巨型八卦刀,不外只能作前刺、垂直砍劈或從正下方向上撩擊三種中線攻勢。桂丹雷心中馬上就這三種刀勢準備了應對之法。

——來吧!給我看看八卦門刀法到底是怎樣的!

尹英川奔前了兩步,右手才順著步勢拉動身後刀柄,又寬又長的霜刃出鞘如白虹。尹英川藉身步之力,單手就將那巨刀高舉到右肩上,已成拉弓砍斬的體勢。

——是直劈。

桂丹雷雙掌準備朝上方招架。

尹英川步勢卻半途改變,第三步探出右腳時,足尖向內緊扣。原本直線前奔之勢,瞬間化為轉身。

右肩上的刀刃同時平平垂下,由直變橫。

桂丹雷眼目收緊。

——不!是橫斬!

尹英川並非伸展手臂出刀,反而垂臂將刀抱在懷裡,刀背橫貼在右肩頭上;同時步法帶動身體旋轉,肩頭髮勁推壓刀背,巨刀貼著身體水平斬出!

這刀招的角度出乎桂丹雷預料,令他不敢貿然接刀,右足馬上後拉退了一大步,先避其鋒。

尹英川在窄巷之內用這橫斬,刀招雖然已是極貼身地打出,但這柄八卦刀實太巨大,刀尖前數寸還是劃入了巷子右旁的土牆。尹英川這刀乃足、腰、肩整體發力斬出,刀勁雄猛,加上巨刀本身異常厚重,刀尖破開牆壁磚土,直似燒熱的鋼鐵遇上冰雪,如過無物,刀鋒帶著牆上一道淒烈的弧線痕跡斬出,勁力未受阻滯半分!

這招是八卦門「夜戰老八刀」第四式「巽風割草轉環刀」的變奏,改用肩頭代替手臂發刀,其勢疾如烈風,刀鋒挾著土牆的碎片,僅僅在桂丹雷身前橫掠而過!

桂丹雷伸左手護在眼前,以防順著刀勢飛來的沙石射入目中。這正阻礙了他乘尹英川刀鋒掠過後入楔反擊的時機。

眼不能見。但他感覺第二刀又來了。

尹英川身體轉完大半圈,背向桂丹雷的瞬間,左腳緊接往自己斜後方踩出,又是不露足底的詭異「八卦步」。一踏在地,身體重心隨即前傾,轉移在左腿上,上身順著步勢與剛才旋轉的餘力,又再轉一圈,刀背仍是貼在右肩,同一招「巽風割草」,以幾乎分毫不差的角度,再次劃破土牆橫斬出擊!

尹英川這種貼身旋轉刀招,彷彿身體與刀結合,變成一個帶著利刃的陀螺,不斷轉著向桂丹雷逼迫,沒有一絲能讓人搶入制止的空隙。

——沒有空隙,那就等於「必勝」。

他身後丁俊奇等八卦門弟子,看得眉飛色舞。數月前的御前比試,大大折損了八卦門的名聲,這次關中會戰尹師叔親自出馬,就是為了向武當討回一仗。

桂丹雷再退。尹英川哪會給他喘息之機,緊隨右足上個扣步,也是照辦煮碗,第三次「巽風割草」自右向左旋身斬擊。乘著頭兩刀的旋轉力,這第三刀更加速了一些,刀鋒掠過之處,更接近桂丹雷一寸!

個頭並不高大、長著一張瘦猴臉的尹英川,把玩著這柄幾及他身高的巨型單刀,遠看其實有點像小孩拿著大人的兵器,本來帶些滑稽。但看見這麼迅猛的刀法,還有誰笑得出來?

——更何況尹英川那張瘦臉只是騙人:假如他此刻不穿衣服,使動著巨刀時那滿身隆起的堅實肌肉,必定令在場所有觀看的外人目瞪口呆。

桂丹雷已連退三次,還沒有半招反擊的機會,跟剛才一夫當關守在窄巷的氣勢全不匹配。如此威風的出場,一交手卻陷於狼狽景況,多數的武者必然心亂焦躁。

但桂丹雷沒有。

——這就是成為真正「高手」的條件:一旦生死比鬥開始了,即全身心都集中在取勝上,沒有半點思考面子榮辱的閒暇。

——只要能夠打勝強敵,要我像條蟲在地上爬都行!

桂丹雷仍然冷靜地閃避每一刀,用盡眼耳與皮膚的感覺去揣摩每刀來勢和速度,心中在默默計算。

——破招的契機,往往就在對手的節拍與習慣裡。越多看對手出招,越能準確掌握其中可供利用的弱點。耐心,就是關鍵。

同樣的道理,沉浸武道四十年的尹英川哪有不知?雖然暫佔上風,但他絕不輕敵。

——不能一直露底。速戰速決。

第三刀「巽風割草」之後,尹英川又如前緊接踏出左足。

但這次不同。那隻左腳不是朝桂丹雷的方向探出,而是往橫踏,而且足尖內扣,剎那將本來轉身之勢煞止!

同時他抱刀姿勢轉換,這次將刀背擱在左肘彎上。

那左足硬生生煞停了轉身,自然產生反方向的作用力;尹英川就乘這反向之力邁出右步,身體剎那化為從左往右轉,左臂向刀背發力,「夜戰老八刀」第六式「離火燒天翻滾刀」,以跟剛才三招完全相反的方向回斬過來!

這異變之下,桂丹雷急忙再退。

刮過左邊牆壁的刀鋒,角度微往上撩,直襲桂丹雷面門,他這次被逼得鬆開架式,仰頭閃躲,幾絲鬈髮被那寬長的刀鋒凌空削斷!

尹英川黑白雙眉緊鎖,眉心間皺出一道如尖針的直紋,雙眼像迸出火花。

——還差少許!

同時桂丹雷心中一凜。本來他還在捉摸尹英川那連環旋斬的節奏速度,但原來對方竟可如此突然反向旋轉,陡增了許多變數——如果尹英川是帶著利刃的陀螺,如今這陀螺還能夠隨時逆轉,要伸手進去抓停它就困難了不止一倍!

——桂丹雷一直以為,武當派要對付的「八大派」,只有其他「五山」如少林、華山等派比較棘手,卻沒想原來八卦門裡也藏著這樣難纏的人物!

樓上窗戶前的學子員生,自然看不出這比拚其中的門道,未經訓練的眼睛更是連尹英川的刀影都捉摸不到。他們但見這年紀不輕的武人拿著誇張的大單刀,好像變成巷子裡一股殺氣四激的旋風,兩邊牆壁沙石紛飛,如此奇景,不免本能地齊聲驚呼。

站在巷子較後頭的群豪看不清比鬥,紛紛欲擠前觀看,但少慈巷實在太狹窄,近百人擠成一團,好不混亂。站在最前頭的八卦門弟子,一面緊張地看著師叔施展本門絕藝,後頭又被大批人推擠,情緒大為激動,個個都握緊著兵器。

眼看桂丹雷束手無策,尹英川自然不會改變戰法,如舊又是向前進迫並旋身橫斬。桂丹雷要防範尹英川或左或右而來的刀招,後退是唯一的活路。

但桂丹雷確信只是暫時。他腦袋正一刻不停,苦思對手的弱點。

——天下間,沒有武當派破不了的武功!

尹英川立於不敗之地,那右方旋斬「巽風割草」跟左邊的「離火燒天」交替使用,又將桂丹雷逼退了八步。

尹英川心裡一陣焦急。

——媽的!這麼久也一招未出,你到底是不是我等待已久的那種對手呀?……

刀鋒映出陽光,反照尹英川黑白眉毛上沾濕的汗水。他如此反覆地旋身發刀,用的又是重十餘斤的重兵,體力消耗之大,常人難以想像;而年逾五十的他,氣力本就是吃虧之處。但此刻尹英川對著武林人所畏懼的武當弟子,出手以來一直佔據上風,心情極是振奮,只覺氣力充盈,不輸壯年之時。

——全力全魂的戰鬥,令他頓感年輕了。

更何況這種戰術已不用再持續多久了。尹英川在出刀間已看見,桂丹雷身後那段巷子,還有不足二十步。只要把桂丹雷逼出巷口,一到了較開闊的街道,後面的八卦門弟子和群豪就可一擁而出,就算不圍攻桂丹雷,也可趕往「盈花館」助陣去。其時桂丹雷任務失敗,心神必亂,加上大刀可以在大範圍盡情施展,尹英川勝算更增。

桂丹雷自然無暇回頭看身後,但他之前早就觀察過這少慈巷的長度,也深知此際剩下可退的空間已不多。

——要是讓他們殺出巷口,就等於落敗了!

桂丹雷其實心中隱隱已有一個反擊計策,但此法頗為冒險,他還是想多察看對方刀招多一會兒,才決定是否使用。

還有十步。

——已經再沒有觀看的餘裕了。

桂丹雷吸了口氣,看著尹英川又要施展「巽風割草」的時機,這次身體不再退。

剎那間尹英川察覺有異。但這間不容髮之際再無變招的餘地,只有將刀全力斬出,用壓倒性的強勁刀勢,破對手任何招式!

桂丹雷不退。但也未進。

而是好像足底踏到水漥或冰雪一樣,突然如滑倒般,左腳離地仰身沉了下去!

