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文明] 亂世銅爐 作者:又是十三(連載中)

 
Babcorn 2018-10-6 21:37:1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4 10042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0:57
第四十九章:蟲臨術?(四)

  眾人紛紛議論,對胡炭贊者有之,詬者有之,然而不論是誰,對小童能夠這般應對兩個高手攻擊,無不心中驚佩。

  當然,這番佩服之情,並不包括當事的葉傳藝和桂海龍。尤其是性格暴躁的桂海龍,他只覺得自己的老臉都要丟盡了,一張髯鬚密佈的粗豪大臉上幾成紫色,眾人誇譽之聲愈入耳中,他心中愈怒,堂堂喜三禽的鐵爪舍長老,和一派掌門聯手攻擊一個稚齡小童,竟然還讓對方兩次三番輕鬆逃過,這實是生平奇恥。看見胡炭一個空穿,穩穩的站到了葉傳藝的背後,喜三禽名宿怒吼一聲,再次憤然出手,沉重的銅鉞掄起一圈金色光芒,“呼呼呼”的連劈起三道勁氣,匹練一般直向胡炭捲去。他也不求什麼一擊破敵了,只要能將胡炭重傷,甚或斃於鉞下,便遂其心願,當下光瀑揮過去,桂海龍又彈射而起,預先迎向胡炭躲避的方向,他要切斷小賊的後路。

  “托!”的一聲,胡炭果然不敢直觸那圈光瀑,腳步一錯,便向著桂海龍衝去的方向避讓。桂海龍心中獰笑,暗道:“來得好!這下爺爺不將你斬成十七八段,對不起費的這麼多力氣!”手中銅鉞左右急揮,激出勁氣,再次封斷胡炭的兩邊通道。

  “著!”兩人相迎對飛還有丈許遠,胡炭再次搶先出手。

  “著!”桂海龍也大喝道。

  胡炭扔出的是三角黃符,桂海龍卻是將右掌兵器擲了出去,銅鉞嗚嗚響著,飛速盤旋向胡炭當頭斬落,遠比胡炭的符紙快得多。煉器師與法器人兵合一,這可不是一般的擲物傷人,因為有氣息相連,只要他心中動念,這柄銅鉞便會如其心意上下左右斬斫,甚至於激出利芒遠程殺傷敵人。不管胡炭身手如何敏捷,短身終不可與長兵相抗,到此時此境,已經無可避免的要與他硬拚了。

  既然硬拚,老傢伙近四十年的精絕功力,難道還不如這個黃毛都還沒有褪淨的小鬼了?如果真是那樣,桂某人也不等別人指摘了,自己刎頸便是。

  銅鉞帶起了一溜金光,在燈火照射之下,如同一條粗壯的金色雷電。

  “當!”這聲突然響起的金鐵交鳴當真響亮之極,聲威毫不亞於空庭霹靂。在電光火石之際,胡炭身前突然樹起了一重淡金色的壁障,攻防交接,聲震庭院。還未等眾人反應過來,光罩旋破,那個狡獪的小童已經開始向後倒飛。“你到底防不住我的攻擊!”桂海龍心中大喜,小童用的似乎是煉器的金牆術,但是硬碰硬之下,顯然不及他的四十年功力。便在他歡喜初興之時,“砰嗤!”又是一聲悶響,幾乎與第一響同時響起,不過這聲響卻已經小了很多。

  氣盾術。

  桂海龍睜大眼睛,看見銅鉞撞散了一團透明的空氣,狂風四卷,波光搖動。喜三禽的鐵爪舍長老操控法器繼續追擊,他滿懷希冀,小賊在瞬間布出兩層防禦術,很了不起了,但也該到計窮之境了吧,他只盼銅鉞繼續建功,將胡炭挑在器下。然而金鉞飛厲,接下來他沒有看見期盼中法器斬進小賊身體的美妙情景,卻看見了勁力漸消的銅鉞在胡炭身前兩尺外又再接連遭遇阻礙,濺出一大蓬劇烈的火花。

  小賊比他想像中要可惡得多。

  “當!”如銅鐘之相撞,聲破耳鼓。小賊擲出的是一塊黑沉沉的方形鐵器,炸亮的火光中,眾人看見了鐵牌仍然不敵銅鉞之力,一觸而後飛,但在瞬間散發出的微弱的藍光,卻仍映入眾人眼中,這光芒雖然微弱,然而毫無疑問,這的的確確是法器與煉器師共鳴時方有的靈光。

  小賊居然同時還學有煉器之術!

  看客們暗暗驚駭,先前看見宋必圖身兼兩學,已經足夠讓人吃驚了,可是眼前這小小幼童竟然有過之而無不及,雖然學的東西粗淺不值一哂,無一登堂,可是想一想,器術,法術,步法,咒符,蟲毒蛇蠍,學到如此地步,哪一樣不須兩三年苦功方得如此?這小鬼到底哪來那麼多精力,學得這麼多旁雜藝學?

  桂海龍恨得幾乎要撲上去了。事實上,若是沒有胡炭當面扔來的三張符咒的話,他也早就真的團身撲上去,與小賊近身搏殺了。

  三隻雪白的飛狐在空中顯露輪廓。這些小獸此時也反映出了主人的心術喜好,並不以力大爪銳見長,卻快疾無比,跳脫敏捷,如同三團雪塊一般只圍在桂海龍的身周飛舞。桂海龍原本想要揮刀將三隻不起眼的小獸一舉殺滅,但是在攻擊無果,反讓覷見空處撲上來的白狐在肘尖上咬掉一小塊肉後,他不得不強壓怒氣,激活左掌中的方鐧,化出金牆術來防禦。

  胡炭用的是幻化符,就符咒而言,幻化符原是最等而下之的符咒,只是入門基礎之學,並不足為懼。威力最大的幻化符,是幻出龍熊虎豹,幫助施符者攻擊,這些猛獸龍虎,以巨大的軀體和尖利爪牙傷襲對手,力氣極大,讓人不得不防,胡炭幻化出的這三隻飛狐,力氣小,牙口弱,本不是什麼利害東西,但是若是三隻飛狐行動如電,令人殺無可殺,又防不勝防,那又是另當別論了。

  好在幻化符因所附法力極微,因此顯化的時間也短。桂海龍倒不如何擔心,他的金牆術雖未如高等煉器師的布勁或者激金陣有效,但比胡炭剛才用的那三腳貓金牆術卻強得太多了,防住三隻小狐毫無問題。想來只要他的金牆術再罩開數息,這些討厭的小獸便會自行消失掉。現在他的心裡,只是感到失望,還有深深的忿怒。失望者,是自己的全力一擊,結果並不如意,這讓他對自己的能力有些心灰意冷。而忿怒者,是因為眼前的小賊太過奸猾了,其奸似鬼,其猾如狐,大人都遠所不及。便在桂海龍被飛狐鬧得手忙腳亂的時候,他的眼睛也一刻沒有離開過小童,按他的預想,胡炭的兩重障礙和一塊鐵牌,縱然能消去銅鉞的大半衝力,但剩下的力道若不再受阻,小賊仍然逃不開腸破肚穿的結局。

  然而桂海龍很快失望了。因為他看見,胡炭在借得金牆術和氣盾防禦的間隙,折身後退拉開距離,又以極快的速度在面前凝出一重氣壁,而且,到這時,驚怒交加的桂海龍還看見小賊身上多出的一個異況,胡炭的面目胸腹,手足四肢,在燈光下已經完全看不清楚,貼著他膚表正漾動著一層黑色的,如同細小蟲蚋般的浮物。這層浮動的細粒時聚時散,有疏有密,便像一群活著的蚊蚋跟隨人氣息飛動一般,只隨著胡炭的動作而流轉顛撲。見多識廣的桂海龍不會不知道,這正是天下術客奉為最後防禦術的貼身蟻甲咒。

  有這最後兩重防禦手段,桂海龍知道,自己這傾力一擊,已經無法對胡炭造成任何傷害。遭遇過前面的金牆術和氣壁之後,鉞上力道已經消去十之七八,再當兩重防禦術,如何還能建功?胡炭的氣盾術隨心而生,那就不用說了,久學控氣之法者,有兩項特點,一是施法極快,二是聚量極豐,這些法力高深者可在瞬間將空氣凝得硬甚堅鐵,用來防身護體。瞧胡炭揮手即來的施法速度,可知小賊正拿手於此,防住三成勁力的銅鉞毫無問題,即便小賊限於年歲氣壁術未臻極致,不那麼堅硬,後面一重號稱貼身鐵衣的蟻甲咒,仍是不可踰越的銅牆鐵壁。

  果然,在撞開胡炭的鐵器之後,銅鉞撕扯空氣的聲音頓時減弱下來,在眾目睽睽之中,耀眼的金光還原成了原本的巨斧形狀,“砰!”的一聲悶響過後,胡炭身前空氣搖動,烈風再次捲起,他那重聚在蟻甲前的護壁術將銅鉞擋了下來,銅鉞落地,氣壁也瞬間散去。

  桂海龍到底沒有料到,胡炭竟然學會了如此之多的防禦招數,令他雷電貫庭的一擊無功而返。他一生遇到的敵人,無一不是精於本術,縱有涉獵旁學的,最多也不過學會兩三樣防禦法,對付這樣的敵人,桂海龍盡可以在對方防住攻擊之時,另尋他途攻擊取勝,或者找出他防禦術中的破綻,等覷空一擊頓克。但像胡炭這樣的,防禦手段呈出不窮,一招接著一招,隨心而發,竟似無窮無盡,這讓他打心裡就感覺到了無計可施。這算什麼防禦手法?不求一次防禦成功,卻使攻擊層層遞減的法子,喜三禽名宿從來不曾遇見。

  憤怒的桂海龍自然想不到,胡炭學成如此,其實是有原因的,而用層層減弱攻擊的防禦,卻是小童自知功力不逮,逼不得已的法子。秦蘇胡炭姑侄兩個因為連遭玉女峰追殺,而秦蘇功力大損,為了保住胡炭不負胡不為遺願,她不得不讓胡炭學習儘可能多的保命逃命法術,蟻甲咒,氣盾術,土壁,冰波障,甚至《大元煉真經》裡符篇提到的護身聚氣符,器篇裡提到的金牆術,所有秦蘇能找到的防護咒法,她都讓胡炭學了個遍。秦蘇不指望胡炭能學出多高明的法術,她知道自己不足為師,也知道小小年紀的胡炭怎麼學都無法跟玉女峰追兵對抗,她只求胡炭能平安活著。這姑侄二人的辛酸經歷,桂海龍當然想像不到。

  胡炭使出渾身解數,抵禦住了桂海龍的攻擊,也是吃力不小。他到底還是年幼,與桂海龍四十年的功力一較,精疏立判。好不容易擋住這全力一擊,還沒來的及喘息,聽見身後風響,怒火滿腔的葉傳藝又再次追擊過來。

  被這兩大高手死死糾纏,若不快些想法解決,自己將被生生耗死在這裡。胡炭嘆了口氣,倉促間彈身再退,時不得已,他不得不用上了本不欲用的手段。

  把頭轉向了數丈開外的人群,胡炭在半空中用十指捏了個古怪的手訣,口中低低念了數字。

  “赦令!”

  水榭的漆柱下,被兩個師弟攙下去後仍舊咳嗽不止的馬奎華,突然間身子打了個大竦,他奇蹟般的止住了咳嗽,一把搡開了身邊二人。兩個師弟吃驚的看著十二師兄騰然站起,“嘶!”的重開玄關術,一步虎躍向著胡炭的方向大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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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蟲臨術?(五)

  花溪谷谷主葉傳藝此時正站在胡炭身外四尺處,雙爪連勾,只是不斷的逼出爪力襲擊胡炭,他從前面的兩次交手中瞭解到了小賊的特性,不再近身攻擊,這小鬼滑溜如泥鰍,行動快而難測,若還想逼近捉拿他,只怕難以如願。

  果然,這般操控拳風遠程攻擊之後,小童的長處便也不見其長,閃躲得再快也逃不脫數步外拳風的籠罩,眼見著胡炭被左掌力道牽制,行動稍顯滯澀,葉傳藝趁勢將右拳擊出。“砰!”拳風擊中護壁,那層讓桂海龍憤怒欲狂的氣盾立時煥然迸散,葉傳藝心中暗喜,知道自己終於找到了對付小賊的法子,這小賊已成涸池之魚,蹦跳不了多久了。

  “你再給我躲!”看見胡炭吃力的一個空翻,葉傳藝左掌再出,把全身的七分勁力都貫入五指之中,爪窩處形成的巨大吸力登時又讓半空中的胡炭停頓了一下,“著!”葉傳藝喝道,右拳快如閃電,又一個炮拳直衝了出去,哪知便在這時,身側急風驟響,一股絕大的力道突然向他腰脅襲來。

  這拳風渾厚博大,速度又快,葉傳藝顧不得傷敵,先求自保,急忙間腳步側滑,斜地裡先讓了過去。“什麼人在這時搗亂?難道是小賊的幫手!?”花溪谷谷主又驚又怒,雙掌一錯立在胸前,擺了個守勢,待看清面前踞著的竟然是剛才跟胡炭交手的趙家莊弟子馬奎華,不由得一怔。

  “馬兄弟……”他剛開口欲問,卻聽見不遠處的章節道人不緊不慢說道:“他中了迷神符,你當心了。”葉傳藝登時想起,馬奎華在力崩之後,果然中了胡炭符咒的暗算。原來小賊在那時竟已作下了完全之策,設下暗著。他料到即將到來的危險,便預先作了準備。葉傳藝既驚且懼,小賊的心機,到此時始見其深密,如此深謀遠慮,別說是同齡小孩了,便是普通成年人,只怕也要遠所不及,自己可不要一個不察,再中了他的圈套,那可糟糕了。慮及此項,他的動作便漸漸趨於保守,也不敢存什麼趁空再突然偷襲胡炭的想法了。

  馬奎華心神被迷,全不知自己對付的是什麼人。但心智失去,功力可也沒有隨之弱減去半分,葉傳藝跟他只交了兩招,兩臂便隱隱發麻,他察覺到對方如若瘋牛,招招貫通大勁,不由得暗暗叫苦。從修為而言,江湖上已傳名聲的葉傳藝本來要比同修拳術的馬奎華強上一些,但眼下形勢特異,馬奎華是受制於人,葉傳藝還不能出手還擊。這樣光挨打的局面,誰碰上了都會覺得頭痛萬分的。

  “嗤嗤嗤!”的風響,馬奎華每一拳帶出,都蘊著巨大的力道,葉傳藝不敢大意。開了玄關術的對手,任一個招式都足以開碑裂石,葉傳藝可不想捉賊不成反被所趁,當下只得擯絕雜念,展開身法專心應付。

  兩個出手攻擊的人都被絆住了,胡炭這時才輕鬆下來。他知道,眼下時機彌足珍貴,若不再抓緊時間辯說明白,待眾人回過神來,又將是群漢追毆小賊的場面了。

  “眾位師叔長輩,你們認錯對手了,我不是羅門教的。我身上這些瓶子是裝稀奇小蟲兒……”

  “別聽他胡說八道!羅門教的小賊,你老實交待,你們在茶裡放的是什麼蠱毒!”萬分警惕的烈陽道人聽見胡炭說話,便再次大聲打斷他。胡炭待要不理他,可是道人的嗓門大得出奇,五花娘子剛剛給他拔去了毒素,道人現在中氣十足,一句話說得滿庭客人嗡嗡震耳。

  “羅門狗教就是利用這小賊年紀小不被大夥注意,這才輕易下了毒。若非如此,趙家莊這麼多高手,怎麼會這麼大意?大夥兒快拿下他,問明白到底是什麼毒,時候可不多了!等一會蠱蟲發作,什麼都晚了!”

