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文明] 亂世銅爐 作者:又是十三(連載中)

 
Babcorn 2018-10-6 21:37:1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4 10031


【作者概要】:又是十三,男,瀋陽,起點作家。

【小說類型】:仙俠 > 修真文明

【內容簡介】:

  亂世之中,萬物皆苦。在這冰寒與酷暑交相侵襲的天地銅爐中,人也罷,獸也罷,妖也罷、修道者也罷,都在熔煉鍛燒,受因果輪迴的磨練。其間一個小小少年,應劫而生,屢逢異事,在種種怪狀莫名的妖與魔,邪與正的世界尋求正道。所謂天地為爐,造化為工,陰陽為炭,萬物為銅。不知這個在陰陽術法中躑躅前行的應劫生者,如何面對世人的貪嗔欲愛,如何面對妖魔的惡與善?

【其他作品】: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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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bpd 於 2018-10-7 19:48 編輯

請注意!18年六月份排版問題是論壇問題請發現的先私信我!刪了就不好改了!!五天一更新,等不及的可以私信我詢問幫更。章節有錯誤,麻煩在錯誤章節下扣分提示或者私信都行,我會及時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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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bcorn 發表於 2018-10-6 21:40
銅爐前傳  引子(賀客)談笑分明座上客

  夜幕漸落。客人們卻還遲遲沒有散去。

  三水村韓諍次子韓之敬今日大喜,與鄰村孫寡婦之女犀香結作了夫妻。村鄉人家,日子向來過的單調,故而每逢紅白喜事,節慶社戲,都大張大作,盡情尋歡。酒宴從一早開始,直至夜黑仍未散席。端的是人如流水馬如龍,鄰近村鎮的遠親近戚,姑嫂婆姨,或騎著花腳毛驢,或青騾子前來道賀。同村的自不必說,鄉里鄉親,素來大小事情都互相幫扶,吉日前數日就已開始幫忙張羅,青壯漢子幫著殺豬宰羊,進城購物,整治酒水,姑嫂婆姨則忙著蒸制喜糕,縫繡裙裳。

  看著賀客如潮,滿日不絕,韓諍喜不自禁,顧不得年邁體衰,趁著興頭,頻頻把盞敬客,豈料同村幾個毛頭小夥喝發了興,見主人盡歡,也都意氣風發起來,一再持酒相勸。想那韓諍年歲已高,怎禁得如此勸誘,酒未一巡便給灌得兩眼發直,十指勾曲。被攙入房中噴酒氣去了。從中午躺到此時還未醒來。

  眼看著月兒西移,打更的劉時喜在門口來回好幾遭了,討了好幾杯水酒喝。一對新人都已累得精疲力竭,犀香已回房歇息,留了新郎官韓之敬坐席相陪。原想兄弟幾個連日勞累,借此機會好好答謝一番。怎料眾人喝得高興,也顧不得新人情緒,鬥拳猜枚,采聲如雷。到子時將近,仍有八個人在堂屋裡踞桌鬥酒,吆三喝十。可憐的新郎頭疼非常,又不好逐客,面上掛著假笑勉力應付。

  一干人都喝得七葷八素,不知南北,再喝得半成就成了十足的酒泡人幹。桌上杯盤狼藉,酒漿菜汁淋的滿桌都是。

  “敬哥,今天你……呃…呃…大喜,來,做兄弟的……呃……再敬你一杯。”一個體格瘦小的青年顫著手端杯,直敬到韓之敬下巴。醉眼乜斜,酒嗝不斷。一雙黝黑的細爪子如抖篩子般,滿杯酒倒有六成灑了出來。

  看著酒杯端近,韓之敬臉上的笑容變得僵硬起來,又不好告饒,只機械地接過酒來,兩眼茫然。他今天吐了不下八次,咽喉似千針攢刺,肚腸直如火燒煙燎。在城裡買的清風醒神散效果大不盡人意。午後他又補了六個生雞蛋,仍鎮不住五臟裡酒氣翻騰。

  家裡土釀的酒,煙氣很重。韓之敬忍著噁心,皺著眉頭一飲而盡。眾人歡聲鼓掌。韓之敬鎮著胸中一浪又一浪噁心勁兒,苦著臉亮杯示眾。那邊敬酒的瘦小漢子卻撐不住了,雙手掩口,踉蹌後退,直撲出房外,只片刻間,便聞“嘔!嘔!”之聲大作。眾人哄笑。

  那瘦小漢子時聞盂從房中直奔出來,到庭院左側找了個僻靜所在嘔酒。酒氣翻騰的厲害,他也不管找到什麼地方了,雙手撐膝,俯身下來吐涎液。

  他真是喝多了,算來在村中他的酒量也不小,但酒席從傍晚開到深宵,一路推杯換盞下來,任是鐵人也抗不住。村坊土釀的小米酒聞著清淡,後勁卻大。時聞盂知道,屋裡還在吆喝斗拳的幾個打小長大的玩伴,今兒個背著旁人吐了也不知道幾回,還硬撐著沒事。想到此節,他不禁咧嘴笑了起來,一絲透亮的涎水順著嘴邊纏mian而下。

  剛才幹嘔了幾下,酒卻沒吐出來,酒氣愈發濃重。腹裡到咽喉一條直線如刀割,頭卻灌了鉛般沉重,時聞盂只覺得面皮熱漲,兩眼發餳,腦中空白,也不知身在何處了,但覺四肢百骸似棉花捏成,一點勁力不著,膝一軟,仰身撲通倒下。

  睡過去之前,似乎看到了頭上有星光一閃。旁邊似乎有物動作,此時,他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腥羶味。

  眾人喝得昏頭轉向,兀自要強不肯就走。村下毛頭小子最好面子,雖然打小就一同長大,底細盡知,可是酒這東西偏偏能壯人膽,平素喝得三兩的,逢人勸誘逼飲,必喝淨六兩。雖然回去少不得遭罪,然面子事大,酒桌之上,豁出命了也不干縮頭烏龜的,日後被恥笑,那可是天大之事了。

  “聞盂!”一個著青色短衫的小夥子揚脖朝著庭院外大喊,聲若洪鐘,只是酒喝大了,舌頭不好梳理直,鼻音也重了些,眾人只聽到“燜魚”二字。

  邊上的吳中皺了皺眉,道:“都什麼時候了,還要……呃,燜魚,來,不要魚,喝酒!”端起瓷杯仰頭就倒,卻沒察覺杯中其實無酒,舌頭一咂,嘴中“嘖嘖”有聲,連說好喝。

  眾人也舉杯同灌。

  “聞盂怎麼出去了這麼長時間?”一個紅漲著面皮的高個兒問道。

  “吐死了……呃……”

  “沒準……讓村東的狐狸精……勾,勾……嘿嘿!”

  “那他豔福真是不少,就怕……嘿,怕是被黃鼠狼吹昏了去……”

  “我也想讓狐狸精勾走……娶,呃,娶來做媳婦兒!”

  “明兒我把我爹的狐狸皮襖子給你,拿去做媳婦兒吧……”吳中好意獻策。

  “哄”的一聲,眾人大樂,正灌湯的幾人直噴出來,笑得涕泗滂沱。玩笑開了,人也來了精神,大夥兒又吆喝勸酒起來。正笑鬧間,猛聽見門外“嘎啦!”的一聲響,似乎是什麼東西折斷了,然後是“騰!”的一聲,有重物落地。正靜聽間,時聞盂嘟嘟囔囔地踉蹌而入,一邊伸手拭眼。

  “被牛欄拌住了。”時聞盂訕笑著解釋。

  眾人同時大笑,把滿臉晶亮亮淌滿牛唾液的時聞盂拉回座上灌酒。“你躲出去了半個多時辰!”吳中叉著他的脖子,拿起酒壺就往他口裡倒。

  “怎,怎麼了?”從中午睡到夜深,剛緩過勁來的韓老爺子從房中出來,扶著屏風順氣,看到眾人喝彩,不明就裡,發問道。

  “爹,沒事,哥幾個在瞎鬧呢。”韓之敬看到老爺子出來了,連忙起座,過去攙扶。老頭子滿臉堆歡,走到桌邊坐下了,道:“鬧一鬧沒關係,呵呵,都自己家人,這些天來虧得大夥兒伸手幫忙呢。”

  幾個小年輕雖然莽撞,可對老頭兒可還懂得尊敬,見老爺子道謝,都謙辭喏喏。

  吳中性情最是外放,當先答到:“三伯不要這麼說,我們和敬哥打小一塊長大,他大喜的日子,兄弟們怎麼的也得好好出點力,別的咱沒有,就是一身力氣,放著不用也可惜,這不幫襯幫襯,回頭招嫂子見怪,以後都不用進這門裡混飯食吃了。”

  時聞盂還在搽拭眼睛,也不知那牛怎麼那麼多口水,粘膩腥羶,總也搽不淨,眼裡也被染了好些,一勁兒發癢。聽到兄弟們附和,也抬頭說道:“三伯你太見外了,不說和敬哥的交情,咱打小可沒少到你們家蹭飯,就沖這,咱幾個也得……咦!咦!咦!”

  眾人只見時聞盂連喊了三聲“咦!”雙目睜大,吃驚地望著屋裡,也齊頭望堂中看去。

  堂屋正中空空如也。

  越過眾人鬥酒的桌子,是兩張一模一樣的黑木方桌,已收拾乾淨了,蒙上了大紅布。四張長條凳各圍在邊上。正中靠牆的是之敬家祖的牌位供桌,幾支大紅喜燭高高燃起,明光大放。因是婚娶大喜,供桌上也擺了些白雞水果和黃酒之類,還有一些點了喜紅的糕餅面饌,滿滿盛在盤中。這也很尋常,民間裡多有奉供祖靈的習慣,一寄哀思,一求祖先在難關時保佑。每月初一十五是要燒香上供的,逢年過節,也按各家財力燒些紙錢紙物。

  通看之下,屋裡也沒甚麼離奇之物,卻不知時聞盂何以會連著發出驚咦之聲。

  一時屋中皆靜,遠遠只聽見打更的劉時喜敲著更梆,和沉鬱沙啞的叫喊聲。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篤!篤!篤!”

  原來,不知不覺中,子時早已過了。

  “啊——鬼啊!”

  時聞盂撕心裂肺的慘叫聲直如一把尖刀,刺破靜謐平和。村裡無數人從夢中驚醒,惶然四顧,卻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韓之敬家中一片混亂,眾人都已逃到了門外,吳中等人滿面蒼白,酒已全醒,正攙抱著渾身癱軟抽搐的時聞盂,驚懼地看著堂屋裡。四鄰都已驚起了,紛紛掌燈,披衣過來探問。

  眾人七嘴八舌嗟噓之間,新娘子犀香也慌裡慌張的從新房掀簾而出,穿著灑金線繡喜字花團的紫紅綢睡褲,身上卻沒穿大衣,抹胸已經摘下,止穿著繡鴛鴦的大紅肚兜,還匆忙披了一件翠綠襖子,襯得前胸腰腹肌膚如雪玉般,一路跑出。雖是村鄉寡婦孤女,自小衣食粗礪兼農事沉重,然女十八而大變,犀香卻也長得眉眼清秀,體段玲瓏,算得八分人才。此時鬢髮紛亂,狼狽奔出,想是她已脫衣睡下,卻被尖叫聲嚇醒,不及穿戴便奪門而逃。

  屋中仍是高燭明照,線香銷煙。空曠的大堂中明明暗暗,只聽見燭花的噼剝之聲。

  但在時聞盂眼中,看到卻是完全兩樣的景象——

  屋中站滿了人,多是六旬以上的老者,間有數名白髮蒼蒼的老嫗。當中一個穿著鮮豔的老頭兒尤其顯眼,著淡金色對襟團花長衫,翠綠色腰帶。皂靴白帽,面目清癯。此時,他們也手端酒杯,滿面驚異地往門外觀望,與常人並無不同。只是,再細看,人人都腳不著地,踮腳漂移,且燭光之下,竟無一塊影子!老人們互相傾談,唇嘴開合,但時聞盂卻什麼也沒聽出來。

  “那是我太祖父啊。”

  數日後,聽得恢復過來的時聞盂描述老人形貌,韓老爺子怔忪灑淚,如此言道。

  原來,祖上的魂靈也一直宿在家中,與家人同行止,同喜同悲的呢。後人婚娶,先人們也跟著關心慶祝啊。

  自此,三水村人家祭祀時愈發恭敬虔誠,而平素偷摸誆騙之徒,也懼於報應,止了那些不入流的營生,反大行善事以求補過,那倒是意外之喜了。

  那瘦小漢子時聞盂,因巧合下,眼中染了陰日陰時的牛淚水,可見異物,卻再也返不回從前。萬般無奈之下,只得索性做了神漢,又刻意尋了道人求授通語之法,專為周鄉村民溝通陰陽,名聲日隆,也掙得不少錢財,家道漸漸好了起來。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6 21:41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6 21:40
第一章(怪墓)玄機點誤是真人

  “村長,我看你們村子這氣象不大對頭啊。”

  一句話,便把年過七旬的村長說得面色凝重起來,和同桌各宗望相視探詢。

  風水先生姓胡,是掃灑宗祠的老烏頭請來的。據說堪輿手段十分了得,西江一帶很有名的。老烏頭說請來給村子看看風水,掃掃晦氣,讓梧桐村的孩子們將來也有個好念想。特意向村長告了假,騎青頭騾趕了六天到四百里外的定馬村請人。許了六兩銀子酬金,好說歹說終於給請來了。

  那胡先生有三十一二年紀,甚是瘦弱,著一襲半舊的黃布直裰,長相倒頗清雅,只是唇上留了兩條細細的髭胡,很不相稱。他的手段果然了得,午間偕老烏頭來到梧桐村,便畫了數道定神符讓村長與村中宗望燒水服下。符水飲畢,眾人便感有清氣由頭頂百會穴貫入,只片刻便眼目清明,視物清晰。精神也健旺起來。開藥鋪的吳靖德數年前摔了一交,一直便筋骨不適,遇雨疼痛。但服過定神符,便覺得腿骨內臃贅之感立消,興奮非常,門裡門外進出奔跑了好幾趟。

  但憑這一項,眾人便深信他是法術高強之人。對他所說的話,莫不奉為神諭。

  “風主財運,水主人丁。你看這風,濕燥同行,暖冷不均,氣盛而勢難久,性快而速不平,屬財氣難控之象。”胡先生一手捻著鼠須,半眯著眼細說道。

  滿座人果然覺得穿過宗祠大堂的風溫熱交替,澀滑多乖,不像平常的習習微涼之態。

  其時正當夏中,梧桐村地偏中原西北,濕寒尤重,此時尚未有炎暑氣候。節氣上似乎只與嶺南的暮春相當,村中植的桃李果木,還是素花壓枝,未有衰敗之意。黃昏時分,翠竹紅花間裡,低矮的屋脊簷角層層接疊,炊煙四起,村童老叟談笑盈耳,雞鳴牛哞之聲時聞,端是一景絕妙田園山水。

  梧桐村是一姓村,百十來戶人家,都是吳姓,村裡人以務農為生,各家門院灰牆土瓦的,惟有位居村子中央的宗族祠堂造得飛簷疊角,金碧輝煌。鶴立雞群之態,一入村來便感鮮明。

  見眾人都面露 “果然如此!”之色,那胡先生面上卻沉暗起來,續道:“如果胡某猜得不錯,貴村中必然沒有大富之家,而且村民沒有餘財,生活過得艱難。”

  村長面露慚色,告道:“是小老兒治理不善,倒讓先生見笑批評了,希望先生給指點一下迷津,也救一救咱們滿村的百姓。小老兒代他們向先生求救了。”說罷,向風水先生作了一揖。

  那胡先生擺手道:“救黎民於苦難,本來就是方士的本分,老村長,你也不必多禮。”沉吟片刻,又道:“如果想扭轉風水,乾坤交替,就先要查脈追源,我想到貴村最開闊的地方看看。”

  眾人對望一眼,片刻,坐背門位置的教書先生吳若圃提議道:“去穀場吧,地方能稍寬敞一些。”胡先生應了一聲,眾人起身出門。自始而終肅立一旁的老烏頭,也不說話,待眾人離開祠堂後,走到宗族靈牌前,呆立靜想少停。祠堂中光照明亮,見他半邊臉上扭曲突結,連到額頭上方,毛髮盡無,疤痕板結光潤。原來卻是被火燒燬了面貌。他左手也齊肘斷掉,只餘一副空蕩蕩的袖子,卻不知是刀傷還是火噬了。

  過不了一會,老烏頭顫巍巍走入偏廳,取出香燭,點燃插入鼎中。

  一眾人望西北角行去,地勢越盤越高,待到穀場中時,俯看村寨,但見人如雞犬大小,往來奔忙。百來個房子擠擠挨挨,相聚成落。翠竹修篁,古榕垂蔭,隨目盡見。穀場是村民晾曬穀物的場子,方圓數十丈平平展展的黃土地,夯的結實,盡受得住雨水沖刷。

  那胡先生撇開眾人,背負雙手徑望四周隨看,不時端起羅盤勘測。眾人心下忐忑,又不解其中玄機,只得耐心等待。老烏頭此時已把祠堂鎖閉停當,也趕到穀場。

  約過了一柱香時間,胡先生勘察已畢,回到眾人中間。村長忙問道:“不知先生看的怎樣?我們梧桐村還能重振運道麼?”

  胡先生面露難色,低頭垂想片刻,對眾人道:“貴村的風水格局有些古怪,脈理斷中有續,地格缺盈守望,唉,確實很讓人費解,其中的原因,目前我也不知道,煩勞村長帶路,我還想看看你們村子的流水之源,具體情況如何,等稍後再作判斷。”

  見他說的慎重,一干人心下也不禁揣揣。瞠目相對,不知言語。只那老烏頭暗裡微微點頭,頗有欣喜之狀,眾人心中煩擾,卻沒有人看見。

  老村長前頭引路,將大家引到村西口的碧玉潭邊。這段路程也算不近,一干宗望已然年入花甲,一路步行後,都累的喘息如牛。

  胡先生走到潭邊,凝目潭心,但見薄煙聚籠,一大塊如極清極淨的翡翠般的碧水悠悠轉旋。接靠岩壁的地方,有泉汩汩湧動。原來此潭是地河破岩堆積而成,水質甘美清冽,溫醇透亮,岸草潤若露染,青蔥茂盛。

  看畢,風水先生眉頭深鎖,似有極大難題。慢慢踱回,道:“風雖滯澀,但也能引財到戶,而且山高接連,脈運不絕,水清而靜,子嗣必當旺盛而財富清貴。所謂山上龍神不入水,水上零神不上山。又真龍不吐惡水,惡水不向真龍。貴村的格局應是上佳之位,只是……”

  眾人見他說的吞吞吐吐,又賣關子,俱是心中憂疑。村長排眾上前,走近他,暗塞了一兩碎銀。求道:“梧桐村人丁少財力弱,日子過得太艱難了。還盼望先生指點迷津!格局風水上有什麼不適,事務上有什麼為難之處,先生但請明說不妨,只要小老兒能辦到,決不敢推辭。”

  胡先生把銀子袖好,這才說道:“既然村長這麼說,胡某也不敢藏私隱瞞了。依術法道統所傳,風水憑者,氣也。氣運盛則人財生。但據在下勘察,貴村雖本氣不虛,但似乎有外氣騎欺,細敲之下,想必是有不明之物鎮鎖關竅,致氣窒難渲。解鎖當是不難,不過,就算我今日解了鎖困,貴村要真大發起來,也要假以時日,不是朝夕便可生效。”

  村長點頭道:“只要把鎖鎮除去,梧桐村上下都感激先生的大恩大德。”

  眾人紛紛附和,皆稱極是。

  此時,靜默多時的老烏頭卻走上前來,面中透著狂喜。抓著風水先生的手連連搖晃。

  “這下可真是找對人了!胡先生果然洞察玄機!哈哈哈哈!梧桐村有救了!”

  “什麼?你要去奈何谷!?”

  眾人面色煞白,面面相覷,彷彿是聽到了極可怖之事。

  胡先生看在眼中,眉頭皺了皺,卻沒言語。

  奈何谷在村西八里處,兩脈峰巒南北而來,到此匯合,卻不相接,並列蜿蜒而行,中間只留下一道峽谷,寬能容六駕車馬通過,長有四里左右。峽高而峭,有藤葛依附纏繞如網。因數十年來,梧桐村獵戶樵夫路過此處時,多有意外殞命事故,漸被傳為不祥之地。又有人說,每到月圓,谷中會有青濛的霧氣升騰,霧中妖影幢幢,淒聲厲嘯不絕。

  村夫流言,多屬罔測。然蜚語如潮,久傳之下,奈何谷已成妖魔聚集之地,鬼怪孽生之所。人人竦懼,無人再敢靠近通行。 “奈何谷”的惡名便是由此而來,意即步入此谷,便如同走上陰司奈何橋一般,再無回頭路。

  “不……不必了吧?烏師傅,去了我們都會有不測之虞,那……”教書先生先傳了退堂之意。其他人相望,也都猶疑。

  “不去?!不去梧桐村就毀了!想想孩子們!科考無名,當官無望,吃飯穿衣都不如人家。你們倒忍心!現在胡先生來了,正是大好機會,你們怕甚麼?!”

