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文明] 亂世銅爐 作者:又是十三(連載中)

 
Babcorn 2018-10-6 21:37:1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4 10035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0:10
第四十四章:天下第一門(三)

  這十二名傷者受創極劇,便是有了續脈頭陀的針刀,五花娘子的奇藥,仍舊不能離開身邊人靈氣的接續。

  靜心齋裡,不惟趙東昇師徒,連宏願大師,葉衡,章節老道,廢國先生等人都在給傷者輸出靈氣,在這個時候叫趙東昇出來,趙家莊弟子們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然而若不去叫,趙家莊又立有存亡之危。

  正在憤恨之時,忽然聽見有人說道:“魯大人,何必發這麼大的火,奇案司統攝江湖,為萬派之長,此事無人懷疑,大人請先消消氣,坐下來喝杯酒水再說不遲。”魯大人進門以來,首次聽到有人如此承認奇案司的地位,不由得凝目去看,卻見一個滿面笑容的年輕漢子正從廳前人群中慢慢走出來。

  那漢子約摸二十六七歲,與先前出言喝罵的潼山仙機門弟子年歲彷彿,只是臉上卻沉穩多了,氣度沉實,著一襲褚色熟羅長衫,烏黑的頭髮在腦後挽了一個髻,用玉鉤扣住,簡樸而大方。魯大人不識此人,偏頭側向幕僚徵詢,哪知手下的捕快們也沒人知道他的來歷。

  魯大人微微皺眉,盯著面前來客。

  周圍群豪都已看出來了,此人正是青龍門的班可言。

  青龍門向來與天下正教作對,兩方往來爭殺了數年,互有傷亡,彼此之間結下不淺的仇怨,眾人都暗中忖度,他此時站出來有什麼圖謀,聽見班可言說道:“天氣如此寒冷,諸位大人勤於公務,不辭辛勞,實在可敬可佩。但我們作為治下之民,豈能忍心讓大人們站在風雪裡說話,大人請進堂上,讓下人們奉茶再敘。”

  趙家莊弟子登時醒悟,康元幹連聲道:“對對對,大人請進,請進,”向僕役們吩咐:“快去備茶,上新進的炭炙大紅袍。”弟子們登時散開,各自佈置,圍在路前的眾人慢慢分至兩邊,也讓開了通路。魯大人受此崇敬,心中登時大松。以官身威嚇百姓,本來就是一件極爽之事,尤其現下所懾之眾都是江湖上桀驁不馴的豪傑,而且當中許多人都頗有名氣,將他們壓制住,尤覺快意。他繃著的面皮終於慢慢和緩,看著班可言心道:“看不出此人年紀不大,卻甚識時務,很會說話。”朝他微微點了點頭,道:“這位英雄氣度不凡,深識大體,想來當為一方之雄,不知閣下怎麼稱呼?棲身何處?”

  班可言微笑抱拳,道:“稟告大人,在下班可言,在青龍門中忝任第二護法之職。”

  “青龍門!”魯大人聽說,當時面色頓變,已經踏上台階的一隻腳被蛇咬一般縮了回來,看見班可言的笑容,心中兀自不安,忍不住又向後退了一步,身後的十八名捕快齊揮長刀,圍上來把魯大人護在了中間,刀鋒指向班可言。

  青龍門!奇案司中誰人不知此門惡名!

  殺官犯禁,搶劫勒索,在奇案司成立的這麼長時間裡,打過交道的無數門派中,青龍門算是最無法無天的一個了,犯案的卷宗在各地衙司已經堆積如山。三年多來,不知有多少奉命追查青龍門的捕快被暗殺,截殺,不論是派遣出去的小隊,還是落單的高手,但凡是與青龍們扯上干係的,無一善終。眾捕快聽說眼前這人正是青龍門中人,而且聽名號似乎還是上層人物,自然大為忌憚。

  班可言笑道:“魯大人,不必如此緊張。青龍門已經整頓門風改過向善,不會再犯官禁了。在下今日跟諸位英雄一樣,都是來給趙老前輩賀壽的,趙前輩年高德昭,天下英雄無不心興景仰,值其壽誕之日,自發從南北各地趕來慶祝,嗯,在下只是想跟魯大人辯解幾句,看看座中這許多尊長弟子,人人胸懷正氣,多年來精忠報國,與奸邪外賊誓不相存,魯大人怎會把他們看成是謀反之徒呢?”

  一番話說來,周圍群豪均是暗暗納罕,班可言居然在為眾人開脫,當真是奇哉怪也。一時眾人都是面色古怪,左右相覷。都在心想:“難道青龍門真的如其所言,想要改惡向善了?”

  班可言道:“誠如魯大人所言,現在國中正值危局,南有羅門教聚眾來犯,北有遼國大兵相逼,我們身為大宋子民,無人不心憂國難,長年來配合朝廷積極聯絡抗敵,有目共睹。剛才魯大人提到的潼山仙機門,三年前有門人上百,高手如雲,但在與羅門教拚鬥之中,仙機門奮勇當先,損折了大半人手,如今只餘二十四人,如此忠勇之門,大人一句話就將他們解散,豈不教天下英雄寒心?”

  聽完這席話,圍觀諸人盡皆面色肅然,原先嬉笑詫異的,也盡收了輕佻之色。不管班可言此刻懷著什麼樣的用心,有什麼樣的圖謀,但他說的這一番話大義凜然,追思先烈,由不得眾人不服。在座的潼山仙機門七名弟子更是人人熱淚盈眶,感激的看向班可言。

  魯大人面上陰晴不定,盯著班可言,只“嘿!”的發了一聲,沒再說話。

  “還有通義門,”班可言笑笑,道:“通義門立派有近百年了,門人潔身自好,濟危扶弱,可比我們剛剛脫離歧途的青龍門強得多。六年前汾州妖亂,防線鬆動之際,宣掌門率弟子趕往馳援,三日內急行兩千里地,馬匹脫力將死。與眾人一道浴血防禦,終於護住了汾州,立功至偉。魯大人,如此英雄豪傑,你今日就想將他們解散掉,想沒想過會有什麼後果?”

  宣光敘胸口劇烈起伏,把頭抬高,深深地望著天空。誰都看得出來,這個掌門此時內心激動如沸。

  眼見這青龍門的逆賊輕輕兩句話便收買人心,魯大人面色變得難看之極,有心命令下屬,將班可言當庭擊殺以重立威信,但一來不知此人功力如何,貿然下手,說不定反受其害。二來青龍門手段陰毒無比,派中又有神秘高人,殺了班可言引來報復,那也防不勝防。是以臉色須臾數變,卻終究沒能下令。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0:10
第四十四章:天下第一門(四)

  但班可言的幾番說辭,終究顯出效果了。不惟被他稱讚的仙機門、通義門對他心懷感激,適才魯大人責令解散的幾個門派也對他另眼相看,連旁邊的客人們,也有不少人在暗中尋思:“這姓班的似乎頗有正義之心,這樣的人能夠在青龍門佔據高位,看來他們整頓除惡一事並非虛言。”

  堂中諸客一時各懷心思。兩相僵持之際,在莊門口迎客的一名趙家莊弟子忽然高呼起來,話裡充滿了喜悅:“四師兄,六師兄!快來!師叔來了!凌飛師叔來了!”

  趙家莊眾弟聞聲幾乎涕下,天可憐見,要命關頭,終於來救星了。四師兄當即撇了眾人,蓄勁一縱,直接翻滾過牆,站到門口迎接。

  正主兒終於來了!群豪陰鬱的心情為之一振,他們奔涉千里,攜長帶幼,為的就是一睹蜀山派的實力,想要看看凌飛道人是怎麼給門下弟子燃燈開道的。在經歷了幾個時辰的漫長等待,以及中間的幾段插劇過後,終於等來了凌飛諸人。數百名客人再也顧不上魯大人一群捕快,紛紛湧向門口,行不幾步,他們便聽見了遠方傳來的隆隆之聲。

   “啪嚓!”西面的天空大亮,一聲霹靂讓眾人把頭都轉過去,目光聚到了天空上面。

  那是隆德府城西郊方向,沉暗的天幕下,不知什麼時候竟然聚起了一團白雲,低低壓著,寬達裡許,密如實質,正滾滾湧動著向趙家莊緩慢飛過來,眾人聽見的隆隆聲響,便是從雲中傳出的霹靂。

  “龍!龍!天啊!龍!”人群中有人高聲尖呼,欣喜若狂,這是花溪谷的一名弟子。眾人聞聲凝目,果然都看見了白雲之間突然顯出的那一截身軀,一節節如同蛇腹,其瑩如玉,腹背兩側暗紅的麟片也隱約可見,輾轉片刻後,那一小段軀幹又隱入霧氣之中。

  群豪登時嘩然,千百顆心同時劇烈跳動,人人都難以置信。這真的是龍麼?這個時候怎麼會有龍出現?屏著呼吸等待須臾,雲氣中分,那頭巨大的紅龍終於再次探身下來,如長虹吸海,長長的身軀優雅的鑽出雲層垂落地面,流水滑杯,緩慢而流暢,它彎成一個巨大的圓拱後重又返身抬頭上游,蜿蜒盤旋著飛上高天。碧綠的鬣毛,寬闊的鱗甲,黃澄澄的雙睛,這頭十餘丈長的龐然巨物便這樣毫不掩飾的顯身在眾人面前。

  錦鯉長鬚,雄鹿金角,舉動之間雲開霧合,風聲如炸,許多亮藍的雷光在它身軀四周閃耀,那名年輕的馭龍者坐在龍頸之上,一手撫著鬣毛,驅動這頭珍稀之極的聖獸圍著雲團舞動,光影明滅,郁雷聲動,端的是威儀萬千。

  豢龍師!天啊!真的是豢龍師!

  眾人都張大了嘴,驚駭、歡喜、羨慕、說不盡許多心情,盡湧將上來,人人被這一幕攪得熱血沸騰,許多人驚喊出聲,許多人兵器落地。他們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這裡看見第二個豢龍師。老英雄劉宗膺已經不滿足於站在地上觀看了,他飛上了牆頭,長袍飄飄,極目瞪視著翱翔天頂的紅龍,生怕錯漏過每一個細微之處。

  “好傢伙,厲害!厲害!這……真他媽厲害。”

  “天啊!這是真的麼!這真的是龍麼!我沒做夢吧?”有人喃喃的說。

  “蜀山,天下第一門啊,果然名不虛傳……”

  穆穆帖和坎察兩個胡人,一人聚起了七丈長的尖細土柱,立在上面,一人催生出同樣高的綠藤,纏繞住身軀,師兄弟兩個高踞在群豪之頂,幾乎都僵住了,動也不動,眼睛快要睜破眼眶掉落出來,他們從來沒見過這樣奇怪的靈物。甚至於進莊以來一直神色淡定的班可言和邢人萬,這時也被眼前之景所撼,兩人勃然動容,相跟著來到莊門前,同時躍上高牆。

  胡炭已經在人群中找到了秦蘇,姑侄兩人站在人群中,看著那頭翩然飛舞的紅色長物,心中跟眾人一樣激動莫名。胡炭心中充滿了豔羨,只是想:“太漂亮了,我也要捉一條龍來養,我一定要捉一條!他奶奶的,不知道他從哪捉到的,等我尋工夫去問問……”

  前庭一陣一陣的嘈雜聲早驚動了後院,這時在後面飲酒的賀客們也都發覺了天上的豢龍師,大呼小叫,全都動作起來,心思稍遲的便撲上前庭,搶位置觀看,聰明的便學兩個胡人施展法術,或用飛器,或運法術,將自己托得更高眺望。一時間趙家莊雞飛狗跳,諸般法術咒語接連響起,各色光氣縱橫飛舞,亂成一團。

  “真的是龍啊,除了青龍士那條,這是天下第二條龍!”

  “過癮!太過癮了,看見這條龍,已經不虛此行,哈哈哈,不枉我跋涉千里來看,老子活了三十一年,今日是頭一次看見龍!”

  青龍士的青龍,成名於十四年前牛角山樹妖作亂。當時引起的轟動,不亞於今日。這條青龍不但異於歷代傳說中的豢龍,每足生有九趾,法力卓絕,而且是四百多年來頭一條出世而為人馴服的龍。不過青龍士為人低調,終日不與江湖人物交往,所以天下間見過他青龍的人少之又少。但是眼下,才不過十餘年的相隔,群豪終於看見第二條出世的龍了,而且是如此迫近,如此真切地顯在眾人面前。

  眾人心神皆醉,魂動魄搖。趙家莊門口黑壓壓的站著一大批人,兩眼霎也不霎的注視著天上那條從容而歡暢的神物。這是天下無數人夢寐以求的聖獸,多少豢養師為了尋求它的行蹤命喪荒原,想不到,終於還是讓蜀山派尋找到了。

  天下第一門,再無疑義。

  有這條龍之後,蜀山的實力必定更上層樓。想來今日要燃燈開道的弟子,便是這個豢龍師吧。眾人紛紛猜度,有人欣羨蜀山之得,有人氣惱自己運氣不佳,更多的人是黯然慚愧。在這個豢龍師面前,多少閃亮的名號都頓然失色。

  只不過一條紅龍出場,便引得數百豪客失魂落魄激動莫名。然而片刻,有心思活泛的客人便又發現了,這還不是蜀山派所展現實力的全部,瞠目結舌看著紅龍片刻後,把目光落回地面,他們終於又看見了遠處正在行進的龐大隊列,這隊列一直和頭頂的白雲同步前行。

  如雲的旌旗慢慢出現在眾人視線之中,書著“蜀山”二字的繡紋團底報門旗迎風飄揚,由當前騎著獅子的兩個漢子分持左右,昂首行在隊列最前,雪旆金書,鐵畫銀鉤,說不出的氣派。獅子之後,兩頭巨型銀雕齊頭並進,浮在上空十餘丈,四隻巨翅舒展如刀,每次搧動輒石走沙飛,兩個豢雕師合舉著“雲濤霧海,華蓮生輝”的青色大纛,兩串球旒長長垂下,當空飛舞。銀雕之後,四頭大虎各負主人,分成兩排,持握寶蓋,再後面,兩頭錢紋大豹,接著兩頭巨象,然後又是四頭雪豹。最後是四個豢鵬師壓陣,清一色的金羽大鵬鳥,目如射電,顧盼間威姿頓生。

  豢獸師陣列之後,便是三十六名煉器師,八名煉劍師銜在大鵬之後,各握兵器,神情肅然。四個懷抱鐵牌的弟子作為中前陣,後面接著四名持刀弟子,又接著八名持槍者,十六名煉奇形兵的弟子分四撥走在最後,鉤、鐧、錘、棒,斧、鉞,叉、兩兩相隔而行。

  後面,又有二十四個術師,接著二十四名武者排成的隊列,十二名巫祝成為整個隊伍的尾陣,一百餘人排成一條長龍,浩浩蕩蕩奔前而來。

  蜀山派作為天下第一大派,名震八方,派中武、術、巫、器、養,五門術法都有千年傳承,代代皆出高人。眾位客人早料知這數百年來第一次破例舉行的燃燈開道盛典必定隆重非常,然而等親眼見到時,卻沒想到竟然隆重如斯。

  唉,有事莫與人相比,結局總教人腸斷。看看蜀山,再想想自己,豈不讓人喪氣灰心?