  道人的一番危言聳聽,果然再次激起仇恨。胡炭滿心無奈,這狗道士在濟源縣時傻的跟只呆鵝一般,沒想到現在卻像換了一個人,奸毒陰險,心計百出,居然知道挾眾人之危來搆陷人了,跟這樣的小人作對手,實在不是件輕鬆的事情。

  “老道爺,你不想讓我說出你強搶民女的醜事,是麼?”胡炭眼珠一轉,撇開眼前事,卻反咬上烈陽一口。

  “什麼強搶民女,胡說八道!”烈陽怒道,“大夥兒上啊,捉住他。”

  “你在火雲觀裡私禁良家婦女,你怕我說出事實……”

  胡炭看見人群裡衝出了兩個人,趕緊說話:“要不是這樣,你幹什麼不讓我把話說完?我只是一個小孩子,這麼多人看著,難道還怕我飛走不成?我是不是羅門教的,等會就都明白了。”

  “邪教妖人,不必跟你多費唇舌。”烈陽理直氣壯的說道,“你卑鄙無恥,這裡所有人都看見了,誰還會相信你。”轉而又向眾客下蛆道:“大夥兒別給這小賊的年紀給騙了,我先前就是看他長得小,模樣兒也不像壞人,所以一個不小心,就讓他放蛇咬了,哎,真是人不可貌相。大夥兒抓緊啊,人命關天,這小賊又奸猾無比,說不定又要變出什麼古怪來。”

  眼見著在場群豪被烈陽一再攛掇,面上都露憤然之色,胡炭知道自己只怕難以取信於人。這些人懼怕蠱蟲,憂心性命,再往下來出手更不在乎輕重了,念頭百轉之下,心知眼下最好的路子,便是向凌飛尋求保護,蜀山掌門名震天下,垂之已久,想來不會是一個不明事理之人,在沒有判知事實之前,該當不會讓自己受到傷害。

  可是……他胡炭在這樣的情形下服軟,那不就是投降了麼?見勢危急而不得不委蛇虛與,往好聽了說是深明時勢,君子應機而順變,不好聽說便是牆頭茅草兩頭搖。當個骨氣全無的騎牆者,那有多窩囊!

  若在往時,胡炭倒也不在乎什麼時勢茅草的,只要於己有利就行。可是先既兩睹邢人萬和宋必圖的驚人實力,心潮澎湃,反推及自身,不由得對自己失望已極,滿懷沮喪。直到後來又重遇烈陽道人,戲謔之心一起,好強之念便也跟著復活,此時的胡炭滿腔爭勝之意,處處要跟宋邢二人爭高下,又怎肯在這時候自墮身價!

  看看宋必圖,邢人萬,兩個人何等威風!一出手而舉座皆驚,無人敢直觸其鋒,這是何等的暢快淋漓!行我所欲行,不為時物之所拘,如此方為豪傑!若是他們當在自己的處境,會輕易屈膝俯就麼!

  便在小少年豪興逸飛,一腔壯志洶湧欲發之際,一個突如其來的攻擊卻在這時悄無聲息的發動了,這攻擊來得如此迅猛,又不帶半點預兆,胡炭連作出反應都不可能,而這,也徹底切斷了小童的所有退路。

  “嗵!”胡炭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巨大而沉重的力量擊在腦識深處,當胸如同受了重重一錘,眼前黑成一片,金星炸迸,喉頭一甜,一口急血幾乎便要噴湧而出。

  “糟了……這是……伏心術!”胡炭在心裡大喊道,滿腔的熱望全都變冷下來。他最擔憂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嗵!”後續的攻擊凌厲而且老辣,攝魂之術綿綿不絕,如一層層接連相套的漁網籠住了胡炭,全不給小童清醒過來的機會。胡炭識海被連續掃蕩,眼心兩昏,神識被奪,整個人像小舟崩斷繩纜捲入狂潮之中。巨大而狂暴的聲響轟鳴在他耳道內,直如置身於萬面鼓聲中,眼窩震盪,他漸漸感覺不到身軀的存在,倏爾術力改變,他一個人便彷彿裂成了萬千碎片,這萬千身又如同分置於囚牢之中,目不能視物,耳不能聽聲,一切髮膚肌表不載所負,光聲皆被遮蔽。

  胡炭累年所習之術,全是為了應付玉女峰的追殺。因玉女峰上無人修習巫祝之術,秦蘇便也沒有著意去尋找應付這些道術的法門,所以在應付巫祝一道,便成了胡炭的最大弱點。兩人這次化名入莊,更沒想過與人動手,雖然行前慎之再三仍做了些準備,到底也沒料到會碰上這樣的危機。所以一朝遇上,便輕易被制。

  一條人影從人群裡飛了出來,搶在頭先走出的二人之前撲向胡炭,他左掌微翹小指,余四指捏圓,仍持成奪魂訣,右手如鋼鉤疾探,一把拿向胡炭的手臂。胡炭此時心神被攝,毫無反應能力,讓他輕而易舉的擒住了。

  眾人看的明白,原來這出手擒敵的,卻是南山隱鶴的鷗長老。

  鷗長老先前因舊隙刁難玉女峰掌門白嫻,意圖讓玉女峰聲名掃地,詎料損人未成反被所嘲,讓眾客們揶揄訕笑了好一陣,失了老大面子。現下覷準機會,見葉傳藝和桂海龍相繼出手都無功後,暗施偷襲,一舉將這個奸猾無比的小敵人擒獲,心中得意之極。

  “這下誰還敢小瞧我南山隱鶴?”藉著餘光瞥視群雄,見訝然者有之,驚奇者有之,佩服者有之,暗許者有之,鷗長老心中直如百花怒放。只是心雖歡喜,這輕描淡寫的姿態仍要做得十足,才顯見其尤有餘裕。他面上不懂聲色,冷冷的向胡炭說道:“小賊,這下你跑不了了吧?”

  孰料一語才完,捏著胡炭手臂的右掌猛然察覺到了對方身子的劇烈震動。隔著兩層障礙,鷗長老仍能感覺到衣下驟然爆發的滾燙熱度,這熱量全不像人體所發,倒像是一團剛從火爐中取出的堅鐵一般,燙不留手。鷗長老心知有異,方自甩手要擺脫掉胡炭,哪知竟已晚了,胡炭的手臂此時竟然如同變成了章魚的吸盤,生出絕大的吸附之力來,將鷗長老的手掌黏得緊緊的,鷗長老剛抬手,他的手臂如影隨形,輕飄飄竟然也跟著抬高而起。而與此同時,小童的雙肩腋下,更是突然隆起十餘條迅急無比的條狀之物,嗤嗤有聲,在衣下迅速穿行,如蟒蛇般瞬息便朝手臂被擒處纏繞而至。

  鷗長老驚得手腳都發軟了,他見聞雖博,卻又何曾見識過這般詭異古怪的情形?一時駭極欲呼,哪知語未出口,“啪!”的一聲大響,那些條隆之物已然爆炸開來。巨大的衝擊之力如亂刃齊切,瞬間便炸裂了鷗長老的手掌。

  可憐的老頭兒哪知在勝券穩操之下竟然還有如此劇變,大聲慘叫著,提起鮮血淋漓的手掌,向後踉蹌而退,他驚恐的看著場中的惡賊,已沒有功夫再繼續保持伏心術了,伏心術本就以施術者的意念為基,施術者心神一亂,胡炭身上的攝魂法便即消去。

  小童身心甫得自由,來不及察看眼前情形,惶惶然先滾地急翻兩丈,然後一躍而起,在空中快速給自己加持了蟻甲和氣盾,“啪!”的又激燃了一張符咒,然後調集靈氣急落腎宮,凝聚水氣,在胸前又凝出了一層薄薄的冰波障。

  “蟲臨術!他用的是蟲臨術!”便在這時,他聽見了人群中有人嫌惡而驚怖的大喊。

  餘者紛紛變色,一起注目胡炭原先所立之處,看見暗影叢裡,淡淡青煙兀自沒有散盡,地面上左一塊右一塊的全是胡炭的衣物碎片。而在這些散落的碎衣之中,還間雜著幾段已經四分五裂的蛇屍,青色的鱗甲上污血浸染,肉血模糊。一黃一黑兩枚二指長的三角蛇頭跌落在雪塵堆裡,在燈火的照映下,目中獰光依然未消。

  這果然是羅門教惡徒所用的邪術蟲臨術!宿主危急,附身之蟲便自爆了。

  “寄人身為居寓,激其貪嗜之性,日以血肉豢飼之。”江湖上的人大都聽說過羅門教蟲臨術的邪惡之名,此術與豢養師的修練法頗相類似,只是其形相仿,質卻大異。豢養之道,人是與豢獸同身同命,同修同養互為依存,豢獸只憑主人氣息供侍,戰時成為主人臂助。蟲臨術卻不同,此術的起意便與豢養術完全相背,是以激起蟲怪的嗜血狂躁之性來獲取功力的,修煉其中更是人蟲易位,蟲為主而人為僕,每日需按照蟲豸之意取食行事。為使相戰時可獲最大助力,羅門教徒所選的蟲豸無一不是嗜血怪異之物,吸血蝙,食人蟒,蛇葬甲,扁鯧,每日都須以鮮活血食來維繫其凶暴之性。

  此術最讓人深惡痛絕的,便是其喂飼鮮活血食的方法,不論是人是獸,必須以活體方能適用。數年前清潭派高手流雲道人便曾遇上羅門教徒在林中捕捉飛猁喂食,其駭異情形讓道人觸目而悚,繼而失手被害,等數日之後清潭派掌門,流雲的師兄青空子得訊趕到現場時,卻只看到皺成一團的流雲的一張枯皮。沅州劇戰,不知有多少成名好漢因傷被羅門教擒獲,成為蟲臨術的犧牲品,而此術也便從此時開始為世人所知,為正道人所憎懼。蟲臨術因其霸道易成,加之可以在最後關頭爆蟲護身,所以被羅門教廣為推用。

  這下不會有錯了。除了羅門教徒,沒有人會修習這等滅絕人性的法術。凌飛道人看著地上兀自扭動的蛇屍,再看看胡炭裸露的手臂上,一個圈在黑紋中的古怪的咒字時深時淺的爍動,眼神突然便冷了下來。他先前因見胡炭年紀幼小而有過人機變,興起了惜才之心,這才一再遷延任由胡炭放肆。直到看見胡炭的確身懷蟲臨術,是羅門教的妖人無疑,一直壓抑著的氣勢便驟然爆發開來,如同鋒利的長刀一般頓然出鞘,站在十餘步外的胡炭立時便察覺到了不妙。

  “把他拿下來。”凌飛冷冷吩咐道。

  “是,師傅。”宋必圖恭恭敬敬的應道。

  胡炭再傻,這時候也知道自己不能再留在這裡了。看見宋必圖抽出了那支令滿院群豪慘然失色的紅色骨笛,小童心中一陣發慌。“毒蛇來了!”他向宋必圖虛揚一下手臂,彈身便向後面飛逃。

  此時逃命要緊,胡炭也不敢有什麼懷術自專的想法了,身在半空,足腕倏然綻起耀眼的白華,十八瓣蓮瓣節節合攏,疾捷術瞬間施展,護住了腳踝,而他更在拔空飛掠之時,把青衫度雲訣也使了出來,一個人如同流星般一射一折,頓化虛影,倏忽便掠到中廳的入口處。

  只要能跑過中廳,有牆壁遮掩身形,宋必圖便不能輕易捕捉到他。胡炭心思動得飛快,而行動也迅速之極,聽到身後眾人只來得及驚呼一聲,他已經彈射到了門前,雪白的牆壁如玉山傾倒,猛然撲入眼簾。

  只要掠過拐角,便是死境復生!胡炭心中升起了希冀,只要能夠找到阻礙宋必圖法力的物件,不被當場拿下,便可再謀解脫之法。

  “嗡!”

  哪知便在這時,宋必圖的進攻到了。

  一股絕大的,無法抵禦的惡意,如同黏住了飛蟲的蛛網,瞬間便攫住了胡炭的後心,胡炭一隻腳踏在門檻半寸處,只要再進一步便能轉危為安了,但他卻不得不猛然停了下來,不敢再動彈半分,小少年僵立在原地,心中焦急無比,卻又惕然。他真真切切的感覺到了,身後那股不帶絲毫感情的巨大的威脅,彷彿有人持立著一把大而鋒利的,寒光閃閃的鋼刀,只要自己稍一動作,便會毫不猶豫猛然揮下。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胡炭的後背一瞬間滲出了大量的冷汗。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0:57
第五十章:獸變(一)

  “炭兒!?”門廳裡面傳來了秦蘇驚慌的叫喊。

  過道處腳步踏踏,此時正有一群人從屏風後面轉來,與胡炭走個迎面,其中高高矮矮,有老有少,胡炭無暇打量這群人的形貌,目光越過眾人頭頂直向聲音傳出的位置看過去,看見秦蘇站在廳柱後面的暗影地裡,面色蒼白,大睜著眼睛望向他,滿臉的震駭和不可置信。

  “流年不利,這下糟糕了。”胡炭在心裡苦笑道。以前闖禍總能順利擺平,不會給姑姑帶來任何麻煩,可是今日之局,已不是小少年所能掌握的了,那群頭腦簡單的豪客們捉住他後,順藤摸瓜,必定會找出秦蘇來。慮及於此,胡炭不由得暗生後悔,早知道這樣,剛才還不如老老實實呆在廳裡,不去看什麼勞什子的熱鬧,那就不會鬧到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小童這邊惶愧無著,恨不得自己生有回天之術,但卻有人心情比他還要糟糕。看見小童狼狽的情狀,秦蘇大概也猜知了事情的前因後果,一顆心霎時涼了半截,她的胸腔被慌亂填滿了,只不過短短數息時間,說去看熱鬧的胡炭竟又引出另一場更大的熱鬧,招來這麼多人尾隨追捕,這是秦蘇做夢都想不到的。她驚慌的看著胡炭,直感手足無所措處。

  早在片刻之前,秦蘇在前廳中就已經聽聞到後院的騷亂,一群人喊打喊殺,呼喝叫罵,熱鬧非凡,玉女峰棄徒只道是羅門教的惡賊不甘束手被擒而負隅頑抗,心中還暗暗猜測呢,不知道是誰膽子如此之大,竟敢與成千賓客放對。她卻哪裡想到,這膽大包天的,正是胡炭這個殺千刀的闖禍小煞星。

  “炭兒啊,唉!現在……可怎麼辦才好?”秦蘇心亂如麻,倉促之間還沒想出對策,那邊胡炭的形勢已經變得危殆。後庭人眾芸芸,眼目雜亂,豪客們都沒有看見宋必圖的出手,一眾人只瞧見胡炭動如鬼魅,瞬息已經逃到廳門處,鷗長老、胡濟安等十餘人大罵著尾隨跟來,其中眼尖的發現了轉出屏風的那群人,急忙大聲招呼:“攔住他!攔住他!別讓這小賊跑了!”

  正行往後院的這群人中,倒頗有幾個好手,反應快極,一聽跟前這個小童正是眾人追捕之賊,便有數人身形急晃,一下據住通道入口,另有三人直撲上前,鐵掌如抓,分別擒拿胡炭的頸脖和兩隻手腕,而此時胡炭的氣機正被宋必圖遙遙箝制,像被釘在牆壁上的壁虎,大氣不敢略喘一聲,又怎能防備得住!

