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武俠] 武道狂之詩 作者:喬靖夫 (連載中)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6-20 17:57:19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4 322147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39
卷五 高手盟約 第七章 合戰

就是這一天。

天下武林,將再無人不識「南海虎尊派」之名。

◇◇◇◇

連著鐵槍頭的長鐵鏈,另一頭的末端打成了結,被一柄狩獵小刀牢牢釘在西面那樓頂的屋脊上。

荊裂踏著橫亙街道上空的鐵鏈,足下不停,沿著鏈子朝「盈花館」屋頂急奔。

這等驚險的技藝,下頭許多人看見,不禁驚呼起鬨。

只見身形橫壯的荊裂,踏鏈而過的步伐卻出人意外地靈巧,奔跑之姿如履平地。他雙手各自握著兵器,左手是大船槳,右手是長倭刀,雙臂往兩側張開,借助兩件兵器平衡,穿著草鞋的雙腳沒有慢下一點兒來,瞬間已跑到街心上方。

荊裂奔來方向,正是錫曉岩的背後。錫曉岩略轉身側馬而立,一邊仍在戒備燕橫三人,一邊回頭瞧來者是誰。

荊裂自西而來,背向斜陽,在錫曉岩眼中,有如一個四周散射著金光的黑影。

右手上的倭刀,通體都射著光芒。

錫曉岩瞬間已經分辨出,前後哪一邊才是真正威脅所在。

——這人就是她所說的那個?……

錫曉岩背後長刀,出鞘。

荊裂走到鐵鏈末處,左腿乘奔勢往上一跳,右腳登上最邊緣的屋簷。

錫曉岩想都不用想。他的刀法,從來只有一種。

坐馬、轉胯、扭腰。肩至腕四關節猛抖。

「陽極刀」朝荊裂扎滿辮子的頭顱垂直劈下去!

荊裂藉跑躍之勢,往前運起沉重的雙兵器:左手船槳橫舉過頂,抵抗這劈刀;右手倭刀同時自外向內橫揮,砍斬錫曉岩左腰。他雙手一對重兵器,各自同時攻守,展現出非常驚人的臂力。

但就在錫曉岩長刀碰上船槳前的剎那,荊裂變招了。

這變招完全沒有經過思考。而是荊裂在海內外數百次生死搏鬥裡養成的本能,自動作出的判斷:

——對方這一刀,用單手絕對擋不住!

原本橫斬的倭刀半途改變了方向,朝上撩擊,與船槳一起硬格那招「陽極刀」!

一碰上對方兵刃,荊裂心裡慶幸,自己作出了正確的判斷。

船槳和倭刀都給彈開。「陽極刀」的餘勁還未全消,震入了體內,荊裂後退一大步,才能定住因互擊而逼退的身體。這步幾乎就踏出了屋簷外,荊裂險險站在邊緣,幾片碎瓦從腳邊掉落街中。

錫曉岩的驚訝程度也不在荊裂之下。

自從兩年前真正練成這「陽極刀」之後,他出刀時嘗過最強勁的一次抵抗,就是不久前虎玲蘭的野太刀。

——可是這麼快,又遇上另一個更強的敵人!

錫曉岩一樣略退了半步,方才消解與荊裂雙兵器反撞之力。

兩人心思反應完全一樣,互擊退步之後,就借後踏的腿足反蹬,馬上再次朝前進擊。

錫曉岩二度以單純的「陽極刀」迎頭劈下!

荊裂這次早有準備,雙臂貫足了力量,船槳和倭刀成二字架在頭頂上,乘全身前衝之力往上格去!

三柄兵器第二次相撞,勁力幾乎無分軒輊,又是各自向後彈開!

荊裂卻有後著,借這反撞力上身後仰,右腿一記「穿心蹬」,中路直蹴往錫曉岩腹部!

——荊裂這種暹羅武術的雙刀混踢法,在兵刃交鋒之下緊接踢出,雙方往往處於近距,故此非常難防備。

但是對錫曉岩卻是例外——他拿刀的乃是一條異於常人的長臂,兵刃交接之時,他的身軀實際還是處於遠距,只是略一收腹後縮,荊裂的蹬腿去到盡頭,差了一寸沒能及身!

錫曉岩野獸似的戰鬥本能絕對不輸於荊裂,收腹同時,空著的左手往腹前一撈,荊裂的腿蹬得太盡,被他一把抓住了足踝!

真刀決鬥中被人擒住一條腿。絕對的劣勢。

錫曉岩已準備將荊裂整個人掀翻,再施以致命一擊。

荊裂單足站立的左腿,離屋瓦躍起。

正在樓下觀看的戴魁看見,不禁停止呼吸。

——在「麟門客棧」的八仙桌比試裡,他就領教過荊裂這種驚人平衡力,還有恍如彈簧的單腿跳躍力。

錫曉岩左手發力拉那足踝,卻正好將跳起的荊裂加速拉向自己!

荊裂兩柄兵器交叉在面前,整個人凌空向錫曉岩跳了進去,倭刀的刃鋒,配合船槳架在刀背上加力,朝錫曉岩面門壓擊!

——雖然沒有揮臂砍劈,但這一壓擊附上了荊裂的體重和跳躍衝力,要是命中仍能深深切入骨頭血肉!

就在錫曉岩鼻子前數寸之距,刀刃再次碰上刀刃。金屬之間刺耳交鳴。

是錫曉岩的長刀及時收了回來,倒提架在面前,將迎面壓來的倭刀抵擋住!

這一記對錫曉岩來說,意義甚不尋常:

因為這是他下武當山以來,第一次被迫防守!

——好傢伙!

但這回交手還沒有完。

荊裂的左腿藉著跳起之勢,仍繼續屈提向上,膝蓋撞向錫曉岩心窩!

——四肢之一被擒,其餘三者即一起猛然反撲。這是荊裂從暹羅大城王室武士學來的「八臂武藝」真髓。

錫曉岩悶叫一聲,左手當機立斷放開了荊裂足踝,從胸前發出「太極拳」的「按勁」,一掌打出去,硬碰那撞來的飛膝!

錫曉岩雖以右手怪臂加上「陽極刀」發勁為得意技,但左手的拳掌勁力也絕不簡單——武當山上「蒼雲武場」的破裂木樁就是明證。掌膝互擊,錫曉岩身體只震了一震;荊裂畢竟人在半空,身體向後飛倒。

荊裂在瓦面上順勢後滾一圈,用左手船槳支撐跪定,右手倭刀仍戒備胸前。半跪豎起的右小腿露出在褲外,足踝上面有清晰五條赤紅指印。

他咧嘴而笑。就像每次遇到強敵時一樣。

——更何況這次遇上的,比過去任何一個都更強!

錫曉岩一邊盯著荊裂,一邊在屋頂上往旁移步,走離了荊裂和燕橫等三人之間。先前他對於夾在兩方中間毫不介意,但剛才交手之後,他再也不敢託大了——要同時腹背對抗荊裂和虎玲蘭,實在太過危險。

他瞧了瞧荊裂手中刀。這倭刀其實並非來自東瀛,乃是由中土工匠仿鑄,荊裂數年前從一個漢人海盜手裡奪得。錫曉岩見這刀跟虎玲蘭的野太刀形制相似,似乎顯示兩人關係匪淺。他再瞄一瞄虎玲蘭,想起先前她那熱切的眼神,心頭又是一陣嫉妒。

荊、錫兩人交戰後甫分開,樓下轟然揚起一陣如浪的喝采。

包圍「盈花館」的東軍各派武人,不自禁都朝屋頂上的荊裂歡呼讚賞。他們一整個下午已吃盡了武當掌門和弟子的苦頭,死傷枕藉不說,更被幾個來援的武當門人威嚇得撤出大廳,可謂顏面掃地;如今竟有個人跟這武當的可怕高手單挑硬碰,鬥個旗鼓相當,就如替他們爭回一口氣,自然都喝起采來,已忘了先前在「麟門客棧」,荊裂如何對他們各派結盟多番冷嘲熱諷。

「你記得這好漢是什麼門派的嗎?」有的人在交頭接耳。

「在客棧時好像聽過……什麼『虎尊派』……」

人群之中,曾經被荊裂打敗的戴魁,反而是最興奮的一個,看見如此精采的交手,連自己手臂斷骨之痛都彷彿忘了,振起右拳為荊裂吶喊助威。

練飛虹也是一臉眉飛色舞,忘形地拍了拍大腿,因為拍得太用力太響亮,坐下馬兒吃了一驚跳起步來,練飛虹慌忙勒韁才將它制住。

當然也有人看了不高興。秘宗門董三橋等人,一個個臉色很難看——錫曉岩先前一拳就打倒他們的韓師叔,如今荊裂的戰力,等於將秘宗門徹底比了下去。

可是要數到最高興的,街上還沒有人比得上顏清桐:荊裂突然從天而降殺出來,吸引了所有人注目,暫時也就沒有人追究他主使下毒一事。他拉著幾個手下鏢師,趁著大夥兒正興奮呼叫,悄悄退到人群的最後頭,預備一有什麼不妥就開溜。

——他心裡仍在盼望,尹英川和圓性帶著西軍趕來,就能將形勢改變。

這時卻真的又有人出現在「盈花館」外頭街道。顏清桐看過去,卻見並不是尹英川,而是四騎陌生男女。他們一到來就看見練飛虹,同時躍下坐騎,穿過人叢走過去。

眾人看這兩男兩女,一個婦人年紀已是四、五十歲,另外三人都頗年輕,身上各帶著幾件不同的武器,加上一身沾滿沙塵的衣衫,打扮跟飛虹先生很相似,都有一股西域風味,可猜知一定是崆峒派門人。四人所經之處,群豪都向他們施禮,四人一邊忙著還禮,一邊走到練飛虹馬兒旁。

——他們先前在城裡,跟心急亂走的掌門人失散了,一直在城東打圈,直至聽到眾人喝采起鬨,這才找到「盈花館」來。

那年長婦人是練飛虹的師妹蔡先嬌,也是當今崆峒派副掌門。她的名頭在中原武林雖不算響亮,但在二十年前就已是令西部馬賊聞風喪膽的女俠。旁人看她那張有如農婦般的粗糙臉皮,很難想像曾死在她手上的匪人數目,屍體堆疊起來可比她的人還要高。

「師兄。」蔡先嬌一手牽著練飛虹坐騎的轡口,怪責地說:「找你可苦了。」

練飛虹卻完全沒理會師妹那生氣的眼神,只是笑著說:「幸好趕到了!幾乎錯過好戲!」說著拔出腰帶上斜插的鐵扇,指向屋頂。

同來的三個年輕門人,女的是練飛虹親傳弟子刑瑛,兩個男的則是蔡先嬌的徒弟郭仲和布薩——那布薩鬈髮深目,乃是回回人後裔。他們都牽著馬走近過來。

刑瑛一雙靈動美麗的大眼睛,吸引了近旁武人注目。可是她將遮著下半臉的面紗取了下來,俏麗的臉龐右下巴處,卻現出一道寸許的顯眼刀疤。眾人看了不禁可惜,但刑瑛本人似半點不以為意。

三個崆峒弟子跟著掌門的視線,朝上面屋頂觀看,見到錫曉岩的異形怪臂,都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荊裂這時已從半跪的姿勢站了起來,看看下方,只見街上氣氛愈來愈熱鬧,有的人還在呼叫不止。

站在這高高的屋頂上,沐浴於喝采和陽光之中——荊裂無法不回憶起許多年前,站在家鄉泉州海邊那擂台上的情景。

他仰首向天。

——裴師叔……看得見嗎?……

趁錫曉岩移開到一邊,燕橫、童靜和虎玲蘭急步上前,湊到荊裂身旁。

四個同伴並著肩,互相看了一眼,同時都笑起來。

「我們又再在一起了。」童靜歡喜地說。

「荊大哥……」燕橫以殷切的眼神看著荊裂,似有許多話要說。

荊裂用瞭解的眼神回視他。

「有什麼,等打倒了敵人之後再說。」

燕橫點頭,再次盯視對面的錫曉岩。

虎玲蘭沒有說一句話。但是一站到荊裂身旁,先前險死錫曉岩刀下的陰影馬上減退了。

卻在此時,錫曉岩後頭出現兩條身影。

正是武當「兵鴉道」李侗和焦紅葉。他們在眾人不察時已攀上了屋頂,各架起纓槍與長劍,援護在錫曉岩兩側。

「我還沒有說要幫忙。」錫曉岩自負地說,看一看師兄李侗,卻見李侗的表情很不尋常,比平日還要肅殺。

「這個傢伙……」李侗的槍尖略升起來,遙指荊裂面門:「……我們先前已在城西遇上,還交過手。」

「他就是『獵人』!」另一邊的焦紅葉接下去高聲說。

一聽見「獵人」二字,錫曉岩如被旱雷轟頂。耳際一陣鳴音。握著刀柄的五指關節捏得發響。

雙目更充血至赤紅。

——殺兄仇敵,就在眼前。

童靜感受到對面直撲而來的強烈殺意,身體不禁一陣顫抖,同伴重聚的歡愉,一下子就消散。

虎玲蘭看見錫曉岩變了臉,回想起他剛才的霸道刀法。她握著「龍棘」的掌心在冒汗。

經過成都一戰,她深知武當派敵人有多厲害;現在對方變成了三人,反觀己方雖說有四個,但燕橫還未成熟,童靜更不可倚仗……這一戰定然凶險。

——更何況敵人裡有個這樣的怪物……

燕橫卻是全無懼色。之前孤身力敵秘宗門多人,接著又跟姚蓮舟比拚過,此刻他的自信心已經遠勝往昔。

「我沒有猜錯的話……」燕橫悄聲向荊裂說:「他就是錫昭屏的弟弟。」

荊裂以展得更大的笑臉,回敬錫曉岩那彷彿要把他撕碎的目光。

「原來是這樣嗎?」荊裂故意提高聲線,連樓下眾人都聽得見:「呵呵……兩兄弟都天生這麼一副丑怪的身體,可真難得呀!」

錫氏兄弟的異軀,都是母親犧牲性命換來的。這句話是絕大的侮辱。

荊裂揚一揚手上船槳:「讓我看看記不記得……對了,就是這條!」握槳的食指,撫撫槳上一條貫穿四條橫線的斜刻紋:「這條就是你哥哥啦!」

刻紋的意義非常明顯。

李侗看過去,船槳上共有九條——原來已有這麼多同門,死在「武當獵人」手上!

——還有尚四郎,也是因他而落敗的,算是第十個。

對於一心達成「天下無敵」的武當派,給這樣的一個敵人活著,是不可接受的恥辱。

而對於錫曉岩,理由就更直接了。

武當刀、劍、槍,同時發動!

荊裂領頭,四人也踏著屋瓦沖上前去!

錫曉岩長臂加長刀,竟比李侗的六尺纓槍更快攻至。

又是那簡單卻精純的「陽極刀」,直劈而下!

荊裂深知能抵擋這把刀的人,就只有自己一個。他舉起雙手兵刃,當先迎了上去。

刀鋒斬出的破空銳音比先前更尖。錫曉岩的臉容,瞬間如化厲鬼。

荊裂剎那間也收起了笑容。他此刻知道,自己激怒了一頭怎樣的猛獸。

——超過正常限度的憤怒,會令高手判斷錯誤,或者用上多餘的力量。怒氣表面上令人戰意高漲,實際戰力反減。這是荊裂經常出言挑釁對手的原因。

——但這個錫曉岩,顯然是個例外。

耳聞那淒厲的破空聲,荊裂馬上判斷:這次再不能硬擋。

他向頭上迎擋的態勢中途改變,將右手倭刀刃尖倒轉指地,刀身斜架,欲以斜角卸去「陽極刀」。

錫曉岩銀牙緊咬,完全無視荊裂的守招變化,仍是一心一意地貫勁於劈下的刀勢。

兩刃接觸,這次錫曉岩的長刀卻沒有彈開,他坐膝沉胯,將「太極」的剛勁發揮到極致,刀鋒帶著沉雄的力量,硬是要將荊裂斜斜舉架的倭刀壓下去!

金屬猛刮的刺耳聲。荊裂這招不足以將「陽極刀」卸去,單一條右臂也承受不了那力量。防線崩潰。

刃鋒已及荊裂左肩頸前三寸。

最後一刻,荊裂及時將左手船槳也抵了上去,才阻截住長刀壓擊。

這一擋之下,刀鋒切入堅實無比的船槳內三分——這木頭要是換成荊裂的頸項,已然身首異處。

銀光自右閃入荊裂眼簾。

是帶著翻飛紅纓的槍尖。李侗從旁夾攻而至,「武當鎖喉槍」直射向荊裂右頸側動脈!

荊裂被錫曉岩的強刀強壓在肩頸上方,雙足只能牢牢坐馬站實,眼看已無從閃避這槍。

纓槍的刺殺路線卻在半途突然升高,越過了荊裂的頭側,幾絲紅纓僅僅掠過他右耳!

正是燕橫,以「靜物劍」反手往上一揚,撩擊在李侗槍桿前段,從旁將槍頭架開了。

燕橫經過連番激鬥,尤其跟姚蓮舟交過手之後,對自己的雙劍法已具掌握和信心,這時想也沒想,左手「虎辟」亦接連出擊,從右手劍的底下穿出,可是卻並非反攻向李侗,而是直刺錫曉岩的心胸!

「虎辟」短劍那帶著血槽的劍刃既寬且厚,份量十足,刺來的勢道確如猛虎。錫曉岩不得已將左胸縮後,偏身閃避這來劍!

錫曉岩一偏身,手上長刀的力量頓時大減。荊裂一感受到刀壓變輕,馬上如復活了一般,船槳仍抵住錫曉岩長刀,右手倭刀則抽出,順勢反手低砍右側李侗的前鋒腿膝!

李侗見燕橫殺劍過來擋格纓槍,本來以為這是捉對廝殺,已經準備了應付燕橫的後著;哪料燕橫和荊裂二人出招交錯,竟互換攻擊目標,李侗突遇荊裂的長倭刀,只能隻手拖槍,縮起右腿倉惶後跳,這才閃過荊裂的砍擊。

——算起來這是荊裂與燕橫首次真正並肩作戰,出手竟配合無間,燕橫自己也大感意外。荊裂卻不驚訝,他知道這是日夕共同修練培養出的節奏與默契。

這時荊裂又感到左側腰間,襲來一陣如針刺的感覺。

——武當三人首要擊殺的目標,始終是他。

劍尖未至,殺意先到。焦紅葉以「武當行劍」走個低蛇步,長劍從一個極難防守的角度,刺向荊裂因舉起船槳而暴露的左腰肋。方位時機取得恰到好處,必中無疑。

——假如荊裂身旁沒有虎玲蘭的話。

虎玲蘭雙手握住「龍棘」,將那黃金劍刃自左下往右上逆向斜斬,阻截焦紅葉的刺劍!

全長只有四尺的「龍棘」,份量遠輕過虎玲蘭慣用的野太刀,劍柄又太短,不利雙手握持,虎玲蘭用來不很順手,出招勁力遠遜平時;但也因為輕巧了,虎玲蘭的劍招比平日更高速,「龍棘」直化為一陣金風!

焦紅葉手中武當長劍被「龍棘」斬得高高彈起,刺招無功而還。

焦紅葉只聽見,那劍刃交鳴時聲音有異,但還未有空察看手中劍,只見又有一道黑影迎頭襲來,正是那根色澤深沉的大船槳!

——原來錫曉岩後退閃避燕橫的「虎辟」刺劍,刀上勁力已消失,荊裂又趁機抽出船槳來,與虎玲蘭夾擊左邊的焦紅葉。

三個武當精銳,總體戰力實在高於荊、燕、虎三人;怎料六人群戰一交起手來,反而是荊裂配合著同伴交替出招,將武當三人打得手忙腳亂。樓下多數人都瞧不清楚,但練飛虹、戴魁等幾個高手則看得稱奇。

——原來自從成都那夜的浴血之戰生還後,荊裂就知道往後必然還有許多機會與武當派作多人混戰,而實力上己方十之八九都會處於劣勢,惟有靠同伴間合作呼應,才可能拉近這差距。因此他數個月來一直都在思考,怎樣的招式能夠與燕橫和虎玲蘭配合,加乘戰力。這合戰的陣式,他們雖然還未曾練習過,但荊裂一早已在心裡反覆策劃;再加上虎玲蘭在成都時就與他並肩死戰過,默契已生,這首次施展,效果竟是甚佳。

相反,武當派的弟子一向強調個人戰力自我提升,極少思索鍛鍊多人合擊之法,一時就被打亂了陣腳。

荊裂等三人並排作戰,乃是全靠荊裂居中策應,雙手兵器適時配合燕、虎二人,左右兩邊的焦紅葉和李侗,感覺就好像各被兩人夾攻一般。荊裂這一手功夫,要求雙手兵器能一心二用,又要目觀兩方,實是上乘武藝的示範。

——特別是跟荊裂相似、身帶多般兵器的崆峒派眾人,看見他的打法更是心裡喝采。

就只有童靜,空自拿著「靜物劍」,站在三個同伴身後,卻找不到半點兒可以插手幫忙的空隙。

然而一向急性子的童大小姐,此刻竟沒有露出不忿的表情,只是細心看著眼前六人的來往招勢,若有所思。

——自從在下面房間裡見過姚蓮舟的劍法之後,她就有點精神恍惚,好像心裡多了某些東西。卻又想來想去想不出是什麼。

錫曉岩竟被一個小子的刺劍迫退,又見兩個師兄左支右絀,怒不可遏。

——武當派威名,怎可以在這眾目睽睽下折損?

一見荊裂左右刀槳都分開去攻擊焦、李二人,中門大開,錫曉岩運足了勁力,怪臂一催動「陽極」之勁,長刀再次當頭劈向荊裂!

燕橫早有掩護荊裂的準備,右手「靜物劍」施出早前擊落過樊宗飛劍的劍招:青城派「風火劍·鷹揚羽」,劍鋒上揮,往那落下的長刀迎擊!

燕橫將滿腔仇恨都貫注在這一劍之上,準繩和勁力更勝先前。

——可惜,他遇上的是一個絕不該與之硬拚的刀手。

燕橫只感交擊剎那,一股電殛般震力直襲虎口和手腕,五指發麻,「靜物右劍」登時飛脫!

錫曉岩的刀破去燕橫的「鷹揚羽」,去勢未變,仍然劈落荊裂腦門!

荊裂及時將倭刀橫拖回來,僅在頭頂前抵住了長刀,但餘力激盪下,倭刀背砸在荊裂額頂,發間濺出鮮血來!

——不過始終還是將這要命的刀擋住了。當然也全靠燕橫的「鷹揚羽」,先將其中五、六成的刀勁消去。

李侗一見燕橫失去右劍,哪會放過這機會,右手再次搭上槍桿,雙臂一振,那纓槍如毒龍翻身,紅影帶著銀光直襲燕橫面門!

燕橫及時以左手「虎辟」架在面前,橫裡擋過這急勁的刺槍,卻再無右手劍可進手反擊。

——以單短劍對長槍,只能守不能攻,必敗無疑。

虎玲蘭這時當機立斷,同時做了兩件事:

右手將「龍棘」拋給燕橫;

左手伸出,搭在身旁荊裂那橫架頭頂的倭刀柄上。

燕橫在這危急時,無念無想,心中一片清明,無意識般就伸出右手,抄住拋在半空的本門寶劍。

焦紅葉見虎玲蘭拋劍,手中沒了兵刃,還不進擊更待何時?這次他不再用斜走搶空的「行劍」,而從正面施展直殺硬攻的「武當勢劍」,三尺青鋒朝虎玲蘭頸項斜砍而來!

荊裂一感到右手上的倭刀柄被虎玲蘭手掌搭上,就知道她所想。

錫曉岩的刀還在自己頭上。血還在流。但他以絕對的信任,放開右手五指。

虎玲蘭左手牢握倭刀柄,腰身發力,將之自錫曉岩刀鋒底下抽出來,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刮音!

錫曉岩見此,右臂加勁,只等倭刀抽離,他的長刀就要壓入荊裂頭頂。

焦紅葉的劍將及虎玲蘭頸前。

虎玲蘭卻沒有把倭刀完全抽走。那五尺倭刀長度足以覆蓋二人,刀刃前段仍然頂著錫曉岩的刀鋒,虎玲蘭同時將刀柄略前移舉,僅僅以刃身根部近柄處,將焦紅葉的砍劍擋住了!

——如此凶險的防禦法,盡現膽氣與智慧。

但倭刀只有刀尖前端抵住錫曉岩的強勁長刀,力量始終不足。長刀壓下,倭刀背又再撞落荊裂頭頂傷口同一處。前額髮辮一片血污。

荊裂緊咬牙齒忍著劇痛,將空出的右手也搭上船槳,雙手各握槳的兩頭,如舉鼎般向上硬頂,才將錫曉岩的刀架離了頭頂。

同時另一邊,李侗一槍未得手,手中槍桿一吞一吐,再取燕橫咽喉!

——但這次不同了。因為「雌雄龍虎劍」已會合。

燕橫左右長短劍密接,揮出「圓梭雙劍」的刃花,身前光芒大盛,將槍桿揮打了開去!

「雌雄龍虎劍」與槍桿交擊之時,李侗與焦紅葉先前一樣,也感到手中兵器有異,一時竟不敢再進槍,舞個槍花躍後了再說。

左邊那頭,焦紅葉一劍砍不中虎玲蘭,繼而逼步再進,又再搶刺她左目。

——「武當勢劍」,一經施展,有進無退。

虎玲蘭見荊裂已用船槳架起錫曉岩的刀,再無顧忌,將倭刀完全抽出,雙手握柄。倭刀形制份量跟她慣用的野太刀相近,她只感得心應手,再次施展陰流太刀之技,左足一大步後退拉開距離,一招「虎龍」,斜斜往下斬向焦紅葉的長劍!

——這招「虎龍」,原本是砍對方握兵刃的手腕,虎玲蘭卻改為砍敵人的劍,另有原因。

兩刃相碰下竟生起一記爽脆的異響——原來倭刀一下子就將武當長劍劍尖前三寸斬斷了!

荊裂的倭刀,只是戰場之物,並非什麼罕有神兵;焦紅葉的武當劍也非劣品。這一交鋒,長劍竟然被砍斷,其實只有一個原由:

——先前虎玲蘭以青城寶劍「龍棘」代刀斬擊,早已令焦紅葉的劍崩損;如今這招「虎龍」,她又看準長劍同一部位砍下,結果一招得手!

「虎龍」實是一招兩式:刀一砍手,不論是否命中,刀尖順勢前刺對方頭胸。

長大的倭刀,尖刃直取焦紅葉頸胸之間。這是以巧取勝的連招,力勁並不如虎玲蘭先前的劈刀一般猛勁,焦紅葉本來有力舉劍擋住。但他赫見佩劍折損,一時心神動搖了,竟略一猶疑,到察覺刀尖已臨,這才倉惶仰身後退!

虎玲蘭雙臂伸盡,刀柄貼在右臂側,上身前探,將這「虎龍」的刺突完全伸盡,倭刀就如長槍,誓要搗取焦紅葉喉頸!

焦紅葉退勢已老,眼看無法再向後縮,只有盡最後一把力往左側閃,期望倭刀只擦皮肉而過——

虎玲蘭感到手上刀傳來一股熟悉的力量。

就算不看,只聽那鳴音,就知道又是錫曉岩的刀,在千鈞一髮之間,擊走了虎玲蘭的刺刀。

另一邊李侗退定之後,一看手上槍桿,不禁愕然。

那槍桿用上了精挑的堅木削制,一般和兵刃互碰,最多只留幾條白痕;但是跟燕橫的「雌雄龍虎劍」鋒刃格架了幾回,前段處都是不淺的創痕。再這樣格下去,李侗不敢肯定,自己的愛槍還能抵得多久。

——這一對到底是什麼劍?竟然鋒利如此!

