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武俠] 武道狂之詩 作者:喬靖夫 (連載中)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6-20 17:57:19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4 322168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7:28
卷八 破門六劍 第四章 學劍

童靜沉默地蹲在街道前,拿著一根樹枝,於沙土地上不知正在畫什麼,突然發現有個陰影從後面頭上投下來。

她慌忙把沙上畫的東西一手抹去,吃驚站起來轉身,看見出現在身後的正是練飛虹。

「你偷看什麼?」童靜紅著臉,急急又伸腳往沙土上再抹了幾抹,惱怒地怪叫。

「不就是看你在幹什麼。」練飛虹嬉皮笑臉的說。他身上到處都包裹著被波龍術王武當劍法所傷的創口,但臉上輕鬆的神情渾未被傷疲影響。飛虹先生雖年邁,但畢竟也有日夕苦練數十年的體能功力,經過一個早上的休息,已經從新恢復精神。

練飛虹指一指那亂成一堆的沙地:「我看見你好像在寫字。寫些什麼?」

「要你管!」童靜把樹枝折斷拋掉,扠著腰怒瞪飛虹先生,視線卻落在他那層層包裹的右臂上。一想到他這兩天展示的崆峒派超群絕藝,還有他為救護無辜而受此重創,童靜就無法再惱下去,眼神迅即軟化。

她拍拍手上泥塵,把住腰間的「靜物劍」,邁步走在廬陵縣城的大街上,要去察看巡視四處有何異狀。

練飛虹戴上斗笠,左手拄著四尺鞭桿,也跟著童靜走。

「你有看見薛九牛那小子嗎?」

童靜搖搖頭:「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從前她這般被練飛虹亦步亦趨,總是很不快;可是現在荊大哥未回來,燕橫又跟著王大人出城去辦事,童靜感到頗是寂寞,有個同伴在身旁還是比較好。

——特別是燕橫,他一走了,她就覺得心裡有點不自在……

他們沿途遇見幾群縣民,他們都在按著王守仁的吩咐幹活:有的忙於把倉庫或大屋的窗戶側門用木板或家具封死,當成給婦孺和老人避難之地;有的正在收集竹竿,一根根地削尖成槍;有的把什麼可用的武器也都搬出來,哪管是幾代前打過仗、已經長滿鏽的刀槍甲器,還是家裡日用的斧頭柴刀。

昨夜一戰,廬陵縣民很是振奮——他們從沒夢想過,世上有人能把波龍術王本尊打得夾著尾巴逃跑——但同時也知道這等於正式開戰。

波龍術王走前留下的屠城預告,王守仁和練飛虹他們都沒有告訴縣民,以免造成恐慌,可是縣民也都明白眼下形勢。一如荊裂所說,他們要有賭上性命的覺悟。

不少人看見昨夜那三十幾具屍體之後,就索性執拾僅有的財物,帶著家眷,天一亮就逃離了廬陵。

逃跑其實也不一定平安——外頭郊道上隨時有游弋的術王眾馬隊出現,荒野裡亦有其他賊匪肆虐。但他們寧可冒險:「總勝過在城裡等死!給別的山賊殺掉還好;給術王殺的人,死後也得當他們的『幽奴』!」

鄰里曾經苦勸這些人留下來:「到了外地你們要怎麼吃飯?」可是他們反駁:「全家當叫化——不,就算連子孫都是叫化,至少也活著!」

結果本來已經減少了許多的縣城人家,一個早上又走了三成以上。

但還是有人留下來。

他們遇見童靜和練飛虹,都停下手上工作,恭敬地朝兩人行禮,害得童靜很不好意思地叫他們繼續幹活。

這些留下來的縣民,都被王守仁和五位武者喚醒了。尤其看見了燕橫、虎玲蘭和練飛虹昨夜所受的創傷。

——面對暴虐,為什麼挺身保護我們家園的,是這些不相干的人?為什麼不是我們自己?瞧瞧這些俠士的血。難道我們的血,比他們的還要貴重嗎?

童靜走著,觀看縣民在努力修整城門,他們還自發地唱起歌來,激勵士氣。

「他們……行嗎?」童靜憂心地問。

練飛虹沉默一輪,最後還是搖搖頭。

廬陵縣民雖然多,但佔了不少是沒有戰鬥力的童叟;青壯跑掉了許多,能打的不是太年輕就是太老。就當連婦人都上陣去,戰力也是不夠。相比如餓狼的術王眾,縣民就如一群羊。

——術王弟子一般雖不是高手,但有奇詭的暗器和毒藥之助,更重要是殺慣了人。而昨夜來襲的波龍術王、霍瑤花這等頭領,更加是狼中之狼。

「即使殺得光術王弟子,也很可能是慘勝,令這縣城從此荒廢……」

童靜知道練飛虹在這種事情上從不開玩笑,她憂慮地沉默下來了。

——那麼只能靠王大人帶回來奇蹟……

二人走到南面的城門附近,遠遠瞧見城牆頂上有一個身影。

那是島津虎玲蘭。她坐在城牆的一個石垛上,面朝著城外,支起了一邊腿,把長長的野太刀抱在懷中,好像是靠著它支撐上半身。

童靜看不清楚,蘭姐到底是坐在那兒睡著了,還是在監視敵人來犯。

虎玲蘭那陽光下紅衣燦爛的背影很是美麗。童靜出神地看著她好一會兒後,不知是在對自己還是對練飛虹嘆息說:

「假如我也有她那麼強就好了。」

練飛虹聽了,心裡雖對童靜有這樣的目標而暗喜,嘴巴卻說:「真正要成為高手的人,不會成天把『假如……就好了』這種話掛在嘴邊。」

童靜本想抗議,但卻沒作聲。一來練飛虹的話確實對;二來她心裡有事情想求他。

「你的崆峒派武功……很厲害吧?」她說時沒有看著他。

「當然。」飛虹先生取下斗笠。夏風吹動他飄飄的白鬚,神情傲然,對自己毫無懷疑。

——本身很強的人,假如還要否認,那就是矯飾了。

「你的崆峒劍法,比青城派劍法更強嗎?」

練飛虹微笑:「這個我無法回答你。」

「你又不認真了……」

「不是的。」練飛虹眼睛裡散射出一股狂熱來:「不錯,世上確實有的武功,比別的武功更強更厲害。什麼『門派無分高低』,簡直是狗屁廢話!要是這樣,世上又怎會有門派存在呢?『門派』這東西,說穿了就是一套套比別人更強的打架方法呀!

「可是當武功精研到某個層次之上後,那就不是靠你練哪種武功去爭奪勝利了。因為到了那個境地,不同門派的武功劍法,差距已經很小。到時候勝負的分野就要看『人』。每個人的天分和努力。還有運氣。」

「運氣?」

「世上沒有什麼不講運氣的。比如說燕橫那小子,他學的正好就是跟他單純心性很切合的青城劍法。假如他很不巧生在平涼,拜入我崆峒派,我想他的武功造詣連現在的一半也沒有。那是他的幸運。」練飛虹想了想,又說:「也是青城派的幸運。」

童靜聽到這兒不禁回想:自己在成都遇上燕橫,並因此再結識其他幾個同伴,學到這等名門大派的頂尖武藝;繼而去了西安,得以目睹武當掌門姚蓮舟的驚人絕學,又罕有地跟武當精英高手交鋒……這些全部都是不得了的際遇。

童靜沉思良久,然後垂頭朝著地上說:「你……可以教我……你的劍法嗎?」

練飛虹興奮得想要手舞足蹈跳起來。但他跟童靜相處好一段日子,已經知道她脾性,於是強自壓抑著狂喜的心情,故意淡然地問:「為什麼呢?」

「什麼『為什麼』?你不是一直很想把武功教給我的嗎?」童靜急得跺腳。

「我是問:為什麼現在要我教你?」

童靜的手指在「靜物劍」那烏沉劍柄上來回撫過,低頭想了一會兒,這才回答:

「看著你們幾個,都為了保衛廬陵受傷流血,我覺得自己很沒用。眼下強敵隨時再來臨,到時那些可憐的百姓,又不知道有多少個會犧牲!我是想,就算多練一天半天也好,也要給大家多添一點戰力。」

童靜話中自然流露著一股英氣,練飛虹聽著已忍不住咧齒而笑。他伸出左手,把腰間的崆峒掌門佩劍「奮獅劍」輕輕拔出鞘。

「我平時雖然右手用劍,但其實兩隻手都行——這是崆峒派『八大絕』的最基礎要求。」練飛虹旋腕,舞起一叢劍花,從那圓渾自然的軌跡,可見他左手劍的靈活程度跟右手差不了多少。

這時他舉舉受傷的右臂又說:「你是用右手的吧?要你跟著我的左手去學,也許會有些困難……不過沒辦法了,我這隻手恐怕沒半個月以上不能再握劍。」

童靜點點頭,也將自己的「靜物劍」拔了出來。

「既然難學,而且時候也不多,我就不教你複雜的招式……」練飛虹一邊想一邊說:「怎麼辦呢?……對了,應該教你一個心法劍訣,就算運用在最簡單的招式裡,也可以萬試萬靈,一用再用的……」

練飛虹來回踱了幾步,精神完全陷入其中,不一會兒突然高叫一聲「好!」,嚇得附近的縣民也都側目。

「就教你這個!」練飛虹躍開兩尺,擎劍指向童靜。

童靜正不知就裡,突然看見練飛虹身體移動,長劍蓄勢爆發,直指自己的眉心,她急忙橫劍上舉去擋架!

可是練飛虹這深具氣勢的一劍並未真的發出來,只是劍尖輕微一動;他延緩了半拍之後,卻又再次發招,這次來真的,劍刃猶如長虹,以最簡單的直刺射出!

這刺劍練飛虹並未貫以真勁,其實不是特別快,但是吃正了童靜橫劍防守的拍子空隙,她才舉起劍身,也未完成防禦的動作,他的刺劍就到了,先前虛招製造的時機恰到好處,童靜哪來得及變招,「奮獅劍」的尖鋒已停在她胸前三寸之處。

練飛虹使這劍明明未盡全力,童靜不忿氣,高呼:「再來!」

就算童靜不說,練飛虹已經準備好再給她看一次。他還是照辦煮碗地把劍指向童靜眉心,施以一記佯攻。

童靜心裡明知這第一劍必是虛招,但練飛虹那假裝出劍的姿勢和動作實在是太逼真,更散發著一股似乎確實要全力全速刺劍的氣勢,童靜壓抑不住身體的自然反應,又再架起劍去擋。然後練飛虹那延遲了半拍的一刺,亦再次精準地探到她心胸前。

「這是崆峒派的『花法』之一,劍訣名字叫『半手一心』。」練飛虹解釋:「所謂『花法』,說穿了就是虛招——騙人的技巧。」

他再次作勢去刺,但這一回動作非常慢,讓童靜看清楚:「要成功使這『半手一心』,不外是兩大要訣:一是佯擊要像樣,要真的把將要出手的氣勢貫注下去,對方才會受騙去防備;第二是接著的真正擊刺,得準確地掌握那微妙的半拍,太早的話人家的防守招式還沒有發出,仍有變招的餘裕,太遲則他那守招已完成,可以再接第二式了。這『半手一心』說來雖簡單,但要是練得精深,就算面對最強的高手也用得上!

「眼下你當然沒有時間深研,但只要學得夠純熟,再加上你天生就具有掌握微細時機的才能,單這一招就足以橫掃一般尋常武人——比如那群術王弟子。怎麼樣?要學嗎?」

童靜聽明白了這「半手一心」的要旨,跟她在西安時模仿過的「武當形劍」截擊之道有點異曲同工,分別只在於「半手一心」更加主動去製造時機。童靜躍躍欲試,連忙朝練飛虹點頭,突然卻又說:「可是我……」

「知道了。」練飛虹打個哈欠:「你不會叫我師父,是吧?這句話,我早就聽厭了。別浪費光陰,開始吧!」

◇◇◇◇

三十幾名術王眾急步越過了「因果橋」,返回那滿佈紅漆符咒的「清蓮禪寺」門前。

他們當中八個人拱抬著一個用樹枝紮成、上面鋪滿幾件五色雜布袍的擔架,其他人等則在前後左右嚴密地保衛著。

一人躺臥在那擔架之上,正是霍瑤花。只見她渾身乏力軟躺著,長長的媚目出神地仰視晴朗的天空。她一隻右手放在胸口上,五指仍緊緊握著荊裂的小刀。那柄大鋸刀則由跟在後頭的一名術王弟子捧著。

這伙術王弟子在山腳搜捕荊裂時遇上霍瑤花,當時看見她神色迷糊,獨自走在林間小路上,一身貼身的夜行黑衣沾滿泥巴,滿身是昨夜所受的刀傷,步履左搖右擺,似乎無法完全控制自己的身體。

術王眾從未見過這女魔頭淪落成這等狼狽模樣,很是驚訝。就連梅心樹見了也大感意外:在師兄波龍術王所收的三個「護旗」裡,唯有這個楚狼派出身的女刀客最受梅心樹看重,並且看出霍瑤花近年武功進步甚大。他雖然曾經是武當「兵鴉道」高手,但他也沒有打敗她的十足把握。

——假如梅心樹知道,昨夜擊退霍瑤花的是另一個女人,必然更加訝異。

霍瑤花昨晚跟波龍術王一同夜襲廬陵,卻竟落得如此情狀。梅心樹不禁對師兄憂慮起來。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一個能夠位列武當山「首蛇道」精銳之最「褐蛇」的男人,從不用別人為他憂慮。

可是見過昨晚入侵「清蓮寺」而來的荊裂後,梅心樹就不敢太肯定了。這次敵人的實力,遠超他們過去任何一次遇過的。

——這般高手,江西一省裡不可能有……到底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梅心樹更決心,不能輕易放過荊裂。他只分出一支小隊護送霍瑤花回大本營,自己則帶人繼續搜捕那傢伙。

霍瑤花的身體雖搖搖欲墜,沒有一個術王眾有膽量去扶她——過去就曾有兩人,因為摸了她一下而給砍掉了手掌。他們只好紮成這個像睡床的樹枝擔架,等霍瑤花累了自己睡上去,然後才抬著她起行。

在架子上休息了一會兒後,霍瑤花半途就醒過來。意識雖然還帶點模糊,但比先前恢復了不少。

她呆呆看著一搖一晃的天空,滿腦子卻都是不久前的回憶。

那強壯的懷抱;濃濃的男體氣味;肌膚的熱力;彷彿會躍動的刺青……霍瑤花的腦海給這些鮮烈的感官記憶充塞著,揮之不去,還感到身體有一股讓人酥軟的暖流。

她不自覺就把那柄狩獵小刀貼在心胸前。

術王眾將「清蓮寺」大門推開,誠惶誠恐地把霍瑤花抬入去,匆匆走過前庭,再進了佛堂。

一入佛堂,當先的術王弟子嚇得呆住了。其中一人更即時失禁。

只見身材高瘦的波龍術王已然回來,盤膝高坐在那無頭佛像跟前,仍然穿著一身夜行黑衣,卻通體都是血污——有的是昨夜入城屠殺時所染,有的卻剛給濺上不久,正沿著他長長的下巴滴落。

——血污也把他頭側和大腿所受的割傷遮掩了。

波龍術王右手支著出了鞘的銀白武當長劍,左手抱著昨晚被荊裂砍下來那「人犬」的頭顱,身體定定一動不動,鴿蛋般大的眼睛俯視進來的弟子,形貌恍如一尊令眾生驚怖的魔神。

術王眾又看見佛堂地上倒著三具屍體,皆是梅心樹下令留守「清蓮寺」的弟子,全都剛剛死去不久。

——三人皆是波龍術王親手所殺。一是為了宣洩從縣城逃走的不快;二是他感到昨夜諸事不順,神明不肯保佑,於是殺人獻祭。

波龍術王伸出奇長的五指,掃撫「人犬」頭顱上的毛髮。

「我看見……外面停著屍體。死了不少人呢。是什麼回事?」

「回術王猊下……昨夜有個探子潛入來,被梅護法發現,趕得對方墮下山崖……梅護法還在山下搜捕。」

「一個人。」波龍術王的表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就殺傷你們十幾人……還包括我這頭珍貴的『人犬』……」

術王弟子臉色青白。但他們知道對術王說謊,後果將更嚴重。

「還有山腳登龍村,死了十幾個留守的兄弟……另外有三個負責山路哨戒的弟子也不見了……」

一記奇怪的異響。

波龍術王的左掌包著那「人犬」頭顱運勁,頭骨在指頭下發出裂音。

「那你們又回來幹麼?」波龍術王原本很動聽的聲音,此刻因為喉嚨收緊而變尖了,聽得出他壓抑著極盛的怒氣。

術王眾慌忙將那擔架抬進來。

波龍術王看見受傷躺臥、神色迷惘的霍瑤花,又再回想起夜襲失敗的恥辱。

他掌下的頭顱在格格顫抖,讓人錯覺那「人犬」正短暫復活過來。

波龍術王本想馬上就組織部眾,派師弟梅心樹或者三名「護旗」帶兵去攻打廬陵城,怎料他們一個都不在,唯一回來的霍瑤花竟又變成這等模樣;得知折損了不少部眾,術王的眼目更憤怒得充血。

術王眾感覺到,首領又要再殺人洩憤了。但他們沒有一人敢動一動雙腳。誰都知道術王具有武當派的頂尖輕功,再加那種身高腿長,他們就算每人多生兩條腿,也不可能逃得了。

可是波龍術王的眼神慢慢收細起來。

——要冷靜……已經死傷太多,不能再減少部下了……

他嘴巴噏動,無聲地吟誦咒語。心臟的跳動漸漸緩慢下來了。掌底的人頭也不再顫動。

已快過午。但鄂兒罕和韓思道仍沒有回來。波龍術王很清楚這兩人的脾性,知道他們為了避免再跟縣城的高手碰頭,必定繞遠路去找「幽奴」,遲了回來也不奇怪。

——可是實在有太多不順利的事情接連發生,就連一向睥視蒼生的波龍術王,也不得不疑慮起來。

他從佛座跳了下來,走到霍瑤花身邊,俯身摸摸她的頭髮。

怎料霍瑤花竟把臉轉過縮開,還揮出握著小刀的手,把術王的大手掌撥去。

波龍術王從未受她如此拂逆,面目瞬間如怒獸,反手一巴掌就往霍瑤花的臉刮了下去!

霍瑤花右邊臉頓時腫起,雪白的肌膚上多了四道有如鞭打的赤紅印記,嘴角流出血來。

她卻還是眼神呆滯,瞧著佛堂頂上繪畫的蓮花。

波龍術王愣住。霍瑤花一向對他順服如貓,怎麼竟有這樣的反應?他檢視她的頭顱側,發現那兒有一片頭髮被血痂結住,摸下去高高腫起,顯是受了撞擊。

波龍術王往自己身上衣服的口袋翻找,尋出一個小小鐵盒子,打開來是一排短小的紙卷。他抽了一根來燃點了,放在嘴巴裡深深吸了一口,再俯下臉龐,貼近霍瑤花的口鼻,輕輕吐出那燃燒草藥的煙霧。

霍瑤花吸進了煙,辛苦地咳嗽好一陣子,臉容才顯得放鬆些,閉上眼睛似要入睡。

「這是什麼……」波龍術王留意到霍瑤花手裡握著那不明來歷的小刀。他先前從沒見過她用這兵刃,刀子的形狀更不似中土之物。

如今也無法分心去管這等小事了。他撫摸霍瑤花額頭,檢視她的狀況,看來短時間內她也不可能再站起來戰鬥。

正要發兵攻擊時,身邊卻連一個大將都沒有,波龍術王甚是懊惱。

當然他隨時都可以親自帶兵去攻擊縣城。但想到昨夜站在大屋外那七條帶劍的黑影,他就不想冒這個險。

從前在武當山接受「首蛇道」的訓練,其中一個鐵則就是:永遠不要把自己置於沒有退路的境地裡。這教導一直銘刻他心中。

波龍術王憂慮:要是那七個人,都具有跟燕橫和練飛虹相近的實力,自己可真的會吃不了兜著走。因此他寧可先派親信或師弟梅心樹去領軍,試探出敵方真正有多少名高手,自己則從旁估量到底要進還是要退。

——既瘋狂,也計算。這是波龍術王能夠聚結如此勢力為自己賣命的原因。

「把死屍收拾一下。」波龍術王下令。他一旦冷靜下來,臉容又回覆深不可測的模樣。他扶起一張椅子坐下,輕輕為自己斟滿一杯酒,一邊淺酌,一邊等待著梅師弟、鄂兒罕和韓思道三人回來。

等力量完全集結,就要展開屠殺之旅。

——他卻並不知道:他等待的這三個人裡,有兩個已經永遠回不來了。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九

在所有對抗性的運動競技裡,包括足球、籃球、排球等,假動作(fake)都是最基本而常用的對策。武術當然也不例外,通常都是以虛招/佯動(feint)的方式呈現。

虛招顧名思義,是以一個似真實假的攻防動作,詐騙對手做出錯誤的反應,或者短暫陷入迷惑,從而製造出可乘的空隙,並施以真正的攻擊。

虛招的作用有兩方面,分別是肢體上和心理上。肢體上的,就是指用虛招誘使對手做出某個錯誤的動作反應(不論攻擊或防守),當對方已經完全投入(commit)這個動作,無法半途收回,身體自然暴露可供侵略的虛位。最簡單的例子比如,向對方上路面門佯作揮拳,引誘對手高舉雙臂抵擋,其中、下路就變成不設防。

心理上的作用則包括了擾亂敵人的節奏拍子。因為虛招不是一個真正的攻防動作,它所耗費的時間比真實招式少,而且因為沒有投入勁力,隨時可以半途變招,因此就能夠造成所謂「半拍」(fraction)的效果——「楔入」對方動作的拍子之間,令對方陷於錯亂,無法作出正確反應。這種現象其實在我們日常生活都經常遇到,例如在街上兩個人迎面走上,往往出現大家連續兩、三次互相閃避,結果卻變成互相阻擋,這就是彼此都「楔入」了對方的拍子造成的現象。

當然以上只是解釋了最簡單的虛招用法。真正的虛招好手,其策略往往更加複雜,一個攻勢裡包含了複數和多層的欺騙。虛招也不一定是攻擊或防禦,有時一個故意的停頓、假裝呆滯甚至無意義的奇怪動作,同樣可以達到效果。武道高手,許多時也是詐騙的高手。

但要注意的是,虛招也不一定是越高深複雜越好,因為騙敵乃是一種心理互動,要看對手是否適合。有時太高明的虛招,對著武功低的敵人,可能全無作用,因為他根本看不見或者沒有反應,反而很粗疏的佯動又能讓他上當。評估對手技能高低並施以最正確的戰法,又是武道上另一層學問。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7:29
卷八 破門六劍 第五章 捨身刀

荊裂把臉完全泡在水裡,好一陣子才抬起來,揚起一頭濕透的辮髮,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呼吸了好幾回之後,他又把嘴巴湊下去,盡情地再喝幾口溪水,然後才滿足地坐在岸邊。

在荊裂身旁只有數尺之處,另一條身影也把頭伸往小溪喝水,是他騎來的馬兒。

「哈哈……」荊裂側頭看看它:「你也渴了吧?……」

荊裂從昨夜到現在,沒喝水其實才不過大半天,但那毒藥卻令他渴得異常可怕,彷彿滴水未進已經三、四天,喉嚨裡像被刀割一樣。因此荊裂一看見這條溪河,還是忍不住要停下來,也顧不得後頭還有敵人在搜捕自己。

經過一輪急激的策騎後,荊裂出了很多汗,幫助他把身體內餘毒發散出來;再經這冷水洗滌身心,他此刻已經完全清醒,那股好像害傷寒病似的忽冷忽熱感覺也都消失了。看來那箭毒終於已完全克服,荊裂鬆了一口氣。

此時他才有空去回想這匹馬的主人。跟那個女武者相遇,其實不過是大半個時辰前的事情,荊裂的記憶卻很模糊。只有跟她相擁那一瞬的身體感覺,最是鮮明留存。

——為什麼會這樣的?……她也是……

他很清楚知道,那溫存的感覺並不是幻想。在那個短暫的時刻,他們確實曾經通過身體,發生了一股很奇異的交流。

這種感覺,就像他跟虎玲蘭激烈練習刀法時的心情一樣。一想到此,荊裂不禁心跳起來。

他又再看看那匹馬。它是荊裂騎過少有的良駒。霍瑤花的坐騎,乃是術王眾近百匹劫得的馬兒裡精挑的。

從這匹馬,還有那等武功與佩刀,荊裂此際已然猜知,霍瑤花是波龍術王的座下頭目——也就是目前的死敵。

荊裂心裡不禁喟嘆。非到必要時,他絕不想跟女子交手——不是因為他小看女人的能耐,而是要他全心全意地朝一個女人揮刀斬殺,始終是一件很難受的事。這跟與虎玲蘭平日練刀比試完全不一樣。

仗著這匹快馬,荊裂知道敵人大概不容易追擊到來,因此才敢歇息。可是這兒距離廬陵縣城還遠著,他知道自己還不安全,一喝夠了水也就馬上準備起行。

荊裂站起來,再次檢查身上的傷。腰間那刀傷已經止血,現在傳來一股接一股火燒似的痛楚,可還不算礙事;手腿關節的挫傷卻沒有半點緩減的跡象,荊裂拉起褲子,看見右膝蓋已經腫脹得比平時大了一圈,關節無法完全伸直或屈曲,左邊肩頭也是痠軟得提不起手臂來。先前他騎馬只能靠單一隻右手握韁,馬兒每跑一步,他都感到肩關節像被錘子擊打了一記。

荊裂不禁開始擔心:正在關鍵的時候卻傷成這副模樣,接下來的仗還要怎麼打?……

但這要等活下來以後再說。

他跛著腿去牽馬兒,忽然感到一絲異樣。

荊裂長年在南蠻叢林與海島練就的敏銳直覺,此時又再向他響起警號。

他二話不說,一手抓著馬鞍,單足發力,一躍就翻上了馬背,叱喝著急催馬兒渡溪奔行。

幾乎同時,他聽見了別人的馬蹄聲。

來自後面遠處的林子裡。

——追兵!

荊裂提起腰臀,身體俯伏向前,驅策馬兒加速。四蹄在淺溪上炸起激烈的水花。

正走在淺溪中央之際,後方有三騎成「品」字形,從那林間猛然衝出來!

當先一騎上面,正是一身黑衣、滿臉傷疤的梅心樹。徹夜未眠的他仍精氣威猛,人馬衝殺而來之勢猶如餓虎。他只用左手控韁,右手提著繞成一小圈的鐵鏈飛刃,在陽光下閃射著金屬的光芒。

在他後面左右,各有一騎身穿五色綵衣的術王眾緊緊跟隨,同樣都已把長近四尺的寬刃砍刀拔出皮鞘,準備馬戰砍殺。

——荊裂騎著霍瑤花的馬,腳程確實甚快,梅心樹要全速追他,已顧不得大部分的術王部眾。結果參與追捕的數十人裡,就只有這兩騎好手能夠跟著來。

——但是對著一個受了重傷、兵刃全失、飢疲交迫的荊裂,三人已經足夠!

