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文明] 亂世銅爐 作者:又是十三(連載中)

 
Babcorn 2018-10-6 21:37:1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4 10040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1:04
第五十三章:眾望(四)

  胡炭終於找到了水碧箐的住處。和剛才白嫻住所的冷寂不同,這座小樓裡燈火通明,人聲鼎沸,許多婢女如蟻群般往來穿梭。

  莊主唯一的外孫女,這是何等嬌貴的人物,她受了傷,一眾下人都急得腳不沾地,匆忙的煎藥送水。反心咒是集藥毒與咒毒於一體的害人符法,發作有緩有急,當時胡炭急於自保,下的手可著實不輕,毒藥也不是凡物。沒有他親手解救,便以趙家莊的財勢和藏藥之豐,也一樣無法可想的。

  被幾個婢女擁著走進二樓內室,胡炭聽見了小女孩兒抽噎的哭聲,他的心裡湧起內疚。當時為勢所迫,他不得不對這個無辜的小姑娘下手,其實已大違他的本心,更何況後來碧箐還和善相向,對他抱以同情,少年愈覺自己過之巨大。他疾步向裡走去,一眼便看見了正在床邊如火燒屁股般繞來繞去的水鑑。

  “好哇!小賊,你還敢來!”水鑑一看見他,眼睛登時紅了,四五丈距離一掠而至,兩隻手揪著他前胸衣服提了起來。

  “我來救她。”胡炭平靜的說,清澈湖居莊主一愣,手鬆了些。胡炭把眼睛往帳裡投去,見水碧箐正趴伏在一重鮮紅的絨毯上大哭,她的衣衫被掀起來了,纖細的後背裸著,胡炭在上面看見了自己施下辣手的後果,十數道碧綠的細線在小姑娘雪白的肌膚上糾結纏繞,橫一道豎一道,森然可怖,這些綠線深烙在皮層之下,又如活蟲一般四處遊走,頭首每一相觸,便會突然迸散放出綠色的光芒,這時碧箐便會猛然弓起背,同時痛苦的哭叫起來。

  反心咒蟲可不僅僅是形狀可怕的,它給受術者帶來的痛苦同樣無以倫比。咒與毒同時發作,傷害的是神智與肉體。胡炭看見水碧箐嬌小的臉龐染滿淚水,可以想知她被這毒招折磨得何等難過。

  “放我下來,她很難受,早一刻化解就讓她早一刻解除痛苦。”胡炭低聲說,他這時被歉疚填滿了內心,水鑑若在這時揍他,他也決不閃避。可是水鑑心憂女兒,哪敢再用強,手掌鬆勁讓開了路,胡炭徑直走到床前,伸右手食指點在碧箐的背上。

  突來的冰冷讓小女孩兒再次哆嗦起來,她低低的抽噎。胡炭不再遲疑,口中喃喃唸咒,手指開始在碧箐後背畫圈。大圈套中圈,中圈套小圈,層層縮進。在咒語的幫助下,胡炭的手指如同牧羊的皮鞭,將那些倨傲不馴的綠線盡數驅到圈裡,很快,所有的咒蟲便纏成了一團,融在一起,被壓制在一個小小的圈裡動彈不得。

  “斯地戒惡,疾去!”胡炭手指一抬,那團綠光便倏的破圓而出,被手指引到了空中。胡炭手掌未停,在空中畫個花符,再次落在碧箐背後,一氣呵成寫下辟惡咒,又從懷裡抽出符紙,當空激燃,連火帶紙按上剛才畫的那個無形圈。

  火苗由紅變綠,又由綠變紅,這期間碧箐居然毫無所感,被火燒灼的地方也未見傷損。

  “好了,再休息兩個時辰,她就能恢復回來。”胡炭一臉汗水說,剛才的驅咒,確實費了他不少心力。

  “碧箐,”水鑑柔聲呼喚,“你還疼麼?”

  小女孩兒沒有回答,肩膀不住聳動,她還在哭,而且有越哭越厲害的跡象。水鑑只道女兒還在痛苦當中,他惡狠狠的瞪著胡炭,要聽他解釋。

  胡炭微一遲疑,便低聲道:“水伯伯,剛才冒犯你們了,我一點也不想傷害碧箐姑娘……你若是氣不過就打我一頓吧,這樣我心裡也會好受點。”

  “爹爹,我不疼了。”正在埋頭抽泣的碧箐卻忽然開口說話道。

  水鑑心裡一寬。

  “我快好了。”她帶著哭音說。

  “胡炭,”碧箐仍舊沒有抬起頭來,胡炭聽見她是在咬著嘴唇說話,心裡一黯,“我沒有對你不好,可你……你……”她突然頓住話頭,肩頭再次劇烈聳動,但是小姑娘顯然正在壓抑著情感,沒有讓哭聲爆發。胡炭聽出了她話中的責怪之意,心裡一陣難過。

  過了良久,碧箐才抽噎著,逐漸安靜下來。

  “我知道,你是為了救姑姑……是麼?”她的聲音是顫抖的,似乎帶著希冀。胡炭低聲說,“是的,我也是迫不得已……”

  “我不怪你。”碧箐飛快的說。胡炭驚訝的看她,全沒料到這個玉葉金枝般的小女孩兒會是這樣懂事和寬容。他對同情者還以毒手,讓她受了那麼多苦,水碧箐若要罵他,甚至打他,他都不會感到意外,可是小女孩兒的寬恕卻讓他措手不及。

  “你不是故意害我,我不怪你。”碧箐終於抬臉來,她的劉海被淚水染濕了,結成一綹一綹的,可是烏髮下雪白的小臉,仍是一片貴氣。胡炭默默點頭,與她對視,見碧箐兩隻眼睛裡又漸漸湧上委屈,“啪嗒!”一大滴淚水又滾落到絨被上。

  半刻鐘後,胡炭從碧箐處回來,心裡仍被自責充斥滿了。水鑑並沒有再動手打他,碧箐也沒有再怪責,但小女孩兒到底心感委屈,當他面大哭了一場,讓胡炭再也坐不下去,慌張找了個藉口趕緊逃回來了。

  “他要是肯揍我一頓就好了。”胡炭心裡想著,滿不是滋味。對少年而言,身體上的疼痛要比起內心的歉疚好受得多。“算了,不想了,事情已經發生,再想也於事無補。我出來這麼久,姑姑該擔心了。”胡炭一推門走進房,入眼卻看見鐵塔似的一個光頭壯漢背門而坐,正與秦蘇說話。

  “小胡兄弟回來了。”雷閎一見胡炭進門,忙站起來說道。

  “雷叔叔?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是來通知你們,有人想要對你不利。”

  “誰要對我不利?”胡炭問道,一邊把門關上了。這個結果早在他的預料當中,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而已。雷閎將隔壁房裡一眾掌門的商議內容告知了他,“你還是快想個法子吧,最好是遠遠離開這裡。我瞧他們都失去鎮靜了,那麼多人同意要把你囚禁起來。”

  “想法子?”胡炭在心裡苦笑,那麼多人對自己心懷不滿,有什麼妙法能夠讓眾人一改成見呢?若不能消除他們的憤懣,那什麼法子都只能治標。他微微沉吟著,暗中卻打量雷閎,和他之前觀察的結果一樣,雷閎並不是個心懷城府的人,看來他趕來告訴自己這個消息,真是出於一片熱誠。少年沒想到,在趙家莊一場風波,他會獲得這個壯漢的友誼。

  至於離開趙家莊,這本來就是小賊心中的打算。不過聽見雷閎這麼一說後,他反而有了些顧慮。

  “現在出去?我擔心時機不大對,這麼多人都想著要對付我,我們貿然出去的話,只怕要糟糕。”

  雷閎一怔,醒悟過來:“也是呢!現在住在莊裡,有凌飛師叔他們盯著,他們還不敢用強,等你出去,他們可就無所顧忌了。”

  胡炭微微點頭,看了一眼姑姑,見秦蘇一副茫然失措的模樣,顯然心中沒有主意。他咬著嘴唇,慢慢陷入沉思中。片刻後,他的眉頭突然擰了起來。

  “不對,還是要走!”胡炭說。

  雷閎有些莫名其妙的看著他,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麼,為什麼忽然又想要走。

  小童低頭沉思,半晌沒有說話。片刻,他忽然轉臉問雷大膽:“雷叔叔,你在這裡還有什麼事要辦麼?”

  雷閎道:“我?我沒什麼事了。到這裡就是為了見識一下蜀山派的燃燈典禮,現在也看完了,這兩天也要動身回去。”

  “嗯,”胡炭點點頭,“既然雷叔叔沒事,你跟我們一起走如何?”

  雷大膽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哈哈一笑,爽快的說道:“嗐!早走晚走不都一樣!那就這樣,我跟你們一塊兒走!”