  “咔!”一個臂膀粗壯的大漢行動最快,如同一頭大虎般越空直落到胡炭身後,既勁且疾,曲肘挽過小賊的頜下,一下便夾住胡炭細小的頸脖,同時用寬厚的胸膛抵在胡炭背上,單膝別住胡炭的雙足,防止小賊掙動。倒霉的胡姓小賊只覺得咽喉處如被一副鐵勒套上了,眼睛翻白,呼吸登被阻斷,還沒來得及在心裡叫罵,兩隻手腕的命門處又同時一麻,身子登時軟了,另兩人也在這時拿住了他。

  “炭兒小心!”秦蘇關心而亂,口中呼著,邁步便欲沖上前去解救小童,哪知她只邁得出一步,便聽見旁邊的叱喝連響,四個人向她撲了過來,“這裡還有同夥,拿下了!”四個勇壯漢子對付一個驚慌失措的弱質女流,結果不言自明,只兩個回合,功力未復又鬥志消沉的秦蘇便被拿住了。

  胡炭聽見了秦蘇的驚叫,偏生此時被卡得眼目發昏,看不清狀況。“姑姑!”他的一句話衝到嗓子眼,便被喉間那隻大手硬生生截在半道。“他奶奶的死捕快!”胡炭的滿腔惡氣無處可發,變成這句咒罵在肚子裡爆發開來。

  這三個出手擒住他的,正是魯大人帶來的捕快。在他們撲身上來之際,胡炭就已經看見了他們的衣衫裝束,一身黑皮有如玄龜之殼,看起來要多可厭便有多可厭,肩膀處繡的暗紋雙虎如同病貓發春,賴怏怏的,他們還自覺得威風。

  “等老子逃出這個破莊院,非給你們挨個下毒藥不可,藥死你們這群王八蛋。”胡炭半身麻痺,視物不清,只能在肚中痛罵,不過不管小童如何不滿,腹誹如何激烈,咒罵如何惡毒,卻不能對抵抗擒捕有任何助益,姑侄兩個同時落入掌握之中,而胡炭最為倒霉,這些捕快生來便是吃捉人飯的,訓練有素,擒賊捕人正是拿手好戲,六隻大手將小賊按得緊緊的,想要扭動絲毫都覺困難萬分。

  “召令……”胡炭手指捏決,剛欲用招掙脫按壓,聽到後面一群人又追了過來。

  “拿住了!別讓小賊頭再逃走!”眾客看見胡炭被三人捉住,均自大喜,呼叫著提步趕來,卻不料想,才不過瞬息,情勢又頓然改變,庭中千眾才剛發完喝彩,便又都同時聽到了三個捕快的痛哼。

  “喝!”三條人影驟合而乍分,才剛落足拿人不過一霎,立即又躍離了胡炭的身軀,中間幾乎沒有片刻停頓。站在胡炭身後扼住他脖子的那個胖大捕快飛得最遠,怒吼連連,捧著手肘向後騰空急退。半空中只見他的前胸衣襟大敞,碎片如蝶,騰騰青煙從他身前冒起。因是背對著群豪後掠,所以後院水榭的凌飛諸人沒有看見他胸口的狀況,但剛從門廳處轉出來的那撥人卻都瞧見了,老少十餘人齊聲發出驚呼。

  胖捕快的胸口,才貼住胡炭後背一息,此時衣衫已然燒燬,羶中位置赫然炙穿出一個海碗大的破洞,露出黑毿毿的胸毛。焦煙裊裊,彷彿剛從火堆裡搶出來的一般。是什麼法力如此迅猛霸道,一觸之下便能毀人衣裳?!本來微閉著眼睛的魯大人猛然把瞳孔張大,把目光從屬下胸口轉落在胡炭臉上,神光炯炯,眨也不眨的看著小童。

  “小心!這小賊會用蟲臨術!”這時追兵中才有人恍然驚醒,大聲出言提醒道。只不過這後知後覺的警言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分拿住胡炭手腕的兩個捕快重蹈了甌長老的覆轍,手掌被震裂,呲牙咧嘴的退到一旁,鮮血直流。

  “這小子當真難纏,怪招如此之多。”眾客眼見此景,都在心中尋思道,雖然憎厭氣惱,但對胡炭的逃脫手段卻也暗生佩服。當此天羅地網,被數名高手圍追堵截竟還能安然至今,這戰績已算傲人之極了,何況此賊還不過是個黃毛小童,以骨肉未均之體應付困境,實屬難能之極。

  借得三名捕快的肉盾阻礙,胡炭成功擺脫了宋必圖器術的箝制,如同一尾脫離漁網的小魚一般,拚命向前廳撲去。他瞧見了秦蘇被幾人鉗著,滿心焦急,也不顧前方高高矮矮站著幾人如牆般阻住了通路,身化蝶蛾投火,鼓勁急衝而去。在胡炭看來,眼前這些人雖然底細未明,比起後院的宋必圖,凌飛,邢人萬幾個可怖高手,他們再厲害終也有限。況且秦蘇此時有難,視之為母的胡炭更無暇顧及自身安危。

  寒風吹處,燈籠搖晃,滿地的碎衣旋舞。胡炭一彈射直撲入廳裡,背後的狀況便亮在了燈火之下。他的後背上,此刻也和那胖大捕快一般衣衫碎毀,破洞處一個黑色的咒字顯現出來,如同一個巨大的甲蟲在鼓腹呼吸,一張一縮,直若活物。這符字也如他先前手臂上所顯的一般,誰都不識得,曲曲彎彎狀如古篆,黑漆漆的像是印在皮肉裡。

  “不對!”站在人群裡的章節道人在看見胡炭背後的咒字後,當時便忍不住鎖緊了眉頭。凌飛聽見他長長的吁氣,把目光轉向他,便卻見這個以嗜斂錢財,錙銖微利必較而傳名江湖的摳門道人微微的搖頭,片刻後,說出斬釘截鐵的話來:“這不是蟲臨術。”

  凌飛微微一愕,“道兄何有此見?是看出什麼來了?”

  “方才我就有懷疑,現在更確信了,”章節道,“這小鬼所用之術絕不是蟲臨。我所見過的蟲臨術,是真正的大邪大惡之術,每出必有殞命。蟲爆範圍之廣,烈度之大都比這個要強上許多。兩年前青州混元門被妖人圍攻,我與瀘、甘兩地的同道趕去馳援,便親見過蟲臨術的爆發,施術者是蟲鳴堂外堂的一個香主,當時爆死了二十七人,若非其時我正在追拿一個翻牆逃走的妖人,只怕也活不到今日。那次蟲爆範圍直有七八丈方圓,甘州老英雄莫楨,飛馬莊的白鶴齡都來不及逃脫,把性命捐在了那裡。”

  “嗯,我聽說過這事。”凌飛點頭道,“那香主名叫郭瀧,只是蟲鳴堂下三堂的低級執事。”

  “蟲臨術傷人傷己,那個香主當時也受了反噬,難以突圍,便自己了斷。而對照以往有關蟲臨術的傳聞,也如我之所見,蟲爆一開,施術與受術者皆受其害,都沒有安然無事的,只是隨著法力的高下之分,各人受到傷損的程度不同罷了。可是你看那小鬼,現在像是受半點傷的樣子麼?”

  “這是其一。其二,蟲臨術的策動符書畫有一定之規,砂、血、骨膠,要求甚嚴,也不是想寫在哪裡便寫在哪裡的,”章節道,“因為要與蟲子心意連通,必須在氣息最盛處就近取用,所以這符字不是寫在胸口心宮,便是寫在下腹丹田,沒有留書後背的道理。我跟宏願大師曾細究過此術的來歷,覺得其起源可能是大理的腹蜃法,腹蜃法便有以氣海藏蟲的講究。”

  “這麼說的確有些可疑。”凌飛說道,“那會不會是這個小孩功力不足所致?又或者,是羅門教又想出了新的咒術?”

  章節沒有直接回答他,只問:“旁的不說,單以羅門教徒的秉性,你覺得在這種情形之下,他們還會這般拚命逃脫麼?這鬼教的洗腦之術,咱們都曾見識過的。”

  回想起這幾年來打交道過的羅門教徒,凌飛不禁默然。自從沅州之爭把正邪雙方的矛盾提到明面上來,羅門教受到了南北各界愈來愈堅決地回擊,死傷越來越眾,在這種情況下,羅門教更加重了對教眾的洗腦控制。數年以來,中原各路豪客所遇到了羅門教妖人,無一不是敢死敢拚的死士,做事全不留退路,只求功竟,不圖保全。這些令人畏懼的瘋狂讓羅門教短時間內挽回頹勢。僅從今夜之事便可略見一斑了,趙家莊匯聚著蜀山數百名精英和各派好手,羅門教竟然還敢派員來深入投毒,若非抱著必死之念,又何敢如此?

  凌飛微微有些愣神,他喃喃的道:“難道這小鬼真的不是羅門教的?”他把目光移向了胡炭越去的方向,眼神中多了些疑惑。身邊的宋必圖聽出師傅話中的猶疑,便也沒有繼續向胡炭出手。

  “那我可無法判斷。”章節接過話說道,“他能使用這麼多毒蟲,想來也不是什麼正經門派的弟子,招數詭譎有餘,正大不足,我實在看不出他的來歷,不過僅說這蟲臨術……我看也不是法術,倒像是什麼簡易的陣法。他把陣法移用到了身上,當作護身咒來使。”

  “哦,用的是陣法麼?這倒有點意思。”

  章節道人的名號,據其自稱:“謀事當詳,立事當早,是為章,凡用以省儉裁度,是為節,章節兩備,則財利無不積聚之理。”用‘章節’二字為道名,顯見其愛財之志。然而此牛鼻子為人正直,所求錢利皆從正道上來,遇人艱危,也仗義疏財。所以雖然平時慳吝,名聲倒不惡。而且章節見識之高明,預事之精準,江湖上實難尋與比肩者,凌飛等人都是向所服膺的。聽見他的論斷,蜀山掌門也不存有什麼懷疑。

  “我也只是推斷。陣法雖然可巨可微,然而其中所需之陰陽變化,五行方位,卻半點都疏略不得,施用在人身上的陣法,這還是我頭一次遇見。”

  兩個道人在這裡推論,那邊胡炭已經與一群人交上了手。便在章節皺眉提出疑義之時,胡炭正衝入通道中,折身切入拐角以阻礙宋必圖的視線,隨著身形逼近,通道中一眾人的面目也映入眼來,當中四老四少,少年全不認識,稍右側被六名捕快圍護在中央的,臉色陰沉的高瘦老者,是先前在庭中發怒的奇案司巡察使魯大人,胡炭在人群裡見過他。還有站在最左邊上,牽著一個小女孩手臂的中年漢子,卻在幾個時辰前剛有過一面之緣,便是在後院叫胡炭“手下留情”的漢子,胡炭不知道此人的名號,但旁觀諸客卻都識得,這人正是趙東昇的乘龍快婿,清澈湖居的莊主,人稱“湖居隱士”的俠客水鑑,他牽著的是女兒水碧箐。

  暗夜擾人視線,雖然有燈火照映,但胡炭的面目正好被屋簷的暗影遮蓋,曾與之交手數合的水碧箐一時還沒有認出他來。小姑娘躲在父親身後,好奇的探頭張望,看見一團黑影猛然撞近,心中咚咚直跳。

  “水大俠攔……”追兵中有人振聲急喊道。

  水鑑不等他把話說完,已經放開女兒,斜踏進了三尺,“站住!”他伸掌格住了胡炭的去路。從剛才聽見有人說出“蟲臨術”,水鑑已經猜知了胡炭的來歷。茶水被羅門教徒投下蠱蟲,群客皆有被染之危,這事在前院中已經傳揚開了,領著女兒在各屋拜會同道的水鑑也已聽說。即便不論此地是岳丈宅院,自己算是半個地主的關係,清澈湖居本就是江湖清流隱門,以鋤邪扶正為任,對這等奸邪之徒自然不會容忍姑息。

  “咔!”水鑑修習的是水冰之術,胡炭展開身法迎上前來,驀然觸到了水鑑掌中滿蓄的玄冰寒氣,血液幾乎凍僵,而前方空處竟隱然豎有一重看不見的冰障,面部稍一靠近,凜凜然便如被刀鋒所刮,不由得吃了一驚,急切間突矮身形,想仗著身法精奇從他臂下穿過去。哪知水鑑的反應卻非先前幾人可比,見機也快極,一看胡炭向下低掠,忙提足橫閂,同時布開五指,喝咒道:“結!”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0:58
第五十章:獸變(二)

  燈籠之下白光大盛,隨著刺骨的寒氣四播開來,水氣匯聚,一大團冰塊突然憑空而生,像一朵重瓣接疊的碩大白花從青石板上突冒出來,咔咔連響,一下子便裹住了胡炭的雙足,結得梆硬。水鑑俠名久著,功力當真深厚之極,這般彈指凝冰,憑空而結壁,已達隨心所欲之境。

  “解!”足踝剛被凍住,小童便也喊道,冰堆旋破。

  當此存亡關頭,秦蘇被困,胡炭的反應與預判更較平常迅速,體內熱氣如沸,轉心宮而散股足,四面的看客只見到胡炭的雙腿自膝蓋以下蓬然亮起橙光,如同燃起了一堆火,透明的冰塊被折射出無數道陸離光影,遂即崩破了。

  “這小賊行動好快!”眾人都在心裡暗道。

  “結!”水鑑又喝道。少年的反應如此之捷,見多識廣的湖居隱士也不由得大吃一驚。先前在後花園時,他已經見識過了胡炭的機變,只是那時論有兩解,事未得證,水鑑也一直心存猶疑。直到此時重遇,一交手印證之下,方覺此童果然如前之所料,臨變反應之快無人可及。眼見冰障破碎,胡炭抬足跨進,急忙間又再催法,地面上一大朵冰花聳立了起來,兩面合咬,扣住了胡炭的雙膝。

  “解!”

  “結!”

  “解!”

  “結!”

  兩人一呼一答,便在眾人愣神的功夫已經電光火石的交了數招,胡炭一步一破法,向前踩進了三步。

  “附足迅行,解!”被一塊厚及七尺的巨冰合膝咬住,胡炭又多施了一個法術,熱氣從心宮瀉下足底,湧泉一暖,兩束流光從他的外側足弓邊緣冒了起來,灼灼然如火蛇盤旋,一圈圈纏附在少年的小腿肚上。趁著冰團崩開的剎那,少年一腳踢出,將冰塊踩得嘩啦作響。有了這層火盾脛甲加持,他的行動開始大開大闔,跨步前去,地上堅冰一觸他的雙足,便如蛋殼遇到石錘一般四處飛散,水汽蒸騰,隨著胡炭雙足擺動,兩束光芒在迷濛的霧氣中更像流星一般劃出光弧,小賊彷彿化身成了足踏風火輪的哪吒三太子,行動如風,所向披靡。

  “冰牢,結!”眼見著胡炭一步步迫來,水鑑不得不用上更深一層的術法。過道間發出劇烈的“嘶嘶”聲,寒氣突湧,地面上拳頭大小的碎冰亦被狂風捲動,跳離地面直飛起來,又瞬間與水氣凝結在一起,在呼吸之間,四面牆壁自地面到頂棚,猛然結起了一簾又一簾重門般的冰帷,只是厚度大得嚇人,足有兩肘之厚,粗大的冰棱間錯其間,如同囚室的石牆木柵,四面合圍,把胡炭困在中央。

  “開!”胡炭綻舌大喝,周身靈氣噴湧,盡數外放,方圓六丈的燈火熱氣被吸,全部縮成了米粒大小,一時暗淡失色。

  地皮微微震動起來,這般全力激氣實非小可,外五行的燈火熱氣被引入心宮,而後轉入周身竅脈爆發,驟然突結於石壁的堅厚的冰牆登時不當其力,當場震破了,封住少年身軀的冰層被震碎成磨盤大小的冰坨,轟然坍塌,伴著大塊尖利的冰錐墜落地面,與石板地相擊發出震耳的巨響,少年周身閃起炫目的紅色靈光,蓬勃外射,直似祝融轉世一般。天王問心咒法在此時顯出了奇功,胡炭借調得大量的外五行之火灌入心宮,竟然堪堪與水鑑的凝冰術相抗衡。

  圍觀諸人目瞪口呆。耳中聽著水鑑與胡炭幾乎同聲的結咒解咒應答,看著地面上一朵又一朵的碩大白花迅速凝結而又立即碎裂,前廳通道口在眨眼間被凍成冰窟,厚達三尺的堅冰掛滿石壁,但這兀自沒有困住胡炭,群客無不默然。先前看見胡炭與馬奎華幾人交手,只覺得這個小鬼心計繁複,謀算之深不讓成人,而機變能力也頗足可觀,及至看到此時與水鑑的交手,眾人才深感震動!胡炭的法術比先前與桂海龍相鬥時又高出一籌,這就不用說了,讓群豪聳然動容的是少年的反應能力,天下竟然有如此臨場應變者,反應能力一快如斯!水鑑的凝冰術隨心所欲,凝結幾乎便在眨眼之間,而胡炭竟然能夠在冰塊初結之時便即破開,一呼一和,幾無間隔,聽起來兩人就如同多年操練的搭檔一般,這是何其迅捷的應對!