三騎馳過淺溪。寧靜的山野頓化為殺氣奔騰的獵場。

荊裂手腿不便,人與馬兒的協調不免有些影響;梅心樹則勢猛力雄,在這短途爆發的追逐下,兩匹馬的距離漸漸拉近。

他們追逐到一片空曠野地之上,淡黃色的沙霧揚起陣陣煙塵。這時正刮著西風,四匹馬都迎逆風而行,對體力大耗的荊裂就更不利。

荊裂專心策騎,盡力與馬兒的跑動契合,希望能保持速度。他此刻只能寄望,這匹馬擁有比對手更強的持久後勁,挺過這一段之後就能再次拉開……

可是卻聽見後方傳來奇特的呼嘯聲。

只見梅心樹仍保持著衝刺的騎姿,右手卻已揮起鐵鏈,在頭頂上方旋轉蓄勁。他腿下馬兒沒有因此稍為減慢,仍緊緊盯著荊裂的馬後。

——一看即知,梅心樹與這座騎,早就曾經練習過這種馬戰招術。

荊裂以眼角瞥見梅心樹的動作,已然心知不妙,連忙撥馬往右斜走閃避!

梅心樹的鐵鏈脫手。

這鐵鏈經過轉圈蓄勁,加上梅心樹揮出的強猛臂力與騎馬奔跑的慣性,前端的獸牙狀彎刃滿帶能量,向前迅疾飛射!

——這樣的騎馬飛刃攻擊,要是以停在地上的人體為目標,絕對具有穿透骨頭的殺傷力!

荊裂的馬兒已是非常矯捷,在全速急奔中還能橫移。可是梅心樹的鐵鏈實在太猛,荊裂雖然避過了這襲向他背項的攻擊,但那彎刃順勢墜落,還是打中了馬兒的左後腿!

馬腿經受不起這飛刃攻擊而倒折,馬兒朝左猛地傾翻,荊裂的身體被顛離了馬鞍,向左前方空中飛出去!

荊裂左肋被岩石撞傷了,腰間也中了一刀,再加上左肩重傷,整個左上半身都經受不起撞擊;他人在空中,自然反應是要順勢翻身,改用右邊身子著地,好保護這些傷處。

但他半途改變了念頭。

——要是著地時連右臂也挫傷,再無任何反擊之力,那就真的完了!

最後他還是強壓著身體的本能,勉力縮起左臂,承受那落地的衝擊!

沙塵炸起。三處傷患同時猛襲來的劇痛,也如爆炸。要是一般人早就當場昏厥。

後面三騎因為追得太急,瞬間越過了落地的荊裂,方才收慢回過頭來。

梅心樹右手運勁一抖,那拖在地上的鐵鏈就倒飛回去,他靈巧地伸手接住鐵鏈,鏈子在他手腕繞了三圈才停下來,染滿馬血的彎刃垂在臂側。這兵器聽話得就如他身體的一部分。

荊裂用絕大的意志,順著落勢滾成半跪姿態,右手吃力地撐著地,不讓自己倒下。從散亂的辮髮間,他雙眼緊盯著三丈之外那三騎敵人。

因為那撞擊的強烈痛楚餘波,荊裂呼息變得淺而急促,只能用上平日三、四成的深度吸氣。這又令他體力血氣削弱,本來黝黑的臉容顯得蒼白。

前所未遇的劣勢。

但「放棄」這兩個字,從來沒有在荊裂心裡出現過。一次也沒有。

在梅心樹眼中,這個傷得幾乎連站也站不起來、身上沒有任何兵器的男人,卻仍然散發出一股野獸般的危險味道。梅心樹被傷疤半掩的眼睛,不禁透出敬佩之意。

——不能跟這樣的傢伙決鬥,真可惜。

但這念頭只在他腦海裡飄過一陣子。梅心樹隨即提醒自己:自從離開武當山那一夜開始,你已經放棄了那種虛幻的追求了……

荊裂瞧著梅心樹,眼裡同樣沒有痛恨的神色:此人能死咬不放追捕他到這裡,那意志能耐也實在教他欣賞。

「你……」荊裂要再吸一口氣,才能繼續問:「是怎麼找到來的?」

「你只能怪自己倒霉。」

梅心樹說著,從馬鞍側的革囊裡掏出一枚短箭,拋到地上去。

那正是術王眾所用的毒袖箭,箭鏃的鋒口上有一絲很小的血漬。

它是梅心樹的部下在青原山腳意外拾到的。梅心樹看了,斷定荊裂為它所傷。他深知淬在這箭上的「鎖血殺」藥性,中者若不毒發身亡,亦會異常缺水乾渴,因此他就賭上一賭,全速趕到最近的溪流去搜索,結果給他押中了,果然找到有人騎馬逃離的蹄跡。

「不到最後,還不知道是誰倒霉呢。」

荊裂說,展露出他一貫面對挑戰時的笑容。

——這傢伙還能笑!

梅心樹見了亦微笑起來。但這微笑不代表半絲的仁慈。

「砍了他。」

梅心樹往兩名部下一揮手。

兩個術王騎士早就等得急了,一得到梅護法的命令,立刻催馬揚刀,往半跪著的荊裂衝殺過去!

因為先前縣城鄂兒罕和韓思道敗走一役,術王眾失了近五十匹良馬,餘下能配給的馬兒已經不多;這兩名騎士獲授足可跟上梅心樹的快馬,自然因為是術王弟子當中的頂尖好手。只見他們的騎功果然非常了得,在馬鞍上挺身舉刀,身姿平衡十分自然,馬戰甚為嫻熟。

這兩人裡,右邊那騎是個身材矮橫、一臉虎鬚的黝黑漢子,騎在馬上時全身都像貫滿了能量;左邊的騎士則細目銳利,身材比梅心樹還要高壯,人在馬鞍上舉刀向天,高高的刀尖帶來極大的威脅感。

他們都爭著要取荊裂的頭顱。這傢伙敢孤身夜探「清蓮寺」,一夜間殺了他們許多同伴,定然是敵方陣營裡的重要人物,若誅殺得他,波龍術王必然重賞;昨天鄂兒罕和韓思道才犯了大錯,術王要是高興起來,甚至可能提拔功臣取代他們「護旗」之職。這激起了兩名騎士爭功之心。

兩柄砍刀的寬厚銀刃在陽光下閃耀,朝荊裂快速接近。

荊裂不再笑,專注地測算著與對方距離,還有交接一刻的時機。

他的右掌緊抓在地。

右邊那黝黑騎士先一步到來,砍刀已經舉過頭頂,將要乘著馬匹的衝勢揮下——

荊裂揮臂,往上撒出一大把泥沙!

那騎士突被不明物事迎面襲來,一時忙著閉目揮刀去擋——他昨夜已經目睹過荊裂在崖下朝上發出強勁的鏢刀,暗器功夫令人忌憚,騎士不敢用身體去冒險,砍殺之勢頓時崩潰。

荊裂一撒了沙就已朝右方翻滾,避開衝來的馬兒。

後面另外那個高大騎士因為也急於砍殺荊裂,跟前面那騎貼得太近;荊裂滾到前一騎的右側,就等於用它來擋住後面一騎,這騎士無法下手之餘,還因前面那騎突然收慢,他也要狼狽勒馬。兩騎都沒能出刀,就從荊裂身邊奔過去了。

全因這兩個騎士爭功,沒有好好配合攻擊,給了荊裂從中脫出的機會,暫時避過第一輪攻擊。

這一記翻滾閃避,也讓荊裂乘機檢測自己的身體狀態:右臂和左腿的活動都正常有力;腰肋雖痛楚,但腰胯發力運勁還沒有問題。

——我還能夠戰鬥!

荊裂心裡已經在快速盤算著,要怎樣迎對下一浪的攻擊。

他同時瞥一瞥梅心樹。那黑衣男人的坐騎仍停在原地,似乎真的無意加入。荊裂心裡一時未知道是什麼原因。

他看著那已經回轉馬首的兩名騎士。第二次攻勢,兩人必定不會再如此魯莽,將互相配合著進擊。

荊裂剩下的戰法已不多了。要脫出困境,就得賭在這一次之上。

兩名術王騎士相視一眼,都知道眼前這傢伙不容易對付。要是再拖延下去仍然砍不倒他,梅護法可能就不耐煩了。他要是出手,他們倆都將失去立大功的機會。

「平分吧。」那高大的騎士說。

另一人點頭:「不管誰殺的,之後你我都在他身上再砍幾刀。」

兩人心意一決,即以刀背拍打馬臀,這次分一前一後,相隔約三個馬身的距離衝來!

——這種分隔距離之下,荊裂即使躲得過第一刀,第二刀馬上就在他來不及重整時砍至!

梅心樹倒是一副滿懷興味的表情,遠遠看著三人,很想知道這次荊裂又以什麼方式掙扎求生。

荊裂見兩騎起步殺來,馬上用一條左腿,單腳向旁跳躍轉移方位,動作頗是狼狽。

當先那名黝黑的鬍鬚騎士不禁笑了:這傢伙瘋了嗎?用一條腿去跳,就想逃避四條馬腿衝過來?

他隨著荊裂移動,調整馬兒衝刺的方向,同時已經舉起砍刀。他的高大同伴也在他左後方,同樣作出預備斬殺的架式。

荊裂勉力站立著,膝蓋受傷的右腿只能輕輕點地。

可是那姿勢眼神,卻半點不似被追殺的獵物。

算準了距離方位後,他突然把手伸向胸前,在那掛在頸項的大串不同護身飾物裡,抓住了一個小小的佛牌。這鎏金的五角狀佛牌,是他在暹羅大城王國修行之時,當地一位高僧相贈之物。

荊裂指頭拿住佛牌,並非要祈求運氣或安慰。他從不仰賴神佛,只相信自己的力量。

荊裂將金色佛牌往前一舉,像要用它闢邪擋煞一樣。

佛牌正好反射迎面的陽光,照到前頭那騎士的眼睛裡!

——他先前不斷橫跳移動,原來要尋找映射陽光的方位最佳!

荊裂這一著本來沒有很大把握——要用這樣細小的佛牌,把陽光準確映向對方眼睛,對方還是全速乘馬奔來的騎者,這本就非常困難,卻幸而一擊即中!

但這著並沒能解除危機。那鬍鬚騎士雖然閉上了眼,但之前出擊的態勢早成,他靠著一瞬間之前記憶中的方位,依舊往荊裂的頭顱揮砍下去!

荊裂向左一跳,這次竟主動迎向那斬下的砍刀,順勢把右臂往上伸,指掌如虎爪,朝著那握刀的手腕劃出去!

「空手入白刃」!

——武林中的「空手入白刃」功夫,常被人渲染為神技,其實是一種迫不得已時才使用的招式。要以徒手劫奪利刃,即使武功比對手高了許多級,也非常不易為,根本就是凶險之舉。只有像武當「鎮龜道」桂丹雷這樣的奇人,擁有極度微妙的「太極拳」功力,才可能反將「空手入白刃」這種險招,化為自己的得意絕技。

現在的荊裂並無其他選擇。他自己也深知這招成功不易,而且敵人刀子從馬上砍來,速度快了一倍,得手的機會就更低。因此他才要用盡一切方法,去拚命提高成功的機會。

——包括借助陽光擾敵。

荊裂這「空手入白刃」,揉合了南海虎尊派的「六基虎拿」和在毘舍耶諸島所學的「生手法」①,極盡精微。

『注①:毘舍耶(Visayas)今譯「米沙鄢」,即現在菲律賓中部宿霧等一系列群島。當地武風甚盛,至今都是菲律賓刀棍術重鎮,當地門派的兵器武術擅長貼身近戰,特別精研運用空出另一手阻截擒拿對方武器之法,稱呼此為「生手」(alive hand)。』

就在刀鋒臨及荊裂手臂前的一剎那,他的虎爪尾指碰上了那騎士的手腕!

虎爪運個半圈向外撥開,將刀勢卸到旁邊,荊裂繼而極敏銳地翻轉指爪,拇、中、無名三指捏成圈狀,擒住了那隻手腕,朝上一提,腕關節屈折,那斬刀的勁力頓時斷絕消失!

這短短瞬間,荊裂其實有兩個選擇。一是借這擒拿手臂的勢道,翻身搶上對方馬背,從後箝制著這名騎士,並且乘馬再次逃走。

可是荊裂想到,這樣做不過又回到最初的追逐狀態,這名術王弟子的坐騎,比先前荊裂所騎霍瑤花的駿馬還不如,結果還是不可能逃得出梅心樹那可怕的鐵鏈飛刃。

——要回去,就只能在這裡決出勝負。

因此他選了第二招。

荊裂沉身、坐腿、轉腰,帶動右臂猛地拉動,把那鬍鬚騎士從鞍旁扯了下來!

隨後的另一騎轉眼已奔至,那名高大騎士眼見同伴被擒下,心想這功勞正好我來佔了,將馬稍撥向左,身體傾出馬鞍右側,舉刀成水平,猛地橫斬向全無防備的荊裂頭顱!

千鈞一髮之際,荊裂扭轉那被他所擒的腕關節,將其手上砍刀垂直指天,擋架在自己面前——

慘叫聲和撞擊聲。

發出慘叫的是那被擒的鬍鬚騎士。他的手腕在遭扭轉關節的狀態下,手中刀卻要承受強烈的騎馬斬擊,筋骨頓時折斷,刀柄也脫手了。

脫離掌握的刀子沒能完全擋去那斬擊的力量,刀背飛撞在荊裂額頭,擊得他仰倒滾去,那撞擊聲正是由此而來。

那高大騎士一斬之下又掠過去了。荊裂未有因此慶幸,他雖被那刀背撞得眼前金星四冒,還是努力在沙地上掙扎跪起來,四處去尋跌到地上的砍刀。

相反那名折了手腕的鬍鬚騎士,仍然抱著受傷的手臂在嚎叫,完全忘記了危險的敵人仍在面前。

這種意志的差別,就是判斷生死的關鍵。

荊裂在地上像條狗般猛爬。他不在乎有多難看。

重要的是,他的手掌先一步握在那砍刀的刀柄上。

梅心樹和另一名騎士赫然發現這事,想要干預卻再也來不及了。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荊裂一記左膝跪壓在那術王眾的胸口,緊接將刃尖狠狠向下刺去。

荊裂拖著染血的砍刀,用單膝之力再次站起來。

他額頭上的鮮血直流過眉心,沿鼻子瀉到嘴巴,回頭瞧向梅心樹,咧開染紅的牙齒,又再露出剛才那笑容。

「我早說了。到底是誰倒霉,還不知道。」

梅心樹這次不笑了。他那雙驟看猶如未睡醒的眼睛,這刻目光冷冽如冰。

當他想要策馬上前夾擊時,那剩下的高大騎士卻急呼:「梅護法!請再給我一次機會!」

這術王弟子叫著時已經跨下馬背,把手中砍刀旋了幾圈刀花,然後邁步緩緩往荊裂接近過去。

這人名叫孫逵,本來是大盜出身,自小也練過拳腿刀法,最初跟著霍瑤花在湘陽一帶作案,後來隨她加入了波龍術王麾下。正因當過馬賊,才有這麼好的騎功,刀法上也得霍瑤花指點,在術王眾中實是第一線的好手,論實力其實跟韓思道相差不遠。

孫逵眼見血流披面的荊裂,身子已是搖搖欲墜,實在不想放棄這立大功的良機,因此才這樣向梅心樹請求。

經過兩次交鋒,孫逵已經判斷出來:荊裂因為右膝嚴重受傷,此刻只能用一條腿跳動,也就是每次都只能集中力量於一招之上;己方用一擊即離的馬戰,反倒對他有利,只需要專注應付交手那一瞬間。

孫逵於是毅然下馬,改用步戰。

梅心樹當然亦觀察出荊裂的情況來,又看見孫逵作出了正確的策略,心裡很想看看結果如何,於是向孫逵點頭同意,身姿再次放鬆下來,預備靜觀這第三次交鋒。

荊裂眼見孫逵徒步接近,笑著說:「終於不用仰著頭去看你了。」

——他雖還在談笑,但其實心知不妙。孫逵的判斷很正確:對方要是騎馬,荊裂仍可以逸待勞,步戰對他更為難打。

像孫逵這樣的貨色,換作平日,荊裂三數招之內就能了結他;但如今手腿不便,荊裂要是第一擊不中,接著連站不站得穩都不知道,隨時就陷入萬劫不復的險地。

——要想辦法。

孫逵一邊前進,一邊伸手往五色袍的口袋裡掏出一顆「昭靈丹」來。他把丹丸伸到鼻前,指頭運力將之捏碎,內裡藥粉散出,孫逵深深吸進了一口。

卷八 破門六劍 第五章 捨身刀(2)

他這樣用鼻子去吸「昭靈丹」,因為藥粉飄散,份量遠比口服為少,作用雖然較弱,但藥效卻更快出現。那藥粉被鼻孔裡的毛管吸收,迅速就刺激神志,只見他一雙眼睛都透紅,獰笑的表情恍如惡鬼。

荊裂並不知曉那是什麼藥,但肯定不是好東西。眼見孫逵漸漸接近的身影殺氣更盛,他更焦急要去想應對的方法。

可就在這時,荊裂的眼睛出現了笑意。

因為他看見了一些東西。

這時他正面朝東邊。在那方向野地的盡頭處,可見有一個影子,似在揚起煙塵。

是人。有人在向這邊騎馬接近。

「看見了嗎?」荊裂眼睛仍不離正走近來的孫逵,卻高聲朝遠處的梅心樹叫著:「運氣開始倒向我這邊了!」

梅心樹也發現那單騎馳來的細小孤影。從這距離還沒能分辨是敵是友——東面也是術王眾的搜索範圍——但荊裂的語氣卻顯得非常自信而肯定,梅心樹不禁心裡生疑:難道他真的看見了?……

——其實荊裂並不能確定,那趕來的孤影到底是不是同伴。他只是絕不放過任何一個能影響敵人心神的機會。

服了「昭靈丹」的孫逵則根本對此充耳不聞。這一刻他眼裡就只有荊裂那顆結滿辮子的首級。

對梅心樹而言,目前最穩當的戰術,本應該是由他親自出手,快速了結荊裂,同時派孫逵去探查那遠方來者的身份。然而現在的孫逵已經完全進入殺人的狂熱狀態,梅心樹無法再叫得動他。

梅心樹嘆息一聲,輕叱策馬起步,朝那接近而來的單騎奔去。

孫逵已經到達荊裂跟前十五步的距離。

荊裂心神再次集中。擋在他生存之路前頭的,此刻就只有這個人和這口刀。

——越過他的屍體。

荊裂已經再想不到任何增加勝算的奇策。

當沒有策略時,你唯一還可以依靠的,就是你平日最信賴的東西。

對荊裂來說,他的人生從來也只有它。

武道。

——既然一擊不中就會陷入危險,我就拚命令這第一擊命中吧。

十二步了。孫逵雙手斜舉砍刀。他的身材本來就比荊裂高,這時的氣勢更像從山頂壓下來。

荊裂全心感受自己身上每一條肌肉——包括仍然可用,或已經受傷不可用的,從中試圖貫串出一條脈絡,找出這副重傷身軀可能作出的最猛烈動作。

十步。

荊裂的腦袋飛快運轉。十五年來學過的一切武功在心頭一一閃現:南海虎尊派的「飛砣刀」;麻剌朗國的綿密快刀術;暹羅國武士的峻烈劈法;琉球人的剛猛發力功夫;薩摩國學到的簡樸戰場刀法與精妙陰流劍術……甚至是這年多以來目睹的武當功夫、指點燕橫時吸收到的青城劍技、戴魁所授的「心意三合刀」發勁門道、飛虹先生為了傳藝給童靜而教授他的崆峒武藝……

這許多武功,一一在荊裂腦海裡交疊、累積、沉澱;同時又按著他目前肢體有限的活動力,削除去大量枝節,只餘下可用又最有效果的動作。

——這樣的武道思考方式,荊裂從小就在裴仕英師叔指導下學會,但平日仍然需要花許多精力和時間,才可能將不同的東西汰選或揉合;此刻在絕大的困境催迫之下,他的腦筋彷彿比日常活躍加速了好多倍,潛能全開。

一記刀招,開始在心靈中成形。

九步。

荊裂的身體很自然地蹲得更低,居後的左膝如被壓迫的彈簧般深深屈曲;上身完全前傾,背項高高弓起來;右臂自然地放鬆下垂,砍刀斜斜架在膝蓋以下。

荊裂過去從來沒有擺出過像這樣的戰鬥架式。這甚至不能稱為什麼「架式」——他只是聽任身體的呼喚,自然而然地作出這般的體勢。

同時在另一邊,梅心樹往那來騎更接近。擅長遙距發射飛鏈的他,視力自然不凡,遠遠就看出來,那名騎者一身飄揚的衣袍,背後斜背著一件長東西,看來是兵刃。梅心樹立時放出繞在右腕的一段鐵鏈,作出隨時迎擊的準備。

八步。孫逵開始加速成向前奔跑,他的刀子以至整個身體架式,拔得更高。

迎他蹲踞前傾的荊裂,彷彿把頭伸出來給孫逵去砍一樣。

「將你所學的東西,貫通為真正屬於你自己的一套武技。」飛虹先生那天曾這樣告訴荊裂:「這是躋身往更高境地的唯一法門。」

刀招在荊裂心裡變得更清晰:身體每一寸要如何伸縮鬆緊;最佳的殺傷距離;刀鋒出擊的角度……一切細節,全部漸漸了然於胸。

餘下的,就是等待出刀的時機。

然後把心靈放開。

將人生一切投進瞬間。

七步。

孫逵仍在奔前。刀鋒將發未發。

——就是這個時候了。

荊裂屈沉的左腿爆發出力量。草鞋帶著沙煙離地。

他的身體成水平向前彈射而出,卻並非以右手刀居前刺殺,反而是用受傷的左邊身子開路,整個人投向敵方。

荊裂這投身一躍,精神上「借相」於暴風猛捲的浪濤,身體如挾著潮勢衝前!

孫逵突然察覺,荊裂竟然從如此遠的距離發難,而且全身高速飛撲過來,他想也不想,提早就把蓄勢已久的砍刀垂直劈下,要將荊裂在半空中斬成兩邊!

然而荊裂這記跳躍,不只包含向前方之力。

還有旋轉。

他的軀體空中轉了半圈,像是失去平衡朝右跌下,還把背項完全暴露在敵人面前。

孫逵的砍刀越過頭頂,將要斬落荊裂的後腦!

荊裂盡把飛躍、旋身、跌墮的三層力量結合,身體在空中又再轉過來,砍刀以反手招式橫斬而出!

浪捲。

孫逵看不見那刀光。

——當刀招太快的時候,就連刀光都隱沒在速度裡!

孫逵劈下的刀只能再前進四寸。

荊裂的砍刀以完美的角度,斬進了孫逵的一雙前臂!

荊裂畢竟體力大大減弱,這危急中想出的新刀招也未成熟,捨身一斬命中時的衝擊力比他預期中還要大,手掌無法抵受而脫離了刀柄。

他只有一條腿用力,並且都已全盤貫注入那一擊中,根本完全不考慮著地平衡,身子飛越過孫逵身側,重重摔在地上!

要是孫逵在這時接續再攻一刀,荊裂必死無疑。

可是,不會有了。

孫逵迎面倒下去。從斷臂噴湧的鮮血,流瀉一地,連沙土也來不及吸收。

這時梅心樹正好看得清,前方那來騎之上,坐在馬鞍上的是個穿五色袍的術王弟子。他一辨出是部下,急忙勒馬轉過頭去再看,卻已經錯失了荊裂剛才的刀招,只見荊裂與孫逵雙雙倒下,孫逵身體下不斷擴張著大攤鮮血。

——這傢伙,變了什麼妖法?

梅心樹瞪著眼,瞧著地上的荊裂。

只見荊裂躺了一會兒,又慢慢以單臂撐起上半身來,大口大口地透著氣。剛才捨身一刀,耗去他不少殘存的體力。

他遙遙看著馬鞍上的梅心樹,吐出跌落地上時進了嘴巴的沙,不禁快意地笑起來。

那一斬之快之猛,荊裂平生都沒有試過,卻竟然在一手一腿不能活動的危急狀況下催生,連他自己也甚感意外。

雖是這麼遠的距離,梅心樹卻似乎看見了荊裂的得意笑容。他心裡不禁想:

——這男人,真的這麼難殺死的嗎?

荊裂這時亦看清了,從東方騎馬而來那人並非同伴,而是穿五色袍的術王弟子。好不容易幹掉兩個強手,現在又突然多了一個敵人,荊裂並未感到氣餒。

——再來多少個,就殺多少個。

他急忙爬起身,又要去拿孫逵的砍刀。

這時那術王弟子已經到達梅心樹馬前,卻竟毫不停留,馬兒越過了他,仍朝著荊裂的所在狂奔。

經過的瞬間,梅心樹看見那弟子背著那柄長武器:一把柄子很長、形貌不太像中土兵刃的窄刃大刀。

這瞬間梅心樹知道不妥:術王弟子到來,沒理由不向他這位「護法」敬禮和請示……

他又忽然回想:昨夜的荊裂,不也一樣穿著術王眾的五色袍?……

——是假貨!

梅心樹踢踢馬肚,催逼馬兒從後追趕這名假扮術王弟子的來者,他同時把垂在鞍側的鐵鏈揚起,在右邊身側如車輪似地垂直旋轉。彎刃高速刮過空氣,發出令人心驚的尖銳嘯音。

那騎者直奔向荊裂,同時伸手往胸前一扯,解下背後那柄長長的倭刀。

他已察覺後面梅心樹發力追來,也顧不得回頭看,只一味加緊朝荊裂奔馳。

荊裂感到奇怪,注視著這來者,發現他手上兵刃甚是熟悉。再看對方的身形和騎姿,荊裂恍然。

他昨夜才跟此人一同騎馬夜奔!

薛九牛始終不放心荊裂,憂心自己的任性害了這位大俠士,於是瞞著縣城眾人出來,在城外到青原山一路之上尋找。他心想可能要為荊裂助陣,也就將荊裂留在城裡的倭刀也帶出來了。

至於那件術王弟子的五色袍,則是昨夜在登龍村裡從死屍身上剝下的,本來只是因為其中幾名獲救的婦人衣不蔽體,才取來給她們保暖用;薛九牛後來想到,昨夜荊裂曾假扮術王弟子潛上青原山,他也就有樣學樣,果然在青原山腳附近,他兩度靠這件袍子,逃過了一干正在搜索的術王眾耳目。

看見術王眾空群而出大舉搜捕,薛九牛更確定荊裂身陷危險,於是冒險四處查探,結果正好給他在附近聽見激烈的跑馬聲音,趕到溪邊時又發現那三對一的追逐蹄印,因而才尋到這片野地來。

薛九牛看見荊裂一身是傷,走路站立又一跛一跛,只感心焦如焚。先前他已盡用平生的膽氣,迎面向梅心樹那凶星接近,此刻更不猶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一定要把這柄長刀送到荊俠士手裡!