  胡炭咧嘴一喜:“那就太好了!有你這個好漢同行,就不怕有小人羅唣了。”

  因為胡炭忽然想到,現在趙家莊裡有許多人對自己心懷不滿,這已是不折不扣的事實了。眼下有凌飛鎮著,他和姑姑當然沒什麼事。但是凌飛不可能在趙家莊裡住上一年半載,到時候卻該怎麼辦?他還能觍顏賴在趙家莊裡躲著麼?

  從剛才端進參茸湯那僕役臉上的異色便可想像出來了,現在趙家莊上下對自己是怎樣的看法。

  既然非走不可,那就晚走不如早走!與其到時被人白眼扔到街上,再被憤怒的人群圍追堵截,還不若現在就走,趁著眾人心有牽掛無暇分身時逃出去,找麻煩的人應該會少一些。

  再拉上一個熱心的雷大膽護駕,兩人就可以平平安安的離開隆德府。

  隔壁房裡,一眾掌門吵得正歡。

  現在房裡有三十多人了,二十幾個幫派的首領分成了兩派,一派是凌飛、宏願、章節等老成持重的掌門,另一派卻是以蔣超為首的堅持要用計誘出胡不為的幫派首領。中原大俠沒有出頭,他只是隱晦的表示,自己認為引出胡不為的想法是正確的,算是蔣超一派的人物。

  凌飛等人的處境很不妙。隨著外面蠱毒受害者的叫嚷聲越來越慘烈,趙家莊弟子將群豪病情繼續惡化的訊息不間斷報來,讓不少原本拿不定主意的掌門加入了蔣超的陣營。後回的十一個首領更是有九人加入蔣超一派,他們在外親眼見識到豪蠱毒發作後的慘狀,無不對之戒懼極深。

  此時蔣超正意氣風發的說話:“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這句話用在這裡再合適也沒有了!咱們是對君子施以君子禮,對小人用小人計!”

  凌飛陰著臉沒有說話。

  一個心焦弟子之痛的掌門大聲道:“大家快作決定吧!都爭了這麼長時間,還沒一個結論麼?照我說蔣掌門的提議真的不錯,天下哪有那麼多兩全其美的好事!對奸邪之徒,我們又想讓他痛快幹活,一面又自困於俠義名聲,哪有那麼容易!”

  “阿彌陀佛。”宏願默默搖頭。

  “這已經不單單是名聲的問題,”章節說,“座中眾位皆是位高望重的高人,一言一行,無不繫目萬眾,若是今日之事傳揚出去,日後必成風氣,人人都放寬尺度,為大善之名便可不憚小惡,眾位可想過這會造成什麼後果麼?今日為大善便可施小惡,來日便可施中惡,再來日呢?何況善惡之大小,於我於人所見又各不相同。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前人之言值得警醒啊。”

  “道長這是多慮了,哪有那麼可怕。”一個後來的掌門嗓門比魯送拳還要巨大,兩句話說來,滿室嗡嗡震鳴,“我們並非不知輕重之人,對別人自然不會這樣。聖手小青龍劣跡斑斑,大夥兒要是知道我們為民除害,不知道有多解氣呢。上個月末,這個惡賊在應天府林河鎮還劫了一夥客商,殺掉十幾人後跑掉了。我們這麼以禮義待他,人家可絲毫都不領情,照樣四處作惡,逍遙得很!”

  “啊?你這消息從哪來的?到底是真是假?”

  “真!怎麼不真!他只道自己喬裝打扮改了形貌,誰都不識得,剛不巧,當時護送客商的有鳳鳴山一名弟子,七年前見過他一次,暗地裡卻把他認出來了……”

  正議論之際,眾人聽見外面步響,又有人進來了。

  “哎呀,大家都在這裡啊,真熱鬧。”胡炭一進門就笑嘻嘻的說,緊接著秦蘇、雷閎也掀簾走進來。瘋禪師的高徒臉上似笑非笑,眼睛饒有興趣的在胡炭臉上打轉,而秦蘇則是另一副古怪的神色,俏麗的臉在燈下看來有些發白。

  “看來我來的正是時候,大夥兒在商量什麼呢?”

  沒有人說話,一眾掌門或偏目,或低頭,都不去看小賊。大家正在商量對付他的爹爹,這小鬼頭卻在這當口出現在這裡,讓眾人頗覺不自在。

  “哦!又是我不自量力了,這麼多頭面人物,商議的當然是了不起的大事,我當然沒資格來聽。”胡炭笑眯眯的,渾然不以為意。“凌飛道長,眾位叔伯前輩,我是來跟大家辭行的,現在飯也吃過了,定神符也給你們了,我和姑姑在這裡已經沒什麼事,所以我們要走了。”

  “啊?要走了?”眾人都愕然相顧。有明白過來的都狠狠瞪向雷大膽,知道是這個胖漢把訊息傳給小賊。可是雷大膽此時面皮竟又變得極厚,對十數雙刀剜般的眼神如若未覺。

  “你還不能走!”一個掌門著急之下,脫口說道。

  “為什麼不能走?”胡炭驚訝問道,“這位前輩還有事?”

  那人哪能直承其事,啞了片刻,到底找到個理由:“事倒沒有,不過你的傷勢還沒有復原呢,怎麼也得在莊上休養幾天啊,走得這麼匆忙,讓外人知道,可要怪責趙家莊待客不周了。”

  胡炭笑道:“哎呀,這還勞你掛心了,多謝多謝,不過我沒什麼事了。走上百八十里路還不妨礙。”

  “夜都這麼深了,天還下著雪,哪有這時候再動身的道理?你就是要走,也得等到明天天明吧?”又一個掌門阻攔道。

  胡炭道:“江湖人以四海為家,隨住隨行,哪有那麼多好挑揀的,趕上了只好認命,唉,天生勞碌啊,沒有法子。”

  蔣超陰著臉,不住的打量胡炭。這小鬼滿肚子廢話,跟這些掌門打哈哈時舉重若輕的,這一屋眾人,加起來只怕都不是他對手,說不得,只好挑明強攔了。

  “你不能走。”蔣超冷冷的說。“你交的定神符一點用處都沒有,現在鬧成這樣,你想一走了之麼?”

  眾人見蔣超將話挑明了,幾個還準備編瞎話阻擋胡炭的首領頓時住了口。

  “哦,那這位掌門是想興師問罪了麼。”胡炭見蔣超認真,也斂起笑容嚴肅的說話。“定神符有沒有效果,那可不是我說的。現在出了問題,你要把罪過都歸到我頭上來了?”

  蔣超道:“凡事有始有終,你既然承攬了這事,當然要把事情跟到底。這樣半途逃走,算是怎麼回事。”

  胡炭哈哈一笑,道:“有始有終?哪倒稀奇了。我記得當初你們求我的,可不是要我替你們治病,只是要我交符咒,定神符有沒有效果,我事先可一點都不知道。”

  蔣超被駁得啞口無言,他惱怒的盯著胡炭。便在這時,一直沉默的凌飛輕輕嘆了口氣,對胡炭道:“小胡兄弟,既然你堅持要走,那就走吧。蜀山派和趙家莊今日所遇之事太多,沒能好好招待賓客,只能請你海涵了。”

  “道長!”眾人都大驚。凌飛揮揮手,溫言道:“你也別怪大家這樣對你,其實在座的眾位都不是是非不分的人,只是今日情形特殊,才讓大家亂了方寸。”他望著胡炭,道:“江湖易生是非,你日後行走時,多加小心些吧。不要因年輕氣盛,招惹上不該招惹的麻煩。”

  胡炭想不到這第一掌門變得這麼磊落,先前對他的不滿頓時減下去大半。他向凌飛稱謝:“多謝道長教誨,今日之事我幫不上什麼忙,說起來,實在有些慚愧。”

  有了凌飛幾人出面,蔣超等一眾掌門縱然著急,也不能當面發作。只能眼睜睜看著蜀山掌門叫過宋必圖,讓他陪同胡炭出門。雷大膽隨後也跟凌飛眾人道別,跟著轉身離去。

  從後院到前院,近百丈距離,那真是一條修羅道,一路上聽到的都是慘烈的呼痛之聲,繞是胡炭心智堅韌,也禁不住臉上變色。

  在後院的時候,胡炭聽聞群豪對自己頗有意見,原還打算出來時大聲辯駁一番的,說當初認為定神符能夠治蠱的並不是自己,他們怪錯人了。可是一路上行來,見到成百豪客坐雪而泣,衣衫頭髮上覆滿白雪也無暇理會,而傷者哀號,親友悲慟,餘人愁緒滿面,這一番淒慘景象實非先前想像得到,不知怎的竟然辯不出話來,只默默的走路,走到莊門處仍不願發出一言。

  雖然群雄之傷並非由他而來,然而既然眾人曾對定神符寄以厚望,小童就覺得自己也不是無關之人。辜負了眾人所望的感覺,真的很讓人難過。

  誰也想不到,先前胡炭編瞎話說父親故事時,胡不為那虛構的自愧心情,會在這一刻真切的蕩漾在少年心頭。

  三人默默的走上雪地,出莊向南走去。雷閎見胡炭沉默,也就沒問胡炭的去向。

  宋必圖送到莊門口便停住了,只微笑著搖手,與胡炭告別。

  風雪呼號,和著莊里長長短短的叫喊和哭聲。

  時已入亥子之交了,深宵落雪,寒氣逼人,本該是人人安眠的時候。可是這一條長街,竟是戶戶通明,處處都可見到滿面驚惶裹衣徘徊的人。他們都是被趙家莊的不幸驚嚇到的近鄰。

  不幸是可以傳遞的。

  整整一刻鐘的時間,胡炭閉口不語。雷閎也是心頭鬱鬱,提不起興頭來說話。三人冒雪前行,直拐過兩條街後,風雪聲簌簌撲耳,聽不見身後那淒厲的哭叫聲了,胡炭和雷閎一大一小兩個人才突然如釋重負般,不約而同的長舒一口氣。

  “小胡兄弟,你們下一步打算去向哪裡?”雷閎問。

  胡炭偏頭去問秦蘇:“姑姑,我們去哪?”