  連年以來中原術界頻遇災難,既有兵燹,又有妖亂,這些爭殺都讓各門各派不斷損折人手。而多年來與羅門教的數度交鋒,更讓許多大派的實力一落千丈,而今再看看蜀山,這第一門派的實力非但沒有削弱,反而愈來愈強。

  眾人都知道原因何在,遇敵爭鋒,法力高武藝強的自然更有機會保全。蜀山門下幾乎人人精英,這些人在拚殺中遇敵而不損,多年來此消彼長,自然與其他門派的實力差距愈拉愈大。

  先撇過眾客們的心情不談了。蜀山門人行進如風,從西郊穿過,不多時便湧入城門,來到趙家莊。趙家莊眾弟子都奔出門來,重新安排了戲樂,又燒了許多爆竹。康元幹領著師弟們搶上前去,一齊跪下磕頭:“恭迎凌飛師叔。”

  蜀山隊列頓時停止,豢獸師們收起養物,纛旗立下,後面的術士武客也聚攏過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0:10
第四十五章:盛典(一)

  一個目如丹鳳的中年道士大步走到前面,掃了一眼沒看見趙東昇,便道:“都起來吧,你們師傅呢?”眾人這才知道,這白面微鬚的中年道士正是蜀山派當今掌門人凌飛道長。

  凌飛道長性情剛硬,嫉惡如仇,煉一柄天罡劍幾乎無敵天下,眾人對他都是聞名已久,只是許多人卻一直未睹其面。眼見他才不過五十上下年紀,比客中許多人年紀都輕,大夥兒不免暗暗嘀咕。

  趙家莊弟子稟道:“師叔,師傅和大師兄在後院呢……出了點事,師傅和宏願大師他們正在給人療傷。”

  “療傷?誰受傷了?”凌飛眉毛一挑,面上不怒,已生威勢。然而還不等康元幹回答,他又抬頭向天空喝道:“文傑別飛了,你快下來!”

  天上一聲輕笑,那豢龍師答了一聲:“是,師傅!”壓著紅龍直迫下來,烈風四卷,把莊前的雪地幾乎掃空了。群豪紛紛驚呼閃躲,哪知凌厲的罡風忽然消失,紅龍在六丈高處憑空不見了,一個瘦瘦的人影落了下來。那是個十六七歲年紀的少年,膚色極黑,兩隻眼睛既圓且活,看見門前眾人都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眾人又吃了一個大驚,這豢龍師如此年輕,可教人萬萬想不到。他在天上飛時距離尚遠,光憑穿著打扮看不出年紀大小,眾人只道他至少已過冠年。

  胡炭盯著那少年,肚裡也在暗暗琢磨:“這小子運氣真好……卻不知他在哪裡捉到龍的,瞧他曬得這樣黑,定然常在南方走動,莫非便在那裡找到的?難道是黔州?桂州?啊唷……不會是到大理去吧?那可不好走……”

  康元幹把十二個傷者的事情大略告訴了凌飛,那道人已經不耐,道:“行了,知道了,我進去看看。”背著手一大步跨進莊去,年輕的豢龍師趕緊跟進,還有另一個年紀更小的少年與他並肩行動,然後大隊人馬才陸續進莊。

  魯大人和十八名捕快一直站在花廳之前,如鐵鑄的十八根樁子紋絲不動,看到凌飛領著眾人過來,魯大人面上頃刻間閃爍過許多神色,他有心要攔在當地與凌飛一爭鋒芒,好殺一殺這第一掌門的銳氣,然而看見凌飛瞪著眼不避不讓的踏步走來,心裡不知怎麼就開始發虛,凌飛道人剛硬不折,這性子他早就聽說了,跟這道人硬碰硬,似乎不是什麼明智舉動,而且剛才豢龍師的出場,也大大震懾了眾捕快。猶豫了片刻,低聲道:“散開吧。”屬下聽命讓開了通道,魯大人也站到一邊。

  凌飛腳步不停,一徑穿庭去了,蜀山眾人看也不看捕快們一眼,跟著掌門直接走向後院。群豪們見方才跋扈飛揚的捕快們鎩羽,無不心呼痛快,不少人擠眉弄眼,嬉笑出聲。魯大人把這些都看在眼裡了,滿心不是滋味,便把一腔不忿都轉到了蜀山身上,沉著臉只是想:“天下第一門,哼!你今日是天下第一門,我讓你傲氣,改日別犯事落在我手裡,那時我教你怎麼做天下第一門……”

  蜀山一行人入莊以後,凌飛和幾個師兄弟便在趙家莊弟子帶領下步進靜心齋,餘人都被婉言擋了下來。在房間裡給傷者輸送靈氣的名宿們終於有了喘息之機。凌飛帶來的師兄弟和幾個弟子們功力都不弱,輪換著上榻救人,趙東昇,宏願法師,章節道人等便都閒了下來,坐到一邊,養息吐氣,慢慢修補劇耗的靈氣。

  “師兄,這是怎麼了?傷這麼多人?”看看趙東昇坐倒用功,蒼白的臉色慢慢恢復回來,凌飛便指著房間裡躺在床上的十二人問道。老爺子睜開眼睛答話:“他們在相州酒樓裡碰上敵人,被人搶先下手,就……傷成這樣了,虧得有弟子及時趕來報訊,若是再晚些送來,人都要保不住了。”

  “什麼敵人這麼厲害?”凌飛有些動容。十二名傷者抬入靜心齋後,趙東昇便把他們染血的衣物都除換了,所以凌飛看清了每一個人的面目。‘金剛刺’姚補之,‘雷霆連環’張客,溪山派掌門葛長聲,‘金角麒麟’寇景亭……這些人與趙老爺子素來交往頻密,無一不是一方大豪,法力精深,凌飛實在想不出什麼對手可以把他們傷成這樣。

  “據說是十幾個奇案司捕快。”老爺子嘆口氣說。

  “不會吧!捕快?!”凌飛眉毛一揚,登時想到剛才碰見的十九名捕快。可是,那些捕快有這些實力麼?他心裡邊卻一點也不相信。那些捕快看起來雖然功力不俗,但與榻上的這些傷者也只在伯仲之間,縱然搶得先手,也難以造成如此懸殊的結果。回憶起剛才碰面,十九個捕快似乎都沒人損傷。想要傷人而不自損,除非他們在寇景亭一行人的飯菜裡做了手腳。

  “他們中毒了麼?”想到這裡,便問道。

  “沒有,剛才花姑給他們驗了一遍,沒人中毒。”

  “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法術禁制?”

  “也沒有,”趙東昇道,“宏願大師把他們上上下下都看過,沒有任何異常。聽翔鶴樓的弟子說,他們……是跟人硬碰硬對打,被人正面擊傷的。”

  凌飛皺起了眉頭。“那就奇怪了……”他沉吟道,負起雙手,在房中踱步。能夠不使陰謀將這十二人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這些捕快必非一般人物,看來行兇者另有其人,不是堂上那十九個。

  可是會是誰呢?凌飛跟官府打交道的這麼些年來,從來沒遇見過這樣厲害的捕快。

  “我也覺得奇怪。”趙東昇點點頭。他知道凌飛的懷疑,老爺子走鏢行商數十年,跟官府打的交道比凌飛只多不少,在他印象裡,奇案司的捕快多是些精明之輩,暗箭傷人都是一等一的利害,但是說起法術能力,卻未必勝得過這傷者十二人。要知道張客等人聲名久著,手底下可不同於一般的門派首腦,尤其是金剛刺姚補之,此人性情偏激驕傲,初出道時為求揚名,一月間連挑楚南三十餘家門派,這是何等的實力,受傷十二人裡,以他法術最強。老爺子自問憑自己的身手,與之對敵也難判高下,敵人能夠短時間把姚補之擊倒,不用說,實力也必在自己之上。閉著眼睛想了想,終究不得其解,便說道:“還是算了,想不出來答案,等他們醒過來再說吧。現在不忙下判斷,咱們也不要在外人面前議論,此事非同小可。”奇案司捕快如此對付江湖人物,不知是朝廷授意,還是其中另有隱情。朝廷與中原術界之間維持平衡已經多年了,彼此沒有觸犯。而且此時大亂未平,南北皆有進犯之敵,按常理來說,奇案司縱然有怨,也不該選這時候向中原各派發難。這件事情事關重大,十二個傷者都交遊廣闊,朋輩甚多,萬一說漏出去引得群情嘩變,使朝野矛盾激化,只怕要動搖大宋的根基。趙東昇深知其中的利害,所以在得知十二人被捕快傷害後,嚴囑知曉消息的人不得向外透漏口風。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0:48
第四十五章:盛典(二)

  凌飛點點頭。這時在外面應客的趙家莊四弟子康元幹開門進來,來請師傅出去完禮,壽筵未終,壽星公自然還要應酬客人,而且新到的一撥奇案司捕快,也需主人家上前說些場面話。趙東昇便叫來管家,讓他安排凌飛等人的酒飯茶食,自己和大弟子出門招呼去了。今晚請來賀壽的客人裡,有不少是隆德府當地的官員和商賈,這些人並非術界中人,趙東昇並不打算留他們觀禮,所以須得早些打點送回,然後好安排稍晚的燃燈盛典。

  趙東昇出去後,宏願法師與眾人也休息已畢,都過來跟凌飛見禮。宏願穿了一領鮮紅的新袈裟,滿頜白鬚。作為與蜀山同持江湖牛耳的名門大派,天龍寺住持這次出行就比蜀山掌門儉樸多了。宏願法師只帶了兩個小沙彌,而且靈氣微弱,顯然是不學法術的。看見凌飛身後的祝文傑生氣勃勃,舉手投足隱有大家風範,另幾位弟子也都是英氣逼人,宏願法師說道:“阿彌陀佛,恭喜道長,收到這些位高徒,今日蜀山派要大放異彩了。”

  凌飛也暫時放下心思,笑道:“老和尚別客氣,聽見你這麼誇人,我可不大自在。你天龍寺裡也有上千僧人,俗家弟子也不少,資質比我徒兒好的有的是,我早聽****大師說過了,天龍寺裡有個悟知末那識的小禪師,那可了不起,今日怎麼沒帶過來?”

  ****是宏願住持的師弟,任天龍寺弘法院首座,為人好法尚武,常與江湖人物來往。

  宏願合什道:“阿彌陀佛,道長說的是淨空吧。佛法無邊,禪義如海,只有勤加修持方能成渡。淨空如今正在參習密宗陀羅尼集經,想從中證出入實境界真之法,所以不能參加蜀山的燃燈之禮了。佛祖在《大乘入楞伽經 》曾提到密宗失途正道,不覺諸明法,淨空發願要釐清其中疑義,以大乘空宗……”凌飛見他嘮叨,趕緊打斷,道:“好了好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老和尚一說佛理,我就渾身難受。我供的是三清天尊,跟你們佛陀不搭界。不瞭解你們空宗還是洞宗。”宏願微微一笑,不再說話,低聲唱了一聲佛號便坐下了。

  凌飛面上似笑非笑,停了一停又說道:“大半年不見,大師的金剛薩埵伏魔印想必更加精進,等這兩日閒暇下來,我再討教幾招。在山上呆了些時日,貧道也偶有小得。”宏願闔目不動,也不知聽沒聽見。

  這時候章節道人也過來寒暄。這道人是個異數,凡事逐利,無利不功。果然,跟凌飛說的頭一話便是:“道兄,你真是大戶人家不知小戶人家的飢寒,這一路過來也太鋪張浪費了,擺那些破旗有什麼好處?帶這麼一大幫人有什麼好處?有錢擺闊氣爭場面,還不如省下來喂養你的徒子徒孫,或者大方點接濟一下我們這些小觀道友,唉,我看著都替你心疼。”

  凌飛道:“我有錢,你管得著麼?”翻翻眼睛,轉過身去自與廢國先生等人說話,章節被噎個半死,呆了片刻,大搖其頭,低聲自言自語:“敗家掌門,不知柴米油鹽珍貴,唉,擺那些闊氣有什麼好處?有什麼好處?敗家道士!”推門出去,自去外院透氣。

  片刻後僕役把酒飯端上來,蜀山眾人自去填腹。趙老爺子忙了好一陣工夫,終於將不相干的賀客都送出門去了,門口的轎馬輕車少了一多半,然而庭中仍然密密麻麻,千餘人中,卻還有九百多江湖人物留下來了。

  曲渺人未散,酒罄席將殘,這順水搭舟的壽宴該到尾聲了。趙東昇知道賀客群來的真正原因,倒不介意,出門謝過禮,安排弟子到莊外驚天動地又燒一通爆竹,吹了幾曲戲樂,終於結束了壽慶。然後正戲便該上場了,大弟子傅光遠指揮僕役,先將前中兩庭的酒席都撤下來,又打開了莊前的兩扇側門。後面的客人聞風而動,都擁到前庭與門前街道上來,各佔位置。趙家莊弟子早已跟他們說明,燃燈典禮在前面花廳舉行,後面看不著。

  秦蘇和胡炭對即將舉行的燃燈並無太多期待,他們此來的目的是為了尋找金角麒麟寇景亭,只可惜,從早晨在門口守候,一直到現在混入莊裡吃完了酒席,都沒見那神出鬼沒的老頭兒露過半面。秦蘇滿面愁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站在人群裡努力張著眼睛,分辨著經過堂上的每一個客人,只擔心自己是不是偶有不查之處,寇景亭已經進門了而她卻沒有發覺。

  胡炭察覺到了她的焦慮,便問道:“姑姑,你說師公會不會在剛才送進來的那一撥人裡面?”

