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紅樓名偵探 作者:嗷世巔鋒(連載中)

 
Babcorn 2018-9-4 18:54:4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6 264640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5:58
第761章 彼亦幽思難解【下】

  【第二更,一點左右還有一更。】

  目送素雲的瘦高條的身影,進到了堂屋之中,孫紹宗才又皺著眉頭,打量手中的紙團。

  昨兒才冒著風雪,恣意的狂亂了一回,這怎得又搞‘鴻雁傳書’?

  不過送都送來了,總也要看上一看。

  於是他轉身又回了西廂之中,把房門反鎖了,這才展開那紙團細瞧究竟。

  卻只見上面寫著蠅頭小楷:昨日之事洩矣,彼亦幽思難解,一勞永逸可乎?

  孫紹宗當即瞪圓了眼睛!

  昨天偷情的事兒,竟然被人撞破了?!

  怎麼會這麼巧?

  當初在榮國府裡幾次嘗歡,也還沒走漏風聲,怎麼反倒在自家偷歡時,卻被人撞破了?

  至於這後面的:彼亦幽思難解,一勞永逸可乎……

  孫紹宗默然半晌,起身到了外面,尋那守院門的婆子打聽到:“方才我瞧見有外人在咱們院裡,怎麼,姨太太帶了客人回來?”

  那婆子忙賠笑道:“是尤姨娘,她帶著榮國府的大奶奶,紫金街的薛太太進了堂屋,聽芙蓉姑娘說是要看什麼字帖。”

  竟然是薛姨媽?!

  饒是已經有些心理準備,聽到婆子這番回答,孫紹宗仍是驚了個目瞪口呆。

  李紈那所謂的‘彼亦幽思難解,一勞永逸可乎?’,顯然是打著將撞破姦情之人拖下水的意思。

  畢竟事關名節和兒子的前程,李紈希圖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倒也可以理解。

  但孫紹宗萬萬沒想到,她想要拖下水的人,竟然會是薛姨媽!

  開玩笑!

  那可是薛蟠的生身母親。

  雖說這廝是憨傻了些,可到底一口一個‘二哥’的叫了這些年。

  昨兒自己才和他推杯換盞言談甚歡,這轉回頭就要睡他的母親……

  就算孫紹宗這些年,陷入了飽暖思**的腐朽循環,也絕沒有起過這等齷齪心思!

  要換成他妹子,倒還差不多。

  可是……

  孫紹宗的目光,又落在了‘昨日之事洩矣’六個字眼上。

  即便不同意李紈一勞永逸的方法,可這事兒也必然要想個法子,穩穩當當的處置了,否則莫說李紈提心吊膽,自己這邊兒也難以釋懷。

  可除了拉人下水之外,還有什麼法子能讓薛姨媽一直守口如瓶呢?

  莫忘了,那死去的賈珠可是她親侄子!

  疏不間親的規則,在這宗族社會裡,可比後世要管用許多。

  嘖~

  苦惱的拿著小冊子蹭了蹭後腦勺,孫紹宗猛地又從羅漢床上跳了起來。

  這倒不是想到了什麼主意,而是忽然驚醒過來——自己眼下可是正在解救個七八歲大的孩子,哪有閒工夫浪費在私人問題上?!

  於是他急忙翻出火摺子,把李紈的紙條付之一炬,然後飛也似的出了西廂,直奔前院大廳而去。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就在孫紹宗交代黃斌,詳查那賽鐵牛段青,離開滿庭芳的前因後果之際,李紈也終於帶著臨摹的字帖,到了堂屋廳中。

  “奶奶。”

  素雲忙迎了上去,笑顏如花的問:“可是已經臨摹好了?”

  說著,便使了個眼色,表示自己已經把字條送到了正主手上。

  “嗯。”

  李紈心領神會迎了聲,將手裡鬆散對折著的宣紙衝著薛姨媽比了比,笑道:“姨媽等急了吧?我今兒怎麼也靜不下心來,折騰這許久也只是差強人意。”

  薛姨媽此時卻沒什麼好臉色,眼神在李紈和那臨摹字帖上來回打了個轉,淡然道:“既然已經臨摹好了,那咱們就趕緊回去吧——到底是寡居之人,也不好在這裡就待。”

  見她如此淡然的表現,李紈卻反倒有些吃不準了。

  方才薛姨媽明明惶急的緊,怎麼眼瞧著又變了個人似的?

  她卻哪裡想到,薛姨媽自打覺察出,孫紹宗才是最有嫌疑的哪個,心下百般思量就都化成了空。

  至於原因麼……

  薛姨媽會幻想與孫紹宗發生些什麼,但卻並不代表,她允許孫紹宗和寡婦勾勾搭搭。

  這看似有些矛盾,但細究卻並非沒有道理。

  薛姨媽幻想中與自己親近的男人,自然是個頂天立地的偉男子。

  可隔牆聽到孫紹宗與李紈的酣戰時,卻只有‘姦夫**’四字評語。

  當這姦夫與偉男子的形象合二為一,薛姨媽心中的念想便隨之破滅。

  非但如此,薛姨媽還因此堅定了,要徹底拆散二人的心思。

  於是當走出堂屋,發現李紈眼神飄忽,似是在期待著什麼的時候,薛姨媽下意識的攥緊了粉拳,決心只要孫紹宗敢在面前出現,便義正言辭的斥責於他,逼其斬斷與李紈的瓜葛。

  然而兩人各懷心思的走到院門左近,卻依舊不見孫紹宗的蹤影。

  反倒是那守門的婆子,再一次迎了出來,搶著稟報導“尤姨娘,方才二爺回來了一趟,在你屋裡也不知拿了些什麼,就又急匆匆的走了。”

  “二爺回來過了?”

  【孫紹宗走了?!】

  前者是尤二姐詫異的聲音,後者卻是李紈與薛姨媽心中的疑惑不解。

  尤其是李紈,她明明在那紙條上寫的清清楚楚,卻怎得孫紹宗連個回應都沒有,就直接走掉了?

  “李大奶奶、李大奶奶?”

  正恍惚間,就聽尤二姐連聲呼喚,李紈忙定了定神,強笑道:“怎麼了?”

  尤二姐雖然疑惑於她方才的恍惚模樣,卻也沒有要深究的意思,急吼吼的道:“也不知二爺找到要找東西沒,我得去前院掃聽掃聽,怕是沒法子繼續陪在二位身邊了。”

  這雖說也是原因之一,可方才薛姨媽愛搭不理的態度,才是她堅決不肯和二人同行的根源。

  不過薛姨媽和李紈,此時更無心與她糾纏。

  當下點了點頭,便在院門外分道揚鑣。

  依著李紈原本的計畫,這時候該去梅園中,與眾姐妹匯合才對。

  可此時計畫出現了紕漏,自然再沒心情去聽她們吟詩作對。

  於是兩人便一路默然的,回到了賈迎春院中。

  眼見得堂屋裡空無一人,只有兩個小丫鬟輪值,薛姨媽揮揮手,示意她們全都退了出去,又被身邊的大丫鬟連同素雲,也一起屏退。

  “宮裁。”

  等到屋裡再無旁人,薛姨媽便沉聲問道:“你跟我說實話,昨兒那男人是不是孫家二郎!”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5:58
第762章 恣意的資本

  【三更搞定,睡覺嘍】

  “你跟我說實話,昨兒那男人是不是孫家二郎?”

  聽了薛姨媽這言之鑿鑿的質問,李紈神色變了幾變,竟點頭應了下來,繼而反問道:“姨媽從何得知?”

  果然如此!

  薛姨媽心中暗嘆一聲,禁不住生出些失落感來,畢竟就在不久前,她還曾經對孫紹宗萌生了異樣的心思。

  不過現在麼……

  俱往矣!

  她嘆了口氣,無奈道:“你素來是個小心謹慎的,就算存了別的心思,也不該在個未婚男子家中如此自在。”

  李紈這才知道,自己是在何處露了馬腳。

  其實這也在意料之中,畢竟在發現薛姨媽,也對孫紹宗懷有異樣心思的時候,她就沒想過把這事兒隱瞞到底。

  只是薛姨媽提前窺破這隱秘,還是讓她有些措手不及。

  是依照原計畫,乾脆把話挑明了說,還是……

  正遲疑著,又聽薛姨媽質問道:“那我再問你,你今兒領著我過去,究竟是存了什麼心思?”

  “這……”

  “如實道來!”

  薛姨媽難得的板起面孔,盯著李紈一字一句的威脅:“若敢有半句假話,我立刻就告到你婆婆那裡,看她如何處置!”

  她既心傷於幻想破滅,又不忿李紈意圖拖自己下水,故而前所未有的威嚴起來。

  面對雷霆震怒的薛姨媽,李紈猶豫再三,終於還是斟酌著道:“早上我見姨媽,似乎對孫家二郎也有些念想,就……就琢磨著想要成人之美。”

  “好一個成人之美!”

  薛姨媽冷笑連連,見李紈停了下來,又催促道:“說、繼續往下說!”

  李紈瞧她這態度,心下就知道不妙,可開弓沒有回頭箭,眼下既然已經說到這裡了,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往下講。

  當說道自己寫了紙條,托素雲送到孫紹宗手裡時,薛姨媽又忍不住皺眉道:“如此說來,素雲也知道你與孫家二郎的事兒?”

  李紈點了點頭,卻沒敢說出素雲也早已失身的實情。

  “那張紙條上,都寫了些什麼?”

  “也……也沒什麼。”

  李紈稍一遲疑,還是實話實說道:“只寫了‘昨日之事洩矣,彼亦幽思難解,一勞永逸可乎?’。”

  薛姨媽聽得這十六個字,更覺氣不打一處來。

  伸手在炕桌上一拍,呵斥道:“我原以為你是個實誠的,還想著要替你遮攔醜事,不曾想你竟然這般歹毒,反要壞我的名節!”

  果然還是弄巧成拙了。

  李紈心下暗暗哀嘆,卻也知道這純是自己操之過急的結果。

  如果說昨夜那番話,還算是徐徐善誘;那今兒這種種舉動,就有荒腔走板之嫌了。

  真要是為了穩妥,合該先同孫紹宗取得聯繫之後,再商量出個萬無一失的法子,而不是直接拉了薛姨媽過去,來個先斬後奏。

  可她面對這等局面,又如何耐得住性子一味求穩?

  自家的名節也還罷了,兒子的功名前程,卻絕不能毀於一旦!

  這般想著,再看薛姨媽胸膛起伏、滿面寒霜的架勢,李紈悄悄的攥緊了拳頭,一邊忖量著該如何收場,一面又生出了決絕之意。

  若事有不諧,自己便是把性命配上,也絕不能影響蘭哥兒的前程!

  “唉~”

  誰知正思量著,冷不丁薛姨媽又嘆了口氣,身子向後仰了仰,搖頭道:“罷了,此事到此為止,只要你肯安心教子,以後再不與那孫家二郎來往,我便依舊守口如瓶。”

  “姨媽?”