  玉女峰棄弟沒有答話。從剛才出莊伊始,她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對身邊之事如若未聞一樣。

  “算了,先不管了,出了城再說吧。”胡炭見慣了秦蘇這樣子,已是見怪不怪,乾脆的說道。“天下這麼大,難道找一處安身的地方還找不著了!”

  風急雪密,地面上處處被吹成高高低低的雪丘,三人眼前如同被一重密實的白色紗帷所遮,兩丈開外便幾乎看不見景物。而觸目所及處,不論是房舍還是牆垣,草木還是溝隴,盡被一片茫茫之色覆蓋。

  前方傳來嚓嚓嚓嚓的輕響,似乎有一些人踩著雪快步前行。三人被綿密的落雪撲得幾乎睜不開眼,不得不以手慶額,向前頭張望。

  不多久之後,三匹馬噴著白氣闖進了視線,三人忙向旁邊避讓。

  原來不是人,是馬,胡炭心中暗想,怪道跑得這麼快。

  積雪太厚,馬匹行走也不若平地上那麼輕鬆。在兩撥人相錯而過的這段時間,已經足夠讓胡炭看清馬上乘客的樣貌。兩個活人,一個死人,都是二十餘歲的年輕漢子。胡炭看見打橫趴在馬背上的那具屍首,僵硬如木石,顯然死去已有多時了,而兩個乘者鬍鬚上掛滿冰碴,嘴唇烏紫,顯然也經過了不短時間的跋涉。

  “快,再過幾條街就到了!”

  馳過胡炭三人身邊後,一個乘客這麼說。

  “駕!駕!”鞭聲響起,那兩個神色中帶著驚惶的漢子頓時又消失在風雪之中。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1:04
第五十四章:論英雄(一)

  洪治縣是個小地方。

  二百來戶人家,不足千的人口,比起一個稍具規模的村鎮也大不了多少。這裡位在冀北貧瘠缺水之地,不是什麼豐饒所在,而且離西北大城隆德府還有一百五十多里路,更不是交通必經的通衢要地,所以即使在往常的白日裡,這裡也沒有多少外地客人路過。

  深夜,大雪。

  家家閉戶,雞犬息聲,整座城府都已沉在靜寂之中。縣城關上本來有幾盞夜燈,但幾個時辰前早已讓狂暴的風雪撲滅了,數百戶人家,沒有一點燈火。處處是清冷的雪光,襯著鉛彤色的天幕,蕭索的灰牆,看起來尤覺淒清。

  地面上積了半尺來深的雪層,已足以沒人膝蓋了,可是雪還在下,而且不是黃昏時零零散散的鹽粒,而是大朵大朵的,如鵝毛一般。照這樣的狀況下著,到明日早晨,道路上堆的雪就連騾馬也都趟不出去了。

  疾風驟雪,向來是旅者最畏懼的天氣。在這樣的時候,別說行路的客商了,便是慣常在深宵出來賣食的湯茶攤鋪和糕食車子,也都不約而同的集體歇業一天,沒有出門作營生。空闊的城裡找不到一個活動的物事,勁風捲夾著暴雪,在街巷中左衝右突,瘋狂的搖撼門戶。尖銳的風聲裡面,時時傳來令人牙酸的木門“吱嘎”聲響。

  可是此時,城廓之外的雪地裡,卻有兩個人在行走。

  兩個男子,一個年約二十六七,著一身褚色長袍,墨綠色束帶環腰,烏黑的頭髮用玉鉤鉤住了,看起來精神爽利。另一個要年輕得多,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人,穿著更加簡單,一身烏墨色的粗布直裰,一雙玄色過踝短靴,通身上下沒有任何裝飾。

  那少年很冷漠,彷彿對身邊發生的所有事情都毫不關心。他微抬著頭顱,雙目平視,一直向著遠方眺望,似乎前方有著什麼強烈吸引他的事物。

  如果左近有趙家莊賀客的話,定會一眼便認出來了,這二人,正是青龍門的奉器弟子邢人萬和第二護法班可言。

  兩個人是在凌飛等人到後院商議時離席的,班可言將紫霄星劍術留在了趙家莊,趙東昇頗為感謝,又得弟子傳報,知道兩人在入席後一直規矩坐著,不是下蠱之人,所以也沒有難為他們,讓守院的蜀山弟子給二人放行。

  雪是從他們出門時便一直在下的,下到現在,快接近三個時辰了,卻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好在兩人法力高強,這遮天蔽日的風雪對他們沒有任何阻礙,各自運功在衣衫外面隔了一重護罩,風雪絲毫透不進來。從外面看來,兩人身上星屑未沾,衣衫頭髮全都保持著原色。

  兩人沒有說話。

  這樣沉默並行的狀況,並不止於當下。而是從他們出莊時便開始了,前後也持續了三個時辰。邢人萬自不必說,這個古怪的少年惜字如金,本不是個高談闊論的人物,他若不這般沉默,反倒叫人奇怪了。而班可言雖然能言,但攤上這麼個木頭般的同伴,又何來談興可言,兩人就這麼各看各的,邢人萬昂然遠眺,班可言閒庭賞花般左顧右盼,並肩行來一百多里路,竟是一語都不發。

  可是這樣的狀況很快便被打破了。

  前方是一座矮丘,種著稀稀落落的櫸樹和栗樹,形成一片不大的小樹林子,冬寒已深,這些樹木的葉片早落得精光了,此時都只剩下焦黑的樹椏,怪蟲般舉向天空。班可言正努力把眼前荒禿禿的小土包當成繁花如錦的洛陽牡丹花會,興致盎然的觀賞著,可是忽然間,他停下了腳步,無奈的向後方望去。

  身邊的邢人萬比他早一步駐足。

  少年僵硬的杵在雪地中,如同一枚黑色的釘子。

  身邊風雪依舊,厲風呼號,在空闊的野地裡掃蕩來去,帶起一重又一重的白色霜幕,四處茫茫,數不清的白色雪片從天上掉下來,遮得數丈開外的景物都無法分辨。一切與先前並沒有什麼不同。

  “出來吧。”邢人萬冷冷的聲音。

  一道亂流裹著寒氣從遠處捲來,呼嘯著,如同千軍萬馬捲過平崗。它在前頭七丈處的雪丘上方遭遇了阻礙,與另一股從矮林方向過來的氣流猛然衝撞在一起,嗡然聲響中,紛紛揚揚的雪塵當空瀰漫。

  可是沒有人回答。

  “我數到三,再不出來,我就要殺人了。”邢人萬臉色漠然的說。

  “一!”

  “二!”

  邢人萬手裡出現了釘子。

  “啵!”便在這時,兩人身後十三丈外的雪地陡然陷落,一個方圓丈許的深洞豁然頓現,積雪紛紛披下,一條人影頂著雪塵迅捷的鑽了出來。

  “邢兄弟好耳力!我伏在土下四丈,還竭力隱藏氣息,竟然都被你發覺到了,果然了不起!”