錫曉岩為救助焦紅葉,放過了手上只有一把船槳的荊裂;虎玲蘭和燕橫擔心荊裂頭上傷勢,也不追進,掩護著他退開兩步。

雙方交手一回合,暫時都互退住手。

被錫曉岩擊飛的「靜物劍」,這時才落到了樓下去,著陸之處,附近的人紛紛走避。

荊裂額頂鮮血流出,越過眉心沿鼻子兩邊而下。他因為激戰而自然流露的興奮笑容,加上這抹血污,變得甚是詭異,彷彿一張臉不屬人類。

樓下眾人看見這閃電般就是數個起落的混戰,這次卻無喝采,反而鴉雀無聲。

先是荊裂等三人以合作夾擊,力壓武當弟子;再而是錫曉岩以拙破巧,一記強勁簡單的劈刀就盡破對方陣勢;然後是燕橫、虎玲蘭換接兵器,以奇策扳回劣勢……不過幾個呼吸之間,形勢一變再變,眾人都看得喘不過氣,又不知道該對哪一邊讚歎。

而當中左右戰況的,正是一對青城派神兵「雌雄龍虎劍」。

只見燕橫雙手握劍,援護在荊裂右側,手中金光燦然。這十七歲少年劍士,一個下午連番接戰,其實已甚疲勞,身上又有幾處被秘宗門人所傷的血口。但他此刻手握本門三百年鎮山之寶,在斜陽映照下,一身英氣凜然,令下面只敢觀戰的群豪都覺慚愧。

「青城劍,好!」練飛虹這時才能緩過一口氣來,猛地又再拍腿說。

眾人都知飛虹先生曾與青城派掌門何自聖交往,他這麼一說,眾人對燕橫的疑惑一掃而空。站在一邊的董三橋最先誣陷燕橫為武當內奸,這時不免臉紅低下頭來。

可是沒有人真正知道,燕橫這時內心是如何激動。

他回想數月前,青城派如何被武當「兵鴉道」三十多人屠戮;而現在自己與李侗這等武當弟子對陣,卻能相持到這種程度,實在意外得不敢相信。

「我師叔曾經跟我說過……」荊裂似感應到燕橫的不安,向他說:「『世上所有人都不外兩手兩腿,都是這般打鬥;可是人有了信心,等於多出第三隻手。』」

燕橫聽了不禁點頭:「你這師叔真有趣……很想拜會他呢。」

「死掉了啦。」荊裂輕描淡寫地說。他瞧瞧對面的錫曉岩,又冷笑著說:「那死老傢伙倒說得輕鬆。什麼『都不外兩手兩腿』,他倒沒想過,世上有人長了這麼一條怪手呢。」

「荊大哥,我來幫你。」童靜這時說著,已將一根白布條綁在荊裂額頭,權且阻止流血,那白布一綁上去就已染紅了。原來她見荊裂掛了彩,順手用劍就將腰間那件武當掌門袍下襬割下一條來,給荊裂包紮。

「謝謝。」荊裂笑說,眼睛不離三個武當強敵,但沒有半點緊張。

錫曉岩三人並沒有趁荊裂包紮時乘機進攻——雖然他們沒有一個不是恨得馬上在這「武當獵人」身上刺幾個窟窿,但這股怒氣,也不能淹沒武當派武者的榮譽感。

童靜很小心地將布條結得穩實——要是打到半途掉下來,遮掩了荊大哥的視線,那可大大糟糕。她沒能助戰,至少也要在這兒盡點力。

此時樓下群眾突然打破沉默,一片哄動。卻非為了屋頂上的七人。

有人從「盈花館」的大門出現。

只見武當弟子符元霸和唐諒,各自都將兵刃背著,兩人四手抬著一把椅子,從大門走出來。

椅上,自然坐著一個人。

——能得這兩個霸氣衝天的「兵鴉道」好手,如此恭敬抬出來的,世上還有誰?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40
卷五 高手盟約 第八章 奇材

姚蓮舟。

他烏亮的長發披散著,高坐於那搖晃的椅子上。一雙細長的眼睛,透過面前髮絲,睥睨門外眾敵。

雖有頭髮半掩著,也可見他臉頰的灰色已然褪去了大半;雙掌按住平放膝上的「單背劍」,十指亦再無顫抖,可知服瞭解藥不久,已見功效。

緊隨在椅子後的是殷小妍。比之先前背著書蕎出來的時候,她此刻神情鎮定得多,全因有了姚蓮舟和武當眾弟子在旁。

最後出現的自然是樊宗,身上的傷患都臨時敷上了武當派的金創救急藥,又得殷小妍包紮好,比之前又恢復了些元氣。他那暗器高手獨有的銳利眼神,在最後頭向各方掃視,手裡扣住瓷片和飛釘,防止有人乘機向仍然虛弱的掌門施襲。

街上群豪裡,有許多人還沒有見過姚蓮舟的真面目,這時不禁都引頸注視這個自稱「強中再無強中手」的武當掌門;待看見他身材普通,臉容俊秀,年紀又似頗輕,實在很是驚奇。

他們無從聯想:這人就是近年把整個武林都顛翻,先滅青城,後降峨嵋,再毀華山的凶星;也難以想像如錫曉岩、符元霸這等狠角色,都臣服在這個人的指揮之下。

林鴻翼等吃過姚蓮舟苦頭的心意門弟子,此刻再看見他,感覺身上受創之處又傳來刺痛。

最為激動的還數戴魁。他右手抱著斷骨的左臂,瞧瞧街旁已用衣衫蓋住的師弟李文瓊屍首,繼而悲憤地盯著姚蓮舟,五指竟不禁在受傷那手臂上抓出血痕來。

殷小妍隔著人叢看見,躺在戴魁旁的書蕎姑娘已經醒轉,雖然還是全身乏力無法動彈,但臉上回覆血色,明顯再無性命之危。小妍很想馬上就過去看她,可是那邊站滿都是跟武當為敵的凶惡武者,她還是不敢,只得遠遠用眼神和微笑向戴魁致謝。只是戴魁一直怒盯著姚蓮舟,並沒有看見。

陳岱秀馬上奔過來,橫劍掩護在掌門的座椅前方。符元霸跟唐諒將姚蓮舟的椅子輕輕安放街心,亦馬上各拔取斬馬朴刀與長劍,像左右門神守在椅子兩側。三個武當弟子的列陣威勢,逼得一些小門派的武者不敢直視。

只是負責帶路的趙昆和另一名「首蛇道」同門,因為要秘密長駐關中刺探情報,為了避免被人記住面目,本來一直躲開在外圍,這個關頭也顧不了那許多,兩人亦走過來掌門座前,拔出暗藏的匕首加入援護。

守在姚蓮舟身邊四方的武當弟子,一下子就增至六人之多,各派群豪更不敢稍近。

練飛虹仍坐在馬上,跟師妹及三個崆峒弟子一起瞧向姚蓮舟。

「就是他嗎……」一向多言的練飛虹,這時也只是這樣喃喃說。右手在腰間的劍柄輕輕來回撫摸。

屋頂之上,荊裂、燕橫、童靜和虎玲蘭,亦禁不住俯首望向下面街中的姚蓮舟——荊裂跟虎玲蘭這更是第一次看見武當掌門。

姚蓮舟同時也仰首,朝著荊裂直盯。

上下兩個男人遙遙四目交視。

姚蓮舟臉容平靜,並無一點變化。

荊裂則收起了笑容。

——旁人不知,此際他胸膛裡,像有一股接一股狂亂的浪濤在激撞。

在泉州的海岸旁。南海虎尊派眾師長同門並排的墓碑。

同一片海岸。那個黑夜裡,燈籠映照著裴師叔的臉。最後一次相見。

荊裂有一股極欲仰天吶喊的衝動。但他壓抑著。不是時候。敵人還在眼前不足十步之外。必須比敵人更冷靜——這是他一向賴以克制強敵的利器,也是許多年前師叔的寶貴教誨。

荊裂瞧著姚蓮舟的臉。也瞧那平擱的「單背劍」。

他不知道,現在的自己,跟這人這劍,還有多遠的距離。

——可是這一刻,他終於親眼看見了,這條血與鋼鐵之路的目的地。

「他……」姚蓮舟輕咳了一聲,向陳岱秀問:「……就是『獵人』?」

陳岱秀點頭:「是的……他自稱殺了我們九個同門。包括錫昭屏。」

姚蓮舟再次仔細看荊裂那張結著半乾血跡的堅實臉龐。在房間內,一聽聞外面的弟子說到「獵人」,他就堅持要符元霸等將自己抬出來——即使要讓外面的敵人看見自己這副虛弱的模樣,也在所不惜。他必定要親眼看看這個「武當獵人」。

姚蓮舟打量了荊裂一輪,又瞧瞧他身旁的燕橫,再次沉默下來,心裡有些矛盾。

——這個「獵人」,不可讓他活在世上。

——可是那青城派小子……不管他怎麼說,今天我確是欠了他。殺不得。

陳岱秀並不知道燕橫曾兩番向武當派留手之事,但他心思畢竟比較敏銳,看得出掌門臉上有些猶疑。他以為掌門既欲當場誅殺那「獵人」,但又不想在眾目之前倚多取勝,因而才感到矛盾。

「掌門。」陳岱秀自告奮勇說:「請讓弟子上去助拳。」他冷冷瞧瞧屋頂:「對方怎麼說都有四個人。」

姚蓮舟點頭允許,並將「單背劍」拋了給陳岱秀:「帶上去給紅葉用。」

陳岱秀一得許可,攜著兩劍就衝前去,踩上窗框,伸手攀簷,接連幾個輕巧動作就翻上了屋頂,身法甚俊。

一個剛才從「盈花館」大廳撤出來的山西寒刀派武者,看見陳岱秀如此身手,又想起之前他在大廳內展現的氣勢,不禁咋舌,拍拍胸脯呼了口氣,回頭說:「哇,顏當家,幸好你剛才決定——」

他回頭看顏清桐所站立之處,卻已不見了那胖壯的身影,連那伙鎮西鏢行的鏢師亦都已不知到哪兒去了。

陳岱秀上了屋頂,馬上加入錫曉岩三人那邊,並將「單背劍」遞給焦紅葉。焦紅葉拋去斷劍,恭敬地拔出那略彎的霜刃,然後悄聲向三個同門說:「那雙劍的小子,由我來。」

三人都明白這話裡意思:燕橫手上的「雌雄龍虎劍」實太鋒銳,為免再折損兵刃,得用掌門這柄名匠鑄造的佩劍來對抗。

「靜,你先下去。」荊裂這時說。剛才惡鬥武當三人,已甚勉強才成均勢;現在再添一個強敵,他怕連保護童靜都做不到,又想童靜和武當並無結仇,她一人下去也不致會遇襲。

「不。」童靜首次聽見荊大哥直呼自己名字,略呆了一呆,但馬上毫不猶疑地回答。這次她不再站在三個同伴後頭,而是往右與燕橫並肩站立。「靜物左劍」舉得更高。

燕橫這時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童靜嬌嗔的高叫。

「荊大哥,你就省了這口氣吧。」燕橫說著,側頭瞧瞧童靜那柳眉直豎的英氣臉龐:「『你先走』這句話,我也不止一次跟她說過了。這傢伙,用棒子趕都不會走。」

童靜聽了,忍不住噗嗤笑了一聲。另一邊的虎玲蘭亦展顏,露出貝殼似的牙齒。

面前明明是極凶險的戰鬥,四人心頭此時卻有一股令人心神鎮定的暖意。

——若你知道就算死,也是死在信賴的朋友身邊,也就無所畏懼了。

「對不起,是我錯了。」荊裂笑著嘆氣:「我忘了,在答應教你武功那天就已經告訴過你,拿劍而生的日子是怎麼過的。我不應該再懷疑你的決心。」

童靜聽了,有想流淚的衝動。

——這是終於被承認為大人的感動。

可是同伴之間的信賴,改變不了與眼前敵人實力上更大的差距。

樓下群豪都看得出來。但是沒有誰敢上去助戰。

只有心意門的戴魁,再也按捺不住,正要提刀上去,身邊師弟林鴻翼卻將他一把拉住。

「幹什麼?……」戴魁掙動了一下,但另一個師弟也來幫忙止住他。

他輕聲從齒間怒嘶:「你看,人家青城派十幾歲的小兄弟,都比我們有種……」

「師兄,你傷了一條手臂,能夠幫到他們多少?」林鴻翼壓著聲線,瞧了瞧姚蓮舟那邊:「你一上去,武當派可能又再加派一人,你這不是幫倒忙嗎?」

戴魁一看,站在姚蓮舟椅子旁的符元霸和唐諒,都是銳氣逼人,戴魁自問以自己現在的狀況,恐怕無法獨鬥其中一個,林師弟所說也不無道理;可是要他眼睜睜袖手旁觀,看著燕橫和童靜這樣的年輕人去對抗武當高手,卻又實在慚愧,一時很是矛盾。

這時卻有一長物,從下飛上那「盈花館」屋頂一角,一看是個鐵爪飛撾,連著一條長鐵鏈。

鐵鏈一彈一扯,崆峒掌門練飛虹的身子就離了鞍,整個人輕巧翻飛著,一下子就上了屋脊高處,打個二郎腿坐在上面,隨手一揮,又把飛撾那頭收了回來。

姚蓮舟看見崆峒掌門這一手,方才第一次動容,身體在椅子上坐直了起來。

「師父是要去助那青城派小子嗎?」崆峒女弟子刑瑛興奮地問身邊的師叔:「他跟青城派何掌門好像有交情吧?」

「呸,才不呢。」蔡先嬌冷笑,仰頭看著師兄說:「那時候何自聖來甘肅修行,曾經將你這混賬師父打得四腳朝天,你師父恨死了他,才不會去救他的弟子呢。」

練飛虹一上來,屋頂上雙方八人各退了半步戒備。燕橫不知這老前輩是誰,只知他並非武當派的,大概不是敵人。

練飛虹笑著,一邊把飛撾的鐵鏈收卷,一邊朝下面屋瓦上的人高聲說:「別誤會啦,我不是要來幫哪一邊,只是在下面看不清楚,所以才上來的。」

武當眾人都用懷疑的目光看著練飛虹。各派群豪聽見他原來不是加入戰鬥,而是佔個更好的旁觀位置,實在哭笑不得。這飛虹先生貴為崆峒派掌門,到來這麼久卻都是一派玩世不恭的模樣,不免教人失望。

練飛虹其實也心癢癢的,想跟武當派打打看,但剛才雙方那一回合的交戰,他實在看得過癮,心想如果加入去打,反倒沒法好好觀看,決定還是先再觀賞一陣子再說。

「你們還不快打?」他朝著腳下那八人催促著說。

「暫時別理他。」陳岱秀冷冷說,將目光移回荊裂等四人身上:「他要是來插手,我們也應付得了。」

日已更斜。屋頂上九人,身上都蒙了一層黃光。

「在日落之前,解決今天的事情吧。」

錫曉岩說著再次舉刀,擺起「陽極刀」的起手勢。三個同門也都點頭。

荊裂雙手合握船槳一端,有如拿著一柄大木刀,眼睛始終不離錫曉岩。

——不破此人的強刀,沒有生還的可能。

不用言語,只看一眼荊裂所擺架式,旁邊的虎玲蘭就瞭解他所想,心中也有了準備。

——一交戰,先集中力量打倒這怪人。

燕橫想法也是一樣,已準備從荊裂右側助戰。剛才一拼,他雖知勁力上遠輸給錫曉岩,但仍期望利用手中本門寶劍,損傷對方的刀身,以助荊大哥取勝。

虎玲蘭看見錫曉岩又是擺出同樣的預備出招姿勢,用日語向荊裂說:「這傢伙來去都是一招,不大懂得變通。」

荊裂點頭,他跟虎玲蘭想法一樣。

——一個人擁有一招最強的必殺技時,往住就會過份依賴它;反過來說,只要令這種對手進入無法施展那招式的狀況,也就是勝利的契機。

錫曉岩在武當派裡輩份雖低——並肩作戰的三人就只有焦紅葉是他師弟——但自信實力確實凌駕同儕,深知這四人裡,自己絕對是最強的主將。

然而他天生性格,當不了那種坐鎮關口迎敵的中軍元帥,而是生來的先鋒。對於掌門隻身出山挑戰天下群豪,錫曉岩更是打從心裡就是認同。

——最強的人,本來就應該走在最前頭。

此刻,也是一樣。要破敵陣,沒有比他那斬絕一切的「陽極刀」更適合的先頭兵器。

錫曉岩當先排眾而出,直奔向前助勢,那舉到肩頸後的藤柄長刀,蓄勁待斬!

荊裂早密切注視他來勢。之前的交鋒,也大概知道那怪異手臂和長刀的攻擊範圍,心裡已有估算。

錫曉岩踏第二步。腰胯扭動。

陳岱秀、李侗、焦紅葉也都緊隨而上。

荊裂突變架式,轉為左手單握船槳架在胸前,右手放開並伸到腰後。

錫曉岩左足踏在瓦面,準備奔出第三步。

荊裂右手間有閃亮的銀光。

錫曉岩留意到,但衝勢未止。

荊裂右臂自下而上揮起,一道刃風自他腰旁飛捲而出,瞬間已近錫曉岩胸前!

——是原本屬於武當弟子石弘的鴛鴦鉞!

突然有暗器襲來,錫曉岩不可能再用十足發勁的「陽極刀」,僅用肩臂之力急將長刀劈下,截擊那飛來之物!

旋飛而至的鴛鴦鉞鏢刀,與下劈的刀鋒撞擊,折射向下,穿透瓦片,墜落屋子之內!

發鏢時荊裂並非就此停下,順勢就已跟著鏢刀的飛行方向起步奔去!

虎玲蘭、燕橫、童靜亦跟上。

荊裂才走出一步,還未進入船槳可攻打的距離,左手卻自右往左猛揮!

船槳脫手,水平旋轉著又是飛往錫曉岩!

船槳又長又大,旋飛範圍甚廣,錫曉岩全無閃躲的空位,那剛劈下的刀,被迫又再原路朝上撩起,用刀背砸向它!

金屬與木頭發出撞擊的沉響。船槳斜斜向錫曉岩後頭上方飛走。

荊裂連擲兩兵器,就只有一個目的:

爭取一瞬的空隙,越過錫曉岩「陽極刀」的最佳攻擊距離!

他那自小在岩岸奔躍鍛鍊的雙腿,以最高速衝進。同時右手已搭在腰間,十年前裴師叔送給他的雁翎戰刀柄上。

兩人在五步之距。這一剎那對荊裂是最危險的:正好是「陽極刀」剛勁可能發揮至盡的距離。

荊裂就是賭著命要越過它。

他押中了。全因他看出錫曉岩刀法的唯一輕微弱點:起手架式需要準備,而且習慣了每刀去勢皆盡,回刀略慢。

——這缺點,跟他哥哥錫昭屏的武功路數有點相似。而荊裂曾有擊殺錫昭屏的經驗。

錫曉岩兩刀擊飛敵人兵器後,察覺荊裂已衝入近前。「陽極刀」不能再用。

荊裂嘶叫吐氣。凹痕斑駁的雁翎狀刀鋒,自腰間出鞘,順拔刀之勢向前,橫斬錫曉岩頸項!

——南海虎尊派的「飛砣刀法·迎門拂」!

眼見錫曉岩向上撩起的長刀已來不及再次回防,荊裂這橫斬必中無疑——

可是還是聽見了鋼鐵交鳴!

荊裂雁翎刀所砍處,仍是僅僅被那長刀擋架著。

錫曉岩這招擋接堪稱詭異無比:只見他的右臂如蛇般橫過腦後,前臂和手腕又從左邊耳側伸出來,正好將刀斜架頸前,及時在近距抵住雁翎刀鋒!

——荊裂這招橫斬,本來搶入了錫曉岩的內門①,錫曉岩長刀因剛才的撩打而還在外圍,本是救駕不及;但他靠這天生怪手,硬地盤過腦後,從另一邊將刀身帶回內門裡,將這凶招擋下。如此怪異之技,就只有天生長著這麼一條手臂的錫曉岩才用得出來,連見多識廣的荊裂想都沒有想像過。

『注①:關於武學上「內門」和「外門」的概念,詳閱《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二》。』

錫曉岩心裡卻是憤怒無比:

——一天之內,竟被同一人逼得他兩次防守!

擋了這一刀,並未化解錫曉岩的劣勢:荊裂已用貼身近攻的雁翎單刀殺入懷裡;相反錫曉岩最擅勝的長距離斬擊,已再無作用。

假如這是單挑對決,荊裂勝望已有七成。

但這不是。

首先援救而至的是手拿最長兵器的李侗。那舞動的紅纓,令長槍恍如活物一樣,從錫曉岩身後,穿過他左腋下的一點空間而出,直刺荊裂右側肋間!

正因李侗這槍發於錫曉岩身後,出招的動作大半被錫曉岩身體遮掩,銀色槍鏑出現之時,已近至荊裂來不及回刀去擋的距離。除了向後閃別無他法。

——將荊裂逼開也是李侗最大目的:距離一拉遠,錫曉岩的「陽極刀」又可再次發動。

但荊裂花了偌大的工夫才冒險殺入錫曉岩近前。這優勢他絕不肯輕易放棄。

他右腿及時高高提起膝來,去迎那長槍。李侗這槍所刺角度甚毒,荊裂的提膝沒能完全消解,槍尖「嚓」地割過大腿側,噴灑的一叢血花都被槍纓吸收!

荊裂受傷下卻毫不動搖,雁翎刀依舊壓逼著錫曉岩,一記貼身纏頭刀又再接著砍劈!

錫曉岩面對這緊密的近身單刀,只能繼續擋架,同時大步後退,欲拉開距離施展得意刀法。

荊裂不理會右腿一片血淋淋,馬上追進緊迫。

李侗纓槍吞吐,再次襲向荊裂右側!

這次卻被一道金光架開了槍桿——燕橫以四尺「龍棘」趕至掩護!

燕橫一劍抵住長槍,左手「虎辟」正想順勢攻向李侗握槍的前鋒手,眼角卻瞥見一道彎形的銀白閃光自右上方而來,忙將「虎辟」回轉去擋!

原來是焦紅葉,不知何時已經從同門身後繞過來這邊,振起掌門交託的「單背劍」,直刺燕橫眼目!

燕橫左手劍力度較弱,一交鋒下被彈了開去。

焦紅葉的「武當行劍」要訣就在一個「行」字,一經發動就如流水不斷,斜進一步,又將「單背劍」的彎刃削向燕橫面門,燕橫只好亦抽回「龍棘」來擋。

李侗長槍既擺脫了燕橫的糾纏,又再朝荊裂攻襲。

另一邊的虎玲蘭也想替荊裂去擋槍。但陳岱秀從旁攻來,武當長劍一出手,比焦紅葉更快疾!

虎玲蘭本想以力量壓倒這劍,但陳岱秀劍速極快,她只能匆匆揮倭刀招架。

外表溫文的陳岱秀,經常容易被人低估,忘了他是武當「鎮龜道」裡的資深一員。交手一招,虎玲蘭更是隱隱聯想起在成都對戰過的江雲瀾。

——這可惡的「物丹」,怎麼個個的劍都這麼快?

虎玲蘭給陳岱秀快劍所牽制,倭刀亦是無法掩護荊裂。

餘下站在燕橫身邊的童靜。她自知是己方陣營的弱點,心裡絕不想拖累同伴,毅然揮起「靜物左劍」,以自己練得最多也最純熟的一招青城劍法「星追月」刺向焦紅葉!

面對這並未成熟的青城劍招,焦紅葉幾乎是懶得去看,略一移步就閃過,同時還以一劍,低取童靜小腹,將童靜逼得狼狽後退。

焦紅葉已估計到實力的差距,昂然以一柄單劍,抵敵燕橫和童靜二人三劍,更改用「武當勢劍」之法,左右硬劈硬打。那「單背劍」的彎刃本來就有一半是刀,比一般直劍利於猛力砍劈,燕橫童靜這對少年男女劍士,一時被逼得只能自守。

焦紅葉既能以一敵二,另一邊陳岱秀又纏住虎玲蘭,這算術連小孩子都懂得:

荊裂要一人對抗錫曉岩和李侗兩個武當高手!

李侗已無顧忌,從錫曉岩身後繞出,襲擊荊裂的右後方,纓槍一振,槍頭掃打荊裂右肩!

荊裂前面仍要出刀壓逼錫曉岩,實難防備李侗這急槍,僅能略一閃身,肩頭又被槍尖割開了一道口子,血花噴濺。

兵凶戰危。

但荊裂仍然不放開錫曉岩退走。

——要是放生了這傢伙的刀,我們只有崩潰得更快。

承擔最大的危機。這就是身為戰陣裡最強者無可逃避的負任。

另一槍又刺來後腰。這次避無可避,荊裂只有行險,前頭向錫曉岩斬出一刀的同時,後面也伸出一招「虎尾腳」,將槍桿踢開!

這一心二用的招式,雖然又解了一劫,但因為分神踢腿,前面雁翎刀的壓迫力減弱,錫曉岩多取了半步空隙。

虎玲蘭見荊裂手腿都是鮮血,咬著櫻唇猛斬倭刀開路,欲去援救。

可是正因她心裡著急,出招的意圖太過明顯,陳岱秀從容閃過刀鋒,避青入紅,長劍直指她刀招姿勢的最虛弱處。虎玲蘭再次被那劍尖逼住,前進不得。

——虎玲蘭的刀法本來跟陳岱秀有一拼之力,但陳岱秀並非急於取勝,只求牽制,虎玲蘭一時三刻實難突破他的快劍網。

燕橫亦是一樣,「雌雄龍虎劍」對著「單背劍」,已無之前的兵刃鋒銳的優勢,焦紅葉劍法本在他之上,不管他長短雙劍如何劈殺舞動,還是被壓制。

李侗再發一槍,又逼使荊裂側身閃避。錫曉岩乘機再拉遠了一些,快到達可以重施「陽極刀」的距離。

敗像已呈。再無變數,武當必勝。

可是變數,偏偏就在最讓人意想不到的地方發生。

童靜。平日毛躁脾氣的童大小姐。在這個同伴最危急的時刻,真的靜了下來。

在下面那幽暗的房間裡,姚蓮舟那翻飛的劍光,如何用最小的力量,最細的動作,連續擊敗心意門三人——這一幕,一直都在童靜心裡重複閃現。

武當掌門的每一劍,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個她從前想都沒有想像過的武學領域,因為奇異的契機,在她面前展現了這麼一幕。

而且好像跟她心裡潛藏的某些東西連接起來了。

童靜向著焦紅葉身側逼近。

焦紅葉主力仍是應付燕橫,對這少女本來並未看在眼內,這時也不正眼瞧她,擰身向左隨意揮灑一劍,就要將她再逼開,好專心向燕橫進攻。

童靜連眉都沒有皺一下。整張俏臉完全放鬆,沒有一點激動。

「靜物劍」幾乎是與焦紅葉的劍同時刺出。相差只在一忽之間②——只有高手才能察覺的時差。

『注②:「忽」為武學上的時間單位,請詳閱《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五》(卷一)。』

——掌握這樣微細的時差和拍子,卻正是「後發先至」的真髓。

童靜出劍的招式非常隨意,甚至也不是燕橫教過她的青城派「風火劍」,而不過是她以前跟尋常武師學來的基本劍招。

沒有強勁的力量或速度。沒有精心鋪排的虛招或後著。

有的,只是準確無比的時機。還有角度。

——正好讓焦紅葉出招手腕撞上劍尖的巧妙角度。

而焦紅葉自己的輕忽,更是無可寬恕的錯誤。他沒有謹守武當第二戒。

——只要攔阻在前面的,就是敵人。必盡死力殺之。

令人驚愕的結果。

只見焦紅葉右腕綻出血花。他的手如被火燒,原本揮擊的劍招立斷,手臂迅疾向身後縮開。

但已太遲。「靜物劍」的尖鋒深深刺傷了筋脈。

焦紅葉五指失控。「單背劍」離手落下。

所有目睹這一幕的人都驚訝。大部分人是驚於那結果:

——武當劍士,竟失手於這樣一個少女劍下!

只有極少數的人,是因為看見這招劍法的細節而感到驚異。

其中最訝異莫過於在場所有練武當劍的人:姚蓮舟、陳岱秀、唐諒,還有焦紅葉自己。

因為他們都看見了:童靜這一劍,動作發力雖不像樣,但那巧取角度和時機截擊的要訣,不是別的,正是「武當四劍」裡最高劍法「武當形劍」的奧義「追形截脈」!

姚蓮舟就算被圍攻最危急時,眼睛也沒有瞪得現在這麼大。

他瞬間回想起在房間裡的事情:童靜曾對他搶劍的動作有所反應,還劍反擊——一個十幾歲女孩,眼睛能捕捉武當掌門的攻擊,那是絕不可能的事。姚蓮舟先前還想是不是偶然。

現在他知道不是。也明白這「形劍」要訣,她是從何學來。

——是看見了我。

燕橫同樣愕然,但他知道這不是發呆的時候。

「雌雄龍虎劍」刃光大振,逼開了手上無劍的焦紅葉,搶前直取李侗!

李侗本看準荊裂背心再搠一槍,渾沒有看見後面焦紅葉中招之事,只聞破風劍刃聲,倉惶轉身,將槍桿在面前來回振打,止住來劍!

荊裂沒有了後方纓槍的威脅,精神大振,更專心向前揮斬。

但錫曉岩已因先前李侗的幫助緩過了一口氣,這時終於有空隙改變打法,他將左掌抵在長刀背上,刀刃推出胸前,強撞向荊裂的雁翎刀,也一樣施展起近身短打的刀法來!

兩人僅以一臂之距互拼,刀刃激撞。

童靜看見自己手中劍的尖鋒竟然帶出一叢血花來,心頭也是大震。這不僅是因為使出了連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截脈」妙招,也因為這是她出門闖蕩江湖以來,第一次殺傷敵人。

——那震撼感覺,就跟燕橫擊敗鬼刀陳之後一樣。

「單背劍」落在瓦面上,沿著屋頂斜斜滑下。

焦紅葉丟失掌門所托的佩劍,心感大損了武當名聲;握劍的右腕被傷,雖未知有多嚴重,但劍士生命隨時終止。他瞬間暴怒不已,就伸出左手朝童靜撲過去!

——焦紅葉一憤怒起來,那粗糙臉皮扭曲如惡鬼。武當弟子入門時每日飲用物移教的藥酒「雄勝酒」,以助催谷身體機能,這酒藥性奇烈,對人心性有所影響,故武當人平日冷靜如水,但每當殺性被引發,往往狂亂如野獸。

童靜正為剛才一劍發呆,赫見一片陰影迎頭襲來。焦紅葉撲近,原本捏成劍訣的左手食、中二指分開,變「二龍搶珠」的爪勢,直取童靜那雙明眸!

指頭幾近眼皮時,一物激飛而來!

焦紅葉左手如剛才的右手中劍般猛地縮回。他呻吟捂著手臂,只見前臂處釘著一柄飛刀,柄頭上的鐵環綁著鮮紅的刀巾。

一條身影隨又從屋脊空降而下,落在童靜跟前,正是那飛刀的主人——崆峒派掌門飛虹先生!

練飛虹右手張開鐵扇防禦前方,卻未再出手追擊,反而是回過頭來,仔細看童靜的臉,還問她:「沒事吧?」

童靜雖知他不是敵人,但突然被這麼一個樣貌滄桑的老頭近距離盯住臉孔,不禁吃驚縮後,並未回答他。

練飛虹瞧童靜,只是想細看她眼睛有沒有受傷,卻似乎被她嫌惡,不禁尷尬。

眾人見崆峒派掌門竟在這關頭突然出手,很是驚奇,又見他的舉止,猜想他是否與那小女孩有什麼關係……

焦紅葉重傷,在這場戰局裡意義非凡:東軍群豪第一次看見,武當劍士原來是打得敗的!

正與虎玲蘭纏鬥的陳岱秀,看見焦紅葉受創,馬上變了劍路,向虎玲蘭晃了兩劍虛招就脫走,趕過來救助師弟。

——誅殺「獵人」雖重要,但怎也比不上同門的安危。

李侗心思也是一樣,收槍橫攔在身前,同時躍向焦紅葉,一手將他扶住拖向後方。陳岱秀也加入支援。

虎玲蘭和燕橫本來就只是為了幫助荊裂,也沒有向那三人追擊過去。

屋頂上此時就只餘兩人仍在戰鬥。

荊裂跟錫曉岩近接廝打,依然斗得燦爛。荊裂右手刀抵住對方長刀,左手暗暗伸向右腰,握住了南國短刀的鳥首狀刀柄,欲拔出來以雙刀夾攻。

錫曉岩察覺,左掌也往下拍擊,按住荊裂左腕,令他無法拔刀;同時拿著長刀的右手,臂膀屈折提起,其中一節肘關節橫向砸打荊裂太陽穴!

荊裂的雁翎刀刃仍貼著長刀,卻將刀柄反提,以柄末撞向錫曉岩打來的手肘;同時左手放開鳥首刀柄,翻轉手腕,反制對方的左掌。

錫曉岩被迫收回肘擊,也同樣以長刀的柄頭朝荊裂撞去。兩條拿刀的手臂互相抵格。

兩人以比剛才還要接近的距離對戰,刀法已不能發揮,各用刀柄和空出的左手作短橋粘打,四條手臂互相解拆進擊,一眨眼就拆了五、六招。

——又急又近的短打,不能全倚仗眼睛去看,而要靠橋手感應和本能經驗,旁觀者更是無法看清。

在樓下的秘宗門董三橋,向來以橋手快密而自豪,看見這等對拆,也覺慚愧。

不管是燕橫、虎玲蘭和童靜,還是武當派一方,都無法再助戰——荊、錫二人幾乎是扭打成一團,用刀槍攻過去,有誤傷同伴之危。他們都只能站在旁邊掠陣。

至於練飛虹,只是護在童靜身前,看著兩人比拚,又現出頑童般好看熱鬧的表情,似乎無意干預。

陳岱秀等未看清這崆峒掌門的意圖,只知他是個強敵,一時也不再向燕橫等人進攻,先看錫師弟能否打敗「獵人」再說。

形勢驟變成兩個刀手的單打獨鬥。勝負全系此一戰。

錫曉岩一向自恃筋骨異於常人,頻以拳掌和橋手強攻,欲以剛力和硬度壓倒荊裂;但荊裂不論體格和力量也不輸於他,四臂互格發出的沉響,猶如包著棉布的鐵棒相擊。

兩人手上仍有利刃,又令這近身格鬥更凶險,雙方都要時刻注意纏制對方的刀,隨便被刃鋒一拖一抹都可能致命。

荊裂就是看準這點,一見錫曉岩稍集中用左掌進攻,右手刀略放鬆之時,就將雁翎刀抽離了對方長刀的壓制,順勢將刀刃拖向錫曉岩頸側動脈!