  李紈沒想到薛姨媽竟會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忍不住詫異的喚了一聲。

  “就這樣吧。”

  薛姨媽意興闌珊擺了擺手,起身道:“我乏了,先回屋裡歇一會。”

  說著,自顧自向外走去。

  不過走到門前,她忽又停住了腳步,轉回身吩咐道:“若孫家二郎回了消息,你立刻知會於我。”

  李紈下意識的點了點頭,然後就見薛姨媽頭也不回的去了。

  …………

  約莫是怕李紈心切,再擅作主張的搞出什麼幺蛾子,孫紹宗的回覆,來的比想像中還要快樂許多。

  還不到響午飯店,他就找了個理由,把一封回信交到了素雲手裡。

  李紈拆開了逐行覽罷,心下卻是暗暗鬆了口氣,蓋因孫紹宗在信裡,非但拒絕了她‘一勞永逸’的提議,言辭間還對薛姨媽畢恭畢敬。

  這份回函應該能挽回不少印象分吧?

  懷著這樣的心思,李紈迫不及待的找到到薛姨媽,將這封回函一字未改的轉給了她。

  然而……

  薛姨媽反覆看了幾遍,那遠山也似的黛眉,卻是越皺越緊。

  李紈在一旁狐疑不解,正有心問個清楚明白,卻見薛姨媽把信紙捲了,塞回信封之中,不咸不淡的道:“難得他倒是個明事理的,事情就此作罷吧。”

  說著,垂下眼簾,再無半句言語。

  這到底是怎得了?

  李紈大惑不解,之前因為自己意圖拖她下水,薛姨媽大發雷霆,如今孫紹宗畢恭畢敬的,卻怎得依舊不悅?

  有心問個究竟,可看薛姨媽明顯是趕客的架勢,唯恐逼問急了,再惹惱了她,於是也只能懷揣著滿心不解,怏怏的出了客房。

  直到李紈的腳步聲遠去,薛姨媽才又重新睜開了眼睛。

  低頭打量了一眼那封捲起的書信,隨即起身到了梳妝台前,伸手輕撫著眼角的細紋,喃喃自語道:“果然是年華不再了麼?否則那孫家二郎,緣何句句都是疏離……”

  俗話說‘一千個人眼裡就有一千個哈姆萊特’。

  李紈看這封信,滿滿都是恭敬,正合替自己找補之前的孟浪。

  但薛姨媽通篇讀下來,卻字字句句都透著疏離。

  若說礙於身份,孫家與榮國府也是世交,他卻怎得就敢偷了李紈?

  其實是嫌棄自己老了吧?

  說到底,李紈的壓抑苦悶,大多都源自於丈夫的早逝,婆婆因此另眼看待所致。

  故而她與孫紹宗勾搭成奸,既是因為潛藏在心底的情慾,更是存了對死去丈夫,以及榮國府上下的報復心理。

  而薛姨媽承受的壓力,卻遠遠沒有那麼大。

  反而是年華逝去所造成的恐慌,隨著時日變遷漸漸深入骨髓。

  若非如此,當初她也不會刻意要在孫紹宗面前,證明自己魅力依舊。

  【當年華不再,姨媽怡兒弄孫之際,會不會生出些悔意,後悔自己沒有拋開所有牽掛,恣意的做一回女人?】

  腦海中再次迴響起李紈那番話,不過這一次薛姨媽卻不在恍惚,反而是滿心的苦澀。

  再次用手指輕觸著那細紋,觸摸到的,是歲月的無情,是身為女子的無奈,還有……化不開的幽怨與不甘!

  自己現如今,已經連恣意一回的資本都沒有了麼?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5:58
第763章 璉二爺為情學藝、石呆子避禍國舅府

  卻說除了薛姨媽之外,這府裡還有一人也是滿心的不甘。

  這人不是別個,正是惦念了孫紹宗許久的賈璉。

  昨兒他一時情切,不慎漏了行聲色。

  自那之後,孫紹宗明顯便有疏離之意,只把賈璉委屈的什麼似的,偏又不敢一訴衷腸,直憋悶的無以復加。

  中午酒宴過後,賈璉又獨自一人拎了壺陳釀,在東跨院迴廊裡借酒澆愁。

  眼見悶頭喝了沒幾杯,就聽得戲台上咿咿呀呀吟唱起來。

  循聲望去,卻是蔣玉菡又扮了崔鶯鶯的模樣,在台上一絲不苟的綵排演練。

  若換成以往,賈璉或許會對這男生女相之人大感興趣,可現如今只掃了一眼,便再不理會。

  可璉二‘爺’不想理會,這府裡卻有的是人,樂意來捧蔣玉菡的場。

  每回必到的賈寶玉、薛蟠、柳湘蓮就不必說了,另外還有個三五個紈袴,也都倚了欄杆探頭張望。

  初時還只是賣力吆喝,可隨著時間推演,便有閒言碎語傳入了賈璉耳中。

  “可惜、真是可惜了了!這滿檯子女人,就屬她這一顰一笑最是撩人兒,偏骨子裡卻是個男的。”

  “男的又如何?也就是有人護著,不然爺立馬上去從背後撩了戲袍,給你們演一出活春宮!”

  “噓!你就算要找死,也別拉著哥幾個一起!”

  這番對話終究引起了賈璉的主意,他捧著酒瓶,從廊柱後面探出頭來,就見幾人也都是熟面孔。

  其中一個尖嘴猴腮的,當初還曾同賈璉一起在象姑館扛過槍。

  方才那‘火春宮’的言辭,顯然正是出自此人之口,故而正被圍在當中聲討。

  那瘦子連聲告罪,旁人也不過是怕傳到賈寶玉等人耳中,故而急忙表態罷了,此時見他認慫,便都心照不宣的揭過此事。

  只是沒過多久,就又有人忍不住嘖嘖嘆道:“倒也不怪吳老二起心思,你瞧這小腰扭的,把我家裡那幾個黃臉婆摞在一塊,怕也沒他騷情!”

  一邊說著,他忍不住學蔣玉菡的模樣,手掐蘭花扭捏含羞,只是這番舉動落在別人眼裡,頂多算是醜人多作怪罷了。

  旁邊有人見他這副東施效顰的模樣,忍不住戲謔道:“呦,趙兄若真厭了家中的黃臉婆,小弟倒是可以接手幾個。”

  “滾邊兒去!”

  那姓趙作勢一瞪眼,隨即又忍不住小聲嘟囔:“若寶二爺肯拿他來換,我倒是能咬咬牙……”

  “哪您就甭想了。”

  吳老二嬉笑道:“要真是眼饞,不妨選幾個有嚼頭的,逼著他們也去學戲——當初忠順王爺不就是這麼弄的麼?但凡能有蔣玉菡七八成本事,就夠你老哥神魂顛倒的。”

  幾個性取向可疑的紈袴,就此歪樓研究起了養戲子的事兒。

  但不遠處賈璉此時,卻恍如醍醐灌頂一般!

  是了!

  自己那舉止言談,落在孫二郎眼裡,怕也如那姓趙的一般醜怪,沒的惹人生厭。

  但若是學到蔣玉菡七八分成色,比那正經女人還要婀娜幾分,或許還能有幾分把握……

  想到這裡,他酒也不喝了,直接把那陶壺往欄杆上一丟,興沖沖的繞到了後台。

  …………

  “拜師學藝?”

  孫紹宗詫異的望向賈寶玉。

  這裡是孫府角門前,幾輛馬車都已經準備好了,就等著後宅眾女趕過來,好啟程上路。

  而孫紹宗作為地主,自然是要出面送別的。

  只是沒想到,卻從賈寶玉口中,聽到這麼個消息。

  “是啊,正經的拜師,不是玩票的那種。”

  賈寶玉滿臉的豔羨,說實話,比起科舉仕途來,他還真巴不得能拋開一切,隨蔣玉菡賣唱為生。

  可惜別說是賣唱為生了,他甚至都不敢像賈璉那樣,正兒八經的拜師學戲——玩票還勉強可以,但真要拜一個下九流的戲子當正經師父,賈政回來非打折他的狗腿不可。

  相較之下,賈璉就沒那麼些忌諱了。

  反正當爹的賈赦,本就是個荒腔走板的主兒,這上樑不正下樑歪,自然誰也別說誰。

  “這麼說……”

  孫紹宗皺眉道:“他這幾日也要留下來?”

  “可不是麼。”

  賈寶玉兩手一攤:“連送姨媽和眾姐妹的差事,他都撇給了我,眼下正瘋魔了也似的學戲呢。”

  嘖~

  打從昨兒瞧出不對來,孫紹宗就打定主意,儘量少同賈璉打交道來著,不曾想他竟又鬧出了這麼個幺蛾子。

  “太太們出來了,閒雜人等且先迴避!”

  這時,就聽得有婆子在廊下呼喊。

  循聲望去,就見一行二十幾人前呼後擁的趕了過來,拋開丫鬟婆子不算,打頭的正是李紈與薛姨媽兩個。

  隔著老遠,孫紹宗的目光就同薛姨媽對上了,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孫紹宗總覺得薛姨媽那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凌厲。

  就好像……

  就好像是貓兒盯上了獵物似的!

  莫非是李紈哪裡走漏了消息,所以引來了薛姨媽的惱恨?

  可這瞧著,也不像是著惱的樣子啊?

  正疑惑不解之際,賈寶玉早邁步迎了上去,孫紹宗忙定了定神兒,準備過去見禮。

  誰知就在這當口,王進忽然從後面趕了上來:“二爺、二爺!榮國府來人了!”

  不是已經知會那邊兒,等下午就回去麼?

  這怎麼又派了人來?

  訝異的向門外掃量,就見周瑞一溜兒小跑著進來,急吼吼的見禮道:“小的見過孫二爺——您瞧見我家二爺沒?”

  看這意思,倒像是專程來找賈璉的。

  “應該在東跨院那邊兒吧。”

  孫紹宗奇道:“你這堂堂大管家火燒火燎的趕過來,莫不是你家二奶奶,又鋪排下什麼要緊的差事?”

  “嗐!”

  周瑞重重的嘆了口氣,悶聲道:“您老也不是外人,小的就實話實說了吧——我們家大老爺前兒為了幾把扇子,惹上官司……”

  “可是那石呆子?”

  “對對對,就是這人!”

  周瑞見孫紹宗也知道此事,便一拍大腿,直接道出下文:“原本大老爺和興隆街那邊兒已經商量妥了對策,誰知道趙國舅突然橫插一崗,把那石呆子收進府裡去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5:58
第764章 滿庭芳

  “聽說沒,趙國舅又和榮國府槓上了!”

  “上回是賈家認了慫,這回可就不一定了。”

  “要照我說,那趙國舅就是眼皮子淺,這著急忙慌的跳出來,也不想想人家萬一生出兒子……”

  “都給我閉嘴!”