  秦蘇道:“誰知道呢……但願師公吉人天相,別中了別人的毒手才好,他若是傷了……傷了……”想到寇景庭或有性命之危,自己這一次隆德府之行就盡聞噩耗了,一時又想起紫蓮師伯遇害之事,不由得嘆了口氣,心頭更是鬱鬱。胡炭見狀,趕緊笑說:“姑姑,我只是胡亂問問,你怕什麼,別說師公還不一定在裡面,便是他真的受傷了,後面不是有好幾個高明郎中麼,我的符咒都能把人救活回來,他們更不在話下了,咱們等一等好了,等晚些兒就有消息了。”秦蘇無言可答,只默默點了點頭。

  兩人把目光投到廳上去,看著蜀山弟子與趙家莊眾人忙裡忙外,扎引路燈、擺解關甕、架催勇鼓,懸磨難鐘,又鋪了長長一條錦毯,從花廳上一直延下台階到前庭花池,地毯盡頭樹著一桿黃旗,上面寫著“正氣”二字。圍觀群豪都是激動莫名,喳喳議論,熟悉江湖習俗的老客們便給身邊眾人講解燃燈開道的掌故。

  原來這燃燈開道典禮,其實便是與金盆洗手相對的儀式。所謂有退必有進,吐故而納新。金盆洗手是老一代人物厭倦恩怨後,決意斬斷與江湖一切聯繫的昭示,意為借金盆中淨水,洗去過往手上所沾的一切罪孽,洗淨此身恩怨,從此不再涉足仇殺紛爭。

  而燃燈開道則是各門各派公開宣示門中弟子正式出道,為請親朋關照所行之禮。一盞師門引路燈,為出道弟子照明方向,為其庇護。九個解關甕,一甕寓意一難關,受燈照指引的弟子經過後,甕破關解,取其遇關盡開的好意,而頭上八個小銅鐘,意為八方磨難,經過時有長輩灑水、火炙,刺血、割皮,然後敲一下,表示風霜雨雪,血火刀兵,此難已終,新難又始,堂上長者敲擊催勇鼓,令門人不畏艱險,朝前搏進,握住正氣旗。而腳下一條長長的錦毯更好理解,便是禱祝弟子們遇難呈祥,前程似錦。等這一輪禮儀結束,便由邀來觀禮的友派長輩考較出道弟子的技藝。這最後一環,是燃燈之典中最重要的環節,其實也正是燃燈典禮的真正意義所在,古來舉行燃燈的門派,目的不外有二,其一,如果出道的弟子果然出類拔萃,為門中高弟,則向看客展示能力,振起門派聲威,這同時也有助於出道弟子的前途。其二,如果弟子確實不堪,法術武功難入人眼,則考較的長輩就須負起教導之責了,為弟子指點藝學之所不足,甚或有交情好的,傳下一兩門對應功法,這也可增強門派的實力。

  這出道的儀式比金盆洗手不知繁複多少倍,所需物事龐雜,求人之處也多,許多門派都不耐煩費功夫去張羅,所以多年來漸漸被江湖所摒棄了。除了一些低落已久的門派,想要重拾輝煌偶而一用,許多地方都不再舉辦這樣的儀式。凌飛道人這一次不知出於什麼目的,竟然又重拾這樣老舊的典禮示諸天下。

  到戌時一刻,一番佈置終於告了尾聲。群豪早已等得不耐,看見凌飛牽著兩個少年的手走進廳內,在主座上坐下了,嘈聲慢慢靜了下來。秦蘇和胡炭看得明白,這兩個少年,便是剛才最先跟凌飛進門的兩人,一個叫祝文傑,便是適才在天上亂飛,引得眾人群相震動的豢龍師,笑嘻嘻的,顧盼之間毫不扭捏。一個年紀比他略輕,只不過十四歲模樣,沉靜的站在凌飛身邊,眼睛漆黑,不知道叫什麼名字,也不知是什麼身份。

  胡炭兩眼不霎的看著站在凌飛身邊的祝文傑,心中只是想:“這人的年紀,不比我大幾歲,怎麼就能引得如此轟動?看看庭中這許多頭顱,全都是為了看他而來的……嗯,對了,他的運氣不錯,逮住了一條龍……”

  回想起剛才紅龍飛空駕臨,萬眾矚目的情景,胡炭不由得悠然神往。

  若是這條龍是他胡炭逮住的,那又會是怎樣的一幅場面呢?會不會也如今日一般,有許多人來看自己?胡炭想像著,若是凌飛現在的位子上坐著爹爹,捻著鬍鬚微笑,而他就站在爹爹身邊,面對著上千之眾顧盼從容,姑姑安靜的立在爹爹身後,溫柔的看著兩人……那會是怎樣的一副畫面?

  青龍老子,赤龍兒子? 還是一家養龍師,父子兩豪傑?

  胡炭的兩隻拳頭不知不覺地握緊了,他感覺到了掌心中的熱氣,指尖觸及,已經有了濕漉漉的潮意。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0:48
第四十五章:盛典(三)

  四個莊勇將特製的催勇鼓提到廳前放下了。蜀山眾弟子都站到通道兩邊排成排,一百餘人玄衣青褲,整齊肅穆。眾人都知道正戲即將開場,喧庭千眾,剎那間變得鴉雀無聲。宏願法師,章節道人,趙東昇,葉蘅,幾個名老都逐一上堂,就椅坐下了。秦蘇和胡炭張目辨識,卻沒在人群裡找到寇景亭,心知今日遇上老頭兒的願望是落空了。

  “鏜!”弟子試敲了一下銅鑼,震聲悠悠,頓向四方傳去。

  然而這時候,卻有兩個人從人群裡慢慢走上了錦毯,在萬眾矚目之下,行至中央位置停住。眾人詫異萬分,都把眼光投到他倆身上。

  又是青龍門的班可言與邢人萬!

  這兩個人果然是懷有圖謀而來,此時獻圖已窮,該呈利匕了。庭中眾人一時都發覺自己果有先見之明。青龍門惡事做絕,向來恣為,這一次居然大反常態,又是低聲下氣跟人說話,又是以德報怨跟奇案司周旋,實在於理不通,若說沒有其他目的,如何說的過去?只是恍然之後,大夥兒又開始覺得奇怪,不管先前邢人萬與班可言展示出多強勁的實力,在擁有豢龍師和天下第一掌門的的蜀山眾人面前,他們能做什麼?硬碰硬對幹,那豈不是以卵擊石,自尋死路?

  凌飛坐在主座上,正跟弟子詢問佈置事宜。突然間看見兩個不識之人走上前頭,不由得微微一怔。

  “青龍門第二護法班可言,奉器弟子邢人萬,拜見蜀山掌門!”班可言面帶微笑,朗聲說道,和邢人萬一起微微鞠了一躬。“多年來久聞蜀山派大名,為天下正教之首,四方英雄人所共欽。聞說貴派今日舉行燃燈盛典,敝門主仰慕至道,特備薄禮,命我兄弟二人前來致賀,並獻上敬意。”

  “青龍門?”凌飛微微皺起了眉頭。身為正教馬首,他自然聽說過這個惡門的名號,多年來也不知有多少人向他提及過,只是,他卻沒想到會在此時此地遇見青龍門人,愣了一霎,旋即目光射如冷電,盯著二人,身子微微向前一探,“好大膽子,你們也敢來這裡?”

   “嘿!”十餘丈遠的空處風聲突銳,班邢二人登感壓力如巨潮般洶湧劈來,胸口窒悶,班可言身子微微晃了晃,忍不住吐氣開聲,左腳向後斜轉半步,卸開迫力。而邢人萬卻紋絲不動,手邊“叮”的一聲輕響,如鳴玉磬,他反而向前踏進一步,在他前方暗潮洶湧的勁氣立變罡風,聲響驟然激烈,兩力交匯形成了一個數人高的龍卷,被阻在前頭幾步遠處進退不得,便向兩邊擴去,但聽“噌噌噌”幾聲響,錦毯兩邊擺著的百餘斤重解關甕竟然被橫向推開丈許,這一次硬架硬攔,已經消去了凌飛的暗壓。旁觀諸人暗暗駭異,看來這邢人萬的功力,實是非同小可,硬接上凌飛的勁力竟然毫不吃虧,而且看起來,要比第二護法還要高上一籌。

  “唔,煉器師,功力不弱啊。”凌飛收了功力,把目光落在邢人萬身上,神色中多了一絲驚奇的意味。“你們說是來致賀的,不過蜀山與青龍門素無交往,你們的目的應該不會如此簡單吧,還有什麼事情,說出來看看。”

  班可言面顯苦笑,這個道人性情如此直接乾脆,客套話都不多說一句,果然和傳聞中一樣。伸手從懷裡摸出一個油布包裹,層層打開,現出一本薄冊來,“素聞蜀山法術天下無雙,尤以煉器、法術兩道最長,為天下諸派遠所不及,今日蜀山破除百年陳例,為門下高足舉行燃燈典禮,這位出道的師兄定有常人難及的絕藝,呵呵,其實剛才我們也有幸看見了……”他把目光投向凌飛身左的祝文傑,說道:“這位姓祝的兄弟想必就是晚上開道的正角吧,數百年來人間出世的第二位豢龍師,果然不同凡響,哈哈,從今後蜀山不但法術器學上有其所長,在豢養一道也必有大成,我這位邢兄弟從小嗜法成痴,也學過一些粗淺拳腳器學,不自量力,想跟這位兄弟討教幾招,萬望掌門勿要推辭為幸。”

  聽班可言說完,邢人萬向便又前邁進一步,微一振袖,拳頭便從底下現了出來,眾人看得分明,他手中正握著一枚碩大烏黑的釘子,想來這正是他所煉之器。

  “這本紫霄星劍術,原是貴派三百年前失竊的寶物,青龍門因緣巧合得到,便用來當作此次試武的賭本吧。貴派高弟如能勝過我這位兄弟,我們情願原物奉還。”

  聽完青龍門人的一席話,座中諸位登時轟動。這兩人明知敵手就是豢龍師,竟然還敢出言求戰,難道這邢人萬真有如此實力,可以抗衡駕馭著聖獸的豢養師麼?如果真是這樣,那青龍門的實力就要比大家先前估計的要高出許多了,這邢人萬年紀輕輕貌不驚人,他掌中那枚烏黑沉黯的法器,難道竟也是什麼了不得的寶物?

  “嚯!我當是什麼好心,原來是踢山門的啊。”凌飛冷笑道,把目光再次轉向班可言,後者低眉斂目,一副恭敬模樣。“道長言重了,叫小人汗顏,”班可言道,“能與天下第一派的弟子交手切磋,是每一個投身江湖者的畢生願望,我們此次過來,只是仰慕蜀山的絕藝,並無他想,更何況,青龍門立派至今不過數年,與揚名千年的蜀山相比,何異於天淵之別,我們不敢向蜀山叫陣。”

  “不是叫陣是什麼?”凌飛‘嗤!’的一聲,捻著鬍鬚,單從面上看來,也瞧不出是驚是怒,“當著這許多人之面,又是說好話套高帽,又要拿出寶物當賭本,然後出言要挾,呵呵,這叫逼虎下山吧,思慮周詳啊!蜀山派要顧及名聲,自然是不比不行……嘿!你們看見文傑示出的赤龍,居然還這樣有恃無恐,看來是胸有成竹了啊,”凌飛頓了一頓,傲然道:“不過,拋開這些名聲不說,既然你們都敢來踢山門,蜀山派又怎會縮頭縮尾不敢應戰?數百年來,也不知有多少人想要借蜀山一派揚名,呵!好歹到了今日,蜀山也仍舊立著沒有趴下!”

  “聽著!你們想要比武較藝,這不是不行,不過在此之前,我要看看你們的實力,到底有沒有跟我門下弟子交手的資格。”凌飛轉向邢人萬說道:“身有伏虎技,方敢虎山行,小子,剛才稍試了一下,你的功力還算不弱,不過這還遠不能達到叫板蜀山的地步,來吧,先顯兩手瞧瞧,讓我看看你實力如何,青龍門如此不遺餘力推舉你,想來你應當有點真正業藝,都亮出來,可別讓貧道太失望。”

  邢人萬立在當地,並不回話,班可言拱手笑道:“如此,就遵道長所言。”轉向邢人萬說道:“兄弟,道長想要考較你的功夫,你就獻獻醜吧。三人行必有我師,當著這許多江湖前輩,有什麼不足之處,也好讓大家指點。”

  “好。”邢人萬淡淡說道。直視著凌飛的目光,毫不避讓,身子微躬一下,然後直起腰來,單掌平舉,將釘子抬至齊肩,便在眾人注目之下,那枚烏黑的釘子“嚯!”的一聲尖鳴,忽然間碧光流轉,通身便如有無數道綠色煙霧纏繞一般,這是往器中注入法力,催其靈動。不一霎,這綠光越來越亮,只須臾間,烏黑的釘子已經變得通透如同翡翠。

  “姑姑,靈龍鎮煞釘!”胡炭低聲說道。

  秦蘇心中一震,從憂傷中回過神來,凝目去看邢人萬,仔細看清楚了那枚釘子的形狀,果然,圓頭方身,盤著龍形,釘帽上還刻有井字圄印,豈不正和自己懷裡那枚一模一樣!一時間頓立原地,百感交集,也不知是該哀慟狂哭,還是該憤恨大笑才好。這可憎可殺的命運,七年前初呈其兆,到今日才示結果。

  七年前胡不為因此釘之名蒙受無數冤屈,更被聽信傳言的隋真鳳強行拘走一魂,自己百般求告,始終不能取信於她,嘿!嘿!今日證物終於現了出來,只可惜,時過境改,物在人渺,當事的雙方都已經不在了,一個永睡泉下,另一個也已經生死不知。

  這可笑的命運!

