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文明] 亂世銅爐 作者:又是十三(連載中)

 
Babcorn 2018-10-6 21:37:1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4 10041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0:59
第五十二章:心藏腹(一)

  紅燭搖暖,金獸銷香。耳中聽到的是燭花爆裂‘噼剝’的輕響。

  胡炭朦朦朧朧醒過來時,先映入眼簾的,是數十張熱情洋溢的臉龐,這些在早前時候還帶著譏嘲憤懣的面目上,此時有了完全不同的表情,一張貼一張的聚在頭頂上方,有人滿臉都是欽佩之色,有人驚訝,有人大懷興趣,也有人意蘊關切。但少年的目光沒有在這些陌生的臉上稍作停留,眼睛一睜開,就著急的尋找秦蘇的蹤跡,“姑姑!姑姑!”他向四面張望,兩臂撐起身子驚慌叫喊道。

  “炭兒別怕,我在這裡。”秦蘇在背後愛憐的摟住了小童,將他擁進懷裡,輕輕摩挲他的頭頂,看見小童把目光停留在自己臉上,辨認出來後明顯放鬆下來的表情,秦蘇忍不住鼻中一酸,匆忙別過頭去,壓抑住喉間的哽咽之聲,眼中又撲簌撲簌落下淚來。

  剛才胡炭勢若瘋虎撲來,舉臂攔刀救她性命的情形,讓秦蘇深受震動了。她從來也想不到,在生死關頭,這個小小孩兒會是這樣的珍惜自己,竟然捨命來維護自己周全。連年來玉女峰對姑侄二人追殺雖急,卻從未有過那樣生死只隔一線的危機,所以秦蘇也從來不曾見過胡炭外露的感情,而且胡炭性情跳脫,奸猾狡黠,年紀雖小,卻已歷煉得跟一個經年老市儈一般,算計得失毫釐無差,別說自己只是個不帶血緣的姑姑,即便真是母親,秦蘇也不敢想像能讓這樣的小孩子不計得失來保護自己。但現在秦蘇看到了,瞧胡炭最後那樣,因後怕而驚惶大哭的樣子,秦蘇已經毫不懷疑自己在胡炭心中的位置,胡炭是真把自己當成母親了,而且是深敬摯愛的母親,七年來的相依為命,讓這個孤苦的孩童對這個半路姑姑產生了眷戀和依賴。

  這個孩子,並不像他往常表現出來的那樣嬉笑超然,而是和他爹爹一樣重情!

  剛才胡炭血染重衫,卻絕不後退的情形,和當年胡不為在叢林裡誓死不離的情形何其相似!都說龍生龍鳳生鳳,也只有胡大哥這樣重情重義的漢子,才能生出這般孝順懂事的孩子來。秦蘇想起胡不為,悲喜交集,心底下又忍不住生出一股驕傲,多年來的仇恨矇蔽了她的眼睛,差幸卻沒有影響到胡炭的成長,她到底沒有辜負范老前輩和胡大哥的託付,教出了一個和胡大哥一樣了不起的孩子。術道即心道,學術者要先學為人,這是隋真鳳在任掌門時對手下弟子時常說的訓誡之語,玉女峰棄弟也深信這句話,瞧胡炭這樣仁義懂事,將來必是一個響噹噹的漢子。

  只可恨這老天給這父子倆的磨難實在太多了,造化輕賤重情者,艱難無時或斷,總是一波接一波的湧擊到他們身上,這一對父子,大的已經被厄運徹底吞噬,音容杳去了,小的從出生到現在幾乎沒過過一天好日子,自幼便流離失所,飽嘗人間冷暖,到如今還找不到一處安身立足之所。秦蘇憎恨這可殺的命運,若教她生出能力,必要將這不諳善惡人心的造化碎於掌下,別讓它再為害善良人。

  胡炭疲倦的闔上雙目,“還好,姑姑沒事,姑姑還在……”他心中喜慰的想,精神寧定下來。秦蘇還在身邊,瞧她表情平和,威脅顯然也消失了,胡炭察覺不出危機,緊繃的神經便也頓然鬆弛,渾身懶洋洋的再提不起一絲力氣。畢竟是失血太多了,定神符和五花娘子的冰赤守心丸將他的肌體傷處修補回來,但損耗去的元氣卻短時間內無法恢復,胡炭只覺得眼皮沉沉,吊著鉛塊一般,身子直有萬鈞之重,靠在秦蘇懷裡便欲沉睡過去。

  但是有人卻不能讓他如願睡去了,此時趙家莊群豪火燒眉毛,正等著這個小童救命呢,他要睡著了,誰來解除危厄?看見小童胸口起伏漸緩,鼻息漸長,凌飛趕緊咳嗽了一聲,問詢道:“小胡炭?”

  胡炭眼皮眨動了一下,微微睜開眼來,此時聚在周圍的豪客們都已各自落座,身邊空了下來。小童把目光略略一掃,這才發現,身處之地已經不是先前受傷昏倒時的通道了,而是換了房間。這不知是趙家莊哪個院子裡會客的廳堂,造得頗為敞大,八窗四牖,門戶洞開,所見器物皆精細貴重,桌、椅、茶几、花架、一應木具的質地沉實細密,都雕著繁複的花卉,房裡燈火明亮,頂棚上吊著八盞六角螭首風燈,金絛錦穗,花獸翹角,也是不凡之物,對面的當門正中位置,一大軸荷塘魚鶴掛畫顯眼之極,幾乎遮住了半面牆壁,掛畫下面,是一張黃梨木方桌,兩旁分列著八張紫檀木太師椅,坐著趙老爺子,凌飛道人,一個光頭白鬚的老和尚,一個衣飾華麗的中年女子,還有一個黑瘦蠅須的道士,一個滿面正氣的中年漢子,五花娘子和續脈頭陀也坐在其中,不過胡炭並不認識。

  “你好些了麼?身子還疼不疼?”凌飛見他睜眼四處打量,便問道。

  胡炭點點頭,把目光定在了凌飛臉上,忽然間眼珠一轉,卻又虛弱的說道:“疼是不怎麼疼了,只是還覺得有些累,手臂抬不起來。”他輕輕地抬起左臂,微微曲了曲關節,緊接著皺起眉頭,呼吸明顯的喘急起來。座中群豪看見那支細弱的手臂果然還有些僵硬滯澀之感,抬起之際,微微有些顫抖,似乎是因體力不支而不能隨意運動,心中都想:“人的元氣畢竟不能輕易復原,定神符雖然神妙,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也難以將傷口恢復如初。”胡炭坐直起身,發覺先前堵在胸脅之下的冰冷沉重感覺也減輕許多了,已經不礙行動,但仍舊悶聲哼了一下。五花娘子在將秦胡二人抬入內室的途中,已經跟眾人講說過胡炭的傷勢,所以群豪見小童呼痛,倒也不虞有他,只道這小孩仍舊內傷未癒,水鑑的含憤一擊非同小可,別說是這個看起來白瘦得跟豆芽菜一樣的小孩,便是筋骨強壯成年漢子,受此一擊也要立殞當地,差幸胡炭只是掌力的邊鋒刮到了。

  誰也料不到胡炭這是在使詐。

  小童的心眼可比眾人想像的要多的多,從一睜眼開始,胡炭便開始忖度自己所處的局勢了,周圍群豪的表情變化讓他有些吃驚,雖然他不知道自己昏迷期間發生了什麼,讓許多豪客忽然轉換態度,但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還是讓他選擇了小心應事,小童這是示人以弱,以圖後功之法。岩出於岸,流必湍之,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胡炭知道這個道理。剛才被逼無奈,使出渾身解數連御群雄的情形,只怕已經讓落在有心人的眼裡,帶來的後果只怕很不妙。

  害人之心,偶爾存之,胡炭是同意的,而‘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句箴言,卻是分毫都不可疏忽,這已經不僅僅是警人的精句了,到胡炭這裡,已成為溶在小童的血液裡的本能。

  藏拙斂鋒,麻痺敵人,這無論在什麼時候都是保命存身的法訣。眼下情勢複雜,而身邊這些人也是敵友未明,胡炭不得不用些手段。等到真正出事時,這一份小心便會變成奇招一舉制敵。

  凌飛見小童面有痛楚之色,點了點頭,道:“看來你的傷勢還沒有全好,剛才事情發生的太快,我們都來不及出手幫你,那些官差捕快有預謀而發作,就是想讓人來不及防備,我們剛回過神來,你就受傷了。”

  胡炭在心中微哂了一哂。雖然他年紀幼小,不知道成人之間的暗勢角力和啞謎暗話,但剛才凌飛被那魯大人用言語拿住,畏手畏腳的情形卻看得一清二楚。說什麼來不及出手,騙小孩子麼?心有忌憚而不敢動彈是真。看來這天下第一派的掌門也不是什麼事都敞亮示人,這麼明顯的事情都不肯當眾承認。

  凌飛又道:“自助者天助之,你們能夠活下來,主要還歸功於你的拚命,要不是你擋下了第一次攻擊,誰也救不了你們,不過,你還是應該謝謝你雷叔叔,要不是他出手幫你,你們也不能安然活到現在,你昏倒之後,是他幫你擋住了五柄刀。”說著指了指坐在左邊座裡中間位置的雷大膽,雷大膽趕緊起座,“他是瘋禪師的弟子雷閎,你年紀這樣小,稱他雷叔叔並不為過。”胡炭先偏頭看向秦蘇,見姑姑點頭,才拿眼睛去看雷大膽,見這救命恩人竟然是在原味齋見過的那個胖大漢子,雷大膽帶著一群人湧上酒樓,座上百人呼朋,飛觴鬥酒,讓胡炭印象頗為深刻,但此時這個豪興飛揚的好漢哪裡還有半點豪邁的樣子,忸忸怩怩的,吭哧半天也沒說出一句完整話來,聽凌飛介紹向他,欠起半身勾著,不敢站起,也不敢坐下,甚至都不好意思對上胡炭的眼睛,一張黑臉居然漲得通紅。江湖人素知雷閎膽大包天,要不也不會得到一個雷大膽的諢名,見他此時受人恩謝,竟然侷促得就像一個初見公婆的小媳婦一般,許多人都笑起來。

  倒是胡炭大方得多,確認這個漢子是幫助自己救回姑姑的恩人,當時便肅容跪拜下來,咚咚咚連磕了三個響頭,清清脆脆的說道:“雷叔叔援手之恩,胡炭永誌不忘,大恩不敢言謝,以後雷叔叔但有吩咐,我一定竭盡所能辦到。”

  雷大膽窘得手腳都不知道放哪裡好了,雙手連搖,只道:“唉!不是!唉……這個……這個……你不用客氣,實在是不敢當!”撓了撓頭,也覺自己這話說得實在囫圇,居然神差鬼使又加上一句:“江湖兒女,遇見危難互相援手原是道義……”話到此處,忽然醒覺對方只是個小小孩童,算得什麼江湖兒女,當時阻住話頭,臉紅極而發黑,黑極而欲藍,一對耳朵幾乎要滴出血來。

  誰知胡炭聽說,竟然搖了搖頭,道:“見同道落難,施與援手,這句話說得簡單,但是真正能做到的又真有幾人?這年頭人人自私為己,別說是見義勇為,便是能力有富餘,舉手之勞便可救人的好事也沒見過幾樁,這幾年我見的人多了,一千人裡面,也難得碰上一個好心的。雷叔叔不用客氣,你是真正的好漢,我就佩服好漢子。”

  眾人都不意少年居然說出這般老成滄桑的話來,一時竊笑之聲全啞,怔在當地,看著胡炭的眼神彷彿見了天下最稀奇的妖怪一般。

  凌飛見群客默然,趕緊咳嗽一聲,驅了冷場,給胡炭介紹另一人:“除了雷叔叔,當時出來救你的,還有這位……”他把手伸向了雷大膽身邊的那個素服陌生漢子,同時把問詢的目光投過去,直到現在,蜀山掌門仍然不知此人是何方神聖,事情發生得太急太亂,一直也沒顧得上照面,不過此人能在一合之下擊倒四名捕快,也是個厲害之極的人物,只不知天下間何時竟出現了這樣名不見經傳的高手。那人起身微笑,先向凌飛和宏願等人拱手,“在下是山東密州亂意拳掌門郭步雄,寡門小派,只怕眾位都沒聽說過,適才匆忙,還沒來的及拜見道長和各位前輩。”說完彎腰微揖,眾人也紛紛回禮,郭步雄又轉向胡炭說道:“小胡兄弟你不用謝我,出手攔下幾個捕快,只是順手之便而已,我跟這些狐假虎威的傢伙有些過節,借剛才的機會正好報仇,倒不是專為救你而懲戒他們,你不必客氣。”

  胡炭聽他說的敞亮,對他立生好感,這人不亢不卑的態度,比起餘人無疑順眼多了,最重要的是,他稱自己做“小胡兄弟”,這四字可比凌飛之前大剌剌的稱呼動聽得多,凌飛位望極尊,叫他‘小胡炭’原也沒有什麼不妥之處,只是胡炭人小鬼大,最討厭別人因年紀小而輕視自己,所以對凌飛的倚老安排便不大感冒。倒是這郭步雄語氣平和,說話不拿架子,一言一句都像跟同年人閒談一般,顯然是把自己當成了平等地位者來看,讓小童非常喜歡,胡炭心裡,一下子拉近了與此人的距離。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1:01
第五十二章:心藏腹(二)

    不過救命之恩,總歸還是要謝的,所以胡炭又跪了下來,待要磕幾個響頭。哪知郭步雄卻不像雷大膽那麼生澀,一見胡炭伏地,趕緊起座,一晃身已經掠至面前,扶住了胡炭的兩臂,連道:“不敢當!不敢當!小胡兄弟不要如此多禮,你捨身救姑姑,大勇大義,便是英雄好漢也要欽敬三分,現在滿院中人,誰不誇你有膽有謀有情有義?年紀這樣小,已經有個豪傑的肝膽,等長大了必是一方風雲,我不敢受這個禮。”說著硬把胡炭攙了起來。

    胡炭被他連捧帶勸的,心中頗覺感激,只想:“這人也是條真漢子,值得一交。”在踏入趙家莊之前,姑侄在江湖上絕無交遊,跟眼前這些人都是素昧平生,料想自己身上也沒什麼值得別人算計的地方,所以這郭步雄這般客氣對待自己,該當不是懷有什麼難以見人的用心。

    胡炭放下了戒心,當然,不是全部,小童知道把後背心交付與人帶來的危險,不是至親之人,他決不會把信任全部交出去的。他向郭步雄說道:“謝謝郭前輩誇獎,救命之恩,胡炭會記在心裡,日後郭前輩有什麼差遣,請不要客氣,我能力雖小,也一定盡心竭力去辦。”他這話說得就比對雷大膽實在多了,語氣不是畢恭畢敬,態度卻嚴肅,一副認真的樣子與他稚氣的臉頗不相稱。

    郭步雄拱手微笑:“小胡兄弟客氣了。”

    “這個……小胡兄弟,”等兩人禮見已畢,凌飛才再度發話說道,他聽了胡炭跟雷閎郭步雄的兩番對答,已經意識到眼前的小童不是平常的九歲孩子,此童的閱歷經驗無疑已經遠超同齡人,再用跟小孩子對話的語氣只怕會誤了大事,所以趕緊改了稱呼。“本來你受了重傷,該當讓你好好休息才是,但是眼下有一件萬分著急之事,非你不能解決,所以我們只能委屈你了,跟你商量辦法。等這事處理之後,我們會把你當成貴客,讓你好好休息十天。”

    “跟我商量辦法?”胡炭可想不到自己竟是這樣受人重視,眼珠子滴溜溜的在三面座客臉上轉來轉去,想要找出讓群豪前倨後恭的原因,小童膽兒肥,臉又大,看人就像看著草木垛子一般,全不見一點顧忌,見人目光射來,便也直通通的對望過去,倒把一眾幫派首領看得不好意思,紛紛斜目避讓,或是垂下眼簾,借輕聲咳嗽掩飾過去。

    “跟我有什麼好商量的?”小童在心裡想,飛快地把在趙家莊所遇到之事拼接聯繫起來,“金角麒麟出事了?還是玉女峰出了問題?難道是蠱蟲?我一個小孩子能幫他們作什麼?說事後把我當貴客,難道要跟我借錢?不對啊,現放著這麼大的一座莊子,哪還用跟我借錢?難道讓我背黑鍋去找奇案司伏法?也不對,要是讓我背黑鍋,我也當不了十天貴客了,我身上還有什麼好處讓他們……咦?咦!啊唷!是了!”胡炭瞬間明白了!

    定神符!

    除此之外,再無他事。

    小童的心思何等機敏,從醒轉過來開始,就已經從手臂上完全癒合的傷口和口裡殘留的符水味道判斷出這正是定神符的功效。再聯想起群豪忽然變得客氣的態度,凌飛要與他商量的說法,不難想像這一幕正是愈傷極速的定神符的功勞。他猜測,要麼是躺在後院的金角麒麟十二人傷勢有了變化,要麼就是自己昏睡的那段時間裡又有人受傷了。而眼前這些人看見自己定神符的神效之後,便想求自己把符咒送給他們救人。想必剛才秦蘇給他療傷之時,定是被人看見了,進而引起千人圍觀,惹起轟動。不過少年還是有些疑惑,現放著兩個神醫不用,卻來求他這個剛剛與眾為敵的小孩?難道姑姑口中說的兩個神醫如此不濟麼?連這樣的傷者都救不活。

    胡炭心思活絡,知一而推三,所料之事雖未中,卻已不遠了。他並不曾聽秦蘇提過定神符可治蠱毒的故事,所以想不到這一節。只道這式習自《大元煉真經》的符法可以驅毒療傷,是行走江湖時方便之極的妙藥,他卻萬萬料不到,定神符竟還有如此驚人的用法!

    好在這時,秦蘇在他身後輕輕揭了疑題:“定神符可以醫治蠱蟲,你爹爹以前治過的,道長聽說後,希望你畫符救大家的性命。”又悄悄說道:“道長先前跟我討要身上的二百多張定神符,我沒給他們,說符咒是你畫的,須問問你的意見。”

    “原來如此!”胡炭精神一振。

    他剛才擔了半天心事,卻沒料想原來卻是這個狀況。

    哈哈!風水輪流轉,今年到我家!沒想到運道竟然轉換得如此之快!

    我挽強弓,向滿庭麋鹿,我持長鞭,驅一地牛羊!胡炭意氣風發,現在群豪人人有求於他,那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哈哈!哈哈!痛快!痛快之極!剛剛還是千人之敵,現在卻已經變成他們的救星了,這利市若不好好用起來,豈不正如錯失金堆於過路,掉落肥肉於就口?爹爹在地下知道,也一定會罵他不可救藥的,胡炭心中欣喜,暗想:不行!這個算盤可得好好撥拉撥拉,今天要大大開張了!

    座中群雄心憂疾病,沒幾人認真去揣摩胡炭的心思。不過小童的一番表情變化,又怎能瞞得住章節道人的眼睛。眼見著胡炭聽見秦蘇說話後,突然間眼睛一亮,一對黑白珠子在眼眶裡轉的幾乎要飛落出來,在“利”字上打滾了一輩子的章節頓感大事不好,他連忙阻住了凌飛想要說出的正事,道:“凌飛道兄,你這件事且不用著急,小胡兄弟傷勢未癒,行動起來也還不大方便,不如等一等再說吧,讓我先跟他說說話。”

    凌飛疑惑的看著他,卻見章節正不住的給自己使眼色,心知其中必有文章,當時點點頭,頓住了話語。

    章節道:“小胡兄弟,剛才白掌門已經把你的身世都告訴我們了,不過我還有些疑惑,瞧你的功法,似乎不全是玉女峰一派的,應該不是秦姑娘教的吧,能不能告訴我,你的功法到底從哪裡來的?你有師傅麼?”

    “你是誰?”胡炭不答他的話,卻問道,一邊仔細端詳著這個發話的道人,見章節黑黑瘦瘦的,穿一身半舊道袍,坐在凌飛身邊毫不起眼,一張臉上皮多肉少,繃緊得幾乎找不到皺紋,細鼻,尖耳,稀發,薄唇,唇邊飛著兩撇細細的蠅須,黑得如同抹油一般,頜下兩三莖秋茅胡,一根比一根萎縮,如果只看這些面相,便覺此人油滑刁鑽,當是穿窬鼠竊之輩,不可靠之極,只貴在他的一雙眼睛,清澈如水,黑白分明,碌碌轉動之際,卻不夾有絲毫猥瑣奸鄙,顯得磊落光明,與他其餘的零件殊不相稱。

    章節微微一笑,道:“老道的道號叫章節,立早章,草即節,有個沒什麼油水的小道觀叫貞德觀,只怕你沒聽說過。”

    “哦,原來是章節道長,久仰久仰。”胡炭虛弱的笑了一下,拱手說道,“章節道長名滿江湖,天下英雄人人欽佩,誰會沒聽說過?提起道長之名,誰都會提起大拇指,誇一聲“真英雄!”,只可惜我年紀還小,不大聽說江湖掌故,所以也不怎麼知道道長的英雄往事。”

    座中群豪聽見他揶揄章節,有幾人忍不住側臉微笑起來。連青葉門主葉蘅和宏德法師都翹起唇角,暗想:“這小鬼頭當真難纏。”小童的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不明就裡的人很可能被繞了進去,誰知其實全是廢話,既說久仰章節之名,便該知章節的英雄事蹟,哪知小童卻又轉口說自己年紀小,未聞傳說,既然如此,他又何知章節名滿江湖?又何知章節讓天下英雄欽佩?