  老烏頭看眾人面露不豫,頗有躊躇退卻之意,不由得大怒,臉上熱漲,大聲喊道。一張醜臉上頗有猙獰之態,甚是怕人。

  “我烏家鎮守梧桐村三百餘年,為的便是梧桐村的氣運將來,今日福澤深厚,請得胡先生到,正是解禍之時,你們卻信了鬼怪傳言,怕死不敢去。不妨告訴你們,奈何谷我每年要走六次,要死我早死了!”

  眾人這才想起,每年驚蟄前後、端午、七月半這些時候老烏頭總是從村中支出財物購買物品入谷,只是具體何事,誰也探問不出,神神怪怪。若非上任村長終前留話,說一定要遵其所言給予供給,事關梧桐村千年氣運。話說得嚴重,人人不敢不從。

  “可是……” 吳若圃欲待抗辯,卻又無言,只低頭退到一旁,看著村長。

  村長嘆了一口氣,道:“就依老烏的話吧,孩子們這樣,誰也不願看到。”又轉向胡先生,道:“如此就仰仗先生的大力了。”那胡先生面沉似水,諾了一聲,眼珠四轉,卻不知在想些甚麼。

  “咦,這顆釘子怎麼跳出來了?清明時我看還好好的?”老烏頭一進洞裡,便蹲下身子,奇道。

  地上橫放著一棵釘,其側三寸處地面,有一個手指粗細的洞口。由釘洞向左右看來,每間隔兩掌距離便有一棵釘子釘入地面,繞著一具棺材圍成一個大圓。看來這棵釘子原本也是釘入地面的,只是不知何故卻跳了出來。

  銅釘色成赤黑,圓頭方身,有三指來長。釘身上鑲著鎮煞靈龍,張爪揚須,鱗甲宛然,冶造工藝精緻得緊。釘帽大如象棋,頂上刻有 “井”字銘文,道家相傳 “畫井為獄”井字用於此,便是鎮魂鎖煞之意。刻文用硃砂填染,雖歲月流轉,硃砂依然鮮紅如新。

  “靈龍鎮煞釘!”胡先生面色一喜,旋又煞白一片。 “這是道家的鎮煞寶物啊!”他摩挲著手中細長的釘子,眼中游移不定,顯是心中頗費思慮。

  他依稀記得家藏的《大元煉真經》中關於靈龍鎮煞釘的熔造之法:陽銅熔煉七日,金鼎培氣七日。用黑狗血浸染七日,後七日每到陽時,再續刻 “井”字文獄,鑲鏤盤釘靈龍,等等,共費時七七四十九天,而後設壇請神,符咒煉化,硃砂填染等後續工夫,極為繁複,釘成後法力非凡,堪稱闢邪聖物。

  其造法費心費力,又合四時陰陽。那胡先生一直以為只是杜撰的虛事,卻不料想今日竟能得睹實物。

  胡先生低下頭,看著圍棺布成太極陣的滿地釘頭,喃喃自語:“棺中究竟為何物,竟要動用三百六十支靈龍鎮煞釘?還圍了一個太極陣?”不解之下,心底懼意暗生。

  而村長一干人等,自從進了墓室以後,一直就面無人色,擠擠挨挨的堆在洞口,兩眼不霎地望著那具恐怖之極的黑色棺木,生恐裡面鎮著的物事猛然而出,那可真是大事不妙,嗚呼哀哉了。也難怪他們如此緊張,本來進入奈何谷已是令人頭皮發麻之極,而這個墓室更是妖異,竟深入到峽谷腹地,懸壁鑿室。若非老烏頭一路引領,便是有人從邊上經過,也不會看出這處藤蘿糾結,野樹叢生的岩壁竟藏著如此一間石室。

  石室不大,方圓一丈有餘,一人半高,能容十人。室壁有斬劈痕跡,顯是刀斧斫成。上面用硃砂畫了數道極大的符咒,從室頂一直到地面,鮮紅如血。棺槨居於室中央,並用黑狗血涂染成墨黑,色澤沉暗。按其紋理判斷應是柚木製成,造得極厚實粗獷,並無尋常棺木上的雕花刻字等花巧。棺上覆以黃色經帛,密密麻麻寫著往生禱文和棄惡從善之語,字如蠅頭色成紫黑,顯然是以血寫就。經帛上以七星旋扣之法捆上墨斗線,線頭繃直,接入地面的靈龍鎮煞釘。棺的周圍,左四右四,上二下二排列著十二個鎮墓獸俑。鎮墓獸有半人高,青銅鑄就,形貌大異於民間所見鎮墓獸,頭上長角,脅生雙翅,凸睛暴牙,面目獰惡。胡先生看陰陽風水十數年,卻從未見過如此奇特的鎮墓獸。

  墓室四個角上,安放著四張人面大小的青銅照妖鏡,幽光隱然,齊齊對準了棺木。地上,另散落著黃色符紙無數。

  如此佈局,端的是隆重已極。

  胡先生仔細看著佈置,不由得恐懼之意大盛,身上直感惡寒侵襲,不自禁打了個哆唆。回過頭來,看到村長和村中宗望瑟瑟發抖,面如土色,便喑著嗓子說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先出去再說。”想一想,覺得該把釘子拿回好好參詳,便將它收入懷中,又從地上揀了一道符,轉身便望洞口大步走去。

  一眾人早就大感不妥,聽到此言,勝是聽到了玉旨綸音。爭先恐後逃出,全然不顧年紀體力,二人高的崖壁也不及攀爬下落,人人縱身而躍,勇勝少年人。十數個老頭兒齊齊跳崖,天下獨此一景,蔚為壯觀。

  眾人腳不點地跑回村中,到宗祠大堂按序坐下了,方舒下胸中的一口氣。喘息未定,住村南的吳淹明老爺子先發了話:“村長,那棺中究竟葬了何人,墓穴造得如此恐怖?”

  村長苦笑搖頭不語。那胡先生自進屋來便低頭沉思,心下飛速盤算,暗呼糟糕。棺中所葬之人看來來頭極大,竟動用了三百六十枚靈龍鎮煞釘來鎮煞,饒是他慣做死人工夫,常與墓穴棺材打交道,但突兀之下見到此等邪異事,也深感恐懼。原以為隨便看看風水,擺幾尊石獸像,遷一兩處墓穴做做樣子便交了差事。可誰知竟如此棘手,待要推脫不干了,見老烏頭及村長等人言辭切切,滿臉希冀,實在不好推辭。而且,自己心下也著實捨不得那六兩銀子的酬勞。六兩銀子,夠得普通人家半年的伙食了。

  “想必是羅天九頭鬼。”胡先生掀開茶碗,啜了一口涼茶,緩緩言道。眾人肅然看他,一時無語,也不敢問這羅天九頭鬼究竟又是何鬼。

  “此鬼性情凶悍,蛇的身子,人的腦袋,長有九顆頭顱,專門食人精血,吸收魂魄。所到之處,往往村舍遭劫,生靈塗炭。唉,真是天道不良,容得這樣的妖物孽生。”一席話,又將滿座十餘人嚇得面如土色,抖如篩糠。

  “胡先生,這……”老烏頭面有惑色,道:“先生確知這棺中定是羅天九頭鬼麼?”胡先生心念電轉,卻不答話,長嘆一聲:“到底是什麼樣的鬼怪,我其實也不甚關心,反正今日教我遇上了,定然讓他灰飛湮滅,屍骨無存。唉,我們修道之人,本來幹的不就是降妖伏魔麼,為民除害原是本分。”

  老烏頭點頭稱是,又道:“想來胡先生也不知墓中到底是鎮著什麼東西,今日當著大家的面,我便把我知道的事情詳細說出來,但盼能對除害有所補益。就承望胡先生聖手,替梧桐村解厄扶危了。”胡先生點頭答應。

  “棺中伏著厲鬼,這是斷然無疑的……”老烏頭道。

  “啊?啊!真……真有厲鬼?!”胡先生大驚失色,似乎被抽了脊樑般軟了半截,從椅上滑了下來。

  “當然,”老烏頭奇道:“難道胡先生不信麼?墓穴你都看過了。”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語氣:“我烏家自四百年前便開始鎮守此地,到我已有三十二代。洞中鎮守何物,因何被鎮,何人所鎮,本來原委我家譜中都有詳細記述。可惜……”他艱難嚥了口唾沫,轉頭望向村長及眾人,道:“大家還記得五十六年前村中走水吧,那一場大火,把家父家母連同所有典藏都燒吃了,嘿!還陪上了我半片臉和一隻手臂。”

  眾人點頭,盡皆默然。

  “那時我還年幼,先父每年驚蟄、清明、端午、七月十四、重陽和秋分,都帶我到谷中燒紙錢,灑狗血。我也曾問過棺裡到底何物,如今想來,似乎叫甚麼 ‘寒婦’,會吃人的。先父告誡,千萬不可怠慢此物,每年必要警惕巡查,莫失錯漏。並於清明端午等六時節氣,借陰陽之力,燒符灑血,填補鎮煞靈氣。”

  “吃人……”胡先生心裡念叨這兩字,面上表情古怪之極。

  “也不怕大家笑話,老烏家本來也是道術之家,可是經過火災,嘿嘿,到我算是完了,先父什麼也沒給我留下,我也不會法術。又殘了,沒人肯嫁給醜八怪。哈!我家一脈單傳,以後……算是絕掉了罷。只是,我還記著,烏家要世代鎮保梧桐村,年年要到墓穴中巡守功課,防那厲鬼脫困。”

  眾人這才釋疑,得知他身世淒慘,心下頗憫。更難得他數十年來恪守家道,負命維護村民,不由得對這個滿頭蒼蒼的委瑣且恐怖的老頭兒肅然起敬。

  “胡先生,你看……”村長轉身,向風水師探詢。那胡先生面色猛然間似乎白了許多,眼睛好像也比原來的大了。聽得村長發問,定了定神,手一擺,道:“大家,呃,大家,這個……不要著急,胡某今日到此,必要……這個,想出一個周全之策來,給村裡解掉這個禍……禍害。今夜子時,我就開壇做法,請三清大帝下來伏魔。”結結巴巴說了一會,到後來總算是說流利了。

  村長向他做了一揖,道聲:“如此有勞先生。”

  “不過,村長,這酬勞嘛……”

  村長一聽,忙從袖裡掏出封好的銀子,陪著笑雙手奉上,道:“早準備好了,就仰仗先生大力了。”胡先生伸手拿過,掂了掂,卻是六兩有餘,心知是村長有心多給,嘻嘻一笑,袖好了,向眾人作了個揖,道:“煩勞眾位買些黃紙、硃砂、雄黃和黑狗公雞備品,我開張清單,派人去買來,準備整齊了,我們子時開壇。”

  村長忙不迭的叫人鋪紙磨墨,胡先生提筆寫了,廖廖數字,圓潤端方,寫得倒工整秀氣。村長差人買辦去了。

  柴火高高燒著,松枝的香瀰漫週遭。

  一座小方桌擺在祠堂前,覆了嶄新的黃布。桌上供著三壇香爐,紅燭二副。另肥雞白酒和糯米若干。

  胡先生身穿黃色道袍,在桌後五步處作法。手持桃木劍,腳踏七星步,閉目喃喃唸咒。火光明滅下,但見他道冠巍然,身形飄灑,背後的陰陽魚圖案黑白鮮明,頗有些仙風道骨意味。老烏頭與村長諸人應了胡先生的要求,躲在祠堂內,隔著門縫觀看,見他步伐純熟,在地上點著的十四隻守命燈碗間穿梭來去,毫不猶豫。不由都覺得心安喜慰。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萬物得命,妖孽囂張,今我令法,傳承道臧,原形遁滅,萬鬼伏藏!咄!”胡先生定了馬步,揮出一道符來。說也奇怪,明明跟前無火,那符甫一揮出,便聽 “呼!”的一聲,熾烈燃燒開來。胡先生更是不停,將劍倒到左手擎著,伸手從碗中抓起一大把糯米,向面前撒開。細細密密的聲息中,胡先生猛睜雙目,直視虛空,斷然喝道:

  “妖魔鬼怪,近身者殺!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端起了酒,喝一口向蠟燭噴出。酒中混了引火的油物,一陣劇烈的噼啪聲大作,風水師彷彿化成了祝融,吞吐火雲,兇猛非常。

  擲米噴酒過後,胡先生又耍了兩趟劍法。口中喃喃,腳下不停,更不住手地燒符跺腳,呼喝斥罵。眾人看得精彩,倒忘了他舞劍的原由,純當是社戲裡武生演武了,看到激烈處,甚至有人鼓掌叫好來。

  到爐香燒盡的時候,這次開壇總算完成了,到底費了將近兩個時辰。胡先生累的不輕,氣喘如雷,面上汗出如豆。桌上的糯米、酒水、雞血、狗血都被潑得乾淨,染得堂前地上紅白分明。晚飯前書就的數十張符也扔的滿地都是。

  眾人將胡先生讓進祠堂,尊了上座。那胡先生倒不客氣,大刺刺坐下,從懷裡摸出一條雪白汗巾搽汗,慢條斯里收拾了一陣,見一幫老兒雙眼骨都,喉結滾動,知道有話要問。這才嘆了口氣,道:“好險!墓室有變,他還有半月左右就要脫離困鎖出來了!”

  眾人大駭,忙問端的。

  “不過不要緊,我已經用天雷地火陣法將他困住了。這個妖物法力高強,我請了真武大帝來都沒能將他降服消滅。只好暫時為他加固封印。這下子,他要想跑出來也要個三五百年以後了,哈哈哈。”

  村長長舒了一口氣,滿面堆笑,拱手道:“感謝先生大恩大德,將這個鬼物鎖鎮了。只是,過三五百年後他又出來,我們可如何對付他?”

  胡先生擺擺手,道:“這個不必多慮,天道恢恢,疏而不漏,早則十數年,晚則三五十年,必有人來為貴村除害的。”村長 “哦!”了一聲,沒再細問。

  那老烏頭卻又揀了話頭問道:“先生怎麼知道三五十年內會有人來?”

  風水先生登時語塞。沉吟片刻,道:“適才作法時,三清大帝化身告訴我的,說過不長久,必有除魔之人前來收服他。”見眾人仍有疑慮,只得強道:“神仙聖諭,不是我們凡夫所能罔測。多說無益。不過,天下藏龍臥虎,能人異士極多,如果機緣巧合能遇見的話,貴村倒不妨再請他來,說不定提前把這個厲鬼滅了。”

  眾人這才不問了,又重整了筵席,賓主盡歡。這一通喝來,直到雞啼方散了。胡先生醉得一塌糊塗,給攙到偏房睡下。

  次日午時,招待他吃過了飯,胡先生便百般辭行,任村長說破嘴皮也不肯留下。眾人無奈,又多送了他一兩銀子,任他牽驢辭別去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6 21:42
第二章(遇險)山命只在山頭改

  花腳驢子走的慢,性子還壞得很。那胡不為胡先生從梧桐村辭別後,前後走了三個時辰,才行了十餘里路。那畜生貪嘴好吃,好好的細土路面不走,看著哪有酸果棗兒就放蹄奔將過去。梧桐村地處偏僻,本來山果野樹就多,驢子頭都不抬,任主人鞭打腳踹都無動於衷,吃的肚腹滾圓,好不自在。

  胡不為初時還強力收韁,鞭抽腳踢,和驢兒鬥氣。到後來,實在折騰的沒勁了,只得哀嘆,任它按著性子走下去。心中恨想,回到家中如何如何將之大卸八塊,如何加上椒鹽香料作十香驢肉。

  驢子自不以未來命運為苦,信步所之,吃吃停停,又挨了一個多時辰,走了二十多里地。胡不為心急如焚,懼意如熾。見那畜生優哉優哉散步,品枝嘗草。大恨之下,惡念突生,從驢背上跳了下來,到路邊找來一根手臂粗的枯枝,終於痛下重手。那驢子生來執拗,偏生胡不為的渾家趙氏愛惜牲口,自買來後從不曾虐待,平時拉磨駕車,都不忍鞭打。把它慣得實在不像話。這畜生自大任性慣了,哪吃過這般虧?被杖責吃痛,慌不擇路跑了起來,連躥帶跑,倒不比一般劣馬慢了多少。只是驢子畢竟不是跑長路的東西,這一路跑得顛簸震盪,趄趔打跌。把胡不為震得頭暈眼花,股腹麻癢近至無知無覺。

  到月上樹梢的時候,一人一驢終於停下了。好歹也奔了六七十里,離梧桐村有好些路程了。想來那厲鬼就是追來,也要費些工夫。前邊是個小樹林,月色下看來,林中樹影參差,高低錯落,隨風而動。胡不為見驢子氣喘咻咻,口吐白沫,知道再趕下去也是枉然,加上自己腹中也有些飢餓,便勒韁停住,放開了讓它自行吃草。自己走進林中,找棵松樹靠著坐下,從包裹中取烙餅吃晚飯。

  今天倒是個好差事,費了不多工夫便掙得近九兩銀子。胡不為仔細感覺懷中銀子沉甸甸的份量,心中大感喜樂。向來矇騙村民,從不曾得到這麼豐厚的報酬,一則村中人家無甚錢財,沒法多出酬勞。再則胡不為也非貪圖無厭之人,向來淺刮即止,他怕把人刮傷了筋骨,將來有人發覺上當會找上門來拚命。

  只是,回想起其間過程,他也覺得甚是驚心動魄。梧桐村裡怪墓實在邪異得緊。三百六十枚靈龍鎮煞釘,實在非同小可,看來烏老頭所言不假,那個甚麼 ‘寒婦’真會吃人,而且定是凶殘無比。如《大元煉真經》言下不虛,鎮煞釘端是厲害之物,三百六十枚,便是真有大羅神仙也給封死了。還有那麼多聞所未聞的鎮墓獸,細細想來,殊為可怖。

  所幸自己見機的早,未敢耽擱便跑了出來。只是如此便害了梧桐村人,不免心中有愧。轉過念來,又想,自己並無伏魔之能,便是守在村裡也不過是多添一條人命而已,於事無補。再說,困鎖既久,也毫無意外發生,那厲鬼三五日內必不會脫困害人,反正自己先前說話已埋了伏筆,並沒說已將之滅除,只是鎖鎮。就是以後妖怪跑出來,與自己也無甚關係了。之前已好意提醒過村長,將來若遇上能人,還須再延請除妖。至於到底左近有沒有能人,村長願不願意延請,都是以後之事。再且,畫了那麼些定神符,那麼些降妖符,不也是費了勞力麼,便是無多大功效,但神清目朗強身健體也是好事的。自己這九兩銀子掙的倒也不算虧心。胡不為心下忐忑,反覆勸慰自己。

  只是,還有一件大事不得心安,不知道自己到墓中走了這一圈,日後會不會留有禍害。

  心中患得患失,有百味雜陳,烙餅吃來嘴裡便如同嚼蠟。胡不為將餅收了,從懷裡摸出釘子來,在月光下仔細驗看。釘子入手甚沉,比一把匕首都重了好些,釘子有小臂長短,身四方,邊緣鋒利。一條筷子粗細的龍自上而下盤繞,睛須鱗牙,莫不精細如生。書中說是闢邪聖物,造工是精巧了,其他倒不覺得有何高超之處。反覆看了看,不得要領,正要把它包入布中,剎那間,發現這釘子似乎亮了一下,似乎如通透的青玉。他揉揉眼,釘子依然沉暗如前。難不成自己看花了眼?還是月光下看來有所偏差?胡不為端著釘子,換著角度查看,滿腹狐疑。

  正自不解,忽聽 “咻”的一聲,一支響箭從頭頂右上方激射過去,帶著尖利的哨響,打入樹林中去了。

  胡不為大駭,心中想的第一念頭便是妖怪追命來了。待要躲開,卻哪裡跑的動,腿軟的跟面條也似,抬都抬不起來。當下便如夢魘一般,張目結舌,翻倒在地。

  西面和南面樹林裡都響起了 “西西索索”的細聲,似乎有多個妖怪同時接近。胡不為動彈不得,心卻明白非常,暗暗叫苦:完了,這厲鬼還會分身之法,自己今日恐怕難逃劫難。

  “九朵蓮花開——什麼人?”一人在西邊的林子裡壓低了聲音喊道。

  南面的人答道:“三香供嚴台——是二師兄嗎?我是顧有全。我和六師弟、八師弟和十一師弟都到了。”

  林中忽傳人語,胡不為心中大奇,原來不是厲鬼索命來了,卻是有人到此聚會。聽他們的對答的切口,似乎是同一個門派的。

  先前問話那人道:“哦,是五師弟,你們那邊可有線索?”