  “纏石束網,森蔓列張,水精陰溟,聽召是用,急如律令!”眼見著胡炭如同火神般步步踏進,全不被冰術所困,水鑑面色愈顯沉著,先是指尖連彈,十數枚深青色的冰屑“嗤嗤”響著射向胡炭,逼得小童縱越閃避,然後湖居隱士首次念出了五句短咒。

  符籙咒語,是為法術增效的手段。這是修術者人人盡知的道理,帶上咒語的法術,威力將比先前翻上不止一倍。胡炭心中暗叫不好,如水鑑這等人的功力,隨手揮擊出的招數已經教他難以應付了,若再加上咒語,胡小賊又焉得倖存?胡炭此時哪還有不明白之理,他能支撐到此刻,實是賴於水鑑一直手下留情之故。若是水鑑全力出手,十個胡小賊也撐不到現在。讓他同時感到疑惑的是,這個看起來面目溫和的漢子為什麼會對自己這般寬待,難道先前對那小女孩的一番應變竟讓他發覺了麼?

  胡炭猜的沒錯,果真就是先前在後花園中與水鑑的對話幫助了他,水鑑當時雖疑惑於小童心機之深,潛心裡卻仍沒把他看成是奸邪之徒,所以雖然此刻連番出手,卻也只是意在困住小童問明情況,沒有將他當場傷害的打算。而且這數番不輕不重的出手,也未始沒有想探知胡炭手底下真正功夫的打算,當時青山度雲訣給水鑑留下的感覺實在太震撼了。

  左閃右避的騰挪,胡炭又被逼退了丈餘,剛剛躲完了連珠彈般的冰屑,小童驀然覺得足底一寒,有物蠕蠕爬動,纏緊了他的足踝,低頭看去,卻見一截圓滾滾粗逾人臂的水柱正從冰堆裡伸展出來,如一株禿無葉片的壯大詭異的藤蔓,纏上數匝,捲住了他的右足。

  這是水蚓術。將鬆散難合的水流凝聚成堅韌不斷之帶,其中的神通自不待言,胡炭雖不知法術之名,但略觀其形狀,已知此術是如同土棘術一般以纏人身軀達到困鎖之功的。現下通道狹小,場地逼仄,這法術果然再合用也沒有了。

  “啪啪”的聲響,水蚓術果如其名,鋪滿冰屑的地面成了鬆軟的泥土,一截又一截粗狀透明的水蚓四處翻伏,蜿蜒扭動,只數息間便有二十餘條冒著寒氣躥將出來,通道間一時變成怪蟲亂舞之林。胡炭費了大力剛把纏住右腳的水蚓掙脫了,見身邊一霎間又冒出這許多條,心中大為焦急,這水捏的蚯蚓可不同於一般的水流,堅韌難斷,又沉重冰冷,比之膠柱更要粘滯三分,胡炭足上的火脛甲這時已經難以為功,水火相激騰起水汽,密度極大的水蚓不過被耗去的十之一二,全然不傷根本。

  “這可怎麼辦?”胡炭抬頭向前張望,見秦蘇正被兩個捕快和一個青衣漢子按住肩膀問話,頭低著,頭髮披散,也不知受傷了沒有。“這樣下去,何時才能脫身?”胡炭焦躁起來,突然間騰地而起,腳掌飛快的蹬踏牆壁借力向前飛去,“著!”他向水鑑飛快甩去一條長物,然後竟然舍當前敵人而不顧,反投向右邊,朝一旁抱肘觀看戰況的魯大人遞出招式。

  “氣刃術,斬!”

  小童的齊胸處,一道扁平的波紋結成實物,橫向切了出去,目標正是魯大人。小童隨即縱身急上,右掌豎成手刀,在五指間逼出一團蓬勃的火焰。

  “這小賊瘋了麼?到這時還亂樹敵人?”眾人都驚詫萬分,一時猜不透胡炭此舉究竟有何用意。連跟他對敵的水鑑都覺得驚異萬分,小童的這番出手太沒有道理了,舍當前勁敵之不顧,卻轉攻本無威脅的客人,這無論怎麼解釋都說不通,唯一的原因便是小童急火攻心,失去章法了。

  “或者,他跟捕快有舊仇?”水鑑不無疑惑的忖度,他自重身份,不願和捕快們聯手欺侮一個小孩子,將胡炭扔來的一條蜈蚣凍硬之後,便停住了手。

  “放肆!”兩個捕快見小童竟然敢幹犯長官,齊聲喝斥,左右分進擋住門戶,長刀揮起寒光,一左一右架在了魯大人身前,只待胡炭衝過來,便將他刺個對穿。魯大人全沒把胡炭的攻擊放在眼裡,看見小童像瘋虎般撲過來,只在心中冷笑,暗想:“不知死活的小鬼,真活得不耐煩了。”

  “撲!”半途中胡炭卻落了下來,單掌按住地面,喝道:“老子豁出去了!殺一個算一個!反正今日走不了!”

  話剛說完,叫咒道:“土神開路!”法術策動,五指前段猛然拱起蟒身般的一截圓柱,然後又一截,十餘段粗長相仿的拱柱頭尾接連,半截在地上,半截地下,一節節向眾捕快翻滾過去。眾人見他招數怪異,忍不住都凝目細看,見這十數截怪柱與水鑑的水蚓術頗有相似之處,圓而且長,但卻不見頭尾,兩端都埋藏在了泥土下面。

  “炸!”胡炭叫道。

  兩個捕快把長刀舞得雪花般,見腳下突拱出一個巨大土壘,只奮力一劈,“叮”的一聲響,土壘頂端的冰塊被劈成了碎粒,堅硬的土包也被削去大半,露出了黑色緻密的泥層。但胡炭還有招數藏在後面,趁著兩個捕快注意力被土塊吸引,突然發動開來,十餘支黑色的棱狀之物再次從地底下齊齊冒出,彷彿一叢黑色水晶突兀鑽出地面,位置正在魯大人的腳下!

  “啪!”

  魯大人面色漠然,並不作任何動作,但護在他右手邊的一個捕快卻鬼魅般行前一步,右足一踏,將剛剛冒頭的尖刺踏了下去。

  “哎呀好傢伙!真厲害!你再接我這招!”胡炭叫道,向後滑退數尺,雙手飛快地變換指訣,交叉著同時按上地面。“靈應五行,阻礙通開!”

  “嘭!”隨著小童掌背上跳躍出火焰,一團碩大的火球也在前方兩丈外轟然衝出地面,明亮熱烈,這是凝聚的大量炎火氣息的火球,如果用來擊打猛虎野獸之物,料想定能一擊而斃的,但看在眾人眼裡,這也不過是初學者的能耐,與小童先前所示的那些法術差得遠了。兩個捕快面顯不屑之色,隨意揮刀,便將之劈散。

  “嘭!”“嘭!”又兩個火團從地上冒了出來,這回捕快連刀都不用,左邊的那個只蹬出一腳,火球被他足底勁氣突穿,向外飛去,而餘勁未已,更將圓球狀的火焰踢貫成一條筆直的火線,“噗!”的落到地面。右邊捕快更不眨眼,伸出手,一把抓向火焰核心,靈氣收束,但聽“嗤嗤嗤嗤”的密集聲響,火焰越燒越小,轉瞬便熄滅了。胡炭臉現苦惱之色,發狠喝道:“開!”第四個火球突了上來。

  這個火球卻比前幾個大多了,煌煌然如烈日,照得四面一片通明。只是小童似乎還沒有完全掌握這個法術的技巧,法力雖增大了,位置卻偏遠了,這個火球竟然偏離捕快們四尺之遙,幾個捕快眼皮眨都不眨,任由火球激飛撞上承塵。

  “喀隆!”隨著一聲大震,承塵斷裂,積年的浮灰從破口處傾倒下來,簌簌然直如一簾瀑布,被通道里殘餘的勁風捲刮飛揚,瞬間便把通道遮得一片迷濛,而胡炭的火球爆開,也碎出無數焰火,像萬朵燈花齊向四面八方飛去。

  “不好!這小子要渾水摸魚。”所有人都在心中想道。

  “開!”便在這時,胡炭大聲喝道。聽聲音似乎不在原地,他又向水鑑的位置迫近。

  藏在背後的暗招發動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0:58
第五十章:獸變(三)

  鑑腳下的堅冰層陡然開裂,泥浪翻滾,一個碩大如簸箕的火團從地底直衝上來,瞬間升到齊面位置。

  “果然有心機!”水鑑心中暗讚,項莊舞劍,其意終在沛公。小少年到底把真實目的亮出來了,他舍自己而進攻魯大人,使出許多手段,原來卻是擾人耳目的假象,想趁自己分神之際,亂中取利。

  “啪!”火球剛在面前爆炸,聽見胡炭又道:“著!”藉著餘光看去,一枚小小的青色之物從迷濛的灰氣中投面而來。“連環式麼?這倒不錯。”水鑑心想。

  爆發的火球沒有裂成焰塊,卻瞬間瀰散開大團紫色煙氣,水鑑方覺顏色有異,那個後發而同至的瓷瓶也炸裂了,疾風如銳箭刺面,一隻碩大的黑色毒蜂弓起毒尾迎面飛了過來。

  胡炭又重施故技,用了連環手法甩出了毒臭煙氣。但此時對手變了,水鑑的臨敵經驗遠非馬奎華所可相比,一見空中散出的則色煙霧和毒蜂,湖居隱士心中微動,然而仍不見絲毫慌亂,立定原地,閉目觀心,舉兩指夾住毒蜂的同時,法力摒絕住眼鼻,隱藏在皮下兩分處的水膜受勁而鼓蕩,形成一層防護堵在毛孔各竅,以阻止毒煙滲入。他沒有看見剛才胡炭對付馬奎華的手段,但擅控水冰之術者,原本就強在自防,冰波壁障柔韌兼具,防毒與防兵刃皆優於他術。

  “著!”胡炭的攻擊還沒有完,又一個瓷瓶從右側飛來。水鑑以耳代目,判斷這個瓶子應當是炸在自己耳畔,“這是什麼?還是毒煙?”水鑑心想,剛調運靈氣分至耳郭,瓷瓶已經炸破了,一陣刺耳而尖銳的嘈聲湧入耳鼓,聽得他頭皮一炸,面皮也微微發熱起來。

  “這是什麼東西?”水鑑吃了一驚。小鬼的怪招層出不窮,居然懷有這麼多稀奇古怪的物事。他閉著眼睛看不見狀況,但聽嚶嚶的振翅之聲響起,像是許多細小但狂躁的飛蟲,圍在一起聚而不散,互相追咬撞擊。這股雜亂的聲音委實難聽之極,如鐵勺刮鍋,又如銅豆落銀盆,時而又變成像是一把干稻草被人大力揉扯,只入耳片刻,水鑑便覺得心跳有些加快,若不是今日親歷,湖居隱士也想不到,嘈雜的聲響居然也有這等擾神之威。

  然而這仍然不是小童的最後手段。便在水鑑把注意力轉到群蚋身上時,聽見身前腳下,有細長的活物在快速游動過來。“是蛇!”水鑑立時便判斷出來了,這蛇游動可比平時所見之物要快得多,須臾移進四尺,也不知是什麼怪物。方當驚訝之際,驀覺對面勁風疾響,胡炭整個人箭也似的逼近過來!“我出拳了!你小心。”

  他到底沉不住氣,想借這連環招來攻擊自己了。

  少年畢竟是少年,不夠沉著冷靜,湖居隱士心想。“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能耐!”他暗說道,錯開雙掌,將冰風法力蘊在指隙,只等胡炭飛臨,便以雷霆之術將他封在當地。他運用法術已至化境,隨心所欲,而且身懷不破堅甲,所以並不擔憂胡炭近身會給自己帶來什麼傷害。而那條毒蛇,對他更是毫無威脅。

  然而,水鑑到底還是料錯了。外面圍觀的上百賓客也都料錯了。

  胡炭的目標不是他。

  佯攻魯大人,擊破承塵,散出毒煙,放毒蜂,散噪音,策毒蛇,以及正面衝擊出言警示。這一切都不過是胡炭為了掩藏最終目的而用的虛假花招而已。

  察覺到胡炭揮動右拳向自己面目襲來,破空聲急,果然是全力以赴的樣子。水鑑激令冰封寒氣,在身前迅速布起一層防禦。小鬼的拳風聽來約有三百斤力氣,擊倒一頭水牛是足夠了,但要對付自己還嫌弱了些,用一層冰障應付已經綽綽有餘。便在他滿擬胡炭將與冰壁硬碰硬的時候,突然發覺風潮之聲瞬間全消,逼到近前的胡炭竟然在極短的時間內撤回了拳力,再次折向,竟然一頭向他左腋下鑽來,心下剛微微一愕,小少年已經一陣風般便掠到了後腰位置。

  “這是干嘛?擊我後背空門?”

  然而,水鑑立時便發覺到了胡炭的異樣,小童並沒有蓄力!他沒有向自己出拳的意願!而且飛掠的方向是筆直的,他只想從自己身邊穿過去。“不好!碧箐!他要傷害碧箐!”湖居隱士心思百轉,瞬間猜透了胡炭的意圖,不由得悚然大驚!

  這小賊心機何其之富!他料到不能對自己造成傷害,便向毫無防備能力的女兒下手了!水鑑又恨又急,失之毫釐,錯之千里,這疏忽之罪可怎樣挽回!萬一碧箐竟然傷在這奸賊手上,他這當父親的萬死難辭此衍!

  狂怒間不及細思,第六層玄冰凍氣瞬間佈滿左臂。水鑑只反手一撈,噴湧的冷氣當空捲起一重狂暴的霜幕,華光燦然,如同雪亮的天刀般直披向胡炭的後背,堂中一時白光暴亮,直欲傷人眼目!

  青山度雲決!這絕世的身法再次顯現奇功,察覺到背後那股深及骨髓的冰冷之意,胡炭在間不容髮之際把身子硬生生橫移七寸,避開了奪命的寒鋒。然而狂怒的父親為救回女兒,揮出的臨危一擊豈是易與的?等到胡炭急落下來,將手爪扣在水碧箐咽喉的時候,到底忍不住“哇!”的噴出了一大口鮮血。

  胡炭此時方知自己冒的是怎樣的風險!剛才若非加意小心,早一步判斷避開了寒氣的主鋒,此時他已經殞命在地!“這人當真厲害!”胡炭努力調息靈氣,感覺到左半身已經麻木了,背後皮肉如被萬針攢刺,而左前部,從肩臂到腰眼,更被凍傷得毫無知覺。胡炭心中暗暗震駭,原來他還是小看了天下英雄。像剛才馬奎華、葉傳藝,桂海龍之流的,只不過是些上不了檯面的腳色,算不得什麼高手,真正的高手,一怒而取人性命,操控生殺只在眨眼之間。便像眼前這個看起來溫文儒雅的漢子,誰能想到他平靜的外表下,竟然還有這般狂暴一面,一發怒起來,竟然犀利如斯。

  但現在已經沒有路再可回頭了。不管敵人如何強大,胡炭也只能死拼到底。

  “把我姑姑放了!”胡炭氣喘吁吁的說道,聲音比先前微弱了許多,只說這一句話,氣息牽動內臟傷處,胸口又是氣血翻湧,忍不住又“哇!”的噴出血來,一滴不剩,殷殷的盡漓在水碧箐的頸脖和肩上,雪白的狐皮裌襖,粉白的小臉,烏鬟下翠鈿瑤簪,瓔珞真珠,襯著肩頸一片猩紅,在燈光下看來說不出的刺目。

  可憐的小女孩兒彷彿是傻了,兩隻手裡握著前院里長輩們給的花針玉鏡之物,一動也不動站在原地,任由胡炭將手爪扣上細嫩的咽喉。

  “快放開我姑姑!”胡炭又大聲命令道。

  連凌飛、章節等人在內,滿院賓客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誰也沒有料到胡炭會作出這破釜沉舟的舉動。一群人都圍攏上來,桂海龍和葉傳藝等人均怒眉倒豎,咬牙切齒,鷗長老更是直言呵罵:“小賊!你不要亂傷無辜!若識相就趕緊把人放了,我們或可饒你一命,要不然,到時候可別後悔莫及。”

  烈陽坐在人群裡,掩不住內心的歡喜。“你看!你看!我沒說錯吧,這小賊卑鄙無恥,陰險狡詐,什麼下作之事都幹得出來。他奶奶的,哈!哈!自作孽不可活!兩天前在濟源縣,不知道把老子害的多慘!現時現報,你就等死吧!”道人得意之下,渾不覺自己話中已漏出了馬腳,先前他對群豪打誑時,堅稱自己與胡炭只在剛才初會,因見小童行動鬼祟才去盤問而受傷的,現在卻說出二人早有舊隙的事實。好在道人自己懵懂未明,旁人也沒怎麼理會他,此時眾客都把心思放在了過道處,沒人認真聽他說話。

  “奸賊!你若是敢動碧箐一根寒毛,我教你萬死不平此罪!”水鑑揮開了聚在面前的臭氣煙霧,一雙虎目中蘊滿狂怒,向胡炭厲聲喝道。

  胡炭沒有工夫答話,扣緊了碧箐的喉嚨,左掌不停,懸指在女孩兒的背上連書符字,口中喃喃不停。他受過伏心術之制,不得不先做好完全之計。萬一有人真不顧碧箐的安危,強行發動伏心術來對付二人,那小賊就只有束手就戮一途。

  “你們不要過來!我給她下了毒咒。要是我死了,她也活不成!”