    章節當然也聽出了胡炭在胡說八道,卻不以為忤,也拱手笑道:“客氣客氣,慚愧慚愧,沒好處啊!虛名而已。再說了,老道的這點名聲,跟別人說說還可以驕傲一下,跟你小胡兄弟就沒法比了,你今日大鬧趙家莊,威風得很啊,不用幾天就要傳得天下皆知,唉!好處很多!好處很多!沒法比,你今年還不到十歲吧?老道我在三十一歲才開始有一點點名氣,你只不過十歲就已經鬧出這麼大的動靜,算是歷來江湖成名最早的人了,誰還敢在你面前談名氣。”

    胡炭呲牙笑了一下,說道:“是嗎?那我可不敢當。要是道長說的是真事,我可得好好算計一下了,都說名利相隨,有名者就有利,卻不知我這點名氣能換來多少銀子?”

    章節在肚中暗笑,這小鬼頭果然提出要好處了。

    胡炭正邪未辨,取向不明,章節心中其實是頗有憂慮的。他攔住凌飛的話頭,便是為了此事,庭中群豪此時身陷危局,而胡炭正是唯一救星,此事萬萬不可有失,胡炭要是只索要錢財金銀,這還好說,最怕他以此要挾,讓眾人答應一些難以接受的條件,那就糟糕了。

    當下聽見胡炭說話,便說道:“以你的資質,要是一心求索銀子,這滿庭眾人,估計沒一個能夠趕得上你的,我可以斷言,你要是去經商,不出二十年,必可致敵國之富。你說的有名就有利,這話是不錯的,不過名氣倒不能直接化作銀子,一般而言,天下得其名者必有符名之實,人人靠本事掙錢,你現在就有一個發財的手段啊,剛才秦姑娘給你治傷,咱們都瞧見了,定神符用來治傷很不錯,聽劉大俠說此符也有點壓制蠱蟲的功效,只不知實效如何,我想請你幫我們畫上一些試試,你可以開出價來,只要別太高就行,咱們可比不得行商大賈,帶有大批銀子在身上。”道人聽胡炭提起銀子,豈有不趁勢下刀之理,一番說辭,只盼能把胡炭牽引到求財路上走去,一旦胡炭答應以符換錢,那就簡單多了,道人的話裡又已經埋下絆索,避重就輕,只說讓胡炭畫來試試,也不說定神符有沒有效果,好讓小童在開價時,不至於獅子大張口。

    哪知胡炭卻竟然不受套。他早從凌飛之前的話裡知道了定神符的份量,又怎會輕易讓章節繞進圈裡去,等章節說完,眨了眨眼睛,說道:“換銀子嗎?哪倒不用著急,說起來三五千金,我還不怎麼放在心上,我只不知道,定神符原來還有解除蠱蟲的功效。”

    章節心中微微一滯,這小鬼居然並不中伏,這可有些不妙。他慌忙說道:“還只是聽說,也不知是真是假。”

    胡炭道:“從哪裡聽說的,剛才我聽是從劉大俠那裡知道的,卻不知哪位是劉大俠?怎麼會知道定神符?”

    秦蘇嘴唇嚅動,正要跟胡炭說起胡不為從前與劉振麾結識的往事,哪知章節快她一步,撚鬚先問道:“你能不能先告訴我們,定神符是從哪裡學來的?這個符咒之前在江湖上從來沒有聽說過,卻不意想,治傷如此神奇。”

    秦蘇聽問,趕緊把之前想說的話語全嚥入肚中,拉了一下胡炭的衣角,示意他萬不可將《大元煉真經》的事當眾說出來,懷璧其罪,這是千古來一直不變的致禍之由,要是讓這麼多人聽說二人身上懷有寶書,必定又招來一番血腥爭奪。

    胡炭怎會不知秦蘇心中的擔憂,卻又明知秦蘇背後的一番動作,瞞不住眾人的眼睛,當下念頭急轉,故意說道:“姑姑你也不要擔心,這有什麼好隱瞞的,我爹爹被人陷害,名聲不佳,難道我會不知道麼?只是功法無罪,眾位前輩都是識情知理的,他們不會因此為難我們的。”轉向章節說道:“是這樣吧,道長?我爹爹是聖手小青龍,想來諸位都知道了。我年紀小,不知道爹爹當初犯了什麼錯,以致讓眾位前輩這麼憎厭,但我這定神符就是爹爹教給我的,這該不是邪法吧?”

    章節瞅了他一眼,嗯的一聲,道:“術法本身哪有什麼罪過?只在用者不同而已,之所以分出正邪,分善惡,就是因修習者的作為而分,只要不是用來害人,都是好功法。”

    胡炭假意嘆息,又不住點頭:“那我就放心了。唉,其實我爹爹也曾經說過這樣的話。只是沒有道長說的這麼透徹,這麼有道理。我爹爹以前總說:胸中有正氣,符紙才可言。這定神符本來就是療傷之用,和別的符咒不一樣,要是心術不正,慾念太多,畫出來的符咒就沒有效果,爹爹總說,制符要以濟人之危為先,萬不可以此圖財求利……”

    “嗤!”,胡炭還待大肆杜撰胡不為的悲天憫人情懷,哪知便在這時,聽見左邊座中有人冷笑了一聲,眾人轉目去看,卻見是個滿面冷峻的中年漢子,正斜著眼睛望向他處,一副譏誚表情。有人識得此人是峽州三疊劍的掌門蔣超,據傳他的兩個徒兒在陽城被胡不為所殺,數年來一直耿介心中。

    胡炭看了他一眼,假裝沒聽見,繼續說道:“我爹爹說,當初他是從一位前輩手上學到的定神符,定神符療傷很有效驗,如果用來賣錢,當然很容易積聚財富,但我爹爹告訴我,方今天下動亂,流民失所,大宋國內也是十室九貧,普通百姓連求一餐飽飯都很困難,哪有錢財來買符?所以我爹爹從來不把定神符當成奇貨高價售賣,我也不敢違背爹爹的教導。”

    “當真菩薩心腸!”蔣超聽到此處,終於忍不住又出言譏刺道。凌飛和章節都是眉頭一皺,胡炭也是面露慍色。

    好在五花娘子在這時接過了話,問道:“你爹爹從一位前輩那裡學到的……卻不知是哪位前輩?你爹爹跟你提起過麼?”

    胡炭定了定神,搖搖頭道:“沒有,那都是好幾十年前的事了。我爹爹怕也記不起來了。”

    無花娘子和續脈頭陀聞言均皺眉,都各自苦思,幾十年前江湖上成名的醫官聖手寥寥,到底會是誰,為何如此垂青於胡不為和胡炭二人?兩個醫師早在之前就知道胡炭身上的靈氣有古怪,而從胡炭話中推斷,可能是這位神秘的前輩將一門神奇功法傳了下來。只是為何只傳給胡家父子,江湖上並不見有別人學會,這卻讓人摸不著頭腦。

    “那你爹爹有沒有跟你說過這位前輩的形貌?”

    “形貌麼?”胡炭眼珠一轉,惡作劇之念突然大盛,滿懷心思,只想要編個超級嚇人、超級詭異的形象出來,恐嚇群雄,可是餘光一瞥間,見兩個醫師都專注的看著自己,目光慈和,憫光隱隱,不知怎麼竟然念頭頓遏,有些不忍心騙這兩人,停了停,只搖頭道:“我也忘了,可能爹爹跟我說過吧,可只是那時我年紀太小,沒有記住。”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1:01
第五十二章:心藏腹(三)

  “噢……”續脈頭陀和無花娘子的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會是誰呢?這位前輩的用心……實在讓人猜不透?”頭陀嘆息道,“身懷絕世醫術,卻不肯入世懸壺,難道是他看破紅塵,不願踏足人間,只籍著胡施主之手將這神功傳下麼?”

  五花娘子搖搖頭,表示不知。

  “你爹爹教你修習靈氣了吧?”

  “教了,《正陽決》。”

  “正陽訣?”兩個醫師又都是一窒。不是因為這功法特殊,而是這功法太普遍了……天下間任何一個雜毛三流門派,幾乎都可以找到《正陽訣》的訣譜。同時這也是遊方散客們的最愛,擺攤售利,騙收學徒,此物絕佳。

  “除了正陽訣,還學了什麼?”

  “沒了,我爹爹就教我正陽訣和畫定神符。”

  “啊?!”頭陀和五花娘子都駭異的對望,難道……那位前輩不是傳下功法,卻竟是將辛苦修習的靈氣過嫁到這父子二人身上的麼?為什麼要這樣做?

  章節狐疑的看著胡炭,想要從少年的神色間發覺一些端倪,可是胡炭目光坦然,左瞻右盼,毫不在意的跟人對視,怎麼也看不出點滴心虛表情。見兩個醫師沉默,胡炭問道:“兩位前輩,定神符有什麼問題麼?”

  續脈頭陀道:“不,不,沒問題,定神符很好。”

  胡炭‘噢’的一聲,呆想了片刻,又搖頭道:“其實你們把定神符都高看了,這符咒並不是每次都這麼有效的,”見眾人都投來訝然之色,才又慢慢說道:“我小的時候,畫出來的定神符是沒用的,只是這兩年才有些起色,但也不是每張都靈驗……我爹爹起初也是這樣的,我剛記事時,爹爹就帶我在外面行路……有一年我們到一個鎮子裡落腳,剛好碰上疫病爆發,死了許多人,我爹爹拼著不睡,連著好幾夜趕畫定神符,可是這些符就有的靈有的不靈,救回來一些人,也死掉一些人。我記得那時我們住在一間門口種有榕樹的大房子裡,許多人都從左近村寨趕過來求符,老人小孩都在門前跪下,希望爹爹能給他們一張有用的符咒。”

  胡炭頓了頓。

  滿座中默然不語,秦蘇也驚訝的看著胡炭,她從來沒聽胡不為說過這段經歷,卻不意胡炭竟然還能記得。

  “我記得最深,一位大娘抱著病重的孩兒排隊,眼見著門口求符的人太多,她孩兒的氣息卻漸漸弱下去,她只急得大哭,可是從正門又進不來,她就用背帶把孩兒綁在胸前,爬到榕樹上,往我們房頂跳,最後把腿都摔折了。可惜……”胡炭搖搖頭,聲音低落下去,“她的孩兒最後還是沒有救回來,大娘在我們屋裡就瘋了,大哭大喊,拿頭撞柱子,鮮血灑了一地……這樣的事情還發生了好幾起,爹爹非常難過,每次有人在屋外死去,他就跑進小屋裡哭,然後像瘋了一樣,死命的鋪紙,畫符,可是到後來,他的手指也僵硬了,手臂也酸了,就用牙咬著筆來畫,又把筆握著,用繩子綁住拳頭繼續畫,可是這樣畫出來的符效果更差,天天有人死去,爹爹聽見外面有人哭喊,跑進小屋裡的次數越來越多,我餓得大哭,怎麼叫都不應……”

  聽著這段淒慘的往事,秦蘇頓時淚水灑然,從胡炭哀婉的描述中,她似乎真切的看見當時千人跪醫,淒聲滿天的景象,也體會得到胡不為愧恨欲絕的心情。能力不足以負眾望,欲救人卻不能,當時胡大哥一定難過極了。秦蘇能想像得到胡不為把自己關在小屋裡會是怎樣自恨的表情。

  只是單純的玉女峰棄弟倒沒想過,她第一次遇見胡不為時,胡炭才兩歲掛零,之後胡不為和胡炭便沒再離開過她的視線。換言之,即是胡炭說的這段經歷,是發生在她和胡不為相識之前,如此就奇怪了,以胡炭當時一歲多的稚齡,又怎會有這麼好的記憶力,能把當時這些情景都記得?而且細節經過一絲不差?

  不是每個人都像秦蘇這般簡單易信。老謀深算的章節就不必說了,在胡炭說完故事後,他就已經猜出少年的意圖,只是狡猾的道人沒有聲張,只捻著鬍鬚微笑,帶著欣賞的眼神注視胡炭。

  而另一些人可就沒這麼好涵養了,胡炭話到半途,就已聽見零星的嗤鼻聲和冷笑聲。而當胡炭說到胡不為怎麼自悔痛哭時,憤怒的蔣超卻再怎麼也聽不下去了,他打斷胡炭的話,怒喝一聲:“一派胡言!”

  “聖手小青龍會有這麼好的心腸?!他會這般體惜旁人?!那可稀奇了!他要是真這麼好心,又怎的勾結邪教攻擊陽城許多同道?又怎的畏罪潛逃這些年不敢出來跟人對質?!小娃娃,你就別花那些心思想替你老子脫罪了!你爹爹犯的可不是什麼小錯,也不是被人陷害!他勾結羅門教,殘殺無辜,又奸侮女流,不知有多少人看見,人證物證俱在!這些惡行又怎是你一句兩句話就能洗清的!”

  “蔣掌門!”章節和凌飛都勸道,連使眼色,示意蔣超克制。

  “你又是誰?”胡炭轉過頭,拿眼瞪視這個青衫長臉的掌門,滿臉哀痛之色盡化寒冰。

  蔣超虎然起身,大聲道:“我是峽州三疊劍的掌門蔣超!小娃娃,小青龍害死我兩個徒兒,這事實是你怎麼辯解都辯不掉的,兩條命債非得用血來洗清!你快把那老賊的藏身之所交代出來!我……我……我跟他不死不休!”

  “蔣掌門,你太激動了!先坐下喝口茶再說話。”凌飛見蔣超在此時節外生枝,不由得沉下臉,出聲喝止道。蔣超在江湖上本非無名之人,若不然也不會被請到後院中來,眾人見他這般衝動易怒,與他一貫的名聲大不相符,不由得暗自詫異。只有與蔣超熟識的人才明白,三疊劍掌門此時此舉,並非無因,實是他與胡不為的仇怨太深之故。

  當年陽城慘案,受傷的十餘名豪客盡戮胡不為之手,其中就有蔣超的兩個得意門生,其中一人更是他特別矚意的下代掌門人選,這讓蔣超對胡不為恨之入骨。

  連年來風波突起,戰事妖禍,再加上羅門教的阻擊,使得中原各派人丁折損巨大,名門大派還好些,而像三疊劍這樣香火本來就不旺的中小門派,幾乎便是滅頂之災。眼見著門下人才凋零,掌門衣缽欲傳無人,三疊劍將走上末路,蔣超每日憂心之餘,便愈加懷念當初橫死的兩個高徒,而對罪魁禍首胡不為的怨毒更是與日俱增。他數年來懷著一腔怨氣,輾轉南北想要找胡不為尋仇,誰知胡不為卻像在人間蒸發了一樣,蔣超用盡手段也未能查出點滴訊息,本來已經心灰意冷,誰知今日無意中,竟然看見到仇人的兒子,驚喜交集之下,瞬間勾起舊恨,只恨不得馬上使出雷霆手段,逼迫胡炭讓他交代出小青龍的住處。偏偏胡炭毫不知恥,還拐彎抹角的飾美父親,挖空心思想替胡不為翻罪,三疊劍掌門越聽越是惱怒,到最後終於失了自制。

  凌飛見蔣超告罪坐下,緩了緩口氣,對胡炭說道:“蔣掌門說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你爹爹的事情糾葛頗多,一時半會也說不清,先放下不提吧,且說眼前,定神符的妙用,剛才我們都已經見識到了,你小小年紀,便學得這樣神妙的法術,前途實在不可限量,天下之大,你都盡可以自由行走了。”

  胡炭心中念頭急轉,卻沒在意凌飛後面的話,只暗自琢磨:“我爹爹的事情先放過不提?開玩笑,現在不提,等你們都趁了心願再提,誰會理我?”

  “嗯,你看,定神符似乎對醫治蠱蟲有些作用……”凌飛皺著眉頭,斟詞酌句的想要跟胡炭提出要求,誰知他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外間腳步連響,卻又有幾人來到了門外。

  “師父,師叔,外面有十幾位英雄鬥起來了,大師兄和二師兄都壓制不住他們。你們快去看看!”一名褐衣弟子踏進廳來,焦急的稟告道。趙老爺子白眉上軒,來不及問明情況便振衣出門,兩個跟在凌飛身後的蜀山弟子也尾隨著師伯出去了。座中群豪沒有問起原因,都在心中瞭然。現在外院群雄人人自危,心憂性命又得不到五花娘子等人的消息,自然心情變得越來越急躁,這種情況之下,便如將滿院乾柴引近油火,任何一點微小的摩擦都會引發大災難。

  趙東昇幾人出門後,又有一個引路弟子向凌飛稟告:“師叔,玉女峰白掌門請過來了。”身子微側,給身後的白嫻讓開了道路。

  凌飛道:“白掌門請入座。”

  白嫻!白嫻也來到這裡了!

  秦蘇的身子當時便僵硬起來,握緊雙拳回頭,卻果見白嫻和曲妙蘭在一個趙家莊弟子的陪同下緩緩步入廳中來,兩人都是白衣勝雪,冷面如霜,仍是那般的清麗高傲。胡炭受傷後,便被五花娘子做主移到後院斂芳齋中來了,此時座中四十餘客,都是江湖上頗具名望的名宿高手,以白嫻的資歷身份原本不能進這客室來的,但凌飛諸人瞭解到白嫻與秦胡二人的恩怨後,特意把她請來,盼望她在適當時機緩和一下口風,或將對勸服胡炭有所幫助。

  “玉女峰掌門白嫻,見過眾位前輩。”

  白嫻來到廳中後,向主座的凌飛諸人盈盈斂了一福,又向四面致禮,看也不看秦蘇胡炭二人,便在知客弟子的指引下來到右邊落座了。秦蘇身子微微顫著,怎麼也抑不住心中激動,兩眼霎也不霎的盯著這個曾經的師姊,自聽到白嫻的聲音,她已經平伏下去的心情又驟然湧起波濤,仇人就在眼前,她只覺得額頭上一股熱氣直貫入腦海中來,再也聽不見別人說話,看不見別人動作,她滿眼裡便只有這個生死仇敵。

  秦蘇不是愚笨之人,在六年前得知白嫻的惡意後,便開始回思過往跟白嫻相交的點點滴滴,越想越驚心。她發覺,原來自己早已陷入白嫻的算計之中了,玉女峰上的巧言魅惑,旁泉村裡的夤夜逃離,乃至趙家莊裡的留書定計,無一不在白嫻的陰謀之中。她和胡不為的一步步行動,全都在這個心計深沉的大師姊操控中。可以說,自己和胡不為落到今日這步田地,白嫻豐功難沒。

  想起自己以前那般盲目的相信白嫻,被她如傀儡般玩弄,秦蘇就痛苦得銀牙咬碎。她恨自己如此輕易相信人,對白嫻毫不設防,她恨白嫻濫用她的信任,將她步步圍殺,最後將胡大哥迫入絕境。而在光州荒山上的藍彩英無辜慘死,兩人交手徹底決裂,以及六年來日夜不休的追殺逃離,更像是一柄柄帶血利刃,將姊妹間原有的情誼割裂一空,將兩人越推越遠。

  她和這個玉女峰掌門,已結成了萬難化解的死仇。

  彷彿的感應到了秦蘇心中的狂怒,白嫻終於向二人投來了冷冷一瞥。那目光冷漠,平靜,雖不犀利,卻滿含高傲。

  那是什麼樣的眼光?蔑視?自信?抑或是自覺穩操勝券?她是覺得自己和炭兒已經陷入絕路之中,再也逃離不出她的掌握麼?

  秦蘇胸中騰的燃起火焰,臉上一陣紅一陣青,毫不避讓的直視著白嫻,無數的念頭和思緒在這剎那間飛快掠過腦海,六年來被這個師姊追殺,數度瀕臨死境的情景,埋名隱姓躲藏時的隱忍憤怒,逃生後的慶幸與後怕,跟胡炭流落荒林,飢寒交迫的窘迫,四眼坐望的淒涼,以及使用三綱禁手一直不能恢復功力的沮喪與絕望,為圖復仇一再振作的心情,乃至剛才目睹邢人萬和宋必圖功力後的震驚和羞愧,一幅幅場景猛烈翻騰,怒潮捲岸般擊打在她心頭,秦蘇只覺得胸口脹滿,直欲迸裂開來。

  “小胡兄弟,我想跟你買些定神符,你……意下如何?”這時凌飛終於向胡炭說道。

  在得知外面的情形過後,凌飛便放棄了跟胡炭拐彎抹角求符的打算,他沒有章節的那副頭腦,又一向拙於言辭,實在想不出怎麼合理體面,又委婉的提出要求。所以乾脆向胡炭明白的提出買符。凌飛知道,章節的憂慮也許並非沒有道理,只是現在形勢危急,卻也顧不上那許多了。而且凌飛也不相信胡炭會太過刁難群豪,這個小童雖然刁鑽詭滑,邪氣外洩,但卻非奸惡之人,少年人性情跳脫,念頭古怪是在所難免的,瞧他對秦蘇事親極孝,捨命維護,顯然心中尚藏一片善地。只要不是個顢頇貪婪之人,至少會對群豪的救命之恩心有所感。

  “我們也不會白拿這些符咒,你有什麼要求,請儘管提出來,讓大家商榷商榷,只要不是太為難,咱們都好商量。”

  “這個……”胡炭眼珠急轉,看見章節道人滿臉痛惜,埋怨的看著凌飛,而葉蘅、五花娘子等人則頗懷憂慮的向門外張望,知道形勢已經對自己完全傾斜了,這時正是開大口的好時機。哪知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卻忽然聽到秦蘇說道:“凌飛道長!”