  那五師弟顧有全性格極為暴躁,立時罵開了:“他奶奶的,有個狗屁線索,找了大半天連根毛都沒找到,這還罷了,害得老子摔了好幾交,傷的不輕!讓我逮住了它非剝掉它的皮!”

  右邊與他同行者便有人嘻嘻而笑,雖刻意壓低了聲音,但靜夜樹林,傳音極佳,人人都聽見了他說話:“五師兄這交摔的可不簡單,第一交撲住了一隻母兔子,第二交又撲住一隻母兔子,嘻嘻,豔福倒也不淺。”立時便引來一片竊笑。

  顧有全大怒,大吼一聲:“十一師弟,你皮癢癢了是麼!”

  十一師弟仍笑道:“沒癢沒癢,我倒知道兩隻花容月貌的母兔兒皮癢了……哎喲!”

  “噓!噤聲!你們忘了是來幹什麼的?”那二師兄語氣聽來甚是不悅。但看來他在同門中頗有威望,此話一說,眾人便都沉默了。顧有全不敢不從,也壓低了聲息。但在胡不為處聽來,仍聽見他在喃喃咒罵。雖不見其形貌,但可料想,他定然在怒目直視十一師弟。

  “此物非常狡猾,又爪牙尖利。今天莫要讓它再逃脫了。我們等大師兄來了看看情況如何,再做定奪。”二師兄又發話道。眾人遵了,都待在原地,人人不說話了,只聽見細細的呼吸聲起伏。

  過不多時,又有一撥人從北面而來。顧有全一躍而起,低聲道:“是大師兄麼?”來者應了一聲,聲音蒼老,顯然已年紀不輕。

  眾人會合在一起,便商討彼此的經歷。胡不為無意探知他人機密,便悄悄站起身來。想偷偷走開。然而大師兄的一句話又讓他嚇得心膽俱裂。

  “這個怪物經此兩年,更是厲害了,適才我查看了死者,是被它一爪抓中斃命。大夥兒務必小心,合在一起走,莫要走單讓它害了性命……咦?不要說話!”一時眾人屏息。

  安靜片刻,那大師兄細細的說道:“大家小心,它就在左近,天周盤有反映了!”眾人警惕起來,盡皆伏倒,睜大了雙目觀察四周。

  胡不為不知他們所指的是何怪物,但 “一爪斃命”這詞還是知道的。它就在左近窺視,而自己正是落單之人,若不趕快謀些法子,看來自己馬上就要成為 “死者”了。大驚之下,倒解了腿軟筋麻之弊,中箭也似的躥將起來,望西面林中眾人狂奔而去。

  “在這裡了!” “小心!”呼喝之聲大作,林中諸人聽見異響,紛紛叫喊,拿著兵器直奔過來。

  “是我!是我!我是人,眾位大俠手下留情!”胡不為見刀光耀眼,紛紛往自己身上招呼而來,不由的大驚,撲通跪倒,張口大聲喊道。數把兵刃迅疾無比的砍到身前,又生生頓住了。

  “你是何人,怎麼會在此處?”發話者是一名面如重棗的長鬚老者,劍眉朗目,頗有威嚴。胡不為情知他必是眾人口中所稱的大師兄,忙道:“大師兄饒命,我叫胡不為,是定馬村的風水師。我……我是去梧桐村看風水的,返家途中在此休息,並不想打攪諸位,眾位大俠饒命!”

  “風水師?”那大師兄皺起眉來,看看胡不為穿著道袍頭戴道冠,不倫不類。又問道:“風水師怎麼會穿著道袍,你是道士?”

  胡不為搖頭道:“這只是在下的法衣,在下……我,不是道士,只是……沒別的衣服穿。”他當然不能說穿著道袍是為唬住外行,看起來更像回事。反正村鄉閒民,也無人識得風水師與道士的區別。

  那大師兄面色大為和緩。收了劍,道:“哦,我還道是妖怪出沒呢。如此靜夜荒郊,你孤身一人行走,就不怕被邪祟所趁麼?”胡不為訕訕不語。若在往時,碰上問話的是一般之人,他定會吹噓什麼什麼縱橫風水數十載,孤身一人闖天涯從未遇險等等混帳大話。但前既經過梧桐村怪墓的驚嚇,後又為這一干人等談話所奪。早已心神不寧,此時感覺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簡直無處不是妖怪,便是林中樹影,月光下看來也張牙舞爪,甚是可怖。

  那大師兄又道:“我們先前的談話料你也早聽到,現下正有一隻怪獸在左近潛伏,你要跟著我們,莫要走失了,方可保住性命。”胡不為忙不迭的點頭。

  月升到天中了。林中夏蟲聲嘶力竭的嚯嚯而鳴。山中草蚊甚多,嚶嚶不絕,雖不吸人血,然雜聲入耳,畢竟不是美事。

  胡不為伏在那大師兄的身邊,張頭探腦,查看四周。這一眾同門共有九人,高矮胖瘦,參差不同。那紅面年長者是大師兄。二師兄是個面皮白淨的中年人,身材倒不高大,眼神卻凌厲異常。顧有全一看就能看出來了,長相粗豪,虯鬚如鐵,一看就知道缺心眼。名為顧有全,行事卻莽撞粗魯,大可改名 “全不顧”,想是他父母深知自己兒子脾性,取來此名盼他多顧大局,如今看來,倒可惜了這好念頭。

  眾人埋伏了半晌,卻沒守到怪獸。顧有全早就大感不奈,蹲也不是,坐也不是,象扭股糖般反覆折騰。那瘦小青年十一師弟滿眼笑意看著他,若非大師兄和二師兄在場,只怕早就出言笑話。

  正不耐間,小林深處忽傳來一陣滴溜溜的竹笛聲,清脆如玉落銀盤,雖單音不成歌曲,然律韻跳脫,頗有清新歡喜之意。大師兄聽到笛聲卻不欣喜,面色一變,冷哼了一聲道:“哼!想不到青葉門也想來趕這個場子了。”

  胡不為自不知所謂的青葉門是何派別,但聽了這般好聽的竹笛吹奏,不禁對吹笛之人大生好感。既吹出如此音樂,想來也是個不俗之人。

  那大師兄長身而起,起了切口,道:“九朵蓮花開 三香供嚴台。嚴台山藺得岷在此,不知青葉門哪位道友來訪?”

  一陣清脆的笑音倏忽而至,胡不為正愕然間,便聽見頭頂上傳來一個女子的說話聲:“青青竹葉,悠悠流水。原來是嚴台山的藺師哥在這啊,我聽到有人埋伏,還以為是劫道的小蟊賊呢。”聲音稚嫩溫柔如黃鶯出谷,聽來極是受用,但這番話說來,卻頗含譏嘲。

  一個身著白衣的年輕女子坐在樹枝上,裙幅低垂,長袖翩翩,由風而動。仙姿妙態,直如凌波神女。胡不為萬料不到吹笛者竟是如此年輕的一位姑娘,大感驚訝。夜色裡看不清她面目,然若是人如其音,則長的清麗非常了。

  藺得岷忍住氣,道:“不敢。不知道趙姑娘到此有何貴幹?窮鄉僻野,似乎青葉門的仙子是從不枉顧的。”

  那女子笑道:“說的是呀,不過我們門主後院養的寵物前些日子被小賊偷走了,門主非常傷心,我們做弟子的只好受些苦,來尋找它的下落了。”

  藺得岷問道:“卻不知尊門主丟的什麼寵物?”

  那趙姑娘卻不馬上答話,取出竹笛,又滴溜溜吹了起來。藺得岷當著眾師弟的面被人如此怠慢,難堪非常,心中憤怒,兩隻眼睛似乎要冒出火來,狠狠盯著那女子。若非青葉門素日積威,門人都有令人敬畏之能,只怕他早就不假言辭,立即出手將之殺卻。

  “我們門主丟的寵物,是只修煉了四百年的小獸犯查,不知諸位可有看到?”那姑娘總算是收起了竹笛,好整以暇,幽幽答道。 “唉,這只小乖在外面流浪了許久時日,餐風露宿,還要整日擔心要被人欺負,真是可憐。”聽她嘆息道來,似乎對甚麼 ‘犯查’的出走極為憐惜。

  藺得岷尚未答話,一邊的顧有全早就不忿,漲紅了臉大聲道:“趙姑娘你說的不對,這只犯查是天地生養,獨個兒修煉成形,怎麼會是你們門主的寵物呢?”他本來粗話滿口,但顯然來人實在惹不起,雖然氣憤,但仍不敢放肆叫罵。

  那女子嘻嘻而笑,道:“唉,顧師哥說的也是呢。只是我們門主說了,她的後院大的很,這天地麼,好像就是我們門主後院的一部分……”

  “豈有此理,你們……”顧有全氣結。雙目圓睜,拳頭握緊了。差點就把 “好不要臉!”給說漏出來。

  藺得岷嘿嘿冷笑,道:“如此說來,趙姑娘是想強搶這只犯查了?”那趙姑娘象撥浪鼓般搖頭,搖得樹枝上下起伏,胡不為為她擔心,怕她不慎掉落下來受傷,搶前一步,手不自禁的一抬,想要接住。甫一動作,便覺得那女子似乎對他笑了一下,饒有興味的看著他。面上一紅,動作便緩了下來。

  “我可不想要這只犯查……”那姑娘續道。藺得岷聽得此言,舒了一口氣,待要說話,卻聽見她說:“我只想要它體內的還丹。”藺得岷氣極,怒道:“那還有甚麼分別!”

  藺得岷與那趙姑娘一勁兒鬥口,舌戰方酣。驀然一陣震天巨響,從南面方向傳來。大地劇烈震動。樹葉抖得刷刷作響。在林中看不見天空,但眾人都覺得天色驟明忽滅,便似有人點著了燭火又迅速撲滅一般。

  那聲響與地震傳了半袋煙工夫,又漸漸止歇。眾人相顧駭然,卻不知何解。驚魂未定,猛聞身後林子 “喀哧”的一聲響,一物衝天而起,望林子深處迅捷之極縱躍奔去。藺趙二人心思如電,立刻想到犯查獸已伺機逃走,齊聲呼斥,一同向怪物所遁處追去。

  此時競者在旁,嚴台山諸人自顧不暇,再理會不上胡不為,紛紛尾隨二人而去,只片刻間,便走的一乾二淨。只剩下胡不為呆立原地,驚怕無已。

  風吹入林,幽幽如嘆。宛若泣婦夜哭,傷者哀號。

  胡不為站在黑暗中,心如鹿撞,欲哭無淚。這一番遭遇,只嚇的他心膽俱寒。追又追不上,想跑,孤單一人行走,只怕凶險非常。左右為難之下,猛然想到,自己還有一隻驢子可以依靠,受驚既久,驢子在他心中已成同命患難,雖仍愚頑不通人語,但到底也是個活物。

  胡不為驚喜之下,忙不迭的跑出林外,吹呼哨喚驢。費了一番周折,終於把那畜生找回了。二話不說,跳上驢背狂策而奔。這一次逃命可比先前不同了,鬼怪就在周圍虎視眈眈,自身性命危如懸卵,再不發狠,只怕再回不了家享受那九兩銀子的酬勞。驚恐之下,更不停手的猛揍驢子,落荒而逃。

  一人一驢驚恐亂躥,盡往開闊之地行走。從梧桐村往北,行得四百里便是胡先生所在的村子定馬村。若是好馬,一日便可到。可惜驢子脾氣暴躁腳力卻弱,雖拼了命般邊嘶號邊撒腿狂奔,畢竟跑的不遠。

  胡不為看著月亮,找準方向逃命。他依稀記得,從此路過去,前邊不遠處便有一座村落。在來時路上穿越時,和老烏頭兩人不曾停留。但回想起來,村子似乎不大,也就是四五十戶人家。但只要跑到有人煙的地方,便不怕那怪獸害人了。

  哪知心越著急,壞事愈來。那驢子被胡不為一頓猛棒策趕,豁了命飛跑,山道崎嶇,大大小小的坑窪極多,驢子一個不查,踩到了一塊浮土,只撲通一聲,連人帶驢翻倒在地,又滾落到邊上的一個大土坑中。胡不為氣的直要吐血,狼狽爬將起來,卻見那驢子跪倒了,頭低伏著,挨了刀般慘叫。驗看之後,也不過是被石塊蹭掉一片油皮。

  驢子活了四歲,榮華富貴說不上,倒是享受了好幾年清閒舒適的日子,今日算是平生第一大苦日。累了一整天,體力消耗巨大,眼下受傷了,索性犟了性子混賴到底。趴著再不起來,任胡不為棒打腳踢,只撕了嗓子叫喚。胡不為素知這只四腳祖宗的脾氣,恨的牙癢癢,偏又無可奈何,只怕把它揍的狠了倒真傷重,那可就糟了大糕。只好坐到一旁,猛踢土塊出氣。

  驢子所陷處是個凹地,長草拂拂,外邊望來,倒看不真切。

  歇了一袋煙,胡不為悶氣漸消,懼心又起,看見驢子止了叫喚,趴著啃吃身邊的鮮嫩茅草。這吃貨貪食得很,不論何時,逮著了機會總不會錯過放縱口欲。當下便要起來,牽起驢子離開。卻聽見來路上 ‘得兒得兒’的聲響,兩騎跑的甚是匆忙。他心中一喜,以為嚴台山眾人良心發現,覺得放他孤單行走恐遇不測,特地追來保護他。但想想又覺疑惑,適才見面,嚴台山眾弟子並無坐騎,如今哪來馬匹。

  正自不解,卻聽見騎者斷斷續續的說話。一年輕男子的聲音道:“……失敗……教主罰責……如何便好……”兩騎跑的甚快,只一會便跑到了左近。一人尖銳的冷笑,道:“罰責?我們跑到西南苗疆去,教主又怎會得知?”先前那年輕男子頗覺猶豫,道:“堂主,這次任務失敗,也並非我們的錯,慧明禿驢的陣法實在太過厲害,雖然……死了六位弟兄,但與教主解釋解釋,教主也不會不講理,興許就放過我們。若我們跑去苗疆,只怕……只怕……”那堂主嘿嘿冷笑:“講理?放過我們?上個月童正剛之事,你也見過教主的手段。嘿!彥青,我知道你捨不得家中的嬌妻幼子,可是現今情況,你想還能保全的住麼?”兩騎跑遠,那彥青似乎仍決心不往苗疆,道:“我不能……堂主……自己小心……去請罪!”

  見兩人走遠,胡不為趕緊牽驢起來,要跟上他們。這深夜荒野之中,不明之物極多,想來實在令人害怕。此時有人經過,不搭伴而行,更待何時?好容易將驢子牽上土坑,騎了上去,遠處卻傳來一聲慘呼,聽來正是那年輕人彥青的。胡不為嚇了一大跳,險些從驢背上落下來。

  叫聲如此淒慘,那彥青想必已遭不測。看來那甚麼教的堂主害怕被洩露行蹤,乾脆殺了彥青滅口,如此歹毒手段,自己送上門去,如何得幸?胡不為屁滾尿流,扯著驢子,望東北方向落荒而逃。

  胡不為盡取開闊之地而走,不敢再進樹林。卻與大路漸行漸遠了。又刻意拉開了圈子奔跑,這一段路程,直費了三個多時辰才跑完了。

  夜幕漸濃,晚星如塵。觀月查來,此時已近亥時。站到土岡上頭,人和驢都累得精疲力竭。遠遠的看到村子的火光了,還有影影綽綽的村民,胡不為方鬆了口氣,一夾驢肚子,拼起餘力衝將過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6 21:42
第三章(守護獸)奇耶正耶井中鏡

  天色已晚,正是莊稼拔苗之時,莊戶人家農計正忙,都早早歇宿了。在村裡遊蕩的多是懶散之輩和孤老鰥夫,心思疲弛已慣。見胡不為挾著滾滾塵煙逃進村來,雖頗訝異,倒不上來羅唣。

  胡不為跑到村北,尋了一戶亮燈的人家,借宿下了。

  那戶人家只一對老夫婦,年老來膝下無兒無女,老兩口互相扶持度日。見胡不為一身道袍,知是習道術士,極為敬重。將飯菜熱過讓他吃了,老婆子又將偏屋給收拾,鋪上一床新納的棉布被縟,倒讓胡不為頗感過意不去。

  這一晚胡不為又哪裡睡的著,輾轉反側,坐臥不安。腦中想的儘是這一日來所遇怪事,果然是劫難向來不單行,這兩椿不良事都趕到一塊兒來了。胡不為暗嘆自己時運不濟,甚感沮喪。可一想到已得九兩銀子,正貼身藏在懷裡,沉重溫暖,又感興奮得意。這一番喜悲交加,時呼時嘆,把他攪得毫無睡意。直到晨雞唱曉,疲累已極,方才矇矇矓矓睡去。

  到天色大明,胡不為仍在被窩中熟睡。老兩口年紀大了,睡不塌實,曦光初透便起來掃灑忙碌,燒柴做飯了。也不叫醒他。

  胡不為前日實在累得狠了,這一覺沉沉睡去,直至日上三竿才醒轉過來。那屋主於老頭早吃過飯,在茅房正廳擺著一張小木桌,撥了些飯菜給他留著。胡不為簡單洗漱過後,開始吃飯。於老頭找個小凳在邊上坐了,和他一句一句攀談。

  等到胡不為把飯吃完了,也把小村的情況瞭解的差不多。原來這一下林村由來已久,但由於當地偏僻,且又石多土瘠,墾種不易,也沒人願遷居過來受苦。只原先的七八十戶人家,沿守傳習,互通婚嫁。這近百年村子人丁不旺,老者故去多於新丁填補,漸漸的有些沒落。如今便只四五十戶人家,百來人口了。村民多以耕種狩獵為生,飼養家禽家畜換取一應所需。另有頭腦聰敏的,自尋些販賣活路。所幸連年來官府平和,課稅和徭役也都還輕。

  二人談些民生時事,頗為投緣,那於老頭年紀大了,倒也有些見聞,說起刀圭煉丹,習道學術掌故,約略通點門道,胡不為怕被他看穿底細,常常引開話題,避之而不談。

  飯罷,胡不為取出銅錢,要給於老頭飯宿費用。於老頭執意不肯收,說道招待過路客人,原是小事,若因此收了費用,便枉了行善積德之心。胡不為過意不去,一再致謝,最後送了他幾張定神符。於老頭感恩不盡,倒收受了。

  這定神符是胡不為從《大元煉真經》中習畫而得,頗有效驗。他在西江一帶的名聲也非幸致,大是由此符而得。村夫村婦見他畫符有效,推及其餘,想來他的風水降妖之能也是厲害的。哪知大謬不然,胡不為在書中習學雖雜,甚麼“引雷符”“鎮妖符”“續命符”通通學了,畫的也和書裡一般無二,但是卻盡無效驗。只這“定神符”畫的得心應手。

  於老頭夫婦把他送到了門口,兀自不肯就回。其殷殷惜別,雖只一晚借宿,倒像是相交數十年的好友。

  不承想,等來到門外的畜舍一看,雞鴨都在,那花腳毛驢卻已不翼而飛。胡不為心中叫苦,也只能徒呼奈何。想來定是在夜深之時,有人過來偷偷牽了出去。而那時胡不為心思煩雜,紛呈而出,哪裡會想到有人前來偷盜。屋主年紀已大,耳目都已大不如前,這倒為盜驢賊提供大大的良機了。

  胡不為痛悔非常,又無法可施。眼看著離家還有近三百里,徒步走回去是斷斷不可能的。且不說路上有鬼怪(此時他已成驚弓之鳥,但覺得無處不藏凶險,無處不有鬼怪),便是走上三五天,累也把人累死了。可留在此處也不是長久之計,一來離梧桐村並不遠,那鎖鎮的厲鬼不知何時便會殺將過來。二來那什麼‘犯查’的怪獸也非易與之物,在此仍未脫離險境。前後思慮,心中驚悔如潮,一張瘦臉變得時紅時白。

  於老頭知道他的顧慮,說話道:“先生不必著急,我村裡也有販馬的人,不過他每日晨起出市,要等到晚間才能回來。先生只要錢財足夠,便可買馬趕回家去。”

  “這村裡有賣馬的?”胡不為一聽有救,登時兩眼放光,振起精神問道。

  於老頭點頭說是。又道:“好馬三兩銀子便可買到,如先生不想買好馬,只需花費一兩多銀,也能得一匹中等馬。”

  “要一兩多啊……”胡不為一想起就要破財,非常肉痛。但想想若不早日脫離險境,便有金山銀山,無福消受也屬枉然。保命事大,此時也顧不了許多了。

  那販馬者要晚上才能回來,這左近無事,他便邀了於老頭,同到村中轉看。

  下林村是不大,比梧桐村小了好些。幾十戶人密密麻麻地比鄰而居,倒修成了數條街道。家家圍籬種菜,雞犬相聞。村裡人人熟識,見於老頭領來一個陌生客人,都感奇怪,村婦村夫也不避諱,走上來便打量詢問。