錫曉岩察覺危險,左掌馬上變爪收捲回來,將荊裂右腕一把擒住,緊接自己的右手長刀,亦從側面剁向荊裂耳際!

荊裂幾乎以同樣的招式,左手虎爪如抹拭般一劃,也將錫曉岩來刀的手臂截住,他沉腕收指,拿住了對方右腕脈門。

兩個霸氣的刀手,卻都再施展不了得意的刀法,而進入了最單純的僵持:各用一隻手擒拿了對方握刀的手腕。

兩人四臂左右大張發力抗衡,相爭不下,就如兩頭野牛,各用一對大角抵住對方。

最原始的鬥爭狀態。

——這樣的互擒,半點兒不瀟灑好看。但真實的戰鬥,誰說是一定好看的?

手臂大張,自然中門大開。錫曉岩出於戰鬥本能,兩臂的肘關節同時屈曲,肩胸展開,身體就向前衝入,以額頭迎面猛撞往荊裂鼻樑!

——這招更是與市井打架無異。然而求勝,本來就不是一種選擇,而是盡用一切可能的方法。

如此近距的頭撞,正常來說避無可避。

——但說到擒拿纏鬥的經驗,荊裂可是比錫曉岩多出數倍。

錫曉岩一動,荊裂已感知他意圖。荊裂迅速往後大踏一步,反借他的前衝之力,左手猛向斜下方拉扯他握刀右腕!

錫曉岩頭撞未到半途,卻被拉得歪向一方,身體失去平衡,這頭撞招式馬上失去力量。

錫曉岩快要失足俯倒,急忙進馬,大力踏一個前弓步穩住身體!

荊裂早將他這反應也計算在內,右足低踢出去,腳內側掃往錫曉岩的前鋒腳膝彎!

——此掃腳乃南海虎尊派特徵的南方拳術下路踢法,再揉合荊裂海外習得的多國摔跤技藝,既准又穩。

再剛健發達的身體,關節的抗力還是有限度。錫曉岩雖盡力沉腰坐馬,但荊裂左爪擒扯,早就令他重心前傾,這腳一踢在錫曉岩膝後彎,膝關節登時屈曲跪了下去!

荊裂抓著這黃金機會,以自身為軸向左旋轉,身力帶動左臂,再次發力拉動錫曉岩。錫曉岩本就失去平衡的身體,給這旋力帶得離地,猛向橫摔了出去!

錫曉岩只覺天地倒轉。

那橫壯身軀所飛方向,正是屋頂的簷邊,瞬間半邊身子已經越了過去!

雖然只是兩層樓的屋頂,但加上荊裂的摔投威力,錫曉岩如跌落地上,衝力將等於從四、五層的樓塔墮下,不死也得重傷!

在這生死一線的剎那,錫曉岩腦海驀然閃現兄長錫昭屏的臉。

是在半年前。武當半山的「戰玄武場」裡。哥哥出發向四川遠征之前,他們兄弟倆最後一次練武。

先是錫曉岩用木刀,逼得哥哥一籌莫展——連錫昭屏也不敢用他那剛如岩石的右手「臂盾」,去硬接弟弟的「陽極刀」。在木刀之下,他只有退避的份兒。

接下來兩兄弟只用拳腳較量。最初仍是錫曉岩用那長臂的「陽極拳」,在長打遠攻中佔了上風;但錫昭屏把握一次機會搶入近身,「兩儀劫拳」全力發揮,弟弟就再招架不了,被狠狠摔倒在地。

那時錫昭屏皺眉搖頭。他自己限於天資和身體特質,沒能修習「太極拳」,所以對兩年前就有這機會的弟弟很是羨慕。

但兩年下來,錫曉岩卻因自己的傾向和性情,只專精去鑽研「太極」的剛陽發勁之法,而怠疏了聽勁化勁、擒摔纏打的柔功。這固然練出了強猛的「陽極刀」和「陽極拳」,但卻流於單純偏廢。

錫昭屏那時搖搖頭說:「一條鐵鏈有多堅實,能夠抵受多強的拉扯,是要看它最弱那一環。你的長距刀法雖強,但要是被闖過搶入身來,你不練近身扭打,終究要吃虧。」

那時錫曉岩不以為然,笑著撫摸木刀:

「那得等有人闖得過我的刀再說。」

現在快將飛出屋頂這一刻,錫曉岩終於也相信兄長所說。

——同時心裡充滿了對哥哥的懷念。

「師弟!」

一記令他清醒的暴喝。

一長物映入眼前。

是李侗倒轉了纓槍,將槍尾猛地伸向人在半空的錫師弟!

錫曉岩在這危急間斷然棄了長刀,伸出異常的長臂一抓,僅僅捉住槍桿最末端。

他身體本就不輕,這一摔力度又強,再加李侗身處站不穩牢的斜斜瓦面,被錫曉岩連人帶槍也扯往屋頂邊上!

但他死也不會放開這槍桿。

陳岱秀眼明手快,一手抓住李侗後心衣衫;雙手受傷的焦紅葉亦用臂彎抱住李侗。兩人合力,這才將他穩住。

李侗用上習槍多年修得的強勁握力與臂力,鎖緊那已經變彎的槍桿,終於止住錫曉岩飛跌之勢。

錫曉岩右臂隨即貫勁,借槍桿發力一挺腰肢,這才彈回來屋頂邊上跪定。

他抬頭。

七、八步之外,荊裂把雁翎刀擱在肩頭,頭上綁著已染成鮮紅的布條,手腿多處也都在流血。夕陽照映,勾出他那傲然挺立的身姿。

他也正在冷冷俯視錫曉岩。

錫曉岩又看見,虎玲蘭提著倭刀,站到了荊裂身旁。兩人並肩站在一起,好像就會自然互相守護依存。虎玲蘭也跟荊裂一樣,額上結著血跡。她反射著金黃陽光的明亮眼睛,正以信賴的眼神瞧向荊裂。

錫曉岩支在瓦面上的左手,將一塊瓦片捏得粉碎。

絕對的屈辱。

錫曉岩除了丟失佩刀,其實毫髮未傷。但他自己心裡清楚,剛才已經在所有人眼前,於單挑對決中狠狠輸了一仗,只靠同門及時拯救,才不致摔個皮破骨斷,感到甚是沮喪。

他卻未察覺:荊裂俯視他時,並沒有展露平日的笑容。

錫曉岩絕對是荊裂至今交過手最強的武當仇敵。但是他並沒有如預期般因為勝了一招而興奮莫名。不是因為自己借助了地利——比武爭戰,運用地形本就是重要一環。

荊裂只是仍無法擺脫錫曉岩那「陽極刀」的震撼。雙臂彷彿還殘留著剛才多次擋接長刀的觸感。未能正面破解對方的得意絕技,荊裂始終感到,好像還未真正戰勝。

——更何況,敵人還沒有停止呼吸。

兩人糾結的仇恨,更不能就此解決。

「要再來嗎?」

荊裂冷冷地問錫曉岩。

他問的時候並沒有笑。這是真心渴望再戰。

但聽在錫曉岩耳裡,卻像是揶揄與挑釁。

「掌門,請准許我跟唐諒也上去!」下方正站在姚蓮舟旁的符元霸,看見同門失利很是激動,捏著斬馬朴刀的手指關節在作響。

——己方有個焦紅葉雙手受傷,已無法再戰;對方又多了一個練飛虹。此消彼長,現在武當陣營是以三對五。他們上去助陣,也不會有損門派名譽。

「不要衝動亂來。」樊宗斷然反對:「殺那『獵人』雖然重要,但也不比保護掌門要緊。」

他說時一雙細目盯向街道另一頭那崆峒派的四個男女。崆峒掌門既加入了戰團,其門下也可能隨時向這邊動手。

冷靜的樊宗沒有忘記:他們始終仍是以大約十人的戰力,被數倍的敵人包圍。那些小門派的武者雖一時為武當氣勢所懾,但是如果崆峒派加上那「獵人」一夥率先來犯,激起對方全體士氣,己方隨時又再陷入險境。

姚蓮舟卻沉默著,既沒有答應符元霸,也沒有對樊宗表示同意。他只是想著其他的事情。他的眼睛一直瞧著屋頂上的童靜和燕橫。

時正黃昏。屋影已漸斜。

形勢就在這時出現巨大的變化。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二

武諺有云:「手是兩扇門」,武學上有所謂「內門」和「外門」的概念。內門一般是指敵人在攻擊或防禦時,伸出的手臂(有時也包括踏出的腿)內側;外門則相反是指外側。如果是兵器對打,因兵器是手的延伸,亦一樣有內外門之分野。

對敵攻防時,雙方肢體或兵器交接,不論是佔取對方內門或外門,兩者皆各有不同的優勢,故能清楚分辨內外,各施以適當的戰術技法,則勝算倍增。

當進佔對方內門時,最明顯的好處,自然是對手中門打開,人身正中線從眉心、咽喉、羶中到下陰等要害,都暴露在眼前最短的直線距離。而且對方橋手被你拒於外圍,往往難以回守中央。從中破敵,威力大而簡單直接。

相反當控制著對方外門時(身處對方一邊肩頭和手臂的外側),優勢則是以自己的正身對敵人側翼。對方較遠那一邊手,被他自己身體所隔已經用不上,敵人等於側身單手對我,我方只要專心壓制較近那邊手臂就可以了,雙手對單手,先立不敗之地。如能順勢壓制肩頭,配合步法,隨時更繞搶到對方背後,優勢也就更加明顯。

要注意的是,戰鬥乃雙方不停互動,內、外門並非牢固一成不變的方位,隨兩人移動而不停轉移。內、外門亦可能互為克制:己方入人內門同時,敵方亦可能正搶往你的外門施加壓制,反之亦然。誰能取得優勢,端視乎雙方應變能力和轉移路線的時機與速度。

特別要提一點:徒手打鬥或者用雙兵器時,因為左右手皆可用,故兩邊都有內門和外門;但在單兵器場合,則內、外門更為明顯,因為主要只使用一邊手臂(例如敵人右手持刀時,其右側為外門,左側為內門)。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40
卷五 高手盟約 第九章 約定

不過一個下午,「盈花館」那兩層建築,就如被什麼災難侵襲過一樣:許多面窗戶破裂;屋頂穿了好幾個窟窿,到處都是碎爛的瓦片;牆上滿是腳印,還有插在牆壁的匕首;門前和四周街道遺留了一攤攤血跡……令人難以想像,不久之前,這兒還是鶯歌燕舞的追逐煙花之地。

住在西安的人,大概作夢都沒有想像過:這麼一座紅垣綠瓦的妓院,竟然成了天下武林一個歷史重地。

兩支人馬突然就分從西、南兩面的街道出現,到達「盈花館」外圍來。

群豪最初看見西面有大隊伍到來,還想尹英川所率的西軍終於趕至,有幾個人還歡呼起來。但再仔細看去,那四十餘人不論樣貌衣飾和兵器,都跟西軍完全不同,全是沒有見過的生面目。領在前頭一個滿臉傷疤、左手戴著奇怪鐵爪的人物,更是渾身一股殺伐之氣。興奮馬上變成恐慌。

「江師兄!」符元霸看見率領四十餘武當派「山外弟子」而來的江雲瀾,不禁高呼。

武當眾人也都感到極之意外:江雲瀾本應還在四川跟著葉辰淵的遠征軍,卻竟突然出現在這關中!

一聽到來者確是武當派的人,群豪更是聳動。

——來了這麼多武當弟子!

他們許多人猜想,西軍遲遲未至,恐怕就是被這支武當生力軍幹掉了。恐懼的氣氛瀰漫全體。有的人開始懊悔,怎麼要遠來西安湊這熱鬧,很可能就此送死……

那隊伍裡其中四人,抬著一副草草搭造的擔架,走在最後頭。

躺在架上的人身材壯胖,正是「鎮龜道」首席桂丹雷,身上到處是包紮了的傷。

江雲瀾急帶著走在最前的十數名弟子,走到姚蓮舟座前。

「弟子來遲了。」江雲瀾拱拳向掌門行禮,只簡單說了這一句。武當派不好禮節,什麼「請掌門恕罪」之類廢話是不會說的。

姚蓮舟略點頭。江雲瀾觀察掌門臉色,見他似乎不大精神,猜想是否受傷或者中了什麼暗算,不免露出擔心之色。

「丹雷他……」姚蓮舟指一指隊伍後方。

「桂師兄被敵人圍攻受了些傷,不過無礙性命。」江雲瀾回答。

陳岱秀等看見下面躺著的桂丹雷,不禁都神情激憤。

江雲瀾這時抬頭瞧向屋頂,看見了荊裂和虎玲蘭。

「荊裂!」江雲瀾高呼:「我就知道在這兒又會見到你!」

荊裂俯看江雲瀾,想起犧牲了的峨嵋派朋友,心裡像燃起了火,只是無言朝他點點頭。

武當眾人這才知道這個「獵人」的名字。陳岱秀聽得出江雲瀾曾跟荊裂交戰,那多數是在四川。他們先前只知有四位同門被「獵人」所殺,錫昭屏是第五個,那麼船槳上所刻的另外四條紋,就代表他在四川所殺的另四位同門。

武當一方突增四十餘人,雖然並非武當山的嫡系弟子,但兵力已與敵人相當;再加上有江雲瀾這位「兵鴉道」精銳劍士加入,一時軍心大振。

符元霸和唐諒知道再不用顧慮保護掌門,正磨拳擦掌,準備上屋頂去助戰,誅殺荊裂等人。

但江雲瀾人馬還沒完全站定,卻又見有另一批人,這次由南面現身。

這些人數目比江雲瀾等少得多,但卻更矚目。

——能夠比武當派更矚目的人物,天下甚稀。除非是在「九大門派」排名裡,比武當排得更前的名字。

——這樣的門派,世上只有一個。

這支人馬里走在最前頭的不是別人,正是仍然穿戴著「半身銅人甲」的圓性和尚。可是眾人看他的臉,已無先前那充滿好鬥野性的氣息,反倒好像略為沮喪。

圓性的背後好像馱著一物,細看才知原來是個極瘦又極矮小的蒼老和尚,眼睛半閉著,不知是入定還是睡著了,乍看伏在圓性背項上的臉,還有幾分像出生不久的皺皮嬰孩。

在圓性後面又跟著六個僧人,穿的是和他一模一樣的衣袍,手裡也提著杖棒。六僧或手腿,或肩胸,都穿戴了鑲銅的護甲,站立姿態各略有不同。在場比較有份量的武者都看得出,他們是因著自己擅長的武技,而在不同的身體部位穿佩這「銅人甲」。

少林派名滿天下的「十八銅人大陣」。如今雖只來了七人,但還是令眾武人心神震盪。銅甲反射夕陽,有如燃燒中。

對許多來自偏遠地方或細小門派的武者來說,這個時刻簡直有如置身夢幻:少林與武當,就在這名不經傳的西安府城東大差市街道上相會,甚至可能爆發一場大戰——這是武林百年難見的時刻。

一看見少林武僧竟也趕到來參予這戰局,本因得到援軍而略鬆了一口氣的武當弟子又馬上緊張起來——天下間能夠令武當人如此戒備的,恐怕再無第二個門派。

尤其李侗和焦紅葉,先前親眼見過尚四郎給圓性打敗,他們此刻的臉容就更緊了。

「我們先下去再說。」陳岱秀這時向同門下令。少林派一到來,殺荊裂這事情也就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錫曉岩憤憤不平,仍死盯著荊裂不放。李侗拉一拉他衣袖。師兄們剛才救了他,他實在不能違背他們的意思,也就隨著李侗退後。

陳岱秀下去之前,不忘將跌落在屋頂一角的掌門佩劍撿回來。錫曉岩沿牆下去之後,亦撿回先前拋落街心的長刀。李侗則扶著焦紅葉下了樓來。四人不發一言,走回掌門那一邊去。

「師兄……」李侗察看已經給放在地上的桂丹雷。

「什麼都不用說……」桂丹雷笑了笑,呻吟了一聲又說:「我又死不了……你們沒看見尹英川那老頭吧了……他傷得比我還重……」

荊裂雖然亦很想再跟錫曉岩打下去,但對方既先撤走,眼下形勢也不到他纏著武當不放,就將雁翎刀收還腰間。

燕橫亦收了雙劍入鞘。這時他才有時間打量那個突然加入相助的老者。

他想起在「麟門客棧」聽顏清桐說,崆峒掌門飛虹先生也要來赴會;又見到練飛虹那滿身兵器,憶起師父曾描述崆峒派的「八大絕」武功,正與這些兵器相合,心裡再無疑問,便走到練飛虹面前,垂頭拱手行禮。

「感謝前輩相助!晚輩是青城派弟子燕橫,曾聽家師生前提及前輩……」

練飛虹瞧瞧燕橫,似乎有聽沒聽的。他倒是細看燕橫的「雌雄龍虎劍」,臉上一陣紅一陣青。當年何自聖來甘肅修行時還未任青城掌門,自然也未得這對至寶,但早已修習「雌雄龍虎劍」這套青城派最高劍法,用的也是形制相近的長短雙劍。如今看見這對劍,練飛虹回想二十年前較量被何自聖打敗之恥,很是不快。

他一手抓著燕橫衣衫,將他拉近抱在臂下,眼睛卻看著另一邊的童靜,悄聲問燕橫:「你跟這娃兒……什麼關係?」

燕橫不知他問來作甚,一聽「什麼關係」,以為練飛虹誤會了些什麼,急忙解釋:「她叫童靜……我們只是朋友……她也跟我學劍……」

「你?」練飛虹突然怪叫,令旁人側目:「你教她?不是吧?」

練飛虹還是不停打量著童靜。童靜雖然得練飛虹所救,但被這麼一個老頭瞧著,心裡有點發毛,也就走到虎玲蘭身邊半躲著。

「你這樣說……不算是她師父吧?」練飛虹又問。

「不是啦……她現在沒有師父!」

「那就好極了!」練飛虹把燕橫放開,拍了拍掌,也就半跑半跳地下了屋子。

荊裂這時站在屋簷邊,朝下方的圓性和尚高呼:

「你遲到了呀!」

圓性搔搔頭髮,又抓抓鬍子,滿尷尬地說:「對不起。看來你在這兒打了一大仗,我卻沒來幫忙……之前我本來也追趕過去,怎知道追丟了你們大隊,然後又迷路了……走著走著……」他指一指身後:「就給少室山來的同門找著了。」

圓性本來還想說話,一隻鳥爪般的瘦手在他肩頭一拍。圓性馬上住口,將背上的老和尚輕輕放了下來。後面另一個武僧則將杖棒交到老和尚之手,讓他可以拄著站立。

老和尚取下頭上竹笠交給弟子,只見一張臉甚乾瘦,眉毛都幾乎全白,看來至少已是七十年紀。眾人未知他身份,但即使是少林派元老,曾有過人武功,到了這年紀和狀態也不可能再出手了。

圓性和六個師兄,拱護著老和尚,走近到姚蓮舟前七、八步之處。錫曉岩等武當弟子自然也都戒備起來。

——雖未想過要這麼快跟「天下武宗」一決勝負,但要是今日就得與少林為敵,他們絕不退縮。

「想不到。」姚蓮舟仍坐著,對著比他年長大概四十年的少林長老並未施禮,只是冷冷說:「連少林派都加入來圍攻我。可真榮幸。」

「老衲法號了澄。」老和尚一合十說:「這位檀越想必是武當派姚掌門吧?」

姚蓮舟點點頭,似有些不耐煩。

群豪中有人聽過了澄大師的名號,不禁說:「啊,是少林的文僧長老……」

少林寺雖然武僧眾多,但也不是每個寺裡修行的和尚都有練武的資質,這等不學武的就被稱「文僧」。寺院畢竟是修禪之地,故文僧在少林的地位,並不因他們不通武學而被低貶。

眾人議論紛紛:這是武者的鬥爭,少林寺派個文僧來作甚?

「姚掌門想是誤會了。」了澄語氣極是祥和:「老衲帶著幾個弟子到來,並非要與貴派一戰,只是來尋這個擅自下山的弟子而已。」說著就指一指圓性。

群豪一聽很是驚訝。他們本以為有少林武僧助陣,就不怕與武當一拼,怎料這大師劈頭就說不打,實在令眾人甚失望。

「大師怎能這樣說?」秘宗門的董三橋就率先不滿:「武當派狂妄自大,號稱『天下無敵』,還四出攻滅各大小門派,殺戮無數,凌人太甚!我等就是為了武林正義,結盟對付武當,少林派為武林泰山北斗,怎可反倒獨善其身?」

圓性似是忍耐了很久,這時也將六角齊眉棍狠狠豎在地上,高叫:「太師伯,他說的對!武當派擺著是要稱霸武林,少林早晚一天也會遭殃!我們現在不跟各派聯手抗衡武當,到有一天武當將其他們門派都吞掉了,然後攻到來少室山,那時就太遲了!」

「圓性,我明白你在想什麼。」了澄大師嘆氣:「你偷偷下山來,要跟武當打一仗,就是想:不管打死了武當弟子,或者自己被武當殺死,少林武當結下血仇,我們也就不能再對武當派的霸業雄圖袖手旁觀了,是嗎?你這麼做,是憂心將來少林寺的安危,這無畏獻身的精神,我是明白的。」

荊裂和眾人一聽,這才明白圓性外面看來是個好鬥莽撞的野和尚,實在心裡有這樣的戰鬥理由。荊裂不禁以敬佩的眼神瞧向他。

燕橫沒怎麼跟圓性談過話,但圓性那種肩擔本派將來的情懷,他感同身受,心裡暗暗就已將圓性視為同道中人。

「可是你想錯了。」了澄大師說著,又掃視街上的所有人:「各位檀越也都想錯了。」

他再次看著姚蓮舟,徐徐說:

「世上根本就沒有『少林派』。只有少林寺。」

聽聞此語,在場眾人都大惑不解。

「願聞其詳。」姚蓮舟說。

了澄大師娓娓道來:「當年達摩祖師東來,開少林寺『禪宗祖庭』,一心為弘法度人,並非開創什麼武學門派。祖師傳授『易筋經』、『羅漢十八手』等武學,一是因武道能參生死,與禪機相通;二是以之強健僧眾體魄,以增進修行的精力,不致懈怠;三是時逢亂世,讓寺僧練習拳棒,必要時可作護寺之用,免寺院落於奸邪之手,盜少林之名歪曲佛法。

「也是佛祖護佑,敝寺得保了近千年,香火不斷,僧侶眾多,本寺武道亦因此代代精研繁衍,得以自成一家。但少林武學的宗旨仍是貫徹始終,並非為了開門立派,在武林上與人爭雄鬥勝。

「故此老衲才說:世上只有少林寺。『少林派』一語,不過是武林中人的誤解。」

姚蓮舟聽了,不禁冷笑。

他伸出一隻手掌。陳岱秀馬上將「單背劍」交還掌門。姚蓮舟一邊把玩劍柄,一邊說:「你跟我說這許多廢話幹嘛?到頭來只是想說『我們少林不跟你打』這句話了吧?」

「差不多。」了澄再次合十。

「打不打,不是由其中一方自行決定的。」姚蓮舟身體又比先前恢復了不少,眼神凌厲地直盯著了澄:「戰鬥本來就是這麼回事。」

「貴派要是有天劍拔弩張踏上來少室山,說要『滅少林』,那確是沒辦法的事。敝寺僧眾就算有再高妙的禪修,也不致甘心就戮,自當奉陪。」了澄雖只是一介文僧,沒有學過半點武功,在姚蓮舟的凝視下竟無半點生怯,祥和的眼神更直視武當掌門:「可是在那天之前,敝寺不會打破祖宗的戒律,爭勝於山下武林。」

「這是老和尚你一人的想法?還是全體?」姚蓮舟問。

「敝寺上下,也不能破這戒律。」

了澄大師雖為文僧,但乃是少林寺長老,當今少林方丈本渡大師的師伯,德高望重,一言一語自能代表少林。

姚蓮舟再次冷笑。

「如果只是你一人,諒你未學過一拳一腳,有這種混賬想法也絕不奇怪……可原來『天下武宗』少林寺,亦是不過如此,真可笑。」

圓性等七個武僧,聽見本門受如此侮辱,俱被激怒。尤其圓性年輕,激憤得額角筋脈暴現,狠狠瞪著姚蓮舟,有如怒目金剛。

可是在太師伯跟前,他們也都忍著沒有發言。

「姚掌門此話何解?」了澄平淡的問,沒有半點兒慍怒,可見其心性修為。

「你們拿起棍棒刀劍之前,沒有先弄清楚,練武是怎樣一回事的嗎?」

姚蓮舟高聲質問,問的對象彷彿不止少林僧人,也包括四周所有他派武者。

「練武,不就是為了變得比別人強嗎?什麼不與人爭強鬥勝,簡直廢話。要是這樣想的話,你們少林寺從第一天起就不該練武功,專心去修你們的禪就行了,我們武當派才不會有空打攪一座只懂談禪論佛的破寺院呢。

「不過老和尚你說,將來必在山門前與我們正面一戰,這倒還有些像樣。」姚蓮舟這時掃視一眼四周各派群豪:「最不堪還是你們這些傢伙。身為武者,遇到比自己強的人臨門,就哭哭啼啼什麼『武林正義』,羞也不羞?仗恃人多勢眾來包圍我,這也其次——反正我也不是應付不了;但是竟用上陰謀詭計,還練什麼武功?」

群豪被姚蓮舟這麼一說,都低下頭來。尤其戴魁、董三橋等知道下毒一事的人,就更覺羞慚。

只有崆峒派幾個人,本就是由掌門率領來湊興看熱鬧而已,對這話半點不以為意。

姚蓮舟這時指一指屋頂:「你們裡面,就只有這姓荊的,還有那青城派小子這幾個人,倒算是有些骨氣。」

先前眾人皆見,武當弟子拼了命都想殺掉荊裂,又喚他什麼「獵人」,定是雙方有血海深仇;但此際武當掌門竟點名稱讚他,令人很是意外。

然而荊裂和燕橫,並不因此就稍忘門派被滅的大仇,對姚蓮舟此語並無半點反應——儘管心裡深處,還是不得不認同他先前那一大番話。

——他們數月前在青城山頭,也聽錫昭屏說過相近的話。看來這確是武當派上下的信條。

「老衲說過,此來只是為尋找敝寺的弟子,也不想與姚掌門作口舌之爭。」

了澄大師說著,那慈眉善目仍瞧著姚蓮舟孤傲的臉容。

「不過老衲也想奉勸貴派:『天下無敵』也好,『稱霸武林』也罷,不過是朝夕間一場虛幻,又何必捨命追逐?」

「在你來說也許是虛幻。」姚蓮舟斷然回答:「但在我等貫徹武道的人眼中,卻是不朽之業。」

「這個『業』字,說得好。」了澄回應:「常言『剛則易折』。貴派只行剛強之道,一往無前,並非幸事。今日之事也就是個預兆,將來也許會招來更大的禍害反噬。回頭是岸呀。」

「要是有更強的人要來滅我武當,我倒是樂意相見。」姚蓮舟冷哼一聲:「老和尚,你又說不要口舌之爭,還嘮叨什麼?」

了澄微笑:「老衲這好辯的老毛病總改不了,可見修為不足,慚愧。」說著再次閉目合十。

「既然你少林這些和尚說不想打,今天我就暫且不理你們。」姚蓮舟說著,用「單背劍」支地從椅子站起來,只見他立姿筆挺,看來已能行走,甚至有再戰的力氣。他瞧向各派的人說:「輪到你們了。」

群豪一聽,大為緊張。假如少林和尚真的決定旁觀,要應付那四、五十個武當弟子,實在毫無勝算。現在只要姚蓮舟一言,戰事再開,也許太陽未落盡前,這「盈花館」外就要血流成河。

「我獨入關中,本來就是因為覺得武當霸業進展太慢,所以親自出手;留在這西安許久,都是想一口氣將你們打敗。」姚蓮舟提起佩劍,說話時渾身都散發著睥睨天下的無匹氣勢。

「可是今天的事情,讓我看清了一件事。」他續說:「你們都太弱了。就算我武當派今天就將你們各派掃平,也太過輕易,實在沒有意思。

「既然如此,我今天就與你們約定:我武當派暫且偃旗息鼓,為期五年。這五年就當我送給你們各門派,讓你們有一段日子盡力去變強。從今天起五年之後,我派必定再來拜訪,希望到時你們給我們來一點像樣些的抵抗;要是自知永遠敵不過武當,就用這幾年收拾自己的爛門派,從此退出武林,那也可相安無事;又或乾脆像峨嵋派般投降,成為我武當門下的支系道場。」

姚蓮舟這決定一出口,眾皆動容。就連武當弟子,也都對掌門這樣的決定甚感意外。

武當派門規戒條並不繁多,但是掌門一人號令如山,絕沒有違背的餘地。

——因為掌門就是最強的人。信服最強,乃武當派第一信念。

姚蓮舟接著抬頭瞧向屋頂。

「這個和約,對你們也有效。」他看著荊裂、燕橫、虎玲蘭和童靜:「你叫荊裂是吧?青城派的小子,我沒記錯是叫燕橫?還有……」

「我叫童靜!」童大小姐搶先就答了,接著拉住虎玲蘭的手臂大聲說:「還有,這是東瀛來的第一女武士!外號叫……」她想了一想:「……『一刀兩斷』、『大刀女俠』,島津虎玲蘭姐姐!」

虎玲蘭聽她這麼胡亂為自己起外號,不禁笑了起來。

殷小妍瞧著童靜和虎玲蘭,心裡很是羨慕。先前她看著屋頂上的比鬥,雖然立場上希望武當一方得勝,但心裡又不願見這兩個女劍士受傷。

——她們可以跟男人一樣,自由自在的四處走……還拿起刀劍保護自己跟朋友……

——為什麼我不能像她們那樣呢?……

沒有多少人有膽量在武當掌門面前如此胡言亂語。姚蓮舟卻對童靜的話半點不以為意。

「燕橫,我知道你絕不要領我人情。換了是我也不會。不過我看你這小子頗有趣,倒很想看看將來你能夠進步到什麼程度。太久我等不了。五年之後,你要如先前所言,來找我們討回那筆血債,我們必然奉陪。