  “嗯?秦姑娘請說。”

  秦蘇倏然收回落在白嫻臉上的目光,昂然轉向凌飛。就在剛才凌飛和胡炭對答的短短一瞬間,她終於做了個決定,一個破釜沉舟的決定。

  沒有人知道玉女峰前弟子在這刻間經歷了多麼複雜的心理變化。

  多年來她一直在別人的驅趕下生活,向著別人可以猜測得到的路線行進。就如同被套上了轅架的騾馬,除了向前向後,循著別人規劃好的道路前進,沒有別的方向可走。讓秦蘇心寒的是,在可以預見到的未來,若無意外契機的出現,這樣的情形還將繼續,她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

  但秦蘇又怎能甘心?她曾經是玉女峰的驕傲,是同輩中的佼佼者,是師姊妹們景仰的對象。她又豈能甘心一直過著這樣每一步都被別人控制牽制著的生活?

  秦蘇終於決定要改變這無路可走的宿命。

  “定神符能夠化解蠱蟲之毒,這是確信無疑的,當初胡大哥也曾經跟我提起過這件事。苦榕前輩的孫女,的確是被定神符救了回來。”

  “啊!定神符果然有效!”堂中眾人聽說,無不心中大喜。這句肯定的話從秦蘇口中說來,跟劉振麾所說的可信度卻又大大不同,眾人此時都已經知道秦蘇和胡不為的關係,秦蘇的話,幾乎可以當成是胡不為的親口承認了。

  “我知道現在外面有許多人中了蠱毒,用這些定神符,就能把他們救回來。”秦蘇從懷裡拿出一沓定神符,在手上展列開來,那正是胡炭在路上繪製的備用之物。

  “本來道長和眾位前輩救過我們的性命,我不該再提要求……只是,秦蘇腆顏,還是希望道長答應我一個不情之請,秦蘇在這裡先謝過道長了。”秦蘇說著,猛然翻身跪拜下來,向凌飛咚咚咚的連磕三個響頭。

  “姑姑!”胡炭訝然的望著秦蘇,沒來得及攔阻。他看見姑姑臉上一副決然的表情,心中猛然生出不祥的預感。“姑姑想幹什麼?為什麼臉色這麼可怕?”他胡亂的猜著,心中隱隱有了個答案,卻怎麼也不想相信。

  “我想讓道長答應我一個請求,只要道長答應,我就把這些符咒都交出去,要是二百張不夠,炭兒還可以繼續畫,直到把眾位前輩都治好為止。”秦蘇目光炯炯,望著凌飛。

  “什麼請求,你說。”

  “我想請道長收炭兒為弟子,並親自教授他技藝。”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1:02
第五十二章:心藏腹(四)

  “姑姑?!”坐在地上的胡炭叫了起來,果然和他猜的不錯,姑姑真想讓他拜入蜀山門下!只是秦蘇現在的表情,怎麼看都像在託孤。胡炭憂慮的向白嫻看去,卻見玉女峰掌門此時也失去了冷漠和矜持,半身探著,兩隻眼睛銳利如刀,帶著探究的表情在秦蘇臉上掃來掃去。

  不惟胡炭白嫻吃驚,四周座上的豪客們此時無不大感意外,誰都料不到秦蘇竟然提出拜師的要求。宋必圖和祝文傑在秦蘇話音剛落時,就刷的把目光都轉到胡炭臉上,饒有興味的注視著這個機靈跳脫的小少年。蔣超和幾位跟胡不為結怨的掌門則是皺起了眉頭,他們誰都不願意看見這樣的結果,要是胡炭真的順利拜入蜀山門下,他們想要繼續找胡不為尋仇可就大大麻煩了,蜀山派的傳人,不論是誰都要忌憚三分的。而中原大俠劉振麾,面上仍舊帶著溫和的微笑,似乎全不受這消息影響,然而若是有人仔細觀察的話,便會發現,中原大俠的笑容有些僵硬。

  “秦姑娘,這個……”章節揪著鬍鬚,愁眉苦臉的說。

  “萬萬不行!”還沒等章節語句說完,當時便就有人激烈反對道,“蜀山派是我大宋術界的驕傲,豈是什麼人都能加入的?每年想投入蜀山的人不止千萬數,可是能夠進去的能有幾個?更不要說你們了!凌飛道長寬宏大量,不願跟你們計較,只是你們也該有些自知之明。這小子……這小子……嘿!嘿!”他礙於胡炭當前的身份,並未將話說完,然而眾人都聽出他的言下之意,便是:“這姓胡的小子是聖手小青龍的兒子,更是沒有資格!邪魔外道都想成為蜀山弟子,真是痴心妄想!”

  “是啊!打的真是如意算盤!”蔣超聽見有人反駁,也是精神一振,冷笑著挖苦道:“把這個小子送進蜀山裡,教會他高明法術,好讓他出來害人麼?養虎遺患,到時候這小子真作惡起來,誰能制住他!?”

  “蜀山派是中原第一門派,你們兩個想要成為蜀山弟子,至少要身家清白,但現在你們的名聲……唉!秦姑娘,這樣的要求我們萬萬不可接受,你們還是換一個吧。”

  “道長!炭兒心性並不壞!只要你答應,我就把這些符咒都交給你!”秦蘇不理會那些喧囂的聲浪,只定定的看著凌飛。

  “不行!萬萬不行!”蔣超和之前出言反對的松山派掌門游澤通齊聲喝道。

  “這小子奸猾得很,一肚子壞水,還說什麼心性不壞?沒瞧他又是放蛇又是放毒的麼!讓他進蜀山學法術,那可真的完蛋了!”

  “姑姑,為什麼要讓我加入蜀山派?”胡炭也低聲問,他輕輕牽一下秦蘇的裙襬,“我不想當凌飛道長的徒弟……再說了,我進入蜀山後,你上哪兒呀?”

  “我自然有地方去。”秦蘇低頭微笑說,“你別說傻話,凌飛道長是天下第一掌門,功法之深你也見識過了,多少人想求著當他徒兒呢,他要是肯收你,那是你運氣。”

  胡炭搖搖頭,道:“不,我不想離開姑姑。”

  “傻孩子。”秦蘇嘆了口氣,指了指站立在凌飛身側的祝文傑和宋必圖,道:“你不想成為像那兩個人一樣的高手麼?你爹爹盼望你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好漢子,可是姑姑沒有能力,沒法教給你更多,但凌飛道長法力高強,當世不做第二人想,他肯定能把你教出來,你拜道長為師後,要好好學習法術,將來出人頭地,才不枉你爹爹對你的一番期望。”頓了頓,又道:“你看看道長的弟子,有多少人敬畏他們?只要你用心去學,將來有一天就會跟他們一樣厲害,到時候就沒有人再小看你了。”秦蘇滿懷希冀的望著凌飛,她並不十分擔心自己的要求會被駁回,以胡炭剛才對抗群雄時所顯露出的資質和心性,秦蘇相信他一定打動了不少人的心思,這個孩子機敏活絡,反應極快,兼之心性純孝純善,正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絕佳弟子,天下人孜孜遍尋名師,而名師又何嘗不想求高徒!她有六成把握,凌飛會答應收炭兒為徒。

  等把炭兒安置完以後……她冷笑著看向白嫻,看見玉女峰掌門也正向她投來陰冷的目光。

  那便是兩人之間的了結之戰!

  可是胡炭仍舊搖頭。

  要是成為一個高手的交換條件是讓姑姑和他分離,那他寧願不當高手。他沒有想過要讓秦蘇也加進蜀山派,江湖門派的規矩極多,胡炭是知道的,越是大派越是門規森嚴,不用說都能想像到,要是凌飛真的收徒,也只會收下自己,姑姑是無論如何也進不了蜀山的。年齡、性別和經歷都成為秦蘇進入蜀山的障礙。

  “秦姑娘,”便在眾人等待凌飛做決定的時候,中原大俠劉振麾終於說話了,他的聲音很溫和,聽不出絲毫火氣,“你們想成為蜀山弟子,這個想法可以理解,但現在的時機恐怕不大對,凌飛道長藝高德昭,享譽四海,是我中原術界的砥柱,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成為他的弟子,便是在下,要是再年輕個三十年,也一定要想盡辦法投進蜀山拜道長為師。可是,現在的情勢你們應該也知道,江湖上有許多傳言,說你和聖手小青龍曾經與羅門教多有糾葛,先為友而後成敵,因事反目,我們都不知道事情真相如何,外間議論紛紛,經這幾年仍舊不息。須知眾口鑠金,人言可畏啊,羅門教的惡名盡人皆知,正是我大宋正道的最大敵人,說起羅門教,販夫走卒都會咬牙切齒咒罵,在你們不能徹底擺脫嫌疑前,想要進入蜀山怕是有些不合適吧。凌飛道長心懷大義,光明磊落,自是不怕閒言閒語,然而蜀山派此時身繫中原,是我們的領袖,多少門派都指望著道長指引道路對抗外邪呢,要是在這時聲譽受損,落一個收容奸徒的話柄,那無論於國於民,都是件很不利的事啊。”

  凌飛聞言眉頭微皺,若有所思的看了劉振麾一眼,卻沒有說話。

  中原大俠見周圍眾客都頷首認可自己的話,頓了頓,又道:“嗯,我還有個疑問,我以前曾跟小青龍打過幾次交道,他無門無派,道求與我們又不同,如果說他被羅門教招攬過去,其實並不教人意外,但是秦姑娘,你身出玉女峰,青蓮神針剛正不阿,課徒極嚴的名聲我們都聽說過了,你怎麼會跟這些人牽扯到一塊去呢……是不是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原因?”

  秦蘇還沒答話,白嫻卻已搶先冷冷說道:“她是自甘墮落,願與賊人為伍,那有什麼好奇怪的。”

  “不為人知的原因便是她愛上了那個淫賊,甘願為他反出門牆,傷害同門,還將這個小賊一手帶大。”

  “你是誰?!”胡炭不理白嫻的刻薄中傷之言,目光冷冽,只瞪著劉振麾發問道。劉振麾之前一直沒有引起他的注意,剛才一番說辭似乎也都入情入理,一字一句全為大局著想,但是,多疑的胡炭可不認為人人向善,在這敏感當口提出胡不為跟羅門教的牽涉,胡炭直覺這不是無心的巧合。

  看來這人也並不希望自己成為蜀山弟子。

  “我姓劉。”劉振麾把目光轉向他,微微一笑,“跟你爹爹算是故識了。”

  “你是中原大俠劉振麾!”秦蘇身子一震,失聲輕喊。在江湖上行走的這幾年,她也逐漸打聽到胡不為當初獲得惡名的經過。當時便是這個中原大俠劉振麾,聲稱胡不為勾結羅門教,妄圖引誘陽城群豪入教,在受到眾人拒絕後便惱而行兇,害死十餘人後逃脫。

  可是六年前,胡不為在光州荒山上言之鑿鑿,說當日他和苦榕前輩正在趕路。他當時費解和委屈的神情,秦蘇仍然深印在心。

  事情在這裡生出了兩岔,一個是胡不為的說辭,一個是劉振麾的說辭,到底真相如何,秦蘇也分辨不出來。但是秦蘇是相信胡不為的,她堅信她的胡大哥絕不會無故傷人,然而以劉振麾的地位聲望,卻又不像是個信口開河的人物。況且當時挺身指證的還有陽城一眾豪傑,秦蘇猜想裡面可能還有些什麼隱情,但是她卻猜不出來。

  “不敢,在下正是劉振麾,中原大俠的名號,是江湖同道抬愛所賜,劉某實不敢受。”

  胡炭狐疑的盯著劉振麾,想從這個氣勢從容卻隱隱含威的北方領袖人物身上找到一點陰謀的跡象,然而小童沒有如願。

  “我可以答應你的請求,收胡炭為徒。”便在這時,凌飛緩緩說道。

  “啊?!”游澤通和蔣超的臉色立時變得難看之極,白嫻也是頓時蹙起娥眉。讓胡炭感到意外的是,章節道人、以及先前出手救下秦蘇的郭步雄面上都閃過一絲異色,似乎並不樂見這樣的結果。而隨著掌門進堂的幾個蜀山長老,則是一副不以為然的神色,只是尊奉掌門的決定,他們沒有說什麼反對之語。

  “多謝道長!”秦蘇心中大喜。待要跪下,卻被凌飛的一縷指風托住雙臂。

  “十年之期,我可以把他教成技藝高超的高手。以他的靈性,達到這一步並不難。”

  劉振麾微微一笑,慢慢的坐直了身子,沒有再說話。他的面色平和如常,似乎全不因凌飛駁回意見而有所不愉。

  “但是秦姑娘……你只怕要另尋他向了,我蜀山派歷來沒有收受女徒的先例,你的資質也不太適合蜀山派的功法……”凌飛沉吟了片刻,道:“有個法子,蜀山外側有一些門派名下的果園菜圃,秦姑娘如若不嫌辛苦,可以在庵裡住下,十年時間是長了些,不過……”

  “多謝道長。”秦蘇微笑道,“道長不用為我的去向擔心,我請求道長的也只是收炭兒為徒,我有要去的地方。”秦蘇說著,靜靜向白嫻瞥去一眼。

  玉女峰掌門不動聲色,垂頭闔目,似乎在沉思。反倒是曲妙蘭冷冷的掃過來一眼。

  “也該是了結這一切的時候了。”秦蘇想,心中有種釋開重負後的輕鬆。

  她隱忍了這麼多年,為的便是不負胡不為的囑託,要將胡炭撫養成人。三綱禁手奪去了她繼續向法術更高領域前進的希望,秦蘇明白,單靠自己的努力,想要扳倒白嫻幾乎已是沒有可能的了。以前之所以一直在咬牙堅持,固執的告訴自己終有一天會恢復功力,是因為她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她必須逼迫自己相信一些事情。在漫長的被追殺過程中,一旦她鬆開這份執念,她與胡炭就會沉進絕望的深淵,萬劫不復。

  秦蘇並不吝惜自己的性命,在胡不為喪命荒山的那一刻,她早就覺得自己生無可戀。若不是還記掛著胡大哥唯一的骨血,秦蘇早就追隨他去了。現在好了,遇上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可以將胡炭託付出去。只要炭兒進入蜀山,在凌飛的教導下出人頭地,她也就完成了胡不為的託付,到此時,死有何憾?!

  “等今日之事辦完之後,我會把他帶回蜀山。”凌飛對著秦蘇點點頭說道。

  “不!道長,我不要進入蜀山,我反對。”哪知就在這時,胡炭卻開口說道,他平靜的看著凌飛,然而語氣裡面的堅決卻是誰都聽得出來。“道長沒有因為出身而嫌棄我,我很感激,但是,剛才有位前輩說的對,我該有自知之明,記得自己的身份。”

  “我知道只要進入蜀山,在道長的教導下,我一定會成為了不起的人物,只是,這樣我就不得不跟姑姑分開了,我現在還不想離開我姑姑。”

  “炭兒!你要懂事!”秦蘇沉著臉斥道,“你已經長大了,可不能胡鬧!道長好不容易答應收你為徒……”

  胡炭梗著脖子不理她,向凌飛諸人說道:“那麼多前輩不希望我進入蜀山,想來肯定有道理的,我也不好違背眾願,要是真的讓蜀山派因我而蒙羞,那就太過意不去了。所以道長的好意我心領了。我換個要求吧,嗯……其實說起來,定神符是我畫的,該當由我來提要求才對,我姑姑提的不算。”

  秦蘇又氣又急,一把揪住胡炭,低喝道:“小混蛋!你要幹什麼?這麼好的機會!”

  胡炭撇嘴,道:“好機會?我不稀罕呢!你要把我送進蜀山,然後好去找玉女峰拚命,是吧?我才不答應呢!”趁著秦蘇一呆的工夫,仰臉對凌飛道:“道長,我姑姑剛才的要求讓大家為難了,還是讓我來提吧,我要提……兩個要求。”看見凌飛微微一愕,忙解釋道:“說是兩個要求,其實也只有一個,另一個就是我不提,大家也該自覺去做才對,我只不過是多事作個提醒罷了。當然,這只是附帶的想法,行與不行讓大家自己看著辦。道長,我這兩個要求並不為難,既不會影響蜀山派的聲譽,不會禍國殃民,嗯,也不會讓人不放心。”說著,眼神有意無意的瞥向劉振麾和蔣超。

  章節看在眼裡,揪須直樂,暗道:“這小子奸猾!這小子奸猾!眼睛又毒,心思又快,哎呀,太可怕了,太麻煩了,虧得他不想進蜀山,要不然可讓人頭疼。”

  “炭兒……”秦蘇還待再勸,哪知胡炭搖頭打斷她的話,低聲道:“姑姑,我知道你為我好,想讓我出人頭地,可是……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了,你要是有點什麼意外,我該怎麼辦呢?爹爹已經不在了,要是連你也……我成為人上人,就沒有人來幫我慶賀了。那我成為人上人還有什麼意思?”

  秦蘇聽他說得可憐,鼻中一酸,黯然嘆了口氣,伸臂輕輕樓住胡炭的腦袋,滿腔死志瞬時煙消雲散。數年來相依為命,她又何嘗不把這小童當成自己的孩子?

  凌飛看見兩人的模樣,知道秦蘇已經無法左右這個孩童的意見,只得點點頭,說道:“好吧,說說你的要求。”

  “第一個要求,我想請白掌門高抬貴手,放過我和我姑姑。”

  白嫻瞪了他一眼,冷哼一聲。

  “可能大家都知道,我和姑姑跟玉女峰結下了很大的仇怨,至於是什麼仇……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大仇。大到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起,可能是三歲多不到四歲,白嫻白掌門就恨不得殺掉我而後快。我沒說錯吧,白掌門?”胡炭向白嫻微笑著說道。玉女峰掌門閉目不答,嘴唇緊抿。

  “那麼多人追在後面,每時每刻都想把我們害死,我和姑姑日防夜防,吃飯睡覺都得防著,這實在很讓人煩惱,我很不喜歡這樣的日子,提心吊膽的,上茅房都得捏幾條毒蛇備著。”

  白嫻面色微變,她的睫毛難以察覺的眨動了幾下。玉女峰掌門想起了那幾個想趁胡炭出恭時動手卻反被胡炭放蛇咬傷的弟子,這讓她微微有些驚慄。這小賊奸猾如鬼,心機多得不可想像。天下間還有誰這般時時算人的?連半夜上茅房都不忘暗設陰招。至少白嫻以前從來沒有遇見過。

  “說到這我又不得不說句題外話,眾位前輩都嫌我用這些毒物陰損,可是你們大概想不到吧,我學會用這些毒蛇蜘蛛,那麼多毒物,都是拜玉女峰所賜,為了防備她們偷襲,我總得想法子讓自己厲害點。我年紀小,又學不會什麼高深法術,那該怎麼辦?就只得學這些不入流的技藝來防身了,嗯,話是這樣說,可這些小毒蛇很對我的性子,雖然不怎麼好看,不過還挺實用的,我越來越喜歡了。”

  “所以,”胡炭稍微揚高了聲音,說道,“我的第一個要求,便是想讓道長和眾位前輩出面,請玉女峰掌門白嫻承諾,放過我和我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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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心藏腹(五)

  白嫻臉如寒冰,驀然睜開眼來,冷霜般的兩道目光直向小童射去,胡炭如若未聞,仍是那般安靜微笑的模樣,迎著白嫻的眼光從容說道:“白掌門也別擔心,我這要求不是無限期的,不會不給你們報仇的機會。我只需要八年,這幾年你們追著我和姑姑跑遍了大宋疆域,也沒能把我們怎麼樣,對吧?但是說實話,我很不喜歡這樣總被人惦記的日子,你們不也挺辛苦麼,好些人被我放蜈蚣咬了,也有被蜂子蜇的,唉,不如趁這機會休息休息,你們再多招進幾個有用的人過來,如何?要是還只靠以前那些人,只怕仍舊傷不到我們,雙方都難過,這是何苦來。”白嫻聽他口氣,顯然是暗諷玉女峰弟子能力低下,奈何不了他二人,不由得粉臉泛紫,柳眉倒豎,心中暗自怒罵:“混帳小賊,今日當著這許多人,我先讓你胡說八道,等這事完了,不把你捉住碎屍萬段,不洗此辱!”

  “八年之後,你不找我們,我也會去找你,我親自走上玉女峰。”胡炭淡淡的說。

  坐在人群中的雷閎,聽到胡炭這句不怎麼激烈,但卻豪氣飛揚的話,眼裡閃過了一抹讚賞之色。

  “這小子有種。”他想,“被人追成這樣,竟還沒有喪失銳氣。”他可不認為胡炭這麼說只是孩童單純的發狠,小少年敢想敢幹的性格早讓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這小童很對雷大膽的胃口。臨危不懼,大不失微,這也是胡炭之前身陷危難時,他挺身出拳襄助的原因。這小少年孝順重情,對姑姑拚死相護,本已深獲自小失祜的雷閎好感,最難得的是,胡炭小小年紀,竟然有著刀鋒一樣的性格。行事一點都不拖泥帶水,該出手就出手,而且悍不畏死,這敢殺敢拚的性格讓雷大膽頗起惺惺之意。

  “八年時間,應該夠了。”胡炭沒注意到自己戰鬥檄言般的話語會給旁觀者帶來什麼樣的震撼,只在心中默默的想,他掃了一眼站在凌飛身邊沉穩如山的宋必圖,想起剛才蜀山弟子和邢人萬對戰時滿堂豪客面色皆如土的情景,胸中隱隱生出豪氣,“難道八年之後,我還修不出你現在這樣的功力?姓邢的憑一顆釘子就能跟你打平手,我也有顆釘子,我就不信非要進蜀山才能學會好本事!八年後我若是學無所成,那什麼想法都不用提,可若是修成,就別說玉女峰了,便是天下門派都與我為敵,又有何可懼!”