  胡不為是誆騙慣的,唇舌之功原是拿手,此時晴日朗朗,危險已遠去,懼意既退,便又顯出其本色來。不過一盞茶功夫,村裡人人都知道於老頭家中來了一位活神仙。善能捉妖降怪,風水轉運。當時便有人心動,要延請回家扭轉風水改運,以旺人丁。胡不為推說時辰不利,盡都辭了。在一眾愚夫的欣羨恭敬中遍覽了村子,白吃了幾個瓜果。

  村子南端,便是梧桐村方向。昨夜胡不為從此口倉促入村,倒不知有甚希奇。今日重新遊歷,卻見村口的古榕下塑著一尊兩人高的烏木雕像。距離雖遠,但仍可領略獸像睥睨眾生的氣概。

  那是一尊長著兩翅,寬吻暴牙,龍面獅身的神獸像,箕踞作勢,顧盼生威。胡不為上上下下看了一陣,又發現其底座下刻著兩列細字:一為“養我供我”一為“得佑得福”字既細小,藏的又極隱秘,若非眼力極佳兼細心勘察,定然不覺。胡不為大感奇怪,一般民間奉供,多是山神土地或是龍王觀音。也有先賢武聖雕塑。卻從未有以香火供神獸之事。心生疑問,便走近了去觀看,見那像雕工粗糙,然勾畫極佳,深淺斧斫,無不得宜。只廖廖幾處雕琢,便將一個威猛的神獸刻得神態畢現。

  胡不為圍著這尊鼓翼持戟的神獸觀看,心中暗生敬仰。老烏頭在旁告訴他,此像是下林村的守護神獸,保護村子不受旱澇災害,妖邪侵襲。似乎是自成村已來便有。村子也真的從未受過甚麼天災和邪物侵擾,也不知是不是雕像的功勞。胡不為轉著獸像觀看,只覺得其貌威而不惡,其情嚴而不怒。神態之間,似有無窮堅定和撫慰。讓人忍不住便要下跪膜拜。

  胡不為漸轉漸慢,神志愈是迷離,心中滿是委屈哀傷,直想跪下痛哭。等轉到第三圈時,忽聽“嚯!”的一聲脆響,胡不為懷中的靈龍鎮煞釘發出了金鐵交鳴的異聲,悠悠不絕。胡不為正心馳神迷,受到聲音鼓蕩,立時醒轉過來,嚇出了一身冷汗。連爬帶跑退離神像丈尋,驚怕不已。聽見鎮煞釘響的緊切,又從懷中取出來查看。

  釘子震的厲害,剛一拿出,便已感覺手臂如萬蟻穿行,麻痺舒適。隔著數重布帛,溫暖的青光仍能透射出來,狀如流水映日,波蕩閃耀。掀開布帛,見那釘子便似通透一般,裡面有青色光華流轉,溫潤暖人。盤著的靈龍雖不動彈,但光暈照射處,鱗甲清晰,目中隱有神采,看來直似活物。而此時,守護神像惑亂精神的壓力已消失無蹤,抬頭看去,那神像沉靜如淵,也普普通通而已。胡不為握著鎮煞釘,心中惘然。卻不知到底是何原因。

  一干村民得睹異象,無不震驚。雖不知他手持何物,但晴日下看來青光昭昭,聲若龍吟,必是仙器無疑。對先前胡不為之語再無絲毫懷疑,無不頓生景仰如滔滔江水之連綿不絕。若當時有人提議,恐怕便要集眾下跪頂禮。胡不為心下不解,又感害怕,再也不敢留在神像邊。見眾人圍將上來,推說幾句,便飛也似的跑回於老頭的茅屋,躲起來渾身抖戰。

  村民們生來純樸,何曾見過此等異人,只見仙長道聲:“在下有事,先走一步!”便“嗖!”的一聲,絕塵而去,倏忽便人影不見,跑得快極。眾人暗嘆:仙長果然是仙長,跑的都比常人快上數倍,果然仙體如意,術法高超。有細心之人發覺仙長走前面色頗有異樣,滿臉通紅,瞳孔大睜如牛,渾身叮噹打戰。那自然是運用仙術的症狀,堪稱厲害。

  待的鎮靜下來,胡不為細細詢問於老頭那神獸像的來歷。於老頭已將他視為真仙下凡,當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可惜其所知也不過皮毛,反覆說來,也語焉不詳。

  原來下林村原是一片荒涼之地,二百多年前,有一群逃荒者到此安定落腳,逃避災害。他們推土燒磚,砍木成梁,開始建房搭舍。漸漸的粗具規模,成了一座不大不小的村落。神獸像便是那時供起立在村口的。只是歲月既久,村裡又無文書記錄,其來歷及功用都已無人知曉。只從故老傳說,神獸像是守護村民,抵擋天災妖邪的神物。

  眼看再問不什麼來,只索罷了。回到偏屋自己檢看鎮煞釘。釘子卻早已平復,烏黑沉暗,與先前一般無異,胡不為敲打摩挲,百思不得解,何以此釘竟能放光,兼震鳴不已?又為何別的時候不出奇異,偏在那守護獸前震動?重重疑雲,紛至沓來。不過經此一事,胡不為已知這靈龍鎮煞釘果然非一般之物。不意又得一件寶貝,心下竊喜。

  飽食既已,又不敢出門了,胡不為在床上胡思亂想了一會,覺得倦意如山倒,便又倒頭睡了下去。他在家時也不曾從事勞作,向來是想睡便睡,想吃便吃,妻子趙氏性格溫柔,倒也任著他。如此大好晴天懶伏臥睡,在旁人看來是不可思議,他卻早當平常。

  不知這一覺睡到幾時,胡不為正夢見掙了滿屋黃金,又官封丞相,權財具備,正自得意哈哈大笑。突然間皇帝卻派來衛兵要捉拿他,說他偷了什麼皇宮國寶,要拿他歸案,送入天牢審問。一眾鐵甲侍衛將他的府邸圍的水洩不通,將門嘭嘭嘭敲的山響。胡不為見走投無路,危急間,頭頂房梁之上又突現一長發覆面的女鬼,伸爪向他抓來,大駭之下張嘴欲喊,卻猛然醒來。只覺得汗出如漿,通身都濕透了。

  那嘭嘭的聲音卻是於老頭敲打的。胡不為定了定神,略整衣冠便迎出門去。外面正屋除了老於夫婦,卻多了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有二十四五年紀,身材魁偉,神情溫和。他一見胡不為出來,連忙起身,含笑抱拳道:“這位就是胡仙長罷?小人孫甲拜見。”於老頭在旁介紹,原來是村裡販賣馬匹的。這晚間收市回來,聽到消息,特意過來拜訪。

  胡不為這才發現外面天已全黑了,也不知道睡了多長時間,刻下是甚麼時辰。見那孫甲言語恭敬可親,便笑道:“仙長之稱愧不敢當,難得你肯上門來見,實在太好了,我這正著急呢。昨夜裡我的代步牲口被人偷竊,今日急切還要趕回家去,所以想看看你那可有甚麼好的牲口,我也買一匹。”

  那孫甲道:“仙長之事,我已從於老爹處聽說,現在帶了一匹馬來,就拴在門口,先生不妨移步看看。”胡不為聽見馬匹帶來,便起身隨他出去。

  門外畜舍卻拴了一匹棗紅駿馬,身高腿長,膘肥體壯,正不停的刨蹄甩尾,似有無窮精力。胡不為苦笑,便是他並非伯樂,卻也知這匹馬算是馬中上品,賣到市中,就是六兩銀子也不止。只是以他財力,卻消受不了。

  “我想孫兄弟是誤會了,我只想買一匹能跑的便可,這匹馬……恐怕胡某消受不起。”

  孫甲笑道:“聽說仙長缺少坐騎,小人便從馬廄中挑了這匹帶來。仙長是有道之士,豈能乘坐那些低劣的牲口。”見胡不為搖頭苦笑,又道:“仙長不必擔心價錢,這匹馬,就當小人贈給仙長好了。”

  “什……什麼?贈給我?”胡不為得聞好事,不由的睜大眼睛。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看那孫甲笑容滿面,眼神懇切,卻不似做偽。

  “不,不,我不要,這……這麼貴重的馬匹,我怎敢,怎敢……”

  “仙長!”那孫甲卻收了笑容,一臉肅然。“這匹馬只是小人一點心意,仙長不要推辭。”

  胡不為哪裡肯受。他雖然愛財,可也知道無功不受祿。如此一匹良駒,斷不會平白贈送,只怕其間有什麼陰謀詭計,可不得不防。正執意推讓,那孫甲卻‘撲通!’一聲跪倒,道:“小人得知仙長身懷異能,有個不情之請,希望仙長能夠替小人排憂,這匹馬……便是小人奉上的酬勞。”

  這一下大出意外,胡不為連忙搶上,將他攙起,忙道:“好說,好說,孫兄弟請站起說話。”那孫甲道:“小人與拙荊結縭近十年,到今日仍無子息。遍問醫藥都沒有結果……”他頓了頓,又道:“後來,經人指點,方得知是我祖上的風水有弊。小人這多年來也請了幾位風水先生來遷葬陰宅,幾度動遷,禮錢送出不少,可如今仍無一後效。”

  “小人掙了一些錢財,家境還好,然百孝中無後為大,小人每日裡食不知味,愧對高堂……今日賣馬回來,聽說了先生的異事,想先生必是有道之士,定能解除小人心中的頑固癥結,因此,因此……希望仙長成全!”那孫甲說到這,又拜倒在地。

  胡不為將他扶起,心中又急又愧。料不到自己午間一番吹噓,倒惹出這般事來。想要託詞推掉,可眼前此人是自己能否回家的關鍵,一個應付不好,惹怒了他,只怕自己就要徒步翻山回家了,還有性命之虞,後果是可怖可畏的。若要勉力承接,自己可沒那等本事,雖然‘縱橫’風水十餘年,可也只是嘴頭上縱橫而已,最多也不過是多瞟了兩本《陰宅注經》,還有一本撿的《大元煉真經》,知道些‘癸水’‘陰煞’‘金雞抱子穴’等糊人之詞。若說實戰,那底子可比書中的一頁紙還薄。

  而且,經過這兩日的事故,胡不為已覺得神明愧疚。隱隱然自感覺蒼冥中神靈注視,一事一物莫不有其因果循環,也怕再欺瞞村民得到報應。

  正躊躇煩惱,驀然腦中靈光一閃,想起在少年時,與無德夥伴混鬧時節看過的一本異書《床笫述密》,內中頗有引導夫婦水乳交融之灼見。當下努力憶起,只片刻間,心中已有計較。

  於是將孫甲引到偏房,道:“既然如此,胡某就妄為一次,竭盡所能為孫兄解難。”孫甲大喜過望,又撲通跪倒,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起來了。胡不為微微一笑,道:“延血續脈之事,也不只由風水所阻,怕是有庸人誤斷,假稱風水罷了。我先授你一些法門,或許有效。”又問:“不知孫兄弟與嫂夫人夫婦生活如何?”孫甲道:“小人雖然性情莽撞,可對妻子也還愛惜,平時倒不曾打罵,她……我們……夫婦感情很好,至今未紅過臉。”

  胡不為哭笑不得,知道他把話理解錯了,可是這問題倒確實尷尬,又問:“哦,胡某要問的,是孫兄弟與嫂夫人的夫妻之道……”孫甲仍不明白,睜著眼睛,茫然道:“夫妻之道,仙長是問小人與拙荊是如何過日子的麼?”

  “不是,是……你們夫婦如何行魚水之歡?”

  “魚……水?仙長見笑了,小人夫婦都是個粗人,也不識得甚麼花草蟲魚,忙著掙錢,也沒工夫附風登雅。”

  “啊,不是說魚和水,你們行周公之禮如何?”

  “周公之禮?周公……不是睡覺麼,做夢……小人的夢倒也常做,只是賤內的夢……唉,小人卻不……咦?咦!睡覺!難道仙長是問……是問……小人與賤內……”孫甲猛然醒悟過來,張目結舌,滿臉通紅看著胡不為。看不出他身材高大,倒如此面薄。

  胡不為面上也有些發熱,點點頭,暗呼了一口氣。這問題果然古怪,如果再問下去,只怕他也撐不住。幸好孫甲不是蠢人,這幾番點撥,總算明白了。

  孫甲極難為情,其時男女禮教之防甚嚴,此等夫妻間秘密尤其不足為外人道。然而孫甲求治心切,又從村民口中得知胡不為午間所示異象,早認定他是有道之士。當下再不隱瞞,將與妻子的諸多人倫之秘一一道來。

  原來孫甲忙於商事,走州串縣,常數日在外。勞累既久,回家後往往便困頓不堪,再無餘力房事。便是偶爾興起為之,也只略盡人事,時不長久。妻子容氏端莊賢惠,也沒甚怨言。這兩年來急切求子,加頻了次數,只是仍不得其法。

  胡不為道術不行,對此等市井書籍倒記力甚佳,雖歷時長久不能字字盡述,其概要主旨倒也記得絲毫不差。見孫甲頻頻點頭,豁然頓悟,又傳了他臨御技巧和審形查貌方法,以助把握時機,及時進退。

  胡不為又從懷裡拿了一張定神符,謊稱求子咒,讓他選時辰燒水服下,必增神效。孫甲得了秘授,歡天喜地的去了。至此,也不過一頓飯的工夫,胡不為又平白得了一匹駿馬,心中好生得意。只想馬上飛奔回去,向渾家報喜。只是天色已晚了,路上風險,這卻著急不得,只好明日再走了。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13:04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6 21:42
第四章(來襲) 禍福只在一息間

  這一晚休息,又與昨日不同,雖仍忐忑,但焦躁已弱減了。而興奮舒暢之意更是大漲。胡不為盤膝坐在床上,又是無眠。因日間睡得多了,此時神清氣爽,一絲困頓都不覺得。那匹駿馬正拴在窗外,噗嚕嚕打著響鼻。胡不為怕又犯了昨日的錯誤,說服於老頭,將馬綁在偏房窗下,親自守夜。倒不信再有盜馬賊敢來騷擾。

  這一日來連連得利,得了寶物又得駿馬,果然禍兮福所倚。前日的兩場驚嚇,受得也不冤。

  畢竟是夏中了,天氣一日熱似一日,蚊子臭蟲也多起來。胡不為一邊想著美事,一邊與蚊蟲搏鬥。屋裡並未點燈,黑暗裡只他自己的呼吸和窗外馬兒噴鼻的聲響。門外極靜又似極雜,若不傾聽,便覺得寂若空井,除過偶爾有失眠狗兒零零碎碎的吠叫,和風振窗頁的悶響,再無一點生人走動的聲息。若細心傾聽了,又如鬧市閒步,蟬叫,蛙鳴,蟈蟈兒也在牆根樹底下振翅,又飛蚊嚶嚶之聲不絕,真是熱鬧非常。

  既睡不著,胡不為便想著如何編排生活來。這一趟差使讓他肥肥地刮了油水,為長時以來所不曾得,可要好好計算計算,家裡是不是該換些新的桌椅籠屜,是不是該買上一兩塊地。又或者……自己年紀已然不輕,也該想些法子,生幾個兒子女兒了。這邊胡思亂想,又想到晚間授與孫甲的床幃秘術,其間種種引人入勝之境,蕩氣迴腸之樂,一時心猿意馬,發起呆來。

  時間過的飛快,子時過後,丑時又到。胡不為開始有些睏倦,靠著牆壁打瞌睡。靜謐之中,猛然 “嗡嗡”的巨響,從村南方向不間斷地傳來。

  少頃,連地面都震動了,屋裡的物什掉了下來,滾得滿地都是。窗外的馬也不安了,立起前蹄咴咴而鳴,直想掙脫韁繩逃跑。胡不為不知端的,霍然站起,嚇的面無人色。趕緊跑出屋外,望村南張望。那正是梧桐村方向,下林村守護神獸的所在!

  村裡許多人家都披衣起來了,人人面色驚惶,都不知發生何事。過不多時,全村一百二十六人全都湧出門外,探聽消息。

  “妖怪!妖怪來了!”猛聽見住在村南的村民嘶著嗓音呼喊,隨著這一聲大呼,地面大震了一下, ‘嗡嗡’之聲愈演愈烈。似有千軍萬馬直奔過來。當時就有女子和小孩張惶大哭,男子們忙亂奔走,豬鳴狗吠不絕於耳。其驚叫淒慘和混亂無狀之態,便跟天塌下來一般。

  胡不為雜在眾人之間,一般的面唇失血,不知所措。他眼力頗遠,隱隱的看到村南方向上空有幾朵雲霧般的東西攏來。其時月正天中,繁星如雨,幾重灰白的雲圍在月亮周圍,卻不遮蔽。那墨雲般之物在空中看來極是突兀。過不多時,便看清楚了,那是一群怪鳥,為數有千隻,鋪天蓋地的望村中投來。

  此時,便是一般村民都可看到夜間襲來的是什麼東西了,那些鳥寬臉深目,有如人面,羽色烏黑,有家犬大小。拍翅飛來, ‘平瓦,平瓦’其鳴沉啞難聽。更奇的是,這些怪鳥身後都長著一條細長的尾巴,其扭曲轉折如意,有如蛇末。

  胡不為懷中的鎮煞釘又 “嚯嚯”震響了,青光從前襟的縫隙透將出來。貼膚灼熱之感,尤勝於午間。他腦中便如被掏空了一般,無法再動作。這兩日來累番奇遇,在過去數十年都不曾聽聞。其大驚大嚇,大起大落,便如峰谷跌宕,無不匪夷所思。若在往日,就是有人言之鑿鑿,跟他說這些怪聞奇談,他也會當之以笑話。可如今到自己親歷了,方覺得其中的陰森可怖。殊非樂事。

  眾人驚慌無已,分頭逃命,正在此時,但聽見長長的一聲嗥叫,似乎從地底升起,又倏然躍上地面。沉鬱渾厚如獅虎咆哮,瞬間響徹四野。地震早停了,風卻大卷大作起來,每個人都看到了,在村子南端,紅光暴漲,入眼欲盲。當人人護眼自危之時,又一聲咆哮,一個龐大無匹的紅色神獸衝天而起,雙翼鼓風,威猛無儔,攔在怪鳥群的面前。

  那正是村子的守護獸!寬吻暴牙,翅如蝠翼,單手握著一隻長戟。只是其形如山,高大之處卻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胡不為連同村民,盡張大了嘴看這千古難得一見的怪象。守護獸!怎麼可能?這守護獸竟然靈驗無比,當真是守護村民安危的神獸!怪鳥群飛而來,恐要對下林村眾人不利。守護獸竟然恪盡其守,從雕像中現身。這正是真神顯跡啊!眾人愕然以顧,也不知是誰帶了頭,人人跪倒,咚咚磕頭,當此時,無人不信念虔誠,心潮如暴。

  巨大的守護獸懸在空中,雙翅展開,長及百人。怪鳥們見到神獸攔在前面,似乎識得厲害, ‘平瓦’之聲叫的甚是惶急雜亂,排擊翅膀紛紛逃竄。但聽 ‘伏’的一聲風聲鼓蕩,沉悶震耳,神獸揮戟大劈。一道長長的紅色影子自右上到左下,彷彿在天幕上劃破一道鮮紅口子,風雲舒捲間,怪鳥們被急劇捲入,猛然墜落。

  守護獸背後筋肉墳起,奮起神威大掃大揮,紅色的長戟狂掃,漫天只見紅色的杖影舞動,無物可攖其鋒芒。大戟掄的如風車般, ‘轟隆隆’掃蕩風雲的聲響沉鬱如雷雨欲至。怪鳥們嘎嘎哀號,被掃得筋骨碎裂,翎羽橫飛。這片刻間,風雲舒捲,黃沙漫起飛揚,其勢蔽月。

  “神威如獄,神恩如海。”胡不為腦中反覆顯現的只是這一句詞。

  可是說也奇怪,風雖猛惡,但吹打在人身上,卻無冬日狂風推扯撕拽之感。想來也是神獸的慈念所致。

  眾人看得目弛神搖,眼看著神獸秋風掃葉般將怪鳥盡數劈到地上,天空重又晴轉過來。也只半盞茶的時間,空中再無一隻人面怪鳥。晴空如洗,月亮仍然皎潔如玉盤。

  哪知守護獸仍持戟傲立,靜靜懸在半空,似乎另有所待。從地上看去,但見它闊背微弓,巨大的雙翅緩緩搧動,震出 ‘伏伏’之聲。胡不為胸中的鎮煞釘鳴叫的更是厲害。

  俄頃,天邊又似一陣郁雷滾過,隆隆不絕。守護獸似乎頗為不安,振翅更頻,將長戟平放,對著前邊。眾人舉頭張望,卻什麼也沒看見。如暴雨之慾來,空氣甚是沉悶,蛙鳴早已止消。靜了一陣的風又開始吹動,地面有幾個小小的龍旋風掠著地面轉動。過不多時,風吹更勁,地面上的旋風也愈多。村民們心如鹿撞,暗暗禱告。也不知將來者乃何許妖怪。