——桂丹雷此一沉,其勢極速,正因為心裡運用了「借相」,假想腳下是一片跌不傷的軟綿綿草地,利用想像力壓抑了人的本能恐懼,也就真的很放心全力「跌」下去。

在尹英川眼中,身體碩大的桂丹雷,像剎那間從刀鋒前消失了。

桂丹雷在真的要屁股墮地的前一刻,單足站立的右腿,用極深厚的馬步功夫停住了跌勢;同時那好像滑出失足的左腳,朝前貼地踢出,足底如割禾刀,踩向尹英川的右腿迎面脛骨!

桂丹雷這式佯跌踩腳,看似滑稽古怪,但卻是經過精心計算,是面對尹英川那旋身大刀的最佳破解:尹英川的旋刀只集中在中、上路,桂丹雷仰跌低踢,既閃過刀斬,又反擊對方最難回防之處。

更重要的是:八卦門一切武道,以步法為起動;先破其步,乃是拔其根本!

桂丹雷這腳,運用了「太極拳」甚巧妙的重心轉移,將他整個沉重身軀的重量都加了上去,要是踏在尹英川的上下五寸脛骨中段上,骨頭非要折裂不可!

尹英川被自己橫掃的刀勢所阻,眼睛看不見桂丹雷的反擊,但卻以武者的本能探知,威脅的來向是在下方。

可是他這「巽風割草轉環刀」,已經全力旋轉斬出,不可能再及時收刀退避——用重兵器最不利處,正在於此。

要避斷腿之危,尹英川看來只有做平生未做過的一件事:棄刀。

但尹英川修練這柄巨刀已近二十年,哪會沒有思考過遇上這種危機?

——為任何情況都預備應變之法,為「高手」之必要。

他沒有收刀。沒有後退。更沒有放開刀柄。

反而把刀招斬得更盡。

刀鋒早就在桂丹雷頭頂掠過。尹英川卻未停下,還是把巨刀繼續往左猛揮。

桂丹雷的踩腳已及——

尹英川雙腳離地而起。第一次露出足底。桂丹雷的踩腳僅僅從下越過。

——這麼快?

桂丹雷腦海裡電閃出這疑問。

尹英川並非只靠腿力躍起——跳躍根本來不及閃過那踩腳。他乃是乘著那厚重八卦巨刀橫揮的離心力,借助重刀與重招,將自己的身體向上前方「拋」了出去!

尹英川這應變之術,當然不是單純閃避。他藉這猛勁的拋飛勢道,右足尖狠狠踢出,蹴往桂丹雷的眼睛!

——八卦門武學本來嚴格規定足不離地,這等飛身高踢更加絕對不用;尹英川為了彌補他刀法和兵器的弱點,大膽反本門拳理而行,創造出這種借刀勢帶動腿擊的獨有絕招。

桂丹雷對這變招雖意外,但他畢竟是拳腳的大行家,及時察覺這腿襲來,側頭斜閃,同時右手劃個半圈,五指欲擒拿來腿足踝!

——只要粘拿到敵人肢體,「太極拳」必處極大優勢!

眼看尹英川半空中踢蹴,再無處借力,這腿能出不能收,必要被桂丹雷擒住——

同時左邊牆壁發出轟響。

原來尹英川的八卦刀大幅揮出,這次深深砍進了左面的土牆內。他右手仍握住刀柄,就用這為支撐,將快要被抓的右足收縮回去,左足緊接又下踏桂丹雷胸口!

尹英川奇招迭出,這凌空連環腿再出桂丹雷意料,這次真的來不及閃躲,只能略一偏身,避過胸骨要害處,用右胸肌吃了這腿。他身體如圓球,往巷子後面翻滾一圈,將這腿力消去。

身後已見陽光燦爛的巷口街道。不足五步。

尹英川眼中閃出即將勝利的光芒。

打倒武當派。這將是他人生的高峰。

他看出桂丹雷身體紮實,僅僅一腿不可能重傷他。

——這只是為了最後殺招的鋪排。

尹英川藉著踢中桂丹雷身體的反撞力,身體飛到了右邊牆壁,同時順勢將砍入了對面土牆的巨刀「哧」地拔了出來。

他身體還未墮下,原來雙足踏著那右牆,在壁面上以「八卦步」遊走,從高處往滾跌的桂丹雷追擊過去!

桂丹雷滾了一圈,才展開馬步站定,一抬頭,卻看見再次閃耀的鋒芒!

尹英川牆上施展八卦門的步腰發力要訣,把巨型八卦刀舉到頭頂拉個弓;緊接雙腳蹬牆躍出,右手握刀垂直劈下,左掌亦推在刀背後加力,整個飛墮而下的身體,重量和力量都貫注在巨刀之上,完全身刀合一。

這一招,就是真真正正的「水中斬月」。

殺著全力發出的剎那,尹英川心裡也如月清澄。

——要退,還是要死,你選吧。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一

八卦門武術的真正由來不詳,但既以「八卦」為名,最初應該是像武當、華山、青城等派,出自道教山門,但後來廣傳於俗家,才成了名揚天下的「九大門派」之一八卦門。

八卦門奉大明開國初年人士容湛和為開宗立道的祖師爺,其事蹟無多少可考,只知他生前教導出一批武功出色的弟子,在江、皖(今江蘇與安徽省)一帶,漸漸打出名堂,至第三代開始以徽州為根據地,立「八卦門」字號。據知最初容湛和所傳,其實只有一套拳法「八卦拳」及一路刀法「八卦刀」,後來漸漸吸收更多民間武技,本門功法器械才日漸豐富。

八卦門武功最大特色在於步法,以靈活變化的行步走轉,搶佔敵人側面或後方,以盡取最有利的角度方位進攻,同時也用身步的移動,催生勁力出招,連綿轉向進逼,一刻不停。

「八卦步」最初確是用周易八八六十四卦象的名稱,命名各種步法方位,但其實只是代號,並無特別意義,也跟易卦的生變原理毫無關係。到了後來為方便教學記憶(因武人大多只粗通文墨),八卦門索性放棄了卦象之名,改用簡單的數字代替,至此更與遙遠的道門淵源徹底分家。

「八卦拳」雖稱拳,但其實多用開手掌法,或推印劈打,或推托擒拿,後來以剛柔風格不同,發展出「八卦沉雷掌」、「八卦游身掌」等武功。八卦門亦格外善用刀,最原始一套簡樸的「八卦刀」,今稱「老八刀」,並以此為基礎,衍生出「夜戰老八刀」、「八卦破身刀」等路數,特點同樣是以腳步催動刀招,並多用順勢轉身斬法,攻守一體。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37
卷五 高手盟約 第四章 陰流·陽極

「盈花館」的屋頂之上。

一男一女兩個長刀手,正在太陽底下對峙。

島津虎玲蘭將手上反射著金黃陽光的野太刀舉得更高,從眉際升上了額頭。

她同時腰身卻更往下沉,雙腿張得更開站立。

這是一個加強守禦的架式。

為的,當然是迎接對面那頭力量強大的「怪物」,即將而來的第二次進攻。

錫曉岩也一樣,將長刀單手舉起過頭,刀背卻幾乎貼在後頸,好像用肩背擔著刀一樣,那主攻的架式,就像山野村夫砍樹斬草那般簡單粗疏。

那條拿著刀的三節怪臂,曲起來時姿勢怪異到極點,令人更難捉摸出招的先兆。

虎玲蘭無法確定,錫曉岩的攻擊距離到底有多長。謹慎起見,她微退了半步,穿著草鞋打著綁腿的雙足,在屋瓦上逐寸移動。她張開這馬步,一雙長腿露出裙衩之外,緊致光滑的麥色皮膚,令人目為之眩。

——虎玲蘭雖改穿了漢人婦女服裝,但終究不慣,那裙襬也不利打鬥騎馬,於是索性自行將裙子側面割開衩來。

站在屋頂一邊的秘宗門人,乍見這暴露眼前的美麗肉腿不禁啞然,一時竟忘了身處險境。就連江湖經驗豐富的董三橋,也被兩個刀手的對抗引得呆住了:一邊是個舉著誇張大刀,容貌身姿豐美的異族高大女人;另一邊是個長有異形怪手、面容神情有如野獸的青年。這樣奇異的對決,實在從未想像。

突然傳來一記低沉的呻吟,秘宗門眾人才如夢初醒,紛紛退往師叔韓天豹躺臥之處。

董三橋細看師叔,只見韓天豹神志不清,雖然仍本能地強忍著痛楚,但還是無法制止呻吟。他倒臥處只差半尺就是屋頂外了。

弟子們扒開韓天豹衣襟察看,那胸膛中拳處瘀黑得好像塗了墨,尚幸沒有嚴重的斷骨。畢竟韓天豹被打時已擺起拳架,雖然被錫曉岩怪招猝然擊中,接觸一刻還是及時吐氣運勁抵受,才不致受更重的傷。

「趁現在,先撤下去。」董三橋回頭瞥一瞥錫曉岩與虎玲蘭,然後朝餘下的三個師弟說。

「不……不要幫助她嗎?」其中一個師弟急問。剛才要非虎玲蘭及時揮刀相抗,他們不知又有哪個要被錫曉岩的狂刀轟出屋頂外了,這東瀛女子確是他們救命恩人——雖然不久之前他們才向她全力圍攻。