可是後方的蹄音已急急接近。他知道快到極限。

「荊俠士,接著!」

薛九牛盡力揮臂,從馬上把倭刀往前擲出去。

刀才脫手的一刻,強烈的刃風已從他背後捲至。

沒有武功的薛九牛無法作出任何逃避反應。他的背項炸開一團血雨。還沒完全成熟的矯健身軀頓時失去能量,軟軟從馬背上跌下來。

薛九牛拋刀時跟荊裂距離仍遠,雖然借助了馬兒奔馳的勢道,倭刀只能落在荊裂前方一丈外。

荊裂的眼目收緊。他急忙一手一足並用,連跳帶跑地趕往倭刀落下之處。

梅心樹一擊後馬兒仍不停頓,他右臂將帶血的鐵鏈彎刃扯回來,順勢向後揮轉半圈,又再以下手的擲法②揮出去,直襲向荊裂!

『注②:一般飛行暗器的投擲手法,分「上手」與「下手」兩種。「上手」是正常手臂自上而下揮擲;「下手」則相反,臂腕從下往上揚。』

荊裂左足再次一蹬,幾乎身體成一橫線般跳出,右手伸盡,抓到了地上的倭刀柄,並朝面前舉起。

帶著鐵鏈的彎刃直取荊裂面門,卻被倭刀的刀鞘擋住,鐵鏈卷在鞘上緊纏。

梅心樹發力猛扯鐵鏈。荊裂同時跪著轉動腰身,右手拉動刀柄。

那帶著無數戰痕的四尺多刀鋒,霍然出鞘。

荊裂側身半跪地上,右臂舉起刀柄橫架胸前,倭刀的刃尖遙遙直指梅心樹。

在兩人之間,倒地的薛九牛渾身浴血,一動不動。

荊裂不再笑了。

「現在終於只剩下我們兩個了。」他冷酷的眼睛盯著這黑衣強敵:「這也是你所希望的吧?」

梅心樹未有回答他,只是將纏在鐵鏈上的刀鞘抖去,雙手緩緩把鐵鏈收回來,然後跨下了馬鞍。

依舊猛烈的太陽,照射在兩人各自的兵刃上。

夏風吹過這野地,一片空寂。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三十

我們不時看到一些高水平的身體跳躍運動與表演,比如職業籃球的飛躍灌籃、體操和舞蹈的翻騰,常會錯覺某些活動彷彿能夠違反物理引力似的,比如能夠延長滯空的時間、在空中二度加速發力等等。其實這些動作效果都是身體高度協調所產生,特別是將動作裡所有用不上的肌肉,置於完全放鬆脫力的狀態,因此才能將力量的傳達推到更貫徹的層次。

荊裂在危急中所領悟的捨身一刀,基本原理也是如此。所謂「捨身技」就是完全不考慮出招後的體勢後果,或者任何接續下來的後著,將所有都投入在出招的一瞬間。

由於荊裂四肢裡一手一腿都已受傷無從發力,他索性就將這半數的關節肌肉全部放鬆脫力,因此完好的右臂和左腿所爆發的力量,就更能毫無保留地傳導到刀招上。例如大家常見到職業籃球員的飛身猛力灌籃,動作是何等快速強勁,但籃球員始終還要顧慮灌籃之後的著陸平衡;試想像假如他連著地都不顧,把預備著地用的肌肉都徹底放鬆,那空中動作的威力和速度又將推往更高點——當然在現實中,要克服那重重摔下的恐怖感,非常人所能辦到。此所謂真正的「捨身」。

荊裂這刀招另一重點,是在於不平衡。因為只用一邊手腿,他這飛躍動作的肌肉運動,本身就處於一種左右不平衡的狀態,身體在空中時自然往一個方向自轉,只要擅用這旋力,又能夠把多一層力量加諸於斬擊之上。這情形就好像飛刀或者飛斧,因為前後重量不平均,投擲出去時就能產生非常高速的旋轉,命中目標的勁力,比重量平均的飛旋物要猛烈和集中得多,這是刀招運行得如此快疾的秘密。

當然這樣的捨身刀招也有它難處:因為是空中全身旋轉揮刀,沒法看準著敵人出手,已經不能像正常招式般靠眼睛瞄準目標和判斷時機距離,往往需要其他感官、直覺、經驗甚至運氣去填補,是一種高風險的「一擊必殺」賭博,也是對武者膽氣的嚴峻考驗。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7:30
卷八 破門六劍 第六章 刃風·夢想

梅心樹本名叫梅新。那名字是後來在武當山時,師父為他改的。

前任武當掌門鐵青子/公孫清,是他名義上的師父。但他心裡真正視為師匠的,是另一個人。

他很清楚記得那個改變自己命運的日子:十六年前,三月初八日。

當時的梅新,只不過是襄陽城裡一個年輕的流氓。沒有今日的氣勢,也沒有臉上那交錯的傷疤。

梅新只有一點比較特別的地方:他跟人打架,喜歡用繩子和石頭。

很簡單,就在一根長長的繩索兩頭,各綁著一塊雞蛋般大的石頭。在街頭,很多比他還要高大力猛的傢伙,都給他這又簡單又罕見的玩意兒,打得頭破血流,倒地不起。

當然他也有失手的時候。有時對手靠著強壯的體格,捱過了飛擊而來的石頭,又或者成功避開了第一擊,一進到近身的距離,梅新的繩子就不管用了,接著就只有被人揍得鼻青目腫的份兒。近身捱打的時候,他總是從不還手,俯伏成一隻烏龜般模樣,任人拳打腳踢。

然後到了下次打架,梅新又忘記了上次的失敗,照樣掏出這副綁著石頭的繩索來。襄陽城裡的坊眾都知道,他在流氓群中是個怪人。

只有幾個跟梅新一起長大的朋友,知道這飛索的由來:它是梅新的老爹生前教給他的唯一事情。

聽說他梅家祖上曾是武家望族,出過邊疆上的武將與江湖上頗有名氣的鏢師,擅長好幾樣武藝絕活;可是到後來漸漸失傳,到梅老爹那一代,只學得這一手飛索術。這功夫練成也打不了人,梅老爹最後只有一種方法謀生:用這飛索去爬牆當小偷。

結果在梅新十五歲那一年,梅老爹失手被官差擒住,再被誣告為採花賊,逼供時給活活打死在公堂上。

失去父親的梅新,從此流落街頭。但他沒有走上老爹的舊路。他決心要將這家傳的飛索術,練成能夠打人的真功夫;要恢復祖上的威風;要讓世人都知道,姓梅的,不是只有作賊的孬種。

雖然打架有勝有敗,幾年下來,已經二十歲的梅新,總算在街頭有了一些名氣。因為這飛索術巧妙漂亮得有點像雜耍戲,梅新每次約人打架,都吸引不少人圍聚觀看。

三月初八那一天,他又收了二十文錢,代人出頭去跟城裡有名的賭徒麥家三兄弟打架。這一仗吸引城裡近百人集合在街道兩邊,準備看好戲。

結果卻讓很多人失望,因為這場架打得很短。梅新雖然一出手,飛石就極漂亮地把麥老二的鼻樑打歪了,但麥老三乘機沖上前去,他早知梅新用這兵器出了名,就準備了一張板凳,舉在面前去擋。梅新只能看準麥老三下方暴露的雙腿去打,結果要揮出兩次飛索才能打中,接著麥老大已經將他撲倒在地。

麥家三兄弟一擁而上,向伏在地上的梅新拳打腳踢。梅新照樣不躲避反擊,只是龜縮著,將雙手都藏在身體底下。三兄弟打得累了,向他吐了幾口唾涎就走了。其他旁觀者興味索然,也都很快散去。

梅新緩緩站起來,伸展一下被打傷的腰背,抹去身上的泥巴和唾涎,拾回跌到街邊的石頭飛索,正要回家去時,卻發現仍然有個人蹲在街邊瞧著他。

梅新看這個人,年紀大概只比他大幾年,穿著一身好像道士的褐色袍服。這人一頭散髮連髻也不結,那髮絲竟是鬈曲的,如層層波浪般亂成一團,前面的長發更半掩著眼睛。

這個道人背後斜斜掛著一件布包的長東西,一看就知道是兵刃,而且九成是長劍。光天化日,竟有人在這城裡大街帶著利刃行走,梅新甚感奇怪。

「你那繩子,好有趣啊。」這人微笑向梅新說:「打得真漂亮。可惜,打不死人。」

梅新愕然瞧著他:「打死人?」他從來只是打架,沒有想過要殺人。但眼前這個道人將奪人性命之事,說得極為稀鬆平常。

「不錯。」那年輕的道人抓著鬈髮,姿態顯得懶洋洋:「因為打不死人,後面那兩個傢伙才敢衝過來。要是第一擊就把那人腦袋打穿,你就不會敗了。因為他們都會害怕你。」

梅新站著,仔細打量這道人,心裡好像被什麼東西震撼了。

——這個人說得對。

「之後為什麼縮成一團不還手呢?」那道人把雙掌攏在衣袖裡問。

梅新向他展示沒有一點傷疤的雙手。

「因為要保護這雙手。要是跟他們扭打,也許會贏;但傷了手,以後就用不到這飛索了。我寧可輸。」

道人聽見梅新的答案,高興得跳起來拍掌。

「這個人,好玩極了!」他朝後面高叫:「師父,我很想把他帶回去,行嗎?」

梅新這時才發覺,這人所蹲的地方,是一家小茶館的門前。

一條身影自門內撥開布簾出現。

一身的白衣。胸口處繡著黑白分明的太極標記。

◇◇◇◇

就是這麼簡單的幾句話,那道人就成了他的師兄。梅新變成了梅心樹,當今武當派掌門公孫清的徒弟。整件事情彷彿非常隨便,純粹就是「師兄」覺得他的飛索很「有趣」而已。梅心樹意想不到,公孫清當時竟然半句不問,就這樣一口答應了「師兄」的要求,帶著他回武當山上去。

二十歲的梅心樹,在所有同期初入門的武當弟子裡,是年紀最大的一個。「先天真力」的資質通常在少年時期就顯現,像武當這般位列「九大門派·六山」的名門大派,甚少收錄成年人入門,因太遲入門的人,通常進境有限,徒浪費師長投入的苦心和精力。

但是後來的事實證明,「師兄」把梅心樹帶回武當山,並不是因為好玩。

梅心樹竟能跟上武當的嚴酷訓練,並且很快就掌握了武當武道的基本功法,這種事情世上只有少數人能達成——「師兄」從梅心樹發出一次飛索,已經看出他的練武潛質。而師父公孫清更完全信任「師兄」的判斷眼光。

——他是一個很厲害的人。

「師兄」真正有多厲害,梅心樹也要在入門一年之後才第一次親眼見識到:那次「師兄」興之所至,親身到「玄石武場」指點同門後輩,還未有資格在該武場鍛鍊的梅心樹,與一群同期弟子在外頭觀看。結果他們全都看得一身冷汗。

那樣的劍法,已經不能用「厲害」去形容——因為他根本連看都看不明白,只知道武場上的所有人之於他,一個個就有如木偶一樣。

梅心樹當時就想:將來的武當派掌門,必然是這位「師兄」。

兩年後,梅心樹完成基本功的訓練,就要開始選擇自己的專長鑽研。武當立派將近二百年,兵器傳統雖以劍為尊,刀槍次之,但收入的各種大小外門兵器也不少,諸如長兵鉤鐮槍和燕子钂;雙短兵如子午鴛鴦鉞、風火輪、堅木拐和雙匕首;重兵器如狼牙棒和銅鐧;暗器如飛劍與月牙鏢;以至軟兵器像九節鋼鞭、繩鏢、長鞭……等等。

梅心樹當然毫不考慮,一心一意就是要完成他心目中的飛索術。他為此分別苦練武當派的多種功夫:鞭術的揮擊發勁法門;繩鏢的收放變化;暗器的投擲手法與距離測算……並且努力將這些技能,都融合到他的家傳飛索裡。

因為「師兄」那句「你的飛索打不死人」,梅心樹亦恍悟:真正的武道,不是街頭打架玩意兒,是要玩命的。於是他用的兵器不管份量和殺傷力都大大提升了,繩索變成鐵鏈,石頭換作一雙形如獸牙的鏢刃。

——那雙柄帶鐵環的彎刃短刀,據同門說是十幾年前一位在鍛鍊裡失手身亡的前輩遺留下來的,梅心樹挑選兵器時,第一眼看見就選定了它們。

可是梅心樹的修練路途卻遇到了瓶頸。武當派雖然人多勢眾,畢竟練這類投擲軟兵的人仍屬少數。練的人少,練得專精的人自然也少,能夠指點梅心樹和跟他一起磨煉技術的同門並不多,這成了其中一個障礙。

可是梅心樹面對最大的難題還不是這一點,而是他自己的心。

從前許多年,他習慣練的都是輕巧而不會致命的石頭飛索;一下子換成鐵鏈和鋼刃,他在練習收放控制時,始終還是無法擺脫深刻的恐懼。每次把練習的力度和速度提升到最高,並且鍛鍊比較凶險的招式時,面對那朝著自己飛回來的鋒利鋼鐵,他都壓抑不了短暫閉目閃避的本能反應,常常就此無法完成招術。

梅心樹為此苦惱不已。但他不願意放棄。他已經把太多的人生投注在這武功上了。可是就差這一步……

——要是不能以這武功成為高手,我就乾脆不做高手也罷!

上武當山的第六年。某天夜裡,梅心樹又獨自一人在空寂的練武場內,修練這件一直無法征服的兵刃。

這一晚「師兄」卻也路過出現。他身邊還跟著四個同門,梅心樹認得這幾個師兄,這夥人總是常常跟「師兄」走在一塊,就像結黨一樣。當中有個身材高瘦得驚人、一顆頭光禿禿、臉上刺了幾道咒文的巫紀洪,外形很是顯眼。梅心樹知道,他跟「師兄」一樣也是屬於「首蛇道」。

不過無論「師兄」跟誰走在一起,看過去第一眼最注目的人,始終也是他。

梅心樹點頭向前輩們行了禮,又自行流著汗去練這鐵鏈飛刃。「師兄」卻停了下來站著看他。梅心樹心裡很焦急,不願讓「師兄」看見他害怕飛刃回捲時的醜態——要是世上只有一個人梅心樹不想讓他失望,這個人就是「師兄」。

看了一陣子,「師兄」帶著同伴走近過來。

「巫師弟,給他一包藥。」

他身邊的巫紀洪答應,伸出大手掌,從腰帶底下掏出一個小小的紅色紙包,詭異地微笑著,將之交給梅心樹。

「吃了它,就不會怕。」「師兄」說完就帶著同門離去。

梅心樹打開紙包。裡面有十來顆小小的丹丸。

他用手指拈起一顆。想到剛才「師兄」那勉勵的眼神,他毫不猶疑,就將這不明的丹丸放進嘴巴裡。

◇◇◇◇

此後三年,梅心樹臉上越來越多新傷疤,有一道削過眼皮的傷更幾乎把他弄瞎。武當山以外的人看了,會以為這些傷疤都是在比試鍛鍊裡給對手造成,其實全部是他自己的兵刃遺下的記錄。

再過兩年,梅心樹臉上的傷疤沒有再增加。他並且穿上了武當「兵鴉道」的黑色道服。

這些日子裡,梅心樹也開始跟「師兄」一夥人聚在一起。他很少說話,只是在聽「師兄」說。「師兄」私底下卻常常都嘲弄武當派和師父公孫清。梅心樹覺得很奇怪。

「我們這樣,其實跟山裡一群猴子有什麼分別?」「師兄」說得最多的是這句話:「明明擁有比別人強大的力量,卻不去奪取天下的榮耀,又有什麼意義?」

每次「師兄」說這樣的話,跟在他身邊那些同門也就很興奮。他們這夥人不時都悄悄聚集在後山的樹林裡,一起吃那些來歷不明的藥,因此情緒總是很高漲。後來梅心樹才知道:這些藥,來自「師兄」從「真仙殿」的禁庫裡偷取出來的物移教藥方,並且交給巫紀洪往丹藥房偷偷調製。

梅心樹聽了「師兄」的話,心裡不大明白:「師父不是說過,我們武當派再多準備幾年,就會向整個武林下戰書,宣告我們『天下無敵』的嗎?」

「師兄」伸出他紋有奇異三角形刺青的手掌,撥一撥像叢雲般的波浪亂發,神情似乎對這嗤之以鼻。

「師父是個老糊塗。這個世界,比武林要大得多。」

梅心樹聽見「師兄」竟如此毫不避諱地罵師父公孫清,不禁吃了一驚。

「梅師弟,我們是要追求成為最強的人吧?」「師兄」繼續說:「那麼你認為,有天你要殺人,是自己動手去殺;或是只要說一句話,就有人把他頭顱送來給你,哪一個比較強?哪一種才是真正的力量?」

梅心樹聳一聳眉毛。他從前混過街頭,當然聽得明白這話。他自己就曾經多次為了錢幫人出頭打架。他又想起自己的父親。那些官差和土豪,論單打獨鬥,沒有一個能打得過他爹,但他爹卻無法反抗地給這些人屈打而死……

權力。

「可是……」梅心樹又問:「這豈非違背了我們武當的戒律嗎?」

「武當三戒」之第三條,「眼不見名位財帛之誘……自求道於天地間」,禁止武當弟子以武道換取世俗的權位富貴。

「狗屁。」「師兄」站起來斷然說:「到我當了掌門,第一件事就是廢了這條戒律。」

「師兄」這話簡直大逆不道,但他說時那氣度,令梅心樹無法不折服。

「不是說好要做到『天下無敵』的嗎?假如天下間有一個你殺不了;有一件東西你不能拿到手;有一個地方你無法去,這算什麼真正的『天下無敵』?」

梅心樹看見站在山岩上「師兄」的身影,正散發出一股睥睨世人的王者之氣。

「師兄,你不是要……當皇帝吧?……」

「皇帝算什麼?」「師兄」朝天舉起拳頭:「我要當神。」

在他旁邊的巫紀洪,興奮地拍一拍光頭。這時的他已經跟「師兄」一樣,穿著「褐蛇」的制服。

「盡我百欲。」他揚一揚手裡那卷同樣從禁庫偷出來的物移教經書:「日月同輝!」

「師兄」卻搖搖頭:「我才不要等死了之後,等什麼『千世功成』。要當神,我就要在這一生。」

「師兄」簡直是個瘋子,梅心樹想。卻是一個令人不得不相信的瘋子。

——跟著這個人,我就會得到我想要的光榮。

那一刻,梅心樹下定了決心。

◇◇◇◇

兩年多後,師父公孫清仙逝。可是結果「師兄」只成了副掌門。

然後便發生了「那件事情」。梅心樹跟那伙同伴,都無法再見到被囚禁的「師兄」了。

就在事情發生的同一夜,巫紀洪來了找梅心樹——當時梅心樹嚇了一跳,因為巫紀洪以「褐蛇」級數的輕功,能夠潛近到梅心樹背後攻擊可及的距離,方才被梅心樹察覺。

「其他人都已走了。」巫紀洪冷冷說。他那張用炭灰塗黑了的臉,半隱在黑暗之中,一雙怪物似的大眼睛在夜裡反射著月光。

一身冷汗的梅心樹,拿著幾乎就要發射出的鐵鏈飛刃,打量著巫紀洪。只見他背後和腰間都帶著要遠行的包袱,身後還掛著一個長布包。

「我只問一次:你要跟我走嗎?」

巫紀洪問的時候凝視著梅心樹。平日行徑帶點瘋狂的他,此刻眼神非常熱切,確實很渴望梅心樹答應。

「有意義嗎?」梅心樹垂著帶有傷疤的眼睛。

巫紀洪取下背後長布包,褪去那布套。梅心樹認出來,是「師兄」的佩劍。

「到了外面,我們就去實踐他所說的事。」巫紀洪堅定的說:「去奪取世間的力量。」

「假如他都不行,就憑我們兩個……」

「你認為像他這樣的男人,被人囚禁一生會是他的命運嗎?」巫紀洪撫摸著那柄武當長劍說:「我希望在他出山的那一天,我已經為他作了最好的準備,讓他追回這些失去的日子。」

梅心樹聽得動容。他回想起第一次跟「師兄」在襄陽的相遇。也想起當天那個站在山岩上、舉拳向天的狂傲身影。

梅心樹伸出手來,跟巫紀洪——也就是後來的波龍術王——堅實地相握。

「你要帶些什麼走嗎?」巫紀洪問。「我可以等你收拾。」

「帶這個便夠了。」

梅心樹揚一揚手上的鐵鏈。

「反正我來武當山的時候,也只帶著這麼一件東西。」

◇◇◇◇

此刻梅心樹就拿著這唯一從武當山帶出來的東西,一步一步朝著荊裂走過去,直到前方大約兩丈餘之處就停下來。

荊裂仍然半跪著,把沉重的倭刀垂到地上,爭取讓已經負荷太多的左腿多休息一刻。他同時調整呼吸,儘量恢復剛才捨身一擊所消耗的氣力。

荊裂密切注視著接近中的梅心樹,同時用眼目的餘光留意躺在二人之間的薛九牛。他瞥見這小子的身影在地上掙扎得很慢,連坐都坐不起來。痛苦的咳嗽裡帶著像嘔吐的聲音,聽得出正在吐血。

荊裂先前已見識過梅心樹在馬上發出的飛擊,知道有多猛多重。薛九牛即使沒被打中要害,身體也不可能撐得太久。

——在這兒拖得越久,他活著回縣城的機會就越渺茫。

可是正因為緊急,才更不可以把焦慮寫在臉上。荊裂不正眼瞧一瞧薛九牛,正是這原因。

「你剛才說這是我希望的,是什麼意思?」梅心樹隔遠冷冷地問。

「從昨晚開始,你就想跟我單挑。」荊裂回答:「否則剛才你不會只叫那兩個傢伙動手。」

「我不是想跟你單挑。只是覺得不值得加入出手而已。」梅心樹說到這兒不禁沉默下來。事實證明他判斷錯誤了:以為眼前只是一個只剩半條人命的敵人,結果卻是兩個部下變成死人,而對手卻還好端端地呼吸著。

「這是差不多的事情吧?」荊裂咧著牙齒:「我知道為什麼。因為你心裡的自己,始終是武當弟子。」

這句話說中了梅心樹深藏的心事,他無法否認。已經很久沒有人用「武當弟子」來稱呼他了。他心裡有一股異樣的懷念感覺。

梅心樹離開武當山後,偶爾也聽聞武當「兵鴉道」四出遠征的消息。沒能跟隨著他們與天下武者交鋒,他心內不無遺憾。

「可是我不明白。」荊裂又說:「你不像是會跟著這夥人作惡的人。為了什麼?錢嗎?女人?」

這深深刺激了梅心樹。他幫助師兄波龍術王擴張勢力,雖然從來沒有親身參予燒殺搶掠、以「仿仙散」搾取錢財、收集「幽奴」人頭等勾當,但他沒有天真得以為自己一雙手就很乾淨。他不否認自己墮落了,但心裡一直唸著一個無愧的理由。

——這一切,是為了準備讓那個人再興。只要是為他,我被人視作惡魔都不在乎。

——可是別用那些細小的慾望來量度我幹的事。這侮辱了我,也侮辱了他。

「有些事情,我不打算讓人明白。」

梅心樹說著,右手舞起鐵鏈彎刃,在身側轉著小圈,漸漸加快。

荊裂知道對話已經結束了。他拖著倭刀,緩緩伸直腿站起來。

揮著鐵鏈的梅心樹,又再踏前來。

鐵鏈飛刃的最壓倒優勢,自是在長距離上。荊裂曾迎受他兩次攻擊,知道他都是選在大約一丈半之距發動,應該就是這兵器最長的殺傷距離——即使一擊不中,敵人直衝過來,他也有較充裕的時間距離作第二度攻擊。

——荊裂這個估計非常接近事實:梅心樹這條鐵鏈共長十七尺,預留約三尺在雙手間操作,加上彎刃本身的長度,也就有大約十五尺的攻擊範圍。

荊裂本身也有使用近似的兵器,但遠未如梅心樹般厲害,那鐵鏈槍頭主要是作擾敵之用。他想此人必然長期專注地鍛鍊這兵刃,才有這般造詣,就算是飛虹先生「八大絕」裡的「摧心飛撾」,也不知能否跟這飛刃一拼。

而此刻他手上只有一柄倭刀。雖然在長度上已經比先前的砍刀增加了一截,但跟眼前敵人的長長鐵鏈還差了大段距離。

假如荊裂有雙兵刃的話,還可以犧牲一柄去纏住鐵鏈,再衝近以另一柄取勝,可是現在的荊裂只剩一條手臂可用;閃避就更加不可行,他只有一邊腿,無法在移動中平衡,躲避只會死得更快。

荊裂仔細看梅心樹兩手之間那束鐵鏈,其實比小指頭還細一圈——十七尺之長,當然不能造得太粗,否則太沉重根本飛不遠,那長度就失去意義了。

荊裂想,這樣的粗幼,假如以剛才那捨身一刀的威力,要凌空斬斷它並非不可能……

可是不行。那賭上一切的捨身技,並沒有接續的後著。要麼不用,一用就一定是用在殺敵決勝。不可用來斬鐵鏈,只可斬在敵人身上。

要如何對抗梅心樹的長距第一擊,成了荊裂的大難題。

而這攻擊已經快要來了。梅心樹又再多踏前一步。

他身周就如存在一個無影無形的一丈半殺傷圈,這圈子的邊緣正逐步朝荊裂接近。

梅心樹沒半點兒急躁。他知道形勢站在自己這邊。只要好好地調適步伐和距離,確切地發出他從小磨煉的絕技,一切就會結束。

——你沒有從山崖跌死,捱到這兒才死在我手上,也算是一種幸福吧。

已經接近到十八尺。荊裂又再低蹲前傾,垂臂架刀下方,擺出與先前一樣的準備姿勢。

梅心樹看了,沒有動一動眉頭。

——對方擺什麼架式也是一樣。

荊裂迅速地看了薛九牛一眼。只見他背項的呼吸起伏很弱。身下散出大灘鮮血。

此刻荊裂能稱作「優勢」的只有兩點:一是拿回了自己熟用而又更長的兵刃;二是之前梅心樹分了心,沒有看到他那飛身旋體的刀招是怎樣發出的。

這兩點,都是薛九牛用鮮血換回來。

——為了他,要必勝。

這是荊裂的人生裡,第一次如此強烈地因為另一個人,產生求勝的慾望。

明明是極凶險的劣勢,荊裂卻感到心裡一股前所未有的寧靜安然。

因為這一次,他不是只為了自己而戰鬥。

梅心樹再走近。十七尺。他手上旋轉的鐵鏈再加速。

荊裂垂刀蹲踞的體姿,有如山野間一頭蓄勢全力撲殺的猛獸,全無平日苦練招術架式的痕跡,似是完全出於野性本能。

一種與天地自然融和的刀勢。

但這並不代表荊裂心裡一無所想。他從來的最強武器,不是在手腳上,而是藏在那伙長滿辮子的腦殼之內。智慧與經驗。

他一刻不停地思考和估計梅心樹的戰鬥方式,從中尋找一條邁向勝利的狹隘通路。

這一條通路,沒有人保證一定存在。但你不去找,就更加永遠找不到。

荊裂的眼睛,在這瞬間突然亮起來。

——就如在深淵的最底看見一線光芒。

同時梅心樹加快腳步,拔腿奔前,完成那餘下的兩尺距離。

他利用這助跑的奔勢,仰身、轉腰、拉臂。

十五尺。正好。

荊裂已經置身那無形的殺傷圈裡。

他卻保持姿勢不變。

——來吧!