  “我……我……你這個王八蛋!”水鑑氣得渾身亂顫,一時找不到叱罵之話來,空舉著手指,只恨不得在指尖上催出一支冰槍來,將小賊一下戳穿出千八百個洞,然後釘死到後面牆上。原本水鑑的修養極高,隱居多年,心境恬然,素不為世俗所累。然而在世為人,誰又沒有弱點的?女兒水碧箐正是他夫婦二人的關命所在,眼下見到命根子被人箝制,深陷危急之中,他就算已升化成了仙佛大聖,都難能保持住冷靜。

  “把我姑姑放開!我們不是羅門教的……要是你們不逼我,我也不會這麼幹!”胡炭說,這一段長句耗費了他極大的精力,水鑑的勁氣已傷到他的肺葉,說完一段話,少年的臉色便迅速蒼白下來,胸口起伏,顯見痛苦之深。

  “小兄弟,有話好好說,你千萬不要傷人。”凌飛上前來說話道,“只要你把話說明白了,我們不會為難你。”在聽了章節的一番言語後,蜀山掌門也對胡炭的來歷產生了疑惑。雖然這個小童使用毒蟲,而且心機行事皆詭秘難測,但從後面這一系列事件來看,真的不像是羅門教徒所為。

  “先把我姑姑放了!”胡炭喝道。雖然有蜀山掌門的親口應諾,然而胡炭並沒有就此放鬆警惕。人心鬼蜮,為圖謀名利而食言自肥之事,數年來小胡炭不知見過多少。也沒見有幾人會愛惜名聲而棄此弊性的。

  “放開她。”凌飛向制住秦蘇的幾人示意,那青衣漢子當即放開了。兩個捕快卻把目光投到魯大人身上,見長官點頭,才緩緩退到一旁。

  “炭兒!”秦蘇一得自由,便向胡炭跑了過去,哪知剛才她被兩個捕快布下禁制,手足一時未復,剛邁住一步,便“撲!”的摔倒下來。秦蘇顧不上自己疼痛,看見胡炭萎靡的情狀,嘴邊血跡未乾,而水碧箐肩頭上那一攤殷紅更是觸目驚心,心中痛惜已極,慌急之下,淚水便盈滿眼眶。“你……你……沒事吧?”

  “你們是什麼人,現在說吧。”凌飛看了秦蘇一眼,便向胡炭問道。

  “我們……是……是……”胡炭囁動嘴唇,卻到底沒能把事情真相說出來。他把目光轉向了秦蘇,心中為難非常。姑侄二人來到隆德府,原本是來尋求正名的,誰知現在倒好,舊冤未雪,新恨又生,看一場熱鬧看成了天下公敵,再沒有比這更倒霉之事了。

  “他們兩個,一個是玉女峰的叛徒秦蘇,一個是淫賊胡不為的親生兒子。” 便在胡炭沉吟未語之際,不遠處的人群中卻有人冷冷說道。秦蘇一聽這個聲音,登時便激動起來,身上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下便從地上站起,捏緊拳頭,睜大眼睛,直直看向十餘丈外的水榭。

  果不其然,人群裡,白嫻和曲妙蘭白衣如雪,俏立在黑壓壓的一堆豪客中,看起來如同九天神女一般,清雅脫俗,不帶絲毫煙火氣息,尤其是白嫻,眉目間帶著淡淡的冰冷態度,若拒人卻更吸引人,長眉薄唇,鳳目含威,雲鬢上簪一朵素色玉梅,清麗不可方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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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獸變(四)

  群豪驚愕未完,聽白嫻又說道:“秦蘇欺師滅祖,慘殺同門,玉女峰已在六年前將她逐出門牆,白嫻也向各派掌門發了通函,只要有人能夠告知這個叛徒的下落,玉女峰財力雖薄,也會出五千金酬謝。而這姓胡的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父親聖手小青龍當年聲名狼藉,貪淫嗜殺,不惟欺凌過我派弟子,更造下陽城血案的惡行,這孩子年紀雖小,也是狼子之性,和他父親一樣行徑,卑鄙無恥之極。”

  秦蘇渾身顫抖。白嫻的一字一句,就如同刻刀般劃在她的心上。天下竟有人如此顛倒黑白之人,混淆是非,搬播仇恨,秦蘇總算是見識到了。以前在山上時,她怎麼從來就沒發覺過這個大師姊的鄙劣之性呢?

  秦蘇不善言詞,這多年來一意逃亡,與人交流更少,此刻腹中雖有千言,卻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盯著白嫻,只在眼神中噴出怒火,心中想著多年來的恩怨,也不知自己是該沖上去拚殺報仇,還是該冷靜下來,將她殺害藍彩英的真相給說穿出來。

  此時眾客群裡,反應不一。在得知秦蘇與胡炭的身份後,眾人卻沒有因兩人不是羅門教徒而另眼相具,鄙薄者有之,恥笑者有之,心生好奇者有之,嫌惡者有之,百人百相,但要說受到衝擊最大的,則非中原大俠劉振麾莫屬了。

  從聽到白嫻叫出“胡不為”三字開始,中原大俠背上便滲出了一身冷汗。

  “這是胡不為的兒子!這是胡不為的兒子!”被一群人微簇著的劉振麾心臟如被震雷擊中,在心中一遍一遍的說。他腦子有了片刻空白,“聖手小青龍!你到底又出現了!你怎麼還沒死!?”他注視著胡炭的面貌,心中百味俱呈。時隔這麼多年,他這塊心病終於又要讓人給揭開了。

  胡不為銷聲匿跡了幾年,他本以為此人已經放棄了挽回名聲的打算。誰知現在又重新出來興風作浪了。他的兒子長大了,他會不會把陽城郊外的事情告訴給他兒子。會的!一定會的!自己把他害得那麼慘,他怎會不圖謀報復?嗯,這的確是他兒子,這小鬼的眼睛,眉毛,鼻子,無不酷肖其父,尤其那緊抿的薄薄的嘴唇,骨溜溜轉動的眼睛,簡直就跟胡不為一個模子鑄出來的。劉振麾到現在都還記得,當初胡不為在擊傷了平七雁三人的豢獸之後,也是這般抿著嘴唇,大轉眼珠子的。

  “怎麼辦?最好是殺了這小鬼,一了百了。可是胡不為在哪裡?他會不會尋上門來?”劉振麾心中無數念頭來去,不成一端。這許多年來,旁人只看到了他的風光,卻不知他心中懷著的隱憂,就像身上長了一個巨大的膿腫,有衣衫遮蓋著的時候,誰也看不出異常,但在夜深人靜之後,自己揭開衣服,這膿瘡的疼痛才尖銳的折磨著他。

  弒師奪位,勾結邪教,誰知道這個秘密帶來多沉重的負擔?

  天下最難釋清的,便是心病。榮華富貴,權柄名聲,都無法將之沖淡分毫。

  “聖手小青龍……”過道里,被屬下圍擁著的魯大人也在琢磨著這個稱號,他應該是在哪裡聽說過這個名字。“聖手小青龍……小青龍……”魯大人皺眉盯著胡炭,努力把小童的形象與記憶中的通緝告示相比對,啊!對了!聖手小青龍!魯大人猛然想起來了,數年前西京留守曾報上案件,稱進貢寶物七星彩龍琉璃杯和監牢鎮邪之器刑兵鐵令被江湖人所盜,犯案者便是一個叫“聖手小青龍!”的江洋大盜,奇案司先後數度派員前去追繳,然而始終未果,其中西京按察官張可毅帶的一支捕快,更在追捕之中突然全員失蹤,此事成為奇案司的懸案,卻沒料想,在時隔這麼多年後,他竟然還會再聽說到這個名字。

  “聖手小青龍!”魯大人眯著眼睛,不住地在胡炭和秦蘇兩人身上轉來轉去。心中暗想,如果能將此案破解,也是大功一件,說不定要比自己這趟差事帶來的好處更要大得多。要知道,小青龍所涉之案事關貢品,與皇宮有關的,若是……魯大人微微撚鬚,在心中暗暗盤算。

  自白嫻出來說話後,胡炭便一直留意著周圍看客的反應。見眾人心緒暫被白嫻的話吸引,便偷偷俯身,飛快地抓了一把碎冰握入掌內。左手三指一捻,抽出了衣下的定神符,然後策動掌中熱氣,激燃符咒,一口將符和水全吞了下去。

  “吭吭!”這一番蹲身動作,又扯得左胸一陣劇痛,胡炭咬緊嘴唇忍著不要咳出聲來。

  “你疼麼?”低頭喘息之時,卻聽見水碧箐低低的問話。胡炭一怔,抬起頭來,看見小女孩兒正偏轉著腦袋,目光清澈如水看著他,碧箐的眼神裡面滿蘊著關心,和深深的同情,絲毫不見驚懼憤怒。“你受傷了,疼麼?”女孩兒又道,聲音壓得很低,似乎怕被別人聽見。她白白的小臉上還濺著一滴血,如雪裡丹砂,小女孩渾若不覺。

  胡炭發現,這個人質並沒有被自己箝制脅持而受到驚嚇。

  “我要殺你,你不怕我?”胡炭沉默了一會,問她。

  “你不會殺我的,你在嚇我爹爹。”碧箐咬著嘴唇笑了起來,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兩隻眼睛也彎成了月牙兒。“他們捉你姑姑,所以你要救她。”她睒了睒眼睛,道:“我幫你。”

  胡炭點點頭,不由得微微放鬆了手指的力道。這個女孩兒清澈得像水一般,天真爛漫,不知人間險惡,把每個人都看得太過善良了。不過……小姑娘也許沒有說錯,要是姑姑被他們傷到了,他會真的下手報復麼?胡炭心裡有點拿不定主意。萬一真出了什麼事情,他能忍得下心來傷害這個花骨朵一般的小姑娘?

  “你把身子靠在我背上,這樣就不會痛了。”碧箐悄悄的說道,“我爹爹的法術很厲害的。我衣裳裡還有一個回氣丸,是外公給我備著防身的,你拿去吃吧。外公說治傷很好。”

  胡炭搖頭道:“我不吃,你留著吧。”

  碧箐“噢”的一聲,見胡炭皺著眉,只道他還在為姑姑擔心,便安慰他:“我爹爹很擔心我,他一定不會讓你姑姑有事的,你不要怕。”想了想,道:“我小時候摘野花,有一回被蜂子蜇到了,我爹爹就哭了兩天,嘻嘻,他騙不了我,後來我醒了,見他眼圈兒紅了,就問他,他只騙我說是被風吹的,我娘背後都偷偷告訴我了。”

  胡炭沉默不語。

  “還有一回,我自己到山澗下面捉小魚兒玩,不小心跌了交,把腳脖子劃破了,在山澗裡大哭,我爹爹聽見後,從家裡飛跑出來,嚇得臉都白了,後來我娘說,爹爹當時正在喝茶,聽見我哭,急得把茶壺都碰翻了,熱水燙了一身,他都來不及擦。”

  胡炭努力送給她一個微笑,道:“你爹爹對你真好。”他也想起了自己的爹爹。幼年時跟父親在山中行走的許多片斷,在這一瞬間突然湧入腦來,這些情境以前總是似是而非,模糊不清的,胡炭時常難以分辨哪些是真實經歷,哪些是自己的臆想,可是在碧箐的牽引之下,經歷過的一幕幕在這時突然間變得清晰異常。

  父子兩個身著獸皮,在山中捕捉禽鳥。胡炭喜歡吃雉雞腿,胡不為便時常半個月呆在一個地方寸步不行,只為當地樹林裡的雉雞頗多,只等胡炭吃夠了,兩人才尋道下山。

  有時也尋不到野獸,一連好幾天,父子倆都不得不餓著肚子行路,然後採摘野蕈烤食,或是采一些不知名的果實充飢,這時胡不為總是自己先吃,一邊溫言撫慰哭鬧的胡炭,一邊忙著往嘴裡送。胡炭看著被酸果或燙蘑菇弄得呲牙咧嘴手忙腳亂的父親,總是破涕開顏。這時胡不為便做出許多怪狀來逗兒子發笑。

  陌生的蘑菇和果實,當然常常有毒,若非一張靈驗非常的定神符,中毒無數的胡不為早就闔目荒山了。

  在山間偶然遇上巨大的猛獸怪物,胡不為每每擔心力所不及,一邊白著臉,高舉鎮煞釘,一邊努力地把兒子往身後藏,胡炭猶能清晰地回憶起父親微微打抖的雙腿和顫顫的,溫和的說話。

  “炭兒乖,到爹爹後面去。”父親總是這麼說。

  胡炭現在知道了,每一次遇上危險時,父親都是在用性命來護他周全。

  “是啊,我娘也這麼說,說我是他的命根子。”碧箐開心的說,她沒有察覺背後胡炭的異樣,片刻之後,她又幽幽的埋怨:“可是爹爹和娘都不許我出去玩,我要去城裡買花兒,球兒,他們也不許。”清澈湖居偏築在山溪處,與繁華城鎮頗有距離,所以水鑑夫婦經常限制女兒的行動。山中猛獸頻出,地形複雜,夫婦此舉也是出於安全考慮。

  胡炭不理解小姑娘的幽怨。在他看來,能不能買花兒球兒,都不算什麼大事。幾年來和秦蘇顛沛流離,飢一頓飽一頓的,他早就不覺得那是什麼了不起的煩惱。少年盼望的生活,只是有一所宅子,有爹爹和姑姑陪在身邊。

  爹爹離開他,已經有六年了。

  “你叫炭兒?是麼?我聽你跟我爹爹說你叫胡炭。”碧箐的煩惱來的快,去得也快,見胡炭不說話,便問他。“叫胡炭不好聽,我能不能也叫你炭兒?你們以後會去哪裡?”

  “以後會去哪裡?”胡炭答不上來。他還沒想好詞句,那邊凌飛已經跟白嫻瞭解完秦胡二人的身世。凌飛轉回對胡炭說話:“你叫胡炭,是麼?”

  胡炭收回心思,點了點頭。他看見凌飛面上已經沒有憎憤之氣,看起來很平靜,語氣也很溫和。

  “你能不能先把碧箐放了?我答應你,不會再傷害你和你的姑姑。”

  胡炭心中躊躇。這句話當信不當信?可是念頭剛剛一轉,他便果斷的放開了手指,後退兩步,雙臂張開以示無害,道:“好,我放開了!”

  “碧箐!”早在一旁虎視眈眈的水鑑一見女兒脫險,“呼!”的直飛過來,一下抱起碧箐,把她護到自己身後,一眼看見胡炭還雙舉著手站著,怒氣便不打一處來,掌蘊勁風,狠狠一巴掌便甩了過去。

  “啪!”一聲脆響,這洩憤一括何其沉重,胡炭當即被摑得滑開三步,幾乎要摔倒,右頰登時腫了,嘴角滲出鮮血。哪知碧箐見此情狀,先是睜大眼睛,然後竟然“哇!”的一聲大哭,一把抱緊了父親的手臂,哀求道:“爹爹,你不要打他,你不要打他!”