「她本來就不是同伴。」董三橋斷然說:「她為什麼要跟武當弟子打,我可不曉得,現在師叔的安危才最要緊。」

最後一句打動了三人,他們點點頭,合四人之力抬起韓天豹,就在屋頂邊緣悄悄爬下去了。

秘宗門人逃跑,當然沒有走出錫曉岩的視線。他只是不在乎而已。

此刻他的眼裡,只有面前美麗的虎玲蘭。

錫曉岩也忍不住看看虎玲蘭裸露的大腿。但最吸引他的,倒不是那結實修長的形狀,或是緊致深色的皮膚,而是腿上有幾道已癒合的刀劍傷疤。都是她上次成都之戰後遺下的。那傷痕襯在這雙健美的腿上,既給人痛惜的感覺,又有一種剛柔並濟的美感。

虎玲蘭也察覺錫曉岩的視線方向。她冷笑說:「你看哪兒?小心我的刀,會砍中你。」

「你很美。」錫曉岩回應說。

虎玲蘭臉上微泛紅霞,眉頭因為嗔怒而皺得更緊。她不知道,錫曉岩這話並非輕佻調戲。自小在武當山長大沉浸武道的他,並無跟女子應對的經驗,這句話只是很直率地將心裡所想說出來。

說話時虎玲蘭可沒有半刻放鬆戒備。她並未忘記剛才接下錫曉岩一刀時那股震撼,正在想第二次要怎樣應付。

錫曉岩的右手雖長了一截,但虎玲蘭的野太刀也比他的刀長出一尺有餘,雙方的攻擊距離算是扯平了。

但在力量上,虎玲蘭微麻的雙臂正在告訴她:有差距。

虎玲蘭全神貫注地準備接刀同時,錫曉岩卻沒有多想。

他的刀法,根本不用想。遲遲未發,只是顧著打量虎玲蘭而已。

錫曉岩從沒想過,自己有天會跟女人交手的——那是對自己的侮辱。

可是剛才的交鋒已經證明:她絕對配。

所以再次出刀,他沒有半點憐香惜玉的猶疑——再欣賞的敵人,也還是敵人。

那怪臂自右上方往前揮出,動作簡單得就如樵夫破柴。但世上沒有動手這麼快又這麼強勁的樵夫。手臂和四尺長刀如化軟鞭,瞬間變成模糊的影,朝虎玲蘭頭頂襲下!

虎玲蘭早就戒備著,而且先前已經見識過這「陽極刀」的出刀法,錫曉岩出招雖只略顯腰身抖轉的先兆,還是被她察覺了。本已反舉在頭頂的野太刀運勁迎上,迎接這劈下來的猛刀!

第二次刃鋒交擊的鳴響——也就是喚醒了下面燕橫的聲音——在「盈花館」四周街道迴響。

虎玲蘭埋頭在刀背底下,刀身斜斜擋格住錫曉岩的「陽極刀」。野太刀以斜角迎接,半擋半卸,並非完全硬接錫曉岩那可怕的刀勁。虎玲蘭緊接也借這擋架的反彈之力,將沉重的野太刀回轉半圈到右側,化為陰流太刀技「青岸」,水平橫斬錫曉岩的腰身!

可是錫曉岩的勁力還是出於虎玲蘭的計算。強烈擋格之下,反彈回來的野太刀,比想像中更難控制,加上手臂又是一陣酸麻,那反擊的「青岸」斬得窒礙不暢,速度勁力比平時弱了最少三成!

錫曉岩哪會放過這機會,手中刀本被虎玲蘭野太刀卸擋到一邊,他腰胯再抖,長刀反方向朝上撩擊,力量竟不遜於先前的下劈,以攻制攻,跟虎玲蘭橫斬過來的「青岸」對砍!

另一次交鳴。錫曉岩這斬擊完全覷準了角度而來,虎玲蘭的「青岸」刀勢被破得徹底,五尺長的野太刀給撞得向上,反彈砸向虎玲蘭自身。

那反彈之力極強,虎玲蘭運足全力控住刀柄,卻還是給刀背擊中了右額,她登時吃痛嬌叱飛退了一步,鬢角有鮮血濺出。

痛楚中虎玲蘭還是將野太刀指在胸前,以防範錫曉岩乘機追擊。看見她那絲毫未崩的架式,錫曉岩心裡又是一陣意外,對虎玲蘭欣賞更增。

只見虎玲蘭右邊額際鬢髮濕了一片,一行鮮血流過眉際,沿著臉側直流到下巴。若非虎玲蘭本身臂力夠強,將野太刀反彈揚起之力控住了大半,這一砸恐怕已令她昏迷。她緊咬下唇,明顯正在忍痛,但戰鬥的眼神和表情半點未動搖。

她心裡只是苦笑。

自從到了中土來,一再遇上的都是「物丹」的最精銳高手,個個一樣的難纏,兩次交手也都受傷了,真不知道交了什麼霉運。

——大概是上船之前,沒有去神社祈願的緣故吧?……

虎玲蘭長得比錫曉岩還要高,但畢竟是女兒之身,練到這種臂力,實在叫他敬佩。

「你叫什麼名字?」錫曉岩忍不住問。

「島津·虎玲蘭。」她故意要捉弄他,不說漢譯,而用原來日語的發音說,令錫曉岩聽得一頭霧水。他不諳世事,連她手上的野太刀是倭國兵器也看不出來。

「我是武當派,錫曉岩。」他自我介紹。跟這樣的對手打,絕對該知道彼此的名字。

虎玲蘭可沒有這樣的好感。她只知道,荊裂出身的南海虎尊派,正是被武當趕盡殺絕的。

荊裂的仇人,就是她的仇人。

她沒有回答,只是將野太刀朝頭頂舉起來,刀尖斜斜指向後方的天空,成為全攻的「大上段」架式。

——這次該我了。

看見虎玲蘭要對攻過來,錫曉岩更興奮,右手又再擺出那個單手砍柴般的負刀架勢,左掌五指張開伸向前方,彷彿要阻止她衝來。

——就像在說:你還是別出招好。出招,我必定破得了。

虎玲蘭胸脯再張開一點,那刀身更向後略拉弓蓄勁,似在回答他:

——我就是要斬下來。看你破不破得了。

兩人不用言語,卻以姿勢動作交談著。

這時董三橋早已跟同門將韓天豹抬回地面。有兩個受傷較輕、能自行走動的秘宗門人也都爬了下來,都是一臉敗喪。韓天豹躺在街上不住輕咳呻吟,神智已比先前清醒了些。他那緊皺的臉,與其說是因為痛苦,不如說是因為一招栽在比自己年輕得多的對手上而憾恨。心意門戴魁看見,本也想看看韓前輩的傷勢,但一來自己還在照料書蕎,二來又關心屋頂上的對決,也就沒有過去。

這時書蕎張開蒼白的嘴唇。

「我……在哪……」

「你沒事的。」戴魁安慰她:「你吃瞭解藥,再過一陣子就好了。」

書蕎皺眉一會兒,眼睛還是沒有張開,卻又問:「公子……呢?……他……也沒事……吧?」

戴魁想了一陣子才明白,書蕎口中的「公子」就是姚蓮舟。他一時答不出口,只得含糊地說:「你歇歇……」然後又抬頭再看屋頂上那兩個刀手。

——他自己也是練刀的,這樣厲害的決鬥無法不看得著迷。

虎玲蘭雙膝略屈沉。那是為了躍前斬擊作準備。

先前兩次交鋒,她終於也估計得出錫曉岩的刀能斬多遠。結合身高和刀長,她知道自己在距離上仍有少許優勢。

——就用這刀技……

錫曉岩紅絲滿佈的眼睛悍氣逼人。那既似微笑又像憤怒的臉正在挑釁。

——來呀。

正在此時,卻有身影從樓下「盈花館」大門出現。

站得最近大門的戴魁看見,從大門出來的,正是先前攻入去那些東軍各派豪傑,他們都是背著門外倒退而出,手上兵刃還是朝裡面戒備,一個個神色慌張,似頗狼狽。

另一邊的董三橋也看見了,神情敗喪,默默無言。

戴魁還沒有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群豪仍在魚貫而出,卻有一把雄壯的聲音在「盈花館」裡響起,那聲音鼓足了氣,屋子四周都聽得清清楚楚:

「錫師弟,不用再打了!」

這聲音一響,已出來的群豪一個個慚愧低頭。

屋頂上的錫曉岩卻絲毫未放鬆架式和神情,仍在全神迎對虎玲蘭,對這呼喚充耳不聞。

他雖不知虎玲蘭底細,但其實早就感覺出來,她的氣概和氣質,跟屋頂及下面其他人很不相同,恐怕根本就不是一夥;但同時他又察覺,她突然出刀插手,確是出於對武當派的恨意。原因何在則想不透了。

可是這些對他來說都不重要。甚至解救姚掌門的任務他都已拋在腦後。此刻錫曉岩心中所想唯有一件事:

——跟這個女人對打,很快樂。

他不知道之後會變成怎麼樣。也許今天就在這裡一刀砍死她。但是此刻,這個從薩摩國遠來的女劍士,正深深搖撼著他的心靈。她跟他太像了。簡樸的刀招。長距離的較量。力的比拚。

這是一種奇異又矛盾的仰慕。

顏清桐這時也在眾多鏢師拱護之下,從大門出現了。他身後還有先前攻進去的八個心意門人。戴魁看見林鴻翼等三個師弟,都抱著血淋淋的右手,兵刃也全失去了。

「怎麼回事?」戴魁遠遠向顏清桐喝問。他還發現,本來一名同門手上拿著的武當掌門佩劍,此刻亦已不見了。

董三橋同樣瞧向顏清桐,眼神裡充滿疑問和不滿。他們秘宗門枉自在屋頂折了許多弟子,但這幾十個進了大廳的傢伙卻不戰而退——對方援兵才不過三數人!