旋轉蓄勁已久的鐵鏈,脫出梅心樹的右掌,幾乎以完美的直線射出!

凶暴的彎刃,因那速度已經看不見形貌,彷彿化成了純能量。

荊裂同時舉起倭刀去迎接!

但他這舉刀動作甚奇怪,並不像平時全身連動地去擋,而只有一條右臂的肩、肘、腕關節移動,腿足、腰身、頸項等都凝在原位,紋絲不動。

——一般武學上要全個身體連動協調,做到「氣勁貫發」,自然不容易;但像他這樣能夠獨立一條肢體發動,而全身其他部分紋絲不受影響,同樣是極高深鍛鍊的表現。

荊裂極力保持原有的體勢,自是為了能夠隨時發動那招捨身刀法。

急激的鐵鏈迎面飛至!

金屬交錯的銳音。

倭刀以近著刀柄的刃身根部,從下而上,抵住飛來鐵鏈的前端五寸!

假如這是一根刺來的槍棒,這擋格足可將之向頭上消去;但遇著的是這鐵鏈軟兵器,這一格不可能抵去所有的能量。前頭的牙形彎刃,仍然越過倭刀,朝荊裂的臉割下!

荊裂為了保持姿勢,前傾的上身和頭部仍在原位,以不動如山的膽氣去迎受這一擊!

——巨大的賭博。

彎刃狠狠削下,在荊裂眉心鼻樑斜線刮過,幾根辮子也被凌空割斷,他的臉龐正中央,自左眉上方至右眼肚下,爆發出一條血的軌跡!

因為倭刀格住了鐵鏈,彎刃的尖鋒僅僅破肉半分。只要再深少許,必然致命!

荊裂以臉面接受這冷刃的割斬,頭頸竟是全無一分畏縮,眼睛仍然直視向前。如此鋼鐵般的精神意志,世上無幾人。

帶血彎刃繼續落下,繞纏著倭刀兩圈,餘勢方才止住。

梅心樹用的是軟兵器,無法從著手觸感知道命中目標的深淺,只看見荊裂面門濺血,繼而鐵鏈捲上了對方兵刃,他也不理對方生死,沉下馬步雙手發力猛拉,要以昨夜同樣的方法劫奪荊裂的刀子。

而荊裂等的,正是這個。

發動了。

荊裂的左腿三大關節,爆出極大的瞬發力,向上傳導,他身體隨即彈射向前!

這次跟先前更有一點不同:荊裂的跳躍,還配合了梅心樹猛拉鐵鏈的力量!

——借助敵人之力,乃是荊裂從武當「太極拳」中汲取的靈感。技巧不同,但道理相通。

荊裂昨夜就嘗過梅心樹這拉力,並因此不得不放棄雁翎刀,知道他臂勁非常沉雄;此刻他盡借這股力量,配合著發動向前跳躍,速度與勢度果又比第一次更迅猛許多!

可是再迅猛,這力量還不足以把荊裂碩壯的身體,一口氣送到丈半外的梅心樹那頭。

梅心樹未見過荊裂這跳躍,對這一記大感意外。但他異常冷靜——他這套制敵於先的鐵鏈飛刃,自有它的戰法。

荊裂飛過來,同時等於帶回了梅心樹放出去的大段鐵鏈。

也就是說,他可以再投出另一邊了。

荊裂這次跳躍,身體同樣帶著旋轉。不同的是,上次是左右平旋;這次卻變成了上下翻轉!

只見他的身體在空中縮成球狀,已然前翻至頭下足上,整個背項暴露在梅心樹眼前。從任何一種武學的角度看,都沒有更差的惡劣姿態。

敵人以最虛弱的體勢示己,梅心樹出於武者千錘百煉的反應,毫無猶疑就將左手的彎刃也發射出去,擊往接近到七尺內的荊裂後心!

這並不是臨急的應變,而是梅心樹早已準備的第二擊。雖然沒有最長那第一擊的威力,但此刻距離縮減了一半,這第二擊卻可以更精確,發射的動作也更少預兆。

強勢的第一擊壓制,與精準的第二擊取命。這是他梅家所傳飛索術的真髓,亦是梅心樹必勝的完美招術組合。

然而他低估了荊裂這捨身刀招的能量。

這飛躍之力,雖不能將荊裂送到刀子足以斬及梅心樹的距離,但全身翻滾的速度卻非常驚人。

其勢如旋捲的怒濤。

荊裂雖身處沒有一滴水的野地,但這短促剎那他的眼中,彷彿身週一切都化為深藍。

他「借相」於千頃巨浪,軀體恍如置身無重,乘著浪勢襲來。

——其氣勢之猛,竟然連梅心樹都隱隱感受到他的海潮幻像!

第二柄彎刃飛射到荊裂身前兩尺時,他已經完全翻轉回來。彎刃變成向他迎面飛至。

荊裂早就藉著那翻捲之勢,把右手倭刀高舉到左肩後的出手位置。

荊裂的身體與梅心樹的飛刃,兩者高速交接!

如此短促的剎那,不是任何人的眼睛能夠捕捉——即使擁有「曜炫之劍」境界的人都不可能。

就算荊裂能,他此刻也看不見。眉心的血滲進了眼睛。

但他不必看。因為他信任梅心樹。

信任他的武者本色。還有準繩。

荊裂深信梅心樹這第二柄彎刃,飛射的目標必然是他背項的正中央——人體最難防衛的地方①。沒有武者能抵抗這樣的引誘。

『注①:人的背項中心,是自己最難摸到的部位,因此也最難於防禦。』

於是荊裂只做了一件很簡單的事:在不看一眼之下,向著自己剛才露出的背心方位,斬下去!

非常大的賭博。卻也是經過計算的賭博。

這二次的捨身刀,比第一次又更成熟:勁力的傳導更充分,不使用的肌肉更加放鬆——簡要說,人刀合一。

樸拙無華的一刀裡,荊裂捨棄了一切技巧。但同時也是他一切所學技巧的總和。

倭刀的刃芒,又再一次因極高速而消失。

轟然炸起的星火,即使在下午的晴日底下,依然燦爛清晰。猶如太陽底下另一個一閃即逝的太陽。

梅心樹射出的彎刃被倭刀準確無誤地斬中,猛然往反方向飛回去!

梅心樹習練這鐵鏈飛刃,迎受過無數次刃鋒向自己回彈之險,遺下臉上一道接一道的傷疤。可是他經驗再豐富,這刻都不可能作出任何反應。

太快。

梅心樹那蓋著疤痕的眼皮,連眨一眨的時間都沒有,帶著鏈子的彎刃已經沒入他心胸!

荊裂比梅心樹先一步倒在地上。他這次翻飛得更猛烈,摔得也更狠,剛剛才被斜斜割了一刀、鮮血淋漓的臉撞在沙土上,幾欲昏迷。

他的倭刀也如上次,不堪猛擊而脫手飛去。仍然纏著鐵鏈的長刀跌落地上,刃鋒上有一處卷缺,可見剛才那凌空相擊是如何剛猛。

敗在自己兵刃下的梅心樹,身體僵直地仰倒。那彎刃深入他黑衣胸口心肺,直沒至柄。嘴巴如泉湧出鮮血。

荊裂吃力地爬起來,卻看也不看這個艱辛打倒的強敵一眼,拐著腿半走半跳地到了薛九牛身前。

他跪在旁邊,用單臂謹慎地翻起薛九牛的身體。

荊裂感到這小子的身軀已經完全軟癱,沒有一點反應,要不是仍有微弱的呼吸起伏,還以為已成一具屍體。

薛九牛微微張開眼。嘴巴緩慢地噏動。

荊裂把耳朵附在他嘴邊。

「贏……了嗎?……」

荊裂聽了猛地點頭。

薛九牛微笑,疲倦地閉起眼睛。

「別睡!我們回家!」荊裂激動地叫喊。薛九牛聽到又再微張開眼,卻沒有點頭的氣力,只能再次微掀嘴角。

荊裂想了一陣子,找到帶薛九牛騎馬回城的方法。他拾回遺在地上的倭刀與刀鞘,又去拿梅心樹那條長鐵鏈。

荊裂這時才俯視仍未斷氣的梅心樹。梅心樹的眼神已失焦點,似乎沒有看見他。

荊裂本要把彎刃從梅心樹胸口拔出來,但這時細看,發現鐵鏈與彎刃的刀柄連接處,是一個活扣鐵環。看來這彎刃也可隨時取下作短刀之用,是梅心樹最後的手段。

——要不是他對飛鏈太有信心,留著這彎刃作短兵,此刻倒在地上的,會是我。

荊裂將那扣環解開取去鐵鏈,讓彎刃仍留在梅心樹體內,給他多活一陣子。

——要是真有來生的話,別再做這種糊塗蟲了。

荊裂把倭刀貼在薛九牛的背項,用鐵鏈把人與刀緊繞著,這就支撐固定了他的身體。把他抬上梅心樹的坐騎後,荊裂也跨上他背後,再用餘下的鐵鏈,將薛九牛和自己不能發力的左臂纏在一起,把他緊抱在懷裡。

「不要死啊。」荊裂說著,將奪來的一柄砍刀插在鞍側的革繩之間,就催馬往西北全速離去。

梅心樹仍舊躺在曠野上,等著呼出最後一口氣。夏風帶著細細的沙土,吹拂在他臉上。他仰視晴明的天空,彌留的意識卻回到了離開武當那個晚上。

下了山後已是黎明。梅心樹回頭,最後一次看見武當山那泛著曙光的崚線,想到被囚禁在山裡的那個人,想像將來有一天迎接他復出的光榮。

將來有一天。再踏武當山。

梅心樹安慰地合上了眼皮。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7:30
卷八 破門六劍 第七章 群俠聚義

日漸西斜,投落在廬陵縣城南面的青色城壁上。

在緊閉的城門頂上,一個身影凝靜地盤膝打坐,左手支著杖棒,半身泛出金銅光華。遠遠看去,令人錯覺這城牆頂上擺著一尊鎮守門戶的銅鑄佛像。

正是圓性。他的頭髮鬍子俱已重新剃得乾淨,雖然從車前村走到這兒來的途中,又再長出薄薄的一層鬍渣,但總算回覆了幾分出家人模樣。他也換過了一身乾淨僧衣,穿戴著全副「半身銅人甲」,盤坐眺視著城外遠方,半邊臉容充滿正義的威嚴。

當他來到縣城後,從童靜口中真正得知,那伙術王眾的妖人是如何邪惡,他有點後悔不把車前村那十個術王弟子乾脆除掉。

——我不會再心軟。慈悲,不是留給這種惡人的。就讓他們輪迴為畜牲餓鬼之後再慢慢懺悔吧。

此時圓性望見東南面遠方,有一孤影往這城接近。

——只一騎……是探子?……

圓性站立起來。在他身後牆頭,蹲伏著二十幾個縣民,手裡都拿著竹槍柴刀,一個個神色緊張。為免被敵人看出縣城已作抵抗的準備,他們都低著身子,從城外看不見。

「大師,我們……該怎麼辦……」一個四十餘歲、滿口牙齒都崩缺的農夫,聲音顫抖地問。

「不用害怕。一切聽我的。」圓性側過頭向他們說。

這和尚說的並非佛偈經文,但縣民聽了他聲音,心裡無由生出一股安祥感;然而圓性每次側過臉來,展示出半邊夜叉惡相時,卻又教他們看得心寒。

少林武僧。對這小地方的尋常百姓來說,就等於神話裡的人物一樣。

圓性把手掌壓在濃眉上遮擋陽光,監視那越來越接近的騎影。馬上似乎坐著二人。當奔得更近時,圓性終於辨出了馬上人是誰。

「快開城門!」圓性向牆後的下方叫喊,隨即將一條固定在牆頭的長索拋下前面去,一手提著齊眉棍,一手拉著繩索,就從丈許高的城牆躍下。

圓性身軀雖雄健,但游繩而下的動作很是迅捷,一踏牆接著一放繩,就已著落在城門前的空地矗立。他身後的城門也已打開一線。

「我們到了,看看!」

馬鞍上,荊裂用盡氣力向薛九牛的耳朵呼喊,卻得不到回答。他感覺到懷裡這少年的身軀已經漸漸變冷。

荊裂努力催馬加快,梅心樹這坐騎確是百中選一的良駒,馱著兩人腳程仍甚速,但焦急的荊裂恨不得它再多生四條腿。

經過連番惡鬥與一身傷疲,繼而又要長途抱著薛九牛全速策騎,荊裂的體力已快到極限,馬兒快奔到門前時,他身體已搖搖欲墜。

圓性看出他不能再支持,立時拋去齊眉棍奔跑上前。那馬兒受過霍瑤花麾下馬賊的調練,有人迎面衝來不但不驚慌收慢,還低著頭斜向衝過來。

圓性一讓身向左,及時張開雙臂,就把從馬鞍跌出來的荊裂和薛九牛都接住,緊接輕輕卸放在地上。

「救他……」荊裂跟圓性重聚,並沒有露出慣常的笑容,而是呻吟似的向他請求。

圓性看見荊裂一臉鮮血的樣子,知道事不尋常,就將綁著二人的鐵鏈解開,檢視薛九牛的狀況,發覺他已然出氣多入氣少。圓性摸摸他染滿血的後背,一雙濃眉皺成一線。

圓性二話不說,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包,內裡除了他的少林寺度牒,還有一個木造的小瓶。他打開瓶塞,倒出一顆比小指頭還細的烏黑泥丸,以指力將之捏成更小的三片,喂進薛九牛的嘴巴裡,然後在他喉嚨和胸間運勁推拿,助他把藥吞進去。

十幾個提著武器的縣民已經從城門跑出來,驚見荊俠士竟是這副模樣,急忙拿來盛水的竹筒喂他喝。

圓性單臂抱著薛九牛,另一手在他心脈上搓揉。只見服了藥的薛九牛,蒼白臉上竟迅速恢復了一些血色。

圓性喂給他的,乃是少林寺續命靈藥「阿難陀丹」,因煉製困難,等閒不施送外人,只給寺裡武僧弟子緊急傍身之用。這麼一顆小小像泥巴的丸子,在外間可說千金難求,圓性這個隨身的木瓶裡也只有兩顆。他跟薛九牛素不相識,但看見荊裂求助的神色甚切,圓性不問一句就施用了這珍貴的丹藥。

「是荊大哥回來了嗎?」城門那邊傳來童靜歡喜的聲音:「荊大哥,你看見了吧?連和尚也趕來了,我們又多一個強援!還有王大人他們——」她說到一半,跑到來看見荊裂的慘狀,馬上吃驚掩著嘴巴。

燕橫與練飛虹也趕到。兩人雙雙上前,左右扶著荊裂坐起身子。

荊裂喝光了三個竹筒的清水,精神稍稍恢復。他看見燕橫跟飛虹先生,一樣滿身包紮的創傷,尤其飛虹先生的右手傷得嚴重,已知道昨夜他不在的期間,城裡也發生了惡鬥。但荊裂卻沒問一句,只是默然看著旁邊仍閉著眼的薛九牛。

眾同伴裡以燕橫跟荊裂相處最久,平日即使遇著這樣的情況,荊大哥總還能說幾句笑或是一些激勵的話,但此刻卻如此沉默,燕橫也感黯然。

「還是先把他移入客棧再治理。」圓性說著,就吩咐眾縣民拿來充作盾牌的木板,七手八腳把薛九牛抬起來。

荊裂也在燕橫和練飛虹攙扶下,跟著走進城門。他這一活動,左肩和右膝的挫傷頓時顯現。燕橫不禁皺眉。

——他騎著馬時,必定每跑一步都劇痛難當,卻一直走回來了……

童靜把荊裂的倭刀拾起來,牽著馬兒也跟在眾人後頭。

只見城門內原有的大路,左右兩旁都築起了高高的竹排,將道路收窄了,中段又營造出曲折的彎角來。它們是王守仁下令建造的,並由他的儒生弟子監督。這窄道的作用是引入敵人,再從兩邊施以伏擊,尤其彎角處更難躲避,是最容易建造又有現成材料的廉價防禦工事。

眾人走入城內,又見多處街巷都堆塞了雜物,目的也是把原來四通八達的道路改變成迷宮,令入侵者的伙團走失分散,再逐一埋伏擊破。

他們到了「富昌客棧」,馬上將薛九牛放在大廳一張木板床上。

跌打救急乃少林武僧必修,圓性雖只醉心武道,對醫術沒甚興趣,但被逼著也學得一些皮毛——這「皮毛」已較民間尋常的接骨救傷之術高明了許多。

圓性又再查驗薛九牛的背項傷勢,老江湖練飛虹亦加入來,幫忙治理那被彎刃斬得裂開的皮肉之創。

荊裂坐在旁邊另一張床上,卻拒絕躺下來。

童靜打來一盆水,內裡浸著布巾,正要去洗荊大哥臉上的傷口,一個高大的身影在她後面出現。

「讓我來。」

虎玲蘭接過童靜手上的水盆,拐著腿走到荊裂面前。

她那因為練刀太多而變得粗糙的指掌,掏起布巾來扭了兩下,輕輕去擦荊裂眉間的傷口。

虎玲蘭自昨夜抗敵後一直沒有睡過,直至午後圓性到來,接替她看守城門的崗位,她才在客棧樓上的房間養傷休息,因此到現在才知道荊裂回來。

虎玲蘭仔細為荊裂抹拭已經膠結的血痂,那道被梅心樹的飛刃割開的軌跡漸漸呈現。目睹他受到這麼凶險的創傷,虎珍蘭身子一震,閉目吸了一口氣,才再繼續為他清潔。

「我應該跟你一起去的。」

虎玲蘭說著,又換了一片乾布,將荊裂那創口印干。

她期望荊裂會回答她:「別說傻話,你跟我一起去了,這城就缺了人防守。」也期望他看一眼她身上的傷。但他沒有回答,眼睛也沒有離開薛九牛。

虎玲蘭無言為他塗上金創草藥,並用一片布條斜斜包裹在他臉上。

這時圓性也走過來,抬起荊裂的左臂:「好了,現在輪到你了。」

「不用管我,先治他!」荊裂進城以後,這才第一次說話。

「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圓性略一回頭看薛九牛:「再等一陣子才知道如何。」說完他就去按荊裂那腫得發紫的肩關節。荊裂皺著眉不哼一聲。

「我有點兒擔心荊大哥。」童靜悄悄向燕橫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子。」

燕橫心裡也有同感,但沒有表露出來。

——他對荊大哥那鋼鐵意志,有絕對的信心。

當王守仁帶著弟子到來「富昌客棧」時,荊裂身上各處的傷已差不多全都上藥包紮好了。王守仁因為指示縣民佈防,一直都在城北,直至有人通報才匆匆趕來。

他跟荊裂對視著。

「辛苦了。」王守仁說。

荊裂微微點頭作答。

王守仁沒再多說什麼慰問的話。沒有這種必要。這兩個男人都很明白,在一場戰爭裡,隨時都得預備作出大大小小的犧牲。

可是有些犧牲,你還是不願意看見。

王守仁見到年輕的薛九牛那慘狀,忍不住撫鬚嘆息。

圓性替荊裂治理好後,又回頭去再次把探薛九牛的氣息血脈。

「怎麼樣?」荊裂著急地問。

圓性看著他,搖了搖頭。

「他的脊骨差不多打斷了,能活到這一刻已很不容易。即使活過來,以後恐怕就連一根指頭都動不了。」圓性沉默了一陣子,又說:「大概過不了今夜。」

荊裂神情冰冷地拐著腿站起來,走到薛九牛跟前。薛九牛那張陷入深沉昏睡的臉,神情猶如嬰孩,比平日顯得更稚嫩。

——太早了。

荊裂伸手輕輕在薛九牛的額頭上撫摸了一下,也就轉過頭不再看他,走往大廳的飯桌。

為了方便讓眾俠士補充體力,飯桌上堆著饅頭、干餅、玉米等食糧,還有茶水跟大鍋冷飯。

荊裂抓起餅來就大嚼,一邊又盛了一大碗冷飯,用熱茶泡了,呼嚕呼嚕大吃起來,不時又挾一筷子的青菜塞進嘴巴。

王守仁和眾人都默默瞧著他吃。不一陣子,荊裂已經連盡四大碗泡飯,饅頭和干餅也吃了好一堆,那胃口食量令縣民側目。

荊裂再喝了一大壺水,然後若無其事地走往樓梯。

「敵人要是來了,喚醒我。」荊裂回頭朝虎玲蘭說了一句,就步上樓梯進了房間,把房門關上。

童靜不明所以,卻見王大人、飛虹先生跟和尚都鬆了一口氣。虎玲蘭則仰著頭,瞧著荊裂的房間,眼睛裡露出欣慰之色。

童靜瞧向燕橫。

「他是要儘量讓身體恢復,好迎接隨時再開的戰鬥。」燕橫向她解釋說。

練飛虹也點點頭,看看生命已經在倒數的薛九牛。

「眼前還有一場未打完的仗。沒有空沉溺在悲傷之中。只有這樣,才真正對得起這個孩子。」

◇◇◇◇

如血的夕陽,即將西沉於山後。

野地上滾起一陣塵暴。

波龍術王騎著一頭異常高大的駿馬,領著廿餘騎疾奔而來,他那雙異樣的大眼睛因迎著陽光而眯成細線,內裡的瞳仁透著比平日更強烈的肅殺之氣。他已然換回物移教的五色寬袍,在奔馳中迎風揚動,夕日灑照下,猶如全身猛燃著火焰的地獄惡鬼。

霍瑤花也騎馬跟從在他後面,掛在腰後的大刀隨著蹄步晃蕩。她的白臉沒有了平常那冷傲的表情,身心似乎還未完全恢復過來。

早有十來個術王眾等待在野地中央,圍站在梅心樹的屍身四周。他們已經收拾其他兩名同伴的屍首,但絕不敢動梅心樹半分。

波龍術王遠遠就看見人叢中間那躺臥的黑衣身軀。他的馬如箭離群而出,跑到人叢外還有十來丈時,波龍術王的高大身體突然就離鞍躍下,乘著馬兒的奔勢再前跑了七、八步,過程順暢得如履平地,整個人就如沒有重量的紙紮人兒般。這麼驚人的輕功身法,術王眾也是首次見他公開施展,吃驚得好像看見什麼妖法一樣。

術王放慢了腳步,繼續朝梅心樹的屍身走過來。術王眾都惶恐地分開避退得遠遠——他們知道術王猊下憤怒時,有多麼可怕瘋狂。

波龍術王的腳步越來越慢,也越來越沉重,再無平日如貓般輕盈的足勢。斜陽將他本就異常高瘦的影子拉得更長。

他終於走到了梅心樹跟前,緩緩半跪下來,伸出一雙大手,把梅心樹上身抱在懷中。

術王那張瘦削的臉變得更凹陷。嘴唇顫抖不已。兩行淚水從大眼睛流瀉而下。他閉目。

霍瑤花也到來了,跨下馬鞍,按著身後刀柄,遠遠瞧著波龍術王這副模樣。

她從來都摸不透波龍術王的情緒什麼時候是真心,什麼時候是假意。可是這一刻,看見他靜靜流淚的樣子,霍瑤花非常肯定的知道,這是真情。

波龍術王唯一視作同伴的,始終就只有一同離開武當山的師弟梅心樹一人。

「梅師弟……」波龍術王淒楚地低喚,當中透出那真切的悲傷情感,就連一向畏懼他如魔神的弟子聽了都動容。

這一刻,術王彷彿變回了凡人。

術王五隻長長的指頭,顫震著摸向插在梅心樹胸膛上的彎刃。梅師弟最後竟是死在自己的兵器之下,術王眼睛裡充滿驚疑。

「多少敵人?」他冷冷地問身後的弟子。

「我們來的時候仔細看過地上的蹄印……」那弟子戰戰兢兢地說:「除了梅護法一直追殺的那人外,另有一騎到來……也就是兩個!」

「那邊地上還有一攤血跡,可是人都走了。」另一名弟子補充說:「也就是說那兩人其中一個受了重創。他們同騎一匹馬離去,可見那受傷的傢伙已無法獨力騎馬。」

霍瑤花聽著時,又看一眼停在另一邊的兩條屍首。其中一人正是跟隨她已久的孫逵,雙手自前臂處被斬斷,乃是失血過多致死。她深知道孫逵的武功斤兩,那雙臂的傷口都十分整齊,可見是一擊之下造成。這麼猛烈的斬擊,她自問也做不到。

這時霍瑤花不禁又回想起那個肩頭帶著刺花的強壯男人……

「花……」波龍術王就在這時喚醒了她:「你今天也遇過那傢伙。很強的嗎?」

霍瑤花臉容緊張,想了一陣子,搖搖頭:「我當時不太清醒……記不起來了。」

她這樣子回答,心裡已經預備要承受術王猊下的憤怒。可是術王並未再責難或追問她,只是呆呆地瞧著梅心樹的臉,再次陷入沉默。

這時有一名術王弟子走近霍瑤花,悄聲地說:「霍護旗,我們還得到一個消息……」

霍瑤花的柳眉揚了一下:「是那兩個傢伙?」

這弟子點點頭,吞了吞喉結又說:「有同伴報信回來,他們在北面的一條村子裡……掛掉了……」

鄂兒罕和韓思道遲遲未歸,霍瑤花心裡其實已有估計,但還是壓抑不住心底的懼意。

——這麼強的敵人,前所未遇。

她看那弟子面有難色,知道他沒有勇氣在這種時候又向術王報告兩個護旗的死訊。她嘆了口氣,揚一揚手。

「由我來告訴他。」

那弟子鬆一口氣之餘,卻也面露驚訝。平日遇著這種情況,倨傲的霍瑤花才懶理他們死活,怎料她竟主動把這事扛下來,說話時甚至露出少許體諒的神色。

——這女人吃錯了什麼藥?怎麼一下子變得溫柔起來?