  “快點,”凌飛說道,“這些不必要的花巧就免了,你也不用藏私,照我看來,你的實力斷不止於普通說法上的上乘煉器師,若不然,也不敢如此上門叫陣。”

  邢人萬微微一嗄,也不說話,只把手掌放低,擺正到了前胸位置,微一搖晃,“喳喳喳喳!”如同有千鳥齊臨,靜庭之中驀然間就響起了尖利而龐雜的鳴叫,萬千聲響據住了院牆簷角等高處,肆意向庭中喧囂,眾人出其不意,都微吃了一驚,聽錯落的雜聲依稀是由那枚釘子傳來,然而細一諦聽,又似乎是從四面八方向中央匯聚,高高低低的鳴聲充斥滿了每一個角落。這些聲音或如鐵器交擊,或如銅勺刮鑊,或如驚潮擊岸,或如高崖石崩,初時還尚可忍受,然而不過頃刻,就變得震耳已極,滔滔然如怒雷臨頂,沛沛乎似罡風捲雲,橫裂長空,遠傳數里,眾人心旌搖蕩,方自駭然,想要遮住耳朵,哪知便在這時,邢人萬手掌上又再次爆發出了劇烈的光芒,如同一輪烈日正從手上升騰,雪光蓬炸,耀目不可直視,亮白色的長光一道道刺向四面八方,如同一柄柄巨槍大劍,渾厚霸道已極。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0:53
第四十五章:盛典(四)

  “阿彌陀佛。”宏願大師宣了聲佛號,低眉合上雙目。激烈的風濤以邢人萬為中心齊向四周振盪,霎時間庭中所有燈籠劇烈搖曳,雪塵碎葉盡高揚上空,人群中有功力稍弱者,登時被逼得腳步踉蹌。章節道人、葉蘅、劉振麾等人在堂上睹見,都不自禁的向前探出身軀,目光灼灼,直盯著邢人萬的面目。

  何其駭人的實力!這少年究竟得到了什麼奇遇,在十餘歲年紀便有這等修為?!這一手功夫顯露出來,已經遠超堂下無數前輩!

  一波一波的壓力如同大潮汐洄,每隔一息便向外圈擴去。“伏!伏!”的悶聲如同有一頭巨禽在上方不住地扇翅,這時人群中的功力差距便顯現出來了,立在當地紋絲不動的,多是些門派首領耋宿,而跟從在他們身邊的許多弟子,因功力不逮,或是斜轉身子側對,以避開迎風正面,或是乾脆縮到長輩身後,藉以抵消壓力。那些功力弱而又沒有長輩護持的,就只能面色蒼白一步步的向門外退卻。

  胡炭和秦蘇站在人群中央,同時感受到了罡風的壓迫。前面雖然擋著不少人,可是在邢人萬的勁氣劇壓之下,人牆越來越薄,只不過片刻功夫,擋在前面的數十人都分向了兩邊,原地釘著的寥寥幾人,已經不能阻擋壓力,風勢無遮無攔直迫姑侄二人。

  秦蘇功力未復,腳力原本就不如以前沉實,當風之後,感覺到那少年的勁氣直如一堵堵厚牆接連壓來,呼吸難繼,實在抵禦不得,也踉蹌退了兩步,不由得心中驚駭。她到今日方才知道人上有人天外有天的真正含義。玉女峰上十餘年的苦功,在這陌生的少年面前卻如此不堪一提,這叫她有些無所適從。

  眼見著身前身後人躲避的躲避,退步的退步,胡炭不由得眉毛一豎,兩隻烏黑的眸子亮起神采,盯著邢人萬,運足氣息釘穩原地,竟然絲毫不肯後退,也不肯側身。頂著壓力站了片刻,反而向前跨進了一大步,然後,又跨進一大步,幾乎與前面的劉宗膺並身而立。

  “炭兒,你幹什麼?”秦蘇詫異的叫道,眼見著胡炭兩肩不住搖晃,身子如駭濤中一葉小舟,顯見跨進這兩步距離,他所受的壓力又比先前沉重許多,可是這小童卻說什麼也不肯退步,雙足紮穩原地,木樁子一般站著。

  “炭兒怎麼了?幹什麼這麼拚命?”秦蘇狐疑的想。

   “道長看好了!”邢人萬說道,聲音平和,但在如狂潮呼嘯的密集的雜響聲中卻清清楚楚的傳進每一個人的耳中。雪白的光道一圈圈輪轉,將堂上數百盞燈火壓得全無顏色,邢人萬低喝一聲,掌中的光團陡然又盛,然後猛然向外一膨,明光暴漲,嗡然巨響中,一頭碩大的青龍從光團裡飛躥出來,射電般飛上天宇,在極高遠處折身,而後,標槍一般又急射下來,望著地面筆直穿刺。看見如此巨大的一條青龍披著銳風從高空衝擊而來,鱗甲間帶出絲絲白光,隆隆的破空聲如暴雨之慾來,劇烈而沉悶,許多弟子聽見這佈滿天空的巨響,都驚得面無人色,忙不迭的要向街外避讓。然而青龍在逼近地面十餘丈時,卻突然收了衝勢,橫向斜轉頭頸,繞了開去,這一股五嶽臨頂般的壓力瞬間消失,群豪緊張的心情都為之一鬆,忍不住都暗吐了一口氣,想:“當真好險!”

  當著蜀山派之面,眾人原也知道,邢人萬不會真的下手傷害他們。可是這樣一頭龐然大物沖頂而下,威勢如此駭人,由不得他們不心生懼怕。便是那些成名的前輩,雖然面上不動聲色,可是心裡面卻著實惴惴,這一條巨木般的靈獸從百丈高空急落而下,若然真的落地,趙家莊定然瞬間夷為平地,而且震盪所及範圍仍延及二百丈外,群雄身手雖好,但要在千鈞一髮之際躍出百丈保全自身,卻也無法辦到。

  胡炭仰起臉,看那條在上空懸浮游動的虛光靈物,這與他以前所見的青龍頭角彷彿,可是身形可要巨大多了,靈龍鎮煞釘憑主人靈氣而化物,邢人萬竭一身修為所化出的青龍,可比受傷的秦蘇所激出的粗壯得太多,修身魁偉,粗如巨木,翻轉著十丈的身軀游動在牆瓦之上,鱗爪牙須,無一不備。

  這條青龍,並不比祝文傑的赤龍稍遜半分。雖然一為虛形,一為實物,然而輪及懾人之威勢,二者互不相輸,盡可以分庭抗禮。

  “很好,果然很霸道。”凌飛點點頭說道,“怪不得青龍門不過立派三年,就闖出這麼響亮的名聲,有你這樣的少年高手在,天下門派,可堪比肩者已經寥寥可數。”

  “只可惜,只可惜……”他惋惜的盯了邢人萬一眼,眼神已不若先前的銳利。“懷持一器之利,向獸鬼****泰,向人眾則群危,寶劍功法本無善惡分別,所異處只在修習者之心,取意向善則舉國有幸,如果選擇為惡,那就是萬民之災。”

  “不知道你師傅怎麼教導你們的,他能夠教出你這樣弟子,也算一代奇人了,可是卻選擇與天下人作對,我想不出來原因。大丈夫立世,本當有所為,有所不為,忠於國,義於民,信於眾,孝於親,此為大節,好漢子該當以為誡訓!我輩學法學術,本是黎民百姓之倚仗,在外族挾萬乘之眾踞三關外虎視眈眈之時,習法者卻挾藝自重,欺凌無辜,這豈是鬚眉男兒作為?”

   “你有這樣的身手,若是肯改道向善,不出兩年,必是名震天下的英雄豪傑,讓百姓信賴,讓同輩景仰豈不比讓人憎恨來得舒坦暢快,何必現在跟著那些惡徒胡作非為呢?”

  班可言微笑不語,邢人萬也是張目向天,面無表情。

  凌飛注視良久,終究不得反應,微微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良材美質,奈何陷於沉沼?罷了!罷了!”搖了搖頭,閉目陷入沉思。須臾後再抬起眼睛,神色間已經恢復回天下第一掌門的威嚴,眼神銳利如刀,冷冷說道:“早聽說青龍門有幾個能煉帶化形的高人,今日總算見到了,唔,年紀這樣輕,卻有強勁的實力,你讓我很驚訝。”

  這次班可言沒有說話,邢人萬卻先淡淡說道:“謬讚了,不過你說的話並不全對。青龍門上下共有七個人能夠從法器上催化出青龍,不過這不是什麼煉帶化形。”他揚了揚手中的釘子,“這顆盤龍釘,在熔鑄之法上很有些奧妙,只需很淺的根基就可以催化出龍來,如果說催化龍形是讓你們驚訝的原因,那麼我告訴你,你們都猜錯了。”

  他傲然看著凌飛:“青龍門的功法並不像普通的煉器,分什麼催芒煉帶,化形隱真。這些八相六境,跟我們挨不上邊。我師傅另起爐灶,在器學上是另闢出了一條通道。”

  凌飛靜靜的看著他,並不言語,片刻後,才緩緩說道:“是不是辟出新的通道,稍後我自己再作判斷,你們這次前來的目的,我大概已經能猜知一二了,嘿!嘿!你們想要和我出道的弟子交手,……”他看著班可言,沉吟不決。

  在一旁的祝文傑聽得著急,忙走前一步,說道:“師傅,師傅,這個人很厲害,我願意跟他交手。你讓他來!”把目光熱切的投向邢人萬,兩拳握在一起,骨節捏得喀吧作響,面上躍躍欲試之態盡顯無遺。

  哪知凌飛卻搖搖頭,道:“不,你呆著,不用你去。”

  “為什麼?!”祝文傑問道,臉上掛滿失望,轉頭看著師傅,“是他們想和我打的!”

  “他們想和我們出道的弟子交手,可沒指定是你。青龍門在煉器一途想來是有了些心得,所以敢於到這裡來向蜀山挑戰。那麼,我倒要看看,他們究竟有了什麼了不起的進步,可以這麼有恃無恐,讓你師弟跟他過過招,你看著點。”

  “又是師弟……”祝文傑咕噥道,把眼睛轉向站在凌飛另一側那個少年,鼓了鼓嘴,不情願的退了回去。群豪這時又都吃了一驚,原來這一直靜不作聲的孩子,居然也是參加這次燃燈開道的弟子麼?瞧他一副沉靜的態度,不聲不響,誰也料不到這樣一個如隨侍小廝般的沉默少年居然也是今夜正角之一,一時眾目聚集,盯著那少年。

  凌飛對邢人萬說道:“這是我最小的弟子宋必圖,也是參加今日燃燈的弟子之一。就讓他陪你過幾招,你有什麼本事便都使出來,不用藏私。”轉頭對宋必圖說:“必圖,你跟他切磋切磋,注意些分寸。”

  宋必圖應道:“是,師傅。”默默地走到廳前台階上,抱拳作了一禮,道:“雲濤霧海,華蓮生輝,蜀山弟子宋必圖,見過兩位師兄。拜見眾位前輩。”堂下諸客紛紛應和。

  班可言見他禮節正式,便也鄭重的還了一禮,笑道:“慚愧!原來這位師弟也是今晚的正角之一,我們可全都看走眼了。俗話說真人不露相,宋兄弟如此少年穩重,可把我們全都瞞住了!厲害!厲害!”

  宋必圖道:“班師兄過獎了,宋必圖年紀尚小,學藝不精,還望兩位師兄多多指教。”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0:53
第四十五章:盛典(五)

  邢人萬托著釘子,驚異的看著宋必圖。他也沒想到自己的對手會是這樣的一個人物,心中只想:“這小子看著比我還要小好幾歲,難道實力竟在那豢龍師之上?凌飛讓我全力出手,他到底有何憑,如此有信心?”心中暗暗提防。宋必圖轉面正對他,道:“邢師兄代表青龍門向蜀山挑戰,遠來是客,按照規矩要主隨客便,那麼就請先手吧。或者師兄擔心施展不開身手,需要換場地較量,那我們也可以去演武場。”

  邢人萬搖搖頭,道:“需要大場地才能施展大法術,那是末流所為。我不需要。”這一句話,便幾乎把在場的所有江湖術客都得罪盡了,尤其是先前嫌場地太小難以施展身手的管鶴和穆穆帖。穆穆帖是西域胡人,既服輸便敢認,倒是面色無異。身為地主的管鶴就有點掛不住顏面,臉上微有尷尬之意,只是他見識過邢人萬所展示的功力,心知此人確有敢說這句話的本錢,是以也不敢出言反駁。

  宋必圖點點頭,道:“很好,那麼師兄請出手吧。”平平展開手掌,做個‘請’的姿勢。邢人萬更不多話,微吸一口氣,退後兩步,道:“我會出全力。你小心。”單掌立峰,釘子被他拇指夾住,合成個十字訣,釘子尖端正對宋必圖。

  “是,邢師兄不必手下留情。”

  “去!”邢人萬喝道。

  “咻!”眾人只聽見這一聲急響,如滿弓彈弦,在空中浮動的青龍應令而飛,頭角瞬間俱消,化成一道尖錐般的碧綠游光瞬間沿著瓦頂披下,急翻過屋簷,直刺宋必圖。滿庭青光耀眼,便如燦開了千朵燈花,眾人都駭然心道:“好快!”尚未來得及思索,那逼近宋必圖面目的青龍卻似乎突然遭遇了阻力,猛地向外彈出,像長鞭一樣甩開,空氣微微震盪,可卻是無聲無息。

  這又是什麼古怪法門?群豪面面相覷,誰也看不出其中玄妙,眼見青龍挾萬鈞之力一沖無功,顯然是被宋必圖抵擋下來了。可是宋必圖究竟是用的什麼法術,這一回裡誰也沒有看到。武?術?巫?器?養?他手上沒有法器,身邊也沒有豢獸,抵擋邢人萬的招式,又不像眾人所知的任何一種法術,甚至拳腳都不曾動過一分一毫,這就讓人奇怪了。

  “有點門道。”邢人萬說,手拳連變,極快的變換了幾個訣,“你再接我這招九虹吸海!”令既出,法立應,被晃開的青龍再次折身襲返,這一次衝擊仍舊如前般迅疾,行至半途,堪堪快飛及台階時,前頭突然分化出了九端,三條繞到上方當頭疾刺,另六條左右圈開,便似一隻長有九指的細長利爪張開抓向宋必圖,九條光帶一般長短,一般粗細,同時合圍攻至,如果宋必圖的防禦招式是單面向敵,那麼必然難以數頭兼顧。

  “這可怎麼防?”眾人暗暗擔心。哪知接連聽到“宕!宕!宕!……”的九聲連響,第二次攻擊仍然無功而退。九條飛練盡被震得偏離目標,齊齊向後面的凌飛諸人射去,邢人萬五指一抓,將之操控住了。在這一回裡,他分毫沒討到便宜,反而吃了一點暗虧,手臂上連受九次劇震,微微有些酸麻,激烈的回振之力讓他身子搖晃了幾下。宋必圖的防守甚為堅實嚴密,他灌了大力的飛練難進一分,便如一個孔武有力之人,持槍扎刺一個巨大鐵球,槍尖剛觸及球面便被反彈或者滑開,頗讓人感到無力。

  邢人萬心中對宋必圖的評價登時變高了許多。想:“這小子有些能耐,是個敵手。”旁人不知道他的經歷,他自己可明白,九條飛練皆是遇堅盡摧的利器,穿岩斬鐵,比許多神兵都要犀利。七年前他還是個小少年,就可憑著一條單練擊潰搏浪雲蛟的四重冰波壁障,十二歲時孤山腳下,只用三條光練,便將關中俠客陸余號稱“潑水不進”的鐵桶大陣絞得支離破碎,陸余的防身鐵壁更被一擊削散。眼下功力遠比數年前精進,但九線齊出,卻沒能撼動宋必圖分毫,顯見此人之能。

  九條青色光帶離宋必圖尚有兩丈便已被阻擊,脫離目標偏飛。甚至都不如前一次驚險。大夥兒仍沒看見宋必圖出手,不過數百雙眼睛,終於分辨清了他身周防禦物的形狀,那似乎是隱藏於空氣中的球狀之物,在電光火石之際,眾人看清楚了邢人萬煉出光帶的頭頸之下,被圓球衝擊形成的拱弧。

  “好!”邢人萬說道,滑著又退後了幾步,面色變得鄭重起來,“兩招試探,你的實力很高,那我就沒有顧忌了。原本擔心傷了你可不好。”宋必圖仍作了個“請”的姿勢,說道:“師兄客氣了,早說過不用顧忌的,請儘管放手來。”

  邢人萬微弓起身子,旋轉腳跟橫向走開,不停地移動,心中快速轉念:“他到底是靠著什麼法術防禦的?”他這般走動,一來想迷惑敵人,讓對方反擊多些難度,二來也想借此尋找出宋必圖身法上的破綻。兩招攻擊接連被阻,他也如群豪一般沒能看出宋必圖所用的招數。兩人對敵,亦如三軍對陣,最忌料敵不明,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如果連對方所學所長都不知道,如何揚長避短直擊其害?