  “說出你的來意。”邢人萬淡淡的說,語氣全無變化,竟然全不被對方的誇讚所影響。“你從隆德府一直跟到這裡,到底有什麼意圖,你只有一次回答的機會,如果答案不能讓我滿意,你會死。”

  “啊?!你……你早就知道了?”那鑽地而出的漢子顯然吃了一驚。他沒想到,自己自以為隱秘的行動,原來竟一直在別人的掌握之中。他是遁隱跟蹤術的高手,自來執行任務,從未有過失手記錄,這次為了跟進邢人萬,還特意小心行動了,可是萬沒想到,這樣仍舊沒能逃脫二人的查探。

  只是這兩人既已發覺了自己的跟蹤,為何先前一直沒有出聲喝破呢?卻直到此時才突然將自己逼出來。

  “我來尋求結盟。”那漢子道,行藏全被人看穿,他的語氣再不如先前那般自若,變的有些拘謹。“邢兄弟功力驚人,在趙家莊與蜀山弟子的一戰,令天下英雄側目,我們也深感敬佩,料想不久之後,邢兄弟之名將轟傳天下,成為當代絕頂高手之一。”他看了一眼邢人萬,發現少年的漠色沒有絲毫變化,不由得稍微有些躊躇,也不知道自己的回答能不能讓這個法力高強的少年滿意,當下又硬著頭皮說道:“青龍門既有邢兄弟和班兄弟這樣的年輕俊傑,相信整體實力已非尋常名門大派所可相比,兄弟這次過來,便是先打個馬前探,跟兩位兄弟接觸一下,探討一下雙方合作的可能性。”他頓了頓,道:“以青龍門今日之實力,想要取代蜀山派成為中原第一門也絕非難事。邢兄弟,你們今日到趙家莊,料想也不是單純較藝那麼簡單吧,我們妄自揣摩,在燃燈典禮上力壓蜀山派,奪其鋒芒,並借此機會炫耀實力以為後時之圖,這應當才是貴門主的真正打算。這些年青龍門飽受不公之遇,也該到逢時而變的時候了,貴門主胸懷宏圖,所思所想只怕遠超我們所謬測,只是不管貴門主如何打算,總是繞不過蜀山派這塊阻路石。”

  “我們,就是來幫助青龍門鏟掉阻路石的朋友。蜀山派一日不倒,青龍門想要出頭只怕機會渺茫,只是……別怪兄弟我說得直接,蜀山派統領中原多年,枝葉茂盛,想要將他們打壓下來,絕非一日一夕之功,也非青龍門單憑一派之力便可為之的,你們需要臂助,而我們剛好也對蜀山派早生不滿,實力上來說,兄弟我不敢妄自菲薄,說起來也略可一觀,我們雙方既然有共同的利益,又恰逢這天下生變的大好時機,為何不攜手走在一起,共圖大計呢。”

  “你們是誰?”

  “這……”那漢子微一猶豫,道:“我們是誰,邢兄弟早晚會知道的,但現在你們只要把我們看成有共同利益的朋友便可以了。現在時候正好,蜀山派、天龍寺、無心庵,青葉門,這幾個門派此時被南北兩地的戰事搞得焦頭爛額,如果我們聯手起來……”

  “我對你的提議不感興趣。”邢人萬冷漠的說。他盯著愣在當地的漢子,微微搖了搖頭:“你沒有完全回答我的問題,我對這個答案不滿意。”

  “邢兄弟……”那漢子心中一寒,看見少年托在左掌上的恐怖釘子驟然燦起霞光,情知自己生死就在一瞬之間,正待著急分說,卻不料邢人萬身邊的班可言卻先阻住了要殺人的少年,“邢兄弟等等。”

  “讓我和這位兄弟說說話。”班可言說。邢人萬冷冷的看著他,既不馬上出手殺了那漢子,也不依言就此撤去功力。明亮的碧光在他掌上跳躍,將方圓十數丈的雪地映得綠幽幽的。

  班可言微微一笑,把目光轉到面色成土的漢子身上。

  “我這個小兄弟性情急了點,請兄台海涵,不知道兄台怎麼稱呼?”

  “敝姓陸,我叫陸聞思。”他看著邢人萬,面上驚色未平,“邢兄弟是非常人,行事果決,這才是英雄本色。”邢人萬哼了一聲,將釘子撤回袖中不再看他,徑直向前方走去,也不等班可言了。班可言笑了笑,道:“讓陸兄見笑了,嗯,說起來,青龍門能得到眾位好漢如此的推重,實在叫人慚愧,敝門立派至今,不過短短三年,發展時日實在太短了,根基未穩啊,只怕要辜負眾位的期望了。”

  陸聞思拱手道:“班兄弟客氣了,青龍門這幾年所為,我們都看在眼裡了,據我所知,青龍門中像邢兄弟這樣的高手,應當不下於八人,加上班兄弟等幾位深藏不露的護法,即便和青葉門、無心庵這樣的門派,也可以一較短長了。”

  班可言滿臉都是笑容,拱手道:“慚愧慚愧,兄弟我這些微本領,敢稱深藏不露!不過說到陸兄剛才的提議,班某還是覺得,時候未到啊。青龍門這幾年是比先前有所壯大,但是不瞞兄弟說,因為擴張過快,青龍門現在內憂很多,這段時間都在著力解決呢,短時間內只怕難能有作為了。當然,陸兄的意見,我還是會傳達上去的,敝門主到底會怎麼定奪,我們在下面做事的就不敢妄自猜想了,不過我還是想提醒一下陸兄,敝門主個性有些保守,會選擇什麼……我個人覺得不太樂觀。”

  陸聞思哈哈一笑,道:“那就有勞班兄弟了,這是對我們雙方都有利的事情。所以我們才這樣滿懷期望的來談合作,但不管怎麼說,只要貴門主能稍稍考慮一下我們的提議,知道我們的誠意就好了,即便此次合作不成,來日總有機會的。”

  兩人再略談幾句,陸聞思便告辭走了,他精擅遁土之術,立身微一頓足,原地捲起一團雪龍卷,他整個人便消失在雪堆之中。班可言微笑看著白塵漸次飄散,這才快步趕上走在前方的邢人萬。

  “契丹人。”邢人萬冷淡的說。

  班可言笑了笑,他知道邢人萬心思很機敏,和木訥的外表全然相反,少年早就猜出了陸聞思的身份。

  “你怎麼不讓我殺了他,你明知道,老東西是不會跟他們聯手的。”

  “一條小魚而已,何必殺了他,來日或許……”

  兩人漸行漸遠,風雪遮沒他們的聲息。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1:05
第五十四章:論英雄(二)

  趙家莊。

  後院廂房裡面,眾位首領都已經止了爭吵。隨著胡炭的離去,眾人之前的爭論已經失去了意義,群豪都陷入沉默之中。蔣超和游澤通等幾位掌門胸中怨氣仍未平息,氣鼓鼓的圍坐在窗邊木桌旁,心煩意亂的聽著外院傳來的哭喊。

  凌飛和葉蘅等人坐在另一頭,也鎖著眉頭商量對策。

  五花娘子和續脈頭陀正在忙碌,兩人坐在房間裡側,面前並在一起的兩張方桌上堆滿了剛從趙家莊藥庫裡提出來的珍奇藥材,小山一般,兩個醫官一邊聽藥僮簡報,一邊不停手的翻撿挑選,將合意的藥物放入藥罐之中。

  “紫葉蘿可是好東西。”五花娘子拿起一段外皮深紫,內芯烏黑的藤木,聽見藥僮說是莊主在外面偶然買到的紫葉蘿,沉思了一會說道,“這株紫葉蘿快長有三百年了,這麼粗壯,難得外皮沒有絲毫破損,嗯……這個驅腦蟲很有效驗,性有大寒毒,這倒不妨,拿紅參、風附、石硝來稍微中和……”說著話,用藥剪剪了指頭大的一小截,又從桌上撿起幾味副藥,一同放進藥罐中。

  續脈頭陀眯著眼睛,正在仔細端詳一截骨椎狀的木枝,這是什麼東西,藥僮兒也語焉不詳,庫藏簡報中只說這是來自大食國的東西。

  桌上的燭火忽然晃了一下,室內微暗。

  有人掀簾進來。

  “劉振麾劉大俠,”那人當門而立,遊目在眾人面上掃過,很快便看見了坐在床邊給鄭同希把脈的劉振麾,輕快的走過去,道:“青鸞派的關師叔派人求見,說有重要的事情想跟你商量。”凌飛等人見是傳報的是趙東昇的四弟子康元幹,也不以為意,繼續商談。

  劉振麾嗯了一聲,放下搭在鄭同希脈上的手,微整衣裳,從容走出門去,康元幹跟在後面。

  “這是青鸞派的陸師弟,關師叔在凝思院裡,稍後陸師弟會帶你去。”康元幹指著恭立在雪地裡的一個年輕弟子說道,那姓陸的弟子趕緊打恭,頭低著,卻瞧不清面目。

  “劉師伯請隨弟子來,師傅正在翠思閣等候。”

  兩人一前一後,穿過有弟子把守的院門,走進別院。那姓陸的弟子似乎頗為靦腆,一路上一句話也不說,只在前頭引路,劉振麾心中有事,也沒心思問他話。

  翠思閣裡亮著燈,劉振麾抬頭看見門上的匾牌題字無誤,邁步便走進去,可是張目四顧,房內空蕩蕩的,只點了三盞燈,桌椅俱空,一個人也沒有,正疑惑間,那姓陸的弟子竟也跟著走進屋來了,反身合上門扇,鎖了插銷。

  “嗯?”劉振麾驚異的看著這青衣弟子,有些不明所以,“你師傅呢?”