  黃斌回頭一聲低喝,幽暗的小巷裡頓時鴉雀無聲,取而代之的,是馬路對面傳來的****。

  默默整理了一下身上半新不舊的長袍,從袖囊裡摸出幾十枚銅子兒,想了想,黃斌又咬牙換成了半錢銀子,這才邁步出了巷子,踩著半尺深的積雪,直奔對面而去。

  此時其實距離天黑尚有些一段距離,不過滿庭芳內外,卻早已是燈火輝煌。

  “大爺,您來啦!”

  剛走到近前,一個瘦弱的龜公便滿面堆笑了迎了上來,伸手往裡向讓:“快快快、快裡面請——今兒您是來著了,咱們樓裡新編了幾段小曲,保管您聽的舒坦!”

  “要光是聽的舒坦,老子來你們這兒做什麼?”

  黃斌嘿笑著跨過了房門,就見正對著的門的位置,是一個寬大的樓梯,約莫往上十幾階之後,又雁翅似的左右展開。

  環繞著T字型的樓梯,一樓是七八張酒桌,並兩個表演歌舞才藝的小檯子;二樓則是東大西小,足足二十來個房間。

  黃斌跺去腳上的積雪,順勢左右掃了幾眼,見廳中人雖不多,卻稀稀落落的分散開來,想要避人耳目是難上加難。

  故而稍一猶豫,他便邁步向著正中的樓梯走去。

  “大爺,您上面請。”

  那負責招呼的龜公見狀,忙緊趕幾步到了前面,一邊斜肩諂媚的引路,一邊介紹道:“咱這樓上分客房和雅間,客房就不用說了,雅間除了方便打茶圍,還有各式器械可用,包您……”

  “雅間多少錢?”

  “喫茶四錢銀子起,點姑娘擺酒席另算。”那龜公說到這裡,眼見黃斌止住了腳步,忙又補充道:“客房就便宜多了,半個時辰一百五十文,過夜三百個大子兒。”

  這鬼地方可真是不便宜!

  黃斌心疼的肝都顫了,他之前不過是底層的衙役,又是在大理寺這種清水衙門,一個月的進項也不過二兩六錢銀子,還時常被上司剋扣些。

  如今算來,自己豪擲一個月的薪俸,都未必夠在雅間點兩個娼婦的。

  “那就客……”

  左右這次過來,也不是為了睡什麼名妓,黃斌正要退而求其次,選個幽靜的客房,先湊合把差事辦了。

  “咦,樓下可是黃斌賢弟?”

  這時,一個聲音居高臨下的傳入耳中。

  黃斌抬頭望去,就先被那一身的富貴氣晃花了眼。

  只見這張口招呼的主兒,周身罩著黑紋紅底的大波斯菊錦緞子,腰間一掌寬的銀腰帶上,足足鎖了三排鏨花子母連環扣,那扣子皆是亮金垂制,在燈下明晃晃亮閃閃的好不耀眼。

  再往手上看,玉扳指和貓眼戒子又粗又大,弄得五根手指都聚不攏住了。

  真是好一派富貴逼人!

  不過……

  這位到底是誰來著?

  自己好像不認識他吧?

  黃斌這裡正愣怔著,那人卻已然大踏步的迎了上來,伸出扣著扳指、戒子的大手,往他肩頭一拍,大咧咧的道:“怎得?黃老弟莫非不記得我了?上回在孫二爺家中,咱倆同席飲酒,可是相談甚歡啊。”

  孫二爺家中?

  黃斌認識的孫二爺,也就那麼一位。

  不過他卻十分篤定,自己肯定沒和眼前的人同過席面。

  而此人偏偏當面說出這等謊話……

  是了!

  約莫‘孫二爺’的名字,才是他真正要說的。

  黃斌心思電轉,在外人看來也就是愣怔了一下,繼而便恍然道:“原來是仁兄啊!這……這可真是不敢認了。”

  嘖嘖讚歎聲中,又存了幾分畏縮,似乎真是遇到了暴富的舊相識一般。

  對面那人眼底閃過些讚賞之意,隨即大咧咧的沖龜公一揮手:“去去去,這位爺用不著你招呼了——走吧老弟,咱們上去喝兩盅!”

  說著,便同黃斌到了東頭第二間雅廳之中。

  這其實是一個長條形的屋子,用碧紗櫥隔成了兩間,外面廳裡擺著桌子、琴台等物;裡面影影綽綽的,除了一張大床之外,似乎還擺了些別的器械。

  若放在平時,黃斌肯定忍不住要去瞧個稀罕,但眼下他的全部心神,卻都放在了眼前這人身上。

  那人也知黃斌心下存著警惕,故而一進門就躬身見禮,自報家門道:“在下洪九,見過黃捕頭。”

  黃斌聽了這個名字,不覺心中一動,脫口道:“洪九?可是山西巷洪九?”

  “正是在下。”

  原來是個乞丐頭兒!

  在得到洪九肯定的回應之後,黃斌當下就有些恍惚起來——這世道,乞丐人模狗樣兒的,倒比官差闊綽百倍!

  雖然知道不合時宜,但黃斌還是忍不住生出些嫉妒與不甘來。

  不過洪九接下來的話,立刻又讓他把異樣心思,全都收斂了回去。

  “黃捕頭請上坐。”

  洪九抬手示意黃斌坐在首位,壓低了嗓音道:“其實洪某是奉孫少卿的吩咐,特來協助查訪案情的。”

  怪不得剛才提起‘孫二爺’!

  既然知道是自己人,又是孫紹宗特別差遣來的,黃斌自然不敢再存著別的心思,互相推讓了一番,賓主落座之後,便急忙問道:“洪保長先來一步,可曾查問出些什麼端倪?”

  洪九搖頭一笑:“在下不過是陪襯罷了,怎敢擅作主張?再者說了,萬一此地同賊人有所牽連,不慎打草驚蛇的話,洪某還有何面目與黃捕頭相見?”

  這倒是個謹慎的,怪不得能在孫大人手底下做事。

  黃斌不經意間,連帶著把自己也吹捧了一把,轉而又問洪九準備從何處查起。

  洪九卻一概不肯拿主意,滿口的聽憑吩咐。

  他這態度,自然讓黃斌頗為滿意,當下拍板決定,先裝作是江湖尋仇,喊了這裡的老鴇來,打聽一下段青的底細。

  計議已定,兩人立刻分頭行事。

  洪九推門而出,大聲喝令龜公去尋老鴇過來,黃斌則是擼胳膊挽袖子,擺出一副不服不忿的潑皮相。

  不多時,此地的老鴇就拎著條帕子,一扭一扭的趕了過來。

  這老鴇約莫三十出頭,看得出年輕時也是個好相貌的,不過現如今身子骨都已經發福了,圓滾滾白膩膩,恍如發麵饅頭一般。

  “兩位大爺……”

  啪~

  不等她把話說全,一錠十兩重的金元寶,就被洪九拍在了桌上。

  那老鴇原本是眯眼含笑,一見這銀子,兩隻眼睛頓時瞪的溜圓,將十根指頭在肚腩上糾纏著,一副想伸手去拿,又強忍著的模樣,下意識的探問道:“大爺,您這是……”

  洪九繃著臉道:“今兒大爺原本是來當散財童子的,可我這兄弟卻有些話想問你——你若是好言號言語的,大爺自然捨得花錢。”

  啪~

  話音未落,黃斌也一巴掌拍在桌上,你老鴇急忙瞪眼觀瞧,卻見桌上空蕩蕩,半點沒多、半點沒少。

  正失望間,又見黃斌一腳踩在凳子上,晃著膀子做聲作色:“可你要是不開眼,非要替別人擋橫,那也別怪大爺不講情面!”

  這話說的氣勢洶洶,但那老鴇能支應這麼一攤子生意,卻也不是被人嚇大的。

  當下掩嘴發出一連串的嬌笑:“呦,二位爺這怎麼話說的,咱們滿庭芳一向是和氣生財,茲要不是刻意來找茬來,莫說是上面這兩隻眼,便是下面兩隻‘眼’,也是說睜開就睜開!”

  這插科打諢笑裡藏刀的,顯然是有所依仗。

  好在黃斌、洪九此來,也並非要尋釁生事,故而也便裝作沒聽出其中的含義,繼續你一眼我一語的唱著雙簧。

  “放心,大爺雖然是尋仇,卻不是衝著你們來的——那賽鐵牛段青,聽說已經離開有一陣子了?”

  “段青?原來二位爺是要找他啊——這小子忒不是個東西,走了這許久,還給咱們店裡召禍!早知道當初我就不該收留那白眼狼……”

  那老鴇聽得段青二字,當下便有些閃爍其詞,一邊顧左右而言他,一邊拿眼往那銀錠上掃了掃,隨後又搓著手支吾起來。

  洪九不動聲色的,把那銀子往前推了推,又從袖子裡摸出錠一模一樣的,放在了原本的位置。

  “哎呦,這位爺可真是敞亮人!這還沒說什麼呢,怎得就讓您破費了,這真是……真是……”

  那老鴇歡喜的叫著,把那頭一錠銀子抓在懷裡,愛不釋手的揉搓著,兩隻眼睛卻直勾勾的盯著那第二錠元寶。

  洪九微微一咧嘴,淡然道:“咱們兄弟不缺銀子,就是不知能不能花的出去。”

  “您放心,這銀子指定能花出去!”

  那老鴇說著,往後退了半步,笑道:“您二位稍候,我這就去把段青的相好喚來,有什麼想問的,您只管問她就是!”

  說著,又打量了那桌上的銀子幾眼,這才戀戀不捨的去了。

  “好個奸猾的婦人!”

  那老鴇剛一出門,黃斌就忍不住罵道:“她分明是曉得些隱情,卻又怕得罪段青或者別的什麼人,所以自己拿了錢,反把麻煩推到了別人頭上!”

  洪九倒是見怪不怪,端起茶水抿了口,哂道:“她要是沒這點兒花花心腸,又怎麼能支撐的了諾大一家滿庭芳?咱們只要能問出些線索,管她是忠是奸呢。”

  黃斌聽了這話,才發現自己有些失態,於是忙收斂了情緒,坐回原位自省起來。

  要說他平日裡,也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可這幾天大起大落不說,今兒又撞見個比自己富裕千百倍的乞丐,心理不覺便有些失衡起來。

  洪九見狀,笑著問道:“黃捕頭在兩年之前,可曾聽說過洪九的名姓?”

  不等黃斌回話,他又自答自問道:“想當初我在街上人憎狗嫌,若非是因一樁官司,湊巧得了孫大人的抬舉,現下怕是早不知臭了那條水溝了。”

  “我一個乞丐尚且如此,何況黃捕頭是官面出身?”

  說著,身子微微往前傾了傾:“順天府的趙檢校,您應該識得吧?原本做了十多年捕快,也沒個上進的指望,後來只因早投了孫大人幾日,現如今已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命官了!”