  眼見著宋必圖一動也不動,雙足呈丁字立,很隨便的姿勢,邢人萬忽然暴起發難,右足一頓,道:“龍角!”他身前的地面上,錦毯上方,猛然凝起了兩條長刀般的光刃,切著地面急速破去,“嗤嗤”的聲音如冷水灑落熱鐵之上,急響不絕。他的法術拿捏果然精微如意,兩隻光角雖然聲勢駭人,然而所過之處,卻連丁點毯皮都沒有破壞。

  眾人正猜想兩隻角會一徑破前直去,與宋必圖的防禦術硬撼,誰知這龍角術卻全不同的先前兩招所示,切著地面直去數丈,在離宋必圖還有十餘步時,角刺卻突然隱沒入地中,急聲頓消。

  “想從地上穿破防禦麼?”有人心想。“這小子腦子倒挺活。”眾人也道邢人萬見勢求變,眼見在上面攻擊無功,便想借土地來掩蓋攻擊,想出其不意制勝。這等應敵機變之心倒還不差。然而後面的情形卻讓群豪吃了一大驚。邢人萬的想法可比眾人高明得多了,豈止是‘腦子挺活’而已!“錚!”的一聲,數百隻青光熒熒的角狀之物從宋必圖身前身後同時暴出,如成群麋鹿齊向中央低頸躍進,上下左右盡數封鎖。長短錯落,交叉穿刺,前後無所不至。這一招果然陰險,先用兩隻角入地來惑敵,最後的攻擊卻是數百支齊上,如果宋必圖的防禦有漏洞,或者注意力被牽引,只專注於地底下兩角,這一輪攻防必然被制。

  “慚愧!”堂上數百人,心中莫不如是想。設身處地,如果是自己站在宋必圖的位置,被邢人萬如此迷惑眼目瞞天過海的一攻,不死也要穿百十個窟窿,大洞小洞,洞洞對穿,通明透亮,日後掉河裡必定浮不起來,仍舊必死。

  “呃!”凌飛緊緊握住了太師椅上的扶手。關懷愛徒心切,他可沒想到邢人萬會如此詭計多端。哪知他緊張未完,宋必圖所站的位置又“突!”的一下,無數條尖柱從地面急衝而上,這一下地面劇烈震盪,懸著的磨難鐘“噹噹”響了起來,九隻解關甕也搖晃不定。前庭一瞬間便像突然間綻開了成千上萬朵寶蓮,暗青亮綠,光色深淺不一,層層重疊的光芒接合如同肥厚的花瓣,一瓣初滅,一瓣又明,說不出的絢爛。這才是入地的兩隻龍角所化,瞧穿在空處的光線疾飛上天,瞬間而遠,可知這一沖之力!

  “糟糕!”凌飛暗想,“必圖沒有臨敵經驗,這小子卻心計深沉,這可吃虧了!”兩隻拳頭都捏緊了,數度想要站起身來。他已經快忍不住出手去阻止邢人萬攻擊。邢人萬的這數輪襲擊,密集而激烈,而且穿擊之力猛烈無比。別說一般的少年子弟,便是成名多年的好漢俠客,只怕也難以招架。

  然而這還不是致命所在,接下來發生的事,就讓群豪頓時駭然色變。

  “轟隆!”一聲巨炸,明亮的火光在台階上方熾烈開來。千百條巨大的白熾火舌從青光裡面突躥,青色的幽光被邢人萬功力壓縮,聚成一條巨粗的紅色火柱,然後再凝聚成青藍,纏線一般只圍著中間卷刮,震耳的爆聲一下接一下,在宋必圖所立位置接連傳來,如同天雷頻炸,這一次不惟大地震盪,連空氣都跟著劇烈震抖,灼熱的氣浪向四方傳去,燈燭明滅,趙家庭院瞬間便給各種光色覆蓋,鐘聲雷聲呼叫聲連成一片,直如天地之將摧。

  “住手!”凌飛厲聲喝道,霍然站起身來,天罡劍從指尖冒出了一大截,便欲出手制止邢人萬。他有些後悔自己先前的託大了,讓邢人萬全力出手,可萬沒想到這小兔崽子居然如此拚命,老辣深沉,奸計百出,他奶奶的,這數番攻擊,哪裡算是切磋較藝,分明便是一心取他愛徒的性命!宋必圖是他最鍾愛的關門弟子,凌飛雖然素知此子之能,可是宋必圖從小便在山上學藝,不知人心鬼蜮。若是他在對陣時萬一偶有疏忽之處,那豈不是萬劫不復?

  庭中群豪驚色未消,一段柔和的笛聲忽然從爆聲中響起,如同天籟突臨,瞬間便將亂雷般的爆炸巨響盡數掩蓋了下去。眾人皺著的眉頭一時盡解,凌飛愣了一下,怒沖沖的面色也平靜了下來,止住了向前的腳步。這笛聲清雅之極,給人感覺如潤風過竹林,微雨落杏村,說不出的清新爽利,聽得眾人精神一振。先前被邢人萬噪雜的響動攪得煩躁浮動的情緒,也變得舒暢了許多。

  是宋必圖奏出的聲響。看來在邢人萬如此凌厲瘋狂的攻勢之下,他仍然沒受到絲毫損傷,曲調輕鬆而從容,渾不覺急迫,只此一項便讓庭下前輩自愧不如。

  這兩個未及弱冠的少年,攻的駭人聽聞,招式幾近其極,守的竟然也滴水不漏,分毫未被趁虛。由不得眾人不畏服。攻者動於九天之上,防者藏於九地之下,果如此喻。秦蘇此時又被邢人萬的氣浪逼的比先前更站遠了一些,站在人群裡,看著庭中兩個少年對壘,心中百味俱雜,慚愧不已。隋真鳳以前教她法術,曾誇她心思靈巧,是千里挑一的學法苗子,玉女峰上無人能及。嘿!眼下想來,師傅的見識卻也差了,要是讓隋真鳳看見眼前這兩個少年,會作何是想?

  不說秦蘇心中感慨萬千了,圍觀諸客,數百個門派的宿老與新進,心中又何嘗不如是!都說亂世出英雄,天既降大難,必生英傑來結束災劫,現下四方動盪,兵災妖禍時有發生,正是大亂之年。庭中這兩個十餘歲的少年,應當便是天選的風雲真龍吧。江湖也正如一台大戲,新人來,舊人去,代代有人演繹留名,現下看來,舊的一代即將逝去了,新的一代,正由眼前二人拉開序幕。

  幾聲悠長的笛響,如新晴照雪,柳鶯應答,教人胸臆大開。

  隨著暖風浮蕩,柔和但卻綿密之極的氣流一層層向外擴去,邢人萬圍聚在宋必圖身周的法力被盡數捲開,場地一空,眾人重又看見了這個蜀山高弟,同時也看清楚了他掌中所持之物。

  宋必圖竟然也是個煉器師!一支朱紅色的骨笛橫握在他掌中,人臂粗細,不知以什麼獸怪的股骨鑽成,關節俱都完好,通身鏤刻著金色的繁複咒字。

  “這便是他的法器麼?”眾人心中都存著猶疑,這法器如此怪異驚人,卻能吹出剛才那樣的妙音,大夥兒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0:54
第四十五章:盛典(六)

  其實說起來,蜀山弟子持異器闖蕩江湖,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蜀山身為術界煉器之尊,在器學一道,真的是巨與細盡有所闡,奧義精言俯拾皆是,前人留下書卷滿案盈閣。上千年來,也不知有多少成名的俠客熔煉修持奇形器,這些人不喜刀劍,卻偏好一些稀奇古怪之物,像幾十年前盛名一時的“銅塔”何獄,其人力大無比,也喜好沉重之物,所煉的法器便是一口巨大的銅鐘,重二百七十七斤,普通兩三人都抱不起來。更遠的有“大微老人”,此老修煉的法器是一枚小小的繡針,他曾說‘二指之隙,能奔群馬,滴水之容,泛百千舟,法器豈爭長短形狀,只在修為而已。心及之,則力及之。’他的芙蓉針也果然厲害,與人試武時,激出內蘊的火力,瞬間焚淨百丈山林,滿地焦土,堅石都燒成了岩液。再遠的,有二百多年前不世出的煉器師江寒,所煉之器名為“九牛踔雪”,是一柄鯉尾摺扇,十三歲時仗器打遍天下,威名遠播西域。

  凌飛在看見煉器師邢人萬展示的實力後,竟然舍豢龍師不用,也叫煉器的弟子與之對敵,也不知他究竟怎麼盤算的。

  “龍角術連著旋火沒能突破你的防禦,你是個難纏的對手。”邢人萬說道,語氣甚是平淡,也不知是在誇人還只是描述事實。“不過,我不信你就真的無隙可趁!”說話間,昂然抬首,頭上盤著的巨大青龍緩緩降下來,隨著掌指勾訣,青龍鱗甲分裂,竟然化成了八十一隻磨盤大的光燕,然後逐一收縮變成明亮的實物大小,圍著他的身子列隊錯落翻飛,便像一條長長的青銅之鏈在他身外環著好幾匝,嗡然聲動。這些飛禽若實若虛,身子飛穿過繩索鈴鐺等實物時,分毫未見所動,可是翅膀開合之間,卻能聽見風響,著實讓人驚訝。

  “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也要還擊了。”宋必圖說道。便在邢人萬揮掌策出群燕,長練一般襲來時,他將骨笛舉到了唇邊,鼓腮一吹。

  “嘩!”局外眾人只聽見了大潮漲落一般的聲響,拂岸卷沙,雖然龐雜,卻不刺耳。貫庭而過的群燕卻猛的尖鳴起來,通身綻出劇烈雷光,前面的十餘隻光燕劇烈晃動,猶如被披面而來的洪潮吞沒,但在邢人萬的催逼之下,為首的燕子身形突然縮小數倍,身上光芒大盛,速度驟然加快,帶著流線脫群疾射而去。然而就在它將要穿飛宋必圖頭顱的剎那,一團透明的球狀之物在宋必圖面前憑空而生,抵在燕子的胸腹前,眾人都看清楚了光燕被巨力壓成扁圓弧的身子。

  “啪嚓!”雪亮的雷光照耀前庭。兩力交迫,蓄滿真勁的光燕如何能夠保持完形,登時炸裂開來,叉狀的閃電長及數人!

  而在邢人萬這邊,幾乎便在宋必圖身前光燕炸開的同時,他也感覺到了迫及面目的銳風,那是帶著灼熱氣息的攻擊。“風箭帶火麼?這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招數。”邢人萬想,雖然這熱氣隱約分出好幾層,不像表面那麼簡單,可這樣的招式對他是起不了絲毫作用的。心隨念轉,數百條明暗各異的活蛇般的游物立時從他腳下蜿蜒直上,將他整個人籠在圓壁狀的防禦陣中。

  伏羲護玉式。

  欲要傷敵,先求自保,這是每一個學術者在就學之初就該知道的道理。天下各門各派,無論修的是武、術,還是器養,莫不將保全防禦術視為授業的重中之重。學拳的有玄龜咒,蟻甲護身咒,學五行術的有火盾,土壁術,冰波障,豢養師有多重皮術,聚甲術,巫祝則有迷象法,隱蹤法,而煉器師,因修煉方式與其他四途完全不同,因此多用激金陣與布勁當成防禦之法。

  伏羲護玉式便是“布勁”,分內外兩層,將人與法器之間流轉的勁氣催壓佈於身周,外層廣疏流動,內層密實封閉,無論襲來的是法術還是實物,盡被這兩層綿密的氣息化解反彈。邢人萬知道宋必圖是煉器師後,也猜知對方的防禦術是布勁,化成圓球狀的勁力雖然與伏羲護玉外形大異,然本質卻全無不同。

  十餘支風箭擊實在護玉陣的護壁上,激出了水花一般的亮光。果然,隱藏的火性有些古怪,七朵海碗大的火花在護壁外蓬然燒開,另兩股暗火卻騙過了外層防禦,直突到胸前四寸,被內層勁力彈開。青黑色的火焰石丸一般倒飛,顯形過後,很快失去束縛,在空中接連燃燒出青藍白紅四色光芒,嗤嗤連聲。

  “這些招數……”邢人萬看著宋必圖淡淡說道,哪知才說了四字,猛然間覺得面皮冰涼,外層的防禦圈猛烈震盪,一團冰冷之物後發突至,心中微驚,身子急速後滑三尺,同時將勁氣提聚到上首位置,連凝成幾層,阻在襲來之向。

  “叮!”的一聲細響,一枚頭髮絲粗細的幽藍色冰針被混亂無序的法力層層圍堵,無法再穿透,當空斷折,釋放出的冰涼氣息瞬間便在邢人萬頭頂上方凝聚起大片水氣,然後化成雪凝成冰,一團團的白霧收縮後又劇烈膨脹,便如海上雲生霧,滾滾向外擴展,很快布成一片巨大的雪幕,絲絲寒氣凝聚,大量的冰屑紛紛下墜。

  好高明的水火雙重勁,好驚人的壓縮之力!