霍瑤花走上前去,也半跪到波龍術王身旁,垂頭低聲說:「猊下,鄂兒罕和韓思道,也都……歸去真界了。」

波龍術王聽了這消息,卻沒有半點兒反應,仍在輕撫梅心樹冰冷的臉,把沾在上面的沙土抹去。

霍瑤花只能默默地等待他。

好一會兒後,波龍術王才擦去臉上的兩行淚水,神態也回覆平日的樣子。

「花,你看我們要如何應付?」波龍術王從來只有下命令的份兒,沒有這樣向部下問意見,霍瑤花很是訝異。

她抬頭瞧著術王。術王雖已恢復冷靜,但霍瑤花看出來,他的臉容比從前略顯得柔和了。是因為梅心樹之死嗎?

霍瑤花想了一想,回頭示意四周的手下退得遠一些。摒退眾人後,她低聲向術王說:「猊下,我們如今剩下的弟子只有百人,馬三十來匹,更且折了梅護法等三個將領,不管攻城還是野戰,都沒有很大把握。敵方更有幾個頂尖高手……」

說到這裡,霍瑤花頓了一頓,看看波龍術王的面色,才再說下去:「我記得猊下早前已說過,這吉安府廬陵縣已經被我們取得乾淨,不久就要再去找另一個地方:別說天下之大,就單是這一個江西省,可給佔據的地方多得很,其實我們何必——」

一瞬間,霍瑤花察覺術王的眼神變化。

但她絕不敢躲他這巴掌。

波龍術王手掌奇大,這一巴比先前更猛,不單刮得霍瑤花半邊臉赤紅,手指還打到她耳珠上,一隻小小像雀鳥狀的金耳環飛脫,她破裂的左耳珠湧出鮮血來。

「我自己要走是一回事;被人家趕跑,這種事絕不會發生在堂堂物移教術王身上!」

波龍術王說時站了起來,高大的影子把霍瑤花整個人都覆蓋了。

霍瑤花捂著耳朵,身子在地上蹲縮著不住顫抖。

——她知道自己已是術王如今唯一可依賴的頭目。但這並不足以保證術王不會殺她。

「那些『高手』,你想他們會有什麼結果?死?不只如此!他們每一個被斬下的頭顱都會貼上『化物符』,都會成為梅師弟在真界的『幽奴』!廬陵縣城將要變成連老鼠都活不下去的廢墟!我會用一整個城的風乾屍骨,築成梅師弟的墓碑!」

波龍術王說完後,瘋狂激動的神情卻又迅速變回先前那帶點溫柔的樣子。他從五色袍的小口袋裡掏出一方布巾,給霍瑤花按住傷口。

霍瑤花驚慌地接過,慢慢站了起來。

「花,你沒說錯。將領和兵力我們都已耗損太多,不能貿然跟他們正面交鋒。」波龍術王那好聽的聲音裡充滿了理智,很難令人相信跟先前是同一人:「人和已失,我們就得爭取地利。」

霍瑤花不明白朮王所說的「地利」是什麼,卻隨即看見他伸長臂,指往南方遠處。

青原山的方向。

◇◇◇◇

已經到了入夜前的一刻,朗朗天空只剩微明,星星也都現身了。

就在關王廟前的空地上,童靜於晦暗之中,一遍接一遍把烏啞的「靜物劍」刺出去。金屬擦破空氣,發出有如尖哨似的鳴音。

練飛虹左手反提著佩劍「奮獅劍」,站在她劍尖正前方,童靜的刺劍伸盡之時,劍尖僅距練飛虹的身體數寸。他既是要作童靜的目標,也是要從敵人的角度去觀察她的整個動作。

蓋著半白眉毛的雙目,密切地注視童靜身體四肢的每分移動。練飛虹再無平日頑童似的神情,他一旦認真教起來,蒼老的臉就有如廟裡天王神像般嚴肅。

童靜一次又一次作勢虛攻,然後貫勁實刺。同一組動作,自上午至今她已經反覆練了超過一千次,開始掌握練飛虹教授他這招「半手一心」的虛實互變之道。

——從前童靜學武時貪多務得,總愛追求新鮮的招法,絕無這般單調苦練的耐性;自從跟著燕橫學劍這大半年來,才終於明白武學的道路,就是如此鋪築,別無他法。就如人走千里的遠路,也沒有什麼花巧,只是重複地一步一步踏出去。

「不行!」練飛虹吼叫:「那節律太單一!錯過時機了!」

童靜咬咬唇,全神貫注於虛實轉換的拍子之上。那佯擊的虛招,要何時變成實擊才最致命,當中有著甚微妙的界線,卻又難以真正量度,只能用心感受。

這次童靜的拍子打對了,可是練飛虹又搖搖頭:「這次佯攻的姿勢不夠像樣!騙不了敵人!」

童靜強憋著悶氣,只好又繼續練下去。這招「半手一心」之難,在於既要令敵人深信最先的虛攻是真,又要精確掌握對方被騙時最脆弱的一剎那攻擊,除非已經極為熟習,很容易就顧此失彼。然而童靜才不過練了半天。

——可是沒辦法。所有真正能夠投入實戰的招式,都要在同一瞬裡面面俱到。任何一方面弱了,就等如一條鐵鏈其中一環有了裂痕,不管其他環節多麼強,一拉之下還是會斷掉。

童靜全神貫注地再使一次「半手一心」。

「這次左臂太誇張了!」練飛虹又叫起來:「敵人一看就知道是假!」

童靜的一張頭巾已經滲滿香汗,臉蛋在晦暗裡紅透了。她忍不住反唇相譏:「老頭子,天這麼黑了,你那對昏花老眼怎麼看得真?誑我的吧?」

練飛虹露齒而笑,指一指空地旁那株大樹上方:「我現在就用飛刀把上面一個青果子射下來,怎麼樣?」

童靜無言。她知道練飛虹絕對做得到。

這時有燈光接近過來。原來是一名負責守城的中年縣民,一手扛著竹槍,一手提著燈籠。

「兩位俠士,這燈籠給你們用……」他說著就將燈籠掛在大樹幹上,照映到兩人練劍之處。

「謝謝。」童靜微笑向他說。

「別廢話!再來!」練飛虹卻看也不看那縣民,他一專注於練武上時,對不相關的旁人簡直不瞧一眼。

童靜擦一擦手掌上的汗,再次振起「靜物劍」。

那縣民很好奇,既然飛虹先生又不趕他走,就在旁邊看童靜的劍法。只見這個女孩一晃身子手臂,縣民已經被虛攻氣勢嚇得後退了一步;下一刻再定神時,童靜已收劍。

——那刺擊的速度,在這平凡人眼裡,看也看不見。

這簡直就如難得一見的神奇戲法一樣。中年縣民入迷似的一遍一遍看著。雖然半點沒有看懂。

童靜又練了幾十回,手上的劍開始在顫抖了。練飛虹看見就讓她休息。這「半手一心」是巧招,要鍛鍊的是細技協調,負著疲勞去練只會令她感覺變鈍,適得其反。

童靜把劍收入鞘裡,坐在樹底的石上,取出手帕來抹抹臉,一邊在嘆息:「總是練得不好……這樣真的能夠拿來上陣嗎?我不要成為大家的負累。」

練飛虹本來正低頭檢視自己受傷的右手指掌,聽見童靜這句話,就伸出「奮獅劍」,指往東面的街道。

「看見他嗎?」

童靜看過去,只見那遠處大街已經陸續掛上燈籠照明。其中一座房屋的瓦頂上,有條身影提著兩件長物,凝靜不動地站在邊緣。

雖是這麼黑又這麼遠,童靜還是一眼就認出來:是燕橫。

「你有沒有留意,自從昨晚之後他就變了?多了一種從前沒有的氣質?」練飛虹又說。

童靜當然有留意。她想起當天在成都馬牌幫,她就是被燕橫那氣勢與熱血吸引,才會跟著他們一直走到現在。然而今天的燕橫又比那時候不同了。

——變得更讓人信賴。

一想到這兒。童靜在燈籠下的臉發燙了。只是她本來就因為練劍熱得臉蛋紅紅,也就沒被練飛虹發現。

「他能夠改變,你也一樣可以。」練飛虹說:「一個差勁的傢伙,不會變成別人的負累。對自己沒有信心的人才會。

「你還記得在西安那妓院屋頂上,當你的劍刺中那名武當派劍士的手腕時,心裡是什麼感覺嗎?」

童靜回想那一天,自己自然而然地模仿姚蓮舟,以「追形截脈」廢去武當「兵鴉道」高手焦紅葉右腕的時刻。那完美的時機與角度。那一擊取勝的宏大快感。

她心胸似燃起了一團火,朝著練飛虹猛地點頭。

「記著那感覺。」練飛虹說:「也記著你練的是崆峒派和青城派的劍法。天下最強『九大門派』的頂尖武功。」

童靜捏捏右手掌腕,感覺已不如先前痠軟。她英氣的雙眉皺著,再次拔出「靜物劍」站起來。

「繼續練。」她說著,自行走到空地中央。

練飛虹看著她,心裡在笑。

有一件事情他一直沒有告訴童靜:他是以一個修習了崆峒派「花法」三年以上的武者為基準,去檢視童靜這招「半手一心」的程度。她這半天的進境,其實已經十分驚人。

——教一個這樣的徒弟,實在太快樂了。

「來吧!」練飛虹又板起臉吼叫起來:「這次幹得好一點給我看!」

◇◇◇◇

屋頂上的燕橫,赤著汗水淋漓的上半身,繼續靜靜不動地站著。

他雙手拿的並非「雌雄龍虎劍」,而是兩柄長長的鋤頭。他兩隻手掌都拿到鋤柄最末端,擺出青城派「伏降劍樁」的姿勢。腳下是不平的瓦片,他更要時刻保持重心正中與體干正直,默默調節著綿長的呼吸。

這「伏降劍樁」除了強化身體機能,更重要的是具有鍛鍊意念集中的功效,連同「伏降劍」的慢劍法,是青城派訓練意念「借相」的不二法門。

昨夜一戰後,燕橫雖然領會了「雌雄龍虎劍法」的竅要,也知道了劍法的奧秘脈絡全都在青城派的各套劍術裡;但他同時也明白,自己的「雌雄龍虎劍」只是入了門徑而已,雖然偶然能發揮出神髓,但並未能隨心控制。

更何況這未成熟的「雌雄龍虎劍」,還欠缺了「借相」。師尊何自聖當天使出這劍法時,其「借相」飛龍與猛虎的功力,強得足以令旁人都感受得到。燕橫知道,這才是令劍法的氣勢與威力更上層樓的關鍵。

師父的「借相」如此強烈的奧秘,燕橫還沒有半點頭緒。「借相」要擬想一般的實物如火焰或岩石比較容易,可是他連老虎也沒有見過。

燕橫卻相信,師父的功力跟有沒有見過實物無關。世上無龍,但師父的「穹蒼破」卻有龍勢。他猜想,這秘要還是藏在青城派的武學裡,他需要重新再複習自己在青城山上學過的每一點滴。

燕橫一雙肌肉如鋼條的手臂緩緩移動,又轉換了另一個劍樁的架式。他清晰感受到身體裡血液的流動與氣息的進出。

不。他知道不能只把意念放在肉體上。要進入更深的層次。要將自我也消弭。

如王守仁所說,讓自己與天地萬物之理,同化為一。

在毫無桎梏之處,一道全新的大門,將會打開。

◇◇◇◇

成排的燈籠之下,六十多人同時叱喝的聲音,在夜空中響亮。

一叢叢竹槍、鋤頭、棍棒,舉起又落下。

「就是這樣!一定要發聲吐氣!」

圓性揚起齊眉棍,又再向眾多守城的縣民展示少林「緊那羅王棍」裡最簡樸的兩式:他低呼一聲,邁上左足,長棍從頭頂朝身前中央擊下,正是「順步劈山勢」;緊接二段吐氣,那弓步再往前一沉,以「穿袖勢」刺出六角狀的包鐵棍首。

「記著,劈打的時候,兩腿要大大張開,頭和上身卻不要前傾,否則打空了,自己向對方跌去,那可大大的糟糕!」

圓性又示範了一回,為了讓眾人看清楚動作,只用了平日兩成的力量與速度,但因為身姿正確,仍然令人感受到極強的威勢。

「這一劈容易得很,就跟你們平時耕田差不多。可是別打到地上去!敵人又不是地裡的瓜,沒長那麼矮!」

縣民聽了都不禁哄笑。他們今午最初見這和尚入城時,只覺他容貌威猛粗野,半點兒沒有出家人的氣質,心裡有些害怕;但接觸久了,發覺他跟荊裂等人同樣的不拘小節,說話語氣也跟他們這些市井百姓無異,感到很是親切。

有個只得十四歲、鬍子都沒開始長的小子,大著膽子向圓性問:「大師……你真的是少林寺出來的嗎?」

「什麼大師,叫我和尚!」圓性摸摸那顆已經長出一層薄發的光頭:「不過是個不大會唸經、只會耍棍棒的和尚。也吃肉呢,你家裡藏著些什麼好吃的東西,儘管拿來!」

又是一陣大笑。千年武學泰斗少林寺,遠至這江西的小縣也都知道。如今有少林武僧加盟,還親自教他們習武,令士氣提振不少。

「那干匪人,沒什麼大不了的!」圓性又振振棍棒高聲說:「對方兩個魔頭,我打個呵欠就收拾了!你們好好練我教這兩招,保準每人也打幾個回去投胎!」

眾縣民興奮起來,就捉對練習這兩式「緊那羅王棍」,打得竹木交響。

圓性在一旁看著他們,卻無法完全掩飾憂心的神色。

他沒有忘記早上在車前村接下的那顆毒物「雲磷殺」。在來縣城的途中,他已經找一片無人野地,挖了個深洞,把那蠟丸埋了。

敵人有這般可怕的屠殺兵器,要是在縣城街巷展開攻防,恐怕傷亡必重;即使得勝,整個城也可能化為不可再居住的死城。

——他們當中,會有多少人犧牲呢?……

圓性下定決心,要盡自己一切所能,讓最多的人存活。

即使身入地獄。

◇◇◇◇

在「富昌客棧」大廳裡,虎玲蘭將那新造的三十二枚箭矢排在燈火下的地上,逐一檢視。

她帶來的勁箭只用剩十來枝,因此拜託了廬陵城內的婦孺為她造箭,並指點他們造法。本來造出了五十枝,但有的手工實在太差勁,虎玲蘭最後只挑選了這一堆來。

時間緊絀之下,縣民自然不可能鑄冶金屬的箭鏃,眼前這些都只是用骨頭磨尖而成。箭桿倒是削得不錯,大部分都很畢直,粗幼也適中。箭羽有的找到大鵝毛來造,有的卻只用雜等羽毛拼湊貼成,良莠不齊。

虎玲蘭再逐一仔細檢看每一枝的手工。她心裡估算,這等粗糙的箭,只能在大約二十步之內才有足夠的穿透殺傷力和準繩。但有總比沒有好。

虎玲蘭被霍瑤花砍傷腰眼,直到現在還是每走一步都痛。雖說武者長期鍛鍊,身體的血氣和復原力遠超常人,但這種傷不是一天半天就能痊癒。沒法子大步奔走發力,她那陰流刀法就難以發揮。日內一戰,虎玲蘭估算將要倚仗弓箭。

她左掌曾經在危急中抓過霍瑤花鋸刀的尖刃,同樣是傷得厲害,雖能勉強握牢弓把,但仍會影響拉弓瞄準的能力。她要想辦法用其他東西,把弓和手掌固定起來。

虎玲蘭挽起長弓,輕輕彈動那弓弦,發出一記記很好聽的低鳴。她驀然想起從前在薩摩國,當自己還是童靜這年紀的時候,跟幾個兄長和弟弟又五郎去狩獵的情景。

她其實不喜歡打獵,每次最後都只有她一個沒有獵獲。其實兄弟們不知道,她每次放箭都刻意射偏,讓箭矢在獵物旁擦身而過。為了吃飽而獵食是一回事;用沒有反抗能力的獵物去證明自己的武勇,她則認為很無聊。

虎玲蘭只是喜歡跟兄弟們一起出外;喜歡那山林的草木芳香;喜歡他們和家臣把她視作武士裡的一員。

可是已經不可能再回去了。

她看看仍躺在大廳另一邊的薛九牛。那年輕的身體已經蓋上草蓆,把沒有氣息的臉都掩藏,冰冷地一動不動。

這讓她想起同樣冰冷的弟弟遺體。

——又五郎……我已經不再管你是否原諒我了。現在我的生命裡,就只有他,還有這些同伴。島津家不用我來守護。我已經找到自己真正要守護的東西……

她再次抬頭,望向荊裂正睡在裡面的房間。

看見荊裂所受的傷,她只感心痛。比自己身上的痛更難受。

虎玲蘭感覺心胸熱起來。她多麼想馬上就奔上去那房間,擁抱荊裂那受傷的身軀。

可是不行。她很清楚,現在他需要的不是慰藉,而是繼續保持奔騰的戰志;她能夠支持他的,也不是靠擁抱,而是刀和弓箭。

這些,她都絕對能夠給他。

——任何人要再傷害他,都得先越過我。

◇◇◇◇

他又再次夢見那個岩岸。

在冷冽的暴雨之下,面向著濤音不息的黑夜,荊裂一次又一次地在岩石上,使出他今天兩度殺敵的捨身刀法,不斷地複習每條肌肉運動的感覺,要把整個過程都烙印到神經裡,好使身體永遠不會忘掉。

——即使現實中的他,只是大汗淋漓地躺在睡床上,精神與意念卻自然被修練的強烈慾望驅使著,要趁那刀招的記憶仍然鮮明時,在夢中拚命練習。

荊裂每一次出刀,身體就掉落在濕滑的岩石上,好幾次幾乎摔出崖岸的邊緣。但他沒有被恐懼打倒,仍然爬起來,提著那柄意義深重的厚背雁翎刀,又再擺起野獸似的預備架式。

深陷在修練的挫折與狂喜之中,荊裂並沒有察覺,一團火光是何時來到自己的身後。

他回頭。火把上的烈焰獵獵躍動。雨水打在火上化為蒸氣,卻怎也無法把它澆熄。

拿著火把站在他跟前的,不是別人,正是師叔裴仕英。

「師叔,你看見了嗎?」荊裂極興奮地振刀向裴仕英說:「你教我的,我做到了!就像你說過:去學所有值得學的東西,然後把它們變成我自己的東西!你為我高興嗎?」

裴仕英半隱在火光後的臉卻僵硬,沒有回答他。

荊裂想起來了:跟裴師叔分別的時候,自己只有十五歲。裴師叔根本認不出他現在這個模樣。

「是我!」荊裂把濕透的辮子撥向後頭,朝裴仕英儘量露出臉孔:「認得嗎?是烈兒啊!」

這時荊裂仔細瞧裴師叔,才知道他為何不答話。

裴仕英的左邊喉頸處,破裂開一個又深又長的乾癟傷口。

是武當派的劍砍下的。

荊裂哀傷流淚,與臉上的雨水混成一體。他欲上前去擁抱師叔的殘軀。但裴仕英伸出手掌止住他。

裴仕英指一指頸上的劍傷。

裴師叔雖然半個字也說不出來,但荊裂聽得出他心裡的聲音。

——要記著,你追趕武當的路途還很遙遠。你什麼都還沒有完成。包括這個刀招。它還要繼續成長下去。

這多麼令人懷念的聲音。荊裂不能自已地跪了下來,低首痛哭。

連雨聲和濤音,也無法掩蓋那悲慟的哭泣。

裴仕英冰冷的手掌,按在荊裂的頭上。

——可是這不代表你不可以笑。你的生命裡還有其他東西。

荊裂止住了哭泣,仰起頭來看師叔。

——讓我看看你從小就露出的笑容。它也是你貴重的兵器。就像這澆不熄的火一樣。不要忘記了它。

裴仕英將火把交到荊裂手上,身體就慢慢後退,隱入黑暗的雨幕之中……

荊裂從睡床上緩緩坐起來,伸手抹去滿面的淚與汗。

他朝著灑入月光的窗戶,再度掀起了嘴角。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7:31
卷八 破門六劍 第八章 大旗

王守仁習慣黎明即起,梳洗和穿戴了整齊衣冠後,就在房間閉目靜坐養氣。

不管是處理官務、傳授講學、讀書和思考學理,都必需有充足的精神。王守仁思想雖不拘泥,做事處世隨心性而行,但對自己絕對嚴謹。

清早的陽光已從窗外照進,映在他瘦臉上。那五官平凡但鎮定如堅岩的容貌,泛著一股凜然不可犯的充盈正氣。

他睜開眼來,站起整一整衣衫,往腰間掛上長劍,也就推開房門出外去。

年輕的門生黃璇早等候在門外,恭敬地行禮:「先生早安。」

王守仁微笑,帶著黃璇往這借住房屋的大門走去。在走廊上,黃璇瞧著老師的背影,每一天早上他看見恩師這儀表姿態,都不禁心裡慶幸。

——得以跟隨一個這樣的老師,不枉此生。

「你很有精神啊。」王守仁這時說。

黃璇答句:「是!」不免得意地把一把佩劍。他徹夜與其他五名同窗都在輪流指揮縣民防守,只小睡了一個多時辰,但畢竟年紀仍輕、臉上未有倦容。

這一趟跟著先生到來廬陵,竟有這番遭遇,黃璇感到就如投身千軍萬馬的戰事中,一顆年少的心靈很是興奮,就連前一夜面對魔頭波龍術王的恐懼都忘卻了。

王守仁雖沒有教過這些弟子兵書戰法,但平時悉心開導之下,他們已訓練出條理清晰的心思,王守仁下達講解的防守之策,六人一點即通,並懂得如何向縣民傳達。假如沒有他們,要靠王守仁一個在城裡四處奔走,守城的準備恐怕到現在還沒有完成。

這正是王守仁理想中的「士」:一理貫通,萬物之理皆可明了。

「先生要先吃個早點嗎?」黃璇問。

「先在城裡走一圈再說。」王守仁想再視察一遍,也好看看還有什麼良策可以想出來。

他們走了兩個城門的防守點之後,正準備朝西門而去,在街上卻見有四人匆匆迎面奔來。

「王大人,找到你太好了!」其中兩人帶著武器,是負責守城的保甲,既高興又有點緊張地帶著另兩人前來。

只見那兩人農民打扮,一身衣衫都已被汗濕,看來跑過不少路。其中一人比較高瘦,仍戴著草笠遮住臉容。

那沒戴帽的農民先說話:「小的是西面羅門村人,名喚羅貴,帶來了這位……兄弟……」說著就指一指身旁那人。

那人取下草笠,露出一張年輕的髒臉,恭敬地拱手垂頭:「王大人,認得小人嗎?」

王守仁一見,雙眼亮了起來。這人正是昨天被燕橫的「虎辟」脫光了衣服那個唐拔,孟七河的親信部下。

「小人與二十幾個兄弟,昨晚已乘夜到達城西那村子,先行探路和張羅準備。我們孟頭領與全體夥伴,這天午時前陸續也會到來。」

王守仁聽見唐拔這話,胸膛間升起一股熱力來,正要開口答謝,唐拔卻止住了他。

「孟頭領著我傳話說,王大人千萬別要感謝。他說:『是我有負對王大人的承諾在先,王大人竟然不捨棄我。這恩德怎麼還也還不完。』」

唐拔說時緊捏雙拳,眼眶已然紅了:

「『應王大人的呼召,這一次,我們要重新活得像個男人!』」

王守仁知道這時不用再多說什麼,只是用力拍一拍唐拔的肩膀:「我期待再跟他見面。」

旁邊的黃璇知道,這年輕小子就是老師提過那伙山賊。他們竟真的受到王守仁的感召,趕來廬陵拼上性命!黃璇身為他的弟子,更感無比自豪。

唐拔又向王守仁解釋:孟七河那一百人分開小批到來,並且不直接入城,是顧慮到縣城可能有敵人的探子暗中監視,最好還是讓對方儘量低估這邊的實力。羅門村只在縣城西面三里多外,隨時能夠發動支援;萬一敵人來攻城,他們更可從旁突擊,裡應外合。

孟七河心思如此慎密,王守仁心裡不免嘉許。

——當初勸他去應武科從軍,果然沒有看錯。

那個農民羅貴聽了王守仁和唐拔的對答,這才松了一口氣:「原來真是王大人的朋友……昨晚嚇煞我們一村子的人了,這麼一夥凶巴巴的漢子,突然就入了村,還說要借我們地方住……」

王守仁他們聽了都大笑起來。

唐拔這時說:「小人得先回去,為其他兄弟到來作準備。我們另派了兩人在城外察看,如果有什麼危急事情,請在西門上面的城牆生一堆煙火,他們看見就會通知我們。」他說完再朝王守仁敬個禮,戴上草笠,跟著羅貴往來路走去。

一天之內就增加了一百人的戰力,更是一群慣於刀口求存、活在山野間的強悍漢子,並且多了孟七河這個八卦門好手,王守仁臉上洋溢興奮之色。

——更讓人高興的是:我沒有信錯這個人!

「快去將這好消息告知荊俠士……不,他正在休息,還是先去找燕少俠,他知道了一定很高興……」王守仁正在吩咐黃璇,這時卻聽到一陣極急密的敲鐘聲。

是敵襲的信號!