  “嗯,這是第一個要求,”凌飛說道,不動聲色的向邊座上的白嫻瞥去,後者兩頰掛霜,秀眉緊蹙,顯然正在強抑怒氣。“先說說你第二個要求。”

  “第二個要求就更簡單了。”胡炭搔搔腦袋,說道,“古話說知恩圖報,飲水思源。大家在江湖上行走,講究的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對吧?剛才雷叔叔和郭伯伯救了我和姑姑,我心裡非常感激,還想著日後有機會,一定還上這份恩情呢。你們看,連我這樣身份的人都知道報恩,更不要說各位英雄好漢了。”

  “嗯,然後呢?”

  胡炭呲牙,羞澀的笑道:“大家現在都知道我這定神符是我爹爹教的了,所以算起來,能喝到符水的人,也是間接承到我爹爹的恩情,對吧?那麼,我想讓大家都感謝一下我爹爹,應該不算什麼過分的要求吧?”

  四面座客盡皆愕然,誰也沒有答話。

  感謝胡不為?聖手小青龍?雖然胡炭說的,從大道理而言並沒有錯……可是,真想讓滿庭眾人感謝一個名聲狼藉的江湖敗類?這實在是件不可想像的事情。

  章節眯著眼睛注視胡炭,想要揣測小童心中的真實想法。

  冷場了片刻,到底還是凌飛出言發問:“你想讓大家怎麼感謝?”

  “我不要求別的,只要每個人喝符水時,說一聲‘胡不為是好人’就行了。”

  這句話聲音剛落,便引得舉座嘩然。誰都想不到胡炭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如果說胡炭之前讓眾人報恩的提議只是讓人覺得尷尬,那現在這個明確要求,則是讓人覺得憤怒了。小童的這個要求無異於劈面打受符者的耳光。江湖豪客重視名聲甚於性命,誰肯當眾說這樣的折節辱志之語?不難想像,若是這個要求真的發布出去,群客中至少有半數摔門而去,甚或是倒戈相向。

  “放你娘的屁!”果不其然,紛紛議論中,有人終於忍不住怒罵了,“哐啷”一聲,一隻茶碗從右排靠門第三位的一個胖大漢子手中****過來,在胡炭腳邊碎裂成瓷片,溫熱的茶水濺上足踝。那漢子跳起身來駢指大喝:“胡不為這惡賊姦殺擄掠無惡不作,他還是好人了?******,老子寧可不吃這狗破符了,全派死光,也是個忠勇之門!想讓老子讚這惡賊,那是做夢!大丈夫死便死了,豎著七尺橫著也有三尺!又能怎的,總勝過受這鳥氣!”說完,朝胡炭呸了一口,怒沖沖踏出門去。

  “何必生氣,我這個只不過是個想法而已,行與不行,你們大家自己決定好了。”胡炭說道。他仍是一副謙虛模樣,說得漫不經心,可是誰都知道,挾恩施令,這又豈只是一個想法那麼簡單的?胡炭捏著外面許多人的救命之符,現在他說的每一句話說來都是聖旨,眾人想不聽都不行。

  沉默了片刻,陸續又有人起身,坐在左座末排的一個藍衫文士輕輕起身,抱拳向眾人道:“霍某人雖然愛惜性命,但是卻不能因此辱沒志氣,想讓霍某這般作踐自己,那還是算了,不敢領受。”

  “霍掌門留步,此事未必沒有轉圜餘地……”

  可那姓霍的掌門搖了搖頭,仍舊踏出門去了。群客聳動未已,坐在右側第六位的一個白衫漢子、左側裡進第七位的一個穿銀灰色皮袍的老漢又同時離座,默然起身而去。那老漢還知向主座的凌飛等人拱手告歉,說一聲:“告辭。”白袍漢子竟是自顧出門,話也不跟眾人說一句。

  座上群雄神情激動,不住口的大聲辯論,有嘆息胡炭把要緊事當兒戲的,有勸說大家先冷靜觀望的,有斥責胡炭趁人之危的,眾舌紛雜。葉蘅幾人都搖頭苦笑,幾個宿老都覺得胡炭的第二個要求提得匪夷所思,即無利於己,亦無利於人,除了樹敵沒什麼用處。蔣超和游澤通幾個與胡不為有隙的,面上無不驚憤交集,數度也要起身離座,但一想到莊中弟子的安危,卻又不得不強忍著坐下。倒是白嫻和劉振麾面色如常,看不出是喜是怒。

  “道長,我就這兩個要求。”胡炭對眾人斥罵如若不聞,對凌飛拱手說道。看見凌飛和章節側耳交談,沉著臉商討,顯然也對這個要求不知所措。.

  嗡嗡的議論聲直響了數息工夫,等到章節咳嗽了一聲,眾人才安靜下來,凌飛幾人終於有了意見。

  “小胡兄弟,你的這兩個要求都不太好辦。但第一個請求我們還可以跟白掌門商量求情,料想白掌門看在江湖一脈,不會眼看著那麼多同仁受難,至於第二個……那就實在太為難了,外面那麼多人都不會答應的。”

  章節也道:“你想替父親挽回名聲,這我們理解,只是你的法子太不妥當,感謝之語應當讓人言出由衷,你這樣強逼他們,怎會讓人心服。”

  “啊?很難辦嗎?”胡炭假裝驚異的睜大眼睛,“怎麼?咱們正道中人,不都講究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麼?受了我爹爹的恩惠,難道說句感謝的話都這麼困難?”

  凌飛道:“江湖中人,重視聲譽甚於性命。今日如果被你逼得當眾說這句話,日後他們就無法在江湖上立足了。你還是換個要求吧,要銀子還是要物件,或者是你改變主意,願意加入我蜀山派,我親自教授你技藝,這些都不難辦到。”

  胡炭搖搖頭:“我說過了,銀子我並不缺,蜀山派的門檻太高,我去也不大適合。”言下之意,竟是堅持提出的那兩個要求。

  凌飛胸中微微湧起怒氣,這小鬼如此不識情勢麼!剛才自己那番話,相當於他這個蜀山掌門放下身段親自求肯小童加入蜀山派了,又已經跟他剖析過利害,可是胡炭竟然一口拒絕掉,非要堅持那個與眾人為敵的要求!這是說明他固執呢,還是說他愚蠢?一個人性情堅韌是好的,有主見也是好的,只是要看用在什麼地方!

  蜀山掌門凌厲的盯著胡炭,卻發現小童全然不憚,神色間沒有絲毫動搖。看了片刻,見胡炭真的沒有一點改變念頭的打算,凌飛也無可奈何,暗中嘆息。他把目光投向了雷大膽,

  現在只能看救命恩人在胡炭心中的份量了。

  見了凌飛眼色,光頭雷閎立時會意。說實話,在聽到胡炭的第二個要求後,雷閎也覺得少年太過孟浪了,自古以來,拿人軟肋強勢迫人就範的,十有九敗,大多沒有好下場。雖然胡炭這番孝心很讓人稱許,然而此時此地,這般做法卻不大對頭。

  “阿彌陀佛,”便在雷閎準備上前求情時,一直默然不語的宏願法師卻宣了聲佛號,開口說話了。

  “人間百善,以孝為先,小胡施主,你矢志維護父親的孝念很讓老衲感佩。古人云,識義禮而循孝道,感恩情始食反哺,這原是人之倫常。”宏願壽眉長垂,密須如銀,一副慈和模樣。

  “小小年紀而知體惜親人,孝念可嘉,只是,你的做法卻不甚妥當。”宏願微微的搖著頭說,“你有沒有想過,這般以性命脅迫眾人,強人所難,不但不會讓人心服,反而讓人心生怨言麼?小施主的本意是想消除令尊的惡名,只是這樣以來只會適得其反了,逼人違心道謝,言不由衷,只會將令尊推向另一個尷尬境地。”

  胡炭眉毛一挑,這一節他倒沒有想過。他一再堅持要讓群雄感謝胡不為,倒不是說要通過此舉得到什麼好處,也沒想過爹爹的名聲會就此變得清白。他只是被蔣超和白嫻幾人的言辭激起了怒火。這兩人說起胡不為時,左一個淫賊右一個敗類的斥罵,難聽之極,而秦蘇之前提出要他進入蜀山,那麼些人就因他是胡不為的兒子而百般輕視,胡炭推想,外庭千眾,只怕也有不少人抱著和白嫻兩人同樣的眼光。所以少年便懷著惡念,要以這個由頭讓這些人都難堪一把。

  既然人人都瞧不起爹爹,那就讓你們都親口道謝他。瞧你們以後還罵不罵得出口!這便是少年的想法。

  “胡施主之事老衲也曾有耳聞,不過經過這幾年,往來提及的人也沒有幾個了。江湖人朝名天下,暮歸黃土,總是這般虛幻的。外面幾百個人,老少參半,老衲猜想,至少有半數都不曾聽過令尊的名聲,小施主,你現在強令他們向一個未曾聞名的人致謝,只會讓他們翻起往事,眾口評說,再經心有怨氣者的渲染,令尊的污名只會越傳越眾,這也不是你希望看到的吧?”

  胡炭皺著眉頭思索。這老和尚說的話似乎很有些道理。這麼堅持下去,果然會樹起新的敵人,要將爹爹的污名洗清,本已非一日之功,如果因自己不慎,再激起湖波震盪,攪動湖底沉沙,那就非他所願了。他抬起頭來,見座中眾客都是眉目含忿,游澤通和蔣超幾人更是面皮發紫,一副欲撲上前來擇人吞噬的模樣。

  “一人名聲再盛,終是敵不過時日流逝。不管是威名還是污名,隨時間過去總會減淡。小施主,你還是任眾人自己淡忘最好。”宏願宣了聲佛,重又閉上眼睛。

  胡炭點了點頭,道:“噢,那是我考慮不周了,大師和幾位道長說的很有道理,好吧,那第二條要求就算了……哎呀!不對,讓大家道謝就免了,但至少得讓大家知道,這定神符是我畫的,是我爹爹傳下來的,這總不為難吧。”

  凌飛乾脆的說道:“這個不難辦到。”趁著胡炭口氣服軟,忙覆棺釘蓋:“那就等一會燒製符水的時候,再跟大家說明定神符的來歷吧。”他轉向白嫻,道:“白掌門,現在就差小胡兄弟的第一個請求了,你看看此事能否通融一下?”白嫻面沉似水,抿著唇不說話。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1:03
第五十二章:心藏腹(六)

  “我們都聽說玉女峰與秦姑娘頗有些過節,但是具體經過如何,我們也不確知,只是,江湖上素有一句話‘冤家宜解不宜結’……”

  “道長,我和她的仇怨是解不開的。”白嫻嘆了一口氣,說道,“本來道長所命,白嫻該當遵從才是,只是,秦蘇屢犯門規,勾結奸匪,叛出門牆後又多次殺傷同門師姊妹,她已經成為玉女峰歷代以來最出格的弟子,我若將她放走,又如何昭顯門規,如何跟玉女峰上的弟子們交代?”

  凌飛哪知秦蘇會是這樣的名聲!然而此時勢成騎虎,他也只得硬起頭皮說道:“我們知道白掌門的苦衷,只是現在局勢如此,這麼多人的性命只在呼吸之間……唉,白掌門你自己定奪吧,救與不救,只在你一念之間。”便是以凌飛名望之重,位份之尊,也不能強令白嫻聽取自己的意見。

  白嫻搖了搖頭,咬著嘴唇思索,顯然難以下定決心。她把目光冷冷的投向秦蘇,“我這個秦師妹,入邪道已經太深了,心腸歹毒,出手狠辣,自從她跟那個惡賊跑出山後,便將玉女峰上下都視為仇敵,出手之時,全不顧念情分,多年來為了捉她回山,我們不知道損折多少師姊妹,我忝列玉女峰掌門之位,上對列代祖師,實在難以繼續縱容她作惡……”

  秦蘇冷冷的看著她,喝道:“白嫻!你別再顛倒黑白!心腸歹毒的是你!當初你出手暗算我,害死藍師妹,這筆賬我終有一日會算到你頭上!”

  白嫻點點頭,道:“好,你還學會信口雌黃了,藍師妹因你而死,你不心存愧疚還罷了,竟反推到我身上,早知道你會變成這樣,當初在光州捉到你時,我就不該心軟把你放走,要是當場殺掉,也不會讓後來那麼多姐妹遭你毒害。”

  秦蘇幾乎銀牙咬碎:“你把我放走?哈哈,白嫻,這話說得好不要臉。你做了虧心事,只恨不得早一刻將我滅口,真要抓住我,你還會把我放走?”

  白嫻嘆息一聲,道:“隨你怎麼說吧,當初我只把你打成重傷,封了你的功力,只盼你能就此知錯,改過自新,誰知你這幾年來變本加厲,到處傷害無辜,唉,難道你以為,玉女峰那麼些人,真的沒有能耐把你們殺死麼,師妹們那是手下留情,若不然,憑你當初的三成功力,還帶著這不懂事的娃娃,能夠活到今天!總是我不忍心違背恩師教誨,要敬愛同門,還盼著你有一天肯回頭上岸。”

  秦蘇一張臉漲得通紅,白嫻如此翻覆真相,讓她再也沉不住氣,只是她原本的性格就單純羞澀,受白嫻迫害後歷盡苦難,雖然性情變得堅韌許多,但數年來隱姓埋名離群索居的日子,對她的口才卻沒有絲毫幫助。當時怒喝道:“我功力受限,那是受了三綱禁手反噬,跟你有什麼關係!玉女峰對我手下留情,這更是天大的笑話!這幾年追著我跟炭兒,她們不知用了多少卑鄙手段,若不是我們隱姓埋名,還能活到今日?!”

  白嫻不再理她,轉向凌飛說道:“道長,眾位前輩,你們也看到了,秦師妹對我和玉女峰的怨恨何等之深。即便我有心要放過她,只是她卻未必肯放過我們……”

  凌飛聽她口氣鬆動,忙道:“白掌門無需擔心,秦姑娘這裡,我們稍後再做計較,料想秦姑娘也是通情達理的。只要白掌門你肯放下仇怨,那麼事情就好解決了,你們畢竟是身出同門,有什麼矛盾不可以坐下商量呢?”

  白嫻嘆口氣,道:“坐下來商量是不大可能了。”她沉吟了片刻,道:“白嫻也知道顧全大局,只是要放過秦蘇八年……此事太過重大,我一時也拿不定主意,玉女峰歷來對叛徒懲戒極嚴,從無姑息放任之說,我擔心今日開此一例,日後將後患無窮。請容我考慮片刻好麼?我要跟弟子商議商議。”

  凌飛點頭道:“就勞煩白掌門了,只是現在時間無多,還盼你速作決定。”白嫻點點頭,招呼曲妙蘭快速向廳外走去,經過秦蘇身邊時,側目深深的望了她一眼。秦蘇怒氣勃發,毫不相讓的與白嫻對視。

  胡炭笑眯眯的看著兩人走過身邊,他看見了白嫻向秦蘇投去的一瞥,便微笑道:“白掌門還用商議什麼?放過我們倆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情?你就直接做主得了,何必這麼麻煩。”白嫻如若未聞,面色平靜的向外走去。

  胡炭心中暗爽,想道:“挾天子令諸侯,諒你也不敢拂逆這麼多老頭子的顏面,說什麼跟人商議,嘿!這是託詞吧?玉女峰裡還有誰可以跟你商議……嗯?咦!咦!?不對!”少年霍然一驚,眼神驟然變銳,猛然回頭,可惜白嫻已經低著頭出門去了。

  為什麼白嫻臉色那麼平靜?她的眸子裡,沒有絲毫情緒激動的跡象。胡炭知道,一個人的掩飾手段再高明,臉色裝得再平靜,眼神也是無法做到滴水不漏的,總有細微的跡象反映出內心。白嫻剛才明明很遲疑,似乎非常為難的樣子,可是轉瞬之後,她的眼神卻這麼平靜,這實在太悖常理了……

  她心裡已經有決定了吧!想也明白,玉女峰所有人都對她敬畏有加,不管是平輩還是下一代,言談及她無不恭敬萬分,她這個掌門還需要聽誰的意見?她還有必要出去商議麼?小童心中的疑竇一叢一叢的生出來,卻一個也解不開。以少年對白嫻的瞭解,這個玉女峰掌門可不是好對付的人物,絕不會這麼簡單吃下啞巴虧的。胡炭直覺這裡面藏著巨大的陰謀,這讓他感到不安。

  這幾年的對手中,他已經不止一次領教過白嫻的厲害了。以胡炭機變之活,這些年來可也沒少吃到玉女峰的苦頭,這其中,就是因了這個極富心機的掌門的存在。

  白嫻是那種心藏百計,但卻一言而決的人物。這樣的人,豈會這樣老老實實陷於被動而無所作為?那還不如相信虎狼也肯吃草了!白嫻是絕不會甘受脅迫而毫無反擊的,她肯定在醞釀什麼詭計呢,少年越來越確信這一點,只是他無法預測白嫻用什麼手段還手。

  胡炭收起了笑容,眼下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把眼前這關過了再說。他悄悄的從懷裡取出一些物事,趁著凌飛等人勸說秦蘇的當口,裝著打哈欠,伸懶腰,又是跺腳又是下蹲,忽而又劈腿,忽而踮腳小跳,悄沒聲息的在兩人身周做了點佈置。

  座中眾客都道這小童百無聊賴,在秦蘇和凌飛等人說話的時候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鼓嘴砸舌四處張望,到後來竟然對談話內容充耳不聞,自顧自的下蹲抱膝,用手指在地上胡寫亂畫玩。

  秦蘇很好說服。

  在白嫻兩人出門後不久,在凌飛等人的幾番勸說之下,秦蘇終於答應先放下與玉女峰的恩怨。

  “小胡兄弟現在年紀還小,你們這樣打打逃逃的,居無定所,終究不是辦法。這對他的成長太過不利了,秦姑娘你不如定下心來,找個地方安頓,以小胡兄弟的資質,只要給他一段成長空間,未來的成就將是可以預期的。”

  秦蘇點點頭,道:“道長說的有道理,是我太過固執了。好吧,為了炭兒的將來,我先不跟她們計較。”

  凌飛喜道:“秦姑娘能明白這個道理,實在太好了。把眼光放長遠一些,那眼前的許多困難就容易解決了。”

  秦蘇不再說話。凌飛說的那些事情,她不是沒有想過,胡炭自幼時便跟她流落江湖,飢一頓飽一頓的,寒一月暖一月,這早就讓她心生愧疚了,她覺得自己辜負了胡大哥託付,沒能好好照顧這個孩子。只是一直以來玉女峰追殺太急,兩人從來沒有在一個地方呆住過兩個月。玉女峰棄弟全副身心都用在了逃脫追捕上,實是有心無力。

  “等白掌門稍後回來,我們會全力說服她。八年的時間並不算太長,料想她會同意的。可是小胡兄弟有了這八年的安定,對他的意義卻非常大。”

  可是白嫻竟然去了好久。直到一炷香工夫之後,便在凌飛神色間漸露不耐的時候,白嫻和曲妙蘭也終於在門外出現了,兩人施施然來到廳中,神色平靜,無憂亦無喜,看不出絲毫異常。

  “凌飛道長,眾位前輩,”白嫻襝衽。

  “眾位的提議我們仔細商量過了,我們決定答應秦蘇的要求,放過他們八年。”

  眾人霽然色喜,顏色頓開。眼見著原本難以解決的難題一個個搬走,救命之符終於有望,不論是誰都忍不住心生歡喜。

  “秦蘇欺師滅祖,殘害同門,原本不能這麼輕易放過。”白嫻冷冷的說道,“讓她逍遙這八年,無論是對玉女峰的聲譽,還是被她傷害的師姊妹的感情,都是一個巨大損害。只是,玉女峰一派之名與眾位英雄的安危相比,其中輕重自不待言。名聲可以由人再建,而人命卻僅有一次,所以,我們決定先放過她。”

  “白掌門深明大義,通曉緩急進退,實讓老夫欽佩。”

  “白掌門放心,江湖中人知道白掌門的決定,只會更加敬重玉女峰。”

  眾人紛紛誇讚白嫻通情達理。棄小私而全大義,不愧巾幗豪傑。

  “只是,玉女峰作了這樣的讓步,我們也有一個要求。”白嫻平靜的說,“我們想跟中原大俠求個情,不知劉大俠能否聽聽我們的意見?”

  劉振麾聽提到自己,不由得微微一怔:“白掌門請說,只要劉某人力所能及處,願效微勞。”

  “這幾年,江湖上一直有人在散佈我玉女峰的惡名,指責我玉女峰弟子不思上進,荒淫驕奢,又甘與邪教同流合污,”說到這裡,白嫻冷冷的向秦蘇瞥去一眼,“受這些言語影響,玉女峰弟子在外面行走時,便總受到不公待遇,受盡謾罵嘲諷。後來,我派出弟子去探查這些謠言的起源,卻發現是幾位前輩對我玉女峰有了誤會,他們位望高,名氣大,所以有很多人聽信了他們的話。”

  “玉女峰上雖然都是女流,可是一直恪守著先輩留下的訓誡,也知道什麼是江湖道義,知道什麼是善惡是非,雖然不敢說是舉派豪俠,但絕大多數弟子都知道心懷正義,像勾結邪教、欺凌無辜這樣的污名我們是萬萬不敢領受的。”

  “劉大俠,”白嫻對劉振麾說道,“伏禽派的具掌門、海州派的駱掌門、奪風鞭的何掌門、還有辰雲門的莫門主,跟前輩應該有些交往吧?”