  那弟子沒有答話,卻慢慢轉過身來,譏誚的盯著劉振麾。中原大俠心中一震,看見這年輕人臉上一副不合年齡的陰鷙冷漠,以及那無形中散發出來的威壓,心中隱約猜到了什麼,卻有些不敢相信。

  “劉大俠,你好啊。”這聲音不再年輕了,蒼老,卻又從容不迫。劉振麾瞠目結舌的看見,年輕人的一張臉如同揉麵團般迅速起了變化,粗直的鼻樑變得尖瘦乾癟,光潤的皮膚鬆弛下來,一層層疊起褶皮,上面佈滿褐色斑點,寬闊的下巴向內收縮,變得尖峻,一雙眉毛也由濃黑變成灰白。

  “化形術!”劉振麾胸中震駭未已,看見那陌生的老者輕輕一振袖子,粗布裁成的青色寬袖泛起波濤,在小臂中段位置,倏然分作兩色,往上至肩的部分仍是青布,而前端靠近手掌的部分卻已變得油黑泛亮,顯然織物不是凡品,燈火映照之下,中原大俠清清楚楚的看見了袖邊上繡著的,纏繞捲曲的金色忍冬紋,以及被繁複的紋路所包圍的用寶石鑲嵌的三色甲蟲圖案。

  劉振麾倒吸了一口冷氣。

  “老夫姓謝。”那老者說。

  “屬下參見謝護法!恭祝護法福體安康。”劉振麾恭恭敬敬的單膝跪地,低頭抱拳。衣物上能繡嵌三色聖蟲,這正是地位尊崇的聖壇護法標誌,劉振麾在羅門教中時間已算不短,對教中人員結構瞭解極深。羅門教四大護法,每人統領四堂八位香主,地位之高,僅在護教雙聖和正副兩位教主之下,這也是劉振麾迄今為止所接觸到的羅門教最高司職者。

  “起來吧。”謝護法輕輕抬手,劉振麾便覺兩股力道從腋下穿來,輕輕托起他的雙臂,這力道雖柔和,但卻渾厚之極,這般隔遠發勁竟然凝如實質,劉振麾感覺手臂下那沒有絲毫波動的如同鐵石般穩穩升起的勁氣,自忖自己絕難與抗,不由得驚駭更深。原本看見謝護法用出化形術,劉振麾便已知此老是了不得的高手了,可是等到這一手功法一顯,劉振麾近四十年的苦功竟然不足片刻抵禦,更足見其法力之深,中原大俠心中湧起驚怖之感。

  深不可測!這是他對這老人的評價。如果這謝護法想要出手傷人的話,現在趙家莊滿庭千人,只怕沒幾人可堪作他的敵手!劉振麾隱隱覺得,即便以凌飛、宏願和尚,葉蘅幾人的威名之盛,對上謝護法也未見得必佔上風。

  他這時對羅門教的實力才又有了更清醒的認識。

  幾年來羅門教遭到中原各派的堅決抗擊,勢力已不如先前那般龐盛,不惟陣線節節後退,而派上陣來廝殺的新手也日見增多,甚至在一年前,還終於丟了沅州這一重要據點,讓中原群豪大為興奮。眾人都道羅門教氣數將盡了,教中成手損折過重,不得不啟用新丁來抵禦。

  劉振麾先前也懷著同樣的疑慮,可是直至今日看見謝護法,他才發現眾人謬之遠矣。

  一個謝護法,便快與凌飛等人不相上下了,算上另外三名護法,護教雙聖呢?還有從未露面的正副教主,這幾人的功力想必更在謝護法之上。而蜀山派有幾個凌飛?天龍寺有幾個宏願?雖說有數的高手並不能左右戰局,可是誰都不得不承認,法力精深的高手在門派中的作用是多少優秀弟子都無法比擬的。只要羅門教的這些元老還在,那麼他們便是根本未傷,一時之強弱又能說明什麼?這樣,又何來氣數將盡之說?

  “不要緊張。”謝護法笑吟吟的盯著他看了一會,發覺劉振麾仍舊謙恭的低著頭,不敢抬起,便說道,“你這一年來,忠心辦事,立功頗多,教主非常滿意,所以特命我來向你傳示嘉勉。”

  “教主錯愛,教屬下汗顏,屬下其實沒有什麼功勞,都是托教主洪福。”

  “好了,你不用這樣自謙,”謝護法溫言說道,“功勞便是功勞,該是誰的便是誰的。”

  劉振麾道:“屬下委實不敢貪功,這一年多,屬下都只是誠心依照教主指示,一步步執行下去而已。若說功勞,還是教主功勞最大。”

  “教主高瞻遠矚,神機妙算,那自是不必說了,不過你能領會教主的意思,忠心執行指令,這也十分難得。”

  “你不貪功,這很好,”謝護法滿意的說,“一年來,你作了許多事,救回不少後進教眾的性命,使我教後備力量得以保存,這是大功勞,此時能夠毫不自傲,實在難能可貴。”劉振麾不敢答話,等了片刻,才又聽見謝護法才說話:“你加進教裡也有不短的時日了,該知道我教一向賞罰分明,對有功的,我們絕不吝惜錢財物力,封賞極厚,對有過的,也必定依律懲處。你近年來所立功勞,榮耀堂都有記錄,冼堂主說,已經把你的名冊單獨分列出來了,一筆一筆,上面都有明細,該受什麼封賞,得什麼進階,也全無錯謬。不過你現在身份特殊,還不好大張旗鼓的給你賜下。我這次過來,就是將這些事情先作一個折衷處理,讓你安心,免得你以為我們羅門教只說空話,不賞功臣。”說著呵呵微笑。

  劉振麾忙道:“屬下不敢,為教主辦事,能夠替我教分憂,正是屬下的榮幸,屬下心裡只有歡喜。”

  謝護法道:“好了,這些話就不用說了,你的新進階名號,榮耀堂還在評核,要到下個月才知結果,我這次除了向你傳達教主的褒揚,便是給你提前轉化白玉聖祖的福澤,這次教主特許給你一年的用度,你以後可要好好辦事,別辜負了教主的期望。”

  劉振麾滿心歡喜,重又跪倒下磕頭叩謝。謝護法走近過來,指頭點在中原大俠額上,劉振麾沒有閃避,屏聲靜氣感受著肌膚上傳來的的那一點冰冷,很快,感覺印堂穴上一絲銳線透腦而入,中原大俠只覺得腦仁深處某一個地方驟然一熱,鼻端同時聞見了濃郁的藥氣,一股舒泰之感瞬間傳遍全身。

  他感覺到了心臟強烈的收縮,原本平靜跳動的心臟,此刻變得充滿活力,咚咚的聲響甚至透過膝蓋傳入地面,中原大俠恍惚間只覺得整座廳室都隨著自己的心跳微微震顫。

  白玉守宮蜥發作之時固然是極其可怖的,可是每一次蠱蟲被藥物壓制,蜥毒散入竅脈,它給中蠱者帶來的益處卻顯而易見,劉振麾知道,經過謝護法的這一次度氣散毒,再經自己些許時日的轉化吸收,他的功力將更上層樓。

  羅門教能夠如此強大,教中高手如雲,想來跟這樣亦毒亦補的法門不無關係。

  “多謝教主賜藥,多謝護法傳功。”

  “起來吧,”謝護法溫言說,“我現在給你佈置一個任務。”

  “請護法示下。”

  “山東密州有一個亂意拳派,不知你有沒有印象?”