「荊裂,你一心要打倒我們武當派吧?我剛才聽見那些人說,你是南海虎尊派的?」

荊裂點點頭。「你不會有印象的。」

「每一個被武當派消滅或吞併的門派,我都記在心裡。」姚蓮舟卻回答。「尤其是膽敢跟我們對抗而被滅的。南海虎尊派。我們不過用根手指頭就捺得粉碎的小門派。你一心要打倒我們武當派,並不是單純為了報仇吧?也為了成為最強。從那種門派出身,卻能走到今天這地步,可見你付出了多少血汗。不過要說打倒我們,還早得很——起碼你還沒有站在我面前的資格。

「真是可惜啊。要不是你已經與我們結下這樣的血仇,你會是我最想降伏的敵人。」

姚蓮舟環視四周:「在我至今遇過的敵人裡,你是想法跟我們武當派最相像的一個。」

荊裂一向只對武當派懷有強烈敵意,但此刻也不得不因姚蓮舟這句話動容。

姚蓮舟並未說錯。拚命變強,然後挑戰、誅殺對手,以證明自己的實力——荊裂這個「武當獵人」,本質跟武當派並沒有多大分別。

荊裂聽了,默然無語。

「你固然是我恨之入骨的仇敵。」姚蓮舟繼續說:「但也是我認同的對手。這些其他門派的混賬傢伙,我既然都給了他們五年,這五年我也不願先來對付你。沒道理讓這些傢伙活得比你長啊。我就把你留在後頭。也好看看,你一個人獨自走這樣的路,能夠走得多遠,爬得多高。」

荊裂這時才出言反駁。

「我並不是一個人的。」

姚蓮舟瞧瞧荊裂身旁的燕橫、虎玲蘭和童靜,默默點頭同意。

他看著童靜好一陣子,似乎想說話,但欲言又止。

至今他還不敢十成肯定,自己對童靜有沒有看錯。畢竟是一個未經真正琢磨的少女。那看來很可怕的潛能,也許只是一次永遠不會重現的爆發。

——那就要看她的際遇了……這五年,其實也是送給她的。

姚蓮舟只是單方面宣告休戰,荊裂其實並不想接受——挑戰強敵,不斷戰鬥,是他修行的最重要一環。可是既然姚蓮舟決定暫停徵伐各門派,武當弟子也就不會出動,荊裂亦沒有機會襲擊他們——總不成走上武當山叩門吧?所以他無可奈何。

「什麼五年……」這時董三橋說:「我們怎麼知道你會守這個約誓?怎麼知道這不是詭計,你們武當派轉過頭來又殺我們一個回馬槍?」

「你們是沒辦法知道的呀。」姚蓮舟淡然說。「就算是計策,你們又能怎麼辦?這就是當弱者的悲哀。你們只有相信我的話,別無什麼可做。」

他遙指向屋頂上的童靜。所有人也都瞧著她。

「那件袍子,就寄在她手上,權作這次約定的信物。」

童靜把卷在腰間的武當掌門袍解下來揚起。天色雖已漸昏,那袍上「強中再無強中手千山未及此山高」十四個大字,還是清晰入目。

武當派雖是手段狠辣,但確實至今沒有用過什麼詐術計謀,憑的都是實力,這一點教人不得不信服。

「掌門。」陳岱秀這時說:「連那下毒的首謀,我們也要放過嗎?」

樊宗冷冷插口:「我剛才看過好幾遍,那姓顏的已經不見了。也許他一見掌門現身,就乘機逃了。」

「他是這西安城裡的地頭龍,必然有地方藏身。」陳岱秀說:「要不要派『首蛇道』弟子查探他所在?」

「算了。」姚蓮舟擺擺手。「那種人,不值得我們再花半點精力。」

——顏清桐就算沒被揭發下毒之事,身為結盟的主持臨陣逃脫,以後恐也難再在江湖上立足了。

江雲瀾此刻已聽出來,掌門是被本地的人用下三濫手段下毒陷害,才會如此虛弱。他上前說:「掌門,雖然天色已快黑……可是這些人好用詐術,又跟此地的三教九流有連繫,再留在這城裡一晚,不知他們又會不會再用什麼詭計來犯。我等有大批車馬備在城外,而且先前連夜趕路,亦有火把燈籠。不如現在就出城去,乘夜到鄰近村鎮再說。」

「哼,誰怕這些傢伙再來?」李侗一邊替焦紅葉雙手的傷口包紮,一邊不忿地說。

「也好。」姚蓮舟點頭。「我不想再跟這等人同處一座城裡。如果丹雷無礙的話,馬上起行。」

「我可以的。」桂丹雷半坐起身子回答。

武當眾人這就簇擁著姚蓮舟,準備離去。

一直站在姚蓮舟身後的殷小妍,此際不知所措。

她看著那破敗的「盈花館」。住了四年的地方變成這個模樣,她卻有種痛快的感覺。

可是小妍也知道:「盈花館」再破也好,那主人都會將它復原。這麼賺錢的生意,是不會輕易放棄的。到時她就等於從一場夢中醒來,又回覆往日沒有自我的日子,還要面對那不想面對的未來……

小妍再次看看屋頂上的童靜和虎玲蘭。

——即使生為女子,命運也該由自己掌握。

這是最後的機會。

小妍鼓起最大的勇氣,拉拉姚蓮舟的衣袖。

「帶我走,可以嗎?」

姚蓮舟回頭來,凝視小妍那雙滿是期望卻又帶點恐懼的美麗大眼睛。

他回想起這一天裡,即使在最危險的生死關頭,她也沒有離開自己。

姚蓮舟點點頭。

殷小妍高興得幾乎哭出來。但在妓院裡這些年,她已經習慣壓抑自己不要表露情感,只是害羞地低頭說:「謝謝……」

她這時又看看地上的書蕎,露出關切的表情。

姚蓮舟察覺了,也就向她說:「你去問她,要不要也一塊走?」

殷小妍用力點了點頭,這時也不再畏懼,就走過去書蕎身邊坐下來。

「姐姐……」

書蕎早已聽見他們的對話。可是她卻閉上了眼睛,搖搖頭。

「為什麼?」小妍緊握著書蕎的手掌。

「他……」書蕎張開仍蒼白的嘴巴:「……不是我要等的人。像他這樣的男人,心裡最重要那一片早就給別的東西填滿了……我不可以……」她說著就有些哽咽,沒再說下去。

殷小妍不捨地摸摸書蕎凌亂的鬢髮。

「你要是跟他,也得有這樣的準備。」書蕎向這個沒有血緣的妹妹作最後的囑咐。

姚蓮舟默默看著書蕎好一會兒,然後朝戴魁、林鴻翼等心意門人說:「那姓顏的,是你們心意門的人吧?你們就負責好好照料書蕎姑娘,直至她痊癒為止。你們也知道,我們在西安布有耳目。要是給我得知她有什麼差池,我也只好打破約定,獨是找你們山西心意門了。」

林鴻翼等一聽此話甚驚惶,馬上察看書蕎,一邊心裡在暗罵顏清桐惹來這麻煩。

只有戴魁一個,敢直視姚蓮舟說:「不必你們武當派威脅,這姑娘既因我派出事,我們自必照料她。」

姚蓮舟看著戴魁。

——無怪他能在我「太極劍」之下,只傷一臂而生還。心意門裡,倒有這麼一條像樣的漢子。

殷小妍含淚別過書蕎,也就隨著姚蓮舟起行。先有十來個武當「山外弟子」出發開路,往南面而走,準備到永寧門出城去。

這時圓性和尚走前了幾步,向著李侗說:「你們還有那個同門,我沒殺他。人應該還在城西。」

李侗和焦紅葉看著圓性,心情很是複雜,又覺不該表示感激,只是無言點了點頭。李侗喚趙昆來,再帶了七、八個門下,往西急奔去接尚四郎。

屋頂上荊裂、燕橫等人;少林的了澄大師和眾武僧;心意門戴魁與師弟們;秘宗們的董三橋與仍然躺著的韓天豹;崆峒的飛虹先生、蔡先嬌及三個弟子……還有其他各門派武者,目送著姚蓮舟與一眾武當弟子揚長而去,在夕陽下泛著金色的背影。

每一夥人心裡都在想著不同的事情。但是有一點是共通的:

更險惡的戰鬥,還在前頭。

錫曉岩這時回頭,望向屋頂上的荊裂和虎玲蘭。他跟荊裂的決鬥還沒分出最終勝負,一想到要再等五年才能繼續未完的比拚,簡直就要讓他發瘋。

——哥哥,這個仇恨,我會親手去報。

——我會聽你的話,成為一個再沒有弱點的武者。

然而此刻真正佔據他心頭的還不是荊裂。是虎玲蘭。那張在太陽底下英氣而美麗的臉龐,烙印在他那顆從前只懂拚死修練的心裡。

——五年之後……真的能再遇上她嗎?

夕風捲來街上一陣沙塵。錫曉岩默然回頭,繼續跟隨著掌門和師兄們向前走。

——今天的他還未能預見:對這個日本女人的思慕,是驅使他將來變成更強者的力量。

最後一個武當人都在街道盡頭消失之後,餘下的人都有一股惘然。

燕橫率先從屋頂攀了下來,第一件事就是去察看身受重傷的秘宗門前輩韓天豹。

燕橫一走近去,董三橋就尷尬地走開,指揮餘下的師弟幫助受傷的門人,也收拾死去的同伴。今天一戰,秘宗門死傷最是慘烈,他一眼看去,目眥欲裂。

「前輩,你還好嗎?」燕橫蹲下來,看見韓天豹那已敷了救急創藥的瘀黑胸口,關切地問。他沒有忘記之前韓前輩對他的信任。

韓天豹輸得徹底,本應沒有心情面對燕橫;但在這受傷之時,他心裡還是記著自己的門下怎樣誤會和圍攻燕橫。他勉強苦笑,只是說:「燕少俠……不管如何……將來你重建青城派要人幫忙……少不了我……韓老頭的份兒……」

燕橫聽了大是感動。這時他看見,街上有樊宗丟下的最後一枚「喪門釘」。他走過去將這韓老前輩的成名暗器撿起來,交還給秘宗門人。

街上眾武者雖不用再面對武當派,但還是一片惶恐憂心,議論紛紛。

「我們要怎麼辦?」「難道就坐著等五年之後,武當派捲土重來嗎?」「這可不是好玩的……現在結了更深的仇怨,他日要再和武當談判就更難了……」「都是那顏清桐的餿主意……」

「對呢。我們這五年要怎麼辦?」荊裂這時在屋頂上高聲向下面群豪問。

「哼,難道你有主意?」董三橋冷冷反問。

「有的。」

荊裂這一說,引得所有人引頸相候。

「只要我們各門各派,自今天起不再懷秘自珍,打破門戶之見,互相交換參詳武功要訣和心得,再各自強化研練,五年之後,未必不能跟武當派一拼。」

荊裂此番話,武林群豪聽了並沒有嘩然,反而都沉默不語。

荊裂看見這反應,心裡很是失望。

這個想法他早就藏在心裡好久,還以為在「武當」這個大災劫跟前,各派武者都敵愾同仇,也許就能欣然接受。

可是荊裂的主張,在武林中人眼中,實在太過離經叛道:許多門派之所以能夠立足,靠的就是不輕外傳的秘技心法,要是都公開了,那豈非自毀本派前人的基業?門派之間必有大小強弱之分,大門派要是拿自己名滿天下的武技,去換小門派毫無實績的玩藝兒,不免又會感到在作虧本生意。而說到打破門戶之見,假如將來各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不是再無門派分野可言?這跟歸順統一在武當門下,又有多大分別?

他們裡許多人想,剛才姚蓮舟說過荊裂此人想法跟武當很相像,果然不假,和武當人一樣,也是個瘋子。

——真正的英雄豪傑,在頭腦僵化的常人眼中,總是瘋狂。

各門派的人就這樣,趁還沒有天黑,各自扶著受傷和抬著已死的同門,逐漸在「盈花館」四周的街道散去。

荊裂站在屋頂的一角,迎受著有少許冷的向晚風,眼神中帶著落寞。

——但絕未有因此動搖自己的信念。

◇◇◇◇

在「盈花館」西北斜角對面的一座小樓上,寧王親信李君元一直坐在窗前觀看,直至那邊只餘下荊裂等四個人。

他很耐心地看了「盈花館」整個下午發生的一切。那些激烈的武鬥,以他一介文士的眼睛雖看不真切,但勝負如何,誰強誰弱,還是分辨得很清楚。

旁邊的錦衣衛副千戶王芳卻感到疲累。一整天都要指揮手下去打探城內武者的消息,安排最佳的觀察地點,又要一直陪著李君元,他只覺瑣碎。對那些武者之爭,王芳可是半點兒也不關心。

「看來……還是武當派最強呢……」李君元這時像自言自語地說。

王芳這時才像如夢初醒,急忙回應:「是呢。」

李君元本來還期望,今天這一仗再打得慘烈些,再多結一些仇恨。不過現在這樣也算很不錯。

他心裡正在盤算:假如能夠將武當派收歸寧王麾下,那將有如一支天兵神將,日後必建奇功。可是看武當的言行,要降伏這個霸氣衝天的門派,卻也是最難。

——不一定。只要這場鬥爭未完,日後必有契機。反正為王爺招納武人、充實兵馬這回事,也不是指望今天或明天就辦到。

他又望向屋頂上的荊裂。

除了武當派,這伙奇怪的人就最令李君元感興趣。能夠跟武當的精英抗衡到這個地步,但又似乎沒有什麼大門派作靠山……這些人也許最能用。

「王統領,勞煩閣下吩咐部下,務必繼續追蹤這夥人。就算他們穿州過省,也請錢大人儘量動用錦衣衛的人脈監視他們。王爺必定重重酬謝。」

王芳點頭,就到門外向手下下達了跟蹤的命令。

李君元這時從椅子站起來,伸一伸已酸得很的腰背,呷了一口已半涼的茶。明日即回南昌,向王爺及爹爹稟報這次觀察的結果。

天下將比武林更亂。然而所較量的仍是同樣的東西:野心與武力。

◇◇◇◇

在城東木頭市一家小客棧院落裡,戴魁沉默地站著,俯視院子一角地上,排列著李文瓊和幾個心意門師弟的屍首。

早前少林寺了澄大師帶著弟子,曾到來為死者超渡唸經。戴魁很是感激。

月光灑落在蓋著屍身的白布上,反射出一種淡淡的慘白。戴魁凝視他們,那鬍子濃密的臉,失去了平日豪邁的氣魄。

心意門開宗立派少說也有二百多年,這次可說是敗得最慘痛的一仗。

雖說今次心意門還不是精銳盡出,但躺在這兒的亦絕非門派裡的庸手,卻全部都死在一個中了毒的姚蓮舟劍下,那種差距只要想一想就毛骨悚然。

——難道再過五年,又要讓這樣的慘敗重演,甚至更烈嗎?

他不敢想像山西祁縣心意門總館,被武當遠征軍叩門來訪的那一天。

斷了骨的左臂已駁穩,看來能夠續回。但打傷了的信心,卻不是那麼容易復原。

戴魁這時又想起荊裂說的那番話。當時沒有什麼心情去聽。但此刻夜靜月明,一字一句都在心頭響亮。

——破門戶之見。與武當一拼。

他心潮激盪,右手搭住腰間刀柄,緊緊握牢。

心裡有了一個決定。

◇◇◇◇

「師父!師父!」崆峒派弟子郭仲猛地拍著客棧的房門。

開門的是刑瑛。她本已準備就寢,只把一件袍子包在身上。郭仲突見心儀的師妹如此衣衫不整,心裡噗通亂跳,臉紅耳赤,刑瑛卻不以為意。

「吵什麼?」房內傳來蔡先嬌那把粗啞聲音:「有什麼明天再說不行嗎?」

「不好了!師伯他……不見了!」郭仲大呼。

蔡先嬌搶出房門來,只見郭仲手上拿著一張紙。

「我剛才拿水去給師伯洗腳,卻發現他不在房間……只留下這封信……」

蔡先嬌搶過信紙,很快就讀完那二十幾隻字,切齒怒罵:

「混蛋!天下間哪有這樣的混蛋掌門?」

那紙上以歪歪斜斜像小孩的字跡這樣寫:

「我不再當掌門

師妹你來當

我要去收那娃兒作徒弟」

◇◇◇◇

和尚當然不住客棧。了澄大師等一干少林僧人,就在西安城內有名的「臥龍寺」裡掛單。

夜已深沉。圓性一個人偷偷從客寮溜了出來,站在那已大門緊閉的「大雄寶殿」前院,仰頭讓月光灑落一身僧衣,心裡思潮起伏。

他是第一個打倒武當弟子的少林武僧,這一仗本來意義非凡。但聽太師伯黃昏時說了「世上本無少林派」那一番話,又令他想到許多事情,生了無數疑問。

——難道我舍了生死所作的事,真的對少林毫無價值嗎?……

這時一條瘦小身影在月光下出現。了澄大師拄著行杖,一步一顫地走過來。

圓性急忙上前,扶了太師伯在殿前石階坐下。

他們一起仰望那幾近全滿的月光,好一陣子默默無言。

「太師伯,對不起。」圓性忍不住說:「我還是贊同那武當掌門說的話。假如不想與人爭勝,我們少林從一開始就不該練武。」

了澄伸出枯手,摸摸圓性左臂內側那個青龍紋烙印。左青龍,右白虎,這是打通了少林寺木人巷,最後以雙臂挾著大鼎爐搬離巷子出口時烙下的印記。

「圓性,你很愛練武?變強了會令你很歡喜嗎?」

圓性肯定地點頭。

「可是變強了,就非得跟別人打不可?」

「不打,我怎麼知道自己有多強?」

「那麼你要打到什麼時候?直至世上再沒有人打得過你嗎?直至好像武當派所說,『天下無敵』?」

「我……也不知道……」圓性搔搔髒亂的短髮。「……也許吧……」

「可是你要是從來不打,不與任何人為敵,不是一樣的『天下無敵』嗎?有什麼分別?」

「但是眼下就有敵人臨門了,又怎可以不與人為敵?」圓性不忿的問。

了澄摸著圓性的頭,嘉許地說:「好孩兒。你目今雖仍是頑石一塊,但心思剛直,內裡還有一點明燈,能成正果,只是要看你造化。只怪你自小就在少林出家,人間悲歡,萬丈紅塵,你沒有沾過半點。有些事情必得經過,才可能參悟因果,斷分別心。今日縱使我再向你說萬句法言,你也不會明白的。」

了澄說了,就用行杖撐起身子,往寮房那邊回去。

圓性看著太師伯的背影,又再不解地搔了搔頭髮,忙追上前去攙扶。

月光,繼續灑在空無一人的佛殿前。

◇◇◇◇

「蘭姐,你睡了嗎?」

虎玲蘭本來已感眼皮有些沉重。日間接了錫曉岩那麼多刀,可不是說笑的,一身都是疲勞。但她聽到同床而臥的童靜這麼問,還是回答:「還沒有。」

童靜因為這波瀾起伏的一天,心情還是很奮亢,沒有半絲睡意。

「我看……武當派那個長著怪手的人,喜歡上你呢。」

虎玲蘭失笑:「怎麼會?」

「我可是一眼就看出來啦……他瞧你那眼神……古古怪怪的。」童靜半帶著捉弄之意說。經過這緊張的一戰,她只想說些讓自己和別人都輕鬆的事情。

——卻無意間說中了事實。

「不過呢,那傢伙是沒有希望的啦……我們跟武當派這樣敵對,蘭姐你也殺過武當的人……有這麼糾纏不清的仇恨,他怎麼可能娶你呢?而且誰都知道,你喜歡的人是荊大哥啊。」

童靜這一句令虎玲蘭睡意全消,幾乎就要從床上坐起來,只是不想給童靜知道說中了,也就若無其事地說:「別亂說。」

——要非已經熄了油燈,童靜就看得見虎玲蘭那紅透的臉。

「什麼亂說?誰都看得出來啊。不信你也問燕橫看看。」

虎玲蘭沒再回答。她在想著一件沒有告訴過童靜的事情:

——我跟荊裂之間,何嘗不也是夾著糾纏不清的恩仇呢?……

在黑暗裡,虎玲蘭瞪著一雙已經清醒透頂的眼睛。

◇◇◇◇

荊裂和燕橫又再攀上了屋頂。

但這兒不再是「盈花館」,而是「麟門客棧」。他們兩人並肩坐在瓦面,一起看著月亮,手裡各捧著一個酒碗,荊裂身旁還有一罈酒。

各派群豪為怕再見面感到尷尬,都沒有在「麟門客棧」落腳,結果入住的武人就只餘下荊裂四人。顏清桐早就包下這兒來招待四方武人,還預付了房宿錢,荊裂心想不住白不住。

荊裂頭上傷口已經裹了新的白布。本來兩人都受了幾處創傷,不該喝酒;但是經歷了跟武當派的鬥爭而能生存,他們實在不能自已。

燕橫向荊裂講述了之前在「盈花館」所經的惡鬥,還有不殺樊宗和姚蓮舟的事情。荊裂呷著酒,只是默默聽著。

「荊大哥……你說我這樣做對不對?」燕橫皺著眉頭問。「我這是不是婦人之仁?」

「你自己不是說了嗎?你覺得換作何掌門也會這樣做呀……」荊裂回答:「世上許多事情,做得對不對,是自己來決定的。」

「不要再用這種話來逗我!」也許因為酒精的關係,燕橫說話比以前大膽也直接了:「我是問你怎樣想呀!你就不能簡單的回答我嗎?」

荊裂略帶意外地瞧著燕橫,然後笑了笑。

——這傢伙……真的長大了。

「好吧,我就答你。」荊裂指一指晚空的星星:「我看見了你師父的臉。他正在對你微笑。」

燕橫展開眉頭了。他笑著也呷一口酒。

日間因為應酬群豪,他也喝過幾杯,只覺那酒難喝極了;但是此刻,能夠生死相托的知己就在身邊,他平生第一次品嚐到酒的甜美。

「我們以後要怎麼辦呢?」燕橫喝了半碗後又說:「這五年裡再沒有武當派的人可打了。」

「也就繼續四處遊歷練武吧。」荊裂嘆了口氣後回答:「也是好事。有一段平靜的日子,我可以再教你多一些東西。」

「今天看見了姚蓮舟……」燕橫收起笑容:「我真正知道,前面的路有多困難。」

「我那死去的師叔說過一句話,讓我牢記至今。」荊裂眺望黑夜裡西安城的遠方盡處。那兒正好是南方。「男人就如刀子,要在烈火和捶打中,才能夠煉得堅剛不折。」

他看著燕橫:「他又說:『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難的。』」

燕橫也看著荊裂,心裡想:這個師叔必定對荊大哥的人生有很大影響吧?

「對了。今天童靜提醒了我一件事:荊大哥你對我的事情都很清楚;你過去的事卻沒有怎麼詳細告訴過我。這樣子很不公平啊。」

荊裂展顏一笑,把手中酒碗跟燕橫的輕輕一碰。

無法說服各門派武者,荊裂本來很是苦澀,但現在那鬱悶都已一掃而空。

「夜還很長。好吧,全部都告訴你。」

荊裂看著那明澄的月亮。

「就說說我十五歲時發生的事情。」 本帖最後由 其夏微涼 於 2018-7-12 16:42 編輯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42
卷五 高手盟約 後記

兩年前我決定再次走武俠小說路線時,最首要構想的,就是在已經汗牛充棟、名家輩出的武俠世界裡,找出一條新路來——要是找不到,不如不寫。只重複別人寫過的東西,是在浪費自己的寫作生命。

那時適逢有一本書,給了我很大的啟發,是形意拳大師李仲軒的口述回憶錄《逝去的武林》(由徐皓峰筆錄整理)。李老是廿一世紀碩果僅存的民國時代武人,他先後從學的三位師父:唐維祿、尚雲祥、薛顛都是當時極有名的武林人物。中國武林與武術傳統文化,因為近代政治關係受過很多摧殘,甚至出現斷層,李老耳聞、目睹以至身歷過真正的舊武林,絕對是民俗歷史上的一件「活古董」,他的描述回憶實在是極之寶貴(該書結集出版前兩年,李老就逝世了)。

此書最初在國內武術雜誌刊載,本來一直只有武術圈子的人才有興趣,後來梁文道在讀書節目裡大力推介,才得到大眾廣泛認識。

此書給我寫作《武道狂之詩》最大的啟發,不在武功心得的部分(雖然也非常好看),而是透過李老的回憶,得以一窺舊時代武者的言行思想,武林間的人際關係,還有他們對練武的立場與想法。自古中國社會以讀書科舉登上仕途為「正業」,武人地位低下,別說一篇半篇有名武師的簡傳,就算記載古代少林武跡的歷史和碑文,其實也不過一鱗半爪。像此書般深入而又沒有流於神化的武林資料,就更加絕無僅有。

我年輕的時候很容易傾向蔑視傳統,覺得都是守舊者用來維持權力的工具;現在卻漸漸對舊人舊物生出很大的興趣。舊傳統當中,仍不免累積沉澱了很多習非成是與不合理的東西;但我漸漸看得見,傳統與舊事物裡面,有某些「核心價值」,放在新時代實在具有極不凡的意義和魅力——特別是在人情與義理都變得越來越稀薄的今天。

這令我聯想到近日思潮激盪的香港:民俗文化、歷史價值、集體回憶……成了這幾年「世代戰爭」的一大激戰場。弔詭的是,在這場世代的對立裡,站在保衛歷史與回憶那一方的,恰恰卻是比較年輕的一群。

我想,我跟他們,看見的是相近的東西。

◇◇◇◇

這一陣子,香港電影又復興了一陣「陽剛」之勢,武打拳腳片再次成為熱門賣座題材,寫武俠動作小說的我當然高興。

許多人沒有察覺一件事:武俠片和功夫片,其實一直是華人電影(尤其香港電影)最原創的一個類型,並且一直支撐著電影業的最核心。民國時期《火燒紅蓮寺》帶起一片神怪武俠片風潮,直接造成當時上海電影業蓬勃,已經載入史冊一頁;從李小龍到成龍和李連杰,從張徹的《五毒》到李安的《臥虎藏龍》,武打片幾十年來都是華語電影打進國際的尖兵;而香港電影曾經興起的許多類型片浪潮:英雄片、賭片和幫會片,假如深入點去看它們的故事模式和世界觀,其實骨子裡都還是不脫中國人最熟悉的武俠。

可惜我覺得,我們自家人對武打片的研究和尊重,往往還不及外地的愛好者,看歐美作者對華語武打片的深入研究和著迷,常常令我覺得汗顏。香港片大影迷塔倫天奴更乾脆拍了兩集《標殺令》,向曾經「養育」他的武打片作最大的致敬。功夫片本來是香港的本地最成功的原創產品,可惜我看見第一本真正分析研究功夫片電影語言的中文專書,作者竟然不是香港人而是內地人。

這也一如香港城市保育面對的困難:我們是不是因為靠得太近,反而看不見自己最值得自豪和珍惜的東西呢?