  雖說被個乞丐頭兒開導,總讓黃斌感覺有些彆扭。

  但他到底是個明事理的,當下鄭重拱手道:“多謝洪保長提點,黃某不求能像趙檢校一般,若能不辜負孫大人的栽培之意,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洪九一笑,正待謙虛幾句,忽聽外面腳步聲紛雜,當下忙又閉上了嘴巴,擺出一副不耐的樣子,等著老鴇進來。

  “讓二位爺久等了!”

  不多時,那老鴇果然推門而入,先瞧了眼桌上的銀子,又笑盈盈的回首相召:“秋玉,快快快、快進來見過二位大爺。”

  應聲而入的,是個身材瘦弱的嬌小女子,不過性子卻並不怎麼嬌怯,一進門瞧見桌上的銀錠,原本略有些僵硬的腰板,頓時蛇也似的蕩漾起來。

  幾步扭到近前,嗲聲嗲氣的道了個萬福:“秋玉見過兩位大爺。”

  洪九上下打量了她幾眼,嘿嘿笑道:“倒也頗有幾分姿色,來來來,到爺懷裡說話。”

  那秋玉原也不是什麼清館人,否則如何會與段青勾搭上?

  故而聞言半點也不矯情,上前直接跨步坐到了洪九腿上,與他面貼面肉挨肉的,順手取了茶水,直往洪九嘴裡送。

  “爺,您先潤潤嗓子。”

  洪九來者不拒,把那茶水喝了,大手撩了衣襟,就往秋玉心窩上招呼,滿噹噹的攥穩了,這才沖老鴇一揚下巴,道:“你先下去吧。”

  “哎!”

  老鴇答應一聲,眼珠提溜亂轉著,反往前欺了幾步,嘴裡笑道:“那這銀子,我先替她收著。”

  說著,就待伸手去抓。

  不曾想黃斌卻後發先至,搶著把那銀子截了下來,一拋一拋的掂量著道:“這銀子咱們既然拿出來了,就沒想過再收回去,可你也得等咱們滿意了才成。”

  “對對對,您老說的是!”

  那老鴇抓了個空,倒也不覺尷尬,順嘴笑著應了,轉頭又交代道:“秋玉,這二位爺都是貴客,你可千萬小心湊候著。”

  “媽媽放心,女兒省的。”

  秋玉頭也不回的應了,目光也隨著那銀子一起一落。

  老鴇見狀,這才乖乖退了出去,順勢帶好了房門。

  聽得外面腳步聲漸行漸遠,黃斌這才把那銀子攤在掌心,托舉到秋玉面前:“聽說,你是賽鐵牛段青的相好?”

  聽到‘段青’的名姓,秋玉明顯怔了一下,隨即橫眉立目的啐道:“呸!那死沒良心的,瞎子才同他相好呢!”

  黃斌又追問:“如此說來,你同他已經斷了來往?”

  “可不是麼!”

  秋玉想也不想的道:“自從那沒良心的不在這兒幹了,我就再沒得著他半點音信!”

  “呵呵……”

  話音剛落,就聽洪九笑了起來:“姑娘這話可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

  “那你這心肝,緣何跳的如此激烈?”

  洪九說著,手上猛然一緊,面目也隨之猙獰起來:“說,他上次來找你,是什麼時候的事?!當時都說了些什麼?!身邊有沒有旁人?!”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5:58
第765章 問

  蘸、點、挑、抹。

  簡單幾筆下來,攤開的空白小冊子上,便多了個濃眉小眼,頭頂書櫥【四方平定巾】的中年男子。

  黃斌提筆仔細端詳了幾眼,卻不甚滿意的皺起了眉頭,調轉手中筆桿,習慣性的將兩根分叉的紫毫撕咬下來,呸的一聲吐到地上——準確的說,是吐在了倒攢四蹄的秋玉頭上。

  這娼婦同段青廝混了兩年有餘,彼此之間頗有幾分情誼,但也就是區區幾分情誼罷了。

  平時隨口遮攔一下還成,卻哪耐得住黃、洪二人的威逼刑訊?

  三五下的功夫,就開始招認起來。

  依照她的說辭,段青究竟為什麼要辭去這裡的差事,她也並不曉得,但可以肯定的是,絕不會像傳言中那樣子,是得罪了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

  這一點,從段青十餘日前偷偷來找秋玉溫存時,那滿口的志得意滿,就可以推斷出來。

  那日兩人自響午一直廝混到傍晚,段青還破天荒的丟下了一塊碎銀子,卻惹得秋玉破口大罵。

  兩人正在屋裡拌嘴,外面就有人呼喊段青的名姓,段青慌裡慌張的穿戴整齊,推門到了外面,卻又不見那人的蹤跡。

  當時段青便囑咐秋玉留在屋裡,準備獨自從後門離開。

  不過秋玉卻執意要送他出門,也正因此,才在後巷見到了那頭戴四方巾的中年男子。

  當時段青似乎對那男人甚是畏懼,不過依照秋玉對他的瞭解,他約莫只是因為好處隱忍,內裡倒未必有多敬畏對方。

  反倒是車裡不知什麼人呵斥了一聲,段青就連廢話都不敢多說半句,連忙跳到車上做起了車伕。

  根據秋玉這番招供,以及時間段推測,不難得出那四方巾男子,便是毒殺呂給諫、勒死王二虎的同謀之一。

  而車裡的,多半就是正主了。

  這一發現,讓黃斌越發的懊惱,若不是今兒早上出了紕漏,將那段青給亂刀砍死了,此時至少也能知道幕後真兇的相貌如何。

  現如今卻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把這幫凶的相貌、身份核實出來。

  不過……

  這濃眉小眼長方臉的中年男子,京城裡沒有十萬也有八萬。

  就算刨去那些穿不起綾羅綢緞的窮人,怕也還有幾千上下。

  故而黃斌按照她的描述畫出圖形之後,就想著再追問一番,看那幫凶可還有什麼別的體貌特徵。

  誰知這剛要開口呢,就聽外面叩叩叩的有人敲門。

  “大爺、二位大爺?”

  聽聲音正是那老鴇。

  而且除了她之外,外面影影綽綽的還站了兩條身影,瞧那高大魁梧的身量,怕不是什麼龜公、娼婦,而是這滿庭芳的看家護院。

  黃斌忙沖洪九使了個眼色,隨即又皺眉看向地上的秋玉,悄沒聲從袖子裡摸出了那錠銀子。

  眼下這場面若讓老鴇瞧見了,要麼亮明身份,要麼怕是只能上演一出全武行了。

  可甭管哪一條,都難免會把事情鬧大,這可不是黃斌想要看到的。

  為今之計,也只有先拿銀子堵住這秋玉的嘴,然後再……

  “無妨的。”

  誰知洪九卻沖黃斌擺了擺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後便大咧咧的上前下了門閂,把房門左右拉開。

  “大爺,奴家給您送些點心。”

  門一開,就見胖老鴇滿面堆笑的,捧著碟千層糕進來,先把那點心往桌上擺好,這才低頭去看那秋玉。

  說來也怪,那秋玉當她的面,也沒有要呼救的意思,只勉力仰起脖子叫了一聲‘媽媽’。

  “咯咯咯……”

  聽得這一聲媽媽,老鴇頓時又笑贅肉亂顫,拿帕子掩了半邊嘴道:“乖女兒,你可要好生伺候著,若有什麼不周道的地方,媽媽饒不了你。”

  “行了。”

  洪九不耐煩的大手一揮:“這沒動皮肉不傷筋骨的,你還要看到什麼時候?”

  “這位爺一瞧就是個懂行的!”

  老鴇笑盈盈的挑了大拇哥,隨即卻又為難道:“可到底一兩日操不得琴、演不得舞……”

  “知道爺是懂行的,還敢跟我來這裡格楞的!”洪九不屑的一撇嘴:“能同護院勾三搭四的貨,還能是什麼頭牌不成?怕是除了‘吹簫’,也不會別的樂器了吧?”

  說著,沖黃斌比了個手勢,黃斌立刻把那銀子拋到了老鴇懷裡。

  那老鴇一時不防,純靠內衣托舉起來的胸脯,就被生生砸了個正著。

  可她非但不惱,反而喜笑顏開的把那銀子往溝裡一塞,連告了幾聲‘罪’,倒退著出了雅間。

  黃斌上前重新把門閂落下,回過頭來卻有些茫然不解。

  按理說樓裡的姑娘被這般對待,做老鴇的總也該有些反應才對,這怎麼……

  “賢弟以為這滿庭芳,是靠什麼出名的?”

  洪九嘿嘿一笑,用腳尖撥弄著秋玉稍顯平庸的後臀:“吹啦彈唱後庭花什麼的,都不足為奇,也就這上面還有些瞧頭——只要不傷了筋骨皮肉,裡面還有好些器械可用呢。”

  “大爺饒了奴婢吧!”

  秋玉聽他提起裡面的器械,那身子便不住的打顫,連聲道:“這等金貴差事,向來輪不到奴婢頭上,奴……奴怕伺候不好二位大爺。”

  黃斌此時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方才洪九輕而易舉的,就找出條滑溜溜的繩索,當時還以為是洪九提前預備的,現在看來卻原是滿庭芳的標配。

  看秋玉這慌張的樣子,普通的‘客房服務’裡,顯然並不包括這些,平素另有專門訓練的娼婦操持此業。

  不過看在銀子的份上,讓個下等娼婦臨時客串一下,自然也不是了不得的事兒。

  故而那老鴇進門之後,才只是低頭查看,並未有過激的舉動。

  當然了,若是洪九不知深淺,肆意的折磨秋玉,那情況就又另當別論了。

  “賢弟。”

  洪九見黃斌還有些晃不過神來,便提醒道:“正經事兒要緊,先把該問的問清楚——以後你要想試一試,老哥隨時奉陪。”

  呸~

  什麼叫‘老哥隨時奉陪’?

  聽著好像自己要肛他似的!

  黃斌一陣反胃,卻也沒工夫糾結這些,忙又捧了紙筆,細細盤問那秋玉。

  要說起來,秋玉也只是與那男人打了個照面而已,甚至未曾近前細看。

  好在她每日裡迎來送往的,倒也勉強算是有些‘見識’。

  因此在黃斌的不斷催問下,很快又記起那車內說話之人似乎不是京城口音,聽著綿綿軟軟的,倒像是個南方人。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5:59
第766章 決斷

  【第二更】

  “頭戴四方巾的隨從,江南口音……”

  孫紹宗倒負雙手沉吟著,面露猶疑之色。

  這四方平定巾是一種方方正正的帽子,因其高聳碩大,此物能壯形色氣勢,卻不利於奔走勞碌,因此不受販夫走卒所喜,一般只有自持身份的文人才會佩戴,故而民間戲稱為‘書櫥’。

  而自持身份的文人,又不太可能會在普通人身邊操持‘賤役’。

  再者,因為京城上至官員、下至黎庶,普遍存在著排外傾向,身為本地潑皮的段青,連頭戴四方巾的文人都瞧不上眼,又怎麼會對一個外地人俯首帖耳?