  一枚小小的冰針便耗去了護玉式所布勁力的十之二三,這下邢人萬再不敢有絲毫大意,盡收起了輕視之心。宋必圖不顯山露水,卻實在是個不易與的勁敵,難怪凌飛先前敢放話讓他全力施為。

  青龍門的功法是重攻而疏防,盤龍釘在未鑄之前,器中就已經蘊有巨大的力量,為法器中所少見。重新滴血入契之後,威力不失,所以青龍門上下因器修身,人人走的都是剛猛路子,動手時尋求一擊破敵,不多作糾纏。宋必圖則相反,防守嚴密之極,攻擊上雖不激烈,卻能以機巧詭異來補足。

  藉著一式奇襲,宋必圖扳回被動之勢,反客易主,當下再不容邢人萬緩過手來,內宮激盪,接連鼓息吹奏。一聲聲清脆的鶴唳之聲傳入行人萬的耳中。“邢師兄小心了,這是‘奪凰。’”

  奪凰!

  邢人萬心中一凜。尖利的笛聲入耳,龐雜的亂象入眼。他立刻又意識到自己的判斷錯了。宋必圖並非沒有強攻之力,相反,此人剛柔兼濟,輕重盡備,論及剛猛的攻勢,並不比他的青龍稍遜半籌!

  “結!”

  “結!”

  “結!”

  “結!”

  滿庭人只聽見邢人萬短促的喝咒之聲,青龍門奉器弟子雙掌快速結印。八十隻光燕舍敵飛回,在空中重新分裂成數百隻黯淡的小燕,然後每三隻一隊,向著空處疾射。每次庭中亮起刺目的閃光,便有三隻光燕頭頸交接重新聚化成一個個光圈,光圈由外及裡劇烈收縮。眾人都能聽見密集的“咔咔”聲響。

  這似乎是個防禦之式,邢人萬用這些光圈來收勒宋必圖的攻擊。可是……宋必圖攻擊了麼?群豪既沒聽見聲音,也沒看到光象,心中各各納罕,張目再向空處凝望,卻始終沒有在空曠的庭院上看見點滴痕跡。

  光圈一個接著一個,先是佈於中庭,然後漸漸向邢人萬身前壓近,而且越來越密集。便在光燕飛蛾投火般紛紛交聚時,猛聽見“聚!”的一聲斷喝,邢人萬頭顱周圍泛起了一層金光,他的身子陡然拔高而起,足踏兩束流光直飛三丈高處,瞬息之後,卻又鬼魅般的回歸原地。四十二隻飛燕聚合爆炸,明亮的光芒直如天日驟裂,光線驟明而忽暗過後,眾人看見,邢人萬身前已經立起一個高達一人半的光環,如同一面奇怪的護盾擋住他。環圈有一掌寬,糾結著萬千粗細明暗全不相同的綠色光線,看起來便似有無數綠色蚯蚓糾結於巨大的玉輪之上。環中四角“定”“波”“密”“集”四個咒字光華流轉,不住地膨脹收縮,一個光頭童子端立在環中央,雙足四臂,兩手交叉撫胸,兩手合十,闔目垂頭。

  這又是什麼法術?滿庭中人盡皆震動,便是一些腹笥奇廣的名宿,也分辨不出這一招數的來歷名稱。中廳裡凌飛與宏願等人表情凝重,互相交換眼色,心中均想:難怪他說青龍門在器學上另闢出一條通道,看來果非虛言。這一招大有名堂。

  綠色的光環浮影晃動,細如絲線的光豪曲曲折折齊向四周蔓延布去。

  只這令人驚怖的形狀,這般匪夷所思的虛像,眾人便能知道它的防禦之力斷非尋常。然而,令群豪疑竇叢生的卻是,這麼鄭重其事的防禦之術,防的到底是什麼?宋必圖出手了麼?他的攻擊在哪裡?

  空庭靜寂,只有細碎的電光撕裂空氣時發出的輕輕的“啪嚓”聲。宋邢二人便如僵在原地一般,誰也沒有挪動半步。

  群豪不入戰局未臨其境,看不出其中異狀,然而在對戰的兩人之中,這瞬息工夫已如半日長久,你來我往攻守了數合。邢人萬和宋必圖都是彼此暗驚,心中各自警戒。

  奪凰!

  鳳凰三千年一涅磐,集梧枝為薪,燃火自浴而得新生,本是火中聖獸百禽之王。宋必圖的‘奪凰’便是以千鶴之火奪其勢!

  數不清的紅色飛鶴從虛空中來,翅膀挨著翅膀,長頸連著細足,尖喙如劍,闊翅如刀,被宋必圖驅動著齊向邢人萬蜂擁穿刺。瓦上,椽尖,甚至光滑的廊柱,鐵簷翹角之上,處處是這些噴薄著熱氣的赤色飛禽。邢人萬能從細微處判斷出這些都是幻象,然而,說是幻象,但是幻像裡蘊藏的法力又豈能捨之不顧?倉促中策令群燕分解重合成如意環來束縛對方法力,然而光燕有限,而火鶴卻近無窮,如何阻擋得了。便在他變招想重新佈陣之時,宋必圖的又一招暗襲攻過來了。

  綿聲之雷。這是將雷勁滲入樂曲中的招數。邢人萬耳中聽見的只是幾聲清脆的短調,然而甫動手足,兩耳之內卻突然一熱,如被火線貫進,同時身子頓麻,各處筋肉關節便似被許多棉絲充塞住一般,難以行動分毫,周身循環的靈氣更是激盪紊亂。邢人萬面色微變,眼見著光燕脫離掌控不能阻敵,火鶴長驅直入,不得已使出了屏魄之術,在面目四周屏起了淡淡的金光,混雜了多重法力的護罩瞬間阻隔一切聲光,解掉中術之危。同時使出了更高階的防禦術,四臂童子定波咒。

  這一式奇詭的防禦陣法一出,宋必圖的攻擊頓然被遏。那面環著童子的光輪雖然不大,然而卻似定海基石一般,任由四周浪起潮飛,它能將靠近四周的所有法術盡數湮滅,火鶴群一重重的壓上,但卻像泥牛入海,激不起一絲波瀾,只要靠近光輪,便被巨大的吸力吞噬掉。

  敵人攻勢最盛之時,便是其防禦最弱之時。臨敵無數的邢人萬又怎會不知這個道理?眼見著宋必圖強勢的進攻無法寸進,還要接連催逼法力想要硬衝四臂童子定波輪,當即策令燕群,齊匯一線急前穿去。

  這一次臨危反擊,下手更不容情。數百隻光燕首尾接連,更不顧壓在邢人萬身前的無數火鶴,呼嘯著貫成一條亮線衝向宋必圖,喧出的鳴叫直如山崩海嘯!

  “呼!”懸在光燕上方四尺的一排磨難鐘被狂風捲到,猛揚起來,筆直的伸向宋必圖,銅聲噹噹直響,嶄新平整的紅毯,正如被一把無形的剪刀劃開,底下的土層更被一線齊切,碎土雪粒紛紛跳起。

  群豪勃然色變,這般奪人神魄的攻擊,別說如何抵禦防守了,只是旁觀著都覺得心中震抖。

  宋必圖一招使老,便被敵人趁虛反擊,心神微亂,倉促之際,抽調起身周所有勁氣,阻隔在當面。

  “嘭!”這一聲巨響如百鼓齊鳴。空氣層層激盪,第一隻燕子撞在了護盾之上,裂開了白色的雷光。宋必圖身子後仰。

  “嘭!”第二隻燕子接踵而至,綻出的圓桌大小的叉狀閃電覆蓋住了剛剛裂開的第一片雷光。宋必圖倒退兩步。

  “嘭!”第三隻燕子幾乎未差分毫,與前兩隻同時撞上了護盾,白色的亮光讓滿庭看客面色變得白慘一片。

  “嘭!嘭!嘭!”

  “嘭嘭嘭嘭嘭……”密集而巨大的爆聲再無停時,趙家莊這一刻間彷彿有三軍將士同時擂鼓,整個隆德府城幾乎無人不聞,數百隻光燕全不受到阻礙,一隻接著一隻的撞在宋必圖的護盾之上,閃亮的雷電剛剛綻起,便被新的雷電覆蓋,激盪的空氣剛湧出一波,下一波幾乎便尾隨著向八方傳擴,在宋必圖向後倒退的幾十步距離,雷火象煙花一般綻放,一朵接著一朵,密密的連成一長排!

  “夠了!”看到這副場面,凌飛哪裡還能沉得住氣?霍然站起,天罡劍持手,斜著向前一揮。

  龐大無匹的勁氣如水底下的暗潮,無聲無息捲向群燕。他滿擬這蘊了四成法力的出手,定能將邢人萬的攻擊盡數化解掉。然而很快,凌飛很快就大吃了一驚,他發現自己還是低估了邢人萬的實力,這小子的功力,遠在他想像之上!燕群非但沒有如他所願遇風即刻飛散,反而遇阻更勇,當前的十數隻變得明亮熾烈,光羽帶著流線,以更快的速度穿向宋必圖!

  “給我停住!”凌飛綻聲大喝,面上迅速閃過了一片紅光。天罡劍緩提而起,倏然劈下。

  天下第一掌門的蓄意出手,天下有幾人可以直當其威?這一次燕群再難倖免,一線盡數炸裂,青光四散。宋必圖這時已經後退到了中廳裡面,面色微微有些蒼白,胸口起伏,但神態卻還鎮定從容,未見窘迫。邢人萬微微一笑,抬手將飛在後面的燕子抬高,貼著屋簷飛上天空,重新聚成一條青龍。身前的四臂童子定波輪也慢慢淡化消失。

  他知道,這一輪交手,他已經佔了上風,師傅交代的任務已經完成。

  “蜀山弟子果然非同凡響,受教了。”

  宋必圖拱手道:“慚愧,邢師兄不只法力高深,對時機的把握更是高人一籌。宋必圖自愧不如。”

  班可言這時從人群裡出來,哈哈笑道:“宋兄弟何必客氣,其實我們都看出來,宋兄弟根本未出全力,手下留了情,才讓我邢兄弟有機可趁。況且,只這一場切磋來說,你們還沒分出勝負呢,邢兄弟仗著年長幾歲,一時佔得上風,這可不能說就比你強。”

  宋必圖微微一笑,道:“這是班師兄抬愛。勝便是勝,敗便是敗,宋必圖確是輸了。”

  班可言還待說話,哪知便在這時,他聽見了一聲幽幽的嘆息。

  “唉——”

  若悵惘,若愴然。悠悠的餘音如同空谷中傳遠的迴響,一層層遞減降弱,但卻經久不散,庭中每一個人都聽見了,可是細察其源,卻是誰都無法分辨聲音的方位。

  中廳諸老,凌飛,宏願法師,章節道人,葉蘅,趙東昇,劉振麾,人人變色。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0:54
第四十六章:優缽曇華(上)

  “是哪一位朋友大駕光臨?”凌飛從廳裡走到台階前,揚聲說道。“既然來了,何不進莊奉茶敘話?躲躲藏藏可不是明人所為。”宏願大師,葉蘅等人也盡從座上站起。想要聽聽這隱身暗處的來客到底怎麼回答。

  空庭靜寂,上千賀客都屏住了聲息,眾人心裡都明鏡一般,這次說話的人必有極大來頭,名氣與功力絕不會比凌飛差了。蜀山派為門下弟子燃燈開道,座上所請尊客皆是當世泰斗,術界裡頂尖的人物。而來人竟然能夠在凌飛和宏願法師等數人面前匿跡說話而未被尋知,只這份能力已叫眾人震服。群豪思來想去,天下間能夠做到此事的人不會超過五個。除非,來的人並不是人。

  心思活絡的人甚至已經猜想:“不知來的是青龍士,還是排雲弓?莫非是羅門教的教主?難不成竟然是妖怪?看來不只是青龍門一家要找蜀山派的麻煩。”

  蜀山兩個將要出道的弟子這時都走到師傅的身後,宋必圖面色平靜,舉目看著庭外空處,也不知心裡在想些什麼。祝文傑卻兩眼炯炯放光,視線飛快地在群客與牆外暗影之間變換來去。料想他此刻正拿不定說話者是來自外面還是就正隱藏在客人中間。瞧他一副蓄勁待發的模樣,眾人毫不懷疑,只要暗處說話之人再稍顯出些微形跡,這個年輕的豢龍師定會毫不猶豫暴起發難。

  朔風越過院牆,折向地面,颳起了庭中的雪粒。細碎的枯枝殘葉隨著雪塵滾動。在片刻工夫裡,站立了一千餘人的趙家庭院寂若空谷。每一個人都凝神等待,盼著匿跡者再說些什麼。

  “怎麼?不肯賞面麼?看來還是我蜀山派面子不夠大,難以請動尊客。”

  胡炭站在風雪裡,也被這隱身人勾的好奇心大發,眼珠子骨碌碌亂轉,心中想:“說話這人一定很厲害,看他把蜀山派嚇的,臉上都沒有顏色了。”站立在開道通路兩旁的蜀山門下此時面色各異,人人全神貫注,有的手撫兵器,有的掌勾暗訣,瞧一群人這番如臨大敵的模樣,胡炭忍不住肚中暗笑。他又把目光投向正漠然靜聽著的邢人萬,想道:“這姓邢的很了不起,不知他跟說話的人打一架,誰更厲害些……嗯,我猜姓邢的一定不是對手,說話這人好像比老道士還厲害,姓邢的年紀不夠大,可打不過老道士。他那個四隻手小娃娃的法術很有意思,不知道能擋得住老道士幾招……”

  庭中諸人心緒萬千,各有所待。然而院牆內外兩寂,卻始終沒再發出些微人聲。冷風捲雪,刮過了一重又一重,兩個胡人變化出的花草在嚴寒中也開始皺縮枯萎,燈火搖映,繩上的磨難鐘被碎雪擊中,不時發出輕微的“叮叮”之聲。

  “算了,把院子收拾收拾,我們開始吧。”等了片刻沒有回音,凌飛心知來人並不欲與眾人見面,當下也不再多待,折回身去,向傅光遠點了點頭。趙家莊大弟子立刻會意,招呼僕役們,重新撤換被邢人萬破壞的錦毯陶甕雜物。蜀山這次燃燈開道籌備了半年之久,趙家莊又不吝錢財,因此典禮上所需的物品也備用極足,趙家莊眾弟手腳麻利,不過盞茶功夫,把破損的器物全都撤換已畢。

  原本站在錦路兩側的蜀山弟子,趁這間隙分出了二十餘人,三三一組,分散到莊院四處布哨警戒。適才在暗處說話之人顯出了不凡功力,而且敵友不明,須得小心對待,可不能讓懷有惡意之人鑽了空子破壞燃燈盛典。

  凌飛得到傅光遠的回訊,便回到前廳,向眾人拱了拱手,朗聲說道:“天地之道,草木有榮枯,獸鳥有生死,器具用物,初造時光鮮,至百年後也凋敝不復完形。人間一切莫不循此興衰正理。我輩江湖兒女,既存身於青天黃土之間,亦不能脫此循環而得自安。代代故人老去,又有新人接替,將俠義之道繼承發揚。”

  “蜀山派自春秋時立派,到今日已有一千六百餘年,新來舊去,代代相傳,才有今日之局面。然而多年來門中弟子恪守前輩誡訓,不以強武亂世,警惕修身養性。因此我蜀山弟子行走江湖時大多都隱跡行事,不示本名。”

  堂下諸客都議論紛紛,原來蜀山弟子多年來行蹤隱秘,卻是這個緣故,蜀山一派名垂千年,門中弟子身懷高強法術又不驕恃於人,這份約束修持果然叫人欽佩,可是,既然蜀山派久有此訓,那凌飛今日為何卻一改舊規,如此大張旗鼓地為弟子燃燈開道呢?