◇◇◇◇

自從寫《武道狂之詩》之後,有一點很奇怪:每次接受媒體訪問,刊登出來後,發現他們對我的介紹,幾乎通通都已經變成了「武俠小說作家」,就好像我一直以來十幾年都是寫武俠。我明明才寫了這部書不夠兩年,之前也寫過近二十本其他類型的小說啊……想來其實有少許納悶。

也許因為現在香港寫武俠的人,實在太少了,這個標籤,很久沒有人用吧。

《武道狂之詩》到了這第五卷,故事完成了第一部分「武當野望篇」,下一捲開始將展開有點不同的新路線,繼續將《武道狂》的世界展開得更廣大,敬請期待。

同時也要宣佈一個令人興奮的消息:《武道狂之詩》系列今年已經成功授權香港本地的多媒體工作室「夢馬國際」,即將作動畫、漫畫及電腦遊戲全線改編。作品被改編對我來說雖不是第一次,但這次計畫和合作方的規模遠遠超過以前,我很期待不久將來,可以讓各位讀友以至更廣大的受眾,以各種不同的方式欣賞甚至體驗《武道狂》的武俠世界。

◇◇◇◇

特別要嗚謝一位習武的朋友Moses,向我提供和示範了更多太極拳的原理及知識,給了我不少構思武打場面的靈感。

喬靖夫

二零一零年三月九日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42
卷六 任俠天下 引言

夫至人者,上窺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

——《莊子·田子方》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43
卷六 任俠天下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宏願而四出征伐各門派,流浪武者荊裂與青城派少年劍士燕橫矢志向武當復仇,途中巧遇愛劍少女童靜與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四人結成同伴,一起踏上武道修練和江湖歷險的旅程。

武林各派群豪為圍捕武當掌門姚蓮舟而群聚西安府,同時武當精銳錫曉岩等人亦趕至救駕,雙方展開激烈大合戰。荊裂四人與武當戰士決鬥於「盈花館」屋頂,得崆峒派掌門練飛虹相助而打成均勢,其間童靜更展現出驚人潛能。就在關鍵時刻,少林寺高僧為尋找弟子圓性亦到臨助陣。

姚蓮舟最後決定與眾門派立下五年「不戰之約」,西安一役遂在未分勝負之下告終。他帶同「盈花館」婢女殷小妍,與眾弟子起程返回武當山;荊裂與同伴失去了追擊的目標,也只得繼續修行的旅途。

這次西安大戰,背後原來有寧王府秘密促成,目的是為了招攬具實力的武者為己用。表面一場武林鬥爭,底下正有政治的暗湧在流動……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43
卷六 任俠天下 第一章 收徒

天地空闊。黃土飛揚。

急密爽快的馬蹄聲,有如一首振奮人心的鼓樂,教鞍上騎者都覺得身軀輕快,像要乘著奔勢起飛。

荊裂、燕橫、虎玲蘭、童靜四騎,正迎著東方燦爛的晨光奔馳,離開西安而去。

燕橫略回頭,瞧見那西安府的城牆已經變得很小。

連場激戰才不過是昨天的事,身上的傷也還在刺痛。可是燕橫心裡感覺,彷彿這場西安之戰已經過了許久。

——或者反過來說,他經歷過這一戰之後,長大了許多。

燕橫把頭轉回來,看見正在前方策騎的三人背影。

與同生共死的夥伴在廣闊天地一起策騎,縱橫萬里,自由無羈,如此快事,人生難求。

燕橫輕叱一聲,催馬加緊蹄步,追上同伴去了。

四人一直往東而行,準備出關,但此後往何處去,還沒有打算。

武當掌門姚蓮舟立了五年不戰之約,荊裂這個「武當獵人」一時也就失去了追獵的目標,惘然沒有主意。

「不如就像在四川時一樣吧。」童靜提議:「一邊隨處遊歷,一邊一起修練。那個時候很快樂啊。」

想到在四川江上那段日子,其他三人也都笑了。沒有異議。

四騎出了城後,在空寂的官道上走了才沒有多少裡,荊裂卻突然放緩馬兒。

繼而是虎玲蘭。燕橫和童靜則奔前了一段才勒馬回頭。

荊裂跟虎玲蘭互相看了一眼。虎玲蘭隨即把背上的長弓取下來。

「什麼事……」童靜騎著馬兒踱過來。她看見蘭姐的凝重神情,知道是什麼一回事:他們正被人跟蹤。

「難道是……武當……」

——假如姚蓮舟的五年之約不過是個圈套,趁著各門派散去,心情也鬆懈下來後,才以伏兵逐一追擊報復……這未嘗不是一條狠辣的妙計。

「不。」燕橫卻斷然說:「他不是這樣的人。」

——明明是人生最大的仇敵,但燕橫對姚蓮舟的個性,卻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瞭解和信任。

荊裂遊歷各方,應對過的奸險之徒和匪盜不計其數,也曾經在不少詭計陷阱之下險死還生。這些經歷教會他一件事:

永遠不要低估人心的險惡。

更何況武當「兵鴉道」的刺客,的確曾在成都伏擊過他。昨日重遇那個江雲瀾,一雙細目射來的恨意,並未因時日減退半點。

——我又何嘗不想殺他,為峨嵋派的戰友報仇?……

荊裂伸手搭在腰間的刀柄上。

跟蹤的人不久就在道路後方的盡頭出現了。只有單騎。

遠遠可見在陽光底下,那騎者戴著一個大竹笠遮掩面目,一身滿是花紋的衣服,乘著速度獵獵飄揚。身上和馬鞍旁,掛著各樣大小長短的物事,其中有的反射著金屬的光華。

那騎者姿態異常勇猛,騎術身手極是高超,飛快接近過來。

荊裂和虎玲蘭都放鬆下來。雖未看見面目,但從衣服、兵器和身手就辨出來,正是昨天曾經助過他們一臂的崆峒掌門練飛虹。

飛虹先生遠遠看見四人停住了,似乎有些愕然,也勒住馬兒停下來。他伸手摸摸花白的鬍子,姿態似在猶疑,久久沒有上前去。

「啊!是練掌門……」燕橫輕呼:「昨天我們還沒有好好向他道謝,不如……」

「別理會他。」荊裂卻撥轉馬首。

「荊大哥,這不合禮數……」燕橫意外地說。

「聽我的就好。」荊裂夾腿催馬前行,同時神秘地微笑:「有你的好處……」

其他三人都不解,也只好繼續東行。

一看見四人起步,練飛虹亦驅馬前進,但始終跟他們保持一段距離。

如此走著,荊裂四人偶然停下,練飛虹也停;四人一繼續上路,練飛虹又跟著來。

——就好像一個小孩子,看見其他幾個孩子在玩,自己明明很想加入,卻又害羞不好意思,只好一直遠遠看著。

還沒到中午時,突然又有另一騎的急激蹄聲,自練飛虹後頭響起來。

練飛虹和荊裂四人也都停下來警戒。

來騎在這條東行的唯一官道上急奔,不一會兒就出現眼前,可見騎士背上有搖晃的刀柄,單以一隻右手持韁,身手極穩。

五人都看見,原來是心意門高手戴魁,那條被姚蓮舟打折的左臂用布巾懸在胸前。受這樣的重傷,卻策馬如此之急,本應甚為痛楚,但戴魁似是全無感覺。

戴魁認出崆峒掌門來,見他竟也在此,很是意外,經過時略將馬兒放慢,朝飛虹先生點頭致意,卻沒停下來,仍向荊裂四人奔過去。

荊裂看見戴魁趕來,眼睛閃出異樣的光采,立時躍下了馬鞍。其他三人亦一一下馬。

戴魁在他們前方數步外勒住了馬,順著勢就從馬背跳下來。這激烈的舉動又震動左臂傷患,他略皺了皺眉。

「荊兄……追到你們,真的太好了……」戴魁微微喘氣,一張圍滿鬍鬚的嘴巴卻咧開大笑:「我……我……」

「戴兄,有話慢說。」荊裂上前抱抱拳。

「客套的話我不會說。也就開門見山。」戴魁深吸了一口氣,又說:「這次一戰,我心意門,真可說一敗塗地!還出了顏清桐這個丟臉的傢伙,實在……唉,武當派,真是結結實實的打敗了我們……」

他說著時瞧了瞧左上臂處纏著的一條麻布。是為了記念這次戰死的心意同門。

燕橫看見,戴魁包裹著的受傷左臂已經溢出血跡,傷口因為策騎趕路而再次破裂了。他急忙從馬鞍旁的行囊裡找出布帶與傷藥。

「戴兄……我先給你換藥包紮……」燕橫上前為他解去布巾。他唸著戴魁對自己和青城派敬重有加,又曾見他不顧門派名聲去救那位中毒的妓女,因此對這好漢一直心存好感。

「燕老弟……我派那個姓顏的混蛋,也有份誣諂你,你卻……」戴魁說時聲音有些哽咽。

「都過去了。」燕橫細心地解除那包纏的藥布。「我不是還好好活著嗎?」

站在後面的虎玲蘭和童靜也都笑了。

「名門之後,果是不同。」戴魁欣賞地瞧了瞧燕橫,又向荊裂說:「昨天傍晚,荊兄在屋頂上說的那番話……昨晚我一直都在翻來覆去的想……破門戶之見,互相參詳武技,一起創出更強的武學。實在說得太好了。」

「可惜……」荊裂皺眉嘆氣:「沒有人聽得進耳朵。」

「有!」戴魁朝自己鼻頭豎起拇指:「這兒就有一個!如蒙不棄,戴某希望跟各位同行一段時日,互換武藝,一起琢磨修練!

「說句老實話,戴某這樣想也不無私心,全是為了本門的將來:昨日之戰已可見,武當派武功之霸道,我心意門與他們相比,差距不可以道里計……現在雖然有這個休戰五年的約定,但這段日子本門武功若不能突飛猛進,以後也必定不是武當派的對手,結果亦不過多苟活幾年!

「戴某這次要求換技,實是想借鏡各位的心得要訣,並帶回本門去,以助改進心意門的武功。五年之後,即使仍不足與武當一戰,至少要他們多付些代價!」

戴魁這一番豪氣的話,聽得燕橫熱血上湧。他瞧瞧荊裂。

「我有拒絕的理由嗎?」荊裂燦爛地笑著說,伸出手來與戴魁一握。

荊裂這笑容,燕橫早就見過了。就在最初於青城山相識的時候。

——真正擁有共同志向的同伴,一個就夠了。

如今,又多了一個。

燕橫替戴魁的手臂換藥,重新再包紮止了血。先前童靜跟戴魁還沒有正式結識,這時互相見了個禮。

戴魁並不知道童靜的底細,只在昨天聽她說過正在跟燕橫學劍;可是「盈花館」一戰卻赫然看見,童靜使出了一招連燕橫也不能的截擊,一劍廢掉武當派「兵鴉道」的劍士。戴魁好生好奇,但對著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少女,又不敢多問。

——難道她另有名師?……

荊裂高興地拍拍戴魁肩頭。戴魁比荊裂年長大概十年,武林上的名聲也要響亮得多;在「麟門客棧」比試時,他曾在眾目睽睽之下,栽在荊裂手上,如今卻毫不避忌地投奔而來,確是一個豪邁的好漢。荊裂武功雖勝於他,但心裡不由生起敬重。

「好了,快上馬。」荊裂拉住馬兒的轡口:「我已經餓了,快到下個鎮子去吃午飯。」

戴魁回頭看看仍停在遠處的練飛虹。「練掌門怎麼也在?……我們不先去跟他打個招呼嗎?」

「別管他。」荊裂先上了馬。戴魁不解地抓抓鬍子,但既然不清楚他們先前發生了什麼事,也就只好聽荊裂的,也踩上了馬蹬。

「等……等一等!」

練飛虹一邊高呼,一邊策馬急急趕過來。荊裂看見不禁笑了。

飛虹先生勒住馬韁,隨即取下斗笠,露出一頭花白的亂發,幾根串著珠子的小辮子揚動起來。

「我……我跟他一樣……」練飛虹指一指戴魁:「也要跟你們同行!」

「為了什麼呢?」荊裂微笑著問。

練飛虹的眼睛不住瞧著童靜,卻又說不出話來,就好像男孩看見心儀的女孩子而不敢表白。

童靜被這老頭瞧得很不自在,皺緊眉頭。

練飛虹終於鼓起勇氣,下了馬走到童靜跟前。

「做我的徒弟,好嗎?」

燕橫和戴魁聽了都愕然。荊裂卻似乎不感意外。

童靜眼睛瞪大了一下,上下打量練飛虹一陣子,接著便搖搖頭。

「不行。」

練飛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等……等一會兒!」他焦急的說:「你大概還不知道我是誰吧?」

「我聽荊大哥說了。是崆峒派的掌門吧?」

「現在已經不是了……」練飛虹喃喃自語,接著又像發覺說錯話般急忙說:「對對對!就是崆峒派!天下『九大門派』之一,與少林武當華山青城峨嵋齊名的崆峒派!」

說著練飛虹就跳開來,在空曠的官道中央擺起一個架式。

五人聚精會神地瞧著他。

然後突然有種眼花繚亂的感覺。

只見練飛虹穿著鐵片拳套的左掌一劈出去,招式未老,右手已然反手拔出腰間的彎刀,自下向上撩擊;刀勢未盡,左手又已打開一柄鐵扇在胸前舞動;烏黑的扇影翻飛之際,刀已回鞘,他右手指間夾著兩柄飛刀朝天拋去;鐵扇收起插回腰帶;雙手接住墮落的飛刀,左右收入背後皮鞘。

一呼吸間,練飛虹雙手連換幾種兵器,快拔快收,收式時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剛才一切只是幻術,那手法速度瀟灑得很。

戴魁早聞崆峒派「八大絕」的威名,但因崆峒偏處關西,還沒有機會見識過。現在看到掌門飛虹先生隨意露這一手,果是名不虛傳,心裡更加慶幸這次趕來加入荊裂一夥。

——要是飛虹先生也跟我們同行,也就有機會學習崆峒派武學,對我心意門一定大有助益!這樣的機會,要我折壽十年來換都甘心!

荊裂看了這表演,也是心頭一動,但他沒有在臉上表露出來,還是一貫那不大在乎的微笑。

「娃兒,怎麼樣?」練飛虹得意地瞧著童靜:「看了這個,很想學吧?還不快拜師?」

童靜卻還是決絕地搖搖頭:「不可以。」

練飛虹聽了簡直如雷轟頂,雙手抓著頭髮。他無法相信,世上有任何一個喜歡練武的年輕人,會這樣一口拒絕學崆峒派的武功——還要是由我飛虹先生親自教授啊!

「為什麼呢?」練飛虹的聲音好像快要哭出來:「跟我學有什麼不好……」

「那不是好不好的關係。」童靜指一指荊裂和燕橫。「我已經跟著他們學武,當然就不能再拜其他師父了。」

「什麼?」練飛虹怪笑,展顏露齒笑起來:「就只是這麼簡單的理由?那好辦!」

他伸手按住左右腰間的刀劍柄子:「現在我就在你面前把他們兩個打倒,如何?只要證明我比他們強,那我就比他們更有資格當你師父了!」

燕橫看見,這位身份地位遠高於自己的前輩,竟突然要跟自己交手,不由緊張得胃囊都縮起來。

坐在馬背上的荊裂倒是不以為意,一副「隨時放馬過來」的模樣,但又似乎全無動手的準備。

練飛虹瞧著荊裂和燕橫,又說:「不打也行,只要你們識趣,准許這娃兒也拜我為師,我也不難為你們——當然了,三個師父裡,我是『大師父』!」

童靜急急上前,攔在練飛虹跟前,跺著腳說:「這跟誰比較強沒有關係!我跟他們學武,是一早說好的約定!就算他們同意你當我師父,我也不會拜!約定就是約定!明白嗎?別說是你,就算換了那個天下無敵的姚蓮舟,我也不會拜他為師!」

練飛虹彷彿給一盆冷水照頭頂淋下來,剛才的氣勢瞬間消失無蹤。

「小靜,你不可以這樣說話!」燕橫這時忍不住斥責她:「怎可以對練掌門這樣無禮?昨天他還救過你啊!」

童靜這時想起,昨天「盈花館」屋頂的大戰,若非這個崆峒掌門及時擲出飛刀,她一雙眼珠子很可能已被焦紅葉廢掉;又看見練飛虹此刻沮喪的樣子怪可憐的,剛才那樣說話確是不該。

但是燕橫如此當著眾人斥罵她,她要是當眾道歉,豈非顯得好像對燕橫很聽話?她只覺羞怒,臉蛋漲紅,哼了一聲,就自行跨上馬背催馬前行。

虎玲蘭見她這脾氣只覺好笑,隨即上馬去追了。荊裂朝練飛虹擺出個愛莫能助的表情,也跟著前去。

燕橫見練飛虹如此洩氣,卻又不知該如何安慰他,上前抱拳說:「前輩,我這……同伴得罪了,不要見怪。昨天前輩曾經幫助我們,還沒有機會向你道謝……不如去前面的鎮子,一起吃一頓飯好嗎?其他的事情……之後再說。」

「不錯。」一旁的戴魁也說:「相請不如偶遇,練掌門請賞光。」

練飛虹長嘆了一口氣,卻也登上馬鞍,隨兩人前去了。

童靜在馬背上回頭,卻見後面練飛虹也跟了在燕橫後面。她猜到一定是燕橫請他一起來的,這分明就是叫她難堪。童靜更氣了,驅使馬兒奔得更快。

◇◇◇◇

剛在正午時分,一行六騎就到了靈台鎮,此地正在西安與臨潼間的道路半途,旅客甚多,茶寮館子都有不少。童靜挑了比較像樣的一家飯館就停下來。六人在二樓佔了一張大桌。

「有什麼最貴的東西都拿來!」童靜一肚子悶氣無處發洩,大小姐脾氣又來了,掏出一錠銀子重重拍在飯桌上。

「也拿酒來。」荊裂說。

童靜覺得奇怪,因荊裂並不是特別好酒,平日上路,日間從來不喝。

「有新朋友嘛。」荊裂解釋說。童靜看著戴魁,這才恍然,又自覺在這個新同伴面前失態,靦腆地向戴魁笑了笑。

大家都是武林中人,並不拘禮,酒菜一到就大吃大喝起來。荊裂等人也都向戴魁敬酒。戴魁喝了兩杯,也就情不自禁跟荊裂討論起昨日兩人桌上那場比試來。

「荊兄那記……真的妙!」他比劃著手肘:「是什麼招式?」

「不是中原的武功。」荊裂微笑:「是在南面叫『暹羅』的小國學來的。」

「『暹羅』……沒聽過……真的要跟荊兄學學。」戴魁又再模仿那招,然後苦笑:「我那時已經拼著不要一條手臂去擋了,要不是荊兄留了手,我這骨頭不用等姚蓮舟……」

說到這兒戴魁摸摸骨折的左臂,沉默了下來。自然是因為想到死去的師弟李文瓊。

荊裂把一碗酒奠在地上。

「這一碗,敬給心意門戰死的好漢。」

戴魁猛地點點頭,也奠了一碗。其餘的人都被感動了,亦一一奠酒。只有練飛虹,自顧自在呆想什麼,壓根兒沒有聽他們說話。各人都見識過他行事說話帶點痴狂,也不怪他。

「練前輩……」燕橫在旁輕聲問:「聽說你跟我師父是多年的朋友,不知道……」卻見練飛虹似仍充耳不聞,問到一半就說不下去了。

童靜固然鼓著悶氣,死也不肯瞧練飛虹和燕橫那邊一眼;練飛虹又不知正在想什麼;戴魁則因念及同門之死而喝著悶酒。席上氣氛頗是奇怪。

荊裂吃飽了,捧著酒碗走到二樓的一列窗子前,俯視下方城鎮街道的景色。

燕橫趁這機會走過來。

「荊大哥為什麼不說一句?」燕橫指一指練飛虹:「這事情怎麼辦?」

「不用心急。」荊裂呷一口酒。「他很快就會過來。」

果然,練飛虹已經站在他們旁邊的另一扇窗前,倚著窗垂頭嘆氣。

「前輩。」燕橫不禁問:「你為什麼一定要收小靜作徒弟呢?」

練飛虹眯著眼睛,用一種「你這也不知道?」的表情瞧著燕橫:「當然是因為昨天她刺那一劍呀。」

「就只是……一劍?」

「我飛虹先生沉迷武道數十年,絕不會看走眼的。」練飛虹遠遠瞧向童靜。童靜因為他離席而放輕鬆了,正在大吃大嚼,也跟虎玲蘭說起笑來。

「就憑那一劍,我敢說,她是百年難得的武學奇才。」

「百年難得的武學奇才」這形容,在武林中早已經給用得濫無可濫。但是出自名動關西的崆峒派前掌門之口,卻自有一股不同的份量。

「姓荊的。」練飛虹盯著比他年輕了三十幾年的荊裂:「你肯教她,也是因為看上了她的天分吧?」

「沒有。」荊裂這時並沒有笑,而是很正經地回答:「最初我只是給她的熱誠打動。昨天那一劍,我也是意外極了。我得承認,自己看走了眼。」

燕橫看見荊大哥的表情,知道是認真的。他不禁也瞧瞧童靜。他當然也看見昨天她那劍,還想是不是幸運。但假如荊大哥和練掌門都這樣說,那就絕不假了——童靜隱藏著非常了不得的才能。

想到這兒,燕橫不禁流出冷汗。

——要是由我來教她,豈非浪費了?

這時練飛虹的視線落在燕橫臉上。

「我自知這一生,都當不成最頂尖的高手——從我認識你師父何自聖,見過他的劍法之後就知道了。」練飛虹說時收斂了平素的狂態,卻也沒有不忿或悲哀,只是很冷靜地陳述一個事實:「如今年紀老了,武功氣力就更比盛年時退步。唉,餘下的這些日子,我再也不能在武功上追求些什麼了。」

他如此毫不隱瞞地說出自己的遺憾,令荊裂露出敬佩的表情。

——一個武道狂迷,看見了自己天分的頂峰,又敵不過歲月的消磨,實在是一種深沉的悲哀。

「所以從十幾年前開始,我就立下了決心:在我有生之前,要培育出一個絕頂的崆峒傳人!」練飛虹又繼續說:「那麼我飛虹此生,就算不能以頂尖高手之名,留存在武林史上,也好讓人記得有我這個名師!可惜,甘肅平涼一帶地廣人稀,我也收了幾個好徒兒,但他們並非我要找的材料……直到昨天看見這娃兒……」

練飛虹以充滿盼望的眼神,瞧著正在努力吃飯的童靜。

「她是一塊未經雕琢的曠世美玉。崆峒派的『八大絕』奇技,有一天就在她手上完成!」

燕橫聽見練飛虹這豪言壯語,大受感動,馬上就要去勸童靜。

荊裂這時卻說:「我們也沒辦法呀……雖然只是認識了她幾個月,她那硬性子,倒是很瞭解。就算我用師父的身份下令,她也絕不肯屈服……」

「那要怎麼辦?……」練飛虹猛抓頭髮,抓得髮髻都亂了。

「我們兩個都很希望幫助你。」荊裂故意苦笑搖頭:「可惜真的想不出辦法來呀……」

「你們兩個……」練飛虹瞧著兩人,一邊喃喃地說,突然眼睛泛出異樣的神采。「有了!有了!」

桌子那頭的童靜聽見他如此怪叫,不禁疑惑張望過來。練飛虹怕給她聽見,搭著荊裂和燕橫的肩頭,把他們硬拉到更遠的角落。

「她雖然不肯跟我學崆峒派的武功……可是她願意跟你們學呀!」練飛虹壓低聲音說:「只要我把崆峒絕技教給你們,再由你們傳授給她便行了!」

「不!這怎麼行?」荊裂皺眉:「你要教的是她呀,我們又怎可偷學呢?崆峒派武功應該是不輕傳外人的吧?何況我跟燕橫都各自有所屬門派,燕橫更是名門正派青城的傳人,又怎可胡亂學別派武功呢?……」

燕橫一聽荊大哥所說,和平日主張破除門戶之見的說法相反,知道他是在故意說反話。此刻燕橫恍然大悟:

——荊大哥一直對練前輩愛理不理,就是要他自願教我們崆峒派的武功!

荊裂知道這老頭性格古怪,直接求他公開武技,恐怕會給拒絕,正好利用這個機會。

「怎會不行?」練飛虹急忙反駁,完全不知道正在自投羅網:「我好歹是崆峒派掌門——不,前任掌門,要教誰人,哪個敢反對?」

他湊近燕橫的臉又說:「我啊,跟令師可熟得很。我看你的『雌雄龍虎劍』還沒有學全吧?我見識過何自聖不少的劍招,這方面也可以指點你一二啊。」

燕橫雙眼一亮。

除了武當派之外,曾經親睹何自聖『雌雄龍虎劍法』而又仍然活著的人,恐怕世上已經極少;當中能有崆峒掌門這等份量和眼光的,更可能只此一人。燕橫依稀聽過呂一慰師叔說,師父還未接任掌門時,曾在外遊歷頗久,說不定練飛虹與師父曾經相處一段不短的時日,對他的劍法瞭解甚詳。

——而且是三十來歲正當巔峰的何自聖。

對於一心還原青城派絕學的燕橫來說,這是無可抗拒的誘惑。

「好!」燕橫衝口而出。「感謝前輩恩德!」

練飛虹轉頭看看荊裂。

荊裂摸摸下巴的鬍碴子。

「唉,既然你這麼懇求,我也就勉為其難幫你一把吧。」荊裂以充滿笑意的眼神瞧著燕橫:「不過有言在先,我們不歸屬崆峒派,也不會叫你師父的呀。」

「哼!以為叫我師父是這麼容易的事情嗎?」練飛虹冷冷說:「連什麼『前輩』也別喊!叫我『飛虹先生』或者『先生』就好了!」

他拍拍大腿,轉眼臉容變得狂喜,偷偷瞧了瞧童靜,又高叫:「剛才半點胃口都沒有,現在可餓壞了!店小二!再多拿些吃的來!還要酒!」

練飛虹飛也似的跳回自己的座位上。

燕橫看著他的背項,眼裡發出光芒。

這位名宿前輩,給了燕橫一個意想不到的希望:能夠跟已死的師父和已失落的「雌雄龍虎劍」,重新連繫起來。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三

崆峒派之根據地於位甘肅省平涼崆峒山。西部地區因氣候嚴酷,地廣人稀,故此民風強悍,自古就有民間帶刀練武護身的傳統,漸漸發展出當地的古武術,遠至秦漢時代的古辭書《爾雅》,已經有記載「空同之人武」這句子;崆峒地區也是西出關外的主要驛站,成為兵家必爭及商旅必經之地,遠來的外地軍士旅人,甚至是西域外族人士,又把各種武鬥技法傳播進去;再加上崆峒山為宗教勝地,儒、釋、道三教合一的修練之處,許多宗教的修道養生之法,諸如靜坐吐納之術,又與武術相結合,終於形成別具風格、剛健深厚的崆峒武道。

崆峒派真正開宗立道,乃是始於大約一百六十餘年前,一代宗師飛雲子集崆峒山上下以至平涼一帶流傳武術之大成。飛雲子本是一名道士,但開山立派後,第二代弟子就已是俗家,兼收男女,傳至練飛虹為掌門時是第七代。

崆峒武術最以門路繁雜而著名,拳術與刀劍槍棒等術自然齊備,更因為受到軍事和異族文化影響,奇門與冷門兵器特多,軟兵器及飛行暗器亦甚普遍。其中以八門武技器械最為傑出,合稱「八大絕」,計有:「通臂劍」、「日輪刀」(糅合了西域回回人彎刀之法)「花戰捶」(徒手拳術)、「挑山鞭」(短棒鞭桿)、「烏葉扇」(鐵扇術)、「摧心飛撾」(鐵鏈飛爪)、「送魂飛刃」(飛刀術)及「摩雲手」(摔跤撲跌之術),為歷代掌門必修之最高武學。

崆峒武道之特殊技法有二:一稱為「花法」,就是在連續戰鬥中,不斷變換各種兵械和打法,甚至左右不同兵器同時夾雜運用,以迷惑敵人眼目心神,出奇制勝;同時「花法」因為困難複雜,也有鍛鍊身、手、眼靈活準確的功效。

另一個是「飛法」,就是不管任何刀劍兵器,在運用時能夠突然脫手飛射,在較遠距離突襲對方,防不勝防。練「飛法」不只是「飛」,更要懂得脫手後又馬上迅速拔出另一樣兵器(這手法與「花法」相通),才能盡情發揮崆峒派武者身帶多樣兵器的長處。

崆峒派雖為一方豪雄,位列「九大門派」之一,但由於偏處西部,甚少高手在中原地帶走動。這令崆峒武術格外神秘,他派人士不知其底蘊,在與人交手時自然佔了好處;但這同時也令崆峒派名聲難揚,至今並未有出過真正天下公認的絕頂高手,在中原亦不及八卦門或心意門這些廣泛傳承的門派有名。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44
卷六 任俠天下 第二章 征服者

金黃的溫暖陽光從窗口射進來,透過無數浮游微塵,映入葉辰淵那雙帶著符文刺青的眼睛。

葉辰淵左手捧著一卷甚是古舊的典籍,盤膝獨坐在寧靜的房間地上,身體凝止有如雕像,就連灰白的長發也無一絲揚動。他略垂著頭,細讀書頁上每一行墨跡久遠的文字:

「有劈槍者 貴坐膝 槍頭起不過五寸而下 後手一出 以擊其手 有纏槍者 先虛搭 彼轉下 我從上轉右而下 復下轉左而拿之 有流槍者 龍來或左或右 我身稍退 隨其左右而劈之 待龍老直搗其主 有擊槍者 左右擊之 即繼以纏 入死龍之法也」

葉辰淵偶爾伸手揭開下頁,又馬上回到有如入定的姿態。如此良久,終於讀完最後一頁,這才雙手輕輕把那典籍合上,閉目吐了一口氣。

書冊的封皮上,有古雅的大字,寫著《峨嵋大手臂傳習錄》。

這一部峨嵋派秘籍,葉辰淵已是第四次讀完。在他身邊的地上,還堆疊著數十部相似的古籍,大多他都仔細讀過,只有一些內容太過粗淺的,又或是有譜而無招的目錄,他略翻一回後就擱到一角。

葉辰淵放下那部《大手臂傳習錄》站了起來,走到房間的窗子前眺望。

此地為前峨嵋派——現在已成了武當派峨嵋道場——的總本山「鐵峰樓」頂層經書閣,位處峨嵋山伏虎山麓,窗外就是有名的虎溪禪林,一眼看去,幾許參天古樹,在太陽下泛著翠綠的光華。

自從降伏峨嵋派至今,不覺已過了半年。

先前武當派四出遠征,吞併收納了他派之後都不久留,只是將門派招牌換掉也就了事;少數較有實力的道場,也都只留三兩個資深的「兵鴉道」弟子處理接收事宜。

可是峨嵋乃是歷來首個被武當吞併的「九大門派」之一,自然非同尋常。葉辰淵與四川遠征軍一直駐留在「鐵峰樓」,首要之務是穩住原峨嵋派上下師長弟子,防止他們生起叛脫之心,並在這段時間將峨嵋派已投降的消息向外廣傳,斷了他們的後路。

峨嵋派畢竟紮根數百年之久,在成都一帶以至四川一省,出山弟子甚為眾多。尤其峨嵋派擅長槍棒,最適合軍旅戰陣使用,有軍籍的峨嵋弟子為數不少,關係和勢力不容忽視,要是容讓他們聚集可不易對付。最好的防止方法,就是將峨嵋派不戰而降之事大加傳揚,盡毀其門派尊嚴,令他們失去號召徒眾的名份。

這卻並非葉辰淵最關心的事——峨嵋要反叛,也就隨他們吧。已經征服過一次的對手,他有隨時戰勝的絕對信心。

葉辰淵如此長留峨嵋,甚至聽聞了姚掌門獨入關中的消息,也沒有趕回武當山去,為的是另外兩件事情。

第一是要吸收、參詳峨嵋派的積聚數十代的武功精華。這是任何好武之人都不願錯過的黃金機會,更何況像葉辰淵這等為劍而生的狂熱武者。半年來他每天都至少花一個時辰在這經書閣裡,仔細研讀峨嵋派歷代留傳下來的槍譜拳經和心法要訣。

只是閱讀譜籍當然還遠遠不夠——武道,是依靠人傳承的,沒有一代接一代活生生的習武者,什麼高級的秘笈都不過是廢紙一堆。

在葉辰淵命令下,峨嵋前掌門「神龍八槍」余青麟及以下資深弟子,都輪番演示了本派各種武學。要將無價的本門秘技,鉅細無遺地披露在征服者眼前,他們自然不情不願。可是又有什麼選擇呢?自余青麟大開山門迎接武當遠征軍那一天,他們已經再沒有抗拒的餘地。

峨嵋派不愧為屹立武林數百載、歷史比武當更悠久的頂尖大派,其槍棒之術,不論勁力運用和招式戰術都極為獨到。掌門余青麟的武功,雖與同屬四川的青城派何自聖仍有一段距離,但一手峨嵋大槍的功法,仍教葉辰淵看得讚歎。

——峨嵋敗給武當,輸的是意志。

葉辰淵雖然只精於劍法,武當派也非主修槍術,但任何武學都有相通之處。這半年裡他盡力吸收、領會峨嵋武道的精要,是要帶回武當山,以助武當派武功更上層樓,成全「天下無敵」的霸業。

葉辰淵觀看峨嵋眾弟子演武,除了參詳武功,同時也為了第二件事情:從中挑選具有潛質的年輕弟子,帶入武當山門牆。

這是武當征服他派之後的一貫做法。過去臣服的都只是些小門派,值得挑選的人才寥寥可數;但像峨嵋這等大門派,能拜入山門,而又堅持數年而不被刷下來的,自都是千挑萬選、擁有「先天真力」的好材料。其中有的已屆中年,對峨嵋感情深厚,難令他們全心轉投武當,因此葉辰淵只選年紀輕的。