  劉振麾道:“哦……這幾位掌門我都認識,只是這幾年往來得少了。”

  白嫻點點頭,道:“就是這幾位前輩,不知道聽信了什麼謠言,這六年多來便一直在江湖上傳播關於我玉女峰的惡名。雖然長輩見責,是出於對玉女峰的愛護,我們不敢反駁,只是這樣沒有根據的責罵仍舊讓我們很傷心。我們聽說幾位前輩與劉大俠交情很深,應當尊重劉大俠的意見,所以我們想懇請劉大俠,在方便的時候幫忙傳達一下玉女峰的立場。玉女峰弟子苛責自守,人人潔身修德,我們不敢指望前輩們能因此誇讚我們,但也不要因聽信謠言而對我們無端責罵,這讓弟子們很委屈,也無所適從。就拜託劉大俠了。”白嫻深深致禮。

  劉振麾慌忙從座上起來,抱拳道:“白掌門多禮了,這只是舉手之勞而已,以白掌門今日之風範,秉承大義,不會有人再懷疑玉女峰的正派之名,等今日事完後,劉某人一定親自找到那幾位掌門,會還給玉女峰一個公道的。”

  白嫻嫣然一笑,這冰雪化凍的嫵媚之色頓令廳堂生輝。座上眾客都是老成持重之輩,只是一見白嫻燦然一放的麗色後,仍有不少人心旌搖蕩,“這白掌門才貌兩備,恩威同體,真是尤物!上天何等青眼此人!”

  “如此,就多謝劉大俠了,玉女峰上下俱感大德。”

  劉振麾道:“不敢,不敢。”

  “秦師妹,”白嫻這時才把目光轉向秦蘇,胡炭見她說話,警惕之心又起,悄悄在胸中蓄氣,眼睛更是眨也不眨的注意白嫻的動作。

  “你與玉女峰之間的恩怨,牽涉之廣,仇恨之深,旁人是永遠不知的,可是你和我卻都明白,這段恩怨想要徹底化解掉,那是幾乎沒有可能的了。”

  秦蘇咬牙切齒的盯著她,一句話也不說。

  “但今日既然有凌飛道長和宏願大師等眾位前輩求情,我就先放過你們。讓你們好好躲過這八年。八年之後,不論你變成什麼模樣,只要我還在玉女峰掌門的位子上,就一定要把你帶回山上,在眾位祖師面前發落。”

  聽她說得這麼理直氣壯,秦蘇心中頓生荒謬之感。

  這天道果真是公平的麼?都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可為什麼陰謀者竊取高位,不惟不見天道懲戒,反而愈見從容?如今更是善惡易置,施惡者敢於當眾凌威,而受害者卻不得不隱忍求全,還要甘心接受八年後的繼續追緝!

  胡炭不滿的說道:“白掌門,你這話算是什麼?我要的是你的承諾,你就這麼說說,能算數麼?空口無憑,你得發個誓來。”

  白嫻全沒理會他,目光停在秦蘇臉上,片刻,才微微嘆口氣,道:“就照著你的意思,秦師妹。”右掌撫胸,朗聲道:“玉女峰掌門白嫻,今日當著天下英雄之面,承諾暫先放下與秦蘇的恩怨,時限為八年。”

  胡炭嗤嗤笑道:“我呢?我呢?!你可別鑽這空子!說放過我姑姑,卻又來捉我!”

  白嫻微閉起眼,神色顯得莊重神聖,道:“這八年間,玉女峰弟子將不再蒐集、探尋秦蘇和胡炭兩人的蹤跡。也不會主動向他們出手,除非自保。此誓從今日生效,神明鑑證,若有違誓,白嫻甘受天下同道唾棄。”

  胡炭聽見她終於說到自己,這才不出聲抗議了,只是口中咕噥:“哼!除非自保!這話多餘極了,畫蛇添足,真是小人之心!難道我會沒事去找你們麻煩?誰有那些閒工夫?你們不來招我就萬事大吉了……”只是見他眼珠子骨碌碌亂轉,誰都懷疑他心裡想的到底是不是真如其言。

  凌飛拊掌微笑,道:“好了!白掌門俠義為先,做出如此犧牲,讓人感佩。秦姑娘,小胡兄弟,你們還有什麼話說麼?”

  兩人都搖頭,道:“沒了。”

  聽見白嫻果真起誓,秦蘇繃著的心才倏然一空。事情就這麼結束了麼?六年來時時懸心、寢不解衣的日子真的結束了?從今天起,她有了八年的安寧。玉女峰停止了對她的追殺,她可以回到以前心無所慮的日子了?

  可是,她還能回得去麼?

  秦蘇有些茫然,今日發生之事,遠遠超出了她的想像。她入莊來,本只想找到金角麒麟打聽師傅的下落,可是峰迴路轉,事情一樁一樁的出現,發展下來,竟無意中得到這樣的結果,玉女峰要承諾放棄對他們的追殺。

  這應當是值得慶賀的事情吧,可是秦蘇卻沒能因此就高興起來。本應屬於她的安寧日子,竟然需要通過這樣的方式來爭取到,這讓秦蘇心裡感到悲哀。

  白嫻注意到她的神色,向前走近兩步,卻見兩人都同時抬頭看她,臉上生起提防之意。

  玉女峰掌門嘆了口氣。

  “秦師妹,十幾年前,你我同在恩師手下學藝,誰會想到今日這樣的情形?那時候手足相親,互敬互愛,是怎樣愜意舒心的日子,唉,今日……卻變得比陌路之人還不如,非要生死相向,我心裡真的很難過。但凡還有一點辦法,我絕不會希望看見今天這一幕……這造化弄人之深,實在叫人心寒。”

  秦蘇茫然的心裡,瞬時又被剛硬填滿了,她冷冷說道:“有的人私心過重,為求目的不擇手段,欺師滅祖,殺害同門,所以才造成今日局面,關造化什麼事情。”

  白嫻道:“秦師妹,我們就不能好好說會話麼?爭了這麼多年,我早就覺得疲累了,姊妹變仇讎,這實是一件哀事。若是你我之間的恩怨還有化解的可能,我說什麼也要換取過來……可是沒有法子,我一個人說了不算。今日難得有這麼多前輩出面調解,我們就不能暫時忘掉那些是非,說說姊妹的情誼麼。”

  秦蘇冷笑道:“姊妹情誼?當初你在光州向我出手的時候,你怎麼沒想過姊妹情誼,你殺害藍師妹的時候,你怎麼沒想過姊妹情誼?”

  白嫻搖搖頭,低聲道:“你仍舊拿這些事來污衊我。秦師妹,你變得不近情理了。我記得你以前可不是這樣子,在山上的時候,你性情溫柔,姊妹們誰不誇你隨和,好相處?可是自從你認識了聖手小青龍,你就不再是從前的秦蘇了。當初師傅那麼苦口婆心的勸告你,你卻乾脆叛出玉女峰,唉,師妹,你怎麼變成這樣?”

  秦蘇咬牙道:“以前我是傻,什麼都相信你,所以任由你擺佈,被你的詭計害到今日地步。只可惜了藍師妹,只因看到……”

  白嫻打斷她的話,慍道:“夠了!藍師妹因你而死,你還一而再的推到我身上,你覺得這樣有用麼?難道你心裡一絲一毫都不覺得歉疚?”

  秦蘇氣得渾身都發抖起來,她幾曾見到過這樣紅口白牙翻覆事實的人物!她死死的盯著白嫻,一時怒極而忘言。

  白嫻緩了下口氣,道:“算了,你變成這樣,想也聽不進我說的話。我不想跟你再作這些口舌之爭,是非曲直,自有天下英雄明眼判斷。我只說,這八年裡面,你們好自為之吧,不要再作些令人憎恨的事情。我答應了眾位前輩的要求,這八年時間裡,就不會再追尋你們的蹤跡。”

  秦蘇氣極而笑:“那我多謝你了!”

  白嫻恍如未聞,皺起眉頭,似乎在想心事,沉默了片刻,才又輕輕說道:“江湖是非之地,既然人在其中,總難免做些自己不情願作的事情,秦師妹,縱然我不願與你為敵,可是事情到這個地步,我也沒有法子,為了玉女峰的將來,我不能放任你們不管。但現在先不談這些,我已經發誓放過你們,你就先把符咒交給道長吧,外面那麼多人正在受苦呢,早一刻讓他們服下符水,也讓他們早一刻心安,你心中恨的是我,跟眾位英雄可沒有什麼關係。”

  聽完白嫻這句話,凌飛等人繃著的臉都不由得一鬆。眼見師姊妹兩個說起恩怨,逐漸要口角起來,眾人都不免有些擔心,只怕白嫻一句話不對,惹惱了秦蘇,再讓秦蘇變卦不肯交符,那就糟糕了。虧得白嫻心中還記掛著這件事。

  秦蘇心中怒極,這白嫻就慣會施這些虛恩假惠收買人心。她發覺自己似乎又上白嫻的當了,白嫻從一開始就用言語激怒她,牽住她的情緒,讓她一心放在仇恨上而暫忘了交符。然後等玉女峰掌門這輕輕兩句話一說,眾人的感激已全然轉向。

  只是事已至此,也由不得她生氣了,看見凌飛身後的兩個蜀山弟子走上前來施禮,道:“有勞秦姑娘。”秦蘇只得恨恨的瞪著白嫻,從懷中取出定神符交給他們。

  凌飛接到符咒,臉色頓時霽和。對秦蘇和胡炭說道:“秦姑娘,小胡兄弟傷勢未癒,你們就在趙家莊休息幾日吧,稍後讓花姑和大師再好好看看,可別留下什麼後症,然後等此間事情了了,我們再設宴向你們致謝。”說完,招手叫過一名趙家莊弟子,吩咐他帶秦蘇和胡炭到偏房休息。

  “小胡兄弟等等……”五花娘子卻叫住了胡炭,一邊對凌飛說道:“符咒給我吧,我先看看藥性如何。”她還是不大放心,雖然有劉振麾和秦蘇的證言,可是沒有親自驗證定神符的克蟲之效,她心裡還是沒有底。群豪這時紛紛起座,他們要到前院把消息告訴眾人,安撫群情。

  “這符咒沒有什麼特別的使用方法吧?”五花娘子問胡炭。符法之道千千萬萬,絕大多數的符法是只憑施術者的靈氣便可激活生效的,但也有一些特殊用途的符咒,必須用血、用水、火、土,甚或是一些奇怪的物件來做媒激活,才獲得更強的效力。五花娘子雖然親見了秦蘇給胡炭治傷,但她實在分辨不出定神符的來歷,只怕定神符還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禁忌,所以有此謹慎一問。

  胡炭看著凌飛把一疊黃符交到五花娘子手中,微笑道:“沒什麼特別用法,和普通符咒一樣。”他說話之間,眼角餘光仍然瞟向白嫻,留意著玉女峰掌門的一舉一動。雖然白嫻已經發過誓不再向兩人動手,之前也向劉振麾提出要求,似乎也驗證了這正是她裝腔作勢出去商議的真正目的,減去了胡炭不少疑慮。

  可是……少年還是不相信白嫻就只有這些動作,他心裡仍余著些微的不安。

  眼見著六七人已經快步走出廳外,玉女峰掌門卻沒有馬上離去的打算,她恬靜的微笑著,跟憤怒的秦蘇對視,渾不受秦蘇的情緒影響。曲妙蘭站在她身邊,也是一絲情緒波動也沒有。

  “她怎麼還不走?”胡炭心中暗暗猜疑。

  這時五花娘子正在點頭說話:“按照劉大俠的說法,這二百張定神符用來驅蠱應該是足夠了,我們發現得早,中蠱的人應該不是很多。不過我們還是穩妥些好,要是這二百張仍舊不夠,我們希望你再畫一些出來,卻不知你每日可以畫出幾張?”說話間從懷裡拿出了那個培著龍血的研碟,分開油紙。

  “如果材料備足,一天內可以畫二十六七張吧,再多效果就不好了。”胡炭答道。便在這時,他看見白嫻輕輕移動腳步,向秦蘇走近過去。少年悚然一驚。

  “秦師妹,這下可遂你的願了。”白嫻的聲音極輕,若非胡炭耳力極佳,又時時留意著她,只怕也聽不到。

  “不過你別高興,玉女峰歷代叛徒,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的,你也知道。”白嫻說完話,臉上泛起溫柔的微笑,同時身子微微一傾,似乎作了個襝衽的動作。胡炭看見她微抬起細白的右掌,五指微曲略如蘭花,輕輕掠過額際,挽起幾絲亂發。如花的容顏,襯著皓腕勝雪,細指如玉蔥,潤澤的指甲片,這真是一個直可如畫的情景,美人掠鬢,目幽眉長,不帶絲毫煙火氣,優雅而恬靜。可是,便在此時,一直惱怒著的秦蘇的身子卻陡然一震,然後,滿室眾人都感覺到了一股激烈的氣息驟然提聚起來,瞬間爆發,同時還伴著秦蘇狂怒的厲罵:“奸賊!”

  “蓬!”玉女峰棄徒這滿含勁力的一掌,端端正正的打在白嫻肩頭。氣浪一重重的向外擴散,燈火明暗,廳堂中響起了雷鳴般的空氣爆裂聲。雖然受三綱禁手反噬所限,秦蘇的功力已經大不如前,可是經這幾年的調養,她此時仍舊恢復到了先前的五成功力。這樣蓄滿勁氣的一掌,仍足有裂石之威。

  時起倉促,誰又來得及攔護?白嫻也只來得及護起一層薄薄的氣壁擋在身前,狂暴的掌力便已經透肩而入,滿堂人只聽見玉女峰掌門痛哼一聲,整個人如脫線風箏般跌飛出去。

  “姑姑!?”

  “掌門!”

  胡炭和曲妙蘭同時大驚失色。胡炭快速向秦蘇跑去,他心裡全被驚詫填滿了,為什麼好端端的姑姑竟然會向白嫻動手?這是白嫻的詭計麼?可為什麼反而是白嫻受傷?頃刻之間,他在心裡轉過千百個念頭,卻得不到答案。

  曲妙蘭來不及去扶起白嫻,看見掌門受傷,她的眼睛登時紅了,怒目瞪向秦蘇,叱道:“你這個叛徒好不陰險!誆得掌門放過你,你卻出手偷襲!”說話間右掌快速探出,曲指成爪,爪心籠向秦蘇胸口。

  “住手!”胡炭瞋目大喝。在這剎那間,他終於明白過來了,心中一片雪亮!

  原來這才是白嫻的後招!

  當真陰毒的機謀!難怪她先前發誓時留了話,說玉女峰弟子自保時可以動手。難怪她要出去跟弟子商議,還討論了那麼久。好一招苦肉之計!她果然是不肯就這樣放過姑姑!

  一定是剛才那一刻間發生了些什麼。若不然,姑姑絕不會突然攻擊白嫻的。胡炭心中有些發寒,他明明已經千般小心了,可是白嫻仍舊可以在他眼皮底下使陰謀而令他無所知覺,這玉女峰掌門的心計實在太可怕了。

  四步。

  胡炭與秦蘇之間,只有四步距離,可是這短短的四步,竟然如此遙遠,還沒等到他奔近,曲妙蘭的招式已經發動了。胡炭目眥欲裂,隔遠發力,向曲妙蘭遞出招式,只盼能干擾她一下,能延緩曲妙蘭的出手。

  “啪嚓嚓!”那柔若無骨的五指之間,發出了巨大的令人心悸的雷電之響,藍白的電光從皮膚下跳躍出來,在她指隙耀動。事情發生得太過突兀,周圍眾人都沒有反應過來,而曲妙蘭的行動也實在太快,從伸掌到出招,也不過短短一瞬。

  所以沒有任何阻攔,那一柱繚繞著藍色電光的氣劍便如驚龍出海,筆直的刺向秦蘇的心臟,這是一擊奪命的招式!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秦蘇這一下就必死無疑了。

  滿堂眾人,包括凌飛、宏願、葉蘅,每一個人都看見了秦蘇向白嫻動手,先把白嫻擊傷,而曲妙蘭心傷掌門,因憤反擊,若是因此把秦蘇殺死了,也是合情合理的,沒人能責怪白嫻什麼的。畢竟,她和曲妙蘭沒有破誓。

  如果秦蘇死了,那麼這一切,就將以這樣的結論留在眾人心中。

  好在,跟在秦蘇身邊的是個多疑的少年。

  更好在,這個多疑的少年習慣於未雨綢繆,善於從微小的徵兆中察覺危機,並小心作下佈置。

  “嘶啦!”凝聚的氣劍劃破空氣,發出布匹撕裂般的聲響。那一條細長的霜帶剎那間耀出了比燭火明亮無數倍的光華,秦蘇倉促出手過後,勁力初失,此時再難聚起哪怕丁點法力護身,只能僵在原地,眼睜睜的看著那道雪白的光帶穿胸而來。

  便在每一個人都認為氣劍將把秦蘇一穿而過的時候,變故出現了。

  “啪!”先是秦蘇裙裾上一粒不知何時粘上去的米粒般的物事爆成粉塵。這是一個微小到幾乎無人察覺的變故。

  脆松石,也稱震盪石,江湖中多有好事者拿來玩鬧唬人,或是布設障眼術行騙。這些石頭質地極脆,如同魚卵一般結著薄薄一層外壁。它像陽結石一樣,生在陽旺之所,但是蓄氣之能差了許多,只可積蓄細微的陽力,因其外壁極薄,又附有陽氣,所以對人的法力靈氣感應敏銳之極,一旦隔身感應人的法力,只要範圍內的強度夠大,石頭便會因共鳴而震爆。

  這石頭雖然少見,卻也不是什麼稀奇物事,而這些特性雖然好玩,但既無益於傷人,亦無益於自保,所以一般也沒有什麼人看重它。

  然而,在某一領域,它卻是方家心中的無價之寶!脆松石可以積蓄施術者傳輸的靈氣,這是甄別不同人功法的關鍵,而且,石頭爆破時逸散出的些微陽氣,就可以打破經過精心佈置的陰陽平衡。

  這意味著什麼?

  陣法之媒!

  “咯!”秦蘇身前身後,腳下的青石磚有幾個地方微微骨突出來。

  如同機括激活了,幾乎便在同時,更大的變化出現了,只“轟隆!”一聲巨震,如山石之傾倒,房間裡面飈起了狂風!秦蘇身前身後,無數石磚崩飛,塵土飛揚,碎泥如雨向四面拋灑,“啪啪啪啪!”的急聲若雨打芭蕉,瞬間便染黑了三面白牆,而蹊蹺的是,任憑外圍崩石裂土,嘈如江潮,但秦蘇身周兩步方圓內,地上的石板卻紋絲不動,石面上微塵不起,只是每隔半肘距離,青石板上便無聲旋裂出一個人掌大小的蛛網狀裂痕,這些裂痕前後連接,環成一個大圓,正好將剛才秦蘇胡炭所站的位置圍成一圈。

  胡炭先前在地上胡寫亂畫的痕跡這時也顯出了真容。

  “逆”“沉”“懾”“斗”“陣”!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1:03
第五十二章:心藏腹(七)

  五個字厚重凝實,橫筆如粗木,豎畫如石條,分佔住秦蘇身外五角,布成五行生剋序表,每字又輻射三團裂痕,正成三才護正罡之勢。

  這些字跡雖然稍顯急促,虛實間架全無,然而每一筆都是豐腴肥厚,落勁極重,此時巋然浮凸在石塊之上,維持著一座堅若城壁的陣法,穩若泰山,如同鐵鑄!

  曲妙蘭這一招聲勢奪人的氣劍,只挨近秦蘇胸前,便被鼓蕩不息的亂勁化解掉了,啪啪作響的電光也被陣中暗潮洶湧吞噬一空,這必殺的一擊就這麼泥牛入海,消失得無影無蹤。

  眾人見到這驚人的一幕,無不心中震駭。蔣超、游澤通幾個另懷心思的掌門更是面色微變,望向胡炭的眼神多了點複雜的意味。然而還沒等到凌飛諸人有所表示,另一個意想不到的變故卻又緊跟著出現了。

  曲妙蘭一擊無功,臉色微沉下來。右抓虛抓不變,只低叱一句:“著體!”,鏘鏘鏘鏘的金鐵交鳴之聲驟然響起,恰在這時,胡炭的干擾之拳已經襲到,曲妙蘭竟然不閃不避,任拳力擊到身上,身子都不晃一下。眾人都不可置信的看見她瑩白如玉的手爪在一瞬間變作鐵青之色,這支詭異的手在殘餘的燈火下閃著幽幽烏光。

  “住手!”正在商議著的幾位前輩都站了起來。

  “殺!”曲妙蘭喝道。

  呼嘯的尖聲瞬時蓋過了亂雷般的爆響。

  風潮激盪!碎衣成蝶,這是染著鮮血的蝴蝶。

  不管室內室外,幾乎所有人都被兩力衝撞時釋放出的巨大風壓吹得透不過氣來。曲妙蘭的第二招,威力要比第一式大得多了,對陣法的衝擊更是遠超先前!眾人都不意想這無形的招式有若斯威力,每個人都衣袂狂振,廳裡無人坐著的黃梨木座椅也東倒西歪的翻跌開來。

  胡炭的陣法雖然神妙,然而短時之內,布下的陣式終究不是無敵的,在曲妙蘭的第二招使出過後,層層疊疊旋出的裂紋也再難抵禦,地面上浮起的五個字瞬間便被抹平了四個,只餘一個“懾”字,也變得破碎殘缺。

  然而,終也幸得陣法的兩次阻擋。

  秦蘇受傷了,但沒有傷在要害。陡然遭襲的玉女峰棄弟在曲妙蘭的無功的第一招過後,及時反應過來,剛好來得及在第二招臨體之前微偏身子,以肩側代過心臟部位。陣法的防護還將曲妙蘭的攻擊傷害減至三成,讓她免遭致命的傷害。

  但曲妙蘭的三成功力,仍造成了令人震怖的後果!