  胡炭虛弱的咳嗽,扶著牆壁站穩,吐出一口血沫來。定神符服下的時間太短,還沒能緩解他的傷勢。

  “放過你這個小賊!”水鑑本待再括一掌的,可是被碧箐纏得死死的,無法移動,只得恨恨的啐了一口,將女兒帶回到人群中。水碧箐淚眼朦朧,三步一回頭,見胡炭空舉著一隻手站在那裡,臉上腫得老高,卻仍在微笑,不知怎的心裡便忍不住感到難過,淚水斷線一般滾落下來,止也止不住。

  胡炭這麼幹脆放開碧箐,其實是有原因的。旁人只道他聽信了凌飛的允諾,胡炭自己卻知道,這只是一半原因。

  更主要的原因,還是他明知自己下不了手。自幼時隨秦蘇顛簸,胡炭當真嘗盡了人生溫寒。印象裡面,真正對他發自內心同情的人,極少極少。所以胡炭格外珍視這些溫暖。當他發現水碧箐對他的同情當真是出於至誠時,胡炭便知自己是無論如何也加害不了這個小女孩兒了。

  既然人質不為人質,何不如光棍一些把她放開,也顯得自己尊重凌飛,博得蜀山派的好感。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0:58
第五十章:獸變(五)

  旁觀諸人自不知小童轉的這些心思。見一場危局化解,都自鬆了口氣。可是這個危機過去,另一個危機還沒有解決,胡炭和秦蘇不是羅門教徒,那下蠱的人是誰?慮及於此,眾人都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胡炭一事,似乎就這麼結了。烈陽真人倒是想再編個什麼由頭來為難小賊,可是倉促之間腦袋又不大靈光,思不出什麼巧妙法子。對眾人而言,秦蘇跟玉女峰的恩怨,跟自己也干犯不著,至於胡炭跟水鑑的私怨,那更是別人門前雪了。聖手小青龍不是什麼好鳥,但眼下跟蠱蟲也毫無干係,眾人不再關心胡炭,只慮及自己的安危,滿心裡只想著到底誰是下毒之人,又盼望五花娘子和續脈頭陀能趕緊想出解決蠱蟲的藥方來。

  哪知天下之事,便常如一句老話:樹欲靜而風不止。便在眾客紛紛掉轉,想去尋找線索的時候,突然聽見奇案司特命巡查使魯大人冷冷的說話:“聖手小青龍胡不為,雍熙四年私竊朝廷貢品,引得西京大亂,並於次年殺傷奇案司緝捕官差,驚動朝廷,被列為一等緝犯,全國各州縣受刑部之命,描像畫押,著令捉拿。而此案因其重大,所有與胡不為有牽連者,皆同列為重案嫌犯。”

  眾人聽說,都吃了一驚,再轉回身來,看見魯大人黑著一張臉,微微向屬下示意,又道:“秦蘇胡炭身為重犯家屬,不脫罪責,本官現以東京路奇案司副使領司事,朝廷特命巡查使之職,接手此案,批捕犯人。何濤,鹿澤文,你們給我把這兩人拿下,等驗明正身,要重枷押解到京,入刑部訊問。”

  凌飛眉頭微皺,這魯大人這般鄭重其事的宣列罪狀,陳述案件重大,似乎是另有曲意,他到底想要幹什麼?

  秦蘇這時驚得臉色發白。看見三個捕快如狼似虎撲來,欲吐勁抵禦,卻終因功力未復,三招兩式便又被制服了。胡炭與眾捕快離得稍遠,見狀大急,喊道:“放開我姑姑!”一邊展開身法,與來捉拿他的三名捕快周旋游鬥。

  “魯大人……”凌飛冷冷說道,他剛才答應過胡炭,要保他安全。可是現在這魯大人卻因辦案之緣要將二人從他眼前帶走,這無異於當眾掃他面子。哪知魯大人一擺手,打斷他的話,說道:“凌飛道長,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不過敝官現在身負朝廷之命,職責所在,恐怕難以從命了。蜀山一派千年來力倡清流,懲除奸宄,奇案司每次具折給聖上,都說貴派不愧為大俠之門,是我宋國正派之典範,聖上對此是極為嘉許的,而道長也成名多年,該當知道何事為重,大行不顧細謹,大仁不讓小義,聖手小青龍這個惡賊脫逃多年,一日不歸案,則天下百姓皆受其害,我們這麼做,也是為了大宋子民。”

  這一番話軟硬兼施,一時把凌飛擠兌得啞口無言。看到胡炭一臉焦急,叫喊著要繞過三個捕快去救秦蘇,蜀山掌門心中也窩著一團火,有心要出手助他脫險,然而再仔細想想,這個情況也實在不容蜀山派再來插手。魯大人剛才已經把話都說死了,奇案司職責在此,批捕犯人,誰都不能繞過大宋的律法,蜀山派若再要強行攔阻,那就是公然與官府對抗了,律令失去威懾,於國於己,都是一件不利之事。

  便在為難之際,看見魯大人突然把臉一沉,喝出了一個晴天霹靂來:“小賊拒捕,就先把那女賊殺了!盜竊朝廷貢品,實是罪大惡極,必須就地正法以昭綱紀!”

  胡炭的臉“嘩!”的一下變得煞白。

  “不要殺!”他看見拿住秦蘇的兩個捕快同時抽出長刀,急得大聲叫喊,青山度雲決再次發動。三個捕快合手攔他,卻被小童倏左而忽右的奇詭身法晃亂了視線,胡炭一折身,輕煙般彈射出去,直投秦蘇被制處。

  “手下留情!”這時凌飛也喊,哪知卻已晚了,魯大人在剛才知道秦蘇的身份後,就一直秘密謀劃這次行動,要的便是在眾人猝不及防之際殺人立威。捕快一行十九人負重任來到此地,本來要向群豪宣示奇案司統領地位的,誰知遇到蜀山派後便一直礙手礙腳,更在懲戒干犯官威的韓經陽和洪門達時,被凌飛當場喝阻,顏面掃地,逼得魯大人不得不委婉對待。

  這口氣如何忍得下來?!

  想來剛才庭中的那一群賀客,都在心中大呼痛快了吧!魯大人雖然沒看見眾人眼中的輕蔑,然而不思自知,令出不行的奇案司,會被他們如何的輕視。連年來奇案司與江湖各派齷齪不斷,雖未成水火之勢,但彼此之間早生芥蒂。在這等情形下,不出點雷霆手段,奇案司得威嚴何得保存?天幸機緣,把秦蘇和胡炭這二個疑犯送上門來,正好用來開刀血祭,魯大人心知,讓群豪看見血淋淋的殺人場面,看到奇案司先斬再議的冷酷手段,比什麼言語都有威懾力。

  兩個捕快長刀揮雪,向秦蘇頭頸砍落下去。便在眾人的驚呼聲中,胡炭已經撲到半路。秦蘇此刻命在俄頃,少年哪還有什麼藏私的打算,急紅了眼睛,將天王問心咒鼓到極致,冰冽的水汽在他身周聚成一團微濛光團,眼見著兩個捕快面目陰沉手起刀落,少年變了聲音叫喊:“殺!”

  “嗤嗤嗤嗤!”當空破風聲急,胡炭一下便把身上所藏之物擲出了大半,不管什麼瓷瓶毒蛇,鐵牌法器,只要是順手,便被甩出。在天王問心咒的附力之下,數十樣物件疾如流星,瞬息而至。

  蜈蚣、毒蛇、斑蝥、蠍子,以及許多不知名的蟲子,化作筆直的黑線射來。兩個捕快待要不理會,可是胡炭拼出性命的招式,卻非輕易便能抵禦,更何況但這些蟲子之中,卻還有幾把寒光閃閃的利器,兩個捕快縱然自大,也不敢用血肉之軀來硬受,刀鋒砍到一半,不得不先圈轉過來,揮舞成兩面雪盾,將落雨般的雜蟲碎物劈開。

  “殺!”胡炭又喊,再甩出一波毒蟲來,人也趁著機會跨進丈許。

  魯大人見狀,面色一沉,對身邊的十一名捕快命令道:“動手!攔住他!”

  “嗆啷啷!”的連響, 前面十一柄長刀盡出,三個來攔胡炭,另外八個捕快急掠出去,在半空便揮起了刀鋒。“姑姑!”胡炭嗔目大喝,此時人數眾多,又分成兩批,再投蟲也難以牽制眾人了,胡炭著地一滾,便在三柄利刃落下的瞬間,奇詭的一翻一折,不知怎麼就翻越而過,撲到了秦蘇腳下。

  三名捕快刀鋒切入地面,而敵人已失,不由得均感惱怒。雖然已經明知胡炭的身法奇詭莫測,難以預判,但卻沒料到竟然變化如斯,不費吹灰之力便從刀網中逃脫開去,要知道,三個成年捕快無論從實戰經驗,還是真實能力上說,每一個都要比小賊強大許多,但就是這樣,合力之下也沒能將小賊攔住片刻。

  “咚!”一直站在魯大人身後的一個捕快閉起眼睛發動了伏心術,雙拳交握,拇指分八,中間卻空出一洞,這正是懾心破喝訣。

  胡炭心頭暴起狂濤,諸多驚惶、哀傷、憤恨的情緒紛紛湧入腦中,險些又要糊塗過去,只幸在他現在憂急秦蘇性命,正在狂憤之中,這伏心術對他的壓制便也小了,反倒不如之前鷗長老的那次突然襲擊,心神剛剛震動,他便喝出了咒語。

  “著令合身!疾!”

  “啪!”“啪!”兩聲脆響,接著便是“篤篤篤篤篤!”一連串鐵器砍斫入物之聲。群豪目瞪口呆,突然看見了一幕見所未見的景象。

  以半跪姿式護在秦蘇身邊的胡炭,此時已經起了驚人的變化。他的一條左臂在一瞬間變得粗壯無比,毛毿毿的,看起來像是什麼熊羆巨獸的粗壯臂膀,五指短粗,尖端化出彎鉤般的黑色利爪,這一截粗大了十六七倍的手臂,此時正承負了八名捕快的所有攻擊,護在秦蘇的頭臉上方。八柄雪亮的彎刀如刃入木中,深深的砍斫在了手臂上。

  “這是什麼法術!”圍觀眾人暗暗震駭,無數目光全都投到了胡炭的手臂上,凌飛、宏願和葉蘅諸老,無不面顯驚異之色,誰都沒有料到,胡炭在先前示出諸般雜學之後,竟然還隱藏著這樣驚人的能力。這是獸化之術?可是獸化術有這樣只化一臂的麼?更何況獸形門早在七年前已經被滅掉了,沒聽說有漏網的弟子,而胡炭年紀幼小,也決不會是此門的傳人。那麼是豢獸合身?這更不可能,豢養師的合身法是高階法術,便是成名多年的豢養師也沒有幾人能夠領悟到,胡炭縱然天縱其才,也不可能在這麼小的年紀便可學會。

  滿庭客人千百,沒有一個能看出胡炭獸變的來歷。連見多識廣的章節也睜目不語。

  通道里氣流紛散,胡炭倉促間激起的兩重氣盾術被捕快的大力砍破了,護身的蟻甲也受力過劇而消失。小童的手臂上血如泉湧,一線一線連成片狀,絮絮不絕撲落,手臂下的秦蘇的頭髮,眉眼,臉頰淋漓一片,全被血漿染得鮮紅。

  “不許殺我姑姑!”胡炭“哇!”的哭出聲來。

  這一番憂懼交心,氣息牽動肺部,小少年又“噗”的噴出一大口血,接連兩度受傷,流了這麼多血,又受伏心術之制,胡炭再也抑不住身體疲軟,“撲”的雙膝跪倒在秦蘇身邊,可是想到姑姑正在生死關頭,正賴自己守護,他卻又努力的掙紮著,強守靈台一點清明,搖搖晃晃想要支穩身子。

  捕快們紛紛抽刀,這情形和預料的完全不同。本來魯大人的計畫裡,是讓四名捕快合力阻住胡炭,餘人將秦蘇一舉砍殺,誰也沒有料到,在伏心術和三柄彎刀的合擊之下,胡炭竟然還能逃脫出來阻礙攻擊。而八名捕快因為地方逼仄,行動不便,更因秦蘇沒有還手之力而失了謹慎,同進出刀之時未免留下四分餘力,這居然就讓小賊救駕成功。瞧起來似乎就是胡炭以一人之力頂住了十幾人的全力絞殺。

  “不要殺我姑姑。”胡炭哀求道,他眼睛裡面含滿了淚水,原本靈動狡黠的眼睛,在這一瞬間迅速的散去神采,裝滿了恐懼和哀憐。他渾身劇烈顫抖,大量的失血已經奪去了他身體裡面的力量,而伏心術正在蠶食他的神智,他現在連睜著眼睛都覺得萬分艱難,但少年知道,只要自己鬆懈下來,他就將失去親人了,他在拼著命要維持住清醒。

  圍觀群豪見著這一幕,當時無不憫然,誰也沒有想到,這個極富心機的小小少年,竟然還有如此至孝純善的一面。親人陷險,他竟會如此捨身搏命,其堅忍決絕,矢志維護之態,與先前的狡猾陰險直若判同二人,眾人都不虞小小孩童會有如此表現。原來一人真正性情,果然不能用一時言行來衡量判斷。廣較乎天下,多少人口口聲聲說道德,事事示人以岸然,然而臨到危急關頭,卻又真有幾人能做到像這小童一般?

  章節道人嘆了口氣,看著口角滲血,滿臉絕望的胡炭。

  直到這時,這個一再讓人驚異的少年,看起來才像是個真正正常的九歲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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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聖符(二)

  “等一下。”凌飛見那斷足的捕快面色蒼白咬著牙忍痛,在同伴扶持下抱著一條腿跳躍行走,便叫住了他,吩咐傅光遠到後院去請來續脈頭陀,為他施用針刀。

  奇案司素來名聲不佳,在江湖上多有非議,然而不管怎麼說,護國安民,靠的還是這些人。比起法術高強,這些人或無法跟江湖門派抗衡,但要說是處理鬼妖案件,江湖門派卻又遠不及這些有系統組織的衙門部司,奇案司累年所積,對各種奇案都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行事效率自然要高出許多,凌飛雖不滿於他們的跋扈張揚,卻不欲因此而觸犯他們,形成對立。

  不多時續脈頭陀便來到了中庭,令人意外的是,五花娘子也跟著過來了。瞧兩人面上憂色重重,在場眾人無不心中一沉,這是個很壞的兆頭,想來兩個行醫大家還沒有找到治癒蠱毒的方法,這一次羅門教不知下的什麼蠱蟲,發作時間是早是晚誰也無法判斷,要是兩個藥醫方家想不出對策,那可糟了大糕了。而在另一邊,趙老爺子讓弟子盤查曾經在廚房出入的可疑人物,到此時也還沒有訊息傳回。

  續脈頭陀不愧是神醫聖手,讓捕快平躺在八仙桌上,用藥水將傷腿的兩邊斷口洗淨了,對接好,手指飛落,不多時便用針線將斷肢的脈絡筋肉盡數接駁回去,金針銀針插滿穴位,鼓勁激活筋肉,然後跟五花娘子要了一小罐青色膏藥,抹一圈糊住傷口,再拿幾支直棍固定綁住了。

  “回去靜養六個月,不要落地,不要碰水,至少可回八分原樣,若是將養得好,保持位置,回九分半亦不無可能。”然後把膏藥也遞給了捕快,“九日一換藥,這些足夠了。”那捕快喜出望外,稱謝著接過了。這條腿斷離身軀那麼久,若按往常經驗,他的下半輩子鐵定要當獨腳仙,能接駁回來已屬萬幸,若真的如續脈頭陀所言,能回覆九分半,與傷前相差不大,那幾乎就是毫無損傷了。一條腿失而復得,這恩情之大不用多說。

  看著兩名捕快歡天喜地的回中廳去了,凌飛微微嘆了口氣。奇案司今日鎩羽,顏面無存,來日會不會有什麼報復手段呢?這魯大人心思極深,喜怒不形於色,是個頗有手腕的統領之才,但卻未必有容人之量,若是因此生出變故來,那只會是便宜了外族人,希望不要走到這一步田地才好。

  只是事情已經發生了,再嘆息也於事無補,就先由他去吧。

  當下略回心思,令門下弟子去察看倒地的胡炭二人,自己去和續脈頭陀五花娘子商量蠱蟲一事,群豪中蠱已有半個多時辰,現在解除蠱毒乃是當務之急。

  “阿彌陀佛,兩位研究出什麼結果來了?這蠱毒好治麼?”宏願大師搶在頭裡問道。

  續脈頭陀黯然搖了搖頭。

  “看不出是什麼蠱。”五花娘子憂心忡忡的說,“只怕是他們新培育出來的蠱苗。”她是辨藥用藥的大家,於天下毒物所知極稔,若是連她都分辨不出蠱蟲類型,只怕在場其他人更無這個能力了。“我用三花七葉祛蟲丸來對付它,但是效果並不好。”