不過潛質與年紀都還是次要。要拜入武當山,還得有一個更必要的條件:執意追求「最強」的火熱慾望。

如今葉辰淵已經選定了其中十三個前峨嵋弟子,他們也都一一答允了——武當山上,從來沒有一個被迫進門的人。

葉辰淵看窗外樹林風景,心裡默想:差不多是時候回去了……

這一面窗戶正好向著北方。相隔數百里,當然不可能真的看見青城山,但葉辰淵極目遠眺,心中又再懷想那教他心弦震動的身影與劍光。

何自聖。那一戰的每一時刻,每一記交鋒,葉辰淵都清晰記憶在心裡,每天都總有個時刻會在眼前的虛空處重現。有的時候是在睡覺時,醒來的他渾身發燙。

數年前挑戰姚蓮舟掌門之位失敗後,葉辰淵以為此生都不會再有另一位如此震撼的對手。想不到在自己的劍士生涯已經到達頂峰的末期時,還會遇上一個。這是死而無憾的幸福。

葉辰淵心裡從來沒有認為自己打贏了何自聖。

——我只是殺死了他而已……

他許多次暗裡想像比較:何自聖若無眼疾,跟姚掌門對決,勝負將如何?始終他都沒有答案。

然後他驀地明白:試圖比較兩個在自己之上的人,那是多麼可笑的事情。

葉辰淵臉朝天空,那平日冷峻如劍鋒的眼神,此刻有種彷彿看破的空靈。

他已決定從此封劍。四川遠征乃是他最後一仗。何自聖是他最後一個對手。回武當山之後,就把遠征的任務交回給師星昊或者姚掌門主持吧。

——我這餘生,將在心裡繼續與何自聖的幻影戰鬥。

這時經書閣的房門外有人輕敲。

「進來。」葉辰淵從深沉的思考中醒來。

推門而入的是個身材修長、臉皮白淨的年輕人,名叫楊真如。

「副掌門,打擾了……」楊真如拱了拱拳行禮。「『兵鴉道』的師兄們說有要事稟告,請副掌門到樓下內堂。」

葉辰淵沒有答應,只是負著手走出房門去。楊真如把門帶上,就隨在葉辰淵身後走。

這個楊真如喚「副掌門」時甚是自然,但他並非武當「兵鴉道」遠征成員,而是原峨嵋派弟子,更是前掌門余青麟親傳。如今已經被葉辰淵選定為十三名帶回武當山的人才之一。

葉辰淵在「鐵峰樓」二樓的廊道走著,途中遇上峨嵋道場的人,都朝他敬畏地行禮。

「鐵峰樓」本有峨嵋武者二百餘人,而武當「兵鴉道」不過三十來個。與數倍的臣服者同居一地,其實並不安全。可葉辰淵在「鐵峰樓」裡外出入,不單沒帶弟子,連「坎離水火劍」都沒攜在身。

最初「兵鴉道」的弟子勸告副掌門小心。但葉辰淵只是冷冷回答:「如果他們以為用暗算手段能夠復興峨嵋派的話,就儘管給他們來吧。」

葉辰淵這等氣度,反倒令峨嵋好些年輕弟子折服。比起窩囊的余青麟,他們真心感覺不如跟隨這個征服者更好。楊真如就是其中一個如此相信的人。這幾個月來他已成了葉辰淵的近身,安排調度其起居。

楊真如默默跟在葉辰淵身後走,不言不語。雖然已經決意隨同副掌門去武當山,但看見一個個從前的峨嵋派同門,向葉辰淵及其他武當弟子卑躬屈膝的情狀,他心裡還是有些刺痛。

——本來,我們是傲視蜀中的峨嵋派啊。

楊真如也知道,有的同門在背後怎樣罵他是背祖忘宗的叛徒。這一點他倒是沒有半點愧疚:向武當派投誠,又不是他的決定。假若當天掌門師尊決意拿起槍桿一戰,他願意為門派而死;又或者他的師父並不是余青麟,而是師叔孫無月,他也會甘心離開峨嵋山門追隨而去……

楊真如輕輕搖頭。再想這些還有什麼用?都過去了。自己還有將來啊。今年才二十七歲。而且峨嵋派既已正正式式成了武當派峨嵋道場,我去武當山也就只是轉移到本派的總館深造而已,又有何背叛可言?……楊真如心裡不想再留在這充滿敗喪氣氛的「鐵峰樓」半刻,恨不得今天就出發離去。

葉辰淵雖未回頭,卻似感應到楊真如心中思緒。

「我們快要走了……你都準備好了嗎?」

「弟子沒有什麼要準備的。」楊真如恭謹地回答:「只帶一人一槍就行了。」

葉辰淵沒有回應,只是略略點頭。楊真如知道這已經是副掌門最大的讚賞。

兩人下了樓梯,穿過「鐵峰樓」那仍然供奉著大金槍的廳堂。堂上原本有一塊掛了超過八代的古老牌匾「玄空妙技」①,半年前就給換成了「武當派」三個大字,左下角再寫了「峨嵋道場」小小四字。

『注①:「玄空」二字,乃是遠追傳說中峨嵋武學的先祖司徒玄空。』

他們走到內堂,這兒本來是峨嵋掌門與派內長老師範商議事情及接待外來貴賓的重地,如今已被武當「兵鴉道」弟子佔用。

葉辰淵一進入,堂內三個穿著「兵鴉道」黑衣的弟子馬上肅立行禮。其中一人四十出頭,臉容方正,額頂上有三道脫了發的創疤,腰間佩著雙刀,是遠征軍中較資深的弟子秦少芳,取代了江雲瀾成為葉辰淵的副手。

葉辰淵看看堂內的大桌子,只見上面排滿了兵刃,有幾管是峨嵋派收藏的獨特古槍,其餘都是先前攻滅青城派後,火焚「玄門舍」前掠得的青城寶劍。

「副掌門。」秦少芳上向稟告:「我們聽你的吩咐,收拾行裝預備隨時出發回武當山。可就在整理兵器時,從這物事裡有所發現……」

秦少芳說著走到桌前,伸手拍拍桌上一個大木匣。那匣子甚古雅,內裡襯絲,裝著一長一短兩個造形優雅的劍鞘。

葉辰淵自然一眼認出來:這正是收藏青城派至寶「雌雄龍虎劍」的木匣,兩柄寶劍雖被燕橫帶走下落不明,但葉辰淵仍非常珍視這遺下的匣子和劍鞘,著弟子從青城山帶走。

「就在我拿起劍鞘檢查時,發現這匣子底下有個小小的暗格,打開來就發現了這東西。」

秦少芳拿起桌上一本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薄薄冊子,雙手捧到葉辰淵面前。那冊子封面用皮革所制,沒有寫任何字,並以皮繩十字綁著。

「我們不敢打開來看,先等副掌門過目。」

平時臉容冷傲的葉辰淵,露出極罕有的興奮表情,一把將冊子取過,急急解開繩結。封皮一揭開來,映入眼睛的就是一行接一行的蠅頭小字:

「斯技乃天師張道陵伏妖降魔之劍 其神妙處 龍虎交會 雌雄相濟 長縱短橫 順逆自如 其形其勢合於唯一 雖萬鬼莫能當 今記譜訣如下」

葉辰淵以微微顫抖的指頭,急忙翻過下頁。「兵鴉道」眾弟子從未見過,副掌門如此情急的樣子。

葉辰淵一直翻過去,看見的儘是「蹈雲」、「震山」、「拂爪」、「抖鱗」、「潛極海」、「穹蒼破」……等等招式名稱。葉辰淵與何自聖交手之日,雖並不知道對方出招的名字,但他毫無疑問的肯定:

——這是「雌雄龍虎劍」的劍譜!

日夜回憶的最強敵人,那絕藝的秘要此刻就握在手上,葉辰淵感到渾身血脈沸騰。

他本來早已斷絕了跟姚蓮舟爭奪掌門的念頭,但此刻彷彿又有一道意想不到的門戶就在面前打開。

——假如……我能夠吸取何自聖劍法精要之一、二,未必就不可能再挑戰他……

可是再細看那劍譜,葉辰淵頓時失望。連剛剛滲出的熱汗都好像冷卻了下來。

每一式劍招下的描述,都是這樣的文字:

「三五合於四十二 步走四八 左劍接七十三 敵勢自破 敵劍若應以偏身下抹 我步復走一九 回之以六二 應手必中」

葉辰淵翻過一頁接一頁,所有招勢的說明,全都帶著這樣一堆不明數字,根本沒有一招看得明白。

葉辰淵掩卷嘆息。

——是暗號。

堂裡的四個弟子,都不知道葉辰淵在看什麼,只是好奇地瞧著副掌門那一陣紅一陣青的臉色。

葉辰淵把劍譜緊握掌中。

——難道……真的得物無所用嗎?……

——不對。寫這劍譜的人,自然已經懂得「雌雄龍虎劍法」,他寫這東西決不是只給自己看的,也為了傳給他人看……

——有資格看這劍譜的,當然就是青城弟子……也就是說,這種暗號的寫法,青城弟子看得懂!

希望之火在葉辰淵心裡重燃,因為他知道,世上至少還有一個青城弟子活著,也知道這一刻他在哪兒。

葉辰淵將「雌雄龍虎劍譜」貼身收進衣襟內,回覆了往日如冰的表情,向弟子下達了命令。

「明天,起程回武當山。」

◇◇◇◇

「小英,等等我呀!」

一個年輕的聲音在林間響起。枝葉紛飛,一條身影隨即從樹叢裡衝出,在石上跑了好幾步才停下來。

那只有十四歲的少年渾身都在淌汗,臉皮血色通透,散發出一種躁動不安的年青能量。

少年出林之後左右看看,又抬頭瞧瞧上方的山岩,卻尋不著同伴的蹤影。

「小英,你在哪兒呀?」少年跺跺腳。在這場山林競跑中輸了給同伴,他本已十分不忿,現在發現輸得連對方的影兒都看不見,更是氣得臉紅。

「不玩了!快出來呀!」少年把手掌罩在嘴旁,仰天高聲呼喊。

「在這兒呀。」

一個同樣年輕,語氣卻老成得多的聲音來自上方。少年一抬頭,在一棵大樹的橫杈上,看見了侯英志的身影。

「你別下來!」少年鼓起腮,就從樹幹攀上去。已經習武六年的手腿,靈活有如猿猴,三數下攀越跳躍,就已經上了去,並肩坐在侯英志的身邊。

「我怎麼會輸的?……」少年還是不服氣:「我知道,一定是你抄了什麼近道!我猜的對不對?」他說時指著侯英志的鼻子。

侯英志微笑,一把打去少年的手指,卻咬著下唇不肯說。少年把手指化為拳頭,半開玩笑一拳擂向侯英志肩頭,但給侯英志伸臂擋過,侯英志順勢把少年的頸項挾住,兩人出力掙扎,幾乎就要一起摔下樹去,這才雙雙住手,互相看著哈哈大笑。

侯英志笑完嘆了口氣,身體倚著樹幹,遠眺山岩外武當山奇峰競起的景色。

少年見侯英志收起笑容,好奇問他:「你在嘆什麼氣?」

「沒什麼……」侯英志仰視雲端看不見的金頂:「我只是想,來了武當山,實在太幸運了。」

本來以為投入武當派修練,將會是日復一日的地獄生涯,但並不盡然。雖是帶技投師,武當派的眾多師兄,從第一天起就像把他當成了家人。在練武場上,沒有人因為想要試試他的青城派劍法而刻意敵視,授武的師兄也不因他有別派的背景而不肯用心教導。許多「鎮龜道」的師兄更不理會什麼輩份,特別來請他示範青城劍法的要訣,以參詳改進本身的武當技藝。每天練武的早、午兩課,雖然嚴厲認真得令人想起都嘔吐,但課餘起居,門派上下都是有說有笑。幾個月來,侯英志只見過同門為武術見解爭辯得臉紅耳熱,卻從沒有一次看見有人為私人的事情而吵架。

——因為大家都是共同追求單純志向的同伴。

就如此刻身邊的這少年,不是別人,正是副掌門葉辰淵的兒子葉天洋。侯英志是在跟他相交許久之後,才發現這件事的——在這少年身上,從來沒有看見什麼「副掌門之子」的架子,身邊所有人也從未因此對他有任何厚待。

侯英志畢竟有六年多的青城劍道底子,入了武當山門之後,只用了一個半月就通過師兄的考核,離開那最初階的「蒼雲武場」,晉陞高一級的「玄石武場」。就在那兒的第一天,侯英志第一場對劍的對手就是葉天洋,自此就成了好朋友。

侯英志和葉天洋自己都無法解釋,為什麼兩人會這麼投緣。快將十九歲的侯英志,年紀跟葉天洋其實不算很相近。兩人的出身更是兩個極端——侯英志的父親是個學藝不成的窩囊廢,葉辰淵則是天下聞名的武當劍豪。唯一可說相近的是,兩人的母親緣都很淡泊。侯英志的娘親在他小時就出走了;葉天洋的娘,則是個目不識丁的農婦,到兒子八歲開始習武之後,就搬回山下的村子去住,母子倆一年見面沒有幾次。

這又是令侯英志對武當派感到意外的第二點:還以為武當山是一片禁絕女色的修行之地,原來有妻眷的精銳弟子竟是不少。

可是後來他才明白,這麼多武當弟子娶妻生子的原因,是為了延續武者的優秀血脈,繼續壯大武當派。因此他們要的媳婦,並不是什麼名門大家閨秀,全都是在武當一帶村落挑選出來身體健壯的女子,並查明前兩、三代都沒有患什麼嚴重的疾病,然後用聘禮「買」下來。與其說這是婚嫁,不如說與馬兒配種無異。

這種方法倒是令侯英志難以認同。要追求最強,拼了命去修練也就行了,有必要做到這個地步嗎?要連身為人的感情也都放棄嗎?侯英志心裡決定,將來師長也要許配這麼一個妻子給自己的話,他絕不會應允。

更何況侯英志根本就不相信,練武才能是靠代代遺傳——看他的父親就知道了。

「再過一陣子就是午課了。」葉天洋這時說著,拍拍侯英志的肩頭:「回去吧。」

侯英志點點頭,也就跟葉天洋一起爬下樹去,從來路回「玄石武場」。

平日功課雖是刻苦,課後一身疲勞,但兩人畢竟是精力充沛的少年,又因為長期服用「雄勝酒」,情緒經常奮亢,故此課餘還是愛通山奔跑遊玩,消磨那股彷彿沒有盡頭的躁動感覺。

葉天洋拿著一根樹枝,在前面撥開樹葉前進。侯英志默默跟隨在他身後。看著葉天洋的背影,他不由想起燕橫。不知道是怎樣的巧合,葉天洋就跟從前小六和小梨一樣,習慣喚他作「小英」。每一次聽見葉天洋這樣呼喚,侯英志心裡既有一陣暖意,也有一絲苦澀。

——他們……還在生嗎?……

侯英志不否認自己是一個自私的人。在那天決心改投武當派,跟蹤著葉辰淵的四川遠征軍時,他壓根兒沒有一次想起兩個好朋友。他一心想著的都只是自己的未來。

現在侯英志在武當山安定下來之後,才漸漸懷念自己失去了什麼。

侯英志只記得,那天在「玄門舍」教習場外展開大廝殺時,宋梨已經昏倒了;至於燕橫,最後看見他帶著「雌雄龍虎劍」逃入山裡。兩個都生死不明。

——也許小六還活著,而且找到小梨。兩個已經不知在哪兒雙宿雙棲,努力忘記發生過的事情……

——小六,你最好不要想報仇……假如你來這兒看一眼就會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

「小英,你今天好古怪啊。」

侯英志這才從沉思中醒來,看見葉天洋正停下步來,回頭看著自己。必定是因為剛才自己露出了哀傷的表情吧?

「沒什麼……想起一些舊事而已。」侯英志苦笑回答。

兩人繼續走著。侯英志知道再想往事無益,不如珍惜眼前的同伴。

可是看著葉天洋,侯英志又生起另一股哀愁。

葉天洋又是另一個例子,證明了才能不一定能遺傳。葉辰淵是世所公認的劍術天才;但他這個獨生兒子,升上「玄石武場」,表現已經開始有些勉強了,很明顯沒有繼承到父親那種天分。

侯英志想,葉天洋再這樣下去,早晚要在嚴峻的武當派練武場上傷殘,甚至丟掉性命。他相信不只是自己,武當派的眾師兄,甚至葉辰淵也都看得出來。但似乎沒有任何一個人要阻止這事情發生。

他想起入門那天,桂丹雷師兄帶他去看的那片墳冢。

——這是必得承受的悲哀。

侯英志驀然感嘆:就算曾經最親近的人,總也有一天留不住。人到了最後仍然孤獨。

——人生唯一可以依憑的,只有掌握在自己手裡的力量。只有劍。

侯英志隨手折下身邊一根樹枝,在空中比劃著這幾個月所學的武當劍招。他自覺比從前在青城山時修練得更要拚命——武當派規模之大、弟子之眾,那份感染力實在太強。而且在「雄勝酒」的幫助下,練習後的傷疲更容易復原,全力鍛鍊就更加毫無顧忌了。

「小英。」葉天洋回頭看他問:「將來要是有機會入選,你是想當『兵鴉道』,還是『鎮龜道』呀?」

「『兵鴉道』。」侯英志毫不猶疑地回答。南征北討,用劍鋒揚起血風,以戰鬥證實最強——這才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武者之道。

「我也是呢。」葉天洋微笑回答:「我可不只是因為要繼承爹啊。」

侯英志苦笑。他心裡清楚,這個好友不會有機會穿上「兵鴉道」的黑衣。

他不要再想這件事了,很想轉換話題。這時他記起心裡一個疑問。

「對了,有件事情我想問很久的了……常常看見有傷殘的師兄,拿著飯菜和換洗的衣物,走往『遇真宮』後面的樹林。那是為什麼呀?」

葉天洋一聽,本來紅潤的臉突然變得蒼白。侯英志看見,知道自己問了個極不尋常的問題。

「小英你難道不知道……我們武當派,有三位副掌門?……」

「我知道的。」侯英志答。葉辰淵他當然知道;另一位副掌門師星昊個多月前從京師回了武當山,他也都見過。只是第三位,他從來沒有一次聽見師兄談起。侯英志雖然已給武當的長輩們視如親人,但畢竟自覺入門尚淺,這事又不關乎練武,也就沒有問。

「那飯菜衣服,就是送給第三位副掌門的。」葉天洋說時,語聲略帶顫震。「聽說他就住在『遇真宮』後面一個山洞裡……自從六年前,姚掌門繼任之後……」

侯英志的雙眼發亮。一個與葉辰淵具有同等地位的男人。說什麼他也想多知道一些。

「為什麼會隱居在宮後呢?……這位副掌門叫什麼名字?……」

葉天洋一聽急忙搖手:「不可提!這是那時就立下的本派禁令,武當弟子此後都不得再提這位副掌門的名字!」

侯英志大奇,猜想其中一定涉及某些武當派的秘密。

——是跟姚掌門登位同時發生的事情?……難道是權爭嗎?……

「這位副掌門……是給囚禁了吧?」侯英志問:「因為跟姚掌門爭位失敗?」

「這事情發生時我還小,詳細的我不是很清楚。」葉天洋回答:「爹也從來不肯對我說。不過以前隱約聽過幾個師兄提及這事情,大概就是這樣。」

侯英志雖猜中了,卻又感到不妥:第一天上武當山時他就知道,武當派有「殿備」的公開制度,人人都可以挑戰掌門,在武當派裡用實力奪權並不是罪,失敗了也不該受到懲罰……這位副掌門何以會被囚禁?

「你自小在武當山長大,必定見過他吧?」侯英志說。「他是個怎樣的人?」

「已經太久了,我連他的樣子也不記得……只是隱隱記得有這麼一位叔叔。他身邊常常都跟著一群師兄。在他住到山洞之後,那些師兄也都不見了……還記得,這副掌門叔叔,還有那些師兄裡的一、兩個人,穿的是褐色的道袍。」

侯英志眉頭一揚。他見過武當山有人穿這顏色的制服:樊宗。

「是『首蛇道』裡的『褐蛇』!」

葉天洋點點頭。「此外我記得的就不多了。對了,還有幾年前有一次,我聽過桂丹雷師兄談起他,說他是武當派的……『叛徒』。」

侯英志感到奇怪。武當本來就是走在極端之道的武鬥集團,規則戒條極少;這位副掌門,能夠幹得出什麼事情,或是有什麼主張,竟連武當派也難以接受,要冠上「叛徒」這麼嚴厲的罪名?侯英志實在費解。

假如是連葉辰淵或師星昊都要顧忌的人物……侯英志極想看一看這個人。但是他又感覺得到這是武當派內的絕大禁忌,自己可不想因此被趕出武當山——雖然桂丹雷說過,武當從不會將弟子逐出門派,但涉及這位副掌門的事似乎是例外。

此人既是被囚禁的叛徒,為何卻仍沒有給革除副掌門之位?這一點侯英志倒非常明白:「副掌門」不僅僅是職位,也是一個象徵實力的稱號,因此也只能夠用實力奪取。直到今天仍未有一個武當弟子做得到這件事。

就在侯英志想像這個人物想得渾身熱血沸騰時,山下方傳來一記接一記的鳴聲。葉天洋一聽就知道。是「遇真宮·真仙殿」旁的那口大銅鐘。

侯英志上山以來都沒聽過這鐘鳴。因為這口鐘只有在宣告發生重要事情時才會敲打,以呼召山上各處正在練武的弟子。

葉天洋和侯英志急步往本派的總本部奔跑下去。武當派斷非發生了什麼危急事情。那麼鳴鐘的原因他們只想到一個。

「快!」葉天洋一邊跑一邊高呼:「小英,你還沒有見過他吧?」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46
卷六 任俠天下 第三章 回山

踏入氣勢恢宏的武當山「遇真宮」那一刻,殷小妍感覺自己心跳激烈得快要昏迷。

只有緊緊握著姚蓮舟的手掌,她才不致倒下去。

在道宮中央鋪著石板的廣場上,黑壓壓都是人頭。小妍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場面,無法估計這兒究竟有多少人。會不會上千呢?她看那些整齊排列、在太陽底下默默站著的漢子,一張張臉上都帶著共同的氣息。

——這氣息她已經很熟悉:這個月來同行的樊宗、桂丹雷、錫曉岩、江雲瀾等人,臉上都有這種味道。

廣場上的武當弟子,許多額頭和衣衫都被汗水濕透。下午還沒有熱到這個程度,小妍猜想他們是在鍛鍊中途趕過來的。

沒有人俯首下跪。他們都只是默默站著,以極崇敬的目光,注視著她手牽那個人。

姚蓮舟也沒有任何說話或手勢,只是無言迎受這種目光的沐浴。

小妍在「盈花館」工作時,見識過許多權勢不小的達官富商,也目睹他們身邊那些下屬幫閒,對這些貴人如何敬而畏之。相比之下,武當弟子對姚蓮舟的態度完全不同:這並不是對權位的崇拜或畏懼,而是真正打從心底的仰慕。

——而我,竟然走在這中間。我算是什麼?我在這兒幹什麼?……

有武當弟子用好奇的眼光投向她,小妍不禁臉頰漲紅,很希望那石板地中央就有個洞讓她躲進去。

姚蓮舟感覺到小妍的窘態,更加緊握住她纖小的手掌,儘量讓她貼近自己身邊而走。小妍瞧瞧他,心裡很是感動。

可是這時她又想起臨別之前,書蕎姐姐給她的忠告:

——跟著一個這樣的男人,你得有準備,自己不會成為他心裡最重要的東西。

剛剛離開西安府不久之時,姚蓮舟曾經在路上跟她說:

「你要是有自己想去的地方,我不會阻止你。」說完還拿出了一包不輕的銀子。

小妍緊抿著嘴角。她沒有怪姚蓮舟說出這麼冷酷的話。畢竟西安之戰落幕時,小妍只是央求他帶她走而已。

——離開「盈花館」。離開西安。離開那本來不可抗逆的命運。

可是她並沒有求過他要帶自己在身邊。他也沒有答應過。

然而這是抉擇的時候了。

她看也沒有看那包銀子。

「帶我去……你住的地方。」小妍說的時候聲音小得像蟲子叫。但姚蓮舟每個字都聽得清楚。

他馬上握起她的手。

「行的。」

當時小妍還不知道,在旅程終點等著自己的是什麼。

現在走在這「遇真宮」的廣場上,她才知道。

小妍回想在「盈花館」時,親眼目睹像樊宗跟錫曉岩這些男人有多可怕;再看眼前廣場上近千名武當弟子,她不禁想:他們當中,還有多少個樊宗和錫曉岩?

這一刻,殷小妍才真正認清:她所喜歡的男人,到底擁有怎樣的力量和地位。

她無法不感到強烈的自慚。

——我……配嗎?……

眾武當弟子見掌門回山之際,竟牽著這麼一個年輕女孩,心裡自是好奇,卻並沒有竊竊私議——無人能過問掌門的任何決定。就算姚掌門此刻拖著的是個老太婆也好,小男孩也好,他們也都不會有一人皺皺眉。

倒是看見桂丹雷的樣子,令他們一陣激動。桂丹雷碩大身軀上的刀槍外傷大都已經痊癒,可是左臂被尹英川砍的那一刀「水中斬月」傷勢不輕,仍要用布巾掛在胸前;另外又給一桿長槍深深傷了腰脊,走路還有些拐,要拿著木杖幫忙才能快步行走。臉上更多了許多新疤痕。

桂丹雷在「鎮龜道」,是足以替代首席師範師星昊的人,竟被傷成這樣子,師弟們看見都感驚訝。

其他歸來者陸續出現:「兵鴉道」的年輕好手焦紅葉,雙手仍包紮著,尤其右手受傷的部位是等同劍士生命的腕脈,只見他神色甚是沮喪;具有半邊「陰魚太極」功力的尚四郎也是「兵鴉道」的一線戰士,此刻行動窒礙,身受沉重內傷未癒;「褐蛇」高手樊宗,身上好幾處都仍包著布帶;至於連許多同門也懼怕的錫曉岩,雖不見受了什麼傷,但臉上似乎失卻了平素的狂傲之氣,神色略帶落寞。

——並沒有往日遠征軍回來時那種凱旋的氣勢。

一人趨前到姚掌門身前。小妍看過去,只見是個白髮疏落的老者,一身墨綠寬袍,左胸有「太極」的標誌;再看那張蒼老的臉,下巴處開了一個倒三角狀的慘烈傷口,下排齒根和紅色牙齦都暴露在外,形貌有如惡鬼。小妍見了不禁哆嗦,但為了禮貌沒有叫出聲音來。

老者察覺了,向小妍微微點頭抱歉,將掛在頸上的黑面巾拉起,掩蓋著下半臉。

小妍並不知道老者的身份,點點頭回禮。

——要是有外界的人在,看見堂堂武當派副掌門,向一個小小的妓院婢女道歉,必然嘖嘖稱奇。

「掌門,辛苦了。」師星昊以帶著奇異風聲的語音說,眼睛檢視姚蓮舟的臉色,看他有否大礙。

姚蓮舟沒有回答,從衣襟裡掏出一張紙,交給師星昊。

師星昊打開一看,紙上寫著「華山」二字,並在上面打了個交叉。

師星昊的嘴角掩蓋著,無法看見表情,但眼睛顯然在笑。他把紙片折合收起。

「什麼時候回來的?」姚蓮舟伸出手掌,與師星昊輕輕交握。

「兩個月前。」師星昊回答,看看隊伍後頭受傷的桂丹雷等人。「我還是應該親身趕過去關中。是我決斷錯誤。掌門請降罪。」

「假如有弟子因這事情犧牲,第一個有罪的人是我。」姚蓮舟坦然說:「真想不到,這次收穫如此豐富。甚至連『獵人』都引出來了。」

師星昊一聽,白眉往上揚起。

「進了殿裡再談。我也要知道京師的事。」姚蓮舟說著稍回頭:「桂丹雷也有事情要報告,一同進來。其他剛回來的人先去休息。眾弟子回武場如常練功。」

他吩咐完後,才瞧著殷小妍輕聲說:「我有事情得處理。先為你安排個落腳處好嗎?」

小妍搖頭:「去你辦事的地方。我就在門外等。」

她可不想跟姚蓮舟離得太遠——至少在還沒有好好談以後的事情之前。

「行。」姚蓮舟微笑,繼續牽著她,與師星昊一起往「真仙殿」走去。桂丹雷拋去手杖,微跛著足緊隨在後頭。

在眾多武當弟子之間,也站著侯英志。他儘量站到最前頭,想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去看,這座武當山裡「絕對的第一人」。

姚蓮舟雖然沒有穿著掌門的白袍,但在侯英志眼裡,他的身體就像散發著淡淡的光華。

——這麼年輕,卻是連葉辰淵也都得俯首的對手。

——我到了他這樣的年紀時,又會怎樣呢?