  神獸低低咆哮了一聲。胡不為眼尖,見南方的天際極快的飛來一陣青藍色火焰,箭矢一般,激射而來。待它飛到天中之時,眾人才聽見如撕裂巾帛般的銳響,從遠處山頭綿綿不絕滾來。這怪極速飛行,竟比破空之聲先至,當真駭人聽聞。

  “啊!啊!九頭鳥!”有人終於看出那青藍色火焰中亮羽如灼的龐然大怪。

  胡不為也看清了,來犯者正是九頭鳥。

  在民間流傳中,九頭鳥乃不祥之物,其之一出,大禍相隨。傳言每見九頭鳥,必遇洪澇大旱,或是瘟疫流行。必死人無數。眾人雖未曾親見,但傳言既廣,都知九頭鳥身如飛梭,羽色灰黑而凋敝,長著九隻怪形怪狀的鳥首,叫如嬰兒。

  而空中飛來這頭九頭怪物,長著九頭是不假,但身覆厚羽,青藍色電光在其上流轉,而且,身形巨大無朋,堪與神獸相較。卻與傳言大不相符了。村民中頗有拜佛者,見此怪物凶險,當下捻起念珠暗暗求禱。

  九頭鳥飛到百丈前,也頓住了。九首起伏齊鳴,便如群嬰相啼,哭之不止。聒噪之聲入耳,胡不為便覺得胸口煩惡,站也站不住了,趕緊捂了耳朵,回到屋簷下,屏息張望。

  看來神獸不敢大意,筋肉繃的鼓起,雙手齊握兵器,指著九頭鳥。那怪鳥哇哇哭叫了一陣,突然發難,雙翅一拍,細小的青藍電光蜂擁撲向神獸。眾人驚呼。

  神獸長翅一拍,徒然拔高,那陣閃電便從腳下過去,劈啪響了一會,化在風中。九頭鳥見首擊不奏功,叫聲愈嘈,待要再揮翅膀,卻見神獸居高臨下,快捷無倫的劈出一戟。它反應倒也神速,展翅往側急拍,讓了過去,繞著神獸環飛,也不敢再茂然出擊。

  守護獸見它盡繞圈子,打也打不著,頗感焦躁。待它又飛到面前,揮戟急劈,阻斷它去路,九頭鳥等的便是這時,見戟劈近,倏然暴起,卻比神獸高出幾許,利爪屈張,勾向對手面目。

  兩個巨物在空中翻騰搏鬥,便跟翻江倒海也似。風雲激盪,地上的樹葉盡吹得破碎捲起。 ‘伏伏’之聲,如鼓如鈸。眾人抵受不住,紛紛遠避,直退到離村裡許,方停下觀看。

  畢竟是神獸勇武,故意頓滯行動,趁九頭鳥轉身攻擊時,拼著臂上被抓之危,將戟從身後穿出。九頭鳥大喜之下,哪知有詐,就在利爪勾入對方後肘的剎那,右翅一痛,長戟已透羽而出。那鳥 ‘哇哇’淒聲怪叫,血如雨下。忍著撕痛後退,長振翅膀直望天空上飛,奔著一朵雲而去,眼看就要逃開。

  神獸將戟握在右臂,弓步展身,奮力一擲,那戟矯若天外飛龍,奔襲直去!

  眾人只見神光驟閃,長戟尾隨著九頭鳥穿入雲中,消失不見。那雲暴出一陣電閃。待細看時,卻見長戟已回到神獸手中,也不知將九頭鳥擊死了沒有。

  等到風聲略小,終於定了,黃沙落下,守護獸又回到雕刻中了。眾人眼見無異,才陸續返回村中。

  這一夜再睡不著。直等風暴止消了許久,再無異動了,村裡人才小心翼翼望村南去。地上滿是碎肉碎骨,肚腸羽毛散落在草叢灌木中。也有剩半截身子的,也有只餘一個腦袋的,橫七豎八分佈,毫不成序。這鳥的形狀也看的比先前清楚,短喙白面,雙目凹入額中,與人倒有八分相似,只是沒有眉毛。雙足尖利非常,想來抓傷犬豕人員也輕鬆的很。眾人特意看了它的尾巴,有一臂長短,前粗後細,上面零零落落附有黃褐色的絨毛,多似於老鼠的尾巴。

  眾人暗暗稱奇,此等怪形異狀,莫說見過,便是連聽都不曾聽過。守護獸倒一般無異。村人知其靈驗,又感其恩德,日後香火奉供,節日跪拜自不待言。

  胡不為又受了一輪驚嚇,心中只感此處已非善地。雖然守護獸厲害,但誰料以後是否不會有疏漏之虞。當下間只想盡快逃離,返回家中。

  如熱鍋裡螞蟻般,待到了熹光透入窗格,趕緊收拾行李,又餵馬吃草飲水,等天色明亮後即行出發。於老頭二人看他著急,也不再挽留,只張羅著燒了早飯,宰了一隻雞給他餞行。夏季夜短晝長,等到寅時左右,天已亮了。胡不為和於老頭夫婦在正廳中吃飯,嘴裡嚼著雞腿,心中卻尋思著快些了事回去,渾不覺得口中食滋味鮮美。

  草草吃完了飯,胡不為到窗下解了轡頭,向於老頭作一揖辭別。一足剛踏上馬鐙,忽又聽見村南方向傳來一陣淒慘的大哭,另有許多模糊混亂的叫嚷。心中一緊,再顧不上其他,翻身上馬,揚鞭急策,也再不理會於老頭對他神仙稱號及品格的猜疑,風馳電掣的向村北大道衝去,終於跑離了這個是非之地。

  他卻不知,只在這一早間,村中便死了兩名青壯。一是打鐵的鐵匠,一是賣油郎。二人都二十六七年紀,死的十分蹊蹺。全身無傷,面帶微笑而歿。大哭的正是他們的妻子老母。

  村裡派人報到官裡,衙門的仵作來驗屍,卻也沒查出傷痕和中毒的跡象,只一處奇異,兩人小臂上都有細如蠅頭的兩行字,色成透明,若不細看定然不查。刮之不去,看來並非刻畫所成。

  字為:“供我養我” “得佑得福”。

  馬作的盧飛快。心成流星追月。胡不為的心思早飛到了家裡。

  ‘的兒,的兒’的聲響,一騎絕塵,頂著青藍的天色望北直去。這確實是匹好馬。胡不為只見兩邊的樹木齊刷刷飛速倒退而去,耳旁風聲咻咻銳響。棗紅馬憋足了勁,這一番放足,胸懷大暢,堪與胡不為興奮之情一比。

  只一袋煙的工夫,行了十餘里,眼看大路兩側峰巒蜿蜒,林濤如海。胡不為胸中湧起了豪情,如非正在逃命,兼且文采不夠,只怕早就 “蒼峰如怒天如水 一騎踏破風雲來”吟詩抒發qing緒。

  從下林村往北,行得六十里便是官道。官道修得平整,快馬飛過,速度卻比在崎嶇山路上跑來快勝一倍有餘。只要到了官道,商賈旅人正多,又有遊俠武士,其中不乏降龍伏虎的能士。就用不著再怕什麼。眼看著紅馬腳力極健,知道再過的一盞熱茶工夫,便能脫離苦海了。胡不為心思愈切,提起韁來,大喝一聲 “駕!”。

  紅馬聽得主人催趕,發力急行,前面一個彎道,腳都不收,輕輕巧巧的斜身下壓,拐了過去。速度竟絲毫不減,果然不愧是細加挑選的良駒。胡不為只覺得面前一暗,前方的樹林眼看就要壓上臉來,紅馬不收腳拐彎過後,暗影卻倏忽而逝,前面又顯出青天白雲,和筆直的一條黃土道來。不由的心下喊了一聲 “好!”,對馬兒又多了一分喜愛。

  正自欣慰間,紅馬卻頓然止步,人立起來,咴咴驚鳴。胡不為猝不及防,被甩下馬鞍,撲起了一團黃塵。昏頭漲腦的時機,聽到了前面林子有人叫喊,也不知道是何緣故,撐起身子,抬頭一看,不由的心膽俱裂。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6 21:42
第五章(妖獸)將生卻死胡不惕

  話說兩頭。當日藺得岷不查之下,被犯查獸從左近逃脫。心中痛悔無已。當下不及鬥口,轉身就向怪獸遁沒處追去。那趙姑娘也一般心思,收起竹笛,在樹枝上騰挪跳躍,也一道追趕。她們青葉門的功法頗有獨到之處,這一番縱躍直追,踏枝而行,卻比在地上奔跑的藺得岷快得多。

  藺得岷憋的一腔怒氣,見那女子穿枝過葉,瀟灑自如。在自己上頭飛縱。心中更是著急,然而林中老樹枯藤頗多,糾結攀附,成網成牆。雖不至於傷人,但奔跑躲避之間,不免延誤時機。當下不及多想,拔出劍來,從懷裡拿出蓋了硃砂記的符紙,開了個通路咒:“天玄地黃,昭昭神光,聽我令法,萬路通暢,開!”那符紙便如活物一般,巡著劍飛上,到劍尖時,便燒得乾淨。

  這通路符立起效驗,藺得岷持劍飛奔,所指處藤蘿糾扣盡解,樹木退土避讓,現出老寬一條路來。等他過去了,才又恢復原位。如此,不多時又追上了那趙姑娘,仍成同步追趕之勢。

  那犯查獸跑的卻也迅疾,又盡撿坑壑多樹之處躲避,兩人一在上一在下,追上半天仍只是尾隨其後,跑成個不勝不敗。嚴台山諸人功力比大師兄差著許多,已被遠遠拋在後面,那二師兄卻獨自跑在中段,比眾師弟快了許多,又趕不上大師兄。他性情冷靜,從面上倒看不見有何表情。

  當時夜色正黑,進入林中更是伸手不見五指。藺得岷是習法之人,天目已開,林中鉅細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心下著急,動作更是大開大闔,揮劍引路時,一切面前之物紛紛避讓, “刷刷”聲響之不絕。這只犯查獸他是志在必得的。

  嚴台山在江湖上說來也是個不大不小的門派,雖不如蜀山、仙都觀、天龍寺、青葉門、無心庵等術法大教來的名聲響亮,但也門人數百,在民間和江湖上都頗有威望。此次追殺犯查獸,就是為了奪取它體內的還丹。

  這只犯查獸還甚幼小,只修煉了四百年,內丹也只指頭大小,還不能增人法力。但此時之丹卻有樣好處,可以肉白骨活死人,頗具拘魂聚魄之效,俗稱 ‘還丹’。越五百年後,犯查內丹成型,便如一般妖怪精靈般,可開冥頑,通曉知識。那時的內丹卻不如現今的珍貴了,只能有助功力,卻不能團聚死人魂魄。也正因如此,四百年的犯查最是難求。

  嚴台山掌教之子六年前與人不和鬥法,被打成重傷,又被人奪了一魄。至今躺在床上,口不能言,神智不清,生不如死。而與他鬥法之人卻銷聲匿跡,再找不著。掌教大發雷霆,發令讓門下弟子一面尋找仇人,一面追尋四百年的犯查,望能找到內丹,強行把被奪的一魄搶回來。藺得岷便是這一撥人裡的領頭。追查仇家則是有幾位師伯師叔四處尋訪。

  他們兩年前在黔南山中發現了這只犯查,追了數日,被人搗亂後終於讓它逃脫。後來,依靠天周盤,一路循跡過來,又在此處找到。不意想,在關節眼上又被青葉門的弟子趙芙南阻礙,自然心頭大恨。

  只是恨歸恨,他卻不敢輕舉妄動。青葉門立派數百年,高人無數。當今的門主葉蘅專精控水之法,傳說她 “騰海凝冰刃,霜珠捻櫳簾”——可聚滄海之水凝成巨大的冰刃,又可用細小霜塵串成千萬顆簾珠,其隨心所欲,控掌之法,實已達到極致。江湖上人人都知,葉蘅極為護短,若傷了她的弟子,把她惹怒了,只怕會來個水淹嚴台山也未可知。

  二人一路無語,追了一夜又一日,那犯查盡在周圍山巒樹林中繞圈奔跑。到得第二晚,兩人一獸都累的臭死,然則一為逃命,一為盡責,一為負命,誰都不敢停下。那犯查卻逮著了一個空,往北跑去了。北面有一處大林子,多年荒無人跡,它是想借助地利,甩開二人。

  又追了三個多時辰,近丑時了,終於趕到那大林子。犯查一縮腦就穿進去了。藺得岷無可奈何,又施了通路咒,衝進林裡。這片樹林卻與之前的樹林不同,巨木參天,藤蘿如織。無數高愈人頭的闊葉植物隨處可見,那葉綠肥非常,比芭蕉葉都大,月色下看來如牆垛攔路一般。

  林木多且密,又高可參天,這法術費的更是厲害。一張通路符開了過後,只可支持半柱香了。待到藺得岷用了第三張符,打開一排烏黑堅硬的雲杉巨木。卻再看不到犯查的蹤影。

  頂上的趙芙南在如雲般的針葉裡跳躍,也感艱難。等她落到較低的枝上的時候,也沒看到犯查的去向。

  藺得岷一臉沮喪,停了下來,昂頭叫道:“趙姑娘,不知在下有何得罪,讓姑娘如此對待?”

  趙芙南理了理面前的亂發,嘻嘻一笑:“沒啊,藺師哥好的很,也沒得罪過小妹,只是門主吩咐,說一定要把犯查帶回去,所以,嘻嘻,我也沒法子。”

  藺得岷實在忍不住了,滿面怒容,道:“你們青葉門也實在欺人太甚,我……我們嚴台山也並非好欺負的!”

  趙芙南奇道:“欺負?有麼?請問藺師哥,犯查是你們養的麼?”

  藺得岷重重的哼了一聲,也不回答,只轉過頭去。

  “不是你們養的,便是天下人都可搶得。誰下的手,那還丹便是誰的,又有什麼欺負不欺負?”趙芙南笑語晏晏,坐在枝頭休息,雙腿輕擺,清純可愛。

  藺得岷怒道:“還搶什麼!它都跑了,你有本事你自追去,我可不奉陪了!”說著,呼呼生氣,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其時符咒法力未散,他一舉一動,都引得樹木搖晃躲避。

  藺得岷偷眼看一眼樹上的趙芙南,見她正在沉思。心中卻盤算起來。懷中的天周盤貼著肌膚,時溫時涼,那正是發現怪獸的徵兆。犯查就藏在左近,他早就知道。而且,因是長途奔跑,想來它體力已竭。正屏息收氣在一旁躲避。這一招能躲過趙芙南的尋氣察息之法,卻躲不過天周盤的追蹤。

  看來趙芙南渾然無覺,卻也無意離開。藺得岷不禁煩惱,現在要拿犯查已非難事,但是,若是趙芙南不顧道義動手來搶,那可也防不住。他只想讓她眼見無望,走了以後再行捉拿。

  哪知趙芙南心思縝密,居高臨下,看見他說話時眼珠亂轉,顯然心懷詭計。便也停了下來,偏不走了。

  藺得岷守了半日,符咒效驗已過,樹木又重新聚攏回來,人臂粗的老藤扭曲如蛇,從地上飛回樹幹,又築成了堅壁。見趙芙南仍無走開之意,知道她已看破算盤。他心裡直把她的祖宗三十六代順著反著各問候了一遍,無計可施,只得站起身來。道:“趙姑娘,我鬥不過你,我就去找。不過,犯查是天地之物,非誰所屬。我要你答應我,誰捉到它,還丹就是誰的,可不許混賴。”

  趙芙南輕笑了一聲:“這有些以什麼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可從沒想過要混賴。好,我答應你,誰先捉到它,還丹就是誰的。”當下跳下樹來。裙裾展開,如一朵雪白大蘑菇一般。

  藺得岷嘆了口氣,從懷裡掏出天周盤來看。那天周盤是師傅交給他的,是一個形如雞子的烏黑之物,可追查妖氣,配合算法便可確知妖物的位置。他算了方位,又燃了一張通路符,毫無預兆的,身形一晃便撲向左邊的一叢灌木。那灌木被符咒所制,兩面分開來,泥土卻不裂開。現出了後面一處高高的土堆。趙芙南見機也早,一見藺得岷動作,也馬上飛撲出去,雙手入懷,立時便拿出武器,指間也夾了六枝碧綠的葉狀竹鏢,只等見到犯查便即出手。

  哪知藺得岷猛然收步,腳尖一點,一個急退,騰空翻了兩個觔斗,向右邊躥去。那老兒得意非凡,哈哈大笑道:“你上當了!”趙芙南身在半空,衝勢極速,她一時也收不住,回過頭來看見藺得岷拿劍斫向一棵三人合抱的巨樹,想來那犯查定是藏在那裡了,不由得心頭大悔,竟然輕易著了他的道兒。

  那樹被定住了,一劍斬下,如電光火石。但聽 “咯噌”的一聲,樹木從半人高處被斬成兩截,現出中空的部分來。原來樹木已經空心,只剩薄薄的板壁支撐了。中間成了一個可容藏事物的空間。

  ‘轟隆’ ‘噶嚓’之聲響來,巨木倒伏,壓斷了不少枝葉小樹。這時,卻聽見了藺得岷的驚叫。趙芙南餘光瞥處,只見一細長之物,揮向藺得岷。

  樹中藏的,竟是一隻形如木樁的淺黃色怪物,高可及人,長著九足,便似一隻拉長的章魚一般。此時抽出一足鞭打藺得岷。藺得岷大出意料之外,無法抵禦,百忙中腦袋一側,臂膀轉上,以左臂承了一記,當時便聽 “叭”的一聲,抽碎一塊布來。將藺得岷左臂鞭得皮開肉綻,筋骨欲折。原來荒野山林,最藏奇獸。這林子有數百年未有人燒耕騷擾,草菌果木極盛,引來大批小獸,又引來妖獸爭食。漸成怪物修煉福地。那淺黃色的怪獸便是蛀木為屋,藏在其間修煉。

  藺得岷被拍倒在地,正想躍起,頭頂上呼呼聲響,又是兩臂掄來,破風之聲甚勁,這下若再中招,只怕便有骨斷肉碎之危。他臨陣不亂,沉肩吸氣,橫起長劍上揮。急切間已來不及施法了,只好擋過這一招後再圖反擊。那怪也忌憚他長劍鋒利,長足不再抽下,反從底下伸出一足。這下奇兵得逞,將他的腿給纏住了,往裡一拉。

  這幾下變化,當真是迅捷無比。只不過一合,藺得岷便無還手餘地。被拖倒後,連續三臂纏來,將他捆得嚴嚴實實,跟江南的粽子一般。拉進前了,那怪又噴出一股又腥又臭的黏液,糊得他滿身都是。頃刻,衣物 ‘哧哧’作響,被侵蝕洞穿,有如火燒。他身上便似被泡入沸水中,燙得他哇哇直叫。

  藺得岷在江湖中行走已有多年,見過鬼怪亦不在少數。那怪物雖然厲害,但他也不至於如此不濟,片刻便給擒住。皆因他一開始便存了輕視之心,把對方視成筋疲力盡的犯查,拋除了防範。終於敗於大意。

  正疼痛難忍間,看見趙芙南已折身回來。人在空中,撒手擲出所有的竹鏢。六團青光舞動,飛馳而來。眼看就要在自己身上打上六個透明窟窿,不禁更放粗了喉嚨大喊。

  哪知這趙芙南運勁極妙,竹鏢近前,又蕩了開去,只各在怪物的長足上劃過一道。其間之勁力角度掌握,委實可驚可嘆。他素知青葉門人身懷絕技,卻不料想趙芙南小小年紀,在投器上的拿捏把握,竟然精準如斯。

  那怪被劃開了口子,吃痛後鬆開藺得岷,將足收了回去。藺得岷一個驢滾,退開數尺,站起來後躍,手中已拿出一把靈符。他果然老當益壯,身手倒也還算敏捷。

  “老君在上,傳我道法!”