顏清桐也知道很難說得過去。但他早就想定了,怎樣為撤退挽回面子。

「都是那姓燕的!」顏清桐故意咬牙切齒說:「要不是這內奸,早抓住那姚蓮舟啦!」

他說得含含糊糊。心意門人和東軍群豪也不能否定他的謊話。雖然未肯定燕橫是不是奸細,但他沒有下手殺傷姚蓮舟,確是親眼所見之事。即使顏清桐隱去了跟武當弟子的談判不說,群豪自己面子也掛不住,自然沒有拆穿。把事情推到一個小子身上,倒是方便的事。

這時顏清桐跟眾人一起,站到離「盈花館」遠一點的街邊,仰頭觀看屋頂上對峙的兩人。

也許是因為所有人都心虛,他們眼中所見,正雙手高舉著倭國大刀、臉頰流著鮮血的虎玲蘭,格外顯得英姿颯颯。

她正在做著他們所有人都不敢做的事情:跟武當派的高手正面單打獨鬥。

而錫曉岩那條怪臂,也令他們驚訝不已:到底武當派還藏著多少如此驚人詭異的奧秘呀?……

太陽映照下,那金黃色的野太刀刃鋒,突變模糊。

因為刀,起動了。

虎玲蘭長長的右腿跨步踏出,腳下屋瓦裂開!

野太刀自她頭頂右上方發動,夾帶颶風般的聲音,斜斜朝錫曉岩劈下去。

陰流劍技·「燕飛」。

沒有任何花巧的最基本斬法。以速度、力量、距離和兵器,壓倒一切。

錫曉岩在這極短的瞬間,真的凝止如岩石。那是因為他全身感官都完全擴張至盡,正在測量虎玲蘭來刀的距離,準備作出最合時的迎擊。

卻在半途,虎玲蘭的姿勢變了。

左手,離開了刀柄。

「燕飛」的刀勢仍然繼續。但虎玲蘭變成右臂單手握刀,同時肩膊和身體順勢略為側轉,「燕飛」的斬距就突然增長了半尺!

——半尺,在實力差距微細的戰鬥中,往往就是生死之判。

這「片手打」,是虎玲蘭所學陰流「燕飛」的變招秘技,只有在必要關頭才會使出——單手操控這麼巨大沉重的野太刀,若一擊不得手,將極難挽回體勢。

錫曉岩本能察覺,對方那加長的刀招,突然已臨自己頭臉左側。原來的估算錯誤了。

——這種意外的時刻,心會不會亂,就決定了你是不是真正的高手。真實的戰鬥,不是按照預定理想中的情況去進行,而是不斷應對和突破無時無刻出現的錯誤與難關。

錫曉岩再次以那負背的姿勢出刀。

但並不是向前斬出。

而是直接將長刀繞過背項和後腦,揮到頭頂左側,往劈下來的野太刀反斬迎上去!

——他這招近似一般單刀法的「裹腦刀」①,但因為他的手臂比常人多了一個關節,將刀繞過頭身的動作輕易得多,而且可以用常人不能的角度向上撩斬。

『注①:單刀的貼身進擊或防守基本刀法,有謂「纏頭裹腦」,都是將刀繞遇頭頂旋斬。「纏頭」為正手,「裹腦」為反手。』

如此奇技,天下恐怕只有他一人能使。

錫曉岩不用大幅正面揮刀,而改用繞纏反斬,出招路線短得多,正好及時迎擊那加快斬來的野太刀!

虎玲蘭未被這怪招動搖,「燕飛」的變招去勢不變。

——他這樣出招,力量絕對不及我向下劈!將他連人帶刀都斬飛!

刃鋒交擊的剎那,虎玲蘭握柄的右手卻感覺,碰上了超過她想像的抗力。

——為什麼——

原來在交鋒前一刻,錫曉岩左手也沒有閒著,以掌抵著長刀背,幫助加勁往上推斬!

第四次震人心魄的金屬互擊鳴音。

野太刀被反彈向上猛跳。這次虎玲蘭只有右手握刀,而且「燕飛」已經毫無保留,刀一給猛力擋住,再難控制刀身,長長的刀柄脫離五指飛去!

對決中失刀。虎玲蘭一生裡的第一次。

也許亦是最後一次。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38
卷五 高手盟約 第五章 水中斬月

身後五步的少慈巷盡頭,明明就是最開寬的活路。

但對桂丹雷來說,卻是最後的關口。

面對尹英川飛身而下、貫注了十成勁力的「水中斬月」,他別無選擇。

桂丹雷馬步更沉下。全無退意。

對手願意正面對抗。人在半空的尹英川感激異常。

桂丹雷傷痕斑駁的右掌,往那破風斬落的刀鋒迎了上去。

即將決勝的時刻,桂丹雷與尹英川,兩張平素威猛的臉容,此際卻一樣地平靜。

桂丹雷把這只右手伸出去,自己也無法肯定結果——最擅長的武功,亦有不知道是否奏效的時候。

——可是身為武者,一生總有幾次要踏過這條界線。

「空手入白刃」這種功夫,最困難的從來就不是技巧、準繩或是速度,而是膽氣。

——只有一次。成功,或死。

尹英川眼中,則彷彿已經看見勝利的飛濺鮮血。

刀鋒與肉掌交接的剎那。

桂丹雷的手掌,本來似乎是要單純舉向上抵擋八卦刀,但就在最後關頭突然偏斜。

手掌從旁拍往刃面上。

巨刀劈下之勢絲毫未變。

掌心貼在極高速下降的金屬上。

——這種驚人的準繩,相當於騎在高速奔馳的馬背上,抓住飄飛而下的花瓣。

刃鋒已及桂丹雷頭頂五寸。

「太極拳·雲手」。

「引進落空」之技,在這生死間發之際,發動。

桂丹雷碩厚而滿佈傷痕厚繭的手掌,表面看來粗魯笨拙,內蘊的「化勁」功力,卻細柔如撫摸愛人的臉龐,分毫不差。

——正如先前橋梓口之戰,武當「兵鴉道」弟子尚四郎以「太極刀」化去圓性和尚的正面劈棍,桂丹雷這式「雲手」乃是原理完全一樣的招術;但桂丹雷的「太極」功力,遠在尚四郎之上,又是以觸感更敏銳的肉掌施展,不可同日而語。

在尹英川後面的八卦門弟子只看見:他們眼中無匹無敵的「水中斬月」,被那手掌黏上的一剎那,就像遇上一股無形的流動力量,劈刀的路線開始斜斜偏歪。

尹英川咬牙。這極短的時刻,他想起之前荊裂指點圓性運用短勁,破解尚四郎的「太極」。

可是,尹英川早已把全身勁力,甚至自己四十年的武學人生,都押在這一刀「水中斬月」之上,再無變招的可能。

只能寄望,刀招,比「太極」的化勁更快。

八卦巨刀在桂丹雷「雲手」帶引下,斜落他身體左側。

刀鋒破空的銳音,掠過桂丹雷左耳旁。

鮮血激濺。

「水中斬月」的銳勁,桂丹雷未及完全化去。刀刃碰上左肩。

桂丹雷順著招勢,偏身,前進。

他如野獸嘶嚎。

寬刃從肩頭外側直削而下,在桂丹雷左肩和上臂外側,削出一條燦爛的血路!

「水中斬月」卻只差分毫,未有深深斬入桂丹雷的左臂和身體。刀鋒繼續被桂丹雷的右掌引導,直斬進巷子的黃色沙土地裡!

左身濺滿血紅的桂丹雷,衝進仍未著地的尹英川懷內。

入身·破勢。

桂丹雷鐵球似的身軀鼓起,發出「太極十三勢」裡最沉猛的「靠勁」,右肩及右肘轟然撞入尹英川胸口中宮!