  故而基本可以推斷,那馬車裡的人,多半非富即貴。

  而眼下商人的地位,雖然未見得真是四民之末,但一個外地商人,想要在短時間讓混不吝的潑皮徹底服帖,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兒。

  綜上所述,那車裡的人大概率是一名官員,一名和呂明思有利益牽扯的官員。

  戶部官員?

  這個概率雖然也相當大,但還存有相當程度的誤差幾率。

  若非如此,孫紹宗也就不用如此猶疑了,直接派人去戶部上下,尋新進幾年入職的官員查問即可。

  同樣因為排外情緒的存在,不管原本是出身哪裡,只要是在京為官的,都會盡快改成一口流利的京片子。

  戶部官員之中,江南籍貫的雖然不少,可新進入職的總不會太多。

  而那四方平定巾的文人,既然能參與這等機密之事,也必然是那幕後主使的心腹。

  按理說,只要能同時控制住所有嫌疑官員,讓那娼婦秋玉,對其身邊得力之人挨個指認,就可以查明真兇了。

  可問題是……

  雖然這件事極大概率,是戶部利益傾軋所致,卻也存在著誤差的可能。

  如果幕後真兇並非戶部官員,打草驚蛇就不用多說了,‘無故’拘禁戶部官員,可也是一樁不小的麻煩。

  更讓人為難的是,孫紹宗眼下正處於閉門思過的狀態,而陳敬德資歷官階不夠,更沒有打破常規的勇氣。

  常理而言,此時若想對戶部官員進行‘雙規’,只能由魏益這個廷尉出面。

  然而然魏益因為財政危機的關係,幾乎恨不能跑到戶部尚書家裡奴顏婢膝的哀求,又哪肯為一個尚且無法確定的推斷,得罪戶部的官員?

  可是……

  今兒早上突襲段青失手之後,雖然安排了兩個人,冒充那兩名護院掩人耳目,可到底瞞不了多久。

  此時說不定就已經走漏了風聲。

  若再這麼繼續拖延下去,人質生還的希望恐怕只會越來越渺茫——畢竟那孩子如今,早已經沒有利用的價值了,反而成為了凶手的拖累。

  罷了!

  先前那死了二十幾個小乞兒的剜心案,一時間也難以真相大白,現如今自己怎能再坐視一個六七歲的孩子,生生丟了性命?!

  想到這裡,孫紹宗猛地止住了腳步,轉過身斷然下令道:“黃斌,你立刻返回滿庭芳,把那秋玉姑娘帶到衙門去。”

  “小人領命!”

  黃斌利落的應了,二話不說就往外走,不過到了門前卻又遲疑起來,轉回身請示道:“大人,把她帶到衙門之後,小人該請哪位大人主持審問?”

  “哪個不用找,本官會親自署理!”

  孫紹宗說著,搶先大步流星的到了門外,揚聲呼喝道:“趙仲基,立刻備好車馬,再派人去於姑爺府上,請他到大理寺與我匯合!”

  前兩天剛處置完張安喪事,回歸孫府的趙仲基聞言,卻是立刻上前規勸道:“大人,您現在可是停職待劾,這眼見到了萬壽節就有轉機了,這時候可千萬……”

  “不必囉嗦,趕緊備下車馬便是!”

  孫紹宗不耐煩的呵斥一聲,回頭又催促道:“黃捕頭,你還愣在這裡做什麼?”

  “小人這就去滿庭芳!”

  黃斌這才回過味來,情知孫紹宗是要大干一場,他倒沒想太多,只覺得心血沸騰,當下一拱手飛也似的奔了出去。

  孫紹宗目送他離開之後,又回後宅匆匆換了官袍,便也登上馬車直奔大理寺而去。

  一路無話。

  眼見閉門思過的上官,突然出現在官署之中,滿衙上下自是驚詫莫名。

  不過孫紹宗凶名卓著,倒也沒哪個敢當面質詢他什麼。

  而孫紹宗也沒有要解釋的意思,到了左寺之中,立刻勒令門戶緊閉,又分差了幾個當值的小吏,召集左寺丞楊志銘、寺正唐惟善、寺副陳敬德等衙中官吏。

  這期間,黃斌同于謙也都先後趕至。

  黃斌帶來的秋玉就不必說了,是指認凶手的最直接證據。

  而于謙在戶部雖然只有短短一年,卻是位卑權重的都給事中,對戶部上下的內情知之甚深。

  有他在旁協助,自然不易出現紕漏,也更容易確定嫌疑人。

  果不其然。

  于謙聽了孫紹宗所述,當下揮毫寫下幾個名字,然後又在上面添加了住址,以及師爺、清客數人。

  這還不算,他又特意的圈點了兩人,提醒道:“這二人平日與呂明思常有來往,若說嫌疑,應以他二人為最。”

  能寫下人名、地址,孫紹宗倒不覺得稀奇,可對方家中清客的名姓,怎得于謙也如此熟悉?

  “叔父莫非忘了,謙也是出自江南,更是新進才調任戶部的。”

  孫紹宗頓時恍然,這年頭同鄉還在同窗、同年之前,再加上都是入職不久的新人,自然而然的會選擇抱團。

  而于謙身份的身份使然,就算他再不喜歡結黨營私,也必然會被拉入其中,而且多半還是核心地位。

  卻說兩人在內堂裡,商議著今兒晚上的行動章程,外面便逐漸嘈雜起來,卻是楊志銘、唐惟善等幾名官員,都已經紛沓而至。

  眼見如此陣仗,一個個的便都忍不住四下里串聯,想要打聽出孫紹宗突然違背朝廷旨意,又把大傢伙召集過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廷益。”

  孫紹宗見狀,便起身邀約道:“可願陪在我身邊,以壯聲勢?”

  于謙抱拳一笑:“正要一睹叔父的威風!”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5:59
第767章 鼓動

  【第三更】

  孫紹宗同于謙出來的時候,黃斌正被幾個官吏團團圍住詰問。

  雖說他一直咬緊了牙關,只肯說些沒營養的車軲轆話,卻也是兩股戰戰,幾乎把持不住。

  畢竟他只是個沒名沒分的捕頭,而圍上來的甭管官大官小,都遠不是他能招惹起的。

  好在孫紹宗及時出現,才讓他的窘境得以緩和。

  可即便如此,還是有一名從八品的小吏,憤憤難平的丟下句威脅:“好好好,你黃捕頭是攀上高枝兒了,可也別忘了,今兒孫少卿抗旨不遵,以後……”

  只是沒等他說完,週遭呼啦一下閃開偏空地。

  這沒頭腦和不高興的主兒,雖然走到哪裡也不會缺,但能在官場廝混的,多半情商上都還過得去。

  孫紹宗會否因為抗旨不遵而受到重責,眼下還不得而知,但是敢在對方親信面前,展現出幸災樂禍的主兒,卻肯定討不到好處。

  且不提這小小的插曲,卻說孫紹宗在台階上負手而立,下面官吏便知他是有話要講,忙按照官階高低分成兩行列隊。

  至於黃斌這等沒有官階的,卻連站隊的資格都沒有,只能尾隨一眾雜吏,聚攏在外圈。

  等到眾人列隊完畢,院中也變得鴉雀無聲之後,孫紹宗這才正色道:“今兒我是為什麼來的,咱們且先不論,先說一說本官自打上任之後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

  “當初剛剛得到消息,要調任大理寺的時候,本官可說是心潮澎湃——畢竟這裡是大理寺,是天下綱紀之總憲!”

  說到這裡,孫紹宗伸手指著地面用力的戳指了幾下,一派昂揚之色。

  可下面卻依舊是鴉雀無聲,因為沒有那個傻子,會以為少卿大人半夜雞叫,是為了要吹捧大理寺的種種。

  再說了,眼下的大理寺落毛鳳凰不如雞,哪裡還有吹捧的餘地?

  顯然,這後面必然還有轉折!

  孫紹宗果然沒有讓眾人失望,稍稍停頓了一下,便又改顏道:“可到了大理寺之後,本官卻是失望至極!一連十餘日,倒有七八日聽諸位在討論薪俸,以至於本官差點以為,這裡其實錙銖必較的商會,而不是什麼大理寺官衙!”

  眾人聽他提起薪俸的事兒,最多也就是表面上裝出羞愧模樣,暗地裡卻都不以為然。

  說是當官為民,可誰沒有一家老少、幾房小妾要養,哪些有野草橫財的且不論,在這清水衙門裡,還不就指著俸祿度日?

  如今俸祿堪憂,難道還不能讓人議論幾句了?

  這時卻又聽孫紹宗語氣稍稍一緩:“當然,近日本官又發現並非如此,諸位大人絕不是什麼錙銖必較的商販。”

  嘖~

  這總是打一巴掌給個甜棗的,也不嫌膩的慌。

  眾人只當這又是官場的老套路,誰知孫紹宗臉上浮起些冷笑,繼續道:“市井之徒想要養家餬口,還會去低買高賣奔波勞碌——而諸位卻只會口出怨言,全無一絲要改變現狀的念頭。”

  說到這裡,他用力搖了搖頭,滿臉的不屑之態:“故而諸位絕不是商販,而是乞丐,全賴旁人施捨的乞丐!”

  這話一出,下面頓時嘩然起來。

  把眾官員比作商人,就已經夠跌份了,這眼下又降級成了乞丐,便是那厚顏無恥的主,也忍不住鼓噪起來。

  尤其是為首的楊志銘,再怎麼蠅營狗苟,他好歹也是正五品的朝廷命官,如今當眾被諷為乞丐,若是一點兒反應都沒有,日後還有何顏面在官場立足?

  當下他越眾而出,大聲抗辯道:“孫少卿這話,下官實在不敢苟同!我等雖是朝廷命官,卻也是人子、人夫、人父,上體君心下安黎庶之餘,計議一下自己應得的俸祿,又有何不可?如何就成了全賴施捨的乞丐?!”

  說著,躬身一禮道:“還請大人收回方才所言!”

  既然有人帶頭請命了,下面唐惟善、陳敬德幾個,自然也都隨聲附和,當下是一片非議之聲。

  有那背靠大樹好乘涼的,甚至忍不住趁此機會,質疑孫紹宗停職期間,跑來召集眾人究竟意欲何為。

  而面對這沸沸之聲,孫紹宗卻只是冷眼旁觀,半句也不曾開導勸解。

  不過他那利劍也似的冷冽目光,殺傷力也是非同凡響,緩緩的掃視兩圈,被盯上的無不偃旗息鼓。

  只片刻功夫,方才群情激奮的場面,便又漸漸消弭。

  那後排的覺著不妙,悄沒聲的回了原位,但幾個領頭官員,卻只能硬著頭皮頂在前面,一時不知該如何下台。

  “呵呵……”

  這時孫紹宗發出幾聲嗤笑,居高臨下的道:“好一個上體君心下安黎庶!既然諸位都覺得,這份薪俸受之無愧,哪怎得面對戶部的刁難,卻只敢在官衙裡竊竊私語,沒有半點理直氣壯的模樣?”