  秦蘇的肩頭,幾乎被齊根切掉了,一道三指寬的槽型傷口從她左臂上端斜穿過去,從頸側冒出,傷處血肉模糊,鮮血狂湧。玉女峰棄弟面如金紙,立時仰面翻倒。

  “姑姑!”趕進兩步的小童驚慌的喊道,他萬沒想到自己的陣法竟然還沒擋住這個玉女峰弟子的攻擊。狂怒之下雙拳齊出,曲妙蘭對他虛弱無力的攻擊當然不屑一顧,但對小童的毒物卻頗為忌憚,當下無暇去查看秦蘇生死,只將手爪一拂,狂暴的勁風便將胡炭的攻擊盡數化解掉,還把少年壓得連退兩步。

  “我跟你拼了!”胡炭咬牙切齒的大叫,扯下兩隻衣袖,急蹲下來,雙掌交錯按上地面。燈火掩映,凌飛等人都看得明白,少年細細的小臂上居然印著兩個奇怪的符咒。

  “這小鬼還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本事?”眾人都不由自主的想。

  “天魂見體,地魂見相,屍狗伏矢雀陰吞賊濁鬼坐向,朝南山落中陽……”胡炭以一種奇怪的腔調吟哦,語調由低到高,愈來愈尖厲,彷彿一個人在滿懷怨恨的詛咒。短短數字音節,竟然森然可怖,讓人聽了心底發寒。曲妙蘭似乎也察覺到了這咒語的古怪,不敢大意,轉正面對胡炭,烏爪偏向,也指向了胡炭。

  “如令塑形!”

  “嗆!”凌飛明知喝不住這兩人,腕間彈出了天罡劍,向下躍來,葉蘅的一支手指也指向胡炭和曲妙蘭之間的空地,濛濛水汽在她指間凝聚成了一團眩目的光點。

  胡炭的招式發動了。便在他手臂上的兩個符咒倏然膨脹發紅,邊緣迸出鮮血過後,地面上一個巨大的鼓包迅速拱隆出來,將他的手掌瞬間拱高了四寸。

  胡炭的手迅速縮回腰間,捏破了幾個瓷瓶。

  “騰!”土包炸裂,大片的泥瓣向外張開,如同一朵巨大的泥花頓然綻放。

  沒人能說明白這破土而出的怪物究竟是什麼東西,它從土包中飛出來後,迅速撲向曲妙蘭,卻在半空中被葉蘅突然凝出的冰幕彈了回來,蹲踞在胡炭身前低聲咆哮。渾身土黃,大如犬,四足,奇蹄,背生魚鱗狀的軟甲,鼻額雙生角。就是見多識廣如章節和五花娘子等人,也認不出這是什麼東西。

  “殺了她!”胡炭惱怒的瞪了葉蘅一眼,再次呵斥小獸向曲妙蘭攻擊。那隻小獸猛的伏身低躥過去,化作一溜黃煙,速度快極!

  “小胡兄弟不可!”凌飛說道,天罡劍揮起燦然一片光幕,小怪物正低頭猛衝間,驀然察覺前方凌厲的劍氣,不敢硬撞,前蹄發力一個倒翻,重又蹲在胡炭面前,這次它瞪圓了桂圓一般的紅眼,向凌飛呲起尖牙。

  胡炭和玉女峰剛達成和解協議,凌飛可不希望兩方又這麼不明不白的再成仇敵。

  曲妙蘭從微愣中回醒過神來,不再理會胡炭,手爪又轉向了秦蘇。她竟是一意要傷害秦蘇的性命,哪知就在她功力凝聚的剎那間,聽見“嘀!”的一聲微響。清脆柔和的笛聲從廳外傳來。

  宋必圖!

  玉女峰弟子立時感覺到了身後那股巨大的危機,她的身子陡然僵硬起來,然而,真正讓眾人震駭的事情便在此時發生了,誰也沒有想到,玉女峰,這個在隋真鳳失蹤後便一再被人輕賤的女子門派,還藏有這樣的高手,而這個看似平凡的玉女峰弟子,竟然會有如此表現!

  曲妙蘭不是那些捕快!她只在一僵過後,俏臉一沉,肩頭扭動,居然便從鎖定中掙脫開來,然後,她迅速的抬起一直低垂的左掌,乍開四指,遙對宋必圖!

  是四指。每一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曲妙蘭的左掌,只有四根手指,無名指中套著一枚暗淡的鐵戒,而緊挨著無名指、原本應該聳立著小指的地方,已經齊根而平。

  曲妙蘭就這般伸展雙臂,一爪對著秦蘇,一掌對著宋必圖,滿蓄勁氣,俏臉生寒。宋必圖自沒想到自己的鎖定竟然被人掙開,這可是他從來也沒遇見這樣的情況,微一愣之後,迅速調整功力,這一次紅色骨笛發出了一串清冽的音符。這也不再是先前溫和的曲調了,其中冷峻蕭殺的警告意味誰都聽得出來,師傅之命即是真理,他不能容許曲妙蘭在蜀山眾人面前繼續傷害秦蘇。

  曲調一變,曲妙蘭身上受到的壓力登時倍增!

  “啪!”玉女峰弟子束髮的銀環便在此時炸裂開來,燈火盡滅的一剎那間,所有人都看見了曲妙蘭的長發蓬然散開,強大無儔的氣息從她身上狂湧出來,剛剛沉靜下去的廳室再次蕩起狂潮,這一次不惟黃梨木椅子遭了殃,頂棚上的螭首風燈紛紛裂成碎片,被黑泥染污的牆面,白堊被勁氣碾碎,也在一點點剝落。

  “住手!妙蘭!”白嫻的阻止聲從角落裡傳了出來。玉女峰掌門受傷不輕,秦蘇的那一掌將她的右肩骨擊脫了位,還在她手臂上開了個口子。她強忍著疼痛站起,喝住杏眼圓睜快要發飆的弟子。

  可是曲妙蘭竟然不聽吩咐!她狠狠的盯著宋必圖,左掌仍在不斷提聚功力。宋必圖一臉凝重,這時他也意識到了,他面對的不是一般的江湖人物,曲妙蘭的功力,只怕並不在邢人萬之下!那股龐大的氣息竟然給他難以抵禦的慄然之感,這是他習藝以來從來沒有遇見過的。

  “砰!”電光火石的交接過後,宋必圖被震退了三步,蜀山高弟果斷的打開玄關術,“開!”

  “必圖停手!”便在這時,凌飛的聲音喝了起來。“曲姑娘也請住手!”有人施起照明術,在亮光忽起的一剎那間,眾人恍惚惚似乎看見曲妙蘭背後一團巨大的黑影一閃而沒。

  “妙蘭!你不聽命令麼!?”白嫻威嚴的喝道。

  曲妙蘭臉上閃過了一絲猶豫,可是仍舊不甘的盯著宋必圖,手爪也仍然對準了秦蘇。這時眾人也隱約的察覺到了,這個玉女峰弟子和掌門的關係,只怕不那麼簡單。

  “暗波葉徳、圖文向卯……”白嫻竟然說起了旁人聽不懂的語言,這語句既非契丹語,亦非吐蕃回鶻之屬,廳中眾客多有與這幾國打交道的人,能分辨的出來。這四節一頓挫的語句倒像是什麼咒語,只是誰也不明其中含意。

  “習維索朵而……”

  曲妙蘭面色一凜,對著宋必圖的手掌終於緩緩垂下來,披散的黑髮也將漸次收攏。可是誰也料不到,這眼見就要平息的一場爭鬥,卻被一個莽撞的人物重新挑起了。

  “好哇!想打架?!”聽這聲音,不用說正是蜀山派那年輕好鬥的豢龍師。凌飛和葉蘅等幾人都是心中一驚。

  祝文傑剛才聽見前院有鬥毆,早就心馳神往。在白嫻出去商議的時候,便尋得空兒,悄沒聲息的離開凌飛,跑去看熱鬧。此時回來,正好看見曲妙蘭和宋必圖的對峙,讓祝文傑驚訝的是,一向冷靜自如的師弟,此時竟然被人逼得打開了玄關術,顯然對手極為了得!興奮的豢龍師也沒想過其中到底有什麼過節,也沒想過要先瞭解內情,滿腦門便只是:“有高手!要打架!”

  “蓬!”豢龍師一踏進門檻,腳下便踩出了一大團劇烈的火花。兩個臉盆大的火圈以他足底為中心向外擴散,然後圍而不聚,繚繞的火氣沿著他的足踝向膝蓋上行,迅速沒於股間,神采奕奕的蜀山弟歪了歪肩頭,微一招手,蓬勃的火苗便在右臂間旋炸開來,一個虛晃晃的紅色龍頭在通紅的焰雲中凝聚起來,頭角崢嶸,須鬣宛然,然後抽出身軀,一圈圈纏在他的手臂上,昂首怒視向前方。

  “讓我來會會你!”祝文傑叫道。

  “文傑不得莽撞!”凌飛只來得及叫這一句。

  祝文傑已經找到了正主,踏進門後,見廳裡那個美貌女子橫眉豎目,正伸掌對準宋必圖,知道正是敵人,便照著曲妙蘭“破!”的暴喊一聲,這是凝聚了龍嘯的搖魂之術,法力豈是小可!左近眾人,包括內室的胡炭,無不腦子一暈,如同頂門被巨物砸中,耳中嗡嗡震鳴。

  不用說,首當其害的曲妙蘭,受到的影響更加巨大!祝文傑知道自己這一喝斷然無法傷敵,在喝聲一完過後,直揮衝拳,呼嘯的火龍登時脫臂直去。隆隆的轟鳴聲竟然如同天雷臨頂一般。

  陡然遭襲的曲妙蘭,怒火終於被徹底點燃起來了。她撇下了秦蘇,烏青的右爪憤然一抓,便將撲近而來的咆哮的火龍掐脖捏死,火星迸散一亮而滅。然後瞬息之間,“砰!砰!砰!”的空氣爆鳴聲以比先前激烈數倍的速度驟然響起了,曲妙蘭本已漸次垂下的黑髮又再次激揚!

  “咦?!”魯莽的豢龍師沒想到敵人如此棘手,輕描淡寫的一招就將他的攻擊揮散了。他倒忘了,能將宋必圖迫開玄關術的敵人,又豈是易與之輩?

  凌飛和葉蘅兩人,早在曲妙蘭氣息狂湧而出的剎那間察覺到不妙。兩人搶了出來,一揮劍網,一封凍氣,攔在曲妙蘭身前。

  曲妙蘭身後的黑影終於再次顯出了輪廓。

  那是兩片巨大如同黑翅般的模糊暗影,從曲妙蘭背後直展至房梁,它的邊緣並不穩定,時縮時放,似乎被不明的力量束縛著大小,表層上有波紋一圈圈向四面擴散,又時時向外鼓突著莫名的形狀,彷彿裡面有活物掙扎。

  “嗵嗵嗵嗵嗵!”暴烈的一連串銳響,狂怒的玉女峰弟子終於出手了。

  堅冰豎壁,寒氣在內室發散開來,就在這頃刻之間,一幕冰牆陡然自地面立起,直接頂棚。可是曲妙蘭的勁力之狂暴,連控冰之術天下無雙的葉蘅也無法完全抵禦,物力接及,冰牆上很快便被鑿出了大大小小的豁口,彷彿有千百隻尖銳的爪子在抓撓一般,很快便將六尺餘厚的冰牆鑿穿,所幸後面還有凌飛的劍網,在第一掌門的奮力攔護之下,已近強弩之末的這一招才終於消解於無形。

  正前方因有兩大高手的法力護持,還沒有看出什麼大影響,可是廳中沒有防護,情形就完全不一樣了!在曲妙蘭身後黑霧突湧的剎那,胡炭的胸口便如被巨錘撞擊,再也支持不住,眼耳口鼻同時滲出血來,倒在地上。那隻塑魂化出的土狗,只哀鳴一聲,散成點點黃沙,瞬間被狂風席捲一空。而廳中一切木製之物,在曲妙蘭法力甫出時便盡數碎為齏粉,四面牆壁陸續震裂,大片的牆皮剝落,牆面上巨大的裂紋如被鋒利的巨斧劈開,內外洞明,冷風從破口處湧了進來。

  “曲姑娘請冷靜!”不得已,凌飛的喝聲裡只得用上了鎮魂功法。

  “努習貝葉,藍其杜!”白嫻的這聲叫喊聲裡也帶上了憤怒的意味。

  曲妙蘭這才停了下來,她冷冷的注視著祝文傑,胸膛起伏,眸子裡面的殺機令人望而生寒。可是斗性正旺的豢龍師兀自不覺,他剛才在曲妙蘭出招時,使出龍皮術護住自身,並沒有看清廳裡的淒慘狀況,此時面前魚鱗狀的土牆正在崩落,祝文傑又再次鼓勁:“好哇!果然厲害,是個勁敵,你再接我……”

  “混賬東西!”凌飛終於怒罵出來,他怒目瞪向祝文傑。豢龍師嚇得嚥下了後半句話,把頭縮回皮牆之後。

  “格可尼西吐缺!”白嫻嚴厲的喝斥道。曲妙蘭撤回滿身功力,默默無言的回到掌門身邊。眾人見狀,都不由得有些奇怪,以曲妙蘭如此駭人功力,足以橫行天下了,怎麼會如此聽從白嫻的命令。看來,這個玉女峰掌門實在不簡單。

  凌飛心中也存了老大疑竇,他深深的看了曲妙蘭一眼,但此刻無暇去探究這兩人之間的秘密,他快步向胡炭倒下的地方跑去。

  “小胡兄弟!你怎麼樣?”

  “哼!”小童的痛哼從灰塵堆裡傳了出來。凌飛心中一寬,只要人還沒死,那就不是太糟糕。

  那邊也有人扶起了秦蘇。秦蘇受創頗巨,流血過多,此時已經暈了過去。五花娘子見狀,彈指激燃兩張定神符,制了符水給兩人喂下了。滿廳人就秦蘇和胡炭二人功力最弱,所以也只這二人受傷。

  便在眾人忙著救治姑侄倆的時候,“啊!”的一聲悶叫,門外又有人呼痛起來。

  難道還有人受傷了?眾人都皺起眉頭。可是很快,這疑慮就被接連不斷的呼號聲打破了。因為那叫聲突然變得慘烈起來,淒慘的聲調讓人毛髮皆聳。

  “啊!啊!疼!疼!好癢!好癢!救命!”

  蠱蟲發作了!

  在場所有人,無不頓時變色。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1:03
第五十三章:眾望(一)

  “快把他抬過來!”五花娘子喊道。

  外面眾人手忙腳亂,趕緊把中蠱者抬進室內。可是左右四顧,竟沒有一處可安置的地方。曲妙蘭剛才雷霆一怒,將這精舍裡面的家什毀得乾乾淨淨,所有木製之物全化成碎粉了。

  “換個房間。”凌飛拿了主張。

  蠱蟲發作的是齊州鶩山派的掌門鄭同希,這個原本性格穩重的北方漢子,此時被蠱蟲整治得不住厲聲慘叫。四名功力深厚的掌門手腕加勁,竟然都險些壓制不住他。

  此時幼蟲仍未破卵出來,但蟲卵在溫暖血肉中寄養,逐漸變活,開始泌出毒汁,這樣的疼痛便已經讓人抵受不住。眾人見鄭同希壯大的身子時而佝僂緊縮,蜷曲得如蝦米一般,時而又冷而發顫,牙齒格格作響,時而又劇痛難熬,不住打挺,滿身勁力灌注雙拳,毫無意識的四處揮舞。時而又癢不可當,雙手十指拚命的在身上抓撓,將肌膚都撕成一條條的,當時無不心生寒意。向來只聽說羅門教的蠱毒厲害,但是只憑想像,誰也難以體會那令人毛髮皆聳的驚怖,及至親眼目睹之後,方覺其中可怖。

  一行人腳不點地,抬著鄭同希跑向另一間房舍。路上五花娘子就已經灌他喝了符水,可是直到入舍,把人抬上床,鄭同希仍沒有絲毫緩和過來的跡象。一眾宿老都滿懷憂慮,只擔心這定神符竟然不能祛除蠱蟲,那就糟糕了。

  然而眼下也沒有別的法子,事已至此,只能聽天由命了。五花娘子將符紙分了大半出去,交給幾位頗具名望的掌門,讓他們出去起大鍋燒水,時機緊迫,也無法商量什麼細節了,眾人接了符便走,好在趙家莊的弟子們伶俐,早有人到雜役房報傳,很快便在前院和水榭前各支起一口大鍋燒水。

  前院群雄此時已經得到通報,知道胡炭交了二百餘張符咒來救大夥兒性命,憂懼的情緒也漸都平復下來。大夥兒都親見了定神符的療傷神效,果是非同凡響,又聽中原大俠一番渲染,每個人都不懷疑此符當真能夠驅蟲。

  五花娘子判斷的兩個時辰化蟲是準確的。只是人的體質有差異,發作也有先後,與其他病症不同的是,此時越是身體健壯,血脈洪壯的漢子,反而化蟲愈快,反倒是那些氣血不善的羸弱弟子,發作得慢些。在鄭同希發病後不久,前院也便陸續有人翻倒了。中庭水榭裡有兩桌人著了道兒,東西兩院又各有三席,共是八桌人中蠱,當然,一席八座,也不是所有人都中了招,有些英雄素不飲茶,又有些來得晚,忙於填腹未暇飲水的,倒免受這突來厄難。

  四十餘名漢子前後發病,慘聲大作,一時庭院中淒雲慘霧,如遭末日之難。趙家莊的四鄰不知道莊中發生了什麼狀況,數十戶人家皆惶惶不安,燭火盡數燃起,男女老少都披衣出來,探頭探腦的張望,還有把聲音聽得真切的,早把事情報上府衙,知府差了人來過問,好在趙老爺子人面廣,門房裡面塞一封銀子過去,那問事的便打馬回去了,只報說庭中聚飲,有人飲酒過量。

  這些都是外面閒話。

  庭院裡,身臨其事的群豪們,心情卻和外面那些尋常百姓大不一樣。千百人,各有千百心思,慶幸的,憤怒的,悲傷的,有見同桌皆病,而自己獨幸汗透重衫的,有見仇人中蟲而心中暗喜的,有見親友受難而恨不得捨身以代的,不一而足。未中蠱的群豪見到跌在碗筷堆裡翻滾呼號的中毒者,無不慄慄自危,羅門教的蠱毒如此厲害,實是教人驚怖。

  凌飛一臉愁容,帶著祝文傑和宋必圖前院後院兩頭跑,在弟子出道的典禮上發生這樣的不幸,蜀山掌門再也難能維持鎮定氣度。他現在滿懷焦灼,眼見著定神符水服下去頓飯功夫了,可是四十七名受難者仍未見有一人減輕症狀,他心裡的不安越來越重。

  “難道定神符竟然不能治蟲麼?”蜀山掌門心中不由自主的冒出這樣的念頭,只是他怎麼也不願相信這是事實。中原大俠素不是信口開河的人物,在這樣人命關天的時刻,更無亂開玩笑的可能,何況還有秦蘇的親口承認。

  “或許這治蟲與治傷有些不同,殺蟲總有個過程,不能這麼快就見到後效吧。”

  凌飛心裡還有一絲僥倖,想:“即便定神符不如眾人認定的那麼神效,不能將中毒者徹底治癒,但就是退而求其次,能抑制一下也好啊,只要給五花娘子緩出時間,讓她配出解藥,那便不枉這一番努力。”

  可是……為什麼到這時還沒有發揮效力?為什麼中蠱者的嘶號聲仍如初發時那般讓人驚心?

  難道是這蠱蟲太過特殊,連一向克蟲甚效的定神符都失了威力?

  這是凌飛最不願意相信的答案。他拚命嚮往好的方面去想,可是這個答案卻如同蟄伏在雪地中的草根一般,他越不想去理會,念頭卻愈卻執拗的伸出細芽。凌飛想起五花娘子先前的祛蟲丸也失去效用的事情,只覺得周身發涼。

  如果真是這樣,那就糟糕了。

  要是今日四十餘人死在典禮上,中原術界這次的跟斗就摔大了。而蜀山的名聲,也將受到巨大損害,不管怎麼說,作為東道主,嚴密把關之下竟然還被羅門教惡賊所趁,終是脫不了這疏忽之罪。

  而中原數百門派的聚會,竟然被一個邪教攪得如此淒慘,這對中原術界士氣的打擊,將是無可比擬的。

  “師傅!師傅!救命啊!疼!”

  “歸顯忍著點!你們服下藥了,很快就好……忍著點!”

  “疼啊!啊!啊!又癢又疼……殺了我吧!殺了我吧!我受不了啦!我不要活了!”

  “……掌門你怎麼樣?!不行!掌門還是難受!他說不出話來……”

  庭院中焦灼的問詢聲,驚慌的求助聲,以及故作鎮定的安慰,激昂的鼓勵,跟傷者淒厲的慘號交織在一起。

  而旁觀者的議論,也漸漸帶有了驚疑和憤怒的躁動。不安的情緒又開始悄悄蔓延。

  “怎麼這麼久還沒有緩和的跡象?”

  “符水無效啊!這都兩刻鐘過去了,他們還這樣!”