刀柄脫手。八卦巨刀仍陷在地上。尹英川的身體還沒著陸就再次飛起來。

他猶如被一輛六馬並驅的大車撞擊,身軀高高飛起,越過了身後丁俊奇等幾個師侄的頭頂,人在空中口吐鮮血,倒飛出幾近一丈,才落在站得較後的人叢之間。

那塞在巷裡的群豪,像忽然被一顆人肉炮彈炸中,吃痛叫喊與驚呼聲齊起。

更哄動的是正在樓上觀看的那百數十個學子和教書老師。他們看見尹英川如此飛起來,簡直有如目睹什麼妖法奇術,驚嘆聲齊在巷間響起。連巷外隔著兩重房屋的鄰街城民,都因這起鬨的巨響,紛紛往少慈巷的方向張望過去。

站在最前頭觀看這場決鬥的丁俊奇及一班八卦門人,親眼見本門絕技被破,師叔敗得竟是如此慘烈,一個個神情悲憤,激動地盯著前面半身浴血的桂丹雷。

——連師叔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他的命令自也解除。

十幾柄八卦門兵刃同時拔出。

桂丹雪在極凶險情形下破了「水中斬月」,還沒來得及看一眼左臂的傷勢,前頭已有三個八卦門人舉起刀劍奔至。

當先衝到就是其中最資深的師兄丁俊奇,他掄起單刀,左腳踏個斜步發力,當頭向桂丹雷劈下去!

桂丹雷剛險勝強敵,全身都充溢著戰志,丁俊奇用的是與尹英州路數相同的八卦門刀法,功力卻差了一截,在此刻的桂丹雷眼中,就如慢動作一樣。他未知左臂是否能動,仍單用右掌搶入那劈刀,五指一把就制住握刀的手腕!

另有兩個八卦門人,一拿單刀,一握長劍,從丁俊奇身側左右夾攻而來救駕。這巷子實在太窄,三人並肩用兵刃進攻頗是勉強,這一刀一劍都只能用最單調的前刺來進擊。

桂丹雷以「太極」的旋勁猛扯丁俊奇的手腕,將他拉得斜前僕倒,正好擋在左面刺來的劍尖前。用劍的八卦門師弟及時收劍,才沒在丁師兄背項開個窟窿。

桂丹雷發勁拉扯丁俊奇同時,順道斜身下勢,也將右邊緊接刺來的單刀閃過了。

丁俊奇被拉得快要迎面倒在地上,很自然便猛力向後仰,想要穩住身體。這一動作馬上被桂丹雷擒腕的手掌感應到。桂丹雷的「太極拳」閃電變招,仍緊扣手腕不放,身體卻已疾衝入丁俊奇懷內,右肩頭壓到他胸膛上,又是一次沉重的「肩靠」,還借了丁俊奇後仰的力量,將他撞得失足朝後倒跌!

丁俊奇兩側的師弟馬上騰出手來,按住師兄的肩背,想為他阻止跌勢。哪知一接觸,才覺這股跌力竟是異常沉重,兩人都坐低馬步,死命頂著。

桂丹雷的「太極拳」功力全開,「聽勁」感應之敏銳超乎常人。一遇上後面兩人的阻力,桂丹雷就透過丁俊奇的身體,判斷出那兩人的身姿動作,比用眼睛去看更快更清楚。他腰胯盤旋一抖動,肩頭以極短距離,第二次發勁到丁俊奇胸口上!

這一靠,又借用了後面兩人的推力。丁俊奇身體前面被肩靠,後背給推按,前後無一點空隙,就像給夾在錘子與鐵砧之間,桂丹雷的壯碩肩頭一壓擊,他慘呼一聲,胸骨當場碎裂,「哇」的吐出一口鮮血,仍被擒的手腕馬上無力跌刀。後面兩人也在這猛撞下失衡退步。

桂丹雷為了死守這巷口,得勢不饒人,他略舉起中了刀的左臂,發覺還能活動,於是放開丁俊奇手腕,同時腰身擺了一圈,一吞一吐,作第三度發勁,一招「雙推掌」,按打在已半昏迷的丁俊奇左右胸膛!

這「雙推掌」看似簡單推按,其實內裡用了「太極拳」巧妙的力量角度,那勁力透過丁俊奇身體,全都貫注發向後左方那名拿劍的八卦門人身上。這劍手本來就站不穩,再遇這剛勁,身體猛地翻身倒跌,撞上後面正趕來支援的同門!

——這等「隔山打牛」的奇技,在場的人聽得多,可親眼目睹在實戰中使用,卻是首次。

巷裡的八卦門人和武林群豪被阻截,驚怒交加,都心急想前去夾攻。但這少慈巷實在狹窄,桂丹雷的拳功如此了得,雖有百人之眾,卻是無計可施。

忽然人群裡不知哪個格外清醒,大聲呼喊:「一起擠!把那傢伙擠出去!」

站得較前的八卦門人一聽見,馬上收起刀劍,上前去推那個仍然按著丁俊奇背項的同門。後頭的人也一擁而上,一層推一層,集眾人之力,就像沒有學過武功的一群莽漢一樣,不管什麼就往前擠壓過去。

這突來的奇變,令桂丹雷也措手不及,頃刻間眼前就堆著擠過來的人體。諒他有「太極拳」精妙的「四兩撥千斤」妙技,面對近百人集合的這股原始力量,亦無一點用處,被推得一步步逐漸加快後退,最後更失足,滾出了少慈巷的東巷口外!

最前排幾個八卦門弟子頓失抗力,也給後面的人推擠,跟著桂丹雷滾跌在地,繼後數十人則蜂擁而出到了大街上。

桂丹雷乘滾勢翻了兩圈,才半跪定下身子來,發現已被群豪團團包圍在街心中央。

只見一人臥在地上,正是一直夾在桂丹雷和眾人之間的丁俊奇。他受桂丹雷的「肩靠」猛擊打碎了胸骨,幾條肋骨也都隨同壓斷了,胸膛凸陷下去,本已重傷命危;再經剛才那推擠,此刻已經雙眼翻白嚥了氣。

「快快殺掉他!」包圍桂丹雷的其中一名八卦門弟子高呼。他見同門長輩連續被殺傷,心裡異常悲憤:「然後再趕過去,幹掉他奶奶的武當掌門!」

桂丹雷孤身被七、八十人包圍,刀槍如林,半身都是鮮血的他卻仍然冷靜,伸手摸了摸左臂上的傷,只覺一陣火灼般的劇痛。

原來那招「水中斬月」,將他左肩和上臂一大片皮肉削去,幸而還未傷到筋骨關節。桂丹雷想,要是自己「太極拳」的「雲手」化解慢了少許,或者尹英川的刀再快一點點,這左肩必被結實斬中不可,到時整條左臂自然廢掉,而自己還能不能反擊打勝尹英川,也很成疑問。

這刀傷之下,他左臂仍能勉強活動,可是流血甚多,正每刻消耗著體力。眼前包圍著數十倍的敵人,而且並非尋常人,除了十來個鎮西鏢行的鏢師外,都是有過硬功夫的武者,更佔了一半是名門八卦門弟子。

更重要的是,他現在所處已非狹隘的窄巷,而是易於圍擊合攻的開闊街道。桂丹雷雖然對自己「太極拳」武功極自負,但要以現在的狀態,安然殺出這等戰陣,實在連一半把握都沒有。

那八卦門弟子的叫喊甚有用,不單是同門,其他門派武者也都熱血上湧,一起狠盯著中間的桂丹雷。

他們沒有忘記,不久前在橋梓口,這個武當弟子,如何口出狂言:

——「哪一個門派最遲走出西安府城門,我們武當派下次第一個滅掉它。」

這是關乎整個武林各大小門派安危的一戰。要是能團結起來,殺掉多一個武當派高手,就算一個。

數十具身體同時散發的殺意充溢在街道,氣氛無異於戰陣沙場。

只等誰最大膽,砍第一刀或刺第一劍。

桂丹雷也想起,自己今天早前說過的另一句話,不禁莞爾。

——「我們不妨就把西安府的街道變成屍山血海吧。」

——看來,就是這個時刻了。

——不過那座屍山裡,恐怕也要包括我自己的屍首。

桂丹雷已暗地蓄勁,準備向其中一個方向衝殺。突圍是生還的唯一可能。

圍在最前面那群八卦門弟子互視一眼,心意相通。

——報仇!

五柄刀、三柄劍、一挺纓槍、一雙虎頭鉤,同時攻襲桂丹雷。

桂丹雷身體方圓三尺內,都是欲將他剮心破腹的強勁利刃。

他吼叫。

骨頭碎裂聲。金屬相擊聲。皮肉撕裂聲。慘呼聲。悶哼聲。木頭折斷聲。兵刃墮地聲。

這圍攻實太混亂,無人知道過程如何。只能看見後果:

桂丹雷右手反執著一柄單刀的刀背,那刀身在他強勁指力下已微曲;左手握住插在後腰的小半段槍桿,尖銳槍頭沒入了他肉內兩寸,被他收緊的腰肌硬生生夾牢,未能更深入;左腹側、右肩、左大腿各多了一道刀劍傷口,血染衣衫。

在他身周,兩個八卦門刀手和一個劍手都失去兵刃,骨頭關節給扭斷,劇痛倒地或退開;拿虎頭鉤那個,右手食指中了一刀,幾乎掉落;另一個八卦門劍士,手上的長劍多了道深深的崩口;還有一個刀手,喉頭中了劈掌昏死;拿槍的人手上只有半段斷桿,正驚得發呆。