  三花七葉祛蟲丸是五花娘子煉出來專門對付羅門教蠱蟲的對症良藥,配以輔藥,可以治癒大多數的蠱蟲。因保密之需,江湖人物多未聞之,可是凌飛和宏願等人卻都知道此藥的存在,要是祛蟲丸都沒有效果,就足證這些蠱蟲的怪異了。

  凌飛鎖著眉頭,邁著步子在水榭外走來走去,這個結果其實本在他意料之中。燃燈典禮籌備了半年之久,通告於江湖,羅門教顯然也準備了同樣的時間,這一次他們是有備而來,為了一舉將中原門派重創控制,自然要用些難以防範的手段。他只是惱怒在如此嚴密的戒備之下,竟然還讓羅門教鑽到空子。

  “你們看這個。”五花娘子從懷裡拿出一個裹了數層油紙的扁圓之物,輕輕揭開,一個淺淺的研碟便顯了出來。此時碟裡正漾著一層血樣的液體,粘稠稠的,也發出濃重的血腥之氣,只是這層血液與平常所見不同,作紅橙雙色,鮮紅色的在上,如同一層浮皮,其殷如火,亮光燦燦,寶石熔液一般,緩慢流動之中,底下橙色的便顯了出來,但兩色一匯聚靜止,不多時橙色又沉到下面。

  “我跟文傑要了點龍血來培,出了這個東西。”眾人這才明白,原來這雙色交混卻又涇渭分明的東西是龍血,只是看向碟中,眾人卻沒看到還容有他物。“呼!”五花娘子微微吹了口氣,血液中分,顯出了碟子白色的瓷面,凌飛和宏願等人就近看得明白,碟面彷彿附住了一層黑色芝麻,數十粒黑色的細物還在蠕蠕動著向裡鑽擠,原本光滑整齊的瓷面已經變得溝溝壑壑的,被蛀空了一個又一個細小的圓洞, “叮!叮!叮!”密集而強勁的啃噬之聲聽來可怖異常。

  “這是……甲蟲?”凌飛看見蠱蟲圓背尖頭,背甲中分,裡面似乎還有鞘翅,像是甲蟲的模樣,可是又拿不準,他沒見過這麼小的甲蟲,而且甲蟲都是六足的,沒聽說過生有這麼多腳的,這些小黑點身體兩旁都生滿了白色的腿,乍眼一看就像是縮短縮小的蚰蜒,仔細一數,竟有八對腳,比甲蟲多出近兩倍。

  “像是蟻蛸,可是……又有許多不同。”葉蘅斟酌著說道,青葉門數百年盛名,也不是平白得致的,派中有許多典籍,記載了歷代前輩的見聞經歷,青葉門主博聞廣記,也約略知道一些稀奇的蟲毒藥物。

  “嗯,是有些像蟻蛸,不過蟻蛸略大一些,而且蟻蛸只有十二足,最重要的,是蟻蛸吃肉。”五花娘子頓了頓,又道:“可是我們看了很久,這蟲子幾乎不食血肉,它要麼嗜骨,要麼就是嗜髓,你們看把盤子啃的。”眾人被這一番話說得毛骨悚然,骨頭在一瞬間似乎跟著麻癢起來。吃骨頭的甲蟲,想想都覺得頭皮發麻,聽那“叮叮叮叮”如同銅針刺鐵的聲音,似乎就響在自己身上,再堅硬的骨頭也不夠它們啃的。

  “這蟲子在龍血裡只用了半個時辰就化出成蟲,按這個生長判斷,他在人血裡只須兩個時辰便可蛻化,比我們知道的所有蠱蟲都快得多,現在已經過了半個時辰,離第一次發作只有一個半時辰了。”

  “有辦法可以延長嗎?”凌飛皺著眉毛問道,他知道令兩位神醫束手無策的原因了。五花娘子在藥學上造詣當世不做第二人想,以前對付羅門教的蠱毒,只要時間充裕,這個藥學奇人都會找到應對的法子。但現在這些怪蟲子發作的時間竟然只有短短兩個時辰,這就大大超出了五花娘子的能力。

  蠱蟲有三險,其中又以幼蟲破卵而出的第一次發作最為凶險。若是能夠度過這關,威脅幾乎就減去了大半,只要能延緩蟲子蛻出的時間,就有更多餘裕來尋找解除方法。這蠱蟲跟他以前所知完全不同,嗜骨或是嗜髓,這本已非常邪異了,最可怖的更是它發作太快了,兩個時辰化蟲,幾乎讓人無法解救,要是不能在未發作之前拔除掉它們,造成骨骼蛀空或是骨髓受損,對中蠱者而言,那都將是無法挽回的災難。

  “有,用經霜秋荷葉加女貞子煎水,或是將紅蒲草配圓葉桂冷水浸液,配石礬送服下去,都可限制它們的活力,將發作時間緩至七個時辰。可是我帶來的藥草不多,不可能給這麼多人都服下。”

  “阿彌陀佛。”宏願又宣了聲佛號,道:“我帶來的辟惡丹或許也可以將它們暫時壓制住,只是這蟲子來歷不明,性情如此怪異,老衲並無十足把握,花施主稍後請帶藥丸去驗試一下吧,這是天龍寺針藥局裡配出來專克毒蟲的,對付平常的蠱蟲也還有效,雖然不能根除,卻能減其凶性,只盼對眾位有所幫助。”說著吩咐沙彌,回到房裡從布囊中取出來一小包藥丸,交給了五花娘子。

  章節也罕見大方的送出了貼身藏著的幾角符咒,這是他跟衢州的治蟲大家霍通討來留作防範的保命符貼,眼下為救急,也顧不得那許多了。衢州距離隆德府有千里之遙,而且霍通行蹤無定,想指望他來救命,那是不用想的。

  “大師你有什麼辦法?”見身邊眾人左一言右一語的,始終得不出有效對策,凌飛轉向續脈頭陀問道。那披髮的苦行僧人也沒什麼法子,以他的手段,給人續命接骨是長項,剖腹開胸,取心換肺不在話下,但卻對大量侵入人體的蟲子毫無辦法,以他最拿手的刀具和針石,在蠱蟲發作之時用刀刺法,或針刺之法,是可以精確的殺掉取出血肉中怪蟲的,但若是數量太大,成百上千,他就刀長莫及了。

  “花姑,要是等到蠱蟲開始發作再服用藥湯,還能阻住它們麼?”

  “能,不過效力要打許多折扣,初蛻出來的蟲子都結有壁衣,很耐藥的,藥效就只能維持一個時辰。”五花娘子知道凌飛為什麼這麼問。現在庭中客人上千,也無法判斷到底是誰喝下了污染的茶水,要是藥物充足,那自然是給每人都服用下去最好了,可是她帶來的藥箱裡實在備用不夠,每種藥都帶了些,但是每種藥都只夠四五十人服用。即便加上天龍寺的辟惡丸,章節的驅蟲符,也不過僅足百人延病,對濟濟千眾而言不啻於杯水車薪。

  凌飛呼出了一口氣,煩惱的說道:“那也只能這樣了!你就讓人先煎起三十人份的吧,剛才誰在自己茶裡發現蟲卵的就先來服用,其餘諸人,等有症狀再喝,花姑和續脈大師,你們就再多費些心力,想想法子。我師兄也正在追尋下蠱賊子的下落,要是能抓到他,找到解藥,那就好辦了。”凌飛明知下蠱者絕不會隨身帶著解藥,這番話只是安慰眾人而已。事實上他對揪出下蠱者興趣並不大,以羅門教徒的習慣,就算抓住了人,只怕想要問明蠱蟲類型都不大可能。

  五花娘子和頭陀點點頭想要退下,哪知在一旁沉默良久的劉振麾卻突然開腔說話。“想治這個蠱蟲,或許還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凌飛、葉蘅和兩個醫師同時出聲問道。

  一時眾目集聚,每個人都把目光轉到中原大俠身上來,現在百計無著,病急亂投醫,聽見一個或將有救的法子比聽見玉韻綸音還要叫人欣喜,劉振麾在北方術界名聲極隆,性格沉穩,言談雖然並非極健,但卻總是每言有物,在這個緊要關頭,他更不會發出無據之語。劉振麾微微一笑,道:“花姑擅長用藥,若是比拚藥毒之學,天下間恐怕再無出其右者,續脈大師擅長刀針,活死人肉白骨,斷了腦袋都可以接回來的了,若說針石,放眼江湖不作第二人想。不過小弟剛巧認識一人,雖然用的方法與兩位完全不同,卻仍舊當得起“神醫”這兩個字。”眾人還未明其所指,凌飛和章節早已經豁然醒悟,心中剎那雪亮,知道了他所說的神醫是誰。

  “劉大俠說的是哪位?”五花娘子饒有興味的問道,她與劉振麾交往不深,對這個北方大俠所知無多,而且剛才白嫻出來指證時她也沒在庭中,所以不能由寥寥數語馬上推斷出結果。她對劉振麾口中的神醫感到好奇,但凡在一個領域之內卓有奇學的人,都會對同一領域的傑出人物感到興趣,續脈頭陀也一樣,雖未出言說話,但他眼中專注的神情卻表明了他和五花娘子一樣,也很想知道這個神醫究竟是誰。

  “聖手小青龍!胡不為的兒子,胡炭!”凌飛和章節的心中,此時幾乎同時閃過這個念頭,不用多言,兩個人已經邁開步子朝通道方向跑了過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0:59
第五十一章:聖符(三)

  兩個牛鼻子多少都瞭解一些劉振麾成名前後的經歷,加上劉振麾多年來刻意渲染,江湖上稍有頭臉的人物幾乎無人不知胡不為在陽城犯下的血案。兩個道士也從不少人口中聽說了中原大俠與聖手小青龍結下的仇怨的經過。再聯繫起先前發生的一系列事情,不難推斷出劉振麾話中所說的辦法是什麼。胡不為既然著有聖手之名,醫術自然是不同凡響的。要是剛才白嫻沒說錯的話,這個叫‘胡炭’的奇怪少年,就是胡不為的兒子。以人情習慣,父親學會的精妙法術沒有理由不傳給兒子。要是果真如此,那就萬事大吉了。兩個老道士滿懷信心,從剛才胡炭所示的那些功夫表現出來的天賦而言,要是胡不為肯教,這叫胡炭的少年斷無學不會之理。

  果然,那邊劉振麾便把當年在陽城見過胡不為用一張符咒救人的往事說了出來,圍觀眾人無不悠然神往,以三張符咒化水,同時痊癒百人,這醫術真是驚人之極,劉振麾道:“這聖手小青龍雖然作惡多端,但是他的醫術的確有其獨到之處,就劉某人所知,時至今日,在療傷符上可以達到這個境界的,天下門派無一可能,齊州藥王鎮查家的七日符久享盛名,但也只能七日救人,而且一符應一人,比定神符差得多了,江寧府針華堂的密身符更不用說,九日愈傷,比七日符還遜色些,還有許多禁忌限制,我所見的定神符可是立等可愈的,要說療傷,這定神符可說是當之無愧的第一聖符。”

  眾人道:“這符治傷是厲害了,但是對付蠱蟲能行麼?中蠱和受刀劍棒傷可不一樣。”

  劉振麾微笑道:“要是不行,我也不會說這定神符的好處。”

  一人捺不住焦急,問道:“劉大俠,你是親眼見到小青龍治蠱了?”

  劉振麾點點頭,道:“其實當年在陽城,胡不為還沒有犯下血案之前,跟羅門教是有些過節的,我至今想不明白,為什麼聖手小青龍前後的立場變化如此之大,想來想去,應該是在他們去穎昌府的路上發生了變故。”當下又把胡不為與苦榕前後跟羅門教對戰的經過又說了出來。

  “羅門教的惡賊被苦榕前輩的一拳逼走了,可是臨退之前,卻把蠱蟲撒在苦榕前輩的孫女臂上,大夥兒當時都驚住了,誰也沒想到他們竟然會對一個小孩子下此毒手。而羅門教的蠱術咱們可都聽說過,當時大夥兒都想,這個小姑娘算是完了,三日之內蟲發,卻到哪裡去找個神醫聖手來解除她的危機?沒料想,正在大家束手無策之際,小青龍卻親自捧了一捧水過去,喂著小姑娘喝下了。”

  “結果怎麼樣了?”

  “有效麼?”

  “是那三張符燒出來的符水麼?結果怎樣?”

  劉振麾語氣剛一頓下,周圍諸客便緊張的發問道,每一個人都帶著期待的表情,屏住呼吸支耳細聽,這可是關乎性命的大事,誰都不想漏過了一字半句。劉振麾見群豪關切,哈哈一笑,道:“說起來大家都不信,一口水剛喝下去,那小女孩兒當時就說不疼了。”

  “嘩!”滿庭嘩然。

  “厲害!好高明的符法!”群豪都吃驚讚嘆,話裡掩不住欣喜期冀。

  “然後呢?蠱蟲治下去了麼?”

  劉振麾笑道:“當時我們都去驗看,小孩兒手臂上本來高高腫起的瘢痕,不一刻就已經縮小到幾乎不可見了,疼痛也消了下去,顯見蟲卵已受定神符的壓制,要知道,這還只是三張符咒燒出許多桶水的藥力,眾位想想,要是以一張符咒化一碗水,每天喝三符,結果如何,那不用我多說了吧。”

  劉振麾留下話頭,並不把結果說的明白,眾人到底也沒能知道寧雨柔的蠱蟲拔除了沒有,但是這個結果已經足夠讓眾人振奮了。三張符咒受到如此稀釋還有偌大效力,那一張符咒的神通自不待言,眾人幾乎可以肯定定神符就是大夥兒的救命之符了。即便定神符威力不如所料,無法將蠱蟲徹底拔除,好歹能將迫在眉睫的蠱蟲發作壓制下去,那也是天之大幸,反正還有五花娘子和續脈頭陀呢,只要這蠱蟲一時半會還害不死人,讓兩個神醫有時間參詳找出解除之法,那就比現在這般淒惶等發作,然後捱痛等死要強得多。

  “如此醫術,果然不愧聖手之名!”

  “聖手小青龍,這名號起得好極,他能擁有這一手醫術,算是獨步江湖了。”

  庭院之中,一時頌聲盈耳,群豪都是激動莫名,對這個只聞名未見面的聖手小青龍佩服之極,對他勾結羅門教殺害陽城群雄的劣跡卻倒不怎麼在意了。關身之事最大,這也是人之常情,要是胡不為身在此地,親見此景,只怕早歡喜得大哭一場。以老騙子的眼力經驗,自不難判斷出群豪這番讚頌之話的確發自肺腑。

  渴旱之樹盼聽雷響,將死之人喜聞佳音,這是人間定理。趙家莊中的眾位豪客倒不是真的欽仰胡不為的無雙醫術,也不是對其惡名毫無感覺,只是身處危機之中,誰都願意聽到好消息的,而此時也萬萬不可衝撞了救命菩薩。剛才聽白嫻點破胡炭來歷的豪客,這時已經明白過來了,原來那邊那個惹亂庭院的古怪小童,竟然就是眾人治蠱的希望所在,一時百十多人都在心中擔憂起來,也不知這小神醫剛才有沒有被捕快們傷到,早知道他是胡神醫之後,剛才就該出手幫他了,該殺的捕快們忒也可惡,沒事跑到趙家莊抖什麼威風,要是真把小胡炭鬧出什麼三長兩短,日後定要見一個殺一個,見十個殺五雙。

  明白過來的賀客們,心思漸漸不放在劉振麾身上了,兩隻腳不聽使喚,慢慢向通道移動。不多一會,劉振麾身邊的聽眾就跑了小半。等到故事說完,原本的密密匝匝水洩不通的外圍,已經稀落落的剩下十餘個了,而狹窄的通道早被圍得水洩不通。

  聽劉振麾說完,兩個醫師都是默然不語,過了一晌,五花娘子還在沉思,續脈頭陀卻已抬起頭來嘆道:“以一張符咒而治癒百病,這是神乎其技了,要說神醫,這才算是真正的神醫,老衲只不過在針石之學上累日浸淫,較他人有所長處,但要說治病救人,卻遠遠不敢與這位胡先生相比。”

  頭陀心思純樸,而且一生都在研究針刀技法,給人醫治疑難雜症,聽見有人學得奇技,只是欽仰讚歎,五花娘子卻又不同,她在藥毒之學上已達當世醫官難以企及的高度,而且所參之術更深涉及法力靈氣和符籙,所知所學已不能僅用極其豐富來形容,然而以她之能,除非調用起最珍奇的藥物來療傷,否則也不能作到這般立等可愈的程度,或者使用換命之法,以一人之失換一人之得,始有如此奇效。聽續脈頭陀說完,只微微蹙起眉頭,道:“定神符有如此神效,我們居然都沒有聽說過,這真是孤陋寡聞了。不知劉大俠可否再提供一些有關此符的訊息?我還是有些疑問,這東西與我所知略微有些矛盾。”她口氣中的懷疑是顯而易見的,須知天下萬物,無不遵循損益均衡的至理,以山填溝,則兩物皆平,山失其高,方換得溝滿其壑,而天道盛衰,更由不得人來隨心所欲改造,使高山之土移至溝壑中,其中所需人力物力之巨無需多言,將重傷之人短時內治癒,其難度尤甚於移山填海!所以若真的強要逆改天序,則非要付出極大代價不可。就如同巫祝法中的高深合愈術,想讓一個重傷者在短時之內恢復康健,則必須以耗用施術者壽命為代價。

  然而從劉振麾話中聽來,聖手小青龍胡不為僅僅是輕輕鬆鬆的畫幾張符,就可以瞬間療傷,而且解毒,解蠱,無所不能,這等神妙奇效,竟然耗用極微,這讓人如何能夠相信?