  御土符在他掌間暴燃,法令既下,他面前一丈方圓的土地當時便如活了一般,扭曲翻騰,汩汩融動,便如泥沼流轉一般。 “出拳!”隨著藺得岷的喝喊,怪物身後的泥土凝成一隻巨大的手臂,肩在土中,肘部彎曲如意。其股肱筋肉,跟人臂並無二致,卻粗壯了許多。猛砸下去,虎虎生風。那怪卻也厲害,也不閃躲。抽絲般調出三臂,兩臂阻攔,一臂側出,將泥臂抽得粉碎。

  藺得岷咬咬牙,又喊道:“出拳!”一隻更粗更大的手臂從正面冒出,攔腰橫揮。那怪又出足,從上而下拍碎化解了。藺得岷氣的面色鐵青,怒道:“長刀!”豁然一聲,一柄巨大的偃月刀自地面而出,刀頭居然還懸著紅纓。那刀柄便如蚯蚓一般扭曲起來,左砍上劈,舞動如風。這下章魚便難抵擋了,只片刻間,身上被砍的傷痕纍纍,淡黃的液體冒出來。

  趙芙南竹鏢回轉,還想再戰,卻見藺得岷已然得勢,指揮得宜,便不再攻上,收了鏢,躍到一株樹上觀看。

  藺得岷眼看勝券在握,嘿嘿冷笑,看那妖怪左支右絀地抵擋,汁水紛飛。不料想,那怪覡了一個准,拼著一足被砍斷,又出三足將刀纏住,再一足揮斷刀柄,將刀奪了過去。偃月刀離了土地,便再不成形,碎成齏粉。

  “三槍!”藺得岷覺得身上被燒灼的傷口愈痛,心中氣惱也愈盛,立時,隨著他腦中所想,三隻粗如牛腿的*圍著巨木段暴出,這下章魚再無法應付,勉力用手臂團成盾盤,擋住了正面一槍,身後兩脅之槍卻再抵擋不住,只聽 “噗”的一聲,兩槍盡沒體而入,穿了過去。

  那怪痛得吱吱叫,九臂亂舞,纏住*想要拉開,又奮力排擊想抽碎它。然重傷之後氣力已盡,卻再無法撼動。眼看著它身上不斷流出淡黃色的體液,九足如鐵鞭般亂抽亂打,拍得周圍草木盡折,泥點飛揚。

  再過一袋煙工夫,那怪便癱軟而亡,長足軟垂,再無動靜。地面也恢復平整,三隻槍都粉碎還原成土粒,散在巨木旁邊。

  “好!好!藺師哥果然法術高強,哈哈哈!”趙芙南在旁看了半天打仗,見章魚被擊斃,便拍掌叫起好來。藺得岷心中苦笑,知道自己這條命是她所救,心中感激,卻再不覺得她惹厭。 “趙姑娘,藺某得你救援,感激不盡,但是犯查是師傅交代要拿的,藺某不得不從命,唉,這……”

  趙芙南笑道:“救你原是江湖道義,換成是你也會這般做。喏,我知道你怕我反悔,我們就依照先前的約定,誰捉住了犯查,還丹便是誰的。如何? “偏頭看看藺得岷一臉沮喪,又道:“你還怕?嘻嘻,那要不要我立個誓呀?”

  趙芙南後一句本來是說笑,哪知時藺得岷打蛇隨棍上,也怕她挾救人之情逼自己就範,當即肅容道:“蒼天在上,嚴台山弟子藺得岷今日立誓,若不能親手殺死這只犯查,必不敢取其還丹,若違誓約,教我天誅地滅!”趙芙南見他當真立誓,甚感無奈,為示公平,只得又照他所言立了誓。

  當下二人尋找,天周盤又有反應。那犯查甚是機敏,見二人近前,知道已被發現行藏,又鼓起餘力,扭頭就跑。二人一獸又開始追逃。

  這一番折騰,又過了好幾個時辰,眼看著天色漸漸明亮,犯查仍然慌不擇路一線直躥。終於跑出道路,進入另一側的林中。趙芙南一邊追一邊和藺得岷說話,看到天色亮了,道路在前,便道:“哎喲糟糕,藺師哥,如果……犯查被別人殺了便如何?我們可都立誓說,不親手殺死它不可取要還丹的!”藺得岷沉默片刻,嘆了一聲,道:“那也無法可施,那人如能殺死犯查,必也是學道中人,自然識得還丹,那……便是上天注定了,唉!”趙芙南喔了一聲,點頭。

  只一頓飯工夫,天色已然大亮,二人追著犯查越過樹林。前面是一條小道,犯查體力已盡,只沿著道邊踉蹌而行。藺得岷和趙芙南追了兩夜一日,又經過一番打鬥,也早力竭,只是看到犯查一樣狼狽,知道成功就在跟前,一直強起心力追逐。

  前面一射之地有個彎道,要是讓犯查再跑過去,追起來就困難了。兩人一般心思,強振精神,吸氣狂追。便在此時,聽到了彎道那頭傳來 “的兒,的兒”的馬蹄聲。正驚疑間,一匹高大的棗紅馬飛馳而出,在彎道時竟不見減速,只側身壓蹄,便輕輕鬆鬆拐了過來,甚是神駿。

  那犯查是修煉了四百年的妖獸,雖不能言語,卻也頗有智力。它一向居在山中,以百獸禽鳥為食,偶會襲擊村莊,擇人而吞。這十數年來懷壁其罪,屢遭術士追殺,倒學會了辨別誰是危險之人,誰是可食之人。

  後面那兩人是萬萬不能惹的,追殺它已有好些時日。身上都帶著濃重的殺意。它避之惟恐不及。而這一路長途奔跑來,它的力氣漸漸失卻,肚腹飢餓非常,但卻沒有工夫尋找食物。正自絕望間,便見到了前面奔來的一人一馬。

  但凡妖物,常捕食百獸,身上必有濃烈殺煞之氣,百獸見得,會感驚悚抖戰。正如犬馬牛羊看到虎豹,會害怕驚跳一般,原是天道常理。那匹紅馬雖然神駿,畢竟也是凡物,看到修煉四百年,撕食虎豹無數的犯查獸,又豈有不害怕驚跳之理?驀然間見到,當下張皇頓足,人立起來,將馬上乘客掀翻在地。

  犯查一早就感覺到了那乘客心中的驚慌恐懼,立時將之判定為可食之人。不由得驚喜,當真是天無絕妖之路,果然柳暗花明,絕處逢生。只要將他咬死,便只叨上一隻胳膊吃了,腹中有物,便有餘力逃離絕境,當下張開滿口暴牙,涎水自唇邊流下,衝前而去,便要在那人頸上咬個大洞。

  身後追趕二人見形勢危急,齊聲驚呼。

  胡不為張目結舌,看著不遠處騰空撲來的妖怪。

  ‘妖怪’這一稱謂他生平也不知說過幾回,每次為人查看風水,先送上一通定神符,騙人信任後,慢條斯理說起,曾在何時何地,如何與妖怪相遇爭鬥,那妖怪又如何高大威猛,猙獰怕人。他胡老法師如何施展仙術,將妖怪打的滿頭肉包,死無葬身之地。聽聞者往往都是縮頭一嚇,然後聽的精彩,莫不對眼前斬妖除魔之人心存敬畏,乖乖送上銀錢,不敢還價。嘴上殺妖即久,他也編出無數妖怪的樣貌,有身高逾丈,力大無窮,眼如銅鈴之妖。有全身是眼,惡臭枯腐之妖。有長著大翅,八條粗腿之妖。又有婉轉嫵媚,惑人神魂之妖——那卻是他家鄰居單枕才的妹子,被他借用形象來誆稱狐妖。

  除去昨晚那些怪鳥妖禽不算,這個是他真正遇上的第一隻妖怪。而且便是在朗朗乾坤青天白日下看著。

  那犯查只有山羊般大小,身子卻長,覆著褐黃色皮毛,上有白色旋斑。嘴闊而長,上下兩排利如細刃的黃牙,交錯而生。眼極小,只比花生略大,青色獰惡,熠熠閃著飢光。短粗的四肢上卻長著烏黑鋒利的長爪,抓入地中,便刨出深深的三道細坑。若被它抓中,便是連皮帶骨都給剝下了。先前藺得岷發現的被害樵夫,便是被它從腦後抓下,將頭皮連著背後皮肉扯到腰間,肚腸橫流,死的甚是淒慘。

  紅馬不住嘶鳴,全身筋肉繃如鐵石,拂尾貼近後臀,轉過身衝著犯查方向亂趵蹶子。胡不為眼看命在頃刻,哪裡還想到其他,心中便如白紙一般,沒有任何念頭。當真是入了佛家無我無相至境。縱是當世學道有成的仙長,入定時也未必有如此高深的心如止水徵象。唉,這其實哪裡是止水,倒是死水了。心如死水,胯間卻又自不同,一股溫熱腥臊的活水源源不絕,噴薄而出,將他膝蓋上頭的長褲染得濕透。

  而此時追來的藺得岷和趙芙南仍在百步外,待要救援已然不及。

  犯查 ‘嗷!’的一聲,張開排牙,向胡不為頸脖咬去。此處是人身要害,又柔軟易斷,咬中便死透無疑。犯查心頭狂喜,滿擬一口咬下便是細軟可口的血肉。

  卻只聽 “錚!”的一聲響,青光如練,一道龍形之物倏忽從胡不為懷中激射出來,貫入犯查大張的喉嚨,透腦出來,將一個獰惡的頭顱崩成碎塊!

  這下子變起俄頃,人人驚呆了。胡不為已自忖必死無疑,卻哪知懷裡的靈龍鎮煞釘威難間護主,靈龍物化克敵,將妖獸立時斬斃。他這邊正魂不守舍,那邊的兩人卻更驚駭無已。自前晚見到胡不為,二人都只當他是尋常村民,其膽怯瑟縮之狀,躊躇張皇之態,一點也不英雄。誰料想真人藏相,竟然不動聲色便將犯查殺了。當真是看走了眼。

  要知那犯查雖然是只幼獸,到底也是修煉了四百年之物,皮堅肉厚,爪牙鋒利。莫說一般人,就是學道者,如嚴台山二師兄以降諸人,術法未臻大成,若是與它單打獨鬥,必然會輸。所以才有先前藺得岷警告眾師弟合起行走莫要走單之事。藺得岷自不懼怕犯查,他習術法多年,臨戰經驗又盛,殺它不是難事,但要像胡不為如此從容不迫(其實是嚇得木然僵住),待到最後關頭(其實是無法可施)才出手擊斃,可又萬萬不能了。

  當下二人猶疑站定,不知胡不為是不是脫略行跡的學術高手,還是別有所圖,假意示弱。藺得岷抱拳叫道:“九朵蓮花開,三香供嚴台,在下嚴台山大弟子藺得岷,敢問閣下尊姓大名?”言語甚是恭敬。他料定胡不為是欺瞞身份,前日自稱 “胡不為,尋常風水師。”當然做不得真,因此又重新發問,帶了門派的切口,以示尊敬和謙遜。好讓對方也老實作答。

  趙芙南見對方年紀比自己大了好許,也襝衽一禮,道:“青青竹葉,悠悠流水,小女子青葉門趙芙南見過前輩。”

  胡不為有如木雕,也不回答,也不動作。就如此半坐著。骨著眼睛茫然瞪視。

  藺趙二人聽不到回答,對望一眼。心中俱是疑問。

  直過了半晌,胡不為方從驚嚇中回醒過來,喊道:“妖怪!……妖怪!妖……妖怪,有妖怪!救命!救命啊!”嘴唇便如兩片風中的樹葉,抽搐著再不停下。面孔白極。若此時去扮唱戲的醜角,都不用抹粉,只消在眼窩處細細描上幾筆,便深奪其神。

  胡不為大呼小叫,甩鞋蹬腿,爬出去好遠,兀自腿軟站不起來,只拿兩眼死死看著犯查倒伏在地的屍身。靈龍鎮煞釘法力極大,將犯查的頭顱齊脖而爆,骨頭肉塊碎了一地。血都滲入土裡,成紫黑泥塊。兩隻青色眼珠子卻沒震壞,泊在碎片中,已黯淡失去神采。它到死都不明白,自己躲過了那麼些法力高強者的追殺,到頭來卻不知什麼原因,死在一個癱軟僵木之人手中,真算是死不瞑目。

  悠悠四百年歲月,出生長大。看了不知多少風雲雨雪,殺傷了多少虎豹和人。若他仍在深山中修煉,不踏入這紅塵紛爭之地,只怕更易延續命運,而終於修成正果罷。三百年前從吃了第一個人開始,它開始頻繁出入人群村寨,掠奪村民性命。終於被人所查,險被擊斃。後來,它尋找山中洞穴躲了起來,養了五十年傷,傷勢一好,它又想起人肉美味,重又進入人間。危害猖獗既久,劣跡在外傳揚。終於被四處尋找的嚴台山眾人發現,從南至北,一路追殺,而致今日殞命。

  妖也罷,人也罷。可生於世間,通智開愚便已可貴,若不知珍惜善加愛護,天理循環,因果報應不爽。必有懲償之日。若它得知此理,不知會做何是想?

  夏日裡青天如洗,草木蔥鬱,雀鳥歡暢。無一物不生氣勃勃,襯著黃土路面上這具漸漸冷卻僵硬的屍體,其天差地遠,陰陽隔絕,豈不令人惜嘆?

  藺得岷眼尖,早看見了胡不為胯間精濕。又張皇混亂之態,不似做偽。不由的眉頭暗皺,若他是個放浪形骸的術法高手,既已殺了犯查,行藏早露,便不該再如此裝模做樣。待要說他原來就如此本色,可他瞬間擊破犯查的頭顱,又是不爭的事實。心中疑惑,便踏步走近了來。

  犯查死得不能再死了,那是毫無疑問的。當下仍向胡不為抱拳行禮,不失恭敬:“閣下隨意出手便殺了犯查,當非術界無名之人,未敢請教?”胡不為雙腿亂蹬,徑往後去,口中結結巴巴:“殺……殺了,殺了犯查,殺了……”片刻,回過神來,仍戰戰兢兢問道:“你……你說它被殺了?死……死了?可……可……不要騙我……”藺得岷道:“是,已經死透了,閣下術法高強,令人佩服。”

  胡不為卻痴笑起來:“哇!哈哈哈哈!死了!死了!妖怪!妖怪!死吧!死吧!”頗有癲狂之態。顯是驚嚇過度,亂了心志。

  一旁看著的趙芙南再不疑有他,知道他確實是無能之人,只是不知用何怪法,誤打誤撞殺死了犯查。當下輕嘆一聲,取出了一支長長竹笛,引宮按商,吹了一曲《星沉碧落》。這笛子卻與先前傳訊竹笛不同,笛聲清亮幽雅,這一番奏來,倏遠又近,忽沉忽起。其高低轉折之妙,頗有繁星璀璨,夜靜風清意境。此曲詠歎暗夜星河,具有安神撫驚之效。胡不為耳中聽著,漸漸笑音減小。眼皮沉重,昏昏睡去。她感念前日胡不為好心之舉,知他本心不壞,決意吹奏定魂曲助他回覆。

  藺得岷面沉似水。看著犯查倒伏在地上的屍體,心中百味雜陳。還丹就在它肚腹中間,探手進去便可拿到。可是,誓言既出,便有十條天龍也拉不回來了。學術之人尤忌犯誓,因蒼天煌煌若疏,卻似一張巨大的網,人間一言一行盡在其中。

  耳邊歌聲如訴如慕,跌宕婉轉,他卻全似聽不著。盯著犯查許久,終於長長嘆了一聲,扭過頭,也不跟趙芙南道別,大步向北南了開去,再不回轉頭來。

  胡不為恍然驚醒,身邊卻已無人。

  棗紅馬就在後邊十步處悠閒吃草。那兩人卻已不見蹤跡。他看到了前邊道上的犯查屍身,血肉已經凝固。趙芙南的撫神歌曲確具神效,胡不為一覺醒轉後已然心境平和。雖然對適才經歷依然害怕,但怪物已死,那醜陋可怖的怪頭也已經爆裂,前邊所遺之物,也不過如大羊身體,並不如何猙獰古怪。

  當下少復心情,想起了回家之事,阿唷一聲連忙跳起。卻從身上掉出兩樣物事。一物如指頭大小,色成橙黃,跟鴿子蛋一般,從胸前滾落,掉進土裡去了。一物卻飄飄而下。胡不為將之都拿在手中了,看到那飄著之物卻是一方白綢,上面用綠色之物寫著:“此為犯查體內還丹,有聚魂活命之功,乃人間至寶。務要重重包裹,細心保存,不可外示於人,否則引人搶奪,必有災難。”綢上隱有淡淡香味,卻未留姓名。

  胡不為知道是那白衣女子所留,當下遵其留言,將還丹拾起,找幾片厚葉重重裹了,放入懷中,拉回馬匹,揚鞭望北直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6 21:46
第六章(賭勝)前因皆緣細物起

  大道暢通,商賈旅者如雲。一道望北行去,便是當朝重鎮汾州。

  正是宋雍熙元年,太宗御國。政令通達,物阜人豐。其時敵國遼景宗升天已有年餘,少主年幼,承天太后蕭氏臨政,國事動盪,也無力再戰。兩國休兵養息,民間倒難得和平安靜起來。各州縣間大道上旅者游士不絕。

  胡不為策馬在官道上飛馳,人人側目。但他歸心如箭,哪管他張不張揚。棗紅馬跑在平整的道上,比在狹窄的山路快了何只倍餘。只三四個時辰,跑了一百多里地。眼看汾州城府就要到了。天尚未過午,日頭卻已高高懸上,跟一個大火爐一般往地上烤著,曬的胡不為口渴難耐。

  遠遠望見前方道上揚著一面旗招子,書個 “茶”字,在日頭下如曬乾的黃瓜皺皺垂著。當下收韁勒馬,慢慢騎過去,跳下鞍來。那茶店立在道邊,原本就不小,店家又用大木在門外搭個涼棚,直伸到道上,覆了麥桿茅草,擺上方桌供路人飲茶休息。

  胡不為將馬在店邊的樹上拴了,叫了一壺茶,猛勁直灌。爽得直咦氣。也不過數天時間,與梧桐村離的只有二百里地前後,這邊天氣已大熱。他從下林村一路騎來,汗出如雨,身上衣衫已濕透乾結,散著細白的鹽粒。如此,只怕再拚命趕下去非中暑不可。胡不為踞了一張桌,耐心坐著,只等體力稍復再走。

  日頭甚毒,道上賣瓜果者都把攤子撤到樹陰下,頂著蒲扇趁涼。旅人們則湧到茶館酒肆裡躲避,其中許多佩著刀劍之人,卻是遊方的俠客劍士。茶館客人不少,每張桌子上都坐著人。想來店家正盼著這日頭永不落下,夏季永不消退。如此便有更多人到他店裡吃水。胡不為遊目四顧,見右邊一桌人不知圍觀何事,呼喊談笑,喧嘩陣陣,又引的旁桌二十多個旅客張頭探腦的觀望。胡不為心不在焉,也不理會他們說話。

  正自百無聊賴。猛聽見鄰桌眾人爆出高呼。一個巨胖的和尚得意洋洋從人群中站起,手拿著半個西瓜,吃了一口。高聲笑道:“嘿嘿!如何?貧僧不過一個小小手段,你便抵擋不住,還敢說大話不敢?”旁邊人更雜七雜八說道:“神僧手段高明,當真令人佩服。” “和尚,真有你的,這腕力如此了得!”又有人冷冷譏嘲:“身高體長,自然氣力大,又有何可炫耀的。”

  有人又道:“不過是一身蠻力,有何可喜?”

  眼看圍觀眾人,見和尚取勝,竟是不服者居多。

  那胖大和尚卻不生氣,嘿嘿笑道:“這力拔山河功夫可不是蠻力,其中氣勁轉換之妙,丹田守重之法,料你們也不識得。多說無益,哪位不服,倒放馬過來,貧僧候著便是。”

  他一邀戰,眾人便都啞然。那和尚雙臂粗長,力大的很,適才與人掰腕力賭勝,已贏了四人。賭約是一個西瓜,算來他已贏了四個西瓜了。和尚用拳擊開一個瓜,大口吃了,見眾人仍面露不服,又不敢應戰,便道:“桌上有三個西瓜,在場若有人可勝我腕力,我便全輸與他。”當下又有兩名劍客受激不過,解了佩劍與他斗腕。又都敗北。

  和尚雖然看起來愚鈍,功夫卻很厲害。兩名劍客中,有一人筋肉虯結,黑如金鐵。看來也是大力之人。只是斗腕時便拼盡全力都不能撼動他的手臂分毫,到最後混賴,全身都壓了上去,哪知和尚立著的手便似在桌上生了根一般,到終都紋絲不動。待他力竭。只輕輕一掰,便將那粗黑劍客帶倒了。

  和尚哈哈大笑,極是得意,睥睨而視,見圍觀者越來越多,有人好奇,更多的人卻是憤然不服。他取意要鎮服全場,贏得尊敬。當即從懷裡掏出一個拳頭大小的油布包裹,高高擎起,向四面展示。大聲笑道:“此物是貧僧去年到遼國遊方時獵得的一件希奇事物,名為 ‘夜金砂’。是深山裡食人巨蝠所出,服一粒便可治盲眼,極有神效。哪位好漢敢與貧僧賭勝?若能贏了,這一包裡有百來顆,盡自取去!”他對自己武功深感自信,也不怕被人贏走。

  眾人見了寶物,都感眼饞。其時良醫難求,庸醫盛行。眾人遊獵四方,常遇險境,都不敢說日後不會瞎眼變盲。若得了此寶物,便似多了百雙眼睛身邊備著,可保再無瞽目之虞。就是自己用不上,遇上盲人高價售出,也是奇貨可居,大大獲利。有人便問道:“這夜金砂到是好極,只是卻沒有同等的賭約,如何是好?”