不是發呆的時候。圍在第二層的人又加入:柳葉刀、雙劍、燕子钂、鐵鞭……

桂丹雷身子不斷旋轉,迎擊、搶奪、格打、破壞所有攻來的兵刃。他那頭鬈髮狂亂揮舞,形態彷彿墮入陷阱的受傷雄獅。身上的血更多。

第三浪攻擊又緊接而來。包圍的人已無平日武者的儀態,而是像原始的獵人圍捕野獸,除了要看見獵物斷氣之外,心無他念。外圍不能加入戰團的人,也發出粗野的吶喊。

桂丹雷身邊開始堆起屍體和受傷倒地者。鮮血流入石板地的坑紋裡。

他一身衣服原來的顏色已經看不見。都是紅。左耳被斬缺了一片。左臂抬不過胸口高度。雙腿像陷入深及膝蓋的泥漿。

桂丹雷腦袋一片空白。只是身體自己自然在動。是修練到了骨髓的戰鬥技能,仍在驅使著他。

還有身為武當弟子的尊嚴。

——至少,將這裡一半的人都帶著下地獄去。

血嗆到鼻子。連呼吸都開始困難。

——快完了……

「那邊!」圍在最外邊的幾個鎮西鏢行鏢師,突然發出驚訝呼聲。

因為本來就太吵,包圍網最內裡的人初時聽不見,還打了好一陣子。直到那突如其來的恐慌傳到內圍,所有人才停下手來。

西軍眾武者一起循鏢師所指的方向瞧過去,一個個驚得呆住了。

只見那街道南方一頭,一群密密麻麻的身影,正向這邊快速接近——最初給發現時還在很遠的街頭,此刻已只有數十步之遙。一眼看去有三、四十人,其中可見兩個男人領在最前奔跑,只看身體動作和姿態就知道,既非平民,也不是官差捕吏。

——難道是援軍?……還是東軍那邊已給殺敗,逃到這邊來了麼?……

大群人直撲而來,未知是敵是友,西軍群豪不得已暫停進攻桂丹雷,解開了包圍之勢,迎著那夥人戒備。

桂丹雷渾身浴血半跪著,睜開幾乎被血黏著眼瞼的雙目,也瞧瞧來者是誰。

那夥人走得更近。桂丹雷漸漸認出,最前頭那兩個男人。

一個正是武當派駐在西安的「首蛇道」弟子方濟傑。

而跟方濟傑並肩奔跑的另一個男人,一身穿著青色勁裝武服,左手戴了一副形如獸爪的鐵臂甲,腰間斜佩一口銀色長劍。中年的臉容,滿是創傷疤痕。

桂丹雷認出此人,不禁咧起血紅色的牙齒。

隨後那三、四十人,身材、年紀、衣飾、氣質都不一,各自帶著似乎不屬同一門派的兵器。那拉雜成軍的陣容,跟集合來西安討伐姚蓮舟的武林群豪很相似。

方濟傑急急奔上來跪下,扶住身體正在震顫的桂丹雷。戴鐵爪甲的青衣男人,右手按在腰間劍柄,援護其身前。

「桂師兄。」江雲瀾貌似微笑,但那盯著西軍群豪的表情,半點不能令人感覺他有笑意。「沒想過,會看見你這般狼狽相。」

一聽這句「師兄」,西軍眾人心頭大震。

——竟然一口氣來了幾十個武當弟子!

「該我問你……」桂丹雷揮手摔開方濟傑,自行慢慢站了起來,透了幾口大氣,穩住了呼吸,才繼續說:「你怎麼不在……四川?」

江雲瀾撫摸一下腰間那柄簇新的佩劍,微笑不語。

原來數月前成都一戰失敗後,江雲瀾自革「兵鴉道」身份,辭別了副掌門葉辰淵離開四川,本應馬上回報武當山;但途中他一直為殺不了「武當獵人」荊裂而耿耿於懷,頗覺苦悶,又唸著折了愛用的那柄古劍,身邊沒有稱手的兵刃,總是覺得不安,於是中途決定先不回武當,一來出外散散鬱悶,二來也好尋找看看有沒有好劍。

這樣一走,就遊歷了兩、三個月,一直走進了河南省,其間都在琢磨苦思成都之戰的過程,又去了檢閱河南境內已被武當臣服的許多小門派——如今都已成了武當派的附屬道場——參詳各種武學,自覺頗有些體會。後來他在南陽府裡尋到一個名鐵匠,替他打造了腰間的這柄新劍。

就在南陽,他聽聞了姚掌門單身入關中,眾多門派人士西往追蹤的驚人消息。正如桂丹雷和陳岱秀一樣,江雲瀾也想到,此消息傳播如此迅速廣泛,事情必不尋常。他擔心掌門安危,已來不及先回武當山報信,就地於各武當屬下道場,挑選了這四十來個「山外弟子」①,從南陽直接入關,然後又根據新消息到西安來,終於在這關鍵的一天及時趕到。

『注①:「山外弟子」,是武當派對臣服加盟的原他派弟子的稱呼。』

江雲瀾此刻沒回答桂丹雷,就是怕身後那四十人露了底。桂丹雷掃視這些人,只見都是生面口,全都不是武當山的直系弟子。再看他們一個個木無表情,似不是心甘情願到來,桂丹雷更猜出江雲瀾是從哪兒徵集這些人。

江雲瀾看看眼前數十個敵人,也在心裡暗地估量。他知道自己帶來的人,實力其實略輸對方。尤其站在最前那一夥敵人,江雲瀾雖不知道他們隸屬「九大門派」之一的八卦門,但看得出武功背景並不尋常,己方的人更加低了一截。

——這些臨時拉來的傢伙,都只是在武當的強大力量前低頭臣服,並非全心全意要來營救掌門的……

可是西軍群豪都不知就裡,以為來的這四十人,都是貨真價實的武當弟子。而那為頭的江雲瀾,一股懾人的氣勢更是絕對假不了,那雙細小三角眼掃視之間,彷彿將眼前任何人都當作爪下獵物。

——這是武當「兵鴉道」經歷無數征戰培養出來的銳氣。

西軍雖然在剛才圍攻桂丹雷時折了八、九人,如今人數還是比對方多了近一倍,可是士氣卻被這突然出現的新生敵軍壓住了,加上又沒有領頭人物,實在進退兩難。

——有的人心裡在暗罵顏清桐,竟出了個兵分二路的餿主意,要是二百人合於一隊,就誰也不用怕了。

此時有人從少慈巷口走出來。

尹英川一邊給鏢師扶著,另一邊將撿回來的巨大佩刀充作枴杖,身子才能站起來,一步一步蹣跚走著。

他下巴原來花白的鬍鬚,都沾滿了內傷吐出的鮮血,瘦臉彷彿比手上的刀還要青白,黑白兩條眉毛因為痛苦而緊皺。他每一下呼吸都很短促,而且帶著低沉的呻吟。

——胸骨和半數的肋骨都已斷裂。沒有被斷骨刺破內臟而致命,實在是奇蹟般的幸運。

那八卦巨刀對此刻的尹英川來說,是負累多於支撐。但他仍忍著劇痛不肯放手。刀尖拖在大街的石板地上,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幾個八卦門人看見,急忙上前代替鏢師攙扶師叔,並舉起兵刃保護在他身周。

尹英川隔著眾人,看見對面新來的四十來個敵人,又瞧瞧全身是血的桂丹雷。此刻桂丹雷一身是傷,已經再看不清左臂上那「水中斬月」砍出的傷口了。但尹英川自己很清楚,剛才對戰最後一刻的情形。

他又低頭,看看倒在街上的丁俊奇和其他八卦門弟子,然後眼神悲憤地輕輕搖頭。

江雲瀾看見尹英川和他的巨刀,雖未知其身份,也看出必是敵方領軍人物。尹英川這傷自然是桂師兄所打的,江雲瀾心想不如出言譏諷他幾句,以動搖對方軍心。可是桂丹雷搶在他前頭先說話了。

「還要繼續打嗎?」桂丹雷說時咳出血來。剛才他背項被一記鐵鞭打中,也受著內傷,加上大大小小的外創失血,他此刻狀況也跟尹英川半斤八兩,雖然面對自己親手打敗的敵人,卻再無先前的驕狂。

尹英川吩咐弟子脫下衣袍,蓋在死去的弟子和其他門派武者臉上。

「要是十年前……」尹英川盯著桂丹雷血肉淋漓的左肩,眼中吐出不服氣的目光:「……我的刀必定……先一步砍死你。」

「也許吧……」桂丹雷淡然回答。「可是……十年前,我也還沒有開始學『太極拳』。」

尹英川聽見後呆住了。然後有些慚愧地朝桂丹雷微微點頭。

武者畢生最重要的戰鬥在何時何地發生,本來就不由自己選擇;一旦踏上這條路,你一生任何時刻都是戰士。

尹英川用弟子遞來的布巾,抹去嘴巴四周的血污。

「把死傷的同門抬起來。」他向餘下的二十多個門人下令,然後朝著街道北面踏了一步:「我們走。」

「師叔!」眾門人急忙勸阻。他們吞不下這口屈辱。

「今天不能再讓更多八卦門的弟子折損了。」尹英川沉痛地說:「將來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一戰。」