  “亂意拳派?”劉振麾腦中立時出現一個溫和知禮的中年人形象,正是先前在斂芳齋中自承是亂意拳掌門的郭步雄。亂意拳在山東密州立派,地理上正屬北方術界一脈,可是對北方地界熟悉無比的劉振麾卻鮮少聽說過這個門派,也未聞其中有什麼傑出人物,可見其實力之微。可是今日典禮上,卻出現了一個能夠瞬間制住四名奇案司捕快的亂意拳好手,大出群豪意料之外。劉振麾在郭步雄介紹自己是亂意拳掌門時便已經留了心。

  “屬下聽說過,只是以前並不怎麼接觸,它只是個三流的小門派。”

  “三流?那應該是以前的看法了。”謝護法緩緩的說道,“這個門派現在有點不對勁。”

  劉振麾暗中點頭,這姓郭的原來當真有古怪。

  “這個門派在密州三桑鎮上,通派不過一十七人,四老十三少,這是一年前的情報。四年前我們曾經打過一條線進去,本來也沒怎麼重視。可是半年多前,這條線就斷了,再也沒有傳出過什麼消息,夏宴堂在三個月前的半年通報中發現了蹊蹺,重新派人去探,而據後面暗查的信息來看……這個門派裡面已經發生了重大變故。”

  劉振麾聽著謝護法的聲音變得冷峻起來,不由得暗中驚疑,到底是發生了什麼變故呢,竟會讓這個位高權重的老者如此重視。

  “我要你明裡去跟他們接觸一下,找什麼藉口你自己拿捏,一個月之內,我要得到這個門派的詳細情報,門派的掌門是誰,實際掌權者又是誰,他們都跟什麼人接觸,日常都有什麼事情要做,如果有可能,你把他們的功法特點也都記錄下來,下個月,夏宴堂會再派人跟你聯絡的。這件事情不能從總教派出人去,所以要借助你中原大俠的名聲,你要小心行事,別要讓人發現紕漏。”

  “屬下遵命!”劉振麾抱拳應道。

  “你辦事穩重,知曉進退,高香主和康香主一向對你都很放心,我也不作督促了,這件事你多用心思就是,現在,還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待辦。我要送你一份天大的人情。”佈置完任務,謝護法似乎輕鬆了許多,他轉過身來,向劉振麾微笑。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1:05
第五十四章:論英雄(三)

  一刻鐘後,劉振麾從凝思院回來。剛進門不久,傳訊的弟子康元幹又闖進門來了。“劉大俠!有人給你送來這個!”趙家莊四弟子臉上現出古怪之色,不明白這個中原大俠怎會有這麼好的人緣,這片刻間就有兩撥人來找他了。

  劉振麾看著年輕人掌中托著的一方拜盒,心中有了數,卻故意問:“是誰送來的?”

  “不知道。”康元幹搖搖頭,“是二師兄在莊門口發現的,有人從街角趕了一匹馬過來,馬背上就放了這個東西。”

  這是一個樣式普通的拜盒,松木所制,也不甚貴重,合面上貼著一張紙,上面用端楷寫著:中原大俠劉振麾親啟。

  “會不會是藏有什麼陰謀,這樣故弄玄虛的?”廳中群豪聽見康元幹說得稀奇,都被這意外情況吸引過來了,游澤通打量這木盒裡似乎未懷好意,便提醒道。

  劉振麾不說話,接過木盒在掌上掂了掂,很輕,應當沒有什麼機關在內,他微一沉吟,便輕輕揭了蓋子。

  盒子裡只有一張左右對折的紙,並無他物,展開來,上面潦草寫著:“望江亭一飯之恩,至今未曾相謝。今日尋機得報,結此夙願,幸甚!閣下高義皎如明月,四海素所服欽,襄助危難,憐惜貧苦,遺澤無算。然而人非蠹犬,敢忘情義!施者固是無心,受者卻當有愧,當日落難行乞,得閣下一飯而續存,恩深如海,某雖莽夫,且為苟命而誤入沼泥作邪教之倀鬼,然終知恩義,不敢陷恩人於危境而自存。偷錄得烏蚰蠱解藥如下:

  木龍、蒼朮、鐵蓮,木通,穿心蓮,冰冒草……

  另:此方為教傳克制烏蚰之物,或非十分對症,但小人力盡於此,惟願恩公遇難呈祥,伏首百拜。

  賤命已佚風煙,愧對先祖,不敢具名。

  劉振麾看完後,交給眾人傳閱,群豪紛紛議論起來。大多數人都不相信這羅門教徒感恩圖報,偷錄解藥秘方相贈的故事。問起劉振麾,劉振麾也說忘了什麼時候曾給一個乞丐施捨過飯食。

  說了片刻,最後還是交由五花娘子和續脈頭陀來檢驗配方的真偽。

  “這的確是克制蠱蟲的配方。”五花娘子記完紙條上所列藥物名稱,閉目思索一會,張口便說道,她對各種藥物的性狀極其熟稔,只這片刻,便把配方的生殺減促推算明白,“這副藥裡面主輔分明,主藥是木龍、鐵蓮和冰冒草這三味大寒之物,寒藥驅蟲,用它們來克制蟲蠱自是對症的,方裡又有溫性的木通、蒼朮、紫房等物來減殺,唯一教人意外的是,他還用了雙心蜈蚣葉,風寄子這幾味毒草來作輔藥……”

  游澤通嘴快,問道:“會不會就是這幾樣毒草有問題?”

  五花娘子搖搖頭,道:“這幾味藥毒性很小的,用來殺蟲是足夠了,對人損傷卻不大。”

  群豪討論至今,仍舊沒有得到一個解決當前困境的方法。所以這藥方雖然來歷古怪,但既經藥毒大師檢驗無礙,眾人也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凌飛很快便傳令下去,讓蜀山門下和趙家莊弟子分赴各處藥房,將藥方中的一應藥物採買回來,因擔心或有闕漏,凌飛更派了隨來的幾位師弟,到數百里外的大名府、邢州、晉州等大城採購,以幾位高手的腳力,幾個時辰之內奔行數百里,要比餘人從容得多。

  大雪茫茫,厚重的鉛雲之下又多了數十個不寐的夜行人。

  隆德府西南方。

  風雪仍無絲毫弱減。

  兩個半時辰過去,時入卯牌,如果是平常天氣,此時天色該露曙光了。然而大風雪天裡,凌晨的天光與夜深全無不同,仍舊是一片彤紅籠罩大地。

  中席出來的那兩個行路人還在漫步。

  邢人萬和班可言走得很慢,只與平常人腳力相若。但兩個多時辰過去,兩人也已經走離了洪治縣的地界,到另一個相鄰縣鎮來。不過周圍景物仍舊是那般模樣,向四野望去,風雪遮天蔽日,連高高低低的雪丘,矮坡上種得稀稀落落的雜樹林,以及坡面上塌顯出的乾燥缺水的黃土壁,仍和先前沒有什麼不同。

  唯一的變化,便是兩人不再是先前那樣沉默相對了。奉器弟子開始和第二護法交談,兩人逐一評論席間所見的各個豪傑:“……姓祝的好對付……”這是邢人萬的聲音。

  “他的功力比不上宋必圖,我能在半個時辰之內就把他殺了。”

  班可言笑道:“他得到這條龍的時間還是太短,跟你當然沒法比。不過二十年之後就不好說了,蜀山派底蘊深厚,到底比我們強得太多,若讓祝文傑再下二十年苦功,旁邊又有明師調教,到時候只怕連青龍士都不是他的對手。”

  “我不覺得,”邢人萬冷冷的說,“青龍士的九趾戰龍是以前從未現世的怪物,祝文傑的紅龍怎能與他相比。二十幾歲就得到天下第一豢養師的名號,你當是平白得來的麼。”他直直的眺向遠方,沉默了片刻,才又說道:“若說超越,我覺得宋必圖還有可能。想不到他能把玄關武術融到煉器裡,最後那一招,我的定波咒決計接不下來。”

  “那也是託了他師傅師叔的功勞,”班可言道,“要不怎麼說蜀山派底蘊豐厚呢,上千年的積澱,無數人殫精竭慮,才想出這樣出奇之變。要不只憑宋必圖,怎能修出這樣的妙法。你看他現在才多大?也不過十四五歲上下吧,如果真是他自己悟通的,能夠跨越這兩種術法的障礙,那麼,用天縱奇才來形容都還是小看了他。”

  “凌飛?”邢人萬木然的抬首看天,從鼻子裡發出‘嗤’的一聲。“他可沒這樣的本事。”

  班可言笑著看他:“怎麼?看來你對凌飛的評價並不高。”

  “不用超過十年,我就能把這個天下第一掌門殺了。”

  班可言饒有興味的看著他,卻不說話。

  邢人萬淡淡的說道:“他的功法已經走到了盡頭,我不相信你看不出這一點。”

  班可言微笑:“你這話要是傳出去,只怕要引起軒然大波了。再怎麼說,天下第一派的掌門,手中掌著兩千多人的大派,一令既出,隨時便有千萬豪傑為他赴死,竟然被你說的如此不堪……”話未說完,竟隱約聽見邢人萬似乎嘆了口氣。“說實話,”奉器弟子說道,語氣有些蕭索,“今天看到凌飛,我真的有些失望。想不到,名聲如此煊赫的第一掌門,竟然也只是這樣。”高傲的少年頭一次低下頭來,眼神裡有難以言語的落寞。

  班可言卻聽出了他的心底之言,笑了一笑,悠然說道:“不要小看天下英雄。”行了片刻,看見邢人萬似乎沒有聽在心上,才又正容說道:“他只是天下第一派的掌門,卻不是天下第一高手。你是不是覺得,連凌飛這個天下第一掌門也只是這個程度,你不用十年就可以打敗他,其餘高手更可想而知了,是吧?”