  和尚呵呵狂笑,聲振店堂內外。道:“此物貧僧也用不上,本來要佈施四方。如今看來,就輸給哪位英雄卻也無妨,也不用甚麼對等賭約,只要把貧僧的手力給贏了,這夜金砂便給他!”

  眾人聽得好事,不用出賭注,便有機會贏得百來顆治盲聖藥,無不磨拳搽掌,躍躍欲試。當即便有多人排眾上前,與他賭力。和尚又連敗四人,面色都不改。他的氣力果然很大。眾人紛紛嘆息,又都敬佩。

  第五個邀鬥者卻是個黃瘦的漢子,約莫四五十歲年紀,著一青布坎肩小褂,露了胳膊上小小的兩個肌肉。眾人一看,盡都笑倒。有人道:“這位英雄,也太粗壯威猛了罷,如此筋肉,和尚還是認輸的好!”一人又道:“人不可貌象,海不可斗量,這位英雄筋肉勝於金鐵,有西楚霸王力拔山河之能,你們不識,不要混說。”又有一人道:“那老兒,你莫不是瘋了吧,筋骨燉一鍋湯都不夠,如何去與和尚賭勝?”

  圍觀者嘻然觀望,都感荒謬。

  那漢子卻甚謙抑,對眾人嘲諷之言只訕笑哈腰以對。大和尚也感有趣,當即坐下了,將手臂立在中間,五指略張,等那中年漢子來握。瘦小漢子走近桌了,也坐下,伸出一隻細細黃黃的胳膊來,大臂小臂,通一般粗細。慢慢的屈起,與和尚的手握住了。眾人看來,便似一條小蚯蚓粘上一條粗壯大蛇一般,又都狂笑。更有人笑的涕泗橫飛,咳嗽連連。

  和尚笑道:“我準備好了,你可發力了!”那漢子陷肩弓背,諂笑點頭。猛然大喝一聲:“九章律令,七星借法!借力!”看不出他瘦瘦的身子,卻有炸雷一般的嗓門,一聲喊來,將眾人震得耳中嗡嗡作響。來不及驚訝,但聽桌子 “喀!”的一聲,和尚一條粗大的臂膀被他一把壓近桌面,險險就要輸了。和尚出其不意之下吃了虧,站起半身,左掌扶住了桌子邊緣。兩隻手臂又停住了。和尚咬牙切齒,憋的滿臉通紅,雙眼圓睜,額上腦門青筋暴出。拼著吃奶的力氣勉力承著不被他壓倒。

  眾人見事出意料之外,莫不將嘴張的老大,直可塞入兩枚雞蛋。誰也料不到這瘦弱漢子卻有如此大力。桌邊不乏長期遊走的俠客,見多識廣,認得漢子用的是北斗借力之術。想來他先前在旁趁人不備,將符燒後和茶飲了。卻到桌上,念了咒將法術引動。

  那和尚倒也了得,雖然北斗借力之術並非當真引得天上七星的力量,而多是臨近鬼怪幫忙。那也是龍象巨力,他竟僅憑筋肉氣功,盡承受的住,不被壓倒,實在令人佩服。眼看著和尚雖勉力支撐,但吃力非常,筋肉高高鼓著,豆大的汗珠從皮肉處冒出淌落。人人都已看出,過不多時,和尚便要敗了。那一百多粒夜金砂就此落入瘦小漢子的口袋,眾人都感惋惜。

  可誰知又峰迴路轉!和尚左手食中兩指併攏,轉了個圈,只斷喝一聲:“大悲天龍,般若龍象力!”右臂立時變的通紅,跟被沸水燙過一般,暴然一掰!只 ‘轟隆’一聲,將漢子的手臂壓倒在桌上,倒反敗為勝了。

  這下子好戲連連,緊張激烈及出其不意之處,便較高手相搏亦不遑多讓。圍觀諸人莫不同聲喝彩,對和尚盡轉恭敬。瘦小漢子用法不逞,手臂受傷,躲在人群中灰溜溜出去了。胖大和尚放聲大笑,滿臉掛著汗珠,黃褐色的僧衣上都濕透,汗氣氳氤蒸開,騰騰如霧。和尚笑道:“哈哈哈!用法術!我圓覺用法之時,你都不知道在幹嘛呢!敢來惹我?”他倒忘了自己不過三十歲年紀,那漢子卻比自己大上十餘歲。事實是別人在學法之時,他還在與他老娘的乳汁搏鬥。只是反過來說罷了。

  當下膽氣愈粗,放喉叫陣。這和尚也甚不堪,莽撞的很,又不會隱忍謙讓,張嘴只大聲吹噓譏嘲。叫得片刻,又煽的圍觀諸人心頭火起。只是見過他的神威,沒人敢輕易去捋虎鬚。和尚又叫得幾聲,從內堂傳來一句聲音,道:“神僧果然功力不凡,在下不自量力,也來獻醜獻醜罷。”

  只見一個全身黑裝之人,從內堂施然走來。頭戴一頂寬大的斗笠,從上到下一身混黑,連口鼻都遮住了,只露出一雙冰冷的眼睛。眾人見又有應戰者,好戲又開,紛紛喝起采來,爭先恐後聚攏。這下連酒肆那邊的客人也給招過來了。三三兩兩直奔過來,在人群外踮著腳尖張望。有著急的更是站在桌子上。那店主胖胖的臉上笑的跟佛陀也似,眼看客人愈多,收入愈好,自不以踩髒一兩張桌子為意。

  當下二人擺陣,雙手握住了。那人的臂上,手掌上也纏著黑布,僅露出五個指甲,碧油油的,跟五片極品翡翠一樣。眾人見到此等神秘妝扮,指甲蓋又綠的邪異。盡皆驚詫。但聽那黑衣怪人冷冷說道:“圓覺神僧,在下想領教一下虹業寺大悲天龍龍象之力。神僧請出手,不必客氣。”那圓覺和尚見他道破自己來歷和術法的名稱,甚感訝異,只是對自己的法術能力深具自信,也不怕他做鬼。當下叫道:“好!即是你要求,我便施開與你看,你若傷了,可不怪我!”

  右手仍擎了,左手並指,繞個圈,喝出咒語:“大悲天龍,般若龍象力!”桌上那臂通紅暴漲,血管張的便跟蚯蚓一般。那黑衣人從懷裡掏出一粒碧綠珠子,放在桌上,道:“既是賭勝,賭約便須相當。這顆蜃珠佩上可避蛇蟲毒物,走深山大澤也不用懼怕侵害,想來也與你的夜金砂等值,我若輸了便是你的。”當下更不多說廢話,將右手抓過去,握住了圓覺的手。

  和尚嘿嘿冷笑,見他鎮定自如,又敢出均值的賭約。渾不把自己的傲人神功放在眼裡,不禁心頭有氣。當下便想痛下狠手,將他鎮服揚威。便叫道:“你可小心了!貧僧就出手!”那人點點頭。

  和尚吐氣開聲, ‘嘿!’的一聲,那紅臂瞬間便脹大的一倍,肉塊壘壘。猛力一壓,卻聽見似有毒蟲吐氣,嘶嘶有聲。那人後背猛然鼓起一細長之物,蜿蜒扭動,從它肩膊處游過去,鑽到了右邊的袖子中,又消失不見。圍觀者盡感震驚,但那物伏在衣下動作,卻看不清是甚麼形狀。

  胡不為早忘了回家一事,正擠在人堆裡看熱鬧,見那黑衣人身後凸起異物,正大感怪異。猛然間胸前的靈龍鎮煞釘 “嚯!”的尖鳴起來,震動不已,火熱的光將胸前肌膚燙的生疼。

  眾人正屏息觀看,不期然被震聲嚇倒,都望向胡不為,面色古怪。胡不為見自己成眾目之的,惶愧無以復加,只想找個地洞鑽進去。面上漲的通紅,低頭後退。只一瞥見,卻見那黑衣人陡然一震。目露寒光向自己掃來,不自禁的心中害怕,如墜冰窖中。

  正不知所措,卻聽 ‘碰!’的一聲大響,和尚一舉奏功,將那黑衣人手臂深深扣入木中,邊緣嚴絲密縫,那隻手臂就跟天生來就鑲嵌在桌上一般。肆裡的茶桌造的極是結實,用厚重細密的楓木鉋成,桌面厚逾半尺,盡容得下那怪人的手臂。

  茶客們極感意外。眼看那黑衣人很有把握的模樣,又敢出具賭約開搏。都料想必有一場龍爭虎鬥,哪知他竟是裝模做樣,如此不濟。被和尚一舉擊潰,毫無懸念,反不如先前那瘦小漢子斗的精彩。失望之下,便有人出言不遜,尖刻譏嘲。

  胡不為身上冷汗嗖嗖直冒。只見那怪人自手臂被壓伏以後,便不轉眼的看著自己,凶惡之態,便似就要暴起撲來。再不敢多呆,叫來茶博士,會了零鈔,快步跑出門去。

  那黑衣人倒也爽快,既已輸了,便將蜃珠交到和尚手中,口中只說 “佩服。”一雙冰寒眼睛卻死死盯著倉皇逃離的胡不為,將他的形貌盡刻入腦中。

  和尚得了寶物,呵呵大笑。見對手輸的爽快,也不出言譏嘲,只衝著茶客們叫囂。眾人既感豔羨,又甚無奈,卻再沒有人答話。

  胡不為策馬揚鞭,逃離茶肆。入了城門,穿過汾州十里,遇岔道往西北方向馳去。到晚間戌時左右,便到了定馬村家中。短別數日,猶勝新婚,夫妻倆各陳其情,不再細表。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6 21:46
第七章(麗鄰)婉兮若蘭毗為鄰

  胡不為的妻室趙氏是同村屠戶趙大驊之女。從小也讀過些《百家姓》《三字經》之類,甚篤信“人之初,性本善,習相近,性相遠。”的教誨。略莫有點小家碧玉模樣。非常惜物,見到貓狗雞鴨,俱覺可愛可親。生平不曾殺生,踩道時見到螻蟻都避讓。

  她心地既善,長相也頗秀麗端莊,稍能識文通字,女工也巧。如此人才,周邊年輕男子莫不思慕愛戀,視為求妻首選。自她十四歲,登門求婚的媒婆便每年磨破兩道門檻。風流的少年男子更是怪招盡出,甚麼隔牆投書,攀枝表情,甚麼設計英雄救美,甚麼假造邂逅,都盼打動她的心。哪知她爹殺豬慣了,膽氣極豪,自比正氣凌然的濁世真男子。對媒婆許的銀子綢緞彩禮毫不動心,死抻著偏不松口。見了那些無賴少年調戲,二話不說,提著明晃晃的殺豬刀當街追趕,也不知嚇得多少人屁滾尿流抱頭鼠竄。

  後來胡不為弱冠成名,書符查地之術盡得村人信賴。那殺豬漢和他喝過一通酒後,極看好他,力排眾意,也不計較胡不為家貧,便將一朵鮮花似的閨女硬許配給了他。胡不為得了嬌妻,歡喜的不得了,珍惜異常。重物不讓她拿,髒物不讓她碰,噓寒問暖,貼心愛護。成婚十二年來,夫婦感情極好。那趙大驊看在眼裡,深覺自己眼光獨到,識人有方。若不是妻女親戚都死命攔阻,便要去改頭換面,專以相面斷人為生。

  胡不為怕死懦弱,心倒頗良善,平時扶弱敬寡,遇人危難也肯稍盡綿力。有了這一樁好處,人人都敬重他。定馬村每年過節婚娶,除過村長,人人都願請他來。那趙大驊倒著實沾光,都知道他是胡不為的岳大人,村民非常敬重,願到他店裡買肉。緣此,翁婿之間感情極洽。

  卻說胡不為經歷了兩日驚魂旅途,回到家中。自省來,深覺天地寬廣,玄奧難名。天下間盡有數不清的奇異人物,離怪事件。若仍如前般碌碌搏名,奔波求利,只怕將來凶險臨身無以預防。當下便將衣櫃中藏的《大元煉真經》拿出,埋頭研習。

  《大元煉真經》是他十九歲時在山中拾得,算是一樁奇遇。那書刨木作封,羊皮為頁。內容晦澀艱深,文字難明。幸有圖畫附表,他臨摹學畫,倒也似模似樣。連學帶玩看了一年,一日嬉鬧,畫了定神符讓鄰居兼玩伴單枕才服下,竟然頗有靈驗。自此一發不可收拾,名聲外揚,搏得一個恩愛嬌妻和一個極力護衛的老丈人。

  那書他先前看不懂,這十數年來又盡行誆騙蒙人之事,知識也沒半分長進。現下當然仍看不懂。文字依然沉重奇怪,晦澀難解。按著書中“符篇”的雷符、雨符、土符、還有甚麼定身符,刃符、續命符等等全畫了一遍,燒得滿屋糊氣,便是不見其效。天藍得不能再藍,日頭仍然悠然自得,連顆雨星子都沒落下,更別說雷光了。他大感洩氣,拿著靈龍鎮煞釘與書頁比較思量,倒發現了鎮煞釘的功用,說是:“見妖振而鳴,遇邪則破之。”又說:“邪物近而暴,化靈龍克敵,擊其害處。”“引天精地靈,制衡陰陽,利能守邪鎮氣。”看來這鎮煞釘確是防身之寶。他見識過釘子的厲害,心中對真經所言無不信之。可是,為何一樣是畫符,卻只有定神符頗有效驗,其他符咒畫來,卻跟小鬼所畫一般功用點無?那卻是抓破頭皮也不能明白的了。如此過得月餘,天天躲在房中抱頭苦思,沉悶非常。

  這一日起來,天氣清爽。胡不為喝過早粥,起來到院子裡抖胳膊扭腰。卻見隔著半堵矮牆的單枕才家嘩啦啦的水響。抬頭過去,卻見他妹子單嫣拿著木桶在院子洗頭。用胰子洗了發,剛用清水沖淨。一頭烏黑的頭髮濕淋淋的垂著,只露半邊雪白的面頰,弧度豐滿柔和,甚是動人。

  單嫣今年二十有三了。至今還未出嫁,仍與哥哥住在家中。她容貌極麗,身材高挑。左近也不知多少男子為她爭鬥瘋狂。頗有當年胡不為之妻的陣勢。哪知她眼力極高,對誰也不假辭色。時常做些鍼黹刺繡營生,所繡花蟲鳥獸,毫翎清晰,栩栩如生,頗有灑灑自然態度,極得人們喜愛。她手工是極巧的。年幼時她與胡不為、他哥三人玩的好,到得年紀略大,稍稍懂得事,便常常深居簡出了。胡不為雖與她隔鄰,常時倒不總遇見。

  今天看她早上洗頭,衣裳穿得極薄,淡青的布衫之下,隱約可看到束胸的白布。烏黑長發覆面,縷縷垂到肩上,襯得雪白的肩膀愈加豐潤。腰身盈盈一握,身高腿長,一舉一動間,朴然天成,優雅舒展。其嬌媚可喜之態,妍麗動人之處,實在難描難畫。胡不為心中一蕩,暗自嘀咕:才一段時間不見,這妮子更勾人了。趕緊收攝精神,轉目逃開。只是剛才驚若天人之景,一時又怎能除去?眼中看的是綠樹白雲,心中想的卻是單嫣玲瓏有致的側影,和那雪白的脖頸胳膊。

  心中暗罵自己該死。胡不為這些年來用情極專,對青樓女子,竊色偷香之事從不輕予。對單嫣更無非分之想。只是急促之下,偶睹肉體,不免心情蕩漾。卻聽那邊水聲停止,單嫣已用毛巾搽幹了頭髮,挽到腦後,披肩垂下。抬頭看見胡不為直定定前看,目不斜視,兩隻爪子春鴨划水般機械動作,不禁“噗哧!”一笑,道:“不為哥哥,你在游泳哪?”說到“不為哥哥”時,眼中笑意愈盛,渾身直顫,堪比梨花帶雨之態。

  原來胡不為原名胡得祿。是他老爹盼他將來有出息,考學作官,一生領取俸祿之願。後來老頭子亡故,胡不為又學了道術風水,覺得名字俗氣。便依造《道德經》章義“天地貴者,無為治之。”改名胡不為。這名本來倒也還好,可是攤上姓胡,那可不大妙。便是“什麼事都可為之。”之意,大膽已極,一干好友常拿來取笑。單嫣想必也從他哥哥處聽來此名的精彩故事,是以叫起時,便感好笑。

  胡不為聽得糯軟嬌甜的聲音,轉過頭來,卻見單嫣半低著臉,拿一雙笑成半月的眼睛看著自己,不禁又是一呆。這單嫣當真生得極麗,眉眼五官,天然精緻。一顰一笑,莫不得宜。衣衫微解,看見雪白的肩脖上猶帶水點,盡引人遐思。

  趕緊應道:“啊?啊!早上起來,沒什麼事,彈動一下胳膊腿。”回過神,又問:“你哥呢?又進山了?”單枕才是獵戶,常進山打獵數日不回。胡不為這幾日不見他上門羅唣騷擾,故有此一問。

  單嫣又笑,細長的素指如梳,擰了擰頭髮,甩出幾滴水來,一邊說:“沒進山,這幾日我正忙著相親呢。我家要有個嫂子啦!”嘻嘻而笑,眼中甚是高興。看的出,她兄妹二人感情很好。

  “相親?什麼時候的事?誰家姑娘?”胡不為大感好奇。來了興致,他這才明白前些日子單枕才老到他家裡溜躂,沒事就問:“女人都喜歡些什麼?”“送什麼東西給姑娘家比較合適?”攪得他不勝其煩。原來卻是要去相親,討教經驗來著。單枕才也有二十五六了,一直未娶媳婦。

  正談話間,聽見門前道上一陣匆忙的腳步。二人抬頭看時,卻見村長帶著一撥人,慌忙雜亂的闖進院子來。

  村長氣未喘勻,扯開嗓門喊到:“祿兒,祿兒,年大成讓野獸抓傷了,你趕緊給看看!”村長與胡不為他爹是好友,從小叫他‘祿兒’慣了,也不理會他自己更的什麼‘胡不為’,在任何場合都這麼叫。

  胡不為這才看清,他們是抬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進來的。擔架是新鮮藤蔓纏結所成,還有碧綠的心形葉片,看來是倉促從山上抬下來。

  定馬村原有幾位郎中。只是僻野村落,都沒有什麼實才,略看幾本《證治準繩》、《千金方》、《聖濟總錄》,識得一些黃芪、當歸、白芍藥物。醫個頭腦漲痛,脾虛胃寒甚麼的也倒無大害。後來胡不為出名,畫的定神符頗具神驗。村裡人家見識過他手段後,哪裡還有理智明是非的,當下把他捧的跟活神仙下凡一般,但凡有個大小事,都愛找他商量。好在多年來也沒甚麼了不起的事件,多是些牛羊被盜、打架鬥毆之事。胡不為信口胡柴,倒也著實蒙中幾回,給幾位傷者略略包紮,想來是心神作用,那些人也疼痛速消。倒讓胡不為的名聲愈發響亮。

  這年大成是村莊獵戶,弓技是很高的,單枕才比他差得可遠。據說他六歲就開始上山狩獵,十一歲那年獨自殺了一頭山豹。見識即廣,人又機敏,誰都料不到他竟會如此不小心,讓野獸給咬傷了,當真應了古話:水邊常走路,濕鞋必有時。

  當下胡不為忙不迭的將幾人讓進屋裡,將傷者放在偏廳。胡不為心如火焚,見年大成全身是血,大片衣衫被撕碎成縷,右腿肌腱盡都開裂,皮肉血水混成一團,筋都斷了,露出白色骨頭。頭顱上前額處也開了老大一個洞,血正汩汩出來,進氣少出氣多,眼看就不成活了,他哪有甚麼回天之力來救他。

  趙氏聽見人聲雜亂,掀簾進來看,看到年大成跟個血人似的,慘狀無法描述。她哪曾見過如此血淋淋場面,當下咕咚一聲,暈倒在地。胡不為大驚,趕緊扶起來,抱到臥室安頓。

  這時單嫣梳洗完畢,換了衣衫走進門來,見到年大成氣若柔絲,眾人惶然無策,都急切的看著胡不為。胡不為卻眉頭深鎖,圍著茶桌繞圈。便已猜到了怎麼回事。她向胡不為道:“不為哥哥,趕緊燒符給他灌下呀!”胡不為不滿的看她一眼,心道:“要是有用我早給他服了,我能耐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與單家兩兄妹多年相交,自己有什麼手段從不對他們隱瞞。卻見單嫣續道:“你的定神符極有效驗,一符不成,你燒三符給他灌下,興許便能治了也未必。”