  劉振麾聽出了她話中的不信,當下笑道:“花姑的疑問,也是劉某人當初的疑問,當時若非親眼所見,我也不相信天下真會有這樣神奇的符咒,陽城的數十名傷者皆可作證,他們的確是被小青龍的三張符咒治好的。不過空口無憑,這等奇事若非親眼所見,的確誰也不能相信,幸得今日有緣,我們稍後可以親自驗證。”他把手指指向胡炭的方向,道:“剛才玉女峰的白掌門已經指認出來,那邊那個孩子,就是聖手小青龍的兒子,看得出來,他已經從他父親手上學到了定神符的繪製之法。兩位有什麼疑問,不妨去找他驗證一下。”

  兩個醫師都把目光向那邊投去,劉振麾說的言之鑿鑿,由不得二人不信。中原大俠在北方深得群豪擁戴,名傳南北,想來也不是個信口開河的人物。兩人正思索著,聽見劉振麾說道:“聖手小青龍在陽城殺了那麼多豪傑,其中有不少是劉某人的朋輩知交,劉某不才,當時未能將他除掉以告慰友人,但也決不會再與此人化敵為友。恨高仇深,非一方生死不能化解。眾位或許會疑惑,既然如此,我為什麼還向大夥推介他的醫術,這其實是兩回事。此時形勢危急,這滿庭人裡,只怕就只有小青龍的醫術才能救眾位於水火,劉某人雖然不屑小青龍的為人,卻也不能因私怨而失了大義,敝恩師在日,常說一句話,“污泥染物,且有其肥。”連湖底污臭的淤泥尚有其沃花之美,更遑論人了。這小青龍壞是壞極了,但其醫術高明,天下無雙,卻也是不爭的事實,劉某人不會因其過而輕其才,那不是我做人的信條。”頓了頓又道:“就只可惜他這身好醫術了,唉!要是以之為善,天下間不知有多少窮病者可受其惠,偏偏他用來作惡,可惜,可惜。”說罷連連搖頭。

  眾人都肅然起敬,道:“劉大俠是非分明,江湖上早有公評,今日見教了。”

  兩個醫師聽到他後面的話,都點頭默然,醫者以救死扶傷為任,一念便可定人生死,若是一個高明醫者不抱仁心,視人生死如兒戲,實是一件令人擔憂的事情。聽劉振麾續道:“只盼望這個小孩兒不要走他父親的歧路才好,如此,可為我國之幸。”說著,指了指胡炭,五花娘子和續脈頭陀又再次向那邊投注目光,恰在此時,看見凌飛在那邊站起招手:“花姑,大師,請你們過來一下。”兩人聞言,排開眾人走了過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0:59
第五十一章:聖符(四)

  胡炭此時還躺在地上,蜀山派幾名弟子本想把他和秦蘇抬到後院去,但見小童臂上傷勢嚴重,血流了滿地,而且氣息紊亂,脅下一片冰涼,只怕還有不明之傷,所以不敢擅自移位,只跟趙家莊弟子要來一張毯子將他裹住,五花娘子和續脈頭陀趕到時,看見少年閉著雙目,面如金紙,先前撲過來阻攔捕快的那個陌生漢子正蹲著給他清理傷口,雷大膽站在一邊,兩手捏著搖搖欲墜的秦蘇肩膀,兩個眼睛瞪得像雞卵一般,眨也不眨只盯著胡炭的手臂。

  昏迷過後,胡炭化身出的獸臂也跟著消失了,現在細弱的手臂上,只留下八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打眼一看便像是被亂刀猛剁的肉糊一般。不幸中的萬幸,當時動手的幾名捕快都沒有使出全力,若不然,胡炭的這支手臂早斷成八截了,續脈頭陀針刀再厲害,也無法把八節斷臂縫合得和原來一模一樣。

  “一個中了迷藥禁制,一個……失血過多,寒氣過盛,這該是湖居隱士的法力,嗯,也都不是什麼大問題。”續脈頭陀只看一眼,便把秦蘇和胡炭身中之弊明白的說了出來。手下不停,從針盒裡取出一枚長針,到秦蘇身後,照著腦顱紮了下去。奇案司的捕快因本職需要,常常配製一些帶有麻痺迷神之效的藥物符紙,秦蘇所中的迷神禁制便是為了捕快們為避免犯人激烈反抗而專門配出的,續脈頭舵手法高明,不用辨析迷符的類型,直接施用金針,以通竅瀉毒的方法來刺醒秦蘇。

  另一邊的五花娘子也在動作,捏著胡炭的脈門診了片刻,發覺胡炭果然不止臂上受創,體內還有暗傷,水鑑剛才為救女兒,發出的玄冰真氣真是霸道之極,鋒銳雖未及胡炭,但就這些邊緣餘氣,已讓小少年受傷不輕,隔了這許久,有胡炭的第一張定神符化解,仍然有大團的寒氣糾結於少年的肺葉和經脈之中,阻住了左半側身軀的氣血運行,若不能及時拔除的話,日後必留後患。她從懷裡摸出了一方套著錦匣的玉盒,輕輕啟開,旁邊的凌飛諸人都聞到了馥郁的奇香。玉盒中被挖空了三十六個小指肚大小的圓孔,每孔容一丸,那些朱紅色的丹藥鮮豔異常,玉色襯著紅丸,說不出的好看。藥丸的外皮不知是什麼做的,軟綿綿的如同面泥,五花娘子輕輕拈起一枚,指壓處便陷了進去,她示意那陌生漢子掰開胡炭的嘴巴,將藥丸捏破送了進去。

  藥丸中居然還有東西,眾人都想不到這麼小的藥粒制得如此精緻,這真的就如一粒粒湯圓一般,軟皮剝開,流出黑芝麻糊一般的內餡,這漆黑油亮的藥料竟然還香得異樣,一遇到空氣,猛然爆發出濃烈的香氣,凌飛等人措手不及,都被香氣刺激得打了個噴嚏,然而再一吸氣,酣暢之感頓入胸中,這氣味直如繁花浸酒,又如蜜裹桂蘭,花氣甜香混作一團,清冽芬芳,一眾人都是醇然欲醉。

  “真香!”雷大膽讚道,忍不住吸了一下鼻子,又道:“真的好香!”,再吸一口,這第二口吸氣過後,這個粗豪的漢子再也停不下來了,鼻中噝噝有聲,一下接一下的猛然吸氣,一邊還咂嘴嗒舌,章節見他每吸一口,面上的快美便更重一分,一顆心也被勾得癢癢了起來,只恨不得也抽鼻領略這香氣到底如何美法,只是鼻翼數度翕動,到底顧及身份,才沒有真的動作出來。

  “這是天嬰子和雪蓮的香氣,吸幾口有好處的,可以清肺解毒。”五花娘子說道,雷大膽“啊!”的一聲,更是肆無忌憚的呼吸。

  “炭兒!”片刻後秦蘇被續脈頭陀刺醒,一張眼看見胡炭正躺在身邊人事不知,不由得大喊起來,眼中撲簌簌落淚。她受禁制之時,神志雖昏,卻還知道經歷之事,胡炭為了保護她而受傷的經過看得一清二楚。

  五花娘子看她哭得傷心,便安慰道:“你不要擔心,我剛給他服下冰赤守心丸,他沒有性命之憂,有續脈大師在此,他手臂上的傷口也不成問題。你不是還有定神符麼,若是著急的話,給他服下一帖。”一句話點醒了秦蘇,她忙不迭的從懷中翻出定神符,滿地劃拉,抓起一團大小合適的冰塊,也來不及找什麼盛水器皿了,直接托在掌中催熾熱氣,登時將冰塊化成水,但在秦蘇精細的控氣之下,水團被細密的空氣上下左右圍住,裹得緊緊的,形成圓球形狀,半滴也沒流出來。

  秦蘇因使用三綱禁手,筋脈受創,所以靈渠不能再流通大量的氣息了,但其本身的控制技藝卻並沒有受到影響,對秦蘇而言,這番耗費法力極低的精微控制之法不是難事。

  凌飛和五花娘子等人都注目看著秦蘇手上的符紙。眾人都知道,這應該就是劉振麾所說的天下無雙的定神符了,只是這符紙看起來簡單無比,上面所繪的咒紋也不像什麼高深的法術,難道真的會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外面的人群還在一層層的湧進通道,只片刻間就把幾人裡三層外三層的圍滿了,逼仄窄長的通道彷彿綠蟻聚集。剛才劉振麾與五花娘子等人的對答,早已經在客人中間傳了開去,當知道那個奇詭的少年居然竟然也是神醫,更是眾人保命的又一希望之時,每一個人都表現出了與先前全不相同的熱情,紛紛踮腳張望,要親眼看看三個神醫的聚首。

  水榭橋頭,劉振麾還在跟眾人講述當年胡不為給苦榕的孫女拔除蠱毒的往事,讓眾人信心大增。當然,中原大俠在稱讚胡不為醫術的同時,沒有忘記將聖手小青龍犯下陽城血案的經過說出來並嘆息一番。

  秦蘇在眾人的圍視之下,匆忙燒符投水,喂進胡炭口中。五花娘子和續脈頭陀兩眼不霎,看她半滴不剩的把水喂完,然後輕輕拿起胡炭的手臂,一人一邊,湊近傷口仔細觀察變化。

  “把燈移過來點。”趙家莊的僕役聽見,挑著四盞大燈擠進人群,懸在胡炭上方,這下通道里變得如同白晝,冰層反射,白牆如雪,頭髮絲落在地上都可以輕易找見。

  捕快們的刀刃很鋒利,以六分勁劈下,胡炭頂著兩重氣盾術,一層蟻甲尚不能完全防護住,熊臂之上被斫出近兩指深的傷口,眼下獸臂復原,真實的傷勢便明明白白的現在眾人眼中。

  黃白色表皮之下,原本完整的筋肉被砍成數截,每一道傷口都如同被鏵頭犁過的土地,筋肉翻開,慘不忍睹,從傷口甚至可見到白色的腕骨,腕骨上一道筆直的血色刀痕,蛛網狀的裂痕顯見其受力之重,若非當時的臂骨是巨獸之形,而且韌度與厚度都大大加強,這一條細白的手臂早就斷得不成模樣了。

  那陌生的漢子已經把手臂上的血污揩拭乾淨了。藉著趙家莊僕役舉著的燈籠,眾人都清楚的看見了傷口變化,符咒入口過後,臂上表皮便由蒼白變得微微的泛紅,傷處也漸漸有了活動的跡象,一個又一個細小的芽突,此時正如同雨林中生長的小蘑菇,在肉皮下面緩慢生長,這速度雖非很快,打眼過去幾乎難以發覺,但是長時間一注目,這變化便明顯之極了。

  在凌飛、五花娘子等人的示範之下,數十個圍觀者都屏住了呼吸,靜靜的觀看。

  兩個肉突象初生的蛞蝓一般,鮮亮粉嫩,帶著柔軟的光澤,以不可辨的速度迎面相碰,慢慢黏合在一起,糾結,然後融成一體,然後新生成的肌肉又探出一個又一個小肉芽,慢慢填充壯大,再向四面八方伸展,與相遇的肉芽接連融合,長成新的肉團。傷口的肌肉就像一隊又一隊嚴守命令的軍士,一絲不苟的照著路線前進,合兵成整團。不過兩頓飯的功夫,八道深深的傷口就被這些不起眼的肉芽悄悄填滿了,等到新肉充到與完好肌肉等高的時候,皮膚也開始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收攏,表皮癒合的速度可比肌肉快多了,一片片比新肉略深的皮膚如同水面逐波的綠藻,迅速擴散開,在眾人張大的嘴巴和圓如雞蛋的眼睛雙重注視之下會合銜接,不一刻間,胡炭的手臂便恢復如常。

  “竟然真的有效!”五花娘子喃喃說道,輕輕呼了一口氣。

  這實在太讓人震驚了,以一張符咒之力,便可讓傷口以如此飛速癒合,若非親眼見到,誰能相信天下竟然真有這等奇事?這下五花娘子再也無話可說。沉思了一會,她向秦蘇問道:“秦姑娘,你身上還有定神符麼?”

  秦蘇道:“有。”從懷裡又抽出一疊來,姑侄兩個在江湖歷險,銀子和定神符是必不可少的常備之物,胡炭在路上不間斷的練習繪畫,一張張的全被秦蘇收集起來,二人身上的定神符總數足有二百餘帖。

  五花娘子和續脈頭陀一人借去了一張,凌飛和章節也各拿一張,四個人在邊上翻來覆去的看。兩個道士都是門外漢,看不出什麼門道,五花娘子卻開始研究符上的咒文,並解析裡面所附的靈氣。

  “這是用三花符做主體……嗯,位序有些改變,不是完全的三花符,加了驅邪咒……不對,這也不是完整的驅邪咒……符眼九連環,當門是水土,這是什麼?火、木……嗯,這是個‘金’字,五行都有了……但這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變化啊?奇怪,奇怪。”

  解了半天不得要領,五花娘子問秦蘇:“秦姑娘,這符咒是你畫的?”

  “不是我,是炭兒畫的。”秦蘇搖頭。

  “你會畫麼?”

  “會,但是沒有炭兒畫的好,我的定神符沒有他這樣的功效。”

  “像這樣的傷勢……”五花娘子指了指胡炭已經復原的手臂,問道:“你畫的定神符可以多長時間令它痊癒?”

  “這個……”秦蘇略微有些為難,這可是個沒有碰上過的問題,自從知道自己的定神符無效,只有胡炭畫來才有效驗後,秦蘇再也不去嘗試了,所以她並不知道答案。想了想還是說道:“我沒有確切的試過,不過想來沒有半個月是好不了的。定神符只有炭兒畫出來才有效果,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哦,這就是了。”五花娘子和續脈頭陀對望一眼,都在心中暗道:“果然不錯,符咒只是引子,真正作用的是他體內的靈氣。”以定神符如此神效,天下門派絕無可能毫不知聞的。兩個久研醫術的人在初聽劉振麾敘說之時就開始懷疑了,如此奇符,竟然不聞於世,這就像把六條腿的母牛放在鬧市上卻無人圍觀一樣讓人無法置信,除非這符法的繪製使用方法艱深繁複,無法傳習,是特殊的人才擁有的獨特能力,就如同體內被封進木妖的坎察可以使出生木之術一樣,那不是隨便一人就可以做得到的。

  只是,這樣一來另一個問題又出現了,胡炭這小少年到底如何修出了這一身奇怪的靈氣,竟然會有這般驚人的愈病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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