  蜀山掌門滿懷憂慮,對這些聲音只作聽不見,在前院轉了一圈,眉頭愈鎖愈緊。前院群豪與鄭同希的症狀頗有不同,鄭同希在症狀初顯時便被五花娘子同時灌了自配的藥水,此時蟲卵未破,而前院諸人只是飲了定神符水,此時幼蟲已發,正向骨骼中鑽擠,病者周身都墳起硬硬的鼓包,如拳頭大小,不紅不腫,內中卻如包容了千萬隻螞蟻一般疼癢難忍,讓人忍不住抓撓,但任憑你把肌肉抓破抓穿,也不能減輕絲毫症狀,因蠱蟲鑽身入骨,在內啃噬,若不能將蟲子徹底殺滅,這疼癢便永不消失。

  每一個中毒者都服用了定神符水,而且還是加量的,人少符多,所以驚慌心切的群豪便給傷者每人服下了三張符咒,然而這樣的猛藥依然不能減輕眾人的痛苦。扯心裂肺的哭喊和聲嘶力竭的呻吟聲佈滿了整個庭院。

  蠱蟲破卵時最是凶險,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眼下這關,正是群豪生死存亡之時。是死是活,只看眾人的造化了。凌飛視察了一圈,心情沉如灌鉛,只吩咐趙家莊弟子對傷者嚴加關照,轉身便又向後院飛去,他現在需要知道一個確切的答案。

  定神符,真的有效嗎?

  剛才五花娘子就化了一盞符水,倒進培了龍血的研碟內,要看看定神符是否真的能夠克制蠱蟲。

  掀簾進門,凌飛還沒來得及問話,五花娘子已經抬起一張愁面,看見是他,向他搖了搖頭。

  “果真無效?!”蜀山掌門心涼了半截。他一眼看見擺在小矮幾上的研碟,橙紅雙色的龍血之上,浮著一層黑灰,碟子裡,在五花娘子隔出的一小塊空處,透明的符水將蠱蟲浸泡在內。

  蜀山掌門的猜測並不全對,定神符對抑制蠱蟲還是有點用處的,只是效果甚微。符水下面的小孔裡是仍然微泛起氣泡,但比龍血下面頻繁冒出,如燒水欲開般的情況要輕多了,不過得到這個答案凌飛並不感到安慰。這樣的作用與毫無作用沒有區別。

  “叮!叮!叮!”密集的聲音像是啃在眾人心上。滿室人都陷入難堪的沉默當中。

  “怎麼會是這樣?!”蜀山掌門喃喃說道,憤然抓在門框上,連木帶石抓下一大塊來。

  “剛才我就已經叫人趕去鄰近府縣,將各處藥房的女貞子、經霜荷葉都採買回來。”五花娘子安慰他,“若是順利,三四個時辰後就能返回。”

  三四個時辰?

  瞧群雄掙扎得這般慘烈,他們能熬到三四個時辰以後麼?凌飛想起剛才看見梅花劍派的一名弟子因痛癢不可當,奮力將肚皮一把撕開的慘狀,心中煩惱不已。何況,即便他們能夠熬到三四個時辰,五花娘子的藥水還能克得住幼蟲麼?服下藥水,也只不過能將痛苦延緩一個時辰發作而已,一個時辰以後仍舊這般狀況。

  凌飛真的感到束手無策了。

  千防萬防,竟然還被羅門教下了蠱蟲!這邪教到底用什麼手段,滲得進如此嚴密的防護之內?……該死!還有什麼方法可以治這蠱蟲?

  腦中紛思雜亂,還沒有一個清晰思路,一個噩耗緊接著又來了。門簾響處,章節滿臉凝重的踏進室內。

  “有兩個人熬不住,已經不行了。”

  滿室人沉默的望著他,房間裡靜得連呼吸聲都能清晰聽到。

  這麼快就有人死亡了!

  “雙象嶺的沈寨主和花溪谷的葉谷主趁看守的人疏忽,自己擊碎喉節自盡了……還有洪瀚堂的一名弟子,不過旁邊人出手快,攔住了他,他只受了重傷,”章節搖著頭說。“我已經囑咐沈寨主的親隨和花溪谷弟子回去報喪,屍身暫厝在西院裡,等報過官府再行處理。”

  花溪谷的葉傳藝竟然死了!眾人面面相覷,葉傳藝剛剛還跟胡炭交手,生龍活虎的,可是轉瞬之間就這麼淒慘離世了,不能不讓人心中觸動。眾人雖然素知江湖行者命如朝露, 旦生夕死,可是……這才多長時間啊,不過兩個時辰,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就這麼消殞了,思想起來,仍舊讓人心中發寒。

  “砰!”有人重重的拳掌相擊,咬牙切齒的咒罵:“該殺的羅門教!如此歹毒!”

  “這麼多人盯著,他們竟然還能鑽得進來!我真感到奇怪,這些狗雜碎是屬蛆的麼,腦袋這麼尖,有縫沒縫都能找到機會害人!”

  安靜了一霎,不知是誰又咒罵了一句:“還有那陰險的小賊!我們全被他騙了!”

  提起胡炭,怒火登時在眾人胸中燃燒。在找不到羅門教賊人的情況下,胡炭這個替罪羔羊很自然便成了憤怒的宣洩對象。

  胡炭出身來歷不清白,原本就讓群豪不齒,再加上剛才在交符時百般刁難,更讓每一個人心中都存了芥蒂,到這時,見到定神符竟然無效,眾人一番辛苦竟然作無用功,更耽誤了寶貴的時間,誰還能理智下來?有一人開了口,瞬間便眾口附和,只不多時,房間裡二十多人,便有近半數人對胡炭大加咒罵。

  “若不是他拖拖拉拉,大開條件,我們怎會耽誤這麼多的時間。”

  “是啊,近一個時辰呢,有這工夫,讓花姑和大師潛心思索,怎麼也能探究出點眉目來了,可是……大家都讓這小賊給坑苦了!”

  “******,早知道這破符一點用都沒有,剛才也不用跟小賊這般客氣!剛才瞧他模樣,我就恨不得一個耳括子甩過去。”

  凌飛、葉蘅幾人皺著眉頭不說話。

  幾個宿老雖然因定神符治蠱無效而對胡炭頗生不滿,但也沒有像眾人這般義憤填膺。畢竟,當時一力指證定神符能夠治蠱的,並不是這個頑皮的小童。

  還是章節出言公道:“這事不能怪他,事先他也什麼都不知道。說定神符治蠱有驗,都是我們自己提的。”

  正議論間,門簾再掀。趙東昇裹著一身冷氣踏進屋來,後面還跟著傅光遠等幾名弟子,看見壽星公一臉陰鬱的神色,每個人都是心中一沉。

  “又有四個人差點不行了,”碎玉刀的聲音裡有說不出的疲憊,“太難熬了,幾乎每個人都想求一死來解脫……若不是看護得嚴,現在死的就不止兩個人。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可怕的蠱蟲,項山派的羅長老何等英雄豪傑,可是竟然也捱不住,一個勁的只想抓破喉嚨……唉!”老爺子說完,長長的嘆息,剛才出門應客時那番矍鑠神采已經蕩然盡失。

  壓抑的氣氛,籠罩了整個房間。再加上病榻上鄭同希胡亂的嘶叫,越來越劇烈的撲騰聲,眾人只覺得心如灌了鉛般沉重。

  默然心傷之際,門外又傳步響,這次來了六七人,聽踏步聲又急又重,雜亂無章,不難猜想來者的憂急心情。

  “花姑!凌飛道長,定神符怎麼沒有效果啊!雙象嶺沈寨主還有花溪谷葉谷主都死了!”人還未進門,已經打雷般扯開了的嗓門喝問。

  “我的師弟也要不行了!大家快想想法子!”另一個焦急的聲音喊道,掀簾進來,當先一個矮胖怒漢,領著身後六個怒容滿面的人,正是剛才領了符咒去前院燒水的蔣超幾人,當先的是興元府魯家鎮好漢魯送拳,“不是說定神符能夠治蟲麼?怎麼……怎麼……”那師弟將遭不幸的掌門話沒說完,就被蔣超氣急敗壞的聲音給打斷了:“那姓胡的狗賊呢?沒在這裡?******,我們全上當了!我的徒兒被他坑死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1:04
第五十三章:眾望(二)

  端午節到了,又是一年禳災祈福之時。在這裡,十三給每一位讀者送上祝福。 貧寒之士,實在無以為祝,就只能多更一章為眾位兄弟姐妹佳節添興了。眾望(三)已經上傳了,到中午12點即自動更新。也望眾人新的一年百毒不侵,災禍不臨,平安快樂。

  “這定神符不對。”

  這時中原大俠說話了。剛才他一直在榻前默默照料病人,仔細的檢查過鄭同希,劉振麾發現鶩山派掌門自飲過符水後,心跳仍是驟如擂鼓,而周身血液如沸,都湧到膚表上來了,那個胖大漢子此時如同剛被滾水泡過一般全身通紅,那是蠱毒入血,激起身體反應的症狀。鄭同希被五花娘子一連灌了七盞符水,藥力要比前院眾人大得多,可仍舊是這個狀況。

  “當初我看見小青龍用符,那是下符立效的,可不像現在這樣。”

  “這符是假的?”

  “什麼?難道那小賊竟然拿假符騙人?”一人怒極而喝。“我去劈了他!”

  “不是這樣,”劉振麾搖搖頭,道:“剛才符咒治傷有效,咱們都親眼瞧見了,那確是定神符無疑,只是效力差得多了。我猜想……只怕這孩子年紀太小,功力不足才會這樣。”

  眾人想想,劉振麾的推斷也不是沒有道理。胡炭才不過九歲年紀,便是從小練功,法力又能深到哪裡?剛才這小賊上躥下跳,在群豪之中突圍,憑的可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本事,只是仗著過人的機變和許多陰毒手段才得如此。若論真實本領,小鬼那三招兩式還不讓眾門派首領瞧在眼裡。

  一時眾人都沉默了。片刻,才有人喃喃說道:“那怎麼辦?他功力不高,那也不是短時間內可以練起來的啊……唉!聖手小青龍也沒在這裡,可是就算他在,料想也未必肯替咱們畫符。”

  這話道出了眾人的心聲。蔣超幾人雖然不語,可是心中也果然這般想。“若是老賊在這裡,肯出手施救,我的徒兒就可以免受不幸了……可是他肯救人麼?這老賊如此之壞,只怕還會多捅上一刀也未可知。”

  當中就只有五花娘子和續脈頭陀持有不同看法,二人都知道胡炭的靈氣並非來自自身修煉,符咒有效與否跟年紀沒有多大關係。五花娘子搖頭道:“恐怕小青龍親自來也沒有法子,這蠱蟲非常怪異,與我們過往所知都不一樣,三花七葉祛蟲丸和對它們一點影響都沒有。你們也錯怪了那個小娃娃,他說了,他的靈氣不是自己修煉的,是由別人轉注到他身上的。”

  劉振麾微微一笑:“那孩子說謊的。”

  兩個醫師都愕然的望向他,劉振麾道:“你們沒發覺麼?那孩子很有心計,哪會那麼爽快跟我們實話實說。當初在陽城,聖手小青龍可親口說過的,他的功法修煉了十幾年,定神符才有如此神效。”

  五花娘子和續脈頭陀都皺起了眉頭。

  “那孩子一直就在說假話,剛才還編了故事,難道你們相信那是真的?他說在他小時候,胡不為畫符時靈時不靈,呵呵,按他的故事來算,那時這孩子正在一歲到兩歲之間。而當初我在陽城遇見他們父子,這孩子也差不多正是這個年紀。可是那時胡不為卻因用符通神而搏得聖手小青龍這個稱號。試想一下,一個人怎可能在短時間變化如此之大,便算胡不為是個奇才,也不會一年之內由一個二流醫師變得如此厲害吧。”

  “我早知這小賊滿口謊言!”蔣超憤怒的一拍大腿。“……對了!說不定他還藏著什麼救人的手段沒使出來呢!”

  “不用想了,”劉振麾打斷他不切實際的幻想,“他還太小,學不到什麼厲害法術的。倒是胡不為……若是他在這左近,事情就好辦了。”

  “聖手小青龍已經銷聲匿跡這麼長時間,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呢,他怎麼可能在這附近。”

  “是啊,有六七年了吧?很長時間沒聽說到這個人了,要是他還活著,怎會這樣安靜。”

  “誰知道呢?”一個掌門翻著白眼反駁,“有其父必有其子,瞧這小娃娃這般狡獪,他爹爹也不會蠢到哪裡去,哪能那麼容易便死?說不定潛在什麼地方,只等大夥兒忘了他的劣跡再出來走動。”

  “那他的耐心也夠好了,這麼些年聽不到他的消息,對了……你們都沒收到什麼訊息吧,有沒有說他被人弄死的?”

  “沒有,六年前他還在光州露過一面,之後就不知所蹤了。”

  “我說呢!”又一個掌門恍然大悟,“以玉女峰那樣的實力,這幾年竟然沒能奈何得了一個弱女和一個娃娃,若說這兩人沒有幫手,打死我也不相信!”眾人剛才都見識到了曲妙蘭的一怒之威,對這個推斷深以為然。

  一時間,眾首領們心透靈犀,互相對望,均是雙眼發亮。

  “當真是奸賊!好不陰險!”胡炭橫眉立眼的說。

  “虧得我小心布了個陣法,若不然,真叫這壞女人得逞了!”

  秦蘇正在跟他解釋剛才她向白嫻動手的原因,與胡炭懷疑的一樣,秦蘇果然是被迫動手的。白嫻就在眾人眼皮底下,光明正大的使了個誰也看不出來的陰招,逼得秦蘇出掌解除危機。

  “清風指”,是和三綱禁手一樣,有著特殊用途的功法,屬於玉女峰的秘傳之術。

  玉女峰是個純粹的女子門派,歷代所收弟子皆為女徒,而江湖險惡,女弟子們在外行俠仗義時,所遇到的可不僅僅是生死風險,還有失貞之禍。對玉女峰眾人來說,失貞,是比死還要讓人畏懼的結果。

  江湖上的敗類從來就不會缺少,奸犯之事年年都有發生。不惟玉女峰如此,即便強盛如青葉門,弟子們可也沒少遭受到這等災禍,只是玉女峰功法稍遜,所受者更眾罷了。數百年來,玉女峰的前輩們為此想了許多法子,咒,符,口訣,法術,許多奇妙的功法因此誕生。

  三綱禁手、清風指等這些法術,都是為了應付特殊場合而傳給弟子們的。

  三綱禁手可讓弟子在受制之後,衝破被封的筋脈,一舉傷敵後自擇玉碎。

  而清風指,是為了在面對無法抵禦的強敵時,麻痺敵人,出其不意使出的殺招。

  “清風指”,這是比三綱禁手清新得多的名稱,而法術的施展也真如其名,便是胡炭剛才看見的,白嫻那美不勝收的嫵媚一笑,抬手掠鬢的動作。為了將這個法術指訣融進這樣優美不帶煙火氣的動作裡,而使受術者疏於提防,前輩們不知下了多少心力,經過代代精修始得完善,不是深知玉女峰功法的人,即便看見白嫻當面使出,又怎識得出來?

  秦蘇當然深知清風指的威力,那可是一式殺敵的絕招。一看見白嫻展出指訣,全身氣機被罩定,下一刻便要立分生死,這時她哪還能想到白嫻是不是在使詐?自保的本能讓她不假思索便立即出手打傷了白嫻,然後終於引來曲妙蘭光明正大的報復。

  白嫻這個計策環環相扣,天衣無縫。若不是被多疑的胡炭用陣法阻攔,接下了曲妙蘭的攻擊,此時秦蘇已經橫進枉死城裡,有冤難訴了。

  “在那麼多人面前,這個惡毒女人仍舊如此處心積慮想要害死你,看來她是不會這麼輕易就放過我們的,她發的誓恐怕當不得真。”胡炭沉吟著說。正思索間,聽見了外面群豪的喧嘩。

  “姑姑,定神符不能治蠱!”胡炭趴在窗邊聽了一會,驚訝的向秦蘇說道。

  “外面那些人在罵我們騙人呢,我們怎麼辦?”

  “啊,怎麼會沒有效果?”秦蘇站在床前,吃驚的說。一時腦中混亂,她只呆呆的望著桌上搖曳的燈火出神。前庭中淒厲的叫嚷聲,隔著外面兩進院落仍然清晰的傳了進來,急促的咒罵聲、氣急敗壞的質問聲也隱約雜在其中。定神符竟然不能治蠱,這是玉女峰棄弟怎麼也想不到的,她曾聽胡不為說過救治寧雨柔的往事,一直對定神符深具信心,可是事情竟然變成這樣,一向缺少主意的秦蘇頓時變得手足無措。

  “他奶奶的,定神符能夠治蠱,這話又不是我說的,幹什麼算到我頭上來!要罵你們罵那姓劉的去,找我幹嘛。”胡炭挑著眉毛說,事情變成這樣,小童也覺得有些棘手了,早知道如此,剛才就不提那第二個要求了。現在反而讓爹爹平白多受一堆罵聲。

  “篤篤!”這時外面傳來敲門聲。

  “胡公子,秦姑娘,廚房熬了參茸湯,小人奉老爺之命給兩位端來了。”秦蘇受傷失血,趙老爺子半個時辰前便吩咐廚房熬湯,到這時候才剛剛起鍋。

  胡炭跳下茶几,跑過去一把拉開了門。

  一個青衣僕役端著兩個銀盅走了進來,擺在桌上。胡炭看見他一邊擺盅,一邊望向自己,滿臉古怪的神色,不由得有些窩火。這雜役想是聽見外面那些人的咒罵了,心裡面不知怎樣輕視自己呢,偏偏表面上做得如此恭敬。耳中聽見他說:“兩位請慢用,還有什麼要求的,請儘管吩咐小人。”便冷冷說道:“不用了,不敢麻煩你。”

  “那小人告退。”

  僕役退出去了。胡炭這時愈覺得自己先前拒絕加入蜀山的決定是正確的。秦蘇提出要讓自己拜師時,站在凌飛身後的蜀山弟子便也對自己頗為輕視,讓胡炭心裡很惱怒。現在定神符無效,連作雜事的僕人都對自己示以異色,在他們眼中,自己恐怕已經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了吧,這種情況下成為蜀山弟子,日後會受到怎樣的白眼用腳趾頭都可以想像出來。

  而趙家莊……現在看來也呆不下去了。

  才不過一會兒工夫,自己又從貴客變成眾人之敵了,今日他和秦蘇的角色身份四度變化,轉換之頻繁實在太讓人生氣。

  “還是離開這裡算了。”胡炭想。“這樣的時候是生一百張嘴也辯不清的。”他可沒愚蠢到要跟上千名憤怒的客人理論,狂怒的人群最無理智可言的。

  “此地已非善地,不若早走為上!”胡炭可實在不喜歡天天被人用異樣的眼神盯著看。每天被下人們指點議論,徒具貴賓之名,卻無貴賓之實,總被人暗地裡譏笑咒罵,這樣的日子是高傲的少年絕不堪忍受的。

  姑侄兩個已不是先前重傷難行的狀況,定神符治蠱無效,可是療傷卻無愧其第一聖符之名。從破室中轉來近半個時辰,姑侄兩人的傷勢已經痊癒十之七八,只是秦蘇臂傷太重,卻還須一段時間的將養才可徹底復原,不過手臂上的傷勢不會太影響他們的行程。

  “明天就走麼?只怕夜長夢多……還是現在就走?趁他們現在沒有心思管我們,我們偷偷的跑出莊去……”胡炭盤算著該怎麼避開外面眾人,神不知鬼不覺的逃脫出去。現在不管前院後院,處處人滿為患,兩個人該如何才能躲開那麼多人?

  “喬裝怎麼樣?要不乾脆再放把火引亂注意力?還是再投一把毒藥……”滿肚子壞水的小賊眯起眼睛,開始思考這兩個計策的可行性,反正這滿院人都看自己不順眼,也沒必要跟他們客氣。可是提起毒藥,他又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來,“啊喲!”少年跳了起來,“我怎麼把她給忘了!糟糕!”

  幾個時辰之前,秦蘇被一眾捕快擒住的時候,胡炭行險挾持住水鑑的獨生女兒水碧箐,想逼迫捕快們放開秦蘇。為了防備被人突用伏心術制住,胡炭曾在水碧箐背上畫了一個反心咒。後來他被捕快們打傷昏迷,又在後院中跟凌飛糾纏賣符,一連發生故事,他竟把這件事忘了。現下就要離開,那心地善良的女孩兒該怎麼辦?反心咒雖不是什麼高明咒法,可是配上胡炭自己調製的毒物,那可不是旁人輕易就能解的。

  “怎麼辦?”胡炭皺起眉頭,背負雙手,像個小老頭一般轉圈。

  現在外面都是憤怒的人群,每一個人都因為定神符治蟲無效而對兩人心懷不滿。胡炭休息的這間屋子和眾掌門議事之所相隔並不遠,剛才蔣超幾人憤怒的喝罵也聽在小童的耳朵裡了。不難想像,這個時候跑出去亮相,與置小灰灰於餓貓眼前無異。可是若是胡炭不去解救,碧箐背著那個反心咒,後果是極其嚴重的。

  胡炭轉了一會兒圈,突然停下來,目中露出凶光。“他奶奶的,人是非救不可的!既然如此,那還有什麼好想的!好漢做事,前怕狼後怕虎成何體統!難道真被那姓邢的嚇得膽都小了麼?!老子就這麼光明正大走出去,若是有誰膽敢攔路,老子就讓他嘗嘗毒蛇面的味道!”