  這話卻又讓眾人位置愕然。

  因為這聽起來,倒好像是要鼓動眾人去戶部鬧餉似的?

  這名頭要是坐實了,怕是比停職期間跑來官衙聚眾生事,還要惡劣十倍不止!

  若非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誰肯做出這等自絕於朝廷的舉動?

  而孫紹宗眼下所處的局面,距離山窮水盡還差了十萬八千里呢——他又不指著薪俸過日子,而眾人即便鬧餉,也是去尋魏益鬧。

  故而一時間,都有人懷疑孫紹宗是不是瘋了。

  當然,對上孫紹宗那冷冽的目光,這份懷疑多半也就化了個乾淨。

  可既然不是瘋了,又怎麼會出此狂言?

  眾人驚疑不定,都指著孫紹宗給個解釋,偏偏孫紹宗在此時閉口不言起來。

  沒奈何,眾人只好又把目光投向了寺丞楊志銘——誰讓他官最大,方才有挑頭了呢?

  被眾人寄予‘厚望’,楊志銘心下也不知暗罵了多少聲,可總這麼僵持著,也不是個辦法,尤其方才還是他挑的頭。

  故而楊志銘也只能硬著頭皮,再次開腔道:“孫大人,您……您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是要我們去戶部鬧餉不成?”

  “鬧餉?”

  他這一開口,孫紹宗心下頓時就踏實了,當即擺出一副荒唐嘴臉,反問道:“難道你們就只能想到,這麼個不靠譜的法子?”

  隨即,他又伸手往空地一戳指,揚聲喝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是大理寺,是天下綱紀之總憲!戶部憑錢糧節制文武,吏部以升調轄制官吏,咱們大理寺要讓人敬畏,憑的自然是‘刑律’二字!”

  “現如今,有一樁欽命要案涉及戶部!我意今晚全城大索,將涉嫌之戶部官員一律拘束到案,直到水落石出為止!”

  “若能查出真兇,功勞自不必多說,屆時本官親自去戶部認領俸祿,卻看哪個還敢推脫半句!”

  “若是不能查出真兇,所有罪責本官也願意一力承擔!”

  說到這裡,孫紹宗環視了一圈,緩緩問道:“有誰要反對的?不妨站出來說話!”

  下面眾人面面相覷,皆不曾想到,孫紹宗召集大家前來,竟是為了全城‘搜捕’戶部官員!

  這……

  聽起來倒是慷慨激昂,可那畢竟是戶部的官兒,沒個真憑實據的,只是有嫌疑就都扣下來,也忒……

  寺正唐惟善更是忍不住開口道:“少卿大人,此事怕是要魏大人首肯,才好……”

  “不必多言!”

  孫紹宗大手一揮,不容置疑的道:“將自任推諉給上官,不是我孫紹宗為人處世之道!”

  說是這麼說,其實是因為行動計畫若報導魏益面前,絕不可能會得到批准。

  唐惟善聽了這話,自不好在多說什麼,不過神色間依舊有些勉強。

  “大人!”

  這時忽然有人跳出來嚷道:“卑職也不值此事久矣!說是暫緩一切調撥,卻為何都察院那邊兒絲毫不受影響?!”

  這人不是別個,卻正是被孫紹宗評為豬隊友的陳敬德。

  看來這廝雖然本事不濟,倒也還知道亡羊補牢的道理。

  他這一開腔,早就憋了半天,卻苦於身份不夠的黃斌,立刻在人群中嚷道:“是啊!說來說去,還不是覺得咱們大理寺管不到他們頭上,所以才把咱們當成是軟柿子拿捏!”

  真要說起來,大理寺其實是自作自受,戶部不願意超撥錢糧,也是正常的反應;而人家都察院是正經的俸祿發放,自然沒有要卡住的必要。

  可凡事除了道理,還要看屁股坐在那頭。

  在場眾人都是大理寺的,又有不少人等著俸祿下鍋,哪有拋開立場,去體諒戶部的道理?

  之前沒人領頭,也就是腹誹幾句。

  如今既然少卿大人,都表示要領著大傢伙一起把裡子、面子,統統找回來——最重要的是,還不用承擔風險,眾人哪有不應允的道理?

  於是從下面的小吏開始,附和喧嘩聲漸漸的擴大開來,不多時滿院子儘是喊打喊殺之聲,直似是改成軍營一般。

  軍心可用啊!

  孫紹宗滿意之餘,忽地想起了什麼,尷尬的轉頭望向于謙——方才他那些話,可是有當著禿子罵和尚的嫌疑。

  “叔父不必如此。”

  于謙卻是啞然失笑道:“我實是科道言官,不受戶部所轄。”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5:59
第768章 尚書府夜話

  雪雖然已經停了,夜風卻比昨兒還要凌冽幾分。

  趙寶根斜倚在軟塌上,手裡捧著暖爐不說,還用被子裹的棉花團彷彿,卻偏又敞開著大門,任由那寒風肆意的往裡灌。

  他這麼做,自然不是吃飽了撐的,而是要確保在書房的老爺推門招呼時,可以第一時間趕過去。

  唉~

  做個豪奴也不易啊。

  正不知是自嘲,還是自得的瞎尋思著,就聽得‘邦邦邦’幾聲鑼響,卻是已然到了三更時分。

  趙寶根遲疑的起身,裹著被子到了門前,望著那書房裡的燭光左右為難起來。

  按照夫人的叮囑,此時就該過去提醒老爺早些安歇了。

  可最近戶部上下物議沸騰,都說是出了天大的弊案,否則也不會有人冒大不韙,害了戶科給事中呂明思的性命。

  自家老爺身為戶部尚書,這幾日的心情可想而知。

  若只為了一句提醒,就挨上幾板子,可是不怎麼划算。

  正遲疑著,忽見北邊兒一溜兒火光直奔這邊兒而來,影影綽綽似是兩盞燈籠。

  這個時間點,有膽子跑來書房打攪老爺的,怕也只有太太了!

  趙寶根忙被子扔到床上,將手爐也撇了,顧不得在從迴廊裡繞,一路小跑著迎了上去。

  果不其然,到了近前就見兩個丫鬟一個婆子,簇擁著白髮蒼蒼的主母趕了過來。

  不等趙寶根近前見禮,老太太便先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獨自一人上前推開房門,悄沒聲的走了進去。

  一進門,就見那書桌左右亮著四支牛油蠟燭,火苗個頂個晃晃悠悠的竄起老高。

  老太太暗暗嘆了口氣,默不作聲的到了桌前,取過形貌近似歪嘴鑷子的燈芯剪,挨個把那牛油蠟燭的燈芯剪平。

  “過來替我研墨。”

  眼見那燭火穩定下來,書桌後面的老者忽然淡淡的吩咐了一聲,顯然早就察覺了老妻的到來。

  老婦人倒也不以為奇,順勢繞到了書桌側面,拿起搭在端硯上的大半截徽墨,不急不緩的研磨著。

  而老者則是照常批註著公文。

  如此這般,又過去足足一刻鐘左右,才見那伏案的老者抬起頭來,頹然長嘆了一聲,伸手取下鼻樑上的眼睛,又欲用手如揉眼睛。

  “喏。”

  老婦人似是早有預料,立刻取過杯半溫的茶水,塞到了自家丈夫手中。

  老者把那茶杯放在桌上,先把右手拇指食指泡進去,來回搓洗了幾下,然後才沾了茶水去抹眼睛。

  “茶能明目……”

  似吟唱又似囈語的嘟囔著,老者閉著眼睛往旁邊一伸。

  心有靈犀的老太太,立刻把自己的帕子放了上去,嘴裡卻忍不住嗔怪道:“以後吐了痰,就趕緊讓人換條新的——你自己不嫌,我跟孩子們還怕過了病氣呢。”

  “省得了、省得了。”

  老者隨口敷衍著,忽又想起了什麼,回首笑道:“我記得你頭一次在晚上陪我讀書寫字,似乎也是雪後初晴吧?”

  “四十年前的事兒,誰還能記得清楚。”老太太嘴裡矯情著,眼睛裡卻透出化不開的濃情。

  兩個花甲老人相視而笑,雖不曾再開口,卻勝似萬語千言。

  可惜這寧靜安詳的一幕,很快便被外面的呼喊聲打破了。

  “老爺、老爺!”

  不等老者皺眉回應,那房門外又有人高聲稟報導:“大理寺的人也不知發什麼瘋,半夜三更的,突然派人拿問戶部的官員,而且從五品到八品,一下子抓了十幾個呢!”

  老者聞言一愣,隨即臉色就陰沉下來。

  這大晚上的直接派人拿問,想必是有一定的把握——難道自己治下的戶部,竟然鬧出了窩案?!

  想到這裡,老者——即戶部尚書趙泓,就有些按捺不住,繞過書桌大踏步的到了門前。

  剛要伸手拉開房門,他卻忽又停了下來,皺眉沉吟半晌,又自顧自的坐會了書桌前,恍似漫不經心的回了句:“既然是大理寺拿人,想必是有憑據的——待會兒若尋到咱們府上,你等只管配合就是,若未曾波及老夫,那一切就等明日再說。”

  “老爺,周侍郎如今正在前廳……”

  “糊塗!”

  趙泓的嗓門一下子提高了不少,不過馬上又平和下來,淡淡的道:“你去告訴周昶,若此事於他有關,就直接去大理寺投案——老夫這裡只管財計,不掌刑名!”

  外面靜了片刻,才聽得匆匆腳步聲響起。

  等到那腳步聲漸行漸遠了,一旁的趙夫人這才開口道:“那小孫少卿不是正停職待劾麼,怎得突然就鬧了這麼一出?”

  老頭奇道:“你怎知是他?”

  “不是他,難道還能是魏益不成?”

  老太太沒好氣的白了丈夫一眼,似是不忿他侮辱自己的智商。

  趙泓哈哈一笑,抬起頭仰躺在椅背上,盯著房梁也不知在打量什麼,好半晌才又喃喃自語道:“年輕真好啊,若是換在三十年前,我定要與他當面理論理論。”

  “這一把年紀的,倒吹起牛皮來了。”

  老太太一報還一報的拆台:“早三十年,你還在外地做知縣呢,見了人家四品高官,怕是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老頭莞爾一笑,隨即卻又正色道:“可這少年得志,也未見的就是好事兒,今兒這事若是穩穩當當也還罷了,若事有不諧,再加上抗旨不遵,怕是夠這孫家二郎喝上一壺的了。”

  說到這裡,他忽又來了精神,提筆揮毫,不大會兒的功夫,就寫下了一份彈劾奏章。

  趙泓將那狀紙吹乾了,仔細端詳了兩眼,轉回頭叮囑道:“明兒我要是遞了這份彈劾上去,你就趕緊張羅著去孫家提親。”

  “提親?”