想著時,侯英志已經心急要回去「玄石武場」,繼續拚命修練。

可是就在掌門等人離開廣場時,有人叫住了他。正是「首蛇道」樊宗師兄。

「你也到『真仙殿』門外等候。」樊宗說:「這是掌門上山時就吩咐的。他有事情要問你。」

「是。」侯英志點點頭,正要向「真仙殿」走去,回頭又問:「樊師兄,你的傷,沒大礙吧?」

——樊宗是他上武當山第一天認識的第一個同門,雖然只共處過半天,卻感到有種特殊的感情。

樊宗看看侯英志,身材比剛上山時壯了不少,也有一股比初來是更強烈的自信,看得出他這幾個月裡必然沒有疏於修練。樊宗微微笑著回答:「沒事。你快去。」

侯英志這就快步奔往「真仙殿」門外。他看見姚掌門、師副掌門和桂師兄都已入了殿門,只有剛才那個挽著掌門手掌的女孩,坐在殿前石階上等待,一雙大眼睛不安地左顧右盼,又仰頭瞧瞧雄壯的道宮建築,露出讚歎的表情。

侯英志走過去,這才第一次看清殷小妍的樣子。雖未至於是驚豔的美人,但臉蛋非常可愛,而且有一種令男人想要憐惜的氣質。然而再看她的表情身姿,又並非完全給人柔弱無助的感覺,當中仍隱藏著一股堅強的生命力。大概是因為生活的磨煉吧。

——侯英志能一眼看出來,因為他自己也有同樣不幸的童年。

小妍上武當山以來,終於看見一個年紀跟自己相若的人,朝侯英志點點頭。

侯英志既知道她是掌門的女人,自然避嫌不便交談,也只點頭回禮,默默站到殿階另一頭。

兩人就這樣無言的一起在等候。

◇◇◇◇

在巨大的真武大帝神像底下,三人盤膝而坐。

桂丹雷代姚掌門向師星昊述說在西安發生的一切:姚蓮舟如何被各派下毒圍攻;「武當獵人」荊裂出現;少林寺和尚的立場;還有立下了五年停戰約定。

「掌門,那毒藥……」師星昊此刻已取下臉巾,破裂的嘴巴問。

「回程途中早已復原。」姚蓮舟平靜地回答:「你也知道我的過去……這種程度的藥,還毒不死我。」

師星昊點點頭。「說到那個『獵人』……南海虎尊派嗎?……我都幾乎忘記了。想起來,那小門派才不過十來人,竟然跟當地其他門派結盟,想跟我的遠征軍對抗……那掌門叫什麼虎的,是個酒鬼,根本不用我出手。想不到……那傢伙,還教得出一個這樣的弟子……」

錫曉岩是師星昊麾下「鎮龜道」的最精銳弟子,實力之高強他十分清楚;這「武當獵人」荊裂竟然幾乎將錫曉岩摔死,果然足為武當派的隱患。

而掌門卻又再給他幾年時間去成長……師星昊心裡大大不以為然,但並沒有說半句。

「他還有同伴。」姚蓮舟說。「一個是青城劍派的殘存弟子;一個東瀛來的女刀客,刀法足以跟錫曉岩較量;還有一個……」

他想起童靜,還有她以「追形截脈」重創焦紅葉的那一劍,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形容。

「……總之是一群有趣的傢伙。」

聽見掌門將敵人形容為「有趣」,師星昊頗愕然。對方可是殺傷了我派許多精英弟子的仇敵啊。

——不過就這幾個人,諒他們也不可能對武當構成什麼威脅……反倒最該注意的,是少林。

「少林寺的老和尚特意下山來,說的卻竟是一堆窩囊廢話。」師星昊說時,雙拳籠進衣袖內:「『天下武宗』少林派,原來也不過爾爾。看來世上真的已經沒有誰阻得了我們。」

「京城那邊怎麼樣?」姚蓮舟這時一問。

師星昊聽得出,掌門等於是在回應他剛才所說的話:武當派「天下無敵」的霸業並非暢通無阻,還得看朝廷的意向。

師星昊當下就將那場「豹房御前比試」的情形,還有之後皇上如何大加賞賜武當派的事情向姚蓮舟報告。當然他亦描述了皇帝身邊兩大寵臣錢寧及江斌的反應。

「皇帝那好玩的小子,本來很想將我們武當派收作自己的玩具。姓錢那傢伙,害怕我們跟他爭寵,對這格外緊張,後來更親自過來找我,用錦衣衛嚇唬我。」

姚蓮舟應皇帝的詔令派師星昊及弟子上京獻技,本非要討什麼賞賜或恩寵,只是想探聽朝廷對武當派持什麼立場。

武當武者雖自視為化外之人,畢竟仍是一個實力非凡的武力集團,如此在武林南征北討頻繁活動,捲起腥風血雨,很可能引起朝廷的疑忌,一不小心更會被誣謀反。師星昊京師之行,既成功得到皇上承認武當的地位,也摸出了朝廷不加干預的默許立場,可說為武當霸業鋪平了道路。

不過錢寧的威脅,仍是在師星昊心中留下了一點隱憂。

「弟子擔心的,正是這個。」桂丹雷插口,並且說出先前在西安跟陳岱秀談過的疑問:「這次掌門入關中,消息傳佈得如此廣泛迅速,非有朝廷勢力在背後不足以成事。現在再跟師副掌門的情報互相印證,事情就更明顯了。」

師星昊思考了一陣子,又說:「武當的活動被錦衣衛監視,本來就是意料中事。可是這次他們這樣廣傳消息,引來各門派的人追捕掌門,造成一場大戰,為的又是什麼?錢寧那傢伙,假如擔心我們跟他爭寵,理應冷待這事,絕不會反而把它搞得沸沸揚揚,引起皇帝的興趣啊……他這麼做,必有我們還沒想到的其他目的。」

「還有一事。」桂丹雷說:「錦衣衛的消息從何而來?……當時知道掌門出山的,就只有……武當山上的人……」

姚蓮舟跟師星昊相視一眼。

——武當派裡有朝廷的內奸。此事非同小可。

「弟子也不願相信。」桂丹雷露出痛心的表情:「畢竟都是日夕一起流血流汗的同門……」

「武當山上有錦衣衛的線眼,那還不是什麼意外之事。」師星昊皺眉說:「我要是錢寧或江斌,也會拚命放一、兩個進來。我真正擔心的是……」

「他。」姚蓮舟冷冷說。

掌門雖然只是說了這樣簡單的一個字,桂丹雷已馬上意會究竟是指誰。

——那位副掌門。武當派最大的叛徒。

「我將向樊宗下令。」姚蓮舟說:「著他暗中調查所有跟『他』聯繫的人。」

師星昊進言:「請掌門謹慎行事。先確定朝廷中人的行動,是否真的跟『他』有關係。不要太心急揪出那內奸來,否則就查不出真相了。」

姚蓮舟點頭同意。經歷這次西安之險,他自知江湖經驗和心思有所不足,應該多聽師星昊和葉辰淵的建議。

姚蓮舟站起來,仰望那尊用張三丰祖師的面貌作肖像的玄武神。神的眼睛也彷彿在俯視他。

他回憶起尊敬的師父公孫清。武當的宏大野望,就是從師父那一代種下的。姚蓮舟決心要在自己這一代完成。

——任何人都不可阻止。「武當三戒」已經寫得非常清楚了:無論其為神魔,亦必斬殺之。更何況是人。不管對手權傾天下,絕不屈服。自求道於天地之間。

這就是武當。

◇◇◇◇

這只是侯英志第二次踏入「真仙殿」。儘管已經看過一次,但瞧見那鎏金巨大神像的壓倒氣勢,還是不禁倒抽了一口氣。

姚掌門盤坐在神像腳踏的龜蛇神獸甲殼之上。侯英志仰視他。近看更要顯得年輕——雖然侯英志知道掌門已經三十二歲。

進來「真仙殿」之前,侯英志已經在猜:為什麼姚掌門特意要召見自己?

——也許因為自己是新入門的弟子,掌門要親自看一眼吧。

可是他又覺得不對。樊宗已經說過,掌門是在上山的時候就特別下這命令。假如只是循例接見,不必如此焦急。必定有特別的原因。

侯英志翻來覆去地想,只想到一個:青城派。

果然,姚掌門一開口就問:

「你認識一個叫燕橫的男孩嗎?」

侯英志眼睛閃亮,心頭血氣翻騰。

掌門這樣問,毫無疑問就是見過燕橫。

——小六還活著!

知道好友仍然生存的消息,侯英志一時心情興奮,一時卻又感到憂傷。

——假如他知道我已經轉投武當派,會怎樣想?

姚蓮舟仍在等待侯英志的答案。

「我們……一起長大。也是同一年進青城派。」侯英志恭敬地回答。

姚蓮舟的眉毛揚了揚:「燕橫他在青城山時,是個怎樣的人?」

看見姚蓮舟充滿興趣的表情,又聽見他這樣問,侯英志心裡對小六的掛念頓時消退,代之是強烈的嫉妒和失望。

在青城派,首先受到何自聖眷顧,晉陞為「道傳弟子」的,是小六而不是他;到了此刻在武當派,第一次晉見姚掌門,掌門所關心的人,竟不是面前已經成為武當弟子的自己,而仍然是小六……

——我真的這麼比不上他嗎?

侯英志強忍著,沒有將這份不忿流露在臉上。

「他是青城派歷來最年輕的『道傳弟子』。」侯英志據實回答。他深知在姚蓮舟這種男人面前扯謊,是如何愚笨的事情:「我覺得主要因為青城派這一代弟子,才能實在太平庸,何自聖才會這麼心急破格提升燕橫。不過他確實是個有天分的劍士。這是我幾年來親眼所見的事。」

——其實侯英志心裡還有一句沒說出口的話:我的天分絕不比小六低。

姚蓮舟點點頭:「說下去。」

「可是他個性太柔了,也太過顧慮別人。有的時候會問一些身為武者不該問的問題。」侯英志說著,眼睛眺望殿堂窗口外的遠方,回憶飄到了往昔跟小六和小梨在青城山上遊玩的日子:「我記得有一次,他竟然問我:我們為什麼要練武?變強了之後要如何?……就是這種蠢問題。

「他這人,總是對自己欠了點信心。我想,假如他能夠克服這弱點,而青城派又沒有給我派滅掉,他得以留在青城山多修練幾年的話,成就必定不小。可惜。」

「我只是問你知道他的些什麼,沒有叫你猜他將來會怎麼樣。」姚蓮舟冷冷說。

侯英志被他這麼斥責,臉上一陣青白,心裡更不是味兒。

——為什麼?眼前的我這個武當弟子,才是你應該期待的人才呀!怎麼你更看重那傢伙?

對於侯英志的話,姚蓮舟並不同意。

在「盈花館」裡,他親眼看見燕橫表現出的自信與傲骨。假如燕橫以前在青城山時的個性,真的有如侯英志所說那麼柔弱,那麼青城被消滅後這短短數個月的歷練,已經把他徹底改變;要是青城派仍在,燕橫反倒不會成為連姚蓮舟也注視的人物。

越是強悍的武者,上天越是賦予他不凡的逆境與挑戰——姚蓮舟對此深信不疑。

姚蓮舟再問侯英志,是否認識荊裂、童靜和島津虎玲蘭。侯英志搖搖頭。也就是說燕橫這些奇特的同伴,都是在離開青城山後才結識的。這種緣份,就更印證了姚蓮舟對命運的看法。

姚蓮舟揮手,示意侯英志可以離開了。他由始至終沒有問一句關於侯英志的事。

——其實要是換在平日,姚蓮舟對於這個本派被滅後自行來投武當的弟子,必然很感興趣;可是正逢這時,姚蓮舟的心已經被許多其他人和事佔據,這才忽視了侯英志。

侯英志踏出「真仙殿」大門,仰頭看看仍然猛烈的陽光。他感到今天是自從上武當山以來最糟糕的一天。

燕小六的形象,在他腦海揮之不去——尤其當他想像到,小六身上正佩著繼承青城派意志的「雌雄龍虎劍」之時。

——不。我走的路才是對的。投身武當派,學習最上乘的劍法。只要我耐心苦練,將來必定遠比小六強!五年、十年之後,首先在武林上揚名的劍士,必然是我!

他一邊穿回放在殿門前的鞋子,一邊又看看坐在石階上的殷小妍。小妍也再次向他微笑點頭。

侯英志驀然想起宋梨。既是因為燕小六,也因為眼前這個跟宋梨長得有點相像的女孩。

那一天,他丟下宋梨一個人就匆匆走了,沒有跟她解釋過半句。沒有半點考慮。在劍和她之間,他毫不猶疑地作出選擇。這幾個月來甚至沒有一次懷唸過她。

但現在眼前這可愛的殷小妍,不禁令他生起了懷想。

有一件事情,侯英志從來沒有跟小六說:他跟小梨,在山林裡曾經偷偷吻過一次。

侯英志曾經以為,自己一生都會記得她那柔軟嘴唇的美妙觸感。可是現在回想起來,彷彿已經變成遙遠的記憶……

——小梨她此刻在哪兒?

◇◇◇◇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哪兒。

也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只知道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也走了很長,很長的路。已經不能想像,此刻距離青城山有多遙遠了。

這些日子裡,宋梨不住在想:是不是我前生幹了什麼天大的壞事呢?本來平靜無波的生活,在那宿命的一天,眨眼就完全崩潰了;十五歲的生命裡曾經最信任的兩個男孩子,也都逐一舍她而去……

然後,又遇上這樣的事。

——天公一定非常討厭我吧?

身陷命運的漩渦裡,一切都不由她自主。

當天燕橫把她交給味江鎮的人照顧,自己踏上復仇之路,不久之後,就有兩個青城派的舊弟子結伴上山來。

兩人從前雖然都只在青城山待了三數年,是半途而廢的「研修弟子」,但靠著所學武藝,在重慶府的富戶裡謀得護院差事,深感師門恩德,一聽到青城派被武當殲滅的消息,就忍不住請了假過來探看。他們親眼看見「玄門舍」的慘狀,教習場更變成了青城派上下門人的墓地,極是痛心。

他們再打聽得知,在山腳的鎮子裡,仍然住著宋貞師叔遺下的千金,就馬上過去探望安慰她,並留下了一些銀兩,給宋梨多置衣物用品。

才不到一個月後,宋梨又收到兩人從重慶著人捎來的一封書信。原來他們托東家打聽,得知當地一對布商夫婦,兩年前小女兒病死了,夫人終日沉浸在悲傷中,至今未恢復心情。商人憂心不已,便想到收養一個年紀相若的女孩,好慰藉妻子,但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那封信勸宋梨來重慶一趟,說不定跟那對夫婦投緣,可得一個安身之所,信外還附了一錠銀子充作路費。

宋梨雖不是什麼官商富戶的閨秀,但也是武林名門之後,出身清白,人又長得娟秀,因此那兩人才敢托東家舉薦。味江鎮畢竟是窮地方,宋梨在青城派時,哪裡捱過這種苦生活?要是得大城的商賈收養,將來定可嫁得一戶好人家,未嘗不是美事。在鎮民七嘴八舌勸說下,宋梨願意了,鎮民馬上為她打點行裝,雇了車子,兩天後也就出發了。

這是她一生第一次離開青城山。

——卻想不到會是這樣。

宋梨一個年輕少女遠行,自然甚為不便。正好有一支川中商旅從青城山腳路過,正是要東行,其中有些行商跟鎮民相熟,於是就托他們帶宋梨同行。那些本省商人亦甚尊崇青城派,知道宋梨是青城後人,沿途十分細心照顧她。

可是商隊還沒有走出成都府界,山賊就來了。

宋梨並沒有看見事情如何發生。她只是驚恐地躲在那不住搖動的車廂裡。外面傳來接連的慘號聲和喊殺聲。不論加害者還是被害者,叫聲都有如野獸。

一抹深色的液體,自外潑在馬車的紙窗上。

——宋梨回想起個多月前那可怕的一天,自己昏迷之前,看見父親宋貞身上噴灑而出的鮮血……

車廂外漸漸靜下來了。有人在痛苦呻吟。接著是一種古怪的響聲,呻吟就一一中止了。

宋梨想:是我。我的惡運,害死了這些人。

她一雙大眼睛惶恐地看著車門,心裡期望沒有人會過來打開它,車外的山賊沒有發現她就離去……但同時她很清楚,自己沒有這樣的運道。

門縫射進陽光那一刻,宋梨已經掉下淚來。

面前是一群髒死了的山賊,個個提著染血的刀槍,用豺狼般的目光盯著她。

宋梨想:那個給小六一招就打敗的「鬼刀陳」,大概就是跟這些賊一樣的人吧?

假如是從前,只要說出「青城派」三個字,這些人沒有一個敢碰她一根頭髮。但是今天宋梨絕對不敢說。世上已經再沒有青城派了。這些山賊當中,更很可能有從前吃過青城派教訓的傢伙。說出來,下場可能只會更悲慘。

山賊殺人後流露的目光,令宋梨想起當天上青城山來那群身穿黑衣的武當弟子。更凶狠百倍的那群野狼。宋梨寧願面對的是他們。

——要是當天就給他們一劍殺了,多好。

一個看來是頭目的山賊,率先伸出手來,一把抓著宋梨的下巴。眼神明顯流露出邪惡的慾望,嘴角已經溢出唾沫來。

宋梨回想在山林中,曾經跟侯英志的一吻。他年輕、強壯而充滿熱力的手臂,輕輕抱著她。她半像鬧著玩,其實心裡很認真的,仰起頭將自己的唇片印在他嘴上……

這回憶已經成了宋梨人生僅存最珍貴的東西。但連這個也快將被撕碎了。

這時卻有一人伸出手來,握住那山賊頭目的手臂,頭目頓時收起笑容,放開宋梨的臉蛋。顯然這第二個頭領的地位比那小頭目更高。

那頭領身穿同樣染血的衣服,只是質料比其他賊匪都更好。

他把宋梨拉近車門,在陽光下細看她的臉和身體。

「這是好貨。別糟蹋了。」

「可是……」小頭目急色地抓抓胸口。

「賣得好價錢,你怕買不到漂亮女人嗎?」

就是這樣冷酷的對話,決定了宋梨的命運。她自己無法確定,這運道算是好還是壞。

宋梨就這樣繼續給關在馬車裡,不知道要被山賊帶到什麼地方。

兩天之後,車門又給打開來。這次出現在門外的,除了那個山賊大頭領,還有一對男女。他們的衣著比山賊光鮮得多。但眼神卻一樣的陰險。

當中那婦人看了宋梨幾眼,點了點頭。車門再次關起來。宋梨聽到外面傳來數算銀兩的聲音。

就是這樣,一次接一次,宋梨不知道自己轉過了多少人的手。她被人拉出那輛馬車,又塞進另一輛更大的。車裡有其他幾個一樣年輕的女孩子,神情也跟她一樣的惶恐。有的時候其中一個女孩給拉出去,就永遠不再回來。

轉過好幾輛車,曾經短暫成為同伴的女孩也換過了幾十個,新遇見的女孩總是比之前的更漂亮。每一次轉換車子,她就聽到車外那數算銀兩的聲音更沉更多。已經不知走過多遠。

宋梨估算日子,應該已經進入春夏之交了,但氣溫卻不怎麼特別溫暖,晚上還有涼意。

——她從未出過遠門,不知這是因為往北走的緣故。

終於,到了今晚,她再也不用坐車子了。

宋梨跟同車的四個女孩踏出門來,發現身處一座很大的宅院。看那院子亭台,肯定是很富有的人家。她們像待宰的羊兒,一排地站在院子裡。

兩個燈籠朝這邊接近過來。拿燈籠的兩個高大漢子在前開路,身後還有第三個男人的身影。

兩個漢子停在女孩子跟前,逐一往她們臉前舉起燈籠,好讓後面那個男人能夠察看。

男人的眼睛反射著燈光,仔細地看每個女孩的臉好一陣子。直至他點了點頭,才輪到下一個。

最後一個是宋梨。

燈籠映到近處來,宋梨才看得清楚,那個似乎是大屋主人的男人是什麼樣子。他胸膛挺得很高,每走一步都很有威勢。穿著一襲昂貴的絲綢衣袍,但那衣服其實並不太適合他。身姿散發著一種危險的力量,只是這麼隨便行走,就已經教人想像他一身戰甲、手提弓槍的模樣。

這主人的強悍氣質,宋梨非常熟悉——在青城山上,她天天都跟這樣的人共處。

燈籠舉起來。主人細看著宋梨那帶點驚慌的臉。

宋梨同時亦看見這主人的臉,上面多處都是傷疤,尤其臉頰跟耳下兩道最為顯眼,好像曾經有什麼東西從兩個傷口對穿而過。

主人瞧宋梨瞧得最久。

「很好。」他最後只說了一句,就跟兩個提燈籠的侍從離開了。

站在黑夜裡的宋梨仍然未知道,等在自己前頭的將是怎樣的命運。

◇◇◇◇

「我跟你相遇,並不是偶然的。」

姚蓮舟說著時,一雙赤足在木板地上緩緩地滑過,同時腰肢沉著轉動,肩臂舒展,一切都那麼協調。赤裸的上身,每一條光滑白皙的肌肉,都隱藏著彈簧般的力量。

殷小妍知道,此刻能進入這裡,親眼看見武當掌門練武,是世上多少人夢寐而不可得的機會。這雖然對於不會武功的她毫無意義,但她還是無法不去想,自己跟這個男人之間的距離。

在那巨大神像底下,殷小妍更清楚感覺自己的渺小。

她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執拗要跟著他來。

——偌大的武當山,卻並無她存身之地。

「那時我在西安住進了妓院,是有原因的。」

姚蓮舟立起一個弓步,一邊緩緩打出一式「撇身捶」,一邊又說。

殷小妍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當然了。妓院就是為男人而開的。男人去妓院也自然有他的原因……

「我去妓院,是因為懷念我的師父。」

姚蓮舟打到最後的收勢,雙臂慢慢垂下,雙腿立直,吐出綿長的一口氣。結實的胸膛上都是汗水。

——練功打拳時最忌開口說話,尤其練這等講究深長呼吸的內家武術。姚蓮舟如此邊談邊打,一套拳打完卻無半點氣喘,可見他功力之深湛,身體也已從中毒完全康復。

小妍聽見他這麼說,甚感奇怪。

——師父?

「在我十六歲的時候,師父帶我下山,快馬去了谷城。」姚蓮舟抹抹額上的汗珠,走到小妍跟前:「我們進了城裡最大的一家妓院。他掏出銀兩來,給我買了那兒最美的妓女。那是我第一次嘗到女人的滋味。」

小妍的臉紅得通透,幾乎想捂著耳朵不聽。但姚蓮舟的眼神告訴她,這是對他很重要的事情。

「師父這樣做,是要讓我以後不輕易受女人迷惑。」

他仰視玄武神的臉,彷彿從那兒看見已逝的師尊公孫清。

「當天他對我說:『一個武者不可屈服於任何東西。甚至是對女人的愛慕。』」

他的視線降下來,跟小妍對視。

「這十幾年來我都不明白他這句話。因為我並沒有喜歡的女人。或者應該說,我還沒有遇上我希望喜歡的女人。直到現在。」

姚蓮舟伸手,握著小妍的手掌。她感受到他日夕練劍磨出的掌心厚繭。又粗糙又硬。卻也有一種奇異的溫柔。

「我不懂得要怎樣向你說我的心情。在這兒,從來沒有人教過我。」姚蓮舟這時說話,再無平日的自信與悠閒,顯得很努力,卻又有些不安,話語也變得急了:「在旅途上,我其實就已經很想帶你回來……可是我不知道,回來以後我能夠給你什麼,也不知道你心裡怎麼想……因此就那樣問了你。幸好,你選擇了跟我回來。」

愛一個人,就是要向他毫無保留地打開自己,哪怕是最大的弱點;但姚蓮舟的戰士本性,卻在不斷抗拒示弱。在愛情上,他無能一如小孩子。

小妍再也忍不住,撲進了姚蓮舟熱燙的胸懷裡。

「剛才看見外面那些弟子,你應該明白,我背負的東西有多重大,有多少人把性命和希望寄託在我身上。因此我不能承諾給你許多。你甚至不會常常見到我。可是我仍然很想你留在我的身邊。行嗎?」

最偉大的男人,同時往往也最自私。

——可是愛一個人,你永遠不可能只挑他好的一面去愛。

小妍用額頭支在姚蓮舟的胸口,垂著臉點了點頭。她的淚水跟他的熱汗混和了。

正如姚蓮舟現在才明白師父公孫清的話,小妍也是在此刻,才完全明白書蕎姐的話。

那不是勸止。而是羨慕——久歷風塵的書蕎,羨慕小妍能夠如此不計後果地喜歡一個男人。即使那個男人不能給你帶來幸福。

這等勇氣,與武當武者意欲稱霸武林的宿願,不遑多讓。

◇◇◇◇

錫曉岩回到位於東面山腰的住處。那是一座外貌樸素的灰色院落,半隱在樹林中,佔地甚廣,可住五、六十人,是武當派其中一座高等弟子的宿舍。

院內打掃得很乾淨,但陳設非常簡陋。一行接一行都是整齊排列的睡床。牆上掛滿了替換的制服、練習用的兵器和各種器具。唯一可稱特色的是一個小書櫃,塞著好幾排已經殘舊的武功典籍。

錫曉岩走到自己的床前,卻見床上坐著一人,正是「鎮龜道」的師兄陳岱秀,拿著一件黑衣,正在埋頭用針線縫著些什麼。

陳岱秀髮現師弟回來,只略抬頭說:「快行了,再等一回兒。」又再垂頭縫線。

錫曉岩不明所以,只好坐到旁邊另一張空床上。他不禁伸手摸摸床板。這張床屬於他哥哥錫昭屏。床板上明顯有一邊凹陷得厲害,是哥哥那異常的右肩造成的。他沉默無言。

「好了。」陳岱秀雙眉一揚,咬斷了黑線,將手上黑衣展開來。

錫曉岩看見,是「兵鴉道」的黑戰衣。左胸處縫上了白身黑眼「陽魚」的半邊太極繡章。

「我已經跟師副掌門說了。他也同意。」陳岱秀說:「從今開始,你從『鎮龜道』轉為『兵鴉道』弟子。陣前征戰,才最適合你。」

「謝謝……」錫曉岩拿過黑衣,雙眼變得濕潤。這是跟哥哥一樣顏色的戰衣。

——我要繼承他未做完的事情。

雖然才回家不久,錫曉岩已經急不及待要去練武了。他把「兵鴉道」制服換穿上,發覺右邊縫上了一截格外寬長的衣袖,正好適合他的奇特右臂。錫曉岩感動地瞧著陳岱秀。陳岱秀向他笑了笑。

「快去。在旅途上看見你那鬱悶的樣子,討厭死了。」

錫曉岩提起木刀,奔出了院舍。日常練習的「星凝武場」,就在一條不足百尺的上坡道之外。

這「星凝武場」得名,乃因場地兩邊都是一種奇特的岩石,通體青藍,其中滿含點點不明的礦物,近看時有如發光的繁星。尤其到了月圓之夜,那無數點狀的反射光華,更讓人有置身星海之感。

錫曉岩進了武場,只見練武的人數隻半滿,就知道葉辰淵副掌門所率領的四川遠征大軍還沒有回來。

他看見在武場一角,焦紅葉正獨自一人,用左手比劃著劍招。

西安「盈花館」屋頂一戰,焦紅葉左臂給練飛虹的飛刀釘中,還好沒傷及筋脈,旅程上已經痊癒;但童靜那「截脈」一劍,卻廢掉了他右腕的運勁能力。苦學十幾年的劍術,就在一瞬之間失去。

可是焦紅葉已經開始改練左手劍。右手的劍法沒有了,但腦袋裡和心裡的劍法還在。「兵鴉道」的戰士不是那麼輕易放棄的。就算要用牙咬住劍柄,他也會繼續練下去。

錫曉岩走進武場的人群之間。沒有人向他打招呼問好,每個人都忙著專心鍛鍊。對於這種冷漠的氣氛,錫曉岩一早就習慣了,更視為理所當然。他自己練功時也是一樣。

途中他看見一人拄著枴杖,跛了的右腿腫得很厲害,卻還在場上指導別人練習。他是「鎮龜道」的資深師兄廖天應,胸口有「太極」標記的高手。廖師兄大半年前就已經宣佈成為「殿備」,準備挑戰師星昊副掌門。原來這一戰已經有了結果。

在武場旁邊也有人沒在練武,正是也剛剛回山的符元霸及唐諒,他們正跟一個獨眼跛手跛足的師兄交談。錫曉岩認出是姜寧二師兄。姜寧二雖然只負責在最初階「蒼雲武場」打理雜役,但他向來甚關心門派事務,常在武當山各處幫忙。他特意過來,自然是想知道西安發生的事情經過,錫曉岩見了也不感到奇怪。

錫曉岩走到一座用來練刀劍兵刃的木人前,那木人四處都是斑駁痕跡,身上包裹的麻布也已有多處破裂,露出布下的稻草。

錫曉岩右臂提刀,卻沒有劈出,只是反手握住,反而左拳輕輕一擺,擊在那木人的胸膛部位。

回程的個多月來,他每天都無法不回想起與荊裂戰鬥的情景。殺兄仇人就在自己跟前,卻錯過了誅殺的機會,還幾乎被對方摔死。他心裡生起強烈的悔恨和愧疚。

——假如我有聽哥哥的話……

他左臂再次發勁揮打,這次擊出了兄長生前的得意技「兩儀劫拳」,拳背扭轉向內,拳鋒從旁狠狠砸在木人頭頸側。因為特殊發力的關係,拳頭碰上木頭並沒有彈開,反而像軟鞭般黏住木人。錫曉岩這拳,已有兄長的七、八成功力。

這時錫曉岩回憶哥哥的打鬥方式,又想像他與荊裂比鬥時會是怎樣。

錫曉岩想著時,左手繼續一拳接一拳打出去。他的身姿也改變了,變成近似錫昭屏的側身對敵架式。他沒有哥哥那岩石般的右手「臂盾」保護,但他有刀。

右手以長刀作盾;左手以柔勁揮拳……錫曉岩開始在摸索,如何將哥哥的近身搏擊之法,融入自己的武技裡。

——行了!只要將「兩儀劫拳」練好,右刀左拳,就能夠彌補我近身戰鬥的不足……

這時錫曉岩揮出一拳後,卻突然化拳為爪,抓著木人的肩部,將自己拉得更近。

——不對……那個荊裂還能夠作更接近的纏鬥!「兩儀劫拳」還不足以應付他……還要更多……

他這時垂頭看看自己制服的左胸部位。半邊的「太極陽魚」。在他眼中,卻只看見缺少了的另外半邊。

錫曉岩放開木人,在「星凝武場」裡四處走,終於找到尚四郎所在。

尚四郎衣服底下,仍然用布條緊緊包裹著胸膛。少林武僧圓性所打的一拳「十字分金」實在強勁,尚四郎內傷還未全好,用勁呼吸仍有痛楚,只能輕輕作招式演練,未能夠全力練習。

「可以指點我『太極』化勁擒摔的要訣嗎?」錫曉岩連個招呼都不打,直接就向尚四郎師兄說:「沒有了這個,我的武功也就還有弱點,將來還是打不過那『獵人』!」

尚四郎平板又平凡的臉沒有什麼反應。但他停下手來。

「有條件的。」

錫曉岩愕然。武當同門之間交流武功心得或是互相指導,從來都沒有私心。

「你也得指導我『陽極』的發勁法門。」尚四郎繼續說:「下一次遇見那少林禿驢,我要回敬他更強更硬的拳頭。」

「可以!」錫曉岩興奮地回答。

尚四郎很少笑。但這時也忍不住露出牙齒。

兩人都已下定決心:再次遇上宿敵之時,自己胸口上所掛的,將會是一個圓滿的「太極」標誌。

可惜的是,姚掌門已經在天下武林面前許了五年不戰之約。也就是說,無論錫曉岩練得有多快,再次與荊裂比試,都得是五年後的事。

一想到這個,錫曉岩就急得快要發瘋。他無法等待那麼長久。

——尤其是他知道荊裂身邊,還有一個他更想見的人。

那又長又彎的刀光。如雲的發髻。麥色的光滑肌膚。戰鬥時英氣逼人的美麗臉龐……

錫曉岩彷彿無意識地舉起長木刀,遙遙指往山下遠方。

他心裡在想:要再見她。不管付出任何代價。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46
卷六 任俠天下 第四章 征途

「姐姐……」

在無盡的黑暗中,島津虎玲蘭聽見,那個含糊不清的聲音正在呼喚她。

她驚恐得身體不斷顫抖。

聲音漸漸接近。

她終於看見了,那個比自己還要高大的身影。

年輕的弟弟又五郎,臉色慘白如紙。嘴巴不住吐著血沫。

「姐姐啊……」

又五郎蹣跚著一步步向虎玲蘭走近。他右手抱著染滿鮮紅血污的肚子,左臂則無力地垂著,肩頭積著一大片紫黑瘀血,正是被荊裂木刀劈傷之處。

虎玲蘭在黑暗裡無法移動,也無法說話。她含淚的眼睛,看著這個曾經被稱為「鹿兒島第一男兒」的弟弟。他臉上已再無往昔的鮮活生命力。血不斷從切開的肚子湧出,流瀉而下,他在地上踏出一個接一個鮮紅的腳印。

「姐姐……你看……」又五郎將染紅的手掌攤開:「……我連切腹也只能用單手……」

血手伸向前方,似乎就要摸到虎玲蘭的臉。

「你……為什麼要喜歡那個男人呀?……你到明國來,不是為了找他復仇的嗎?你看看……我的肩頭是給他廢掉的!我實在無法在這種屈辱中活下去……這都是他害的!你都忘記了嗎?……哇!」

又五郎淒慘的語聲,漸漸變成憤怒的嚎叫。那隻染血手掌伸過來,狠狠握住虎玲蘭的喉頸。

她只覺呼吸很困難,弟弟卻更猛烈地呼叫著。

「呀!……」

手指越收越緊,快要將她的頸項捏斷……

虎玲蘭驚醒於明媚的陽光之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四週一切都彷彿並非真實存在。

虎玲蘭摸摸咽喉處,確是一片黏濕,但並不是血,而是她自己的冷汗。

那記喚醒她的猛烈呼號,來自山坡的另一邊。

呼叫的人是心意門的大鬍子戴魁,他正在演練「心意三合刀」裡的一式「橫刀」,猛烈呼喊是吐氣開聲所致。

荊裂站在戴魁身旁,右肩托著長倭刀,正專注地看戴魁一遍又一遍展示這簡樸中蘊含巧妙發勁角度的刀招。

相隔幾十尺外的另一頭,燕橫也在全力練習,手上拿的一長一短木劍與「雌雄龍虎劍」相若。木劍在他身前交錯揮舞,破風之音大作。

練飛虹手裡把玩著綁紅巾的飛刀,盤膝坐在燕橫旁邊一塊岩石上,一雙鷹般的銳利眼睛,密切注視燕橫的每招出劍動作。

「別只顧快!」練飛虹嚷著:「再綿密一些!」

燕橫點點頭,手上雙木劍節奏揮得更密,在身前如梭交織。下盤雙足也隨著劍招變換交替,乍看他的動作好像在表演什麼雜耍舞蹈一樣。

至於童靜,本來自己一個在山坡一角練劍,這時看見燕橫正在接受練飛虹的指導,忍不住停下來看他的長短雙劍。兩柄木劍層出不窮的交疊變化非常好看,令童靜瞧得入神,嘴巴不自禁微張開來。

「娃兒,好看吧?」練飛虹發現了,向童靜微笑說:「我來教你,怎麼樣?」

童靜卻只「哼」了一聲別過頭去,沒理會練飛虹,自己繼續練習已經學會全套的青城派「風火劍」。練飛虹無奈地搔搔頭髮。

看見同伴們如常在陽光底下努力修練,虎玲蘭的心才稍定下來。她只感口乾舌燥,摸到放在身旁地上的竹筒,拔開塞子,灌了幾口清水。

可是夢境中那股內疚還是揮之不去。又五郎的鮮血彷彿還在眼前。

她再次瞧向荊裂。此刻荊裂已經提起倭刀,正在依著戴魁所教的心意門「橫刀」,練得興致勃勃。

——你喜歡的是荊大哥。

——誰都看得出來。

虎玲蘭回想離開西安前那一夜,童靜在黑暗裡說的這些話。

那夜本已極疲累的她,整晚都睡不著;次天出城時因為分神,差點兒給馬兒拋下鞍來,荊裂看了都覺意外。

她用野太刀的木鞘撐地站起來。荊裂揮刀的背影,還是令她神往。可是這刻看見,又別有一股苦澀。

——誰都看得出來……那麼他也看得出來嗎?