  村長聽說,也跟著說道:“對啊,祿兒,你便照單嫣說的,燒幾符給他喝了,唉,他傷的這樣重,恐怕……我們便盡盡人事救上一救,死馬當做活馬醫了。活了,是他命硬,否則……唉!”他嘆息幾聲,搖頭退到一旁去。這年大成幼小極苦,父母雙亡,只他和一個八十四歲的祖母過活,他這一去,只怕過不了多久老太太也要不行的。這幾個獵戶早上上山時看到年大成血跡斑斑的蜷在一個草窩裡,趕忙砍了鮮藤做一個簡單擔架,將他匆忙送下山來,在村口看到村長,一道跑過來了。年大成的祖母此時尚未知曉。

  胡不為無奈,打開匣子取符,哪知裡面空空如也,以前書畫的定神符卻只有一張了。當真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時候備品也跟著搗亂,沒辦法,又聽了單嫣的話,先把這張符給燒了,讓年大成服下,自己到屋內調硃砂再行書畫。

  這屋裡諸人連同村長,都不曾遇過這樣大事,定馬村人不多,民風淳厚,很少鬥毆傷害人命。有時官府壓迫的狠些,兵吏施暴,也只鞭抽腳踢,不傷筋骨。便是進山的獵戶,死了便死了,往往叫野獸吃的連骨頭都不留下來,倒也乾乾淨淨,眾人在村裡給他立個衣冢,擺個靈堂便算完了。這多年來,卻少見這樣傷勢嚴重直欲嚥氣的狀況。當真是六神無主,束手無策。虧得一個拿捏得起的單嫣進來,指派眾人做事,井井有條。

  當下眾人燒開熱水,將年大成傷口邊上及周身的血污搽淨了,拿來棉被給他蓋上,僅露出傷口。單嫣解說是血流的多了人會怕冷,眾人然諾。卻不知她一個好好的姑娘家,足不出戶,從哪學來這麼好的醫理。在眾人的助力下,單嫣將定神符放到碗裡燒了,將符水喂到年大成嘴裡,說病人不宜打擾,將諸人趕到廳外,關了門一同出來。

  那幾個年輕獵戶素來愛慕她,見她長相標緻,體態撩人,更兼又指揮大體,自然如意。當真是內秀外美,秀外慧中,勝比天人。果然不枉自己對她的一番痴心情長。當下聽話非常,人人竟相表現,倒把燒水搽洗和傷口培護之事做好十二分,比一般郎中手法都利索。這下退到正堂,便不住眼的看著單嫣。膽兒大的,便無所顧忌,雙目如僵,直勾勾的看著她,眼中再無他物,心中再無他事。有心沒膽的,溜到角落,頭低垂著,時不時偷瞟一眼。面目手足,大悅其趣。但覺得她無處不得宜,無處不勾人,一舉一動,盡蘊風華。笑時,如春之初來,東風沐身,暖洋洋暢快非常。顰眉時,又似雲掩秋月,令人憐愛不禁。當真是如痴如醉,神魂不守。這當下,只要她讓自己去死,怕也會毫不猶豫,銳身就赴。

  神魂顛倒之際,胡不為卻從臥房內出來了,手中拿了兩張新繪的定神符,硃砂未乾。單嫣將諸人留在大廳內,卻和胡不為一同進偏房去了。只不多時,卻聽見胡不為‘呀!’的一聲叫,眾人以為有變,闖進門去,看見胡不為目瞪口呆站在年大成身邊。單嫣卻正將溫水倒入碗裡,要再燒符紙。

  “他……快好了……”胡不為指著年大成,愕然對著眾人說道。

  眾人擁上,卻看見年大成腿處的傷口已經收復,撕裂的肌肉都歸附皮下,傷口小了許多,再不是先前如皮肉捲曲,鮮花盛開般可怖模樣。額上的傷也減輕了許多,雖然仍有個洞,但其規模大小已可以令人心安。不似剛來時一個黑洞洞血窟窿,彷彿看不到底一樣。想不到胡法師,不,胡神仙果然神乎其技,一符出後,連死了九成九的人都能搞定。

  幾名獵戶震驚之下,心中狂喜。有胡神仙這樣的神醫聖手,自己便跟多了幾條命。以後上山打獵,只要保住小命,不給當場咬成碎片,這神仙老大人也能把自己救轉回來。這大好消息,如何不令人振奮。當下對胡不為更刻意逢迎,稱讚之聲,真心又響亮。村長雖老,勁力卻大,這一番高興加滿意,呵呵笑著,在胡不為肩上猛拍讚許,嘭嘭有聲。胡不為內臟翻騰,又不好躲避,跟一棵可憐的小樹苗似,苦笑著承受長輩的愛護稱讚。

  單嫣將兩貼神符又喂給了年大成,也走過來,抿嘴笑道:“不為哥哥,你的符真的管用。這三符喝下,他便是死了也定活轉過來。”說著,低頭一樂。這下子媚如芍藥,清勝幽蘭。一旁的幾個年輕人又都呆了,心中大叫:“死了死了,這般美貌!”

  到得午後,年大成傷口平復,人也清醒過來。傷處雖留了老大一條疤痕,但已算是從鬼門關逃回來了。知道是胡不為救了他,感恩戴德,不住感謝。當下眾人問他經歷,他沉默片刻,說出一句話,人人驚倒。

  “我沒看清是什麼東西。”

  他在山上轉了四天,打了幾隻兔子山雉,卻沒獵到大獸。帶的乾糧吃完了,這一日正往家走,走到離村六里的林子時,便聽見了樹木大片倒折的聲響。那聲音極大,喀嚓之聲接連不斷的響起,似乎是大群猛獸經過,而且迅速非常。從他發覺到轉身查看這一剎那,便遭了傷害。到昏倒以後都沒看清傷害他的是什麼動物。

  眾人聽的震驚。定馬村狩獵者不少,多年來也未少跟虎豹熊羆搏鬥。卻從未聽聞如此怪異之事。年大成說完,沉默片刻,又說道:“我心中有個猜測,也不知是不是……前幾天我在山中遇見鄰近三茶村的獵戶,他們跟我說起,這一個多月來他們村常有怪模怪樣的野獸經過,白天晚上都有,有的飛有的爬,跑的飛快,都往南邊走去,我覺得這次害我的,便是這些怪獸。”

  眾人都感愕然,村長搖頭道:“一個多月……這麼長時間?怎麼我們村裡一點動靜都沒有?”

  單嫣也覺詫異,說道:“怪獸進村了?不可能吧?”

  這句話皺著眉說來,又有西子捧心的美態,言語清脆如珠,那幾個年輕獵戶,立時便忘了緊張,眾目集歸一處,喉結骨都,猛吞涎水。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13:05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6 21:47
第八章(晴天雷)晴天一雷驚心魄
    
  年大成一事以後,村中獵戶紛紛隱息,再不敢貿然上山,免遭怪獸傷害。

  可是也奇怪,村子依舊如常,也沒有甚麼奇怪的東西進來騷擾。過的十餘天,見全無風波,有膽大的採藥者開始在鄰近山坡採藥,也沒什麼異動。眾人均想,也許怪獸出沒也就那一陣的事情,如今風險已過。當下眾人又活躍起來,打獵者打獵,挖藥者挖藥,又回覆了從前的生活。

  胡不為妻子服過定神符後,已心情平復,雖然說起來仍有餘悸,常有噁心嘔吐之感,但已無大礙。胡不為本人則仍在研習《大元煉真經》,依然不得其解。那書有《符篇》《咒篇》和《器篇》三部,他的定神符便是《符篇》中的第一篇。在梧桐村取來的靈龍鎮煞釘卻是在《器篇》中段,還有什麼白虎劍,甚麼火牛牌,亂七八糟,全看不出修煉頭緒。胡不為懊惱非常,天天背著妻子發脾氣。拿屋裡的凳子開打。

  這一日午間,胡不為與書本搏鬥未果,又開始拿屋裡那可憐的木頭百般蹂躪。卻聽見門外聲響,單枕才 “咣鐺!”一聲撞開門前攔住豬犬的木欄,急如風火闖進胡不為的院子,掀簾進來。他一把拉住胡不為的袖子,卻一時說不出話,俯下身呼呼喘氣。單枕才相的媳婦已經快成了,對方見他極有誠意,人雖毛躁,心性卻也善良,兼之單嫣也極力撮攛,到人家家裡,和未來的嫂子打的火熱,老兩口對她喜愛非常,考慮過後,便允了這樁婚事,只等到黃道吉日便行迎娶。這幾日正忙,卻不知他心急火燎的跑來做甚。

  “嘿!嘿!不為哥……村長家……家中……來了一個……一個……道士,手段好厲害……哈……把牛克守的眼睛……給治好……好了,可比你強……強多了。你去……去看看吧!”

  “道士?”胡不為皺了皺眉。牛克守他是知道的,前些年那老頭兒上山採藥,在趴下鋤藥時被毒蟾吹砂,壞了眼睛,遍求醫藥都無果。鎮日裡睜著一雙白茫茫的瞳仁,便跟活屍厲鬼一般,甚是嚇人。胡不為給他開過定神符,卻只能讓他略莫看到光亮,曾對他說過要回覆從前模樣只怕是萬萬不能了。不料想,眼下竟然有人能把他治好了,只怕那道士真有手段也未可知。又問道:“在村長家……什麼時候來的?”

  單枕才搽了搽汗,道:“我從蓮香家……回來,到村口的時候看見牛克守正睜大著眼睛看人,唬了一跳,他跟我說讓一個道人治好了,那人正在村長家呢,所以我就過去看了。”胡不為問道:“蓮香?蓮香是誰?”他倒沒注意單枕才答的話,卻只聽到 ‘蓮香’二字了,當真混帳之極。

  單枕才臉上紅了紅,撓了撓腦袋,嘿嘿笑道:“她是你未過門的弟媳婦,嘿!不為哥,你有空給我查查書,看看左近哪一天是黃道吉日。”胡不為 ‘哦’了一聲,又問:“她多大了?誰家閨女?”他早把道人之事忘的乾淨,一聽 ‘弟媳婦’三字,精神立旺,連連追問。單枕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哥!你就不能先不問?你趕緊到村長家去會會那道士吧!人家可是指名要見你的!”他避重就輕,不願意多談自己未過門的妻子,也不知心裡打的什麼算盤。

  “指名要見我?他認識我麼?”胡不為訝然。

  單枕才笑的象只剛抓住小雞的狐狸,道:“當然認識你,村長把你助人為樂和降妖伏魔之事盡都告訴了他,他對你可好生敬仰,連說要過來拜見,村長說他遠來是客,叫我請你到他家裡去坐坐。怎樣?去是不去?”

  胡不為大感頭疼,又是一出騎虎難下的戲劇等他去演。正躊躇間,單枕才在一旁又道:“那道人倒真了得,耍的好飛劍,一把小小的木劍飛來飛去,一下子就把凳子劈成兩半兒,不為哥,你不去看看真的可惜了。”

  胡不為心中更愁,那道人看來是個行家,自己這點能耐,想來跟人家提鞋都不配,只怕去了以後立馬讓人看穿,那以後可怎麼混?正想著,心中一動,飛劍?他會飛劍,恐怕倒有些真實本領,那須會會,好好討教一下。興許能從他口裡得知些畫符訣竅和鎮煞釘的來歷。

  胡不為沉吟片刻,便回到屋中,換了衣衫出門,徑往村長家走去。

  剛走進村長家門口,便聽到村長高聲怪叫:“真有此事?那倒真怪了!”隔了一會,又道:“難不成我們村裡有菩薩保佑?……啊,想必是妖怪害怕我們的胡法師,不敢來侵擾吧?”聽到此節,胡不為趕緊穿進內堂,掀起簾子進去,笑道:“村長在談什麼呢?怎麼又提我名字?”

  村長一見他,連忙跳起來,叫道:“祿……這個……胡法師啊,這位道長說連月來三茶村和牛臨村這幾個邊上村子都有怪獸出沒,就我們村裡沒有,你說奇怪不奇怪?不是你動的手腳吧?”他倒真把胡不為看成神仙了。

  胡不為搖搖頭,也覺納罕,道:“有這等事,那真是怪了。”說著,看了一眼坐在椅上的道人。村長忙介紹道:“這位是南方來的流雲道長。”又向那道人說道:“這位便是我們定馬村的風水師胡法師。”二人敘了禮,坐下來說話。

  那道士長的枯黑瘦長。臉上皮寡肉少,顴骨高凸,只一雙眼睛黑白分明,顧盼間,精光四射。四五十歲年紀,頭髮甚少,梳到腦後結了一個小小的牛鼻子髮髻。

  村長道:“卻不知道長從哪得來消息,知道怪獸在左近出沒?”那道士答道:“貧道為著一事從南到北尋訪,已有數年,兩個月前我在林中步行,青天白日下,卻發現有許多妖孽頻繁經過,望北投來,我料想這邊定是出事了,所以巡跡跟來查看。”

  村長和胡不為對視一眼。那道士又道:“我在牛臨村、三茶村、青谷村都見到妖怪蹤跡,而且為數不少。只是一進入貴村界內,卻一隻都沒看著,是以感覺奇怪,特意過來看看。”說著,他向胡不為深深望了一眼。適才村長跟他吹風,說道村中有位法師如何如何厲害,如何擒龍伏虎濟危救難,他也料想定是這位法師護村之功,讓許多妖孽繞道而行,不敢侵襲定馬村。不過一看之下,這個法師面色蒼白,雙目渙然,顯然連修身之道都不如何精通,怎麼看也不似個法力高強的術師。

  村長沉思一會,向那道士道:“道長,我想我們定馬村未出現妖怪,定是胡法師之功,他素來燒符治病,查看風水,極靈驗的,上個月我們村……。”胡不為嚇了一跳,這殺千刀的村長在行家面前給他戴上如此高帽,可真坑殺他了。當下連連擺手,打斷村長的話,忙道:“不敢不敢,欺世盜名而已,些微小技,在仙長面前實在不足一笑。”那道士凌厲的眼光在胡不為臉上轉了一遭,也笑道:“胡道友太客氣了,適才村長已跟貧道提起道友歷年來事蹟。如此為民解除疾苦,實在令人欽佩。”

  胡不為聽不出他話裡是不是含有譏刺,身如芒刺在背,汗顏無已。卻聽那道人又問:“道友法力非凡,卻不知術法所傳何宗?”這下可難住胡不為了,如此高深問題,便殺了他也回答不出的。

  其時天下術派,分流極多。且不說佛、道、二大術派有無數偏門別支,各執一脈分修。便是遼、吐蕃、西夏、大理民間,學術習法的教門幫派和劍客俠士亦多如牛毛。宋朝當今皇帝重道,極力扶植,因而道法在民間中分佈尤廣。正支的道學流派,按其傳承來歷細而分下,有 “太平道” “五斗米道” “南天師道” “北天師道” “茅山宗” “丹鼎派” “符籙派”等等,太平道及五斗米道為諸派之源,盛於漢時。自唐以來,兩派門人各立,又演化出天師、茅山、上清、靈寶諸派。各門各派,分持一義而修。丹鼎派修身養性,熔煉丹藥,一旦合利四時陰陽,得天地精華,五行之髓。則可煉出金丹,得道飛昇。符籙派則專習聚氣畫符,號令鬼神,治病拯危。

  彼時宋遼兵爭,四方騷動,妖邪橫行。中原各派素學召神劾鬼及祈風引雷之法,當即負起降妖伏魔職責。江湖教派中,以蜀山、江陵仙都觀、信州太清宮、佛門天龍寺、無心庵及江南一帶女子門派青葉門名聲最隆。這幾派立派即久,高手亦多,學法術者莫不聞名崇敬。另有傳聞,方外世界又有蓬萊、方丈、嬴洲三處聖地自居成門,只是門人從不涉足人間,卻不知消息真假了。

  若胡不為稍能明白,立刻答到:“在下所習符籙宗。”或是 “在下習承太平道。”便好。可胡不為連道學教義來歷都不知,又如何答的出來?當下訕訕說了實話:“在下只是照著書本瞎學,並無人指點,實在慚愧。”

  那道人終於釋疑,知道胡不為果然是個草包。當下點點頭,道:“嗯,看道友靈氣未聚,似乎根基未曾紮穩,果然如此。自學術法,制肘極多,道友能學到如此程度,也算不易了。”胡不為知道村長准又將他的陳年往事,連同吹牛扯皮之事通統告訴了道人,甚麼雨夜遇妖除妖,一符畫來包治百病等等混話,那原是矇騙百姓的,竟教那道人盡信了真。當下也不好說破,只道:“慚愧慚愧,在下正愁法術低微,僅能自濟。道長今日來,實在是本村之福,還要仰仗道長神力,為村民解除疾苦。”那道人道:“好說,好說。”

  當下三人言談,略敘故事。

  過不一會,胡不為找了個因頭,將村長支了開去,待屋中再無旁人,起身向那道人深深一揖,道:“道長,在下學道日淺,修為不足,尚有諸多不明之事,還要向道長請教。”那道人只欠了欠身,雙手微托,道:“不敢,胡道友但有不明處,只管請說,貧道當盡力解答。”他既知胡不為對術法尚未登堂入室,不免有些輕視。胡不為不蠢,如何看不出來,只是有求於人,只好忍耐。

  當下便將畫符時靈時不靈之事問他。那道人皺了皺眉,奇道:“有這等事?倒真怪了。”又道:“道友所習法術來歷不明,與貧道所習頗有出入。不過天下道法,殊途同歸,貧道也知道畫符乃陰陽符合,精神同歸。以自身精氣引導紙絹布帛,精精相附,神神相依,得以假尺寸之符號令鬼神。如此,若精神到了,號令符咒便斷無不靈之理。道友所言之事,倒教貧道難以索解了。”書符時必須精氣合一,以氣為體,附紙為用。這原是道家學術時的基本之理,他只道胡不為即有畫符經驗,當明此節,因此也不保留,說出話來。哪知胡不為從未正經學過一天術法,正是瞎子過河,茫然無知,聽得畫符時的竅要,便如醍醐灌頂一般,這句話對他可是意義深遠。暗暗記在心上了。

  當下胡不為又道:“道長見多識廣,不知可曾聽說 ‘靈龍鎮煞釘’?”話音甫落,卻見那道士面色驟變, “喀哧”一聲,將座下的一張梨木椅子壓得碎裂。 “你……你說什麼?靈龍鎮煞釘?!你知道靈龍鎮煞釘?”胡不為見他如此緊張,倒嚇了一跳,不敢說話。

  那道人站起來後,面色稍復,道:“道友請勿見怪。靈龍鎮煞釘與貧道有極深淵源,猛然聽到,倒失態了。”胡不為忙問端的。卻聽他嘆了口氣,道:“靈龍鎮煞釘原是我教傳教之寶物,四百多年前,自我祖師雲陽真人北遊除妖失蹤以後,教中再無人識得熔煉製造之法。到今日,算來已失傳四百年了。貧道這數年來游北之行,也是為著鎮煞釘而來。卻不知胡道友如何得知鎮煞釘之事?”

  胡不為支支吾吾,卻說不出甚麼圓滿條理話來。那道人見他猶豫,疑心起來,問道:“道友有什麼難言之隱?你且聽我一言,這鎮煞釘乃凶煞法器,雖有克魔除妖之力,但殺伐氣息太重,若與之沾染不慎,必有災禍!”胡不為原想私吞寶物,怕這道人搶了釘去,要盡力隱瞞。然而聽他說得厲害,實在不好相與,又想到梧桐村那可怕之極的怪墓,那是自己斷斷解決不了的。不如告訴了道人,好讓他解圍去。當下便源源本本將得到鎮煞釘的來歷跟他說清楚了。

  那道人聽完,臉變得煞白:“玄天無極陣!威殺陣!那個 ‘寒婦’是甚麼東西,竟然要動用這兩個陣法來守護?”胡不為巴巴看著他,問:“威殺陣是什麼陣?很厲害麼?”那道人卻不答,眉頭緊鎖,頗有憂急之態。又問:“靈龍鎮煞釘就在你屋中麼?”胡不為見他情狀大變,不知他為何如此害怕,忙點點頭。

  那道人快步走近身來,一把抓住胡不為的衣袖,道:“胡道友,出大事了!如你所言當真,那個甚麼 ‘寒婦’妖怪只怕凶險無比。現今少了一枚釘子,玄天無極陣已破,不知道威殺陣是否還能擋的住煞氣……唉!說不定梧桐村已經遭遇大難了!”胡不為聽到這天大的惡訊,面孔也雪白一片。

  “這兩月來妖怪橫行,想必是跟那個寒婦墓穴大有干係,你快帶我去你家裡,把釘子拿來趕緊把陣法補上!也不知道來不來得及!”說到最後,已是聲色俱厲。胡不為哪敢頂嘴,頭一縮,諾諾應聲,趕緊站起身來。

  兩人急如星火,也不跟村長打招呼,飛也似的縱躍出門,直往胡不為家。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13:0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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