他略回頭,朝桂丹雷和江雲瀾斷然說:「我們絕不坐以待斃。到時再集合天下的八卦門人,跟你們決一死戰。」

那眾多八卦門弟子,也就抬起屍首和受傷的同門,簇擁著受傷的師叔,無言慢慢向街北撤退。

被拋下的西軍其餘三十名武者和幾個鏢師,一時都恐慌了。他們想不到,不久前才氣勢如虹地誓師出發的武林同盟,就此瓦解掉了四分一。眾人立時無心戀戰,恐怕給武當派隊伍乘機復仇襲擊,也都緊隨著八卦門人退走了。

——途中許多人,都羞慚地將臂上為悼念何自聖而戴的白布條,悄悄解下來丟掉了。

◇◇◇◇

這一段少慈巷,空餘下兩面劃滿了刀痕的土壁,此後就給西安人保留了下來,以紀念這場令人驚異的決戰;後來連附近的書院,也都改成了給人聽武林傳說掌故的酒家茶館。

直至數十年後,刀痕因為年月久遠而風化模糊,土牆失修倒塌,人們才漸漸淡忘了這事蹟。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38
卷五 高手盟約 第六章 群龍聚首

虎玲蘭的指頭上,再沒有刀柄纏布那觸感。

這瞬間,她感覺自己已然必死。

那短促的時刻,她並沒有後悔千里遠來中土送命。

她只是回想起許久以前,在薩摩那一夜。閃電映照出荊裂的那個壯碩背影。

然後是在成都街巷裡,那個漆黑的夜晚。兩人背靠著背。彼此感覺到體溫、汗水與顫震。一種用家鄉話也無法形容的親密感。

在美麗的巫峽山水之間。木刀互砍的清脆聲音。陽光底下冒著汗水的笑臉。

黃色泥土的高原路上。馬蹄嘀噠。一起追著不斷下沉的夕陽。乾旱的風迎發吹拂。

這些,都不再有了。

可是她還是覺得:值得的。

然而虎玲蘭還是有點低估了自己。畢竟她是武風繁盛的九州薩摩國裡,最權威的武家島津一族內最強的劍士。

「燕飛」的攻擊力始終不同平凡;而錫曉岩那「裹腦刀」反斬,就算加上左掌幫助,勁力並不如平日的正手「陽極刀」般猛勁。

這兩刀交拼之下,錫曉岩承受了極大的刀壓,全身都氣血翻湧,本就窒礙了動作;右足底下更因為抵不住那壓力,屋瓦突然給他踏穿了,身姿頓時崩潰,整條腿陷入到膝蓋。原本馬上反擊的一刀,再斬不出去。

虎玲蘭心神雖散渙,但久經修練的身體,還是能自動反應,躍步飛退了開去。

往上飛出的野太刀,在空中打了十多二十個圈,撞破了屋頂尖的瑞獸裝飾,才跌到下方街心。

虎玲蘭發覺竟保住一命,驚魂甫定,但亦未心亂,反手從腰帶拔出貼身短刀,仍朝著姿態狼狽的錫曉岩戒備著。

——只要還有一口氣,手上還有最後一柄刀子,她都不會就此認命。

但下面眾人看見虎玲蘭丟了主力兵器,都知她敗象畢露。他們心情各自不同,有的因為同仇敵愾,對虎玲蘭不能為他們打敗武當弟子感到可惜;但也有的人想法比較複雜:武當派的人要是給一個東瀛女子打勝了,他們這些中土的練武男兒,豈非大失面子?因此心裡反倒慶幸是錫曉岩贏了……

錫曉岩半跪下來,伸手支住屋瓦,把插進破洞的右腿拔出來。表面上他這狀況頗為尷尬,但他心裡清楚,全是因為承受了虎玲蘭那猛烈的刀招所致,故此並不感到半點難為情,只是默默站起,將長刀垂在身側,凝視反握短刀的虎玲蘭。

剛才失去了反擊之機,當然是有些可惜;但錫曉岩心裡又暗暗慶幸,沒有將虎玲蘭立斃刀下。

實際上已打敗了虎玲蘭,錫曉岩此刻戰意已經消散,這才有閒暇俯視下方。他看見各門派的敵人都已聚在街上,顯然是給三位師兄趕出「盈花館」。掌門既已平安,他就更沒有與虎玲蘭繼續戰鬥的理由。

就在錫曉岩將要還刀入鞘之前,卻有兩條身影從一邊屋簷翻躍上來,同時發出「嗆」的一記拔刃出鞘聲。

「蘭姐,接著!」

一道金黃亮光從後平飛向虎玲蘭。虎玲蘭聽得那嬌聲呼叫,眉頭立時展開,轉身就將那映著金光之物抄了在手。

錫曉岩一看,虎玲蘭手上多了一柄四尺有餘的長劍,造型古雅,蓮花狀的劍鍔上有蟠龍雕刻,泛金的幼長劍身顯得鋒銳無比,一看即知並非凡品。

正是青城劍派鎮山之寶「龍棘」。

上了屋頂兩人,當然就是燕橫跟童靜。他們擔心虎玲蘭能否抵敵武當弟子,故此沒有躍到窗下,反而踏著窗框攀跳上來,卻見虎玲蘭手上已失野太刀,仍在跟那形相凶狠的錫曉岩對峙。燕橫一示意,童靜就拔出他背負的「龍棘」,拋給虎玲蘭禦敵。

兩人走到虎玲蘭身旁。燕橫看見虎玲蘭額角流血的傷口,露出憂心的眼神。虎玲蘭卻微笑向他搖搖頭。

「我說過了。」童靜向她笑著說:「我一定會把燕橫帶回來的。」

虎玲蘭不禁皺眉:「你讓我擔心得要死。」她左右看看兩人,見他們都無恙,也就將「龍棘」雙手握持架起來,遙遙指著錫曉岩。

燕橫這才有時間打量錫曉岩,看見他的怪臂很是驚訝。不知怎的,總覺得這武當弟子的樣子有些熟悉……

「哇!這傢伙好噁心!」童靜看見了更忍不住吐吐舌頭驚呼:「是天生的嗎?」

錫曉岩被這麼一個年輕女孩當面奚落,卻是在這種對峙的景況下,惱怒不起來,一時不知該作何種表情。

童靜這句「是天生的嗎?」,令燕橫想起一件事:過去他也見過一個身材古怪的人,心裡亦有同樣的疑問。

——那個叫錫昭屏的傢伙。

燕橫再看錫曉岩的臉,跟記憶相對照,立時恍然。

——是親人。

一想起錫昭屏,燕橫盯著錫曉岩的眼神,自然就流露出恨意。他再次拔出「虎辟」,連同手上的「靜物右劍」,雙劍朝對方擺開架式,姿勢與先前室內跟姚蓮舟對打時無異。

——也很像何自聖生前的「雌雄龍虎劍」架式。

錫曉岩未知這小子是何人,對他如此仇視自己,感到有些奇怪。但錫曉岩本來是個直性子,也不深究,看見又有人要來挑戰,他露齒一笑,再次將長刀舉到肩頭上。

街上眾人見燕橫毅然與這可怕的武當弟子對峙,再難相信他是武當的內奸,紛紛以狐疑的目光投向顏清桐和董三橋。董三橋沒怎麼理會,還在照料重傷的韓天豹;顏清桐卻渾身不自在,想快點轉移視線,也就抓住一個受傷的秘宗門人問:「屋頂那武當派的,我之前看不到他怎麼打。很厲害的嗎?」

那秘宗門人面有難色,吞吞吐吐地回答:「我們韓師叔……這樣……就只是一拳……」

「你是說一拳把韓前輩打成這樣子?」顏清桐惶然,再次抬頭仔細觀看錫曉岩。

——剛才決定撤退,也許是押對了……

突然一陣急密的聲音,自西面的街道傳來,起初不大,漸近漸響。

是馬蹄聲。

不一會兒就有一騎從街上奔至,站得較近街口的人紛紛躲避。馬兒如箭似疾速越過人叢,再衝出半條街外,才霍然勒止。

健馬人立,騎者將之順勢撥轉,顯出一手極俊的騎功。這時眾人才看見那年邁騎者的臉孔。

老者早就把斗笠撥下掛在背後,髮髻凌亂,白髮飄揚,那輪廓剛毅的臉本甚威嚴,這刻卻露出像孩子般的燦爛笑容,上排右側一隻鑲銀的牙齒,在太陽下閃出光芒。

群豪裡有數人認出這老者。其中一個就是顏清桐。他不禁高呼:

「飛虹先生!」

眾人聽了,心頭一陣振奮:這頑童般的老騎士不是別人,正是甘肅平涼崆峒派當今掌門練飛虹!

崆峒山武道歷史悠長,「八大絕」武學威鎮關西,為當代武林「九大門派」之一,這次更是掌門人親臨,本來惴惴不安的群豪見此強援,心裡登時鎮定了許多。他們細瞧練飛虹身上五花八門的兵器,更知不假。

「早就說了,我必勝無疑!」練飛虹舉起拳頭高呼,甚是奮亢。他才剛到此,又未有出手,到底說「勝」了什麼,眾人皆摸不著頭腦。

甘、陝兩省相鄰,顏清桐因為押鏢的關係,過去曾與練飛虹有過兩面之緣。他見練飛虹竟在此際才趕到,心裡不禁暗暗咒罵:你這老傢伙,早一點來幫忙,我們剛才就不用那麼難看了!