——可是他連一次也沒有向我表示過什麼……

經歷西安之戰,她更清楚瞭解,荊裂的人生裡追求的是什麼,那向上攀登的旅程,有多險峻困難。

一個被如此宏大志願佔據著生命的男人,心裡還能容得下一個女人嗎?

——即使,是像我這樣的女人……

她不知道。也無法開口問荊裂。問,就是認輸了。

島津虎玲蘭,一生也不曾向男人認輸。

最初她隻身西渡中原找荊裂,心裡不斷告訴自己:我是來狠狠打敗他,為弟弟報仇的。但她同時也無法完全壓抑對荊裂那股隱藏的傾慕。

如今與他經過了兩次並肩作戰、生死相依的歷險,她就更再無法朝他拔刀相向了。

如今戰鬥稍息。這一段日子裡,虎玲蘭的心漸漸陷入一片混亂:假如他根本不愛我,我為什麼還要留下來?是為了跟童靜與燕橫的友情,不捨得就此離開?還是只因我已經別無他處可去?……

——虎玲蘭瞞著父親薩摩守,私自偷了「勘合符」乘船出海,此為大逆不道之舉,她已不可能再回去薩摩了。

「戰鬥,需要同伴。」

在四川時,荊裂曾經跟她說過這句話。那時候他的意思是說:你需要同伴。但虎玲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不禁生起這樣的感覺:

——難道他的意思是:「我需要你」?……

她心裡多渴望,荊裂真的會這樣對自己說。她的臉頰泛出紅霞。

可是不一會兒,夢中又五郎的死亡眼神,又再出現她心裡,教她感到羞愧。

——難道又五郎的亡靈是在警告我,不該這麼苦苦追著一個不喜歡我的男人嗎?

巨大的苦悶。

虎玲蘭呼叫了一聲,拔出野太刀來,猛力揮砍向樹上的枝葉。綠葉在猛烈刀招中飛散而下。

其他五人都因她這吶喊而愕然,回過頭來看她。只見長長的刀身連閃,虎玲蘭整個人像裹在刃光裡。眾人見她正在拚命練刀,也不為意,又再繼續練習。只有荊裂,皺著眉看了她好一會兒。

——她在幹嗎?……

虎玲蘭察覺荊裂的目光,卻刻意不去看他。

這時練飛虹拿起身邊四尺來長的鞭桿①,跳到燕橫身前,把一端桿頭朝他右下方刺過去,同時喊一聲:「左!」

『注①:鞭桿並非指軟鞭,而是中國西部一種短杖棍棒的稱呼,一般約四尺長,本為民間驅趕牛羊之用,或作山路遠行的手杖,後來兼用於護身,漸漸演變成一種武術兵器。』

燕橫急忙將左手短劍下壓,擋住逼過來的鞭桿。

練飛虹一記接一記地繼續刺出鞭桿,每記都同時喊出「左」或「右」的指令,燕橫就要按他所說,用左劍或右劍去格打那桿頭。

練飛虹其實只用半力喂招,將那鞭桿當作標的給燕橫練劍。這練法困難之處在於練飛虹那強逼的左右口令,有時候鞭桿來向,明明用左劍去擋打最為順暢,燕橫卻被迫要用右手劍擊打;再加上練飛虹的口令並無順序排列,有時梅花間竹,有時連喊六、七記都是一邊,節奏又忽快忽慢,每次出劍更要顧著準確擊打那鞭桿,比先前燕橫自由揮舞的劍花要艱難許多倍。

——但是要練到雙兵器能一心二用,猶如各有腦袋指揮,這是必經的鍛鍊。

燕橫運劍時必須全神貫注,耳聽口令,目盯標的,體力消耗跟實戰相差其實不遠。他雙劍翻飛之間,已經格打了六、七十招,漸漸氣喘起來,有兩記鞭桿錯過了擊打的時機。

練飛虹抽回鞭桿跳開,燕橫的雙劍才停下來。

「今天練到這兒差不多了。」練飛虹微笑說。他雖只是輕鬆半力出桿,但一頭大汗,似乎也有點疲倦——始終是因為年紀的關係。

燕橫身上衣服都濕透了,但臉上沒有半點難受的表情,反而非常興奮,仍然在緩緩比劃著招式。

這是看見自己進步的喜悅。

他們一行人離開西安,至今已經有四個多月,一直東行遊歷修練,不經不覺已經走到湖廣省東北來,此地乃是漢陽城郊,官道旁的一片野地山坡。

這幾個月來,燕橫除了繼續跟荊裂學習外,又得到了崆峒派練飛虹和心意門戴魁的指點,尤其是從飛虹先生身上得益最甚,只因崆峒派武技本來就擅長各種雙兵器,以左右交替變換的「花法」,令敵人眼目心神生惑而致勝。燕橫跟他學了好些全新的技巧,再加上在西安時,累積了許多實戰心得,雙劍技藝進步神速——雖然跟真正的「雌雄龍虎劍」還有很大距離。

「練得不錯。」練飛虹把鞭桿拄在地上,上前拍拍燕橫肩頭。

「多謝前輩!」燕橫倒提一雙木劍抱拳。一想到眼前這位武林名宿,是師父何自聖生前好友,痛失師門的燕橫,對練飛虹更多了一分親切和敬重。

這時練飛虹的笑容卻變得狡猾,伸臂攬著燕橫的肩:「好……那麼輪到你去教她了……」他說著時瞄一瞄站在遠處的童靜。「記著……要把我教你的都教給她……」

「是的……」燕橫帶點不好意思地搔搔頭髮。練飛虹手臂鬆開,拍拍燕橫的屁股催他上前。

燕橫紅著臉,乾咳一聲,裝起一個嚴肅的樣子,朝童靜勾了勾手指。

童靜鼓起腮走過來,同時眼睛帶著不服氣地瞧向練飛虹。

頑童似的練飛虹卻故意裝作看不見她的目光,連跑帶跳走到荊裂跟戴魁那頭去了。

「快來。開始學新的劍招了。」燕橫催促說著,用汗巾抹抹臉。

童靜狐疑地問:「你教我的,都是你自己青城派的劍法吧?」

「你忘記了在成都時,荊大哥收你的第一天吩咐過什麼嗎?我們教你什麼,你就學什麼,不許問,不喜歡學的話,你可以走。」

童靜怒瞪燕橫,咬著下唇強忍不反駁,然後開始學習他教的新招。練習不久,她就漸漸忘記了這股不快,專心演練劍招了。

在西安「盈花館」的屋頂上,那刺傷了武當派高手焦紅葉的一記快劍,令在場所有武林人士震驚,童靜至今對此事還是回味無窮。她也不明所以:自己當時怎麼自然而然就刺出了那恰到好處的一劍?之後一直努力練習,她都沒能夠再打出一樣的劍招。

即使如此,她仍無法抑制心裡的巨大喜悅:一個武道的全新境界,曾經在前方短暫打開過一扇窗子,讓她確知那神奇的境地就在前頭——而且自己確實有走往那兒的潛質。

——只要我比以前更拚命修練,總有一天能夠再一次刺出那樣的劍。接著是兩次。三次。然後隨心所欲地出招。

有了這股動力驅使,童靜幾個月來既努力又快樂地練劍,甚至連跟燕橫吵嘴的時間都減少了。

唯一令她感到有些煩厭的,是那個自稱叫「先生」的老頭。

童靜此刻正練著燕橫新教的劍招——其實是崆峒派的入門劍法「十五練手劍」——一邊瞧著練飛虹,心裡很不是味兒。

童靜畢竟聰明,早就看透了練飛虹跟荊裂和燕橫的「陰謀」。她離開爹爹,跟著荊裂等人走到這麼遠,就是為了追求「走自己的路」的自由,很討厭被人擺佈;但現在對她來說,沒有比學劍更重要的事情。她無從反抗。

——好!劍法我會照樣學!可是別指望有生之年,我會叫你一聲「師父」!

練飛虹正在與荊裂研練飛刀的法門。崆峒派暗器手法出眾,奇招甚多。荊裂上次略勝錫曉岩,也是靠投擲兵刃搶得先機,自然很有興趣學習,希望研究出更上一層樓的戰術;另一旁的戴魁也在用心聽著,心意門雖無暗器飛刀等武功,但難保將來不會碰上用暗器的敵人(他沒有忘記,武當派就有那個叫樊宗的飛劍高手),多瞭解暗器手法,要防範就有把握得多了。

上次在「盈花館」,荊裂已見過練飛虹的鐵爪飛撾跟飛刀,出手如何輕鬆漂亮,早就很想學學。他得到練飛虹指點不過幾次,已然掌握其中竅門,用上那鴛鴦鉞鏢刀和鏈子槍頭時,大有進境。

只見荊裂手腕一抖,沉重的槍頭就直射而出,直插數尺外的樹幹。出鏢手法縮小了,自然大大減少讓敵人察覺的預兆。

戴魁看了不禁拍手說:「荊兄的學武天分,真令人佩服!」

練飛虹一邊看荊裂練鏢,自己雙手則拿著鞭桿當作雙手長刀把玩,正在複習早前荊裂教過他的日本刀法——練飛虹畢竟是武痴,但凡看見新鮮武藝,不管是中原還是海外的都想學,荊裂亦未私藏,誠心地跟他交換武技。

荊裂收回槍頭的鏈子,走到練飛虹跟前。

「先生,你看。」他指一指燕橫和童靜那頭。練飛虹看過去,見童靜正用心練習崆峒劍術,眼裡都是笑意。

「先生你認為燕橫這小子如何?」荊裂又問。

「這傢伙直肚直腸,學東西專心致志,好。」練飛虹翻動著桿棒說:「可是他要是想練好雙劍,那就得改一改性子。雙劍講究一心二用,或攻守同時壓制對手,或左右變換迷惑敵人,心思要細巧些、複雜些才能練得到家。」

「所以前輩就一直教他那些舞動雙劍的花法?」戴魁問。

練飛虹點點頭:「那些花招,佔了大半其實在對戰時很難派上用場。我這是在鍛鍊、打開他的心。」

荊裂瞧著練飛虹,心裡想:

——這位飛虹先生,的確有當名師的資格。

「荊裂你跟他就剛好相反。」練飛虹突然又說:「你學習天分的確很高,而且遊歷的經驗豐富,所學非常博雜廣泛。可是你沒有能將學得的技藝徹底融會,又不斷好奇去學新的東西,長此下去就成了貪多務得,難將武功提升到另一層次,成為真正的絕世高手。」他苦笑,又補充一句:「就好像我一樣。」

荊裂收起平日的笑容,嚴肅地看著他不語。

練飛虹的話,不禁令他想起早前遇過的強敵錫曉岩。

錫曉岩正是專心致志,將一招「陽極刀」練到極處,當天荊裂要破他這招,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上各樣戰術和地形才能稍勝他;數年後,錫曉岩的「陽極刀」威力定必更上層樓,其時用奇招還破不破得了,荊裂真的全無把握。

——說不定,就會像當年的練飛虹遇上何自聖一樣。

「別走我的老路。」練飛虹收起鞭桿,向荊裂告誡:「將你所學的東西,貫通為真正屬於你自己的一套武技。這是躋身往更高境地的唯一法門。唉,可惜,我自己也是到了這個年紀,才明白這道理,什麼都已太遲了……」

荊裂垂頭,左手按住腰間那柄裴仕英所贈的雁翎刀。

練飛虹是繼裴師叔後,荊裂遇過最好的老師。剛才練飛虹所說一番話,表面似乎跟裴仕英生前教誨相反,但其實並無矛盾。

只因十年後的荊裂,要開始踏上武道的另一階段了。

練飛虹這時卻又抓住戴魁:「來!在跟你分手之前,快再教我你們心意門那出拳發勁的法門!」他剛剛才嘆息,自責因貪圖多學武藝而誤了造詣,轉頭老毛病又改不了,對新的武技躍躍欲試。

荊裂自行走開了,心裡在琢磨練飛虹的啟示。

這時他看見,虎玲蘭仍在呼喝著不斷揮刀,她看來已頗是疲累,刀招有些散亂。

荊裂於是走過去,蹲在一塊石頭上。

「休息一下吧。」他微笑用日語向虎玲蘭說:「勉強練會受傷的呀。」

「不用你管!」

虎玲蘭猛烈地叫著,野太刀反手一招,「青岸」橫斬向荊裂的臉!

——自從西安之戰,在力量上徹底敗了給錫曉岩後,虎玲蘭幾個月來都無法擺脫他的陰影,日夕以他為假想敵,誓要練出能凌駕「陽極刀」的刀招。

這「青岸」猝然來襲,速度又比荊裂想像中更快,他只能及時仰頭閃避——

血花濺起之際,虎玲蘭心神激盪。

其他四人都因為虎玲蘭那叫喊回過頭來,同時看到這突如其來的一幕。

荊裂仰身從石上倒落草坡地上。

虎玲蘭的野太刀凝止在前方。雙手劇烈顫震。

好一會兒荊裂才終於爬起來。他右邊眼肚下方劃開了一道寸許的破口,鮮血涔涔而下,染滿了整半邊臉。

荊裂的神情卻出奇的沒有半點憤怒,只是重重地呼吸著,以不解的眼神瞧著虎玲蘭。

虎玲蘭雙目如蒙上了霧。不久,淚水開始從眼眶流下來。

——這是荊裂第一次看見她哭。

虎玲蘭只是無言將野太刀擱在肩頭,轉身步去。

◇◇◇◇

當天午後六人就入了漢陽府城,先找了家客店停歇,安頓了馬匹行裝後就上了城街。

這漢陽乃是長江中游商旅必經的集散之地,街道甚是繁華,兩旁商店賣的手工衣飾甚多。童靜看見許多新鮮玩意兒,禁不住就駐足觀看把玩。

眾人看見她那天真爛漫的模樣,不禁好笑,也不多催促她。

平日這種時候,童靜總是拉著虎玲蘭一起賞玩。但此刻虎玲蘭鐵青著臉孔,遠遠留在最後頭,失卻了往昔那爽朗的氣息。童靜見了也不敢去喚她。

燕橫與童靜在這商店街並肩而行,一時回想起從前在青城山,與宋梨在山腳味江鎮上遊玩的情景。宋梨每次總是哄得他買些什麼小玩意兒送她。

——她現在過得好嗎?……

「你看!」童靜拉拉燕橫的衣袖,另一隻手指著街上一個小攤子,插滿都是七彩的麵糰人偶,有各種神仙人物和武將造型,手工很是細巧。

「這個!像我嗎?」童靜笑著指向其中一個人偶,是個全身披掛戰甲的女子,手執寶劍。

「這是誰?」燕橫想不通怎麼會有女孩子打仗。

「小兄弟,這個你也不知道?」賣人偶的大叔咧著牙齒笑說:「代父從軍的木蘭呀!」

燕橫在青城派長大,這些民間傳說故事從沒聽過,自然不知。

他看見童靜瞧著這人偶時雙眼發亮,又再憶起宋梨,一時感觸,就溫柔地問她:「買給你好嗎?」

童靜沒想到燕橫竟會這樣說,只是呆呆點了點頭。燕橫也就掏出銅錢付了,將那木蘭人偶拔起,交到童靜的小手上。

童靜愛惜地拿著人偶,含笑問燕橫:「為什麼送給我?」

「因為我看見你喜歡嘛。」燕橫聳聳肩回答。

童靜轉著手中人偶,別過頭不再看他。燕橫以為她又在鬧什麼彆扭,不解地搔搔臉。

「快走吧。天要黑了。」半邊臉包紮著的荊裂終於忍不住催促:「快找吃飯的地方。」

他們六人衣飾奇怪,身上又帶著用布包裹的兵器,大剌剌在街上走著。但漢陽畢竟是個大商埠,人們早就見慣往來的江湖人物和武林人士,也未側目。

荊裂向途人打聽,直到了城內最貴的一家館子「鴻雁樓」所在,也就領著眾人走去。

他們今夜要擺一桌餞別酒。

◇◇◇◇

燕橫將杯中酒乾了,只感一股熱流沖上了鼻子和腦際。他強忍著,閉氣好一會兒,才能夠開口:

「戴兄,想不到這麼快要分別。」

戴魁微笑著也幹了一杯。桌上擺滿都是童靜叫來的大魚大肉。可是分離在即,六人都無法開懷大嚼。

「當天西安一場血戰,我心意門死傷慘重……」戴魁說時收起了笑容:「我身為輩份最長的『內弟子』,沒有親自將眾師弟的遺體帶回去,又未向師尊交待事情始末,就跟著幾位遊歷練武,其實於師門有欠,這顆心始終放不下來……」

「你這也是為了師門的將來呀。」童靜說時一臉愁容。她跟這位豪邁直性的叔叔相處幾個月,早已生起友情。「我想你的師父不會怪你的。」

「走到這兒也夠了。」戴魁說:「再向南走,就不知何年何月才回山西了。我這次出來,不是單為了追求我一人的造詣,而是要將所學帶回去,幫助本門他日對抗武當。這幾個月得蒙練前輩、荊兄你們的指點,真是受益良多。與武當開戰之期說遠不遠,我還要花時間思考,將所學融入本門武技,並且將這些新技藝教給同門,因此也是時候回去了。」

「我也得感謝你。」荊裂亦舉杯。他說話有點兒含糊,只因臉上刀傷才剛止血,怕臉容動得太多,傷口又再破裂。「得你傳授心意門『三合刀』的功法,我在用刀運勁上又有更深體會。說不定下次再碰上那個姓錫的怪傢伙,能夠正面將他的刀打掉。」他說時忘形一笑,刀傷刺痛,不禁皺眉。

眾人一看他包紮的臉,不禁沉默,瞧向虎玲蘭那邊。

虎玲蘭只吃過一點飯菜,就獨自離席,架起一邊腿半倚窗檯而坐,野太刀抱在懷裡,臉朝著窗外夜街的點點燈火。

只有練飛虹沒有理會,仍對戴魁說:「對!心意門講究意勁一體,樸實渾厚,確是上乘武學!」他說時嘴巴裡還在嚼著牛肉,又同時呷了一口酒,嘴邊的花白鬍子都沾著飯粒醬油,童靜看見露出嫌惡的表情。

戴魁聽見這位鼎鼎有名的老前輩,對心意門如此推許,很是歡喜。在西安損兵折將,曾教他對本門武功的信心大受挫折。

「荊兄,此後你們要往何處去呢?」戴魁問。

荊裂沒能回答。自從立了那個停戰約定,武當派不再出兵征討,荊裂也就沒有了追蹤打擊的目標,這四個來月確是有些惘然,帶著眾人出了關中,就只是一直向東南而行,途中一起努力修練,卻未有什麼目的地。荊裂十年來都是遊子,從沒想過要在哪兒長久停留。燕橫更是對家門以外的天地充滿好奇,因此也沒反對這漫無目的的旅途。

「倒有一件事未辦。」荊裂突然想起來,將擱在桌旁的雁翎刀提起,解開布包拔出鞘來。

那已經啞色的刀身上到處是斑駁的痕跡,鋒口更有十來處微卷和崩缺。

「也不止這一柄。經過連場戰鬥,我們手邊的兵刃,或多或少都有缺損,不找個師傅磨磨,難保哪次不會整柄壞掉。可是又不放心交給一般尋常的磨刀師傅。」

——淬磨刀劍實是一門大學問,要是遇上不到家的磨刀師,隨時把兵刃磨壞,或者縮短兵刃的壽命。尤其燕橫手上的寶劍「雌雄龍虎劍」,尋常民間的師傅更不可能懂得磨。

「那就巧極了。」戴魁拍拍大腿:「八卦門的尹英峰掌門,有位族弟尹英麒前輩,也是八卦門裡的好手,他數年前曾來我們祁縣總館作客。我當時曾聽他說,江西廬陵有位甚聞名的磨刀師名叫寒石子,淬磨刀劍的技藝稱絕一方,就連『水中斬月』尹英川前輩那柄八卦大刀,都親自帶著南下托他打磨!那廬陵就在江西省偏西處,距離此地雖然有一段路途,但亦不算甚遙遠。荊兄你們何不去拜訪他?」

荊裂出身南方福建,練飛虹偏處甘肅,他們對中原的武林人物其實所知不很詳細,未有聽過這寒石子的名號。但如果連尹英川都要親自從徽州南下找他,這磨刀師肯定不同凡響。

「呵呵,好啊!」練飛虹拍拍手:「老夫這麼多件兵器,就去找這個什麼寒石子,一次過都替我磨利!這一程划算得緊。」

燕橫也點頭同意。他既保管著本門至寶,自然希望小心好好保養,平日也都慇勤為「雌雄龍虎劍」上油防鏽。他想起高傲的尹英川,心中更想與這寒石子前輩一會。

「明日戴兄一個人上路,可要加倍小心。」荊裂這時卻說。

「怎麼說?」戴魁感到奇怪。

「其實自從離開西安之後,我感覺到我們似乎一直被人跟蹤監視。」荊裂凝重地說:「雖然沒有十分肯定,那感覺似有若無,可是幾個月來都常常出現。」

「這麼巧?」練飛虹拍了拍桌子:「我有幾次也是這樣想啊!還以為我師妹追來找我,逼我回去當掌門了……」

燕橫心想:荊大哥平生縱橫四海,這股直覺自然敏銳;練前輩亦是老江湖,曾在遼闊的黃土高原與馬賊周旋多年。假如兩人都有相近的察覺,真有人跟蹤的可能就很高了。

「荊大哥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們?」童靜帶點不滿地問。

「你們,還有戴兄,都是性子率直的人。我不告知你們,是避免你們顯得舉止緊張,那就等於讓跟蹤的人知道我們發現了他們。」荊裂冷靜地回答:「永遠別讓敵人知道你知道什麼。在重要時刻,這一點隨時能救你一命。」

荊裂雖比戴魁小了十年有多,但武功造詣和行事心思都在他之上,戴魁對荊裂更加佩服。

「荊兄認為會是什麼人呢?」

「我想不透……」荊裂搖搖頭:「可是跟了這麼久,事不尋常。而且既然是從西安開始跟蹤的,必然與那兒發生的事有關。戴兄請細想:姚蓮舟入關中之行,頂多也是一兩個月的事情,何以消息傳揚得那麼快、那麼廣,足以吸引天下各大門派都去湊熱鬧?這事情必然有人背後推波助瀾,而且勢力不小……」

戴魁一直沒思考過其中關節,如今經荊裂一分析,覺得確是非常合理。

「天下之間,擁有這等耳目的……」戴魁皺眉:「就算不是朝廷,也必然是跟官府有干係的人……」

一聽「朝廷」二字,燕橫愕然。他想起從前青城派的超然地位,與地方官府一向無甚往來。何以會有朝廷中人幹涉這武林之事?

「不管是誰,我猜想對方暫時並未有加害之意,否則沒必要跟這麼久。」荊裂說:「可戴兄還是謹慎為上。」

「我們要不要把那吊尾的人揪出來問問?」童靜激動地問。

荊裂微笑:「沒必要。既然他們想從我們身上得到些什麼,早晚也會現身。」

眾人又談天一輪,也喝得差不多了,就離開「鴻雁樓」回客棧去。

童靜提著燈籠走在最前,另一隻手拿著燕橫送的麵糰人偶,歡天喜地的領路去。

「剛才來的時候你只顧玩,記得路嗎?」燕橫問。

「哼,誰說我不記得?」童靜笑著就跑向街道前頭。燕橫沒好氣地追了上去。

荊裂刻意留到最後頭,跟虎玲蘭並肩。夜漸深,街上燈火已寥落,兩人無言走在暗街中心。

就像那夜在成都時一樣。

荊裂臉頰處的布已滲著一片血紅,回去又得換藥了。他神色肅穆,卻並非為了這傷痛。

虎玲蘭表面也一樣沉靜,但內裡如波濤洶湧。她知道下午這一刀,若是再深得幾分,荊裂一隻眼睛早廢了,甚至性命都不保。

也就是說,荊裂的武道生命,幾乎就在虎玲蘭的一時衝動之下終結。

一想及此,她的心就像給一股寒氣包裹般害怕。

——我……為什麼……

明明已是夏天。虎玲蘭的肩頭卻在顫抖。

就在這時候,一股溫暖從她的右手掌傳來,一下子驅散了她心頭寒意。

那是荊裂天天握刀的粗糙手掌,無聲無息地在黑暗裡握住了她同樣粗糙的手。

「不知道鹿兒島的出征武士,是要怎樣對待妻子的呢?」

荊裂這話說得很輕,但聽在虎玲蘭耳裡,有如雷鳴。

「我還身在一條漫長的征途。」荊裂瞧著只有一點燈籠光華的遙遠前方說:「連走到什麼時候都不知道。更加不知道能夠給你些什麼。可是我——」

一記清脆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虎玲蘭將荊裂的手摔開,再順勢給了他一個反手耳光。打在刀傷的同一位置上。

荊裂感到火燒般的痛楚,這次忍不住呻吟了一聲。血滲滿他驚訝的臉,直流到下巴。

「你以為我們島津家的女人是什麼?」虎玲蘭抹抹手指間的血跡,野性地笑著:「幾句言語就會臣服在男人之下?」

「我……我……」平日口舌厲害的荊裂,這種時刻也無法再冷靜說話,一時語塞。

虎玲蘭竟不理會他,大踏步就一個人走往街道前頭。

「你……是要離開嗎?」荊裂在後面焦急地問。「可是我……」

荊裂本來想說一句話:

——我需要你。

可是剛才虎玲蘭的巴掌,還有那笑容,令他無法將這句話順利說出口。

「我才不走。」虎玲蘭站住回頭說。一雙柳眉幾乎皺成一線。「你忘了我來中土找你,是為了什麼的嗎?」

她拍拍掛在背後的刀子,叉著腰說:

「是要來打倒你呀!徹徹底底地打倒你!到了那一天,當你哭喪著臉在我面前認輸時,說不定我會可憐你,把你娶作妻室……」

荊裂聽得苦笑。

「我早說過了……」她又說:「在我親手擊敗你那天之前,才不會讓『物丹』那些混蛋先取了你性命。」

虎玲蘭說完,繼續往前走去。

荊裂愣住了一陣子,然後恢復爽朗的笑容。一笑起來又牽動了傷口,那火辣的感覺,在黑暗中格外強烈。

荊裂沒能看見:虎玲蘭背向他而走的同時,也露出了跟他很相像的笑容。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四

雙兵器比單兵器困難,這是自然不過之事,原因簡單:絕大部分人都慣用一邊手(稱作「利手」),要練到雙手各握刀劍而能同時靈活運用,殊為不易;即使本身在單兵器上已有一定造詣者,另一隻手卻要從頭再學,並且習慣不同的發勁方向,又是個難關。

鍛鍊雙兵器第一階段,就是左右手協調,雙兵器不會互相阻礙碰擊;並且要同時揮動,不可偏廢,能夠順暢地以連綿不斷的節奏出招,這是最基本的要求。這階段通常須練習很多預定的揮舞模式(即所謂「劍花」或「刀花」),使雙手長期習慣同時而動。

到了第二階段,就要練到一心二用,左右各做不同的攻防招術,所謂「左手畫圓,右手畫方」。到此就能夠隨時左攻右防,或左防右攻,這樣才真正開始將雙兵器應用於實戰之中。另外還要大量鍛鍊左右變換移步之法,因為兩手都握兵器的優勝之處,在於再無前鋒手、後護手之分,左右兩邊架式一樣,內門、外門可以隨時交換(關於內外門概念,請閱上卷《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二》)。如果沒有靈活變化的步法,就不能盡用這些有利之處,故此武諺有云:「雙刀看走」,原因在此。

這個一心二用的階段,假如去到最高境界,雙兵器更能同時應付不同方位的兩個敵人,例如姚蓮舟劍挑華山時,就以「太極雙劍」同時對抗左右來敵。但這等境界講求極高天賦方可能達到,頭腦思考反應須異於常人,並非多數人能夠練得成。

而雙兵器的最後第三階段,則是反過來二合為一,左右兩柄兵刃,或攻守同時,或一起猛攻,或結合嚴守,或左虛攻右實打,或右破勢左搶擊,隨機應變,如水銀瀉地,見隙即進,這樣才真正做到雙兵器互相加乘,威力何止兩倍。雙兵器的高手鍛鍊至此,往往能以強力壓制對手,不予其喘息之機,先立於不敗之地。青城掌門何自聖的戰法即為一例。

一般的雙兵器,用的是左右一模一樣;而要練好像「雌雄龍虎劍」這等左右形制、份量、用法、勁力差異甚大的雙劍,就更是難上加難。但是一旦練成,招式變化和戰術又比一樣的雙兵器更多更奇,往往能夠將威力推到更高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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