  他狠狠的一拳擊在左掌上。

  “姑姑,我出去一會,很快就回來!”胡炭衝著秦蘇說。正左右為難的玉女峰棄弟驀然一驚,抬起頭來,卻看見胡炭已經打開大門,躍出門廊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1:04
第五十三章:眾望(三)

  “不行!這絕對不行!”

  另一間房裡,凌飛正斬釘截鐵的說道,“今日之事,跟這小娃娃沒有任何關係,決不能如此對他。”

  “道長,這也是沒有法子啊。要是還有第二條路走,我們也不願這般強人所難。”

  剛才眾人一番議論,談及秦蘇胡炭這幾年來的一些令人費解的事蹟,頗不似弱女稚子所能為,隱隱都可以找到有第三者出手的線索。最明顯的一事便是三年前,秦蘇在瀘州定藩坪與當地藥霸盧定剛結怨,盧定剛糾結了四十多人圍攻秦蘇胡炭,內中頗有幾個被錢買通的江湖人物,可是打鬥中途,卻有一個神秘人物出現,將包括擒龍門、七星派幾名弟子在內的眾人打散,秦蘇胡炭因此得脫。此事被那幾個弟子傳出來了,座中掌門也有幾人聽說過。大夥兒都猜想,這神秘人就是胡不為。很可能胡不為一直跟隨在這兩人周圍,躲在暗處出手,幫助兩人化解危機。聯繫到眼下愁事,便有人提議出,不若囚禁胡炭為人質,逼迫胡不為現身,畫符解救中蠱者性命,這個建議居然立時得到幾個掌門的附和。

  魯送拳勸道:“道長!我們也不是要故意為難他,只是四十多條人命,若不是這樣,怎能救得回來?再說,我們也只不過想逼出他老子,可沒想傷害他。”

  凌飛沉著臉:“為了一個尚未確認的猜測,便可以罔顧一個無辜者的意願而胡作非為?以利於大眾之名便可肆意禍害小眾,這就是你的想法?”

  魯送拳被他凌厲的眼神盯得抬不起頭來,卻兀自強辯:“道長言重了,這不過是權宜之計,再說這小鬼也不是什麼無辜者啊……他爹爹滿手染血,殺傷了多少人命……”

  章節嘆息一聲,道:“父之罪,豈能讓子來代。在座各位都是江湖有名的俠客,恩怨分明,難道還要行那父債子償的草莽準則麼。”

  “這話說的哪裡來?我們又不是要殺了他傷了他,只不過要限制小鬼的行動,讓他與外面不通聲息罷了。這也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啊,行大事者不拘小節,為了四十多個好漢,使一點手段沒什麼不妥。”

  “不行。”凌飛仍舊反對,“即便那小青龍真是十惡不赦之人,但他與今日之事毫無關係,我們豈能旁牽無辜?這樣的做法和綠林有什麼區別。”

  “道長,綠林就綠林吧,我們現在有四十七條人命等著救呢!這可比什麼都要緊,這當口還執著於小是小非,那不是因小失大了麼。”

  凌飛面色鐵青,腮幫子咬得緊緊的,顯然四十七個人的性命也沉沉壓在他的心頭。

  那人還勸:“若是換成在座的眾位中了蠱,咱們眉頭皺一下都不算好漢的,生死由命,決不怨及旁人。可是現在是道上的好兄弟遭到不幸,這般眼睜睜看著他們受苦無所作為,又怎合俠義之道?善惡也分大小,俠義也有先後,我們這也是權害取輕之法。”

  蔣超見凌飛等人都繃著臉不言,站起來,不滿的說道:“兩位道長是不是太過仁慈了?跟這些邪魔外道還講禮義,那不是應了東郭憐狼的笑典麼?日後碰上羅門教,咱們也這樣以禮對待?須知人敬我三分,我定敬他七丈,他欺我一寸,我必報他……”

  “哦?”章節轉過臉來,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小青龍是邪魔外道不錯,可是小娃娃呢?他可不是邪魔外道吧?囚禁他是什麼道理,我想不出來。”

  蔣超漲得滿臉通紅,大聲道:“他怎麼不是邪魔外道?那小鬼陰險狡詐,全用陰招傷人,若是正大光明之人,怎麼會用這樣的手段?何況,他身上又是蛇又是毒的,我可不信他養著只是為了好玩的,他過去害過什麼人,咱們不知道罷了。”

  這時另一個掌門卻搖頭反駁蔣超的推論:“蔣掌門這麼說,我不大同意。法術招式的應用,並不能反應一人的內心。黑巫之術還被天下公推為最邪惡的功法呢,可是這幾百年來,學巫的卻也沒少出頂天立地光明磊落的好漢子。”

  “好端端的怎麼又扯到黑巫身上了。”游澤通見蔣超瞪起牛眼,忙幫腔說道,“若是真的無辜者,咱們當然不會這麼對待他們。可是沒聽白掌門說麼,這小鬼和那秦姑娘可不是什麼善良之輩,我們不妨找白掌門來商量商量,她肯定知道這兩人做過什麼勾當。”

  “你找白掌門,不是為了商量吧。”旁邊有人嗤嗤冷笑,“你是想讓白掌門指證這兩人犯過事,好讓大家可以理直氣壯的綁架這小傢伙,好掩蓋心中的內疚。”

  “高多耀!你陰陽怪氣的到底什麼意思?!”游澤通“騰”的站起,怒目瞪著那個趁機發洩私憤的理山派首領。“你和我不對盤,可也別在這時候犯混!什麼叫綁架?大家這不是商量救人麼?!”

  高多耀理屈,“哼!”的轉過頭去,不答他話。

  劉振麾見大家亂成一團,沒一個統一意見,便咳嗽一聲,道:“聽眾位掌門說了這麼久,劉某也有一點愚見,其實我也覺得,凌飛道長和章節道長說的在理,即便是為了救人,我們也不可失了公允之心。若是今時為勢所迫,不得不囚禁無辜,強迫與事無關的人,日後再碰這樣的情況,那可怎麼辦?有其一便有其二,長此以往,我們和那些邪魔外道又有什麼區別?”

  魯送拳“啵!”的吐口氣,怒道:“那照你說,我們該怎麼辦?”

  劉振麾笑道:“聖手小青龍到底是不是跟隨胡炭躲在暗處,我們也只是猜測,並沒有確切信息。為了一個猜想而延禍無辜,這豈是我輩所為。這樣,我們可以試探一下,不妨先用計將他激出……”

  “還有什麼狗屁計,不把那小鬼關起來,說什麼都沒用!”魯送拳粗魯的罵道。

  劉振麾不以為忤,微微一笑,道:“聖手小青龍生性小心,我猜想即便他跟在暗處,也定然不會跑進莊裡來的。此事為防萬一,稍後我們可以暗中查訪一番,弄清楚所有客人的身份。如果他真的沒有在莊裡,那我們就可進行下一步了。我們只須向外傳些訊息,讓他相信胡炭處在危機中便可。這段時間我們在莊裡好好招待胡炭,卻讓人向外傳出相反的話,小青龍不知道莊裡狀況,自然要出面,到時候我們再跟他解釋緣由,請求那小娃娃求情,或許他肯看在眾人面上救人也不可知。”

  “這倒是用君子心來度小人了,他肯平白救人?”魯送拳冷笑說道,“那般心狠手毒之輩,看不見兒子受苦,他是不肯心甘情願畫符的。”

  “他要是不肯,那就怨不得我們對付他了。”一個掌門惡狠狠說道。

  “劉大俠這想法不錯。”蔣超細細一想,第一個舉手贊成。“既不違俠義,又可引出那惡賊,我覺得很好。我們都想得左了,其實真沒必要對那小鬼作什麼,他不是受傷了麼,咱們給他治傷,不讓他亂走也是為他好。至於魯大俠的擔心,那倒不妨,我們現在怕的是那惡賊不敢出來,只要他現了身,有的是法子對付他。”蔣掌門心裡想的是:“只要小青龍敢現身,到時候老子去壓迫他,就沒有人說什麼不仁不義了吧?那時還怕弄不出符來?”

  “不妥,不妥。”續脈頭陀卻搖頭反對。“凌飛道長說得對,不管胡施主以前作了什麼事,今日之事跟他也毫無關係。這樣用計對他,老衲覺得不合適。”

  “嗤!”六七個人對頭陀發出鼻聲。

  “除非大師還有更高明的方法。”

  “阿彌陀佛,”宏願雙掌合十唸誦,“老衲也覺得此舉不妥,胡施主雖然千人所指,為世所不容,可是一事歸一事,今日之罪不在胡施主身上,這樣對他,實是有失公允。”

  “他是罪有應得!”蔣超怒沖沖的說道,“大師,兩位道長,你們仁德深厚,不肯用這樣的手段對待奸惡之徒。可是蔣某無所顧忌,如果大家還覺得此事難為,就讓我來出面!我可不怕別人說三道四!那老賊害死我的徒兒,就當我找他報仇好了!”

  “我不同意這樣的做法。”凌飛嚴肅的說道,“正道之所以為正道,便在於行正道者嚴守準則,時時修身自律,不能由興為之。善即是善,惡即是惡,是無分大小的。遇到今日這樣的局面,眾位想要去脅迫胡不為,也並非除惡匡善之舉,而是憑依一己好惡去強迫他人,蜀山派不能認同這樣的行為。”

  站在離門不遠處的雷大膽趁著眾人忙於辯駁,沒注意到自己,便悄悄的挨牆走到門框邊,一縮身退到屋外。

  哭聲,罵聲,叫喊聲,齊入耳來。寒冷的凍氣撲在臉上,如利刃刮過。

  “這就是俠義道的成名前輩。”光頭壯漢嘆了口氣,行大事者不拘小節,是這樣麼?他抬起頭來,向被白雪覆蓋的庭院張望去,假山木石遮擋住了他的視線,他看不見太遠的地方,觸目所及,儘是竹木的團團暗影,照明的燈火照不到這麼遠的地方,只能映亮簷下兩丈方圓的土地。

  在屋子裡呆了兩個時辰,卻沒想到外面雪落得這麼厚了。胡炭在院子裡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聽著鬆軟的白雪在靴子下面發出“咯吱!咯吱!”的悅耳脆響,少年心中頗覺有趣。這聲音總能讓他聯想到什麼堅韌的食物正放在口裡反覆咀嚼。

  院子裡其實並不黑,幾座小樓的燈光雖然照不到院中,然而雪反天光,胡炭仍能輕易的分辨左近景物。

  這個院子正是致遠園,趙家莊女眷居住之所,也正是胡炭先前千方百計想要翻進來的地方。沒想到一場意外,倒讓他毫無阻攔的跑進來了。這裡的景緻比起先前的凝思院又另有不同,雖然同樣是花木山石,但山石所選,已不再是取以奇峻,而是柔和。這裡的假山臥石用的都是石質細膩,形狀柔若雲團的岩塊,看起來秀美溫婉,雖則失了清奇,但卻多了些富貴旖旎的氣象。而花木多是臘梅,間種幾叢翠竹,淡淡的香氣飄在清冷的空氣裡,沁人心脾。臘梅花枝疏散,並不阻礙視線,但葉片茂密的篁竹看去就如同一團濃墨般,烏沉沉的罩在白地上,讓人總忍不住懷疑裡面是不是藏著什麼心意叵測的怪物。

  花木之中掩著四座小樓。

  胡炭不知道水碧箐住在哪棟樓裡,抑或,她竟和父親住在隔壁那座院子裡?胡炭打算先找個人問問,他徑直向最近的那座小樓走去。

  和外面人聲吵雜不同,這座憩息之園此刻沉在寧靜中,分明與外院兩個世界。胡炭發覺自己先前的顧慮有些多餘,此時雪地裡除了他自己,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人來,哪會有人找他麻煩。從天光來看,現在也該入亥時了,外面這麼冷,還落著雪,主人們怕都入眠了吧。胡炭只盼望能遇見一兩服侍的下人問話。

  趟過幾座雪丘,繞過數重花樹,那座三層高的繡樓就在竹木後面慢慢展出了身姿。這是一座飛簷疊角的精緻小樓,漆柱琉璃瓦,朱閣玉戶,夜色裡看來就如安靜的女子一般。此時三個樓層的掛簷風燈都還亮著,只是二樓和三樓的房間已經熄了燈,只有一樓還一派通明。

  胡炭有些驚詫。

  走廊上居然一個人也沒有。難道下人們都入室服侍麼,可是這麼大座樓,連個看門的都沒有,這也太離譜了吧?

  難道這不是主人居住的地方,而是別有用處?他有些疑惑的想,卻又不敢上前去一探究竟。因為女眷宅通常是一戶人家裡最隱秘的地方,非至親好友不得進入的。雖然他只是個孩子,未知人事,但若是冒失亂闖,也有可能撞見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這很讓人犯忌。

  胡炭打定主意換個地方,哪知他剛旋動腳跟,卻忽然聽見一陣模糊的聲音,似乎有人在嚴厲的說話,是個女子。

  白嫻!胡炭幾乎馬上就做出了判斷,他與白嫻雖然今日第一次見面,然而少年只憑著這一次照面對話和眼下微弱的聲息便能猜出是對方。

  聲音是左側那間房裡傳來的。胡炭抬起一半的腿又放下了,他支起耳朵細聽,可是只聽見一陣喁喁細語,隔著十好幾丈距離和一堵厚牆,他耳力再好也聽不出什麼內容。正當他凝聚精神想要聽得更細時,房間裡卻猛然爆起一陣激烈爭吵。

  曲妙蘭和白嫻吵架!

  胡炭心中大奇。這曲妙蘭是什麼來歷?擁有那麼可怖的功力,是胡炭在以往與玉女峰對陣中從未遇見過的。她在人前對白嫻一副恭敬聽命的模樣,可是背地裡卻敢與掌門爭吵,當真是了不起的膽色。白嫻在玉女峰一向說一不二,這下可有反抗的人了。

  好奇心一起,少年更是邁不動步了。聽著爭吵聲響起一瞬便沉寂下去,也不知是兩人有所顧忌還是旁有原因,他便悄悄的打量四周,見再沒有旁人,倏的矮身下來,輕輕落腳,藉著花木石頭掩藏形跡,悄悄摸到牆根底下。

  房間裡有人重重的喘息。胡炭伸指沾了口水,輕輕的捺在窗紙上,悄沒聲息的挖開了一個小洞。

  “你如果再這樣胡鬧,我就只能把你收回去了。”胡炭聽見白嫻冷冷的說,他迫不及待的把眼睛湊上小孔,看清了室內狀況。

  白嫻正站在離窗七尺處,側對著胡炭,兩隻眼睛平視著對面白牆上的一軸圖畫,當然,玉女峰掌門心不在此,胡炭看見她急速起伏的胸脯,一支細膩的手掌,正捏得緊緊的自然垂在腰側,玉片般的指甲閃著潤澤的微光。玉女峰掌門正陷在激動之中,並沒有發覺近在咫尺的偷窺。

  曲妙蘭離得更遠,她坐在房間裡進,背對著白嫻。

  從這個角度,胡炭無從觀察曲妙蘭的神色。但從她僵硬的肩背和昂然挺高的頭顱約略可以猜想,這個法力高強的古怪女子此時也正在氣憤當中。

  “狗咬狗,精彩大戲!”胡炭肚中暗喜,“兩位繼續啊,可別停下……”

  白嫻不負觀眾所望,接下來果然便說:“這半年多來,你就不怎麼聽我命令,想來你已經忘了當初所發的誓言,二十年內……”這一句還沒說完,胡炭忽然看見僵硬著的曲妙蘭猛然轉過頭來,兩隻眼睛銳利如刀,向自己這個方向投射過來。

  “被發現了!糟糕!”心思極快的偷窺者沒工夫去想為什麼會被人發現形跡,一感不妙之後,下意識的便往右側倒去。

  “嗤!嗤!”兩聲微響。窗紙上和石牆上,同時出現了兩個指頭大的破洞。如果胡炭反應稍遲些,此時頭顱和肚腹上已經多了兩個血洞。

  “好狠辣的婆娘!”胡炭嚇出一身毛汗,心頭大寒。藉著雙掌撐地的一推之力向後直翻丈餘,先遠離那個危險之地。

  這一番動作行雲流水,快得無以復加,若讓外院群豪看見,少不得又惹一陣喝彩。哪知胡炭才抬起頭,一眼便看見站在三尺外的曲妙蘭。他的脊背頓時如被一桶冰水潑下,“見鬼了!這麼快!”意外的小賊亡魂大冒,此時門窗皆閉,曲妙蘭是怎麼出來的?

  “呀!”便在這時,白嫻也打開房門走了出來,“是誰?!”

  “一隻不安分的小臭蟲!”曲妙蘭沒回頭,只冷冷的說,她盯著胡炭,“你藏得很好啊,我差點都發現不了你,你聽到了些什麼?”說話間輕輕抬起右掌,空氣裡有嗤嗤的輕微聲響,不用說,那隻雪膩的手掌此時應當又變成了鐵灰之色,胡炭看見了她眼睛裡毫不掩飾的厭惡和殺機,突然間便感覺到了近在眼前的死亡。

  “哈哈,白掌門,你好啊!”胡炭沒有回答曲妙蘭,臉上掛起笑容,向白嫻打招呼。他漫不在乎的拍打著身上的雪粒,故意不看身邊冷麗的殺手。“剛才看見你受傷了,我跟凌飛道長他們說,過來給你送張符。”

  果然,曲妙蘭懾人的氣勢弱了一些。胡炭看見她蹙起蛾眉,兩隻好看的眼睛向著群豪居住的小樓張望過去,鮮紅的嘴唇也微微抿起。

  “知道有這麼多人看我過來,你也不敢輕易下手吧。”胡炭心裡想,暗發一身冷汗,剛才生死就在剎那,實在太危險了!他從懷裡摸出一張定神符,笑著托在掌上。卻沒敢向前移動腳步,因為曲妙蘭的殺機還一直鎖在他身上。

  “既然你發了誓,這八年裡面不許傷害我和姑姑……”胡炭說道,偷偷瞥一下曲妙蘭,“那我們暫時就不算敵人,定神符治傷還有點用處……”

  “不用了。”白嫻冷冷的說道。胡炭嗅到空氣裡清冽的藥氣,那是玉犀散的味道,顯然玉女峰掌門真的沒有服用定神符。“多謝你的好心了。”

  “白掌門,你受傷不輕,若不能及早恢復,只怕會有礙行動。”胡炭勸道,“定神符是我親手所畫,治傷還是很不錯的。”

  “我已經服過藥了。”白嫻淡淡的說。

  胡炭無奈的撇開手掌,假意嘆息一聲:“凌飛道長跟我說,白掌門肯定不願收下我的符,我還不大相信……唉,果然是老薑更辣,看事情比我遠,算了,既然白掌門不能暫忘仇怨,仍然對我心存敵意,我也不能自討沒趣。”

  “曲姑娘,”他正面轉向曲妙蘭,對曲妙蘭那若被精鋼鑄成的手爪視若無睹,從容說話,“還有句話要帶給你。”

  “說!”

  “宋必圖知道我過來,特意托我向你傳話,他想找個時間再領教曲姑娘的高招。”

  曲妙蘭身上氣息驟然一盛,她冷冷說道:“他要是不怕死,就儘管來。”

  “就這樣吧,話我已經帶到,這就告辭了。”胡炭笑道,轉身便走。他感覺曲妙蘭的氣息被引散了許多,顯然剛才那個捏造的謊言成功分開了她的心。

  “兩位好好休息吧,將身子養好些,我們八年後再作對手。你們可別被宋必圖先干掉了。”

  曲妙蘭的殺機仍如毒蛇之吻,緊緊貼在他身後,但比起先前密同實質,將要刺破肌膚的感覺,卻是輕了很多。胡炭強忍住想要快速逃離的衝動,把心一橫,只當自己已是死人,儘量自然的邁步。話已說盡,若是兩人真的不在乎誓言,不怕被眾人指責,那自己做什麼也白搭,在這種情況下,他可沒把握能逃開曲妙蘭的殺招。

  還好,他走出了一十七步,曲妙蘭仍然含勁未發,白嫻也沒有說話。胡炭知道自己把兩人打了個措手不及,兩人還沒有回過神來。他穩穩的邁步跨過雪丘,拐步轉到竹叢後面了,這時才感覺不到曲妙蘭那如同芒錐抵背的鎖定,胡炭的一身冷汗頓時‘刷’的淌了下來,手足也變得有些綿軟。

  天王問心咒引動了雪地水氣,聚腎宮,散入股足,胡炭邁開大步飛奔,只想離那小樓越遠越好。曲妙蘭剛才那如同鬼魅般的行動真的嚇壞了他,他可沒有第二次勇氣去面對那般隨時都會落下的死亡。

  小樓前的白嫻看著一溜雪塵向著院門處急速滾去,這時她才恍然驚悟胡炭話中的破綻。這小鬼從凌飛那裡來,怎麼路上一個陪同的人都沒有?這裡是趙家莊,凌飛便再粗略大意,對這樣和事調解的場合,也斷不會不派一個弟子隨同而來的。而幫宋必圖帶話,更是一個可笑的謊言,宋必圖何等身份,怎會委託這麼一個猥瑣小賊來傳達意見。

  “掌門……”曲妙蘭也反應過來了,兩人剛才驟知被人偷聽,陷入慌亂震驚中,所以才被胡炭所趁,此時冷靜下來,胡炭的破綻登時昭若雪地黑泥。白嫻寒著臉,抬手阻住了她的問話。

  “狡猾的小賊,且容你和秦蘇再多活幾天。玉女峰的弟子是不能對你們主動出手,可是……玉女峰只有弟子麼?”白嫻的唇邊掛起了一絲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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