「飛虹先生,你來得正好啊!」顏清桐上前恭敬地拱手行禮。他想,只要好好拉攏這位掌門人,就能挽回自己在群豪裡的地位,先前的窘態都可一掃而空。「我等後輩已在此久候多時,等著前輩來主持武林正義!」

練飛虹正興奮中,瞧一瞧顏清桐,似乎不太認得他,又好像完全聽不明白什麼「武林正義」之類。他左右看看聚在街上眾人,皺眉問:「怎麼了?你們已經打完啦?」

顏清桐愕然不知如何回答,又不經意地瞧了瞧屋頂。練飛虹隨他視線望上去,看見上方的對峙,眉頭馬上展開來:「啊,原來還有人在打!」

這時西面一條小巷,又有三個身影奔出來,都是徒步走路。眾人看見,那三個跑得滿臉是汗的男子,其中二人提著纓槍長劍,一走到街上就霍然止步,警戒地看著街上的人,又瞧著馬鞍上的飛虹先生。

練飛虹看見他們,笑得合不攏嘴。

顏清桐急忙問他:「前輩,這些……是你的門人麼?」

「才不是啦!」練飛虹擺擺手:「我在那邊街上碰到這幾個武當派的,就比賽看誰最快趕到來。嘿嘿,結果大家都看見了,是我贏啦!」

群豪一聽聞,來者又是武當派弟子,登時一陣緊張,站得稍近那三人的,都惶然再退開一些。

李侗和焦紅葉乍到,未知這「盈花館」刻下形勢,只是直覺這些包圍在妓院外的人已無甚戰意;抬頭卻見屋頂上一個古怪又熟悉的背影,正是錫曉岩在以一對三。敵人裡有兩個都是女子,一個還是小黃毛丫頭,那男的也不比這姑娘大多少。李侗等雖感意外,但也對錫曉岩沒有半點兒擔心。

——他可是「鎮龜道」裡數一數二的好手啊。

「錫師兄,這是怎麼回事?」焦紅葉高聲大呼,那張棕色的粗糙臉龐收緊如鐵板,冷酷掃視街上眾多敵人:「陳岱秀師兄他們呢?」

不必回答。陳岱秀此時就從「盈花館」大門步出了。他因為聽見外面的馬蹄聲而出外視察,一見騎在馬上的練飛虹,眉頭立時聳動。他雖還不知道這位崆峒掌門人的身份,卻也看出鞍上老者帶有一股極自信的氣勢,遠勝街上群豪。

——這老頭……不容易應付。

「我們已跟掌門會合了。」陳岱秀隔遠向李侗等人大聲說,同時手按腰間劍柄:「他還好,不必擔心……」

說到一半,陳岱秀卻方才察覺,桂丹雷和尚四郎並未出現。他心想,這當中必有變故,但又不便在這兒問——他們此刻畢竟只得數名同門在場,面對數十個敵人,全靠一股威勢將對方壓住;要是有什麼消息,再次助長對方的士氣,形勢隨時改變。

陳岱秀身邊又有一人從門內步出,身上都是血污,只匆匆用布條紮著較重傷的數處,乃是「首蛇道」暗器高手樊宗。他手上仍扣著那枚本屬韓天豹的「喪門釘」。

樊宗本來就白皙的臉,此刻因為失血更加蒼白,細目在人叢間一掃,一下子就找出站在練飛虹馬旁的顏清桐。

顏清桐看見那盯來的目光,背項生起一陣涼風。

「你就是這兒鎮西鏢行的行主吧?」樊宗說著,就直往顏清桐走過去。所經過的人都退避開去——樊宗雖受了傷,但他詭異又毒辣的暗器,人們剛才都見識過了。

顏清桐慌忙再站近練飛虹的坐騎一些,希望借這位名宿擋駕。但練飛虹只是抬著頭,好奇地研究屋頂上錫曉岩那條古怪的右臂,半點兒沒有理會他。

樊宗走到顏清桐跟前,然後伸出手掌。

「你還欠我家掌門一樣東西。」

剛才一起從樓下大廳撤出的群豪都不解。他們明明看見,顏清桐先前已經垂頭喪氣地將姚蓮舟的「單背劍」留在大廳的桌子上。樊宗現在還要向他討什麼?

顏清桐卻是心知肚明。

——完蛋了……他……怎麼知道是我下的毒……

他有所不知:事前樊宗就跟蹤過到「盈花館」下毒的流氓梁四,還有殺死梁四的兩名鎮西鏢行鏢師。誰是下毒主謀,一清二楚。

顏清桐本以為撤出「盈花館」之後,這事情就能矇混過去——這次來結盟對付姚蓮舟的武人這麼多,各門各派都有,武當派又哪裡辨得清是誰?到時隨便栽贓給哪個小門派就行了。怎料下毒之事,原來早就被武當弟子識破,他感覺自己已是個死人。

但顏清桐的性格,就是不到最後絕不認命。他人急智生,抓住身旁一個手下鏢師的衣襟,湊近他臉門大吼:「是你這混蛋!瞞著我弄什麼花樣?」罵著時,另一隻手卻暗暗自腰帶內側掏出另一包解藥,藏在掌心。

那鏢師正一臉惶惑,顏清桐又再罵:「你把我的面子都丟光了!」說著一個大巴掌刮在那鏢師臉上。

那鏢師被刮得昏頭轉向,整個人屈膝跪倒。同時地上跌落一個小紙包——當然就是顏清桐趁打人時乘機拋下的解藥。

「看!你這不是人贓並獲了?」顏清桐不讓那鏢師說話,又伸一腿把他踹到地上:「還不快拾起來交給人家?」

鏢師一手摸著高高腫起的臉,一面疑惑地俯身拾起那紙包,全身顫震著爬起來,畢恭畢敬地將解藥交到樊宗手心。

樊宗只是冷笑。顏清桐這等小把戲,就算瞞得過圍觀的眾人,又怎騙得了他這個目光尖銳的暗器大行家?但此際為掌門盡快解毒要緊,也沒空拆穿顏清桐。樊宗只是握住解藥,目光仍不離顏清桐,冷冷拋下一句:

「這賬以後我們再跟你算。」

樊宗說完就飛快奔回「盈花館」裡去。

這最後的目光和說話,令顏清桐感覺,心胸中央彷彿給那枚「喪門釘」穿過了。

李侗、焦紅葉、趙昆都上前與陳岱秀會合。陳岱秀朝街上的群豪呼喝:「你們不是該退到兩條街外的嗎?還呆在這兒幹麼?」說著他又抬頭望向屋頂:「錫師弟,沒聽見之前的命令嗎?不用再打了,先下來!」

錫曉岩對燕橫和童靜本來興趣不大,虎玲蘭也已給他打勝了,他戰意本就不濃。此刻陳師兄再下命令,他便將舉在後頭的長刀順勢收回背負的刀鞘內。

燕橫見他對自己如此輕蔑,怒意更增,目中仇恨之色如火燃燒。

錫曉岩搖搖頭:「小子,別用那種眼神看我。不服氣的話,就恨你下面那些窩囊的夥伴吧。」他說著竟然轉身,背向三人的四柄利劍,甚是託大。

「跟他們無關。」燕橫從齒間恨恨吐出說話,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得沙啞:「你們武當山的所有人,都是我青城派的仇敵。」

錫曉岩一聽「青城派」三字,原已和緩的臉一下子又變成暴獸一樣。他慢慢回過身來。

——青城山。兄長錫昭屏喪命之地。

「太好了。」錫曉岩此刻散發的濃烈殺意,是先前與虎玲蘭對陣時所無。他的右臂再次舉起屈曲,摸到背後的纏藤刀柄。

「原來還有一條漏網之魚。就讓我完成哥哥的工作吧。」

錫曉岩肩上閃出離鞘的刃光。

虎玲蘭雙手緊握「龍棘」的劍柄,金黃劍刃擺成中段「平青眼」架式,劍尖遙指錫曉岩的眉間。她略橫移步,身體隱隱護在燕橫跟前。

「別衝動。」虎玲蘭說著時,眼睛絲毫不敢移離錫曉岩:「能夠抵抗他的人,我們裡只有一個。」

錫曉岩冷笑:「你的記性不太好吧?你那柄大刀還掉在下面呢。」

「不是說我。」虎玲蘭說時,目光竟有一種平日所無的溫柔之色,當中帶著對一個人的期盼。

「他,快來了。」

錫曉岩瞧見虎玲蘭這樣的眼神,心胸裡自然升起一股酸溜溜的不快,卻又無法瞭解,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

——她明明是敵人呀……她在等誰,跟我有什麼干係?……

隨同醋意而來的是急欲發洩的強烈苦悶。錫曉岩猛力搖了搖頭,右手從腕到肩四個關節都蓄起力量,準備拔刀快斬。

此時有一烏黑異物,夾帶呼嘯之聲,從西側對街的另一幢樓頂飛出,帶著一條長長的尾巴,橫越街道空中迅疾掠過,直射「盈花館」屋頂。

那物直擊在「盈花館」西牆上的最高處,深深釘進了牆磚之中。後面連著一根拉得筆直的細長鐵鏈。

東西靜止了下來之後,樓下眾人這才看清了是什麼:

一個通體烏黑的鐵鑄槍頭。上面刻著「峨嵋」兩個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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