「在南門那頭!」黃璇驚呼。

「你快趕上去叫住唐拔那兩人,吩咐他們先別出城,以免給敵人發現!」王守仁向他下令,自己則帶著兩名保甲朝南奔去。

王守仁走這街道,正好路過「富昌客棧」,只見虎玲蘭的高大身影從大門躍出,背上帶著野太刀,腰懸箭囊,手提長弓,向王守仁一點頭,一起也往南門走去。

他們到了城門,看見門後那些防禦用的竹排,窄道兩邊都滿佈緊張的縣民,一個個神色驚慌地拿著武器和投擲用的石塊。城門上方牆頭亦是排滿了人。

「不用慌!」王守仁大呼:「只要按著我跟各位俠士的指令去做,絕對不會給他們攻破!」

虎玲蘭和王守仁一前一後登上牆頭去。王守仁留意到,這位東瀛女俠的步姿還是很不自然,看來是忍著尖銳的痛楚奔跑,那腰肢用了許多層布條緊緊包裹著。

上了城門頂,只見圓性和王守仁的門生朱衡正在向東南遠處眺望。他們今天一起負責守備這道南門。

——燕橫、練飛虹和童靜則仍留守東面與北面的城門。他們此刻亦已聽見信號,並進入備戰狀態,密切注視其他方位是否也有敵人襲來。

王守仁站在圓性身邊,也朝東南面看過去,只見遠處大道上揚起來一股煙塵,絕對是馬隊。

「可是看來太少了。」圓性說。

「也許只是聲東擊西。」王守仁點頭同意:「朱衡,叫下面的人備馬,隨時讓圓性大師和島津女俠趕去別的方向支援。」

「我不會騎馬。」圓性搔搔光頭,朝王守仁笑了笑:「不過倒跑得很快。」

王守仁瞧瞧圓性。昨天發生了太多事情,他也沒什麼機會跟這位少林和尚談話,但只見了幾面已經感到,圓性跟荊裂他們都是一般豪邁的性情中人。

圓性其實不大清楚,身邊這位姓王的大官是什麼人。他只知道:既然荊裂他們能信任他,我也能信任他。

「大師跟荊裂俠士他們是如何認識的?」王守仁眼睛仍盯著遠方的馬隊,同時好奇地問。

圓性搔了搔鬍渣子:「大概是因緣吧?我太師叔是這麼教我的。」

王守仁微笑點頭:「對。是緣份。」

那馬隊接近了,看得出只有七、八騎,晨光映出那一件件飄揚的五色怪袍,是術王眾沒錯。其中一人更舉著一面旗幟,上面有用人血涂畫的物移教紅色符文。

在城門頂上,虎玲蘭掏出一根布帶來,將長弓的把柄跟左手繞圈纏緊,自箭囊掏出一枚長長的烏羽箭。

牆上防守的保甲和縣民全都躲在突出的垛子後面,偷眼看遠方的來敵。他們這裡大概有五十人,遠比對方多出數倍,可是心裡始終對於肆虐已久的術王眾甚是恐懼,不少人的腿都在發抖。

「王大人也請站在垛子後。」其中一個保甲急忙說:「那些妖賊,我聽說他們的箭矢暗器很厲害……」

王守仁卻毫無懼色地站在原位。他知道,要減除縣民的恐懼,唯有自己走在最前。

那八騎到了城門外四、五十丈就停下來,只有一騎繼續緩緩踱步走近,直到約二十丈處才止步。

這名術王弟子年紀較長,看去樣子已經四十出頭,面相很是古怪,一雙眼睛一大一小,嘴巴歪斜,露出兩排不整齊的黃黑牙齒。

——他這副歪臉,是有次服物移教的藥物過了量,令臉龐一邊肌肉緊縮所致,沒死掉已是幸運。

「城裡的人聽著!」這術王弟子朝城門上高叫,那聲音響亮得很,一張歪嘴咬字還是十分清晰:「我來是為波龍術王猊下傳話的!」

城上眾人聽見只是使者,卻沒有半點鬆懈。他們都深知波龍術王如何邪惡狡詐。

「猊下聖言:你們這幹不知來歷的傢伙,膽敢冒犯教威,損我弟子,盜我馬匹!猊下與眾弟子如今坐鎮青原山『清蓮寺』裡,等候你等眾人上山,獻出頭顱來!」

王守仁聽了很是意外。他跟荊裂一直都在思量,要怎麼把戰場轉移去對方的本陣,以免敵人毒物危害縣城百姓。怎料現在對方竟主動邀請他們進攻。

圓性卻哈哈大笑:「我們為什麼要聽你的話呀?你們沒有腿腳嗎?自己不會過來?」他心裡也希望反守為攻,故意這樣說,是避免被對方看出已方的意欲。

「你們當然可以不來。」那張歪嘴獰笑著說:「不過我們昨夜已經到過青原山以東的泗塘村,將那村子裡四百一十三口人都趕上了『清蓮寺』旁邊空地。每半個時辰不見你們上山門來,我們就隨意挑一個來殺。呵呵,有這麼多個,你們大可等十幾天才上山,到時候大概還有些剩下來。」

王守仁憤怒得鬚髮戟張,目中有如冒出火焰。

——這干禽獸的心靈,已然被慾念吞噬,無可救藥。

虎玲蘭怒然搭箭拉弓,瞄準了那術王弟子的眉心!

「別亂來!」那術王弟子伸出手掌擋在臉前:「我們這八人,要是有任何一個回不了去,或是回去時身上少了一點點東西,術王猊下在午時後就會先處決一百人!」

虎玲蘭挾著箭尾的手在發抖。最後她還是慢慢將弓垂下來。

圓性也是憤怒得胸膛起伏。他自小出家,不懂世情,但自從下山之後,一次又一次遇上更歹毒陰險的惡行,驀然教他想起從前在少林寺裡,師長們向他講過的佛法。

——要渡眾生,果真是千難萬難。

城垛後有人發出悲鳴。原來其中一個縣民,他的妻子娘家就在泗塘村。

「我還忘了說……」那術王弟子垂下手來,又得意笑著說:「殺人是在今天黎明時分開始的。我們來這裡的路程上,大概已經有三個人去了真界當『幽奴』了……嘻嘻,你們要什麼時候上來『清蓮寺』,自己打算吧!」

他說完就撥轉馬首,與同伴策馬離去。

「得馬上去找荊俠士他們。」王守仁深深吸了一口氣,強壓著心頭的焦急與暴怒。「必得出城了。」

◇◇◇◇

虎玲蘭趕回「富昌客棧」,卻發現荊裂那樓上房間的門早已開著。

「荊俠士在警號響了不久後就醒來了。」客棧裡的大夫說:「馬上又大吃大喝了一頓。他在薛九牛跟前站了一會兒,然後喚人把馬拉來。他說要去衙門,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虎玲蘭聽了立刻出門上馬,往縣城衙門的方向奔去。

同時,圓性、燕橫、童靜、練飛虹,還有王守仁與他的六個門生,都已緊急齊聚在關王廟前那片空地上。眾多保甲縣民則在空地外頭觀望。

「我已經吩咐唐拔,馬上去催促孟七河跟部眾全速趕來。形勢已經變了。」王守仁說時,手掌緊捏著劍柄,掌心都是汗水。

——四百多條人命,懸於一線。

燕橫和童靜聽到波龍術王挾持人質的事情,少年的心也都湧起熱血來。每一刻過去,就意味著有更多人死去,他們恨不得現在就跨上馬去青原山。

飛虹先生清楚知道他們的心情,因為他自己也是一樣。但老練的他平靜地告誡二人:「不要焦躁。急就會亂。這正是那魔頭希望我們犯的最大錯誤。」

「會不會是計策?」朱衡在王守仁幾名學生裡年紀最大,思慮也最周詳:「那魔頭想把幾位俠士都引誘過去,再來偷襲這城?」

「不。」練飛虹斷然回答:「他因為折了三個好手,知道主動進攻佔不了便宜,就想請君入甕,利用地形去搶回優勢。到了這種時候,他眼中最重要的事情必然就是殺死我們幾個。一旦我們不在,他要屠城就輕易得很,沒必要先來強行攻城,消耗自己的戰力。」

「正好!」圓性猛力把齊眉棍拄在地上:「在他們那邊決戰,就不用顧忌毒物會傷及城內婦孺。而且我們幾個人本來就不適合防守。進攻才是我們最拿手的事情!」

童靜聽了不禁猛點頭。她這兩天一直呆在這圍城裡,早就失了耐性。

「沒錯。」王守仁捋鬚說:「最初我跟荊俠士也是如此想,而且我們多了一百名有侵攻之力的生力軍,主動進擊更有把握。可是還需要對策……」

就在此時,外頭的人群往兩邊排開來,兩騎踱步而出。

當先一騎之上正是荊裂。只見他整副打扮裝備都改變了:頭頂一片黑巾,把辮髮包束起來;臉上斜繞著一塊黑色的長布條,將刀傷裹住;受傷的左肩和右膝都用皮革和銅片造的護甲緊束固定著,減少移動時生痛,又可抵受一定的衝擊;肩背披著一件全黑的長披風,為的是要掩藏掛在胸前的受傷左臂;身體其餘各處也都穿上或綁縛著黑布,為的是防範敵人的帶毒暗器。他騎著本屬梅心樹那匹黑馬,人與馬兒彷彿一體,如非白天,會讓人錯覺是個極高大的黑影。

他背後掛著長長倭刀,更長的船槳則像槍矛般提在右手裡;其餘腰間和馬鞍旁共掛著三柄不同的刀,還有梅心樹的那串鐵鏈飛刃。

荊裂剛才去衙門後的倉庫,是為了翻找裡面收藏的保甲用兵械,選出這些兵刃、護甲和衣飾,並由虎玲蘭為他穿上。

帶著刀弓的虎玲蘭騎馬緊隨其後,一身紅衣的她與荊裂成強烈對比。這一對英挺精悍的男女俠士,令縣民看了都不禁讚歎。

二人前來空地下馬。荊裂的步伐雖然還是一拐一拐,但因為膝蓋關節用護甲固定著,走路比昨天輕鬆多了。

「昨天的事,還沒有感謝你。」荊裂朝圓性點頭:「痛楚減少了。少林果然不簡單。」

圓性好像滿不在乎地聳聳肩,但其實心裡很高興得到荊裂的讚賞。

「不錯,我們確是得到了反守為攻的契機。」荊裂向眾人說:「可是你們先得知道,那『清蓮寺』的地形是怎麼樣,擺在面前是個如何的難關。」

他把船槳交給黃璇拿著,坐在石頭上,伸指於沙土地畫出前夜冒死探得的「清蓮寺」地勢;那狹隘的山門與門後的廣闊空地;寺前的溪河與「因果橋」;還有寺後三面無法通行的峭壁。

只有正面唯一的通道,卻又極為易守難攻。就好像硬要將手伸入狹窄的瓶口取物一樣。

荊裂講解完了,眾人都沉默下來。術王的人馬雖然只剩大概一半,但守著這般地形,戰力將會變成像平日的四、五倍。

——而且不要忘了,裡面還有一個可怕的波龍術王。

一次接一次,更嚴峻的挑戰。但沒有退避的理由。

最先打破沉默的人,是燕橫。

「比起姚蓮舟和武當派,這也不算什麼。」

此語一出,六人眼睛一亮,相視而笑。

尤其荊裂,再次展露出那燦爛的笑容。眾人見了都寬下心來。

這時有幾個婦人,抬著一卷長布走過來空地裡。

「造好了嗎?」童靜高興地大叫:「太好了,快把它掛起來!」

那布卷展開,原來是一面用粗布縫拼而成的大旗幟。關王廟前就有根旗杆,幾個縣民在童靜指揮下爬了上去,七手八腳將那旗幟掛上。

「是什麼東西?」燕橫問童靜。

「是城裡的婦人要送給我們的,也是為了壯壯防守的聲勢。那波龍術王有個這麼嚇人的外號,我們也不能輸。」

旗幟在晨風中飄動,可見上面以黑炭塗了四個歪歪斜斜的大字:

破門六劍

「是你想的?」練飛虹問,回想起昨天偷偷看見童靜在沙地上寫字,恍然大悟。「什麼意思?」

「我們幾個不是失掉了門派,就是離家出走。」童靜擠擠眼睛笑起來:「所以我就想到這麼叫了。很貼切吧?」

「為什麼是『劍』?」圓性皺起濃眉:「我又不用劍。荊裂跟島津小姐也不用。」

「沒有關係啊。」虎玲蘭微笑說:「在我家鄉,刀也就是劍。」

「本來是『破門五劍』的,因為我們五個裡面有四個都是劍士!不過既然和尚你也來了幫忙,才姑且讓你湊進去,應該多謝我啊!」童靜故意氣圓性說:「而且,『劍』比較好聽嘛!」

荊裂看著旗幟,那「破門」二字,對一般人來說好像不太吉利,但他天生就離經叛道,也不信邪,這麼豁出去一無牽掛的形容,正合他的心意。

他跟燕橫對望了一眼,回想當天聯袂下青城山的時候,只有他們兩人;現在六個同伴齊聚,還能為這般有意思的一戰生死與共,實在快意。他們不禁相視而笑。

六人雖然好像嬉鬧成一團,但其實看見這四個在風中飄動的大字時,心裡都頓生豪氣。他們確是離開了家園或門派的孤客;如今在這名號之下,緊緊連結在一起,身心溢滿了同伴互相扶持的溫暖感。

——你的生命裡還有其他東西。

荊裂回想夢中師叔的話,默默朝著那旗幟點頭。

「王大人,你看這旗幟怎麼樣?」童靜問王守仁:「我……沒有做多餘的事情吧?」

王守仁瞧瞧關王廟四周的廬陵百姓,他們也都正在仰望這面旗幟。

那神情彷彿看見了希望。

「童小姐,幹得好。」王守仁笑著回答。

「每時每刻都有人要死。我們準備隨時出發。」荊裂收起笑容說,立時又把眾人帶回嚴苛的現實。空地上的氣氛回覆先前的凝重。

荊裂從黃璇手上取回船槳。

「王大人,今次作戰的策略,全靠你了。我們都是你調度的棋子。」

王守仁那雙包含智慧與氣魄的眼睛,與荊裂對視。

「我看見荊俠士剛才所畫的地形圖,已經想出幾個方略。」他說:「一城生死,就在此一戰。」

「不管王大人決定了什麼戰策……」

荊裂說著,與五個同伴在「破門六劍」的大旗底下並排而立,一齊朝王守仁躬身。

「請把當中最危險的使命,交給我們。」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7:31
卷八 破門六劍 後記

《武道狂之詩》寫到這第八卷,以字數計算已經成為我歷來寫得最長的一個小說系列,超過了之前的《殺禪》。相比一些前輩名家可能不算什麼,但對我個人來說卻是一個頗有意思的紀念。

從前八卷《殺禪》,我花了十多年時間去構思和寫作;今天的《武道狂》,從二零零八年十月到現在,同樣是八本,寫了兩年多。這兩年多,彷彿比先前十幾年的寫作生涯加起來都要充實。老套點形容,好像坐上了另一個檔次的跑車。

回想《武道狂》面世的幾個月前,零八年夏季香港書展,我連新書都沒有推出,好像徹底變成了局外人,陷於職業生涯的一次低谷。

不過這也讓我看清了一個事實:寫小說,是我唯一能夠掌握、並以之證明自己存在價值的東西。就像劍,之於劍客。

如今回憶當時的心情,好像相隔很遠。這部卷八出版的時候,《武道狂之詩》的漫畫版已推出了,整個多媒體的改編計畫開始啟動。誠實的說,確是朝著夢想踏近了一步。但同時也是新戰鬥的起點。

就像荊裂的師叔說:什麼都還沒有完成啊。

將來的成敗,無人能夠預知;但正因為有過以前那十幾年,未來不管是大起,還是大落,我想大概還是能夠以平常心面對吧?就如先前的後記已經引用過一次的說話:人生的所有事情,沒有一件是沒用的。

然後,努力保持平穩的步調,繼續去做忠於自己的事。

沒有比這更好的方法。

故事裡力求波瀾壯闊,跌宕起伏;但故事外的筆耕人生剛好相反,保持一顆安穩平衡的心,才容易挺得過寫作的持久戰鬥。

因此得感謝一個人。

我的太太。

在雜誌裡讀到著名英籍印裔作家魯西迪的訪問,當人家問他有沒有後悔寫《魔鬼詩篇》時,他的一句回答很有意思:Books,in the end,are not defined by the people Who dont like them.

——書這種東西,說到底,還是由喜歡它的人賦予它意義的。

喬靖夫

二零一一年四月八日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7:32
卷九 鐵血之陣 引言

夫將之所以戰者,民也;民之所以戰者,氣也。

氣實則斗,氣奪則走。

——《尉繚子·戰威第四》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7:32
卷九 鐵血之陣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宏願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荊裂與青城派少年劍士燕橫矢志向武當復仇,途中巧遇愛劍少女童靜、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崆峒派前任掌門練飛虹及少林武僧圓性,六人結成同伴,號稱「破門六劍」,一起踏上武道修練與江湖歷險的旅程。

「破門六劍」於江西廬陵與一代大儒王守仁相交,當地正遭受前武當高手波龍術王一干妖匪蹂躪,百姓陷於水深火熱。王守仁與六俠結盟,挺身對抗奸邪,連番血戰之下誅殺術王多名親信。「破門六劍」雖各自受傷不輕,但在惡鬥中對武道有了全新領悟,武功大有進境。

正邪決戰進入最後階段,波龍術王欲借助地利以逸代勞,劫持數百無辜村民作人質,逼使王守仁離城出擊。王守仁說得孟七河為首的一群勇猛山賊改邪歸正,與「破門六劍」組成義軍,火速向位於青原山的魔窟「清蓮寺」進發……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7:33
卷九 鐵血之陣 第一章 潛行

一束束昏黃的陽光,如箭雨從枝葉縫隙間斜斜射入,投進山林的深處,才被那氤氳與幽暗吞沒。

泛著煙塵的光叢裡,有異物在掠動。

驟眼遠看,還以為不過是風吹葉影;只有接近仔細觀察,才可能辨別得出來:是一個人的身影。

那身影緩慢而平穩地移動,於樹幹之間潛過,沒有發出半絲聲響。那壓抑著力量的步履,令人想像是一條正在朝獵物靜靜接近的蟒蛇。

這奇異身影的主人,正是山賊之首孟七河。

就像昨天在山寨裡一樣,孟七河依舊赤著精瘦結實的上身,但是原本銅色的肌膚全都塗成了青綠色——那是用樹葉和青果搗爛成漿調製的顏料,塗上之後既讓身體顏色與四周樹林融合,也掩蓋了體味,就算是林中野獸的鼻子也可瞞過。

孟七河在塗成綠色的身體上,再用炭灰抹上許多斑紋,這樣就更令輪廓線條難以察覺。他下身的深褐色褲子繞著許多帶有葉子的蔓藤,又是另一重隱蔽偽裝。

這些,都是他當獵戶的爹教他的。

孟七河行走在凹凸不平、滿佈枯枝落葉的樹林間,步伐就如日常走路一般輕鬆,每步竟不聞聲響,盡顯八卦門步法的精妙功夫。

兩年前孟七河被王守仁率領的大隊人馬圍捕,正是靠這偽裝與步法,無聲無影地孤身潛過對方防線,從後頭打開一道缺口,方能帶著少數部下殺出重圍,逃入山裡。

——今天,我正以同一套功夫,報效王大人。

孟七河到達樹林斜坡的頂端,身子慢慢半蹲下來一動不動,手裡反握一柄刃身燻黑的匕首,保持蜷縮的姿勢,眼睛朝八方掃視,雙耳聽覺大大擴張。

他視察了好一陣子,確保這山林的前頭並沒有敵方的哨兵,這才站起身來,身姿動作立時一變,有如一頭躁動的猿猴,朝來路奔躍回去。

孟七河跑回半山一片樹蔭底下。那兒是個較平緩的斜坡,許多身影正坐在岩石上歇息,他們身旁放著一大堆沉重的行裝。

身上穿著竹甲的年輕山賊唐拔,本來正在納悶拍打著爬到身上的蚊子,一看見首領返回,馬上興奮地站起來。

「前頭沒人,我們可以再走了。」

孟七河其實跑得一身是汗,但他懶得抹一抹,說完急不及待就提起擱在山坡一角的八卦大刀,斜斜掛到背後。

那些身影同時起行。十九人皆是孟七河麾下的山賊,全挑選最壯健的精英。他們跟首領一樣輕裝上路,但每人各背負或提著又大又沉的布包。布包全都鼓得脹起來,隱約可見裡面收藏著一個個像人頭大小的東西,一提起來時,內裡發出瓦石輕碰的聲響。

十九人裡唯有唐拔和另一名山賊沒提布包,他們肩上卻斜掮著一大團繞成圈狀、又粗又長的繩索,看來也不比那些布包輕得了多少。

他們這趟登山,走的都是沒有路徑的荒林,山坡崎嶇難行,林木又異常茂密,更要帶著這麼重的東西,走得甚是辛苦緩慢,直至黃昏才完成一半。眼看快要入夜了,前面大段路程要摸黑攀爬,將更加困難。

可是十九人都沒有發出半句怨言,孟七河一聲令下,他們又默默提起東西開始上路去。

這固然是因為他們敬服的頭領孟七河就在前頭;何況一群無辜村民此刻就在波龍術王魔掌中,他們都深知不可再拖延。

可是還不只這些原因:他們當中,還有第二十個人。

這條身影比其他所有人都要高大,手裡跟背後帶著長長物事,正以微拐的步伐向山上走去。

那是背帶長弓的島津虎玲蘭。她將野太刀的刀柄跟刀鞘綁起來,用它當作行杖,皺著眉一步步登上去。

虎玲蘭雖然已用布帶在腰胯處緊緊束了數圈,但每走一步仍是帶來痛楚。但她絕不肯放慢下來。

——只要想到每遲一刻,又將多一個村民在「清蓮寺」前被處刑,自己肉體的傷痛,算不得什麼。

孟七河不禁又再看看這位豪邁的女劍士。為了在山裡隱藏形跡,虎玲蘭改穿了一套深青色的粗布男裝,但仍半點未減其嬌美。經過大段登山行走,她衣衫都被香汗濕透,更呈現出優美的身體曲線。走在後頭的山賊看傻了眼,不禁吞吞喉結,繼而又猛吐一口氣息,振作著繼續走路。

孟七河見了不禁心裡笑著暗罵:

——王大人,你這老狐狸……是故意把她編進來的吧?

孟七河跟部下相處許久,深知他們的脾性。要是換作平日,強迫他們幹這搬運重物登山的苦差,就算是多麼緊急的事情,此刻必定叫苦連天,也多少會慢下步來。

可現在每個人都不肯落在旁邊的同伴之後,競相往山上爬去,年輕的那幾個更爭著去拿最沉重的布包。誰也不甘在這麼一個異國美女面前示弱——疲勞辛苦都是小事,江西男子的威風,絕對丟不得!

孟七河天生身材矮瘦,早就習慣了跟遠比自己高大的人相處,與虎玲蘭同行,並沒有什麼不快;倒是她用的大刀,竟然比他的還要長,這就教孟七河心裡有點不是味兒。

他跟一班臭男人困在山上久了,見了這樣的大美人,忍不住逗逗她說:

「女俠,走得辛苦吧?要不要我背你一程?」孟七河拍拍自己肩後:「來來來!」

「呼」地一物朝孟七河迎面襲至,他惶然一記「八卦掌」往外一撥,把虎玲蘭刺來的鞘尾架去!

虎玲蘭這一招去勢甚速,那長長的刀子連著鞘更加沉重,她單手使來卻還是輕鬆得很。孟七河狼狽擋去這一刺,不禁吐吐舌頭。

「說笑!說笑!」孟七河說著就展開步法倒行上坡,跟虎玲蘭拉遠了一丈,心想這日本女刀客果真冒犯不得。

「老大,吃豆腐吃著石頭啦!」後面的山賊哄笑起來,精神士氣又提高了不少。這正是孟七河希望的事。

孟七河回過頭去,收起了笑容,又再全神貫注開路上山。

他雖然沒有負重,但其實不比部下輕鬆:為防備波龍術王可能在這青原山東麓布下哨戒,孟七河充當箭頭探索,先確定前路沒有敵人,再回頭通知大隊前進,因此每段路他都要走三次,尤其第一次無聲潛行,更是非常耗費精力。

雖然術王眾在這野林佈防的機會不大,但孟七河不敢輕率,只因他深知自己這一路奇兵,在王守仁進攻「清蓮寺」的戰略裡有多重要。

一想到王大人,孟七河的眼睛就在越來越昏暗的樹林裡亮起來。

他回想今天早上,回到久違的縣城老家時那個情景:

孟七河得到唐拔快馬通報,知道波龍術王挾持泗塘村四百餘人,並將要定時逐一處死的可怕消息,於是火速集合人馬,趕往縣城會合。

一年前他再次落草為寇,無人送別之下,帶著既憤怒又無奈的心情,愴惶乘夜離城;今日他帶同百人回來,廬陵縣民大開城門夾道相迎,一個個瞧著他走過時,都露出欣慰與期盼的表情。孟七河見了,心裡喟然感嘆。

孟七河上次雖得王守仁招安免罪,但在廬陵的日子並不好過。他終究已非清白之身,作賊時也確實曾經殺傷過人命,在城裡不免常遭白眼;稍有體面的商家富戶都不敢僱用他,只能幹些低三下四的粗活,還要常受官府凌辱。

生於廬陵,也長於廬陵,孟七河這廿多年來,從未像今天般受到如此尊重。

——是王守仁,教他尋回當一個人的真正價值。

可是在關王廟外與王守仁再聚時,兩人卻都沒有說什麼。王守仁只看了孟七河一眼,連招呼也沒有打一個,就展開草草繪畫的「清蓮寺」地勢圖,開始講解他擬定的計策。

——現在不是浪費光陰聚舊的時候。有什麼要說,留待救人殺敵之後。

孟七河過去與王守仁為敵,受他指揮是頭一遭。但孟七河本來就有率領大隊山賊的豐富經驗,對王大人的策略,一聽即時瞭解,並迅速安排手下去張羅所需物資器具,又從部下里挑選了一支二十人的健旅。未過午時,他們共二十二騎,連同三匹馱物的馬兒,已經出發離城。

出動之前,孟七河把其餘大隊主力交給獨眼的老親信梁福通指揮,並且向暫時分別的手下說:

「今天,絕不要留情。」孟七河掃視眾部下。他雖然作賊,但畢竟並非凶殘好殺之徒,平日經常約束手下,做買賣和跟官府對抗時,要儘量少傷人命。

——但今天是解禁的時候了。

「這一次,他們才是賊!」

孟七河舉起八卦大刀高呼,然後在兄弟的轟然和應之下,策馬出城。

在王守仁的戰略裡,孟七河與虎玲蘭等廿二人負責的是最重要的突襲,首務是要躲過術王耳目,因此繞遠道馳往青原山之東。一行人馬意氣高昂,結果只花不足兩個時辰就抵達山腳。

然而這東麓的險惡山林,卻比孟七河估計中更難穿越。上山後才不久,就有一個兄弟扭傷腳踝無法再走,留了在後頭,因此只剩這十九人。

——這樣下去不行。那邊每半個時辰就要死一個人!而且我們要配合主力進攻,非得在午夜前登頂不可!

孟七河在前頭,一邊用唐拔給他的鐮刀砍枝開路,一邊加快登山的腳步,無形中也在催迫身後的同伴加速跟上。他深知這樣做正把部下的體力消耗推到界限,恐怕隨時又有更多人意外受傷。但他別無選擇。

後頭的喘息漸漸加重,再也聽不見調笑聲。就連虎玲蘭的存在也失去了激勵的作用,眾山賊已再無閒情瞧她一眼。

倒是虎玲蘭本人,仍然挺著腰上的刀傷,緊跟著孟七河的腳步。孟七河抓抓一頭鳥窩般的亂發,對這女子的毅力很是訝異。

——她哪來這力氣?到底這些傢伙是什麼人?