  邢人萬沒有回答,只是看他的表情,班可言便知自己說的不錯。

  “如果你真的這麼想,那你就錯了,將來鐵定要吃大虧。”

  “真正功力高深的好手可不是菜市上的菜蔬,讓你一眼掃過去便盡數看完。江湖上魚龍混雜,不知有多少法力精深的好手藏在暗處呢,他們淡泊名利,並不喜歡拋頭露面,所以並不傳名在外。”

  “只在中原一帶,功力勝過凌飛的便有不少,遠的不說,昨夜在燃燈典禮上突然說話的那個老人,你認為凌飛會是他的對手麼?”

  邢人萬惕然一驚,回想起席間那曇花一現的神秘老者,他的神色頓時變得凝重起來,少年的眼睛裡重又泛起了神采。

  “還有青龍士簡方叔,這第一豢養師的份量可重,凌飛對上他,十有八九是有敗無勝。另外,天龍寺的宏願老和尚,瞧他舉手投足,功力不容小覷。如果我猜得不錯,他也要比凌飛高上一籌。”

  “你看,我隨口這麼一說,就有至少三個人要勝過凌飛了,暗地裡的呢?嗯,對了,你或許還不知道,這三個月來,門主一直在對付一個人,那老頭是個武術大家,只怕早已經突破第五重玄關,踏進圓通者之境,凌飛更萬萬不是他的對手。”

  “什麼武術大家?”邢人萬疑惑的問道。

  “唉!”班可言微嘆一口氣,道:“你只顧閉門修煉,也不知關心一下同門,這三個月,門主接連派出你的大師兄、三師兄、四師兄和五師兄去對付一個人,可是,他們全被人給打傷送回來了。”他盯著邢人萬,眼睛裡有莫名深長的意味,“最後那一次,是屠人淨和車人裂同時出手對敵。”

  青龍門六名奉器弟子,車人裂排第四,屠人淨排第五,邢人萬是最末的小弟子。

  “結果呢?”冷漠的少年悚然動容,他可知道,幾個師兄雖然實力未及自己,但畢竟是一師同門,卻也不是相差很遠。若是車人裂和屠人淨兩個師兄同時出手,別說是凌飛,便是比凌飛厲害一籌的人也決計討不了好去。

  “你四師兄五師兄手足盡折,被人送了回來,敵人毫髮未傷。”

  “不可能!”邢人萬斷然說道。

  “我知道你不信,等你這次回去,去問問屠人淨吧,讓他親口告訴你。”

  ……

  兩人談談說說,腳下不停,不多時便從野地裡尋到了大道,沿路行去,幾刻鐘之後,滄河縣的城牆便已在望。

  此時天將大明,雪終於漸漸的小了,遠處的景物已經隱約可以辨認。

  兩人的話題此時已轉到了胡炭身上。

  班可言嘖嘖讚歎:“……這小孩太讓我意外了,性子活,腦筋又快,學了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用起來居然還很趁手,可惜就是功力太差。要是有個好師傅能教教他,只怕以後也是一號人物。”

  邢人萬淡淡的說:“性子太活,就難免見獵心喜,只怕難以一心一意學習法術。要是不能痛下苦功的話,他未來的成就必定有限,我不覺得這是什麼優點。”

  “這是你師傅說的話吧?”班可言笑著看他,“話是這麼說,不過這小鬼倒真讓人喜歡,他年紀這麼小,能把那麼多雜學練成這樣,也算很不容易了。”

  “太浮躁了。”邢人萬搖頭,“聰明是個優勢,但若是聰明缺少約束,倒還不如一個規規矩矩的笨蛋來得好。”沉默了片刻,又說道:“我只覺得他不服輸的勁頭很合我胃口。”

  班可言點點頭,抬頭看見黑色的城堞在灰雲下顯出輪廓,滄河縣已在不遠,便跟邢人萬告辭:“邢兄弟,下面的路我就不陪你走了,就在這裡等開城,天明後買馬去開封府,你一路當心。”

  邢人萬也不多話,拱了拱手,道:“好。”邁步便行。

  走了兩步,卻又轉頭回來,道:“等你這次回來,我要好好跟你較量一次。我不相信你只有這點實力,你瞞不住我的眼睛。”

  班可言微笑不語,看著少年一步一步的走遠,才轉頭向城門方向行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1:05
第五十四章:論英雄(四)

  邢人萬低著頭只顧行路,渾不理會天氣變化。冬天日短晝長,此時雖然已到辰中,天光仍舊未亮,加上風冷,道路上再沒有旁人行走。少年一腳一腳的走在雪地中,不多時又遠離了滄河縣城。

  一個人行路,比先前兩人且行且談單調得多,不過邢人萬習慣如此,也不以為苦。他不喜歡與人打交道,所以在被成排的樹木兩邊護著的大道上行過不遠,便又重拐入野地中去。

  一個時辰之後,滄河縣又被拋在身後三十里。

  莊稼都已收割,大地被雪。邢人萬看見前方一道長直的土壟半尚未被積雪掩蓋,像一條不知通向何處的道路,腦中不由得想起了兩個蜀山出道時的錦毯,一忽念及凌飛,又突然想起先前跟班可言的談話。

  “蜀山……天下第一掌門……”少年住了腳步。

  青龍釘從他掌中翻了出來,少年托起手臂,仔細的觀察平躺在手掌中的黑色釘子。漸漸的,他的神色裡多了一股譏誚的意味。

  “殺你用不上十年,五年就足夠。”

  “嚯!”一圈光弧從他掌中爆發開來,跳躍滾動著,越來越亮,緊接著龍吟徹響,一柱碧光從他掌中急脫而出,如同一把長槍般筆直的衝向霄漢。天幕濛濛,亂雪飄飛,然而這遮蔽天地萬物的混沌之色,也無法將直指蒼天的絕豔一槍完全掩蓋。

  “宋必圖,你有出奇之術,難道我便沒有麼?”他的嘴角掛上了一抹冷笑。邁步方欲行,哪知這時,耳中聽見“嘭嘭嘭,嘭嘭嘭”的幾聲悶響,從前方極遠處傳來。

  有人看見了他激出的勁氣!少年心中剛轉過這個念頭,“嘭嘭嘭”悶濁的三聲又傳入耳中,似乎比先前近了一些。有人在鼓掌!邢人萬聽明白了,而且是邊行邊鼓,這第三次的掌聲比前兩次要清晰一些,顯然來者功力極高,這瞬息之間就拉近不短的距離。

  “嘭嘭嘭”實在很難想像,單憑兩隻肉掌,竟能隔著如此遠距發來這樣洪亮的聲音。邢人萬聽著掌聲一路近來,他自己也沒有停步,仍以原來的步伐向前邁進。

  一炷香之後,邢人萬終於看見了那個踩著滾滾雪塵走來的中年漢子。

  長臉,劍眉,沒留鬍鬚。這人穿一身素白袍子,站在雪地裡幾乎讓人無法分辨,不過邢人萬眼力很好,隔著近百丈距離便看清了他的樣貌。

  這人和邢人萬有一個共同的特點,臉上是一副諸物與己無關的冷漠表情。

  邢人萬先停了腳步。看見那人如同散步般從容行來,卷揚的雪塵在身後張成遮天白幕,這真是一副詭異的景象,明明看他手足起落都很輕緩,彷彿在林蔭道上信步一般,可是行進卻快得令人匪夷所思,他背後的濃重的雪幕也說明了他足下發力之勁,但只看動作,你會覺得他彷彿都會隨時輕蹲下來,從地上摘一朵野花賞玩。

  “邢人萬。”那人在四丈外住了步,淡淡的說道。

  邢人萬眼神一凌。這人知道他的來歷!顯然有人在趙家莊傳信過來了,他是有目的而來!這次又是什麼樣的圖謀呢?又是像剛才那契丹人一樣,狂妄的認為能夠利用自己,能夠借自己的力量替他們辦事麼?

  奉器弟子冷笑著,手掌握住了青龍釘。

  第一次有班可言攔著,這次再沒有旁人了,如果這漢子的答案不能讓他滿意,少年不會介意讓自己的青龍釘多纏繞上一道亡魂。

  “你是誰?”

  “聽說你的身手很不錯,我特意來領教一下。”那漢子沒回答邢人萬的話,卻說清了來意。

  這樣的答案,的確讓邢人萬頗覺意外。不過很可惜,這仍舊不是屬於讓人滿意的那一類。少年沒有多話,掌中的青龍釘再次綻放光彩,一道一道的光輪旋轉著,四周雪地盡碧,如覆草茵,甚至在一箭地外的小樹林,皸裂的老樹幹上也染上了淡淡的青華。

  領教麼?很好,不過要用性命來作試武的綵頭!

  “嗆!”輪轉的光華中,其中一道突然暴漲開來,像一把白槍直刺漢子的面目,原本濃郁的綠色全被這明亮奪目的白色遮蓋!邢人萬一出手便是七成功力,他捨棄了在趙家莊時那樣華麗的攻勢,現在他的目的是殺人,所以出招簡單而迅捷。

  突然而至的光槍映白了漢子的眉毛。

  “嗤!”“嗤!”