  趙妻這次是真的被丈夫弄糊塗了,訝異道:“給誰提親?”

  “還能有誰,自然是你那寶貝孫女!”

  “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瘋?”

  老太太氣急道:“你這一邊奏表彈劾人家,一邊派人跑去提親,就不怕鶯兒當真嫁過去之後,會被夫家嫌棄?”

  “嘿嘿,你這就不懂了吧。”

  趙弘嘿嘿一笑:“有道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此時得個教訓,總好過自高處跌個粉身碎骨——依照這孫家二郎的本事,重新振作也只是早晚的事兒。”

  “到時候,咱家鶯兒可就是‘糟糠患難之妻’了!”

  趙妻聽到這裡,才終於恍然大悟,忍不住搡了丈夫一把,笑罵道:“就你鬼主意多。”

  不過轉念一想,她又遲疑起來:“可若是那小孫少卿,這次又順利查出了真兇呢?”

  “這個麼……”

  趙弘支吾著,又重新提筆揮毫,這次卻是一本主動請罪的奏章。

  老太太不滿道:“我不是問你這個,我是說若他又立下功勞,鶯兒的親事……”

  “就此作罷。”

  趙弘兩手一攤,無奈道:“咱家鶯兒委實木訥了些,論相貌、才情也都差強人意……”

  “那還不都是隨了你的樣子!”

  “兒子也隨我,可還不是一表人才?”

  “呸~明明是隨我……”

  公婆兩個正嗆嗆著,就聽外面又有人稟報導:“老爺,周侍郎真的去大理寺了,不過他說自己不是去投案自首,而是不肯坐視同僚下屬,被大理寺肆意刁難。”

  周昶去大理寺了?

  趙弘聞言眉頭一皺,這周昶一貫緊守中庸之道,雖不能說是全無擔當,可也甚少往自己身上攬責任。

  現如今他突然表現的如此積極,難道說……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13 13:25
第769章 野心

  “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

  嘈雜的吵嚷聲,再次打破了大理寺東角門的寧靜。

  守門的差人卻早已經習慣了,都懶得上前圍觀,只遠遠的、冷冷的瞧著一名中年官員,在幾名衙役前後簇擁下,跨過了大理寺的門檻。

  那表情似乎是在說:該,讓你特娘的剋扣老子俸祿!

  倒是門洞裡有人抄著手、貓著腰,仔細端詳了一下來人的官袍,唏噓感慨道:“怪不得嗓門比剛才那個大了不少,原來是個從五品的。”

  那語氣說是在感慨,倒不如說是幸災樂禍、與有榮焉。

  “黃頭!”

  “斌哥兒!”

  這時大門前又鬧出些動靜,卻比方才還要嘈雜許多。

  卻來原是黃斌押解著嫌疑人回來,那疏遠的,急忙上前招呼一聲‘黃頭’;平日關係近的,也都湊上來熱情的喚一聲‘斌哥兒’。

  這等人情冷暖,近來黃斌也是瞧慣了的。

  不過以前總難免透著些虛偽,今兒傳訊戶部官員之後,倒都多了幾分真情實意——畢竟自從鬧起‘欠薪’風波以來,大理寺上下不值戶部久矣。

  黃斌一一笑著應了,在門前台階上抬手道了聲‘請’,幾個板著臉的‘斯文人’,便在其它衙役的簇擁下魚貫而入。

  等到隊伍最末尾一人,消失在夜色之中,黃斌臉上的笑容才漸漸收斂了,回首往地上啐了一口,滿臉的厭棄之色。

  方才去請這幾位‘斯文人’的時候,對方嘴裡吐出來的,可全都是有辱斯文的話。

  “黃捕頭。”

  這時貓在門洞裡那人迎了出來,笑吟吟的遞過個手爐,又壓低嗓音道:“那名單兒,能讓我再瞧一眼不?”

  黃斌一聽這話,頓生警惕之心。

  可轉念一想,眼前這人委實沒有給賊人通風報信的道理。

  再者說了,眼下就算得了消息又能怎得?

  難道大半夜的棄官而逃?

  那不純屬此地無銀三百兩麼!

  想到這裡,黃斌心下的警惕略減,卻益發好奇起來:“洪老哥,這眼見都‘請’了個七七八八,你還看那名單作甚?”

  卻原來這貓在門洞裡的,正是奉命協理此案的洪九。

  此時聽黃斌問起自己的目的,洪九臉上略有些羞慚,不過還是實話實說道:“也沒什麼,我突然覺得洪九這名字,忒也上不得檯面,就琢磨著換個吉利的字眼。”

  “正巧老弟你手上不是有份名單麼?我琢磨著,乾脆借一借官氣兒,就在裡面選個吉利的字眼。”

  卻說黃斌一聽這話,不由得哈哈大笑,現下名單裡的有一個算一個,都是霉運纏身的主兒,洪九卻想從裡面借氣運,這不是找倒霉麼?

  “話可不能這麼說。”

  洪九正色道:“只要排除了那真兇,這一個個最低也是實權八品,你我這等出身,日後若能有個八品的前程,也足以稱得上是光宗耀祖了。”

  他今兒算是受了不小的刺激,心態也隨之起了變化。

  當初做普通乞丐時,且先不去論。

  後來有了家底之後,生怕別人瞧不起自己,洪九走到哪裡都是一副站如松、坐如鐘的架勢。

  至於像方才一般,貓著腰縮在門洞裡,那是絕不肯做出的醜態——偏方才他就那麼做了,而且一點都沒覺得有失體統。

  相反,他還刻意表現出粗俗不雅的模樣。

  至於原因麼……

  身為一個乞丐,卻全程參與了如此盛事,豈不更顯得他洪九爺非是凡俗可比?

  而這番心理活動,也進一步使得他的野心開始膨脹——原本他想的只是能混個公人身份,也免得總是受人排擠嘲諷。

  現如今,卻開始奢求起七八品的官身了。

  也正如此,對黃斌方才‘老哥’的稱呼,也便老實不客氣的生受了。

  黃斌隱約察覺到了他的變化,一時卻不知該不該響應——他畢竟才剛剛當上捕頭,這轉眼就去巴望官位,總覺得不太現實。

  好在洪九也並不指望他能響應,他現在一門心思就想換個響噹噹的名字,免得以後在朝為官時,因為這外號也似的名字淪為笑柄。

  又連著催促了幾聲,黃斌抹不開情面,也只得把那名單取了出來。

  兩人正要到燈下觀瞧,就聽得蹄聲雷動,緊接著一行車馬匆匆而來。

  “又來一個。”

  洪九登時來了精神,站在台階上伸長了脖子,等著瞧那下車的官員究竟是什麼身份。

  方才他在門洞裡貓著,瞧見那一個個七八品的氣急敗壞,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就覺得渾身舒坦。

  偶爾有個從五品的,更是抽了大煙一般爽利。

  相比之下,黃斌就顯得興致寥寥,自顧自把那份名單抖落開,用手肘撞了撞洪九,正要催促他趕緊看,免得耽擱了正事兒。

  “紅……紅……”

  誰知這時洪九忽的一跳三尺高,落地之後更是咬了舌頭似的,咿咿呀呀半天,也只有一個‘紅’字。

  黃斌又捅了捅他的肩膀,詫異道:“老哥這是怎得了?”

  這下卻是立竿見影,就聽洪九激動道:“紅……紅袍!是侍郎、來了個侍郎!”

  “什麼?!”

  這下黃斌也驚住了,忙抬眼向那馬車望去,卻見個中年官員龍行虎步的,直奔這東角門而來,那紅袍玉帶的,可不正是戶部侍郎的裝扮麼?!

  “這……”

  他下意識的低頭,看向手裡的名單,詫異道:“這上面分明沒有從五品以上的啊?”

  “廢話!”

  洪九也顧不得禮數了,伸手將他扯到陰影裡,悄沒聲的目送那戶部侍郎闖進們去,這才小聲道:“這一瞧,就是來找麻煩的!”

  黃斌此時其實也反應過來,心下卻是懊惱的不行,跺腳埋怨著:“你怎麼不早說,方才就該把他攔下來,先派人知會大人一聲的!”

  洪九一聽這話,也覺得甚是有理。

  可眼下既然已經錯過了,再想找補也晚了,只得自我寬慰道:“你且放寬心,孫大人向來神機妙算,想必早有化解的……”

  可不等他說完,黃斌已然大步流星的跨過了門檻。

  “唉!老弟,你這是……”

  “我進去瞧瞧,看秋玉可曾認出那幫凶!”

  眼見黃斌頭也不回的去了,洪九面色變了幾變,一咬牙也跟了上去——既然想要某個正經的官身,又怎能不冒些風險?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13 13:25
第770章 唇槍舌劍

  “唐大人,你們這樣搞,是要出大亂子的呀!”

  大理寺內衙門外的院落很大,大到十幾隻熊熊燃燒的火把,依舊無法照亮每一個角落。

  但那搖曳的火光,卻將十幾名戶部官員的嘴臉,映的是分外猙獰。

  而這打了雞血似的狂躁模樣,配上那一水的吳儂軟語,卻莫名的顯出些喜感來。

  不過置身其中的唐惟善,可八點都不會這麼認為,事實上他現在只覺得頭大如斗。

  也幸虧這批戶部官員都是新進入職,官階以七八品居多,即便為首的兩名員外郎,也要比他這個正五品寺丞低了半階,否則真不知該如何應付了。

  “咳!”

  要說這還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唐惟善腦子裡剛冒出個慶幸的念頭,忽聽院門口有人清了清嗓子,揚聲喝道:“此處是何人主事?!”

  唐惟善循聲望去,心下頓時就咯噔了一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戶部右侍郎周昶。

  而只看周昶那一臉的陰沉,就知道他是來者不善!

  唐惟善下意識的往前迎了兩步,可隨機腳下一頓,又在原地拱手道:“侍郎大人稍候,下官這就去請孫少卿出來答話。”

  這夜半三更的,又不是鐵證如山,唐惟善本來就不讚成一下子傳喚十幾名戶部官員。

  現下人家苦主的後台找上門來,他自然不願意繼續頂雷,還是讓讓孫紹宗這個始作俑者來應付吧。

  懷著這般心思,唐惟善立刻調頭提起衣襟下襬,急匆匆的進了內衙大堂。

  與此同時,內衙後堂。

  孫紹宗倒退了兩步,上下端詳著面前某個黝黑魁梧的漢子,半響不滿的咂了咂嘴,又湊過去用刷子沾了些血漿,往對方臉上胡亂塗抹了些。

  再看時,卻依舊不甚滿意。

  然而再要提筆塗抹,又擔心會過猶不及。

  “罷了,先這麼著吧。”

  隨手把蘸著豬血的刷子丟回盆裡,孫紹宗順手一指柳湘蓮道:“你隨柳師爺下去,再把那些話背上幾遍,到時候絕不能出任何紕漏!”