孟七河早上在縣城裡就只顧備戰,根本無暇與「破門六劍」真正認識。昨天青城派少年劍士燕橫上麻陂嶺山寨來,已令孟七河很吃驚,想不到燕橫的夥伴竟然一個比一個古怪,不是帶著刀劍的漂亮女孩,就是穿著戰甲的和尚;另外那個滿身都是兵刃的怪老頭,也是非比尋常。

不過最令孟七河印象深刻的,是瘸著一邊腿、胸前掛著受傷的左臂、一身穿戴著黑色衣甲披風的那個壯碩男人。

「我名叫荊裂。」這夥人裡,他第一個過來跟孟七河打招呼。那張斜斜纏著黑布條的臉,綻著燦爛豪邁的笑容。

孟七河朝他點點頭。他嗅得出來,荊裂跟自己有種相近的氣味,大家同樣帶著一股難馴的野性。他馬上已對荊裂生了好感。

當時孟七河正把弄好的綠色顏漿塗到身上。荊裂好奇地看看,猜到這是在山林裡掩蔽的手段,笑著拍拍大腿:「這真有趣!可以教我嗎?」

「行。」孟七河爽快地回答,然後又加上一句:「要是我們都活著回來。」

兩個漢子相視一起笑了……

孟七河見過「破門六劍」眾人所受的劍傷,想像得到他們先前與波龍術王的交戰,實是何等凶險。

——他們為了完全不相識的尋常百姓,都拼到了這種地步;我們廬陵子弟,怎麼能夠給比下去?

孟七河咬緊牙關,狠狠揮動鐮刀,砍去一串帶棘的樹枝,繼續跨步而上。

跟在他身後的虎玲蘭,同時亦在想著荊裂。

早上在縣城裡,當她得知王守仁的策略,要求她跟荊裂分頭行動,她馬上焦急地抗議。

「不!我要跟著他!」

聽了這話,就連童靜也覺得意外。童靜雖然早知虎玲蘭芳心已許荊裂,但剛強的蘭姐一向以冷傲掩飾,絕少如此直接。

——可見荊大哥受這重傷,令她如何心疼……

「別說任性的話。」

荊裂斷然拒絕虎玲蘭。

「這一次,幾百條人命都系在我們身上。」

「可是……」虎玲蘭紅著臉要反駁:

——幾百條人命,比不上你重要。

但這種話,她還是不能在這樣的情景下說出口。

「你希望我平安,就去把王大人交給你的任務拚命完成。」荊裂說:「給敵人最大的麻煩和傷害,我這邊的危險也就最小。」

當虎玲蘭跟著孟七河策馬出城時,回頭看了看一身黑衣的荊裂。

她回想起在漢陽城裡那一夜:他握著她的手掌,說過要娶她為妻……

不錯。生為武家女兒,島津虎玲蘭本就注定要嫁為武士的妻子。

那就該有武士之妻的氣度。

虎玲蘭以野太刀撐著山岩,提起受傷的長腿,咬著櫻唇,努力朝勝利的方向攀登上去。

——他正在那一頭等我。

◇◇◇◇

青原山北面山腳的登龍村,百年來從未像這個黃昏般鬧哄。

即使是從前太平日子,如鯽遊人上「清蓮禪寺」參拜,半途在村店歇腳;或是大半年前術王眾如蝗群捲至,擄人佔村的那可怕一天,登龍村這小地方,也沒有像此刻塞進這許多人。

王守仁率領著六百餘人的廬陵義軍,一下子填滿了這條因波龍術王佔奪而荒廢的小村,一排排空屋之間頓時重現生氣。

西方的暮日只剩一線。民壯們在村子裡各處空地生起火來照明,嚴守出入村子的道路,以防術王弟子乘黑潛入搗亂。有的人則負責在屋裡打火造飯。

——即將要展開漫長的一夜。打仗前自然要吃飽肚子。

王守仁在燕橫和練飛虹左右保護下,身後跟隨著六個門生,於村裡行走視察。他沿途親自跟眾多帶著兵器的廬陵民壯打招呼,自是為了激勵他們的士氣。

「他們……還是怕得很。」在王守仁右側的飛虹先生,走著時把受傷的右臂擱在腰側刀柄,另一手捋著白鬚,以憂慮的語氣朝王守仁悄聲說。

燕橫細看,在火光掩映之下,那些男子的臉容都顯得蒼白肅穆。

「沒辦法。」王守仁說。如今他們並非守城,而是直接踩到波龍術王的大本營來,對這些鄉縣平民來說,感覺就如把手伸進老虎口裡。這幾百人雖已是志願的民壯,但畢竟數天之前,他們仍在術王的魔爪底下偷生。

這支義軍除卻「破門六劍」和孟七河留下的八十餘名山賊之外,其餘五百多人,全是廬陵縣城與鄰近鄉村自願加入的男丁。由於術王為禍已久,廬陵一帶能夠離鄉謀生的青壯許多都已逃掉,又或者像孟七河般成了流寇,剩下的男子不是太嫩就是太老,王守仁能招集到這個數目,已經很不容易。

雖然表面有數倍兵力的優勢,但王守仁深知這批民壯並不是可靠的戰力。佈陣守城他們還可一用,如今出城攻擊則太過勉強了。他沒有指望仗賴這人數去攻破「清蓮寺」,動員如此數量,主要是為了壯大聲勢。

——可要是到了最惡劣的關頭,還是得讓他們拼上……

民壯裡也有跟薛九牛年紀相近的小夥子。王守仁見了,心裡雖不願把他們送上戰場,但亦沒有選擇。

——此戰不克,大家都沒有明天。

燕橫從旁看著王守仁憂心的臉色。

——當一個領袖,就得為別人的生死負責,可真的不容易。

他想到自己若真的要復興青城派,有一天也必得擔上這種角色,現在得好好向王大人學習。他昨日就親眼看見了,王守仁如何令孟七河折服,說辭情理兼重,實在是非常教人佩服。

這時在村子中央,傳來男子號哭的聲音。

王守仁怕軍心受影響,馬上趕去探看究竟。只見在登龍村的祠堂前石階,坐著兩個漢子,年紀較大那個手裡捧著一副祖宗牌位,兩人相擁哭泣。附近其他民壯也圍過來,好奇地瞧著他倆。

二人見王守仁走近,朝他下跪叩頭:「謝謝王大人,把我們兄弟倆帶回家來了!祖宗還在!祖宗還在!」

這對姓趙的兄弟本就是登龍村人,當天波龍術王到青原山,趙大剛好帶著弟弟去別的村子說親,因而逃過一劫,卻一直不得歸家。趙大的妻子遭術王眾淫辱多時,前天才得荊裂和薛九牛救回縣城,他兩兄弟感於俠士的恩德,毅然自願投入義軍,此刻隨著大隊終於回到老家,看見祖宗牌位幸未被妖人污損,一時激動得大哭起來。

王守仁的門生上前,連忙把二人扶起。那些圍觀的民壯,各自的家園同樣久遭術王凌虐,看見趙氏兄弟的情狀,不免也感觸起來,他們早就積著一腔酸苦,不少人不禁陪著掉淚。

這時一條身影跳上前,一腳蹴在旁邊一個正在哭的男人屁股上,那人大叫一聲趴在地上。

「哭什麼?娘娘腔!」練飛虹一臉白鬚被風吹動,神情充滿威嚴,用厭惡的眼神掃視眾民壯,嚇得他們都住了聲。

「你們以為現在來是干什麼的?」

練飛虹舉起被波龍術王魔劍重創、此刻層層包裹著的右臂。眾人看了,都想起這位老俠士為救廬陵所流的鮮血。

「你們今天,就要把屬於自己的地方拿回來!」

眾民壯一聽,原本哀愁的氣氛一掃而空。

——沒錯。本來就是屬於我們的。

——沒有給人奪去也不吭一聲的理由。

他們都朝那黑暗的青原山上方觀看。

心中升起的火焰,雖還不足以把他們的恐懼完全驅去,但至少已經有了登上那山頭的勇氣。

王守仁瞧著練飛虹,點頭致意。

「沒什麼。」飛虹先生聳聳肩:「我最討厭就是畏首畏尾的傢伙。」他瞧著燕橫又笑說:「從前在崆峒山,我不知踢過多少弟子的屁股了!」

在村子另一頭,一身黑色披掛的荊裂,就如半融在黑夜裡。

他站在從梅心樹奪來的那匹黑馬旁邊,整理檢查馬鞍的皮帶,確保沒有鬆脫,然後撫摸著馬鬃,看著村子裡的眾人。

只見由孟七河手下樑福通帶領那一眾山賊,幾十人自成一夥,圍在一起吃喝笑鬧,神態自若,遠較民壯來得鎮定。

他們畢竟習慣了刀口過活,一旦跟著首領豁出去,也就不多想生死之事。當然,說沒有半點害怕是騙人的;但這伙漢子在山寨裡就愛爭強鬥勝,誰也不肯在同伴跟前示弱。

荊裂再看看四周村屋,回想起兩夜前與薛九牛潛進來的情景,還有薛九牛跟他說過的那些話。

——小子,那時候,我輸給你了。

荊裂伸手摸摸掛在鞍側的那柄長倭刀。

昨天薛九牛用自己的性命作交換,把它送到了荊裂手上。

荊裂輕輕將倭刀拔出寸許。那銀刃反映遠處的火堆,微微在發亮。

——今晚,我會斬下那傢伙的腦袋,拿回去祭你。

他猛力還刀入鞘,在夜空中發出清亮的金鐵之聲。

同時在他後方幾座屋子外,圓性正靜靜坐在一塊石頭上,身後有個縣民拿著刀子,為他把頭顱上那層薄發剃乾淨。

圓性臉頰和下巴上的鬍渣也都刮光了。他摸摸光滑的臉,向那剃頭的縣民說:「這刀子真不錯。」

「當然了。」那人笑著回答:「這小刀從前給寒石子先生磨過,鋒口快得要命。他磨一次而已,用了一年多都沒有半點變鈍。」

童靜蹲在一旁,將「靜物劍」橫放腹前,雙手捧著臉,看著圓性刮光了鬍鬚的樣子。

「和尚,你還是這樣比較好看。比之前年輕十幾年啦。」

「少胡說。」圓性說時臉紅起來。他畢竟自小就在佛寺長大,甚少跟婦女談話,這樣被一個嬌嫩的姑娘盯著臉看,感到很不自然。

這時頭頂也刮好了。圓性摸一摸,反倒覺得比平日亂發叢生還要不自然。這麼不愛刮頭的和尚,天下間也許就只這一個。

「為什麼要刮乾淨呢?」童靜好奇的問。

「是王大人的吩咐。」圓性神秘地微笑,拾起放在一邊地上的小布包,遞了給童靜。「現在到你幹了。」

童靜不解地接過布包。

「這是……幹什麼?」

「是王大人叫的。」圓性說:「你是女孩子,手比較細。你喜歡畫東西吧?」

童靜打開布包來,裡面竟然是墨硯和一管細細的毛筆。那縣民又把用來洗刀鋒的那碗清水拿了過來。

她帶著滿腹狐疑:這是干什麼?再看見圓性身後那個縣民,從一個大布袋裡掏出一件衣服。

看見那件衣服,聰慧的童靜恍然。

「我說呢……王大人,真是條老狐狸……」

她說著就磨起墨來。童靜雖然生在幫會家族,沒可能跟清白的官賈對上姻親,但父親童伯雄對這獨生女兒還是有所寄望,自女兒懂事後就聘先生到家裡教她讀書寫字。

「對了童姑娘……」圓性這時瞧著她問:「你是怎麼會跟著荊裂他們的?」

童靜一邊磨墨,一邊就說著在成都時發生的事情。回想跟燕橫相遇,現在只覺又好氣又好笑。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小在幫會總號裡,看見擱著的刀槍劍戟,又瞧見幫裡的人練武打架,我就是喜歡。」

圓性濃眉一揚,抓抓光頭:「我也是啊!從小在少林寺裡,成天都是想著打拳耍棒,佛經都不肯念,不知道捱過師父多少責罰了。可他罰我抄經,我就一邊紮著馬步一邊抄,哈哈……」

童靜遇上知己,不禁也露出兔子般的門牙笑起來。

「好了。」童靜把墨磨好,以細筆醮了幾下:「來,大師,好好坐定,不要動啊。」

圓性朝她眨眨眼:「記著,畫得嚇人一點啊。」

童靜提起筆尖,沾在圓性的臉頰上。

◇◇◇◇

「清蓮寺」後廂的一個寬廣禪房,陳設成貨倉般的樣子,到處堆滿雜物。牆上本來放經書的架子排滿了藥物瓶罐,角落處堆起了一座青磚砌的小爐灶,上面的鍋子正在煉煮著不明的漿液。

房間中央有一張長長的大桌子,圍站著十個八個瘦削少女,她們口鼻蒙著布巾,把制好的藥粉按份量裝入小紙包裡,集合二十小包後又再裹成一大包。細看那些紙張,全都是從「清蓮寺」所藏的佛經撕下的書頁。

禪房門窗重重密封,以防雜質灰塵飛進來。這些少女全是術王從鄰近鄉村擄劫得來,再挑選其中指細手巧的十幾個困於此間,日以繼夜為術王製藥。術王更明令部眾,絕不可侵犯她們——原因當然不是憐香惜玉,而是不想阻礙了製藥的進度。

波龍術王巫紀洪站在近房門處,伸出芭蕉葉般的大手掌,撫摸放在牆邊的兩疊小木箱。內裡收藏的,全是在此製煉的「仿仙散」。

雖是大戰當前,但貨物付運在即,波龍術王絕不容許停下來,更如平時每天兩次親自監看。

這批「仿仙散」花了三個月才制好。之前術王更以廬陵縣民作了幾個月的試驗,不斷改良配方,他深信現在這一批,已經非常接近物移教原有藥方的效用。

——這些藥,將換來我們的第一筆資本。

巫紀洪心裡已在計畫:如何借這種令人無法自拔的幻藥,把資本再變大數倍;接著就要開展那偉大的理想,準備迎接「師兄」再臨……

——可惜,梅師弟不能陪我看見這一天……

一想到被殺的梅心樹,波龍術王的指甲就如利刃,抓進那木箱裡。

「術王猊下!」後面門外傳來弟子的聲音。

這製藥禪房乃是禁地,弟子急來找他,必定有要事稟報。

波龍術王再看一眼那些少女。她們長期被囚在此煉製「仿仙散」,雖然用布蒙著嘴巴鼻子,還是難免每天吸進小量,身體已受摧殘,一個個眼神呆滯,只是像被無形絲線拉動的人偶般不停工作。

術王看了覺得滿意,這才開門出去。外頭除了負責把守的兩名弟子,還有一人半跪在跟前。

「稟告猊下,對方已經進了山腳的村子……」那弟子急說:「共有數百人,但至今還不見上山來。」

——敵人有我方數倍之多,這名弟子心裡其實很是不安;但他深知術王猊下最厭惡弟子表露出懼意,也就強裝出鎮定平常的聲線。

「還沒有過來……他們不焦急嗎?」

波龍術王沉思。他已定下每半個時辰處死一名泗塘村人質的規矩,但敵人到了青原山腳,卻沒有馬上殺奔上來,看來對方的頭領雖然焦急,但也未至自亂陣腳。該忍的時候能忍;而且能在半天之內就組織動員幾百人……可見此名頭領絕對是個人物。

——難道正是殺梅師弟那人?還是那幾個沒有出手的劍士裡其中一個?

一想到為梅心樹手刃仇敵的時刻將至,波龍術王握著腰上的武當劍柄,五指關節都捏得發白。

「猊下,我們要怎樣應對?……」那負責傳令報信的弟子問。

「以逸待勞,緊守山門。那兒將是他們屍山堆疊之處。」術王冷冷說,然後又補充:「繼續按時處決。」

那弟子領命回頭。術王想了想卻又呼喚:「等一下。今天的人質……是不是霍護旗殺的?」

那弟子回頭停下來,垂頭說:「她只交給我們去辦……弟子來這兒時,沿途沒有看見她。」

術王揮揮手讓他離去,心裡卻在沉思:平日這種事情,霍瑤花總會親手殺上一、兩個,以免被眾多男弟子看扁她心慈手軟……

波龍術王隱隱察覺,自從昨天起霍瑤花就有點不對勁,但又說不出有什麼改變。

不過波龍術王對霍瑤花的信任,仍是未動搖半分。

他不相信世上有些什麼,能夠比他的邪惡、威嚴與奇藥,更能控制人心。

◇◇◇◇

彎曲的刀刃在木柱上刻過。可是那握刀的手掌正在顫震,柱上的橫紋變得歪歪斜斜。

霍瑤花將這柄來自南蠻異國的狩獵小刀收回來,垂頭怔怔地看著。刀尖隨著手掌仍在不由自主地在發抖。

這是停服「昭靈丹」一天一夜後,藥癮發作的後果。

霍瑤花現出黑色的眼圈來,失去了平日媚惑中帶著危險的神采。她感到很辛苦。前夜與虎玲蘭的激烈刀戰,霍瑤花身受的創傷其實比對方輕不了多少,只是有物移教的藥物消減了痛楚;藥力退去之後,手腿中刀處都傳來像要裂開的感覺,經過調息治理,現在才恢復了力氣。

霍瑤花摸摸被虎玲蘭用刀柄擊打過的額頭,輕輕一碰就有一股深沉的痛楚直抵腦袋中央。她咒罵著搖搖頭,揮去那暈眩感。

「那臭女人……早晚把她斬了……」

她知道要減除痛楚和停止顫抖很簡單,只要從口袋裡掏出那包「昭靈丹」服了就行。可是她強忍著。想起那夜被虎玲蘭打中後,腦海所生的一切恐怖幻覺,霍瑤花就感到口乾舌燥,仍然有一股欲嘔的反應。以前她從來沒有這樣厭惡的感覺——術王猊下所賜的靈藥,她總是當作糖果一樣享受。

奇怪的是,沒吃「昭靈丹」一天,霍瑤花感到頭腦有一種久違了的清醒,好像突然思考到許多事情。

她扶著「清蓮寺」外頭的那根木柱坐下來,手指無意識地把玩那小刀的木柄,眼睛遠眺前方。

這兒正對著禪寺南側的空地,那頭生著幾堆火,火光下有許多人影,裡面傳來低低的哭泣聲,正是昨晚擄上山來的泗塘村四百多個人質。

她看見一個術王弟子從人堆裡走出來,一手拿著明晃晃的砍刀,另一手提著一件物事。他走到空地前的小溪邊,將那物事隨手拋到一旁,蹲下來用溪水清洗刀刃。好一會兒後他站起來,以身上的物移教五色袍擦拭刀身,將刀收回腰間皮鞘,輕鬆地哼著《物滅還真歌》,又再走回人質叢中:

「盡我百欲,物滅靈歸……事神以誠,宣教大威……」

又一個泗塘村民被砍頭了。

跟隨波龍術王后的這些年頭,霍瑤花一直對這等屠殺之事毫無感覺。但這刻她竟生起了許多想法。

她再次垂頭看看昨天得到的這柄小刀。那個肩膊上有刺花的男人,既令她憶起師兄翁承天,也教她回想過去的自己。

用肉體去換取武功;弒師出走;誅殺楚狼刀派的同門……這些事情霍瑤花從來沒有感到半絲愧疚或後悔。

——這全都是那干臭男人逼出來的!

她一直告訴自己:我才是受逼害的那個。即使後來淪為寇盜,殺人越貨,她也深信自己只是無可奈何:我這麼一個孤身的女子,就只有殺人這一項本事,不干這個,怎麼活下來?

可是這一刻她驀然回頭,方才驚覺:

——我是什麼時候,從一個被害的人,變成害人的那個?

霍瑤花背項滲出冷汗來。

她一直都是一匹在荒野求生的雌狼,並以此而自豪;可是現在她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然變成了一條他人豢養用來咬人的狗。

她抓緊刀柄。手抖得更厲害了。

——這柄小刀的主人……他是怎麼看我的?……

霍瑤花從來不介意被人憎恨——這一直是推動她生存下去的能量。她敢於與天下人為敵。

可是被人厭惡和鄙夷,卻是另一回事……

她感到思緒一片混亂,只希望脫離這一切,什麼都不去想。顫震的手指開始緩緩伸向五色衣衫的口袋去……

——再想又有什麼用……哈哈,霍瑤花啊霍瑤花,你以為到了今天,自己還能夠回頭嗎?

——吃一顆吧……忘記這一切……

就在此刻,南面「因果橋」對面突然銅鑼聲大作。

被這突來的鳴音喚醒,霍瑤花的手停住了。

「來了!來了!」小溪對岸的大空地正是術王眾守軍主力的集結處,只聽見那邊傳來這樣的呼喚:「快佈陣!」

然後有術王眾的頭目在人叢間吹起尖銳的木哨,並且唸誦發音奇特的咒文。這是要催激術王弟子的戰意。

霍瑤花聽了這些音號,自然又激發起不服輸的本性。本來要去拿「昭靈丹」的那隻手,改為抓住放在身旁的大鋸刀,以刀鞘支地站了起來,另一手則把狩獵小刀插在腰帶裡。

她決意,不管多麼辛苦,還是要保持這顆清醒的心,去再次見一見那男人。

即使是死,霍瑤花也要知道,自己對荊裂到底有什麼真正的感覺。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7:34
卷九 鐵血之陣 第二章 破關

月明當空。午夜子時。

王守仁銳利如劍的眼睛,眺視前方十數丈外那座木搭的山門。

高達丈許的門坊,矗立在狹隘的山路口上,左右掛著兩條寫滿物移教咒文的紅色幡旗,在黑夜裡徐徐飄蕩,感覺好不陰森。

那山門前後只有幾個火把,看不清門裡的狀況,隱約看見有人影移動。

那幽暗的門關,彷彿張開利齒的獸口,等待吞噬血肉的一刻。

雖然看不真切,但王守仁知道那山門後,敵人的百人主力大軍,必定正嚴陣以待。

術王弟子擁有可怕的毒箭暗器,因此王守仁將義軍停駐在山門前這個距離。這條青原山北麓的山路形勢狹隘,右側倚著一面難以攀爬的高聳峭壁,左邊則是早前荊裂跌下的懸崖。六百餘人的義軍大隊只能作長蛇陣式,後頭的民壯一路排列在登山的階級上。

這個「清蓮禪寺」的山門關口,險要處正在於此:山門扼守在狹窄路口上,寬度最多只能夠容許五、六人並肩同時進攻;但一過了山門,就突然變成開闊的空地,可作大型佈陣。敵方只要在山門內采半月陣形,我方闖關的前鋒一進去馬上三面受敵,形同自行衝入陷阱。

「他們……為什麼火把這麼少?……」王守仁身邊的年輕門生黃璇問時,緊張得滿額汗珠。這樣的陣仗他可是首次經歷。

「波龍術王也不是省油的燈。」王守仁說:「他就是不讓我方看清門內佈陣的人數和情況。反正他們守的就只是門口這一個『點』,一有人進去,他們死命向著同一方位夾擊就行了,根本不用看得太清楚。黑暗一點反而對他們有利。」

王守仁也吩咐義軍,用帶來的木盾把己方火把遮著,以免還未進攻,就讓敵人看清虛實。

王守仁帶來的六個門生裡,已屆中年的朱衡是最穩重的一個,但看了眼前的情況也不禁說:「先生,要破這關口,恐怕……」

王守仁心裡一直也在盤算著,是否還有其他更有把握的策略。可是沒有。

——即使是最厲害的智將,作戰的計算也只能到某個程度,最後始終還是靠實戰硬拚。

日間在縣城,王守仁跟「破門六劍」擬定戰略之時,就已經問過他們好幾次:

「這樣打,你們有信心嗎?」

這次戰鬥跟一般行軍打仗不一樣,要調動的不是普通的兵將。我方最決定性的戰力,就是這幾個擁有超凡武藝的俠者。如何把他們發揮至盡,乃是勝負的關鍵;同樣王守仁也要確知他們力量的界限。

經驗最老的飛虹先生,也是最清楚六人各自能耐的一個。他當時撫著須想了一輪,又看了荊裂一眼,然後用力點點頭。

「世上沒有十足把握的仗。」練飛虹拍拍那幅草圖:「不過,我們大概做得到。」

王守仁看著六人堅定果敢的眼神,亦沒有不信任他們的理由……

「還不進攻嗎?……」黃璇這時焦急地說。他手掌搭在山路旁一棵樹上,正好摸到術王眾釘在樹幹的一具下咒木偶,嚇得馬上縮手。「再等下去,又有人質要死了……」

王守仁當然很清楚,每拖延一刻也要死人。但他不能不等。

他回過頭,瞧向右邊的峭壁底下,一塊凸起如人高的岩石。

在那岩石頂上,一人一馬的黑影矗立。那黑馬久經訓練,站在高處也未受驚,沉靜地呼吸著。

荊裂的右手提著又狹又長的刀,垂在馬鞍側,反射著淡淡的月光。他的身姿同樣鎮定,包裹著黑頭巾的臉仰起來,凝定地眺視前面遠處的上方。

六百餘義軍靜靜布在夏夜的山路上,於黑暗中不斷淌汗。

過了不知多久,荊裂的眼目突然收緊,似乎看見了什麼。

他將手上的倭刀向天舉起,視線同時降下來瞧著王守仁。

王守仁也朝他點頭。

——一切就緒。拜託了。

——大家都要活著回家去。

王守仁一揮手,身在前鋒山賊隊伍裡的獨眼頭目梁福通馬上會意。他舉起手中的斧頭,指揮八十個兄弟向前緩緩推進。

眾山賊身上穿著竹片編成的護甲,又用厚布包裹手腿,以減低被術王眾毒箭所傷的機會。領在最前的四十人,各托著一面相當半個人身高的木盾,都是廬陵縣民用城裡的門板臨時改造的。

對面的山門裡,仍然看不見任何大動靜,正在請君入甕。

山賊們推進到山門前約五丈處,又再停了下來。

這時一人拿著火把,排眾而出。

在山門內佈陣的百個術王眾,一如王守仁所料,呈半月形三面包攏著門前的空間,整個陣勢厚度達六、七人,如鐵蓋般密封著這關口。他們全都吃了物移教的藥物,又受到咒音刺激,一個個體內漲溢著濃烈的殺人欲望,在月夜底下靜靜期待。