  凌飛很快就給大家釋出了答案,聽他高聲說道:“然而今日之局,已不容許我蜀山派再行隱忍策略。正道頹廢,妖孽橫出,此時再談修身養性韜光養晦,何異於縱容奸邪作惡?!我輩學習法術為的是什麼?為的便是普天下的百姓們不被惡力侵害!當此國家將破,外敵環峙之時,大宋四千萬子民將遭塗炭,蜀山派又豈能再脫身事外?時易境改,道求亦當不同,因此蜀山要破除陳規重入江湖!從今日起,以我門下兩個後輩弟子燃燈開道為始,蜀山一派兩千四百六十六人再次入世,將以誅殺不良為首任,鏟惡留名,扶善留聲!”

  “好!”堂下眾客紛紛喝彩。當今局勢日益混亂,有心人早已憂懼日久。宋遼兩國在短暫的幾年平衡相持之後,近來又開始有衝突了。而汾州的妖窟雖已暫平,各地卻又陸續發生妖怪傷人事件,邢州的鐵籌門,便是被一頭法力高強的狐妖糾纏,百餘人的門派到今日惟余十數人,其他各地,此類事件亦不勝枚舉。在這般情勢下,蜀山派高調入世,要引領正流重建秩序,這實在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感謝諸位同道,今日到趙家莊觀禮。蜀山派今日重踏江湖,就請諸位作個見證。”凌飛說完,抱拳團團一禮,轉向兩個弟子喝道:“雲濤霧海,華蓮生輝,蜀山派第八十一代弟子祝文傑,宋必圖聽命!”

  “是!”兩個少年肅容答道。

  “行前燃香敬祖師,立誓恩怨報分明,你們去給祖師爺敬香。”祝宋二人從趙家莊弟子手中接過了線香,到庭前的香壇處跪下了。“嗵!”的一聲響,坐在中廳的碎玉刀趙東昇手腕微振,一縷指風彈向身側催勇鼓,洪亮的鼓聲登時響徹庭院。

  “祖師爺在上,本派後進弟子祝文傑,宋必圖,今日接領蜀山道旨出道江湖,恭請師門引路燈高照前方,為其指向。一照前路,二照心境,使門中弟子念系光明,保得此身潔淨勿墜魔障。”

  凌飛話剛說完,肅立在台階下的四名老者同時揮掌,隔空傳力擊在鼓上,“嗵!”的又一聲沉響,四股勁氣齊發而同至,這一聲響聽來便如一人所擊。這四個人都是凌飛的師叔,代表著蜀山老一輩人物,擊傳催勇鼓令後輩無畏直前。

  凌飛從祖師壇前拿起了引路燈,彈指點燃了燈蕊,道:“蜀山派第六十三代掌門凌飛,點亮指關引路燈,為弟子照示前路。江湖艱險,磨難無窮,懇求天下諸位同道,聞我弟子陷危,請伸以雙拳襄助,知我弟子落難,請援與寸心相濟,蜀山一派俱銘感大德,來日有報,不廢此言。”說罷,將燈平平送上天空,一百餘名蜀山弟子齊聲稱頌,滿庭中只聽見整齊的禱詞,如震雷不息。庭下諸客見到如此浩大隆重的場面,一時盡被所感,人人肅然。

  照路的孔明燈被熱氣所托,飄浮著升到離地兩丈許高度,站在錦程最前的八位長者伸出手掌,將法力接到了引路燈上,將燈漸漸搖到頭頂上方。這時祝文傑和宋必圖敬香已畢,一齊走到了錦程路前。

  “敲吧。”凌飛點頭說。那四名蜀山宿老聽掌門之命,催勁再傳鼓。

  “嗵!”

  “第一鼓,開前程。白布三尺入紅塵,是非皂白辨分明。”

  祝文傑和宋必圖一人跨進了一步,同時踩進了紅毯之中。踏出這一步,表示二人已經正式踩進江湖,蜀山前輩的恩怨,他們也將以肩承擔。

  “嗵!”

  “第二鼓,通道路,前途漫漫多磨難,抱持一志當堅行。”

  “嗵!”

  “第三鼓,激正氣,心繫蒼生是根本,後輩門人需緊記。”祝宋二人又再邁進第三步,來到第一架磨難鐘底下。持刃立在道旁的兩個長輩口中默聲唱誦,各拿過祝文傑和宋必圖的一隻手臂,捋開袖子,在兩人臂上淺淺劃了一刀。“江湖生仇怨,紛爭惹刀兵,願我弟子遇此難時,百危皆轉為安,得保全身而退。”

  “當!”鐘聲悠悠,帶著長輩們的禱祝向四面傳蕩。代代新人出道,都經燃燈之禮,照例也是這般受到先輩的祝願,然而江湖千年無數子弟,又有多少人真的可以遇血火而得全身後退?

  開道的典禮有條不紊的進行,後面的程序便依足了舊例排演下去,祝文傑和宋必圖一步一跪,經過了六架磨難鐘,到兩柱香將近的時候,兩邊的解關甕已經震破了七個,眼見兩人路前還有兩個解關甕,已經快近終局了,蜀山派負責警戒的眾人卻愈加警惕起來,各組快速換防,交叉巡邏,星丸跳擲一般在趙家莊院子內外飛快縱越。那隱身在暗處的高人直到此時仍未有動作,也不知在醞釀什麼計畫。此人圖謀未明,愈到最後正該愈加提防。

  再過得片刻,庭中的祝文傑和宋必圖已經走到最後一個解關甕前,頭上也懸著最後一個磨難鐘,聽凌飛說道:“第九關,是情劫關。出道弟子須謹記,情纏可興頹惰,情重可致恨深,可生殺念。天下兄弟反目,親友仇讎多因此關而起。遇情關必忍,必容,必以我心度人心,以我之身置他人之地,當得正策。開關!”

  宋必圖和祝文傑齊聲唱諾,兩人單手握拳,正要像前面八個一般發勁震碎情關甕,哪知勁氣剛吐出拳鋒,異變卻在此時陡然而生!只聽“呼!”的一聲悶響,原本靜立在面前兩尺處的陶甕已經不在原地,如同被一個巨力神人猛勁提起一般,瞬息飛上高空百餘丈,在眾人眼中變成了一個小小黑點。

  “來了!”祝文傑目中驟然閃起亮光,霍的抬頭望著天空,不等師傅吩咐,已經兩掌按住地面,大聲喝咒:“境開虛空,著甲持兵,受命速行!”

  “文傑!”凌飛待要出言喝止,哪知卻已晚了。

  “嗡!”的一聲巨響,冰冷的風從豢龍師身周向四面排去,滿庭千人都聞到了濃烈的魚蝦腥氣,大地冒起紅光,如一輪烈日正要拱破土地鑽將出來,群豪方感腳底震顫,兩條粗逾人臂的長鬚已經從祝文傑足下甩了上來,赤龍應主人之喚,從地底冒出碩大的腦袋,青鬣拂拂,白牙如匕,祝文傑單手順勢掛住赤龍的角,一人一龍挾著一道奪目紅光疾飛上天,直如電光之矢瞬間即遠,追上了空中的解關甕。

  “人不在上面!”凌飛面色鐵青說道。

  “咣當!”便在這時,宋必圖頭頂上的磨難鐘又突然發出了一聲巨大的轟鳴,狂風四激,火燭盡暗,眾人出其不意,都猛吃了一驚。站立在鐘底下兩側的蜀山門人全被這聲震擊轟得直身後翻。甚至遠離銅鐘數十步的看客們,也有數人被這震聲迫退。而在人群頭頂上空,布如蛛網的繩索已經寸寸碎裂,如同煙氣裡的飛灰般當空亂舞,燈籠銅鐘全都墜到了地面。

  “好厲害!”胡炭心中震動。早在解關甕被提飛上天時,他已經將全身的靈氣都鼓到了極致,又凝成了一重氣盾罩住全身,仍舊被那突然而發的鳴響震得頭暈眼花,硬生生被推開了三步,胸中更如同被人大力槌擊一般,呼吸一時難繼。身邊劉宗膺等人景況更加糟糕,在毫無防備之下受襲,氣息混亂,許多人大口呼吸,面色蒼白。

  庭中在一瞬間更是變得黯淡了許多,蠟燭,油燈,燈籠,所有燃亮之物,在這一響過後,所有的火苗都被壓迫成了米粒大小,低低的趴在燈芯上,再難向上伸展半毫,原本亮如白晝的廳堂,彷彿剎那間變成了黃昏。

  這一手功力,卻又比剛才邢人萬所示的高了不止一籌。

  宋必圖在震聲發出時,剛好站在磨難鐘底下,是滿庭人中距離最近的一個。巨聲突響,他一下子便被生生逼退了四步,面色變得蒼白。

  “師傅……”他剛叫得這兩字,“咣當!”第二聲又震響開來!這一次是墜在地面的銅鐘發出的巨鳴,地皮像是被萬斤巨物重重砸下,震盪聲比前一響更要劇烈,便似乎就炸在眾人腦海中一般,群豪頭顱足底同時被震,魂魄皆撼,忍不住都捂緊了耳朵,功力低弱的,更是手足發軟坐倒在地。

  蜀山弟子這時已經反應過來,紛紛叱喝,光練如虹,齊飛向四面察看。然而四下里巡查,每一個暗處角落都看完了,卻哪有生人的蹤跡?

  “閣下究竟是什麼人?幾次三番和我蜀山派搗亂,到底是什麼用意?!”弟子的燃燈典禮當眾被阻,凌飛也不禁動了真怒,提劍飛上簷頭,望著空處震聲喝道。帶著勁氣的喝斥伴著鐘聲的餘音一波波向遠擴去。

  “如果是與我蜀山派為敵,這些無用的花招就免了,那對我們沒有任何傷害。”

  “唉……”這一次匿跡的暗客卻沒再沉默,發出了幽幽的嘆息。眾人聽得清楚了,聲音的主人聽來似乎是個上了歲數的老人,有氣無力的,嘆息裡隱約還有一些落寞的意味。

  “蜀山派的後人,就只有這點實力麼?”那聲音輕輕說道。

  宋必圖單手撫胸,站立在台階上微微喘息,把每一個字都聽到了耳中,他面上仍舊是一副平靜模樣,然而全副精神,卻全都放在了追查聲音的方位上。那老人就像是隱藏在空氣中一般,語氣平淡,聲調不高也不低,明明如同當面跟你說話,可是你就看不見人影。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說什麼新老交替,這新的一代,能挑起老一代人物肩上的擔子麼?”

  宋必圖面上浮起了驚異之色,猛然抬起頭,看著天上。滿庭千人也與他一同動作,齊齊昂首,因為剛剛如同近在咫尺的聲音,在這一忽間竟又遠到天上去了,渺渺如同雲氣,像是從高空中的某一處傳來。

  眾人在一瞬間頓然生出怪異荒謬之感,如同墜入到夢境中。像這樣忽近忽遠的發聲,也太過違背常理了。江湖上不乏有人學習傳聲之術,擴胸開氣,可以遠隔十餘里與人對話,還可以使用束聲法,凝聚聲響,用密聲傳訊,然而跟這老人眼下所用的方法比起來,什麼傳聲法束聲法,都如同小童舞刀一般可笑。

  “唉,可惜,可惜。”那聲音沉默了一會,再次發出嘆息。“蜀山派向以練器見長,但現在看來,已經日漸式微了,這孩子的功法,可遠遠不如當年的江寒。”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0:54
第四十六章:優缽曇華(中)

  “江寒!”聽到這個名字,座中的名宿們莫不為之一驚。各面相覷,一時有些摸不清此人的底細。新一代的子弟們或許不知這些掌故,但是宏願法師,葉蘅等人是何樣人物,引領江湖一代風流,又怎會不知蜀山派這個二百年前的煉器絕才?江寒在十三歲時出道,少年成名,但就在聲名如日中天之時卻突然匿跡,此事成為當時江湖的一大謎案。

  現下聽這老者的口氣,對江寒的往事頗為熟悉,似乎是江寒的故交。

  可這怎麼可能?江寒是在唐時天寶年間傳名,細算至今,已經是二百四十餘年,難道這老人已經有二百多歲的年紀?眾人這時已經隱約嗅出一些不尋常的意味來了,如果推斷是真,那麼這老人必非人身,人的天年有盡,便是當今養命有方的修道者,最老的也不過一百歲出頭,這老頭若識得江寒,非鬼即妖,從他亮出的幾番絕藝看來,眾人更傾向於相信他是一頭法力高強的千年大妖,只不過蜀山派傳派至今,代代都以伏妖降魔為任,這老妖怪又是如何勾搭上江寒的?