  那人乖乖應了,也不管臉上的豬血直往下淌,逕自隨著柳湘蓮離了後堂。

  等二人離去之後,孫紹宗又從角落裡翻出塊抹布,丟地上用叫踩著擦去了地上淋漓的血跡。

  “叔父。”

  這時旁觀許久的于謙,終於忍不住發話了:“這法子忒也冒險了些,若是能查出真兇還則罷了,否則怕是要召來非議。”

  “放心吧。”

  孫紹宗腳尖一勾,把那抹布挑到了角落裡,沉聲道:“這也只是以防萬一,若待會看不出個子丑寅卯來,我是絕不會弄險的。”

  于謙這才稍稍安心,正要和孫紹宗再仔細計議一番,就聽前面大堂裡有人呼喚。

  “少卿大人、少卿大人?!”

  孫紹宗一聽是唐惟善的聲音,還以為他是抵擋不住那些人的鼓噪,跑過來向自己求援的,當下沒了好臉色,挑簾子探頭呵斥道:“嚷什麼?不管那些人有什麼說辭,你只把事情推到我身上就是!”

  卻見唐惟善側身向外一指,揚聲稟報導:“戶部的周侍郎已經到了外面,要請您出去答話。”

  周侍郎?

  戶部右侍郎周昶?

  孫紹宗眉頭一皺,按照他同于謙之前的推斷,戶部近來也正處於風口浪尖上,三位部堂高官即便不滿今晚之事,也該等到事情塵埃落定,再根據結果做出決斷。

  哪曾想這周昶竟直接找上門來!

  這……

  似乎有些不合常理。

  孫紹宗略一沉吟,回頭壓低嗓音問道:“廷益,這周侍郎平日行止如何?”

  卻見于謙早換了一臉的肅然之色,顯然也正在懷疑周昶此來的原因與目的。

  聽孫紹宗問起周昶的為人,他微微搖了搖頭,並不願直接作出判斷,而是建議道:“叔父且先看他有什麼言語。”

  不過從他的表情上,孫紹宗也已經得出了一部分答案。

  於是再不猶豫,沖唐惟善一揚下巴:“走吧,隨本官出去瞧瞧。”

  兩人一前一後步出門外,卻見那十幾個戶部官員,正眾星捧月似的把周昶圍在當中,直到有人發現孫紹宗來了,這才雁翅排開分列左右,儼然是要‘兩軍對壘’的架勢。

  孫紹宗幾步迎下了台階,拱手道:“不知周侍郎星夜駕臨,孫某有失遠迎,贖罪、贖罪。”

  那周昶卻不答話,左手背在身後,右手捋著鬍鬚,上下打量了孫紹宗幾眼,這才冷笑一聲:“果真是孫少卿在此主持!這倒是奇了,你如今不是應該正停職待劾麼?”

  這廝倒是一下子就戳中了孫紹宗的軟肋。

  若非是有此顧及,孫紹宗也不會一直躲在後堂裡,由唐惟善出面應付。

  可那些最高不過從五品小官,讓唐惟善應付也還合適,這堂堂戶部侍郎駕臨,孫紹宗可就沒道理避而不見了。

  當然了,雖說周昶的到來,稍稍有些出乎意料。

  可孫紹宗也並無半點慌張,從容的應答道:“呂給諫一案至今鬧的滿城風雨,戶部上下更是飽受困擾,以至於國家財計都受了影響——事關社稷,孫某雖是戴罪之身,卻也實在顧不得許多了。”

  這話說白了,就是‘我之所以這麼做,全都是在給你們戶部擦屁股’的意思。

  周昶吃了個軟釘子,當下冷哼了一聲,卻不肯再與孫紹宗糾纏,直接揚聲道:“你們魏大人何在?我倒要好生問他一問,這大半夜突然拿問我戶部十餘位官員,莫不是查出了什麼鐵證如山的窩案?”

  “周侍郎,其實……”

  “你不必多言!”

  孫紹宗想要分說一二,那周昶卻擺出副上官嘴臉,厲聲呵斥道:“戴罪之人,如何能主持查案?要麼立刻將魏大人請出來,給本官一個明確的說法;要麼……”

  說到這裡,他轉身打了個羅圈揖:“諸位同僚,我等堂堂戶部官員,豈能受一罪臣挾制?”

  且不說戶部眾官,此時都憋了滿肚子氣,單憑他戶部侍郎的身份,也必然是一呼百應。

  因而話音未落,兩下里就鼓噪起來:

  “正是此理!豈能讓犯官審問我等清白之人?”

  “沒錯!若是魏大人在不出面,我等也沒必要留在此處了!”

  “家母年邁體衰,方才又受了驚嚇,本官急著回去延請大夫,哪有閒工夫陪一個犯官理論?”

  眼見得群情激奮,只差周昶振臂一呼,眾人便要突圍而出了。

  孫紹宗面沉似水,正待說幾句硬氣話,打壓對面的氣勢,身後卻忽然閃出個人來。

  “諸位大人稍安勿躁,且聽于謙一言!”

  前半截話,壓根沒有半點效果,但後面‘于謙’二字一出,台下卻登時沒了聲息。

  蓋因于謙這都給事中,雖然不過是區區七品,卻相當於半獨立的紀檢書記,平日又可以在君前參贊機宜,故而連戶部尚書都禮讓他三分,更何況是下面這些七八品的小官兒?

  當然,眾人這忽然收聲,也是驚異於他突然出現在此。

  這時于謙快步下了台階,與孫紹宗並肩而立,拱手道:“于謙也知道,諸位大人之所以口出怨言,並非出自私心,而是唯恐事情傳播出去,會壞了戶部的聲譽。”

  又有誰願意承認,自己是出自私心的?

  故而兩下里立刻便有人點頭應道:“不錯,我等無端被猜疑是小,可若累的戶部上下因此而名聲掃地,卻是萬萬不能!”

  可也有那心思機敏的,稍一尋思,就覺察出這話乍聽冠冕堂皇,內裡卻似乎設下了圈套。

  然而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再想阻止同僚隨聲附和,卻也已經晚了。

  故而也只能暗嘆一聲,在心裡給那胡亂開口的同僚,打上弱智的標籤。

  果不其然。

  聽到有人附和,于謙立刻又接茬道:“可諸位大人來都來了,若此時拂袖而去,明天消息傳到外面,卻不知朝野上下又該如何議論?”

  說到這裡,他搖頭嘆息了一聲:“呂給諫橫屍街頭的這半個月裡,我戶部何曾有過一日安寧?於某私以為,只有盡快查清呂給諫的案子,才能真正挽回我戶部上下的清譽!”

  “卻不知諸位大人以為如何?”

  面對于謙掃視過來的目光,一眾官員全都是啞口無言——還是那句話,誰好意思帶頭表示,自己是出自私心才對抗審查的?

  就連周昶,也不由得沉默了下來。

  其實他對于謙的忌諱,倒不似其它人那麼嚴重。

  可于謙本就負有督查之責,眼下死的又是他的副手,他要求徹查究竟,於情於理都站得住腳,實在不好反駁。

  然而……

  周昶用眼角的餘光,掃了眼左側的某位戶部官員。

  眼見這大冬天的,那官員額頭卻滲出些油汗來,周昶當下一咬牙,強自抗辯道:“於大人此話雖然有禮,但這大半夜抄家也似的折騰,我等身為朝廷命官也還罷了,家中妻兒老小卻如何經受的起?”

  他這也是受了方才某位官員的啟發,這慈孝之道雖然稍顯薄弱了些,卻也一樣屬於政治正確。

  而周昶這一起頭,後面頓時冒出幾個‘兒女臥病在床’、‘老父體弱,不堪驚擾’的。

  餘下眾人也都搖旗吶喊,一時間這內衙大堂前又鼓噪起來。

  然而就在周昶得意之際,于謙卻忽然偏頭耳語道:“周昶突然性情大變,內中必有蹊蹺之處。”

  孫紹宗就等著他這話呢!

  當下揚聲喝道:“諸位都有家人,難道那被毒死的呂給諫、滅口的王二虎,便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不成?!”

  “實不相瞞,本官今天之所以急著升堂問案,正是為了救出王二虎六歲的稚子!”

  說到這裡,他橫眉立目的環視了一圈,又昂然道:“本官的確是戴罪之身,但只要能救下這無辜稚子,本官甘願承受一切後果,更不在乎會因此得罪誰!”

  “來人啊,封門!”

  隨著孫紹宗一聲令下,兩下里立刻有數名衙役上前,手持水火棍將院門堵了個嚴嚴實實。

  戶部眾官盡皆嘩然,可面對孫紹宗殺氣騰騰的蠻橫模樣,卻沒哪個敢正面挑釁他。

  畢竟誰都知道,莫說是這院裡的十幾個,就算把戶部上下所有官員都集合在一起,怕也不夠孫紹宗塞牙縫的。

  唯一例外的,也就是仗著官位高於孫紹宗的周昶了。

  就見他伸手點指著孫紹宗,怒不可遏的喝道:“孫紹宗!你這是要做什麼?到底還有沒有王法了?!你就不怕……”

  “我當然怕!”

  孫紹宗也是猙獰以對:“可孫某怕的是辜負百姓的期望,怕的是千夫夫所指!卻不是某些視稚子性命如草芥的弄權之輩!”

  “你……”

  周昶氣的手都抖了,孫紹宗卻懶得再同他理論什麼,頭也不回的丟下一句:“勞諸位大人稍候片刻,本官準備妥當便升堂問案!”

  說著,就要返回大堂之中。

  可就在這當口,一個喜形於色的書吏,忽然飛也似的奔了過來,張口叫道:“大人,指認出來了,已經……”

  “噓!”

  孫紹宗急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不由分說拉著那人進了大堂。

  于謙沖眾人拱了拱手,隨即也跟了進去。

  而戶部的一眾官員大眼瞪小眼的,目光裡都存了些探究、懷疑之色——方才那書吏的樣子,分明是已經查出了真憑實據。

  難道說,凶手真的就在自己等人之中?

  這還不算,旁邊大理寺衙役的竊竊私語,又為眾人這番揣摩,提供了更多的支撐。

  “哎、哎!你說這回招認的是師爺,還是清客?”

  “我覺得是請客,師爺那關係近得多,應該不會這麼快就把東家撂出來。”

  清客?

  師爺?

  戶部官員之中有的恍然、有的迷茫,內中卻有一人徹底慌了手腳,湊到周昶身邊,慌張道:“大人,這……”

  周昶急忙用眼神示意他閉嘴,繼而看看四下無人注意,這才謹慎的點了一句:“你家中老母身體無礙吧?。”

  然後,又從袖子裡翻出樣東西,悄悄塞進到那官員手心裡。

  那官員顫巍巍將那東西攥緊了,兩隻眼睛死死瞪著周昶,幾乎都要突出眼眶。

  然而周昶卻已然被轉了身子,沒事人似的同某個員外郎閒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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