——快來吧。每一個進來的人,我們都會把他刺成蜂窩。

可是看見門外那獨自走來的人時,排在前頭那些術王弟子呆住了。

對方是個穿著物移教五色寬袍的男人。

「是假貨!這一招他們早用過了!」有人在陣裡高呼。

可是當他們繼續細看那個一手舉著火把、另一手拄著行杖的身影時,都一起噤了聲。

因為那人外型就跟波龍術王猊下一模一樣,長著一顆光禿禿的頭顱,臉上也有黑色的咒紋,而且比術王更甚,兩邊臉頰都刺得密密麻麻。

「吾乃物移神教『大圓滿聖王』,此番特從真界下凡而來,宣我神教大威、論功賞罰教徒,誰敢阻撓?」

這個「大圓滿聖王」身材碩厚,雖不如波龍術王高大,但聲如洪鐘,加上一雙圓瞪的虎眼,威儀十足。那呼喝聲在山間迴蕩,確具有震動人心的能量。

術王弟子一直處身幽暗中,這「聖王」拿著猛燒的火把出現,驀然像全身透出一股神秘威儀。躍動的光影投在他身上,更形詭異。

這個「大圓滿聖王」,自然就是圓性。那套自稱「聖王下凡」的台詞,都是按照先前在縣城被擒那個術王弟子的話,加上前夜荊裂潛上山時聽到的物移教歌詞,再由王守仁編造。

這是王守仁想出的計策:對方既以迷惑人心的瘋狂信仰控制弟子,激使他們殺人戰鬥,我方也不妨借用它擾亂敵人心神。此為心戰。

這時圓性身後的眾山賊民壯,一起照王大人的號令哼起歌謠來,不是別的,正是荊裂聽過的那《物滅還真歌》旋律。

數百人合和的聲音,有如從漫山遍野響起,那股神秘的氣氛更加濃厚。守在門後的術王眾,一時不知所措,有的更不由自主隨著旋律動起嘴巴來。

「事神以誠,宣教大威!」圓性一邊大聲頌唱,一邊繼續向山門步近:「我教忠誠弟子,還不向本聖王下跪?」

圓性本來就在佛寺長大,聽慣了寺內長輩僧侶講經時的語氣,如今模仿起來,確實像模像樣;他繼而又念出一大串無人聽得明白的字句,其實是他在少林寺背誦過的梵文佛咒,再加胡亂拼湊。對術王弟子來說,圓性念的並不像平日波龍術王所念的物移教咒語,但圓性讀得煞有介事,似乎確實在說著些什麼秘語,他們心裡就更害怕了。

術王眾裡其實不少人也像霍瑤花和韓思道一樣,根本不信什麼「物滅靈歸」那一套教義;但是他們剛剛才服過「仿仙散」或「昭靈丹」等藥物,很容易也被身邊的虔信者感染。

其中站在前排的術王弟子,竟有一、兩個人真的聽從圓性所說,垂著兵刃當堂跪下。

圓性這時走得更近,看見門里布陣的術王眾情況。

——奏效了……只要讓我再接近一些……

可就在此時,術王眾陣形的最後頭,傳來一把響亮、動聽卻又冷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把這個褻瀆神教的假貨分屍!」

這聲音很詭異,就好像從二樓高台上發出來,下面整個術王眾的隊陣都聽見了。

圓性瞧見前排那許多原本陷入迷惑的術王弟子,剎那間眼神變得清醒。

一句話就有如此份量,圓性自然猜得出對方是誰。

波龍術王騎在他那匹格外高大的馬上,瞪著圓滾滾的大眼睛俯視前方,在最後方中央親自押陣。他以布條將五色袍的衣袖束起,已經作出親自拔劍戰鬥的準備。

圓性雖然從沒有見過術王,但聽聞他就是那貨真價實的武當劍術高手,心頭更燃起戰意。

他知道這騙敵之計已到界限,左手猛地一揮,將火把往山路旁的懸崖拋下去。

圓性彷彿瞬間從術王眾眼前平空消失。

那是因為剛才圓性吸引了他們凝視。當亮光驟滅,術王眾的眼睛也在短暫間無法適應。

這亦是王守仁吩咐圓性的計策,製造出一個非常短促的空隙。

而圓性就要在這空隙裡,走完餘下的距離。

他運起一口氣,瞬間發動。

僧鞋猛踏的足音。

壯碩的身軀,如猛獸朝山門中央狂奔。

——沒有回頭的餘地了。

這剎那,圓性心裡忽然想起小時候在少林寺,了澄太師叔拖著他的手,曾經跟他說過許多道理。

他以為那些道理自己從來不曾記進心裡。可是現在都想起來了。雖然仍不敢說已經明白。

——也許我生在這世上;被送上少林寺學武;為武當派而下山……一切一切,都是為了這樣的時刻。

為正道,可捨身忘死。

圓性奔跑同時,從五色袍底下掏出半邊夜叉面具,嵌到臉上。

他瞬間化為憤怒的惡神。

這時在他身後,也有其他身影緊隨沖上去。

圓性越過了那兩條掛著紅幡的門柱。

被波龍術王喚醒的弟子,這時正在重整對敵的陣勢。他們雖然一時看不清楚,但感覺到那股強烈的氣勢,已經衝入了殺傷範圍。

術王眾成三面包夾著山門口的空間,其中正前面站第二排的幾名弟子,二話不說就朝前舉起手臂,手指拉動機簧,淬有「鎖血殺」的毒袖箭同時激射!

圓性早有準備,他一過山門,已然將身子偏側,用左邊身體迎向前面,聳起左肩遮擋頸項,又屈曲舉起左臂掩護眼目。他保持這樣的姿態,朝敵陣中央全速衝入!

六枚袖箭幾乎不分前後,射入他左臂和胸腹之間,全數沒入那襲五色袍!

前排的術王眾見暗器一舉全中,正在興奮——

一物如猛龍出洞。

陣中一個手握長槍的術王弟子,鼻樑轟然炸開血花,整個人倒在後排同伴身上!

——這傢伙沒有中毒!

這自然是因為,毒箭都被圓性藏在袍下的銅人護甲抵擋之故!

圓性按王守仁的吩咐,以護甲對著敵陣中央硬衝。王守仁的計算是:術王眾雖然有三面包圍之利,但兩邊側翼不能使用飛射暗器,否則射失就極容易誤中對面的戰友,因此只有中央一組的術王弟子會發箭。

先前死在廬陵縣城的五十個術王弟子,也曾經不顧自己人安危,在混戰中胡亂發射。但王守仁深信到了這關頭,波龍術王剩下的弟子已不多,不可能再隨便犧牲,因此必然會嚴格約束弟子的打法,不會再有如此暴舉。何況波龍術王既已選擇借助地利與陣法去決勝,就更加不會輕率讓弟子自相殘殺陷入混亂,導致陣勢崩潰。

——波龍術王越是以理智計算,王守仁反而越有應付他的把握。

圓性的六角齊眉棍閃電吐吞,術王眾還未看清刺出來的是什麼兵器,他已將棍收入懷中,手掌化作陰把反握,另一端棍頭今次自下向上,夾帶沙塵激烈捲起,狠狠撩擊在另一人胯下要害之上!

少林棍法剛勁非凡,那術王弟子整個人被打得離地,已昏死的身子飛起來,又是摔到後排人叢裡!

術王眾受藥物和咒音的刺激,久已蓄積的殺氣也在這時爆發,前面一排人馬發出獸嚎般的叫聲,五桿長槍往圓性密集急刺!

圓性咬牙。花了這麼多計算與冒險才衝到這個距離來,他絕不能退,拼上身體也必定要進入近身混戰。一退,敵人的毒暗器又會再來。

他面對五枚凶銳的槍尖,兩足半分不退,雙手提著齊眉棍以「舉鼎勢」揚起格架,同時腹下丹田沉沉吐氣,全身運起少林「鐵布衫」硬功,並以借相之法,觀想自身化為了一塊堅鐵!

齊眉棍只能格去其中兩槍。另外三柄,一柄刺在他肩頭,被圓性的銅肩甲擋住,擦身而去;其餘兩槍卻結結實實地刺在他左邊胸口和側肋上!

槍尖雖然刺不破鑲銅的鐵甲片,但那猛烈的勁力仍是透進身體。圓性因為要同時掄棍防守,「鐵布衫」並不能貫足硬勁,只及平日五成,兩槍的力量撞得圓性五內翻騰!

然而他強忍著這劇痛。

——絕不能動搖!哪怕只是一分一毫!

圓性緊閉著氣息,硬是把棍上架著的兩柄槍桿猛頂回去,那兩個握槍的術王弟子站不住腳,跟身邊的人撞成一團!

這時左右包夾的術王眾也已攻至,許多柄刀槍,都往他兩側後方刺砍過來!

圓性感覺就如從前在少林寺打入「木人巷」深處、身周都是強敵包圍、完全看不見出口的時候。

但是跟在「木人巷」時不同。這次他並非孤身一人。

術王眾這時才發覺,圓性寬壯的身軀,掩護著後方的另一人到來。

一長一短的刃光振起。

「雌雄龍虎劍」。

燕橫一雙清澈的眼睛,在黑夜裡綻放堅決的光芒。

就在圓性背後,他祭起青城派「圓梭雙劍」的連環劍花,「龍棘」與「虎辟」高速交替,彷彿化為一團刃球!

刀刃飛彈。槍桿斷折。

招呼向圓性背項的兵器,盡被「雌雄龍虎劍」抵擋開去!

這一招其實頗是凶險,「雌雄龍虎劍」無比鋒銳的刃尖,全都在圓性背項前面數寸之處掠過。

這是信任——圓性絕對信任燕橫的準繩;燕橫也信任圓性能夠抵住前頭的壓力,半寸不退。

圓性得到燕橫掩護身後,得以回氣吞吐,壓住內臟的傷痛,專注攻擊前頭。他把齊眉棍變回正手長握,棍頭來迴圈打,鎮住了敵陣中央。

同時燕橫再上一步,貼近圓性背項,側身以雙劍攻向右方,掩護著圓性沒有銅甲保護的右半邊身體。

少林與青城二俠合璧,展示出天下「九大門派」貨真價實的威力。

前方又一名術王弟子閃躲不及,被圓性一記「緊那羅王棍」的「撥霧勢」擊中,包鑲鐵片銅釘的棍首側打在他左耳上,一股血花從另一邊耳孔射出,登時吐血身亡!

同一刻,燕橫以左手「虎辟」短劍架著一柄劈向圓性頭頂的單刀,右劍「龍棘」長長的金黃鋒芒疾吐,沒入那刀手喉嚨,緊接「虎辟」又抽回來,往右腋下順勢拖割,命中另一隻拿著戰斧的拳頭,三根手指與斧頭一起飛脫!

——經過與波龍術王一戰的洗禮,燕橫的雙劍比先前更精確緊密,而且開始擅長運用兩柄不同寶劍的優點特質,威力已仿如兩名各拿長短利刃的劍士協同作戰。

可是燕橫專心掩護圓性的右側,等於將自己的背項賣給了另一邊的敵人。術王眾左陣裡一個刀手眼見機不可失,柳葉刀就朝燕橫後心刺過去!

另一陣劍風湧起。

一片顏色烏啞的劍刃,在黑暗裡幾乎完全隱沒。

但劍勢,不用眼睛去看都感受得到。

青城派「風火劍·星追月」!

那術王弟子還未伸盡的右肘,被這快劍刺中筋腱,勁斷刀失,慘叫向後倒退!

烏黑的「靜物劍」一刺即收。

一個嬌小的身影,已然援護著燕橫的背後與圓性的左後側。

童大小姐,駕到!

那左陣前排的術王眾,看見出現的是個這麼嬌滴滴的少女,更是激發他們的獸性,三人同時朝童靜飛撲攻去!

童靜這一刻再次記起練飛虹的話。

——不相信自己的人,才會成為別人的負累。

從前的她只是喜歡劍。但這一刻,她以前所未有的專注去戰鬥。

——因為這關係到許多人的命運。

——也為了那些無辜死去的人。

童靜身影一移,原本就嬌小的身體縮得更矮,先攻來的一柄長槍在她頭頂掠過的同時,她已經以「風火劍」的第十七勢「破澤」,斜斜削破那人的右膝關節!

這時童靜感到另一敵人從左側攻來。她謹記著練飛虹的教導:在群戰之時用劍不要劈刺太深,因她力氣小,一不小心劍刃深陷敵人肢體,就來不及拔劍應付下一人了。剛才的「破澤」她只用劍尖前兩寸去削對方弱點,此刻「靜物劍」一收同時一轉,順暢無礙地接上「風火劍」的第九勢「裡開扇」,劍身垂直掠往左旁,她並將左手搭在右腕幫助,正好把第二人橫刺過來的單刀擋架住了!

——這招「裡開扇」是青城派正宗的防守劍招,以弧形軌跡運行而非硬擋,加上童靜懂得補救自己不足,輔之以左手的力量,因此她雖不如對手力雄,但卻能抵住這記猛斬。

在擋住的一刻,童靜只覺眼熟,對方這柄刀不是別的,正是荊裂的雁翎刀——上次在這裡給梅心樹奪去,繼而被這術王弟子佔用。

童靜跟燕橫練習「風火劍」拆解對劍已有好一段日子,習慣了兵刃交碰的應變感覺。這時她一感到對方雁翎刀彈開就閃電變招,左掌仍拍在握劍的右腕上,兩臂同時順轉腰之勢舉起,以「風火劍」第十二勢「鷹揚羽」,從中宮自下向上反撩而起!

「靜物劍」的刃尖,在那刀手的喉嚨與下巴中央,破開一道垂直的血口!

同時第三個術王弟子又來了,朴刀自右迎頭砍向童靜!

童靜本可順勢向後跳開閃避。但她拒絕。

——我一躲,和尚跟燕橫的背項就會暴露。絕對不可逃避。

她咬緊銀牙,藉著「鷹揚羽」撩劍的動作,將「靜物劍」橫在頭頂,以一記「迎天簷」護著頂門。這次真的要硬擋了。

朴刀砍在劍身上,爆出火花來,幾乎就將「靜物劍」打到童靜頭上!

那拿朴刀的術王弟子,本可藉著這優勢繼續壓逼下去,但他眼見兩個同伴竟瞬間在這少女的快劍下崩倒,心裡不禁慌了,只把朴刀拖回護身,想要先看清形勢再說。

童靜已然感受到對方的虛怯——戰鬥,也是一種溝通。

這是最完美的機會。

童靜右臂收劍,蓄勢欲再刺出。

那術王弟子察覺將要發出的劍勢,急急舉起朴刀長柄去擋。

劍未發。因為這是虛招。

正是練飛虹苦心傳授她的崆峒「花法」:「半手一心」!

「靜物劍」以微妙的時間差,就在對方舉柄到半途之時發動,一記崆峒派「十五練手劍」的「白猿投石」,就從刀柄底下刺入,沒進那人喉頸!

童靜收回沾了三人鮮血的啞黑長劍,橫在身前,傲然挺立在圓性和燕橫後頭。其實她心有餘悸,剛才以一敵三,她自覺非常凶險,只是僅僅生還。

可是看在對面的術王眾眼中,卻完全是另一回事:他們看見的,是這個看似風也吹得起的少女,瞬間就以閃電快劍,連續殺傷三人!

——連個小女孩都如此厲害……他們到底是什麼人?

童靜對術王眾產生的震撼,比之圓性和燕橫猶甚。

圓性、燕橫、童靜三個武者,構成一斜斜的「品」字形陣式,如刀插入了術王眾的半月陣,其勢銳利非凡,一眨眼就有八人被這兵鋒殺敗。

「再衝!」圓性猛呼一聲,振起齊眉棍,居後的右足原地一蹬,左膝提起向前跳踏,使一個半步的「順步劈山勢」,迎頭向前直打,仍是偏身以半邊「銅人甲」保護自己!

先前刺中過他的兩柄槍又欲再搠,但圓性棍勢極快,後發先至,硬地將兩條刺到半途的槍桿都打折,往下的餘勁還擊在其中一人腳掌上,登時肉破骨裂!

圓性的猛攻令前排的術王眾心神大震,誰也害怕那足以開碑裂石的鐵棍頭,就連物移教的藥物咒語都壓抑不了畏縮的本能。整個中央戰陣互相推擠,向後撤了兩步,更造成一股混亂。

左右兩翼的術王眾,害怕整個半月陣斷裂出現空隙,也只好隨著中央稍退,以保持連成一線。

——義軍武者僅以三人之力,就將術王一方整個百人大陣,打得倒退!

燕橫和童靜緊隨圓性上步,擎劍戒備左右。

在戰陣最後頭居高臨下看著的波龍術王,目中燃起怒火。他狠狠盯著隔在人叢外的圓性。

——又多一個這樣的傢伙……究竟打哪兒來的?

術王以為圓性只為模仿他而刮光了頭;圓性額頭的戒疤也被黑墨繪畫的假咒文掩蓋了,因此術王看不出他確是個和尚,否則必然已經聯想起少林寺來。

「不許退!」波龍術王高叫。他從未在弟子面前顯得如此焦急。

圓性三人這一壓逼進去,那片原本被術王眾圍得狹小的山門內空間,頓時擴闊不少。

於是闖關的第四浪又來了。

獨眼山賊梁福通舉起雙斧,率領第一批八個前鋒兄弟,成兩列衝入了山門!

「把命拼了!」梁福通吶喊助威下,兩邊各四個山賊挺起木板盾牌來,從後跑進去跟前面三位俠士會合。

這些山賊沒有像圓性等武者般受過鍛鍊,加上拿著沉重的盾牌,腳步沒能跟得上去,兩邊還未跟燕橫和童靜接上,已被術王眾的兩翼察覺,術王弟子見機不可失,群起向他們阻截進攻!

走在中間的梁福通比較敏捷,但也無法兼顧兩方,只能選擇往右,狠狠向那邊湧來的術王眾揮斧。

一個術王弟子剛刺出長槍,被山賊的盾牌及時擋住,槍尖陷在木板裡一時拔不出來,那人就被梁福通的斧頭當頭砍中!

山賊知道這是關鍵時刻,拼出比平日做買賣時更大的狠勁,用盾牌頂開劈殺而來的刀槍,吃力再推進幾步,右側終於跟燕橫連成一線。

可是另一邊卻勢危,衝在最前面的山賊雖然舉盾力抗,但正好遇著一名格外高壯的術王弟子,那人一柄沉重的厚背砍刀劈來,竟將這山賊的盾牌連同頭骨也劈裂了!

童靜看見想去幫忙,然而在她跟前的幾名術王弟子也配合著同伴的攻勢,揮刀牽制童靜。童靜不敢離開圓性和燕橫的背項,只能回劍連環疾刺將他們逼開,卻也無暇去協助山賊群了。

眼見左方的空隙擴大,這闖關的陣勢快要崩潰,前頭三人跟後援之間將被切斷——

空中傳來異響。

剛才劈出砍刀那個高大的術王弟子,應聲向後仰倒,額頭釘著一把帶有紅巾的飛刀!

他身旁另一個術王弟子循聲向上看,第二柄飛刀又旋飛襲來,貫入他胸膛!

只見在那山門頂上,蹲踞著一個大鳥似的身影,月光照出飄揚的白鬚。

原來飛虹先生在燕橫和童靜殺入山門的同時,已用鐵鏈飛撾一氣登上了門頂,居高臨下看著整個形勢,一見陣形出現危機,即發出「送魂飛刃」去堵塞那空隙!

練飛虹連殺二人,並未怠慢,立時從門頂飛撲而下,半空中左手已快拔腰間西域彎刀,著陸在己陣的正中央;他再借落地的餘勢奔前數步,已然與童靜並肩而立,「日輪刀」反手撩出,把正在攻擊童靜的其中一柄刀擊得脫手飛去,正好打在後面一個術王弟子的大腿上,令其血濺仆倒!

練飛虹整個動作,從飛躍拔刀、著地前衝再到出擊,身姿如行雲流水,盡顯崆峒派一代宗師的超凡實力。

童靜驟得強援,更無旁騖,「靜物劍」朝其餘兩個刀手,再使出詐敵的「半手一心」,這次卻是指左打右,劍式作勢向左邊那人先攻,微妙半拍間卻一轉揮削向另一人!

那人握刀的前臂筋脈遭劍尖一抹割斷,劇痛之下棄刀、慘叫、飛退!

練飛虹瞥見童靜竟能將他所授的劍訣,臨場加以變化應用,心頭大樂。

在陣勢的另一邊,燕橫已經跟梁福通和眾山賊會合,減少了側後方的憂慮,更加放膽助圓性進攻前頭。他架式變成以左足居前,靠著刃身寬厚的「虎辟」開路,劈去敵人伸來兵刃,右手「龍棘」隨之迅疾刺入那打開的空隙,一名敵人右目立時化為血洞!

明明是個臉上身上到處都還受傷包紮著的少年,一對長短雙劍之快之辣,卻令平日如狼似虎的術王眾都心生寒意。

「來吧!」燕橫這時咧開牙齒狠狠說:「你們那個術王,也是被我一劍砍傷的!」

這句話當然是王守仁吩咐他說的,但也確是前晚一戰的事實——雖然燕橫自己身上所受的劍傷,是波龍術王的許多倍。

術王眾一聽,雖未完全入信,但心裡不禁產生一絲動搖。

這輪打鬥間,後面又再有十多個山賊持著盾牌湧入山門來,更加充實了義軍的陣容。

如今他們以「破門六劍」四名武者為前鋒箭頭,兩邊則排列著木盾緊守,合成一個巨大的三角尖錐陣式。

王守仁策劃的破關之陣,經歷許多艱險,終於成形。

——但是跟勝利仍有距離。

在門外的山路上,王守仁率領著大隊民壯向前推進,同時大呼指揮前頭的其他山賊:「衝進去!不要退!」

波龍術王眼睜睜瞧著敵陣像錐子般插進關口來,硬將那空隙擴大,恨得咬牙切齒。

如果按照兵法,術王眾此刻應該放棄兩邊包夾,從半月陣變成半斜陣,頂著敵人前鋒推進同時,集中力量攻打其中一側;又或索性自行中門大開,引敵人前鋒沖得更深,左右二路將其與後部切斷,一邊封鎖山門關口,一邊圍剿對方深入的少數孤軍……

然而他們不過是波龍術王幾年來招集的流賊匪人,並沒有經過什麼調練;術王眾平日橫行霸道,更從不講究合作戰鬥,多是各有各打,就算同伴死傷也沒有救助之心。如今要他們同心協力轉換陣式,實在不可能。

再說,術王巫紀洪雖然有心計,但畢竟只是武當派出身,沒有真的學過兵法,設這個半月陣只是靠武者的直覺行事,指揮能力跟自小遍讀兵書的王守仁相比更是差得遠了。

圓性早就牢記著王守仁的指示,知道這階段己方陣勢還沒有站穩,眼下刻不容緩。

「跟著來!」他大喝一聲,又再提著棍向前挺進。燕橫和童靜亦左右緊隨,這次主動向著兩邊斜前方的敵人攻過去。練飛虹則在稍後居中,憑他豐富的經驗,隨時左右策應。

四人如槍尖殺入,目的就是要從敵陣中央打出一個缺口,將之一分為二。

「放箭!」波龍術王這時高叫。敵人既塞在中央,已再無誤射自己人的顧慮了,他馬上下令弟子施發暗器。

中間一列的弟子已經與圓性等四人進入肉搏混戰,一時血花飛濺,殺聲與慘呼交替起落,亂局中再無放射袖箭的餘暇。

左右兩翼的術王弟子則按著號令,紛紛拉遠距離,各排成一列舉起手臂瞄準。

守在錐陣兩邊的山賊早就戒備,這時每邊已經增加到十二、三人,他們緊緊排列著舉起木板盾牌,低頭縮到後面。

毒箭從兩側紛紛射出!

「呀!」錐陣兩邊都有人慘叫。山賊們畢竟不是受過訓練的軍隊,這戰法只是王守仁今天臨時擬定,未經過演練,盾陣不免露出空隙來。左邊一人與右邊二人都被「鎖血殺」毒箭射中,登時倒下。

眼見中箭者手上的盾牌也要跌落,卻已有人上前將盾接過扶穩,正是填入了錐陣中央的山賊。

王守仁已向他們下了死命令:一人倒下,另一人必得補缺,不可有半分猶疑。

「你們要記著。」在縣城時王守仁就向義軍全體告誡:「打仗這回事,若有一、兩個人臨陣貪生怕死,卻步不前,一個小小的缺口,足可令全軍覆亡;反而每個人忘我捨命,往往能夠一起勝利生還!」

這時剛射完袖箭的術王眾退後,換來後面第二排同伴在前,又再一起舉著衣袖。

山賊們謹記王大人的命令,繼續挺起盾陣,鼓著前所未有的勇氣,再次迎對第二輪劇毒箭矢。

這次又再有四人中箭倒下。

「上!繼續!」身在中間的梁福通,高叫著催促兄弟前仆後繼補上,同時指揮整個盾陣緊跟著前頭開路的俠士挺進。

他沒有看那些橫死在陣裡的兄弟。只是一隻獨眼已經流下淚來。

王大人交給他的命令,就是要堅守著這關頭,讓己方陣勢得以再壯大,並且消耗敵人的歹毒暗器。

「一定會有人犧牲。」他當時向梁福通沉重地說。

梁福通活了一把年紀,又當了流賊這麼多年,什麼殘酷的慘事沒有見過?可是這刻他無法不激動。

——因為這一次死的人,既不是為錢,也不是為自己活著。

這時錐陣又再逼入術王眾中央,後援加入的山賊更增,兩側盾牌已經各有二十面,整個陣式又再擴張,攻入山門來的已達六十多人,開始跟術王眾拉成均勢。

兩邊術王眾再射了一排毒箭後,已是無以為繼。他們這才醒覺,對方不攻過來不是畏縮,是為了消耗他們最厲害的暗器。但如今才明白已是太遲——那機簧袖箭再裝填頗為費時,在這麼接近的戰陣中並沒有這樣的空檔。

梁福通也察覺射箭的敵人已經寥寥無幾。看看地上十幾個兄弟的屍體,他心裡狠狠立誓:

——為了你們,必定把這些妖人殺光!

同時在前頭,圓性和燕橫等人已經跨過七具新添的屍體。

整個義軍的錐陣,前後互為依存:後方眾人要靠前頭的高手拚死開路,否則只有停滯捱打,無法擴張;前鋒圓性他們若非有後面的隊伍源源不絕地充實陣形,掩護著背後,也只會成為深入敵陣的小小一支孤軍。不管是武者、山賊或民壯,只有同心連成一氣,才可能成功打出這突破的戰況來。

術王眾的中央陣勢開始薄弱。

波龍術王眼看己方節節失利,中間將要被對方的前鋒衝破。

他心裡雖仍在顧忌著,敵陣裡是否還有更多武林高手,但是此刻他再不親自出手,己陣就要崩潰。其時這片「清蓮寺」前的空地,就不再是對他有利的關口,反倒成為無處可逃的葬身之所。

——就讓他們看看真正的恐怖吧。

武當派的銀白長劍,緩緩自腰間出鞘。波龍術王巫紀洪的形貌,也已從理智地謀算的將領,變回從前瘋狂的魔頭。

「讓開。」

波龍術王正要排眾策馬上前,親自迎擊圓性等人的時候,突然察覺後方遠處有異樣。

太亮了。

先前為了不讓敵人看清地形和佈防,他嚴令「清蓮寺」前後都不要點火照明。

可是這一刻,卻有光源從他背後遠處透來。

波龍術王一回頭,原本奇大的眼睛,因錯愕而瞪得更開。

「清蓮禪寺」那畫滿咒文的殿宇,冒起了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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