  這第一次的觸碰並沒有發出太劇烈的聲響,一隻手掌後發突至擋在面前,但卻被光槍洞穿了,緊接著光槍又穿破了臨時張護起來的左掌,不過經這兩度阻攔,槍頭後勁已失,被傷口中滾滾湧出的黑煙阻住了鋒芒。

  “這是什麼法術?”邢人萬心頭微驚,撤了勁力略退三步,冷冷的看著站立在前方的漢子。

  煙很黑,很濃,邢人萬從來沒見過這樣稠密的煙霧。一團一團的煙氣串連如鐵索,在漢子的身周緩緩流轉,將他的面目身材遮得半隱半現。邢人萬竟然不能穿透煙霧看清後面的東西,這煙粘滯沉重的湧動著,與實物幾乎沒有什麼分別。

  “不錯!”漢子的神色沒有絲毫慌亂,語氣淡淡的,彷彿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他臉上沒有痛苦之色,顯然這樣的手傷對他並無影響。

  “嗆啷!”這一次的攻擊,也沒半分花巧。青龍門奉器弟子收起了所有的輕視,足尖發力猱身直進,還在半空,掌中九條碧線便飛練一般直穿過去,這正是他先前用來對付宋必圖的招式,不過瞧那漢子身周黑煙如同鐵團一般,邢人萬料想這一招也難以奏功。

  果不其然。

  煙霧如同活的一般,每一束光線激穿過去,便被一大團黑霧包裹,難能穿透分毫。不過邢人萬的招式卻沒有止盡於此,那漢子將九線接下之後,張口剛要說話,突然間猛覺身後冷氣驟湧,不由得吃了一驚,待想回頭卻已晚了。

  “嘭轟!”一大團赤極發白的火焰在空中爆炸,熱浪四卷,氣流紛散,地面上的雪層甚至被風壓掃蕩成一個輻射狀的大坑。

  旋火之術,其要訣正在驟猛。一招既動,後招又豈有停頓之理?在第一聲爆鳴響起來過後,這空蕩蕩的雪地裡就熱鬧起來了,倏忽間就如同繁華大城過新年一般,激烈的爆炸聲再不停息。

  “突突突!嘭嘭!嘩!”各種各樣的聲響向四面傳蕩,那漢子所立處,一條又一條粗壯的火柱衝天而起,火柱的間隙,白亮的火球此息彼裂,爆炸的瞬間,湧出的熱氣能將地面炙開一個黑洞,這還不算,邢人萬現在意圖殺人,用的招式可比對付宋必圖凶狠得多,明火用了,還用陰火,就在肉眼可辯的不住沉浮的煙氣中劍,無數藍綠色的陰火如同遊蛇一般蜿蜒游躥,沾物即燃,半空之中,還有空響的炎彈,它們迸散的不是熱火,而是凝聚成尖針的氣勁。

  這是一個真正的天羅地網。

  隆隆的震鳴聲一直持續了半柱香工夫,邢人萬看見雪塵火苗的間隙裡,濃密的黑煙已經向內收縮成了一層護壁,不由得臉一沉,大踏步向前,足掌向地面一跺,喝道:“龍角!”

  “咯噌!”穿地而出的光角,將被壓實的雪塊崩成椅面大小的碎塊,齊向中間穿刺。

  “嘿!”那漢子終於抵受不住了,發出了聲音。

  邢人萬正暗想著敵人那個部位受創,猛然間覺得驟風逼面,聚得如同鐵壁一般的黑煙突然紛散開來,變成手掌長寬的條條縷縷,穿出了各色火光,緊接著頭頂一暗,那漢子如同大鷹般衝天而起,腿足不住起落,踏著腳下成團的黑煙飛上空上三丈。

  “你跑不了!”已佔機先的邢人萬怎肯放過這機會,一瞥看見那漢子面目蒼白,在半空中大口的喘息,毫不猶豫的激開了招式。

  “龍虎合兵!”咒語一出,狂暴的勁氣便將他兩邊衣袖絞得粉碎。只顧喘息的漢子沒有瞧見,少年的兩隻小臂在這一刻間霍然暴脹,兩道隆起的圓柱自肘突起,樹根般迅速纏繞著接入掌心,邢人萬手掌內的釘子發出了激越的鳴響,青龍瞬間物化,又突然散成點點光華,碧綠的光芒在這時不再像先前那樣綿密無縫了,而是分化成了一條條水蛭般的實物,在四周空間扭動。

  一柄巨大無匹的偃月光刀,拿在邢人萬的手中!長九丈,刀面闊如牆!

  “殺!”

  白色的寒光照徹雪地。

  那靜懸在空中的漢子沒想到邢人萬會這樣拚命,驚恐萬狀的看著一座凌厲的刀牆從頭頂劈下,光轉之際,雪地反輝,甚至連頭頂的陰雲都似乎被耀白了許多。在這性命交關的當口,他哪還能再維持住什麼鎮定氣度,又怎敢將實力再作絲毫保留?

  “結壁!”他從喉嚨裡爆出這聲大喊,奮力揮拳,洶湧的氣息登時將右臂從中炸斷!稠密的黑煙狂湧而出,趁風展雲,瞬間披成一面長寬七尺的巨大黑壁。

  不!這不是一面簡單的牆壁,形狀長圓,牆面也並不光滑平整,而是不住浮凸,像是砌牆的磚塊脫離灰泥紛紛外突一般,正不住的變換形狀。

  邢人萬看到了,那在煙牆裡面掙扎凸動的圖案。

  層層疊疊,無窮無盡,那些正在扭動著的,正在拚命向外鼓突著的,是人臉!是成千上萬個人臉!他們在煙牆裡無聲的嘶叫,掙紮著,咆哮著,所有的面容都張著嘴,擰著眉,似乎是正在痛苦之中,又像是在發狂發怒。

  “噗!”刀盾相擊,烈風頓起。濃密的黑氣被長刀劈開,在瞬間向兩邊披揚迸散,像兩片巨大的黑色幕布一分為二,然後迅速擴大散發,遮蔽了方圓百丈的天空,淒厲的叫喊聲一時驟起,老人的,壯漢的,婦孺的,種種聲息將這片突被陰翳遮蓋的雪地變成森羅鬼城!

  “咻!”人影在數十丈外的虛空中突然出現,狼狽萬狀的跌落下來。

  看見披著一身黑甲的漢子搖搖晃晃的從雪堆中站起來,似乎並沒有受到致命損傷。一向冷靜的少年終於變了臉色。

  “你究竟是誰?!”他厲聲喝道。

  “我……我……姓郭。”漢子的氣息紊亂,這句話裡已經帶有了顫顫的驚懼。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1:05
第五十五章:惡訊(上)

  “雷叔叔,姑姑!這邊來!”胡炭駐馬路口,立在鐙上向在街道上並轡而行的雷大膽和秦蘇搖手喊道,見二人已看見他,便拉動韁繩,調轉馬頭向剛才出來的那條小巷緩蹄馳去。

  小巷的盡頭,有一家正做生意的飯莊。

  這一座甘秀鎮,是一個典型的中部小鄉鎮,數百來戶人家雜居,三間一堆,五間一落的,街道四通八出,樹木也隨意種栽,全無規矩,策馬所見之處,儘是些低矮破落的坯牆瓦房。那一家飯莊坐落在一大排灰撲撲的房子中間,實在不太顯眼,除了門外竹竿上挑著一幅半舊的酒旗招子,更沒有半點裝飾。胡炭也是找了半天才尋到這個可供打尖的所在。

  三人到店門外下了馬,見也沒有小二出來迎客,便自將馬栓了,走進門去。三人是在卯末時出門上的路,到這時午過三刻,已在寒風裡行了小半天,均是又餓又乏。胡炭一進門便一疊聲的叫嚷:“店家!店家!來生意啦!有酒有雞的快給我們上一桌!餓死我了!”

  那店家見了三人的衣飾,料是大主顧,不敢怠慢,吩咐廚下烹雞烹魚,又燙了幾壺酒和兩碟蠶豆送上來。胡炭年紀尚小,不能飲酒,那店家倒還有些眼力,稍片刻又令小二奉來一壺熱茶,和一小碟蜜餞乾果,放在胡炭面前。胡炭喜這店主細心,小二也手腳麻利,便從袖裡摸出幾錢銀子,打賞了他。

  胡炭把茶水倒了滿滿一碗,也來不及等吹涼,鼓腮吹得片刻,便迫不及待的仰脖灌下,先混了個水飽。這幾個時辰行路下來,他的肚子實在是餓得狠了,所帶的乾糧在昨天便已經吃完,偏生昨晚又驟下暴雪,三人都沒能如期趕到這座甘秀鎮補給休息,只