  而且,尚且還有一個可疑之處,如果此老真是妖怪,他又如何能將妖氣掩飾得點滴不漏?但凡妖怪,身上或濃或淡都帶著本相原有的氣息,這是高強的法力所無法掩蓋的,妖氣向來是天下術界辨識妖物的最佳方法,可這老者在千人面前侃侃而談,卻能一絲氣息也不洩漏,這又豈有此理。

  不過不管這老人來歷如何,凌飛此時已經放下擔憂了。從老者的話語中聽出,他似乎並不是抱著惡意而來。聽他提到蜀山時連說幾句‘可惜’,顯然此人與門派頗有交情。

  “江寒是我蜀山派不世出的奇才,便是往回溯上千年,門派中能夠達到他這個程度的前輩先人,也是屈指可數。”凌飛淡淡的說道。

  “法術器學一代代傳承,如果都按人們的預期發展,該當每一代新人都比老一輩進步,然而事實如何?各門各派的後進弟子受限於資質,學識與經歷,大多數都不能把前人的高深法術好好發揚,因此天下術界一****式微,這是大勢所趨,無法避免。“

  “好在,”凌飛重重加強了語氣,“術法由人所創,由人所傳。那麼一切便都因人而異,既然有資質不足的弟子難以繼承先人法術,那麼也有資質極佳的弟子,可以重辟通途,另開爐灶,令師門授業大放異彩。二百年前的江寒,不正是如此麼?今日我門下參加燃燈出道的弟子,資質學識雖不能說絕佳,但也可說是一時之選。”說到這裡,他轉向宋必圖說道:“必圖,有長輩嫌你的功夫太低,你覺得怎麼樣?”

  宋必圖恭恭敬敬的說道:“弟子不敢妄自尊大,也不敢妄自菲薄,聽師傅吩咐。”

  凌飛點頭道:“嗯,既然有方家在場,咱們也沒必要遮遮掩,你把三師叔教給你的功法使出來吧,蜀山弟子燃燈開道,你們可是全派上下兩千多人的顏面,可別讓人瞧得輕了!”

  宋必圖道:“是,師傅。”斂氣提步,重新走到了前廳台階前面。

  師徒倆的一番對答,這時又引起堂下眾客嘩然。群豪都是吃驚不小,宋必圖剛才與邢人萬交手,所示的技藝已是許多江湖老客難望項背的精絕之術,可是現下再聽凌飛說話,似乎那還是留有餘地的展示,如此想來,這宋必圖真實實力豈不更是駭人之極?十餘歲的少年,究竟用了什麼法子,可以在十幾年的修行中遠遠超越花費數倍時間的前輩們?邢人萬如此,宋必圖如此,難道,資質與名師教授,竟然可以這麼輕易的跨過修煉時間的天塹麼?

  眾人發覺,自己一直以來為所篤信不疑的認知已經開始動搖了。劉宗膺在想,鷗長老在想,程完在想,秦蘇也在想。

  笨鳥先飛,可先於良禽投林,這是自古傳下來的道理,但是,沒有名師指點,再刻苦勤勉的笨鳥,是否真的可以越過資質不如人的障礙?

  眾人裡面,就只胡炭沒被凌飛的話驚倒。少年年紀尚幼,還沒有想到那麼遠,不瞭解凌飛師徒倆對答裡面所暗含的信息,而且,從一開始,他就懷疑宋必圖與邢人萬交手時並未使出全力了。“這姓宋的從剛才就神態輕鬆,打架打輸了也不難為情,一副光棍模樣,傻子都知道他留有後手。就不知他留的後手厲不厲害,使出來能打得過姓邢的麼?嗯,這姓邢好像也沒使出全力。”

  胡炭兩隻眼睛,饒有興味的在宋必圖和邢人萬臉上摺返來去。他看見,從凌飛說完一番話後,邢人萬木然的臉色也微微有了些變化。

  那邊宋必圖聽了師傅命令,慢慢走到錦毯立定腳步,抱拳朗聲說道:“有長輩大駕光臨,欲考教弟子的功法,宋必圖就恭敬不如從命,獻醜了,也請在場的各位前輩們多多指教。”說完,團團作禮,單掌半弓,微舉到胸前。滿庭中人都把目光集中到蜀山出道弟子的身上,心中百味俱湧,都想知道這個千年名派的得意高弟究竟會使出什麼驚人的絕藝來。

  那支紅色的骨笛忽然顯在了胸前右掌之中,宋必圖將左掌自然垂下了,他並沒有作出什麼花巧的動作,眾人也沒看見他捏決,只聽他闔目輕輕地一喝“咄!”

  一瞬間,圍在蜀山弟子瘦弱身軀旁的空氣依稀擴出幾圈波紋,卻又瞬間快速向回吸附。眾人恍惚都產生了錯覺,似乎宋必圖所立處突兀生出一個看不見的巨大漩渦,連他身子周圍景物都要被捲入其中,廊柱,台階,簷角,看起來猛然收縮了一下。宋必圖的身形彷彿縮小了一些,像是虛境裡突然冒出來的影子,然而比照身周微微模糊的景物,他的身體輪廓反比先前更要鮮明。

  說不上是什麼原因,臉還是原先的那張臉,眉眼也還是原來的眉眼,可是現在的宋必圖卻似乎有了細微的變化,給眾人另一種印象……果決!從骨子裡面透出來的剛毅,舉手投足,隱隱帶著從容的威勢,這威勢含而不露,但眾人卻都能分明感覺到。

  “這是……武術裡面的解關?”人群裡,趙家莊大弟子傅光遠詫異的低聲說道。他和群豪一樣,與宋必圖是今日首次初見,並不知道這個同宗一脈的師弟學的是什麼功法,但傅光遠是長年修習武術的行家,在術界中著有名聲,看見宋必圖的行動,似乎與武術裡面的開關法頗相類似,所以感到驚奇。

  習武者,修身健體,養氣培元,在唐時以前,本是其他四術的基礎,並不能單獨分成法術源流之一類。但在唐末武人楊元昊解通六重生死玄關之後,習武一道突飛猛進,短短百年,專修武術者便發展至十數萬人,而武術也從基礎之術中脫離出來,成為與法術、煉器、豢養、巫祝並駕齊驅的修習大類,而由於修煉武術門檻比其他四類更低,習武者甚至後來居上,人數超過了其餘四道。

  可是學武一途,易學難精,在打通任督兩脈使氣息大周天循環之後,便面臨著六重玄關的障礙。楊元昊天縱其才,兼之痴於武學,在修習之時察覺到頭頂百會,喉間十二重樓,胸口羶中等穴位的氣息異動,終一生孜孜以求之,終於解開了六重玄關的奧秘,而這也給後人帶來巨大考驗。六重玄關玄奧難言,並不可能像打通任督二脈一般通過師授來順利學成,全靠個人體察出細微徵兆,並花費巨大心力捕捉。形象來喻之,如果將打通任督二脈比作一人去挖山,要在山石中挖出通道來,那麼打通玄關就好比是一人被定步在樹林前,要撲取隨風飛來的楊花柳絮紡成線,再織成衣。這難度何止增了數倍!開山挖路至少目的明確,精誠所至,必有開通之日。而撲楊花織衣,就不是只依靠努力就能成功的了,楊柳一年飛一絮,而且有絮時未必有風,有風時未必迎面,即便風與絮都趁便,若是手段不夠,也未必能捕捉得到,更遑論後面還有紡線織布的過程。這是機遇與悟性都缺一不可的難關。

  許多武者,終其一生都未能窺視第一重玄關的堂奧。便是搏得“雙拳一岳”名號的傅光遠,窮四十年之力,有蜀山派師叔教導,也只在一年前解通第三重玄關。可知此事之難為。所以他在看見宋必圖使出開關,忍不住發出驚咦。宋必圖的器法,已是人間難尋敵手的高明,而這高明的器術顯然也是要通過不斷精修方能如此的,以宋必圖十四五歲的年紀,學得如此絕技已然驚人之極,可是,他竟然還在武學的開啟玄關上另有進階,這就簡直讓人無法置信了。

  不提傅光遠心中的震撼了,堂下許多有見識的前輩,也從宋必圖的起式中察覺到了異樣。都大睜起眼睛,看見宋必圖慢慢舉起手臂,以笛就唇,便在胸中暗暗提聚氣息戒備。

  “天寒地凍,人心卻暖如爐火,諸位師伯師叔在這樣的風雪天氣還不遠千里來給祝師兄和宋必圖作出道見證,宋必圖實在感激不盡,盛情無以為報,就試奏一曲《喚東風》,權給大家當作消遣吧,技法粗疏,只盼方家勿要恥笑。”

  “嗚溜溜—”只是一聲清脆悠長的笛響,便如春潮初回,卷刮的朔氣變成綿暖的楊柳風,白雪覆蓋的大地生機勃勃,似乎下一刻就要有無數草蔓萌發出來。昏暗的庭院,在這一聲過後驟然變得明亮,原來被壓得低低匍匐的火苗似乎得到了助力,重又筆直的站立起來。而聽在群豪的耳中,這笛聲更是另一番感覺,如同靜夜簷雨滴空階,每一粒音符都變成了飽滿清澈的圓滴,沉實的滴落在人們的心坎之上,堂下諸客無不神魄皆搖,一顆心似乎脫離了軀體,隨著琴聲遠蕩到雲天之外。

  “好厲害!”胡炭大驚失色,笛聲再起,他便感覺到胸口一輕,通身發熱,體內無端的興出一股歡欣快慰之意來,幾乎忍不住要跳起來撒足飛奔。驚慌間連忙收攝心神,收息歸元,想要運功抵禦這勾人神魄的笛聲。

  “眾位不必防備,”宋必圖溫和的聲音傳了開來,奇怪的是笛聲卻居然沒有因他開口而中斷,“宋必圖此曲是為娛眾,並無不敬之意。”

  話是這般說,可是堂下群客中,卻仍然有不少人悄悄運上了法力,也不知是不相信宋必圖之言還是存心想要與他暗中較量。邢人萬面色凝重,重又使出了屏魄術,耳目之上游弋起淡淡的金線。鷗長老已經退到了牆壁前,闔目直立,也不知在運用上了什麼法術,頭上氤氳白氣聚而不散,好像扣著一個小小的茶壺蓋一般。

  趙家莊大弟子傅光遠站在前廳左側,離凌飛的主座不遠,看見院中眾人手忙腳亂的施展守護法術,甚至連成名多年的劉宗膺、樓魚宴等人都不例外,不由得搖頭苦笑,胸中頓失雄心:“宋師弟小小年紀,卻能有如此修為,當真叫人難以相信。人的資質果然有如金木之別,同樣有蜀山上的師叔伯們盡心教授,我****苦練,花了四十多年的功夫,也不過修成個三重玄關武術,比樓魚宴強不了多少,可宋師弟才十五歲不到,輕輕一出手就鬧得風雲變色……唉,人比人,這實在教人灰心。”

  那邊宋必圖引商按羽,氣定神閒的吹奏起《喚東風》。這支帶上開關術後迷神之法的樂曲,威力與先前跟邢人萬波瀾壯闊的攻擊又大不相同,每一段調子,每一個音符,都直接穿透了眾人們的心神,擊打在魂魄深處,將歡樂之意逗引出來。庭院中許多弟子都已經忍不住嘻嘻而笑,和曲鼓掌,會舞的揚袖翩翩,不會舞的符節顛足,可面上無一例外都是陶然之情。

  胡炭站在人群裡,也在抗拒,面上漲得通紅。他已經把內息轉得如同風火輪一般了,渾身靈氣澎湃滾湧,直如大河潮奔,卻兀自不能抵抗內心深處傳出的歡暢之意。宋必圖的曲調就像是溫暖的鵝毛一般,無視他的鎮束心意,奏曲間婉轉的變調,那支鵝毛便在心尖肉上輕輕掃過,讓他立刻神魂失守,數度忍不住就要跳起來跟眾人呵呵而笑,以洩去越積越濃的快樂。

  可是胡炭又豈肯這般輕易就被人操控?心神不屬自己,使他有種成為他人傀儡的感覺,他很氣惱,於是便想方設法的減弱心底下湧出的歡悅,每至歡欣的巔峰將來,他便咬疼舌頭,讓疼痛來幫助自己清醒。可是清醒歸清醒,內心湧出的歡愉並不因之便減少一分,反而一層一層的堆疊起來了,以致於隨後而來的每一波歡欣都要比先前更強烈。

  沙塔懸卵,漸高愈危。小胡炭知道這個道理,更加小心對待,他凝神觀心,提聚氣息在顱後風府結成巴掌大的一層黑色光甲,向前延展包攏住雙耳,這是凝息結甲術,胡炭想用它在外面屏住耳目。然後又抽調靈氣至雙目間的泥丸,一段段截成條,逼壓入耳門、上關、浮白、竅陰諸竅脈堵塞,這是中層防禦。

  果不其然,這般層層設防之後,宋必圖的笛聲便減弱了許多,只是仍舊沒能徹底堵絕,偶爾漏入的幾串音符,更猶如滿鍋熱油上不小心滴進冷水,讓努力鎮束的暢快之情動盪激發開來,有幾次險些便讓胡炭的努力付之東流。

  “噓嗦嗦嗦—咻咻哩—”宋必圖的笛聲仍在吹奏,胡炭沉入心境之中,根本不知道這番較量已經經過了多久,印象中似乎很短,又似乎極為漫長。體內層層積累的歡愉已經變得如同高峽上滿蓄的湖水,只要稍一不慎,這萬頃湖水便會衝出決口奔湧下來。而這時,令胡炭憂慮的事情也跟著來臨了,隨著迫力漸大,他想收聚法力,使出龍虎守心術來把住最後一個關口,但秦蘇教授的玉女峰御氣法已漸漸有些催動不足了,無法將內息壓縮到絳宮外結成球形,他猶豫著要不要換個功法繼續下去。

  “嗚哩嗉嗉—”苦苦支撐之際,宋必圖突然吹出了一個花腔,跳躍的音符進入耳中,胡炭登時心神劇震,彷彿懸上重物拉到極限的皮筋,倏忽間又被人掛上一倍的重量,勉力維繫著的心神頃刻間就要崩散開來!

  “糟了!”胡炭心想。眼前一片混黑,金光閃爍,接著又一片混黑,巨大的喜悅沖上了心湖堤口,而堤口下面便是萬丈深淵!抬眼可見處,一波高高的浪牆正鋪天蓋地翻捲而來,這幾乎已經是絕地之境!胡炭一瞬間感覺到了壓迫在胸口的那股滾燙的,沉重的歡暢,如同金鐵實質,鼓鼓的墜壓在他胸膜之上,他的小小身軀內,似乎容藏著四海之水五嶽之山,只在下一刻,這股龐大的能量就會順著氣口爆發開來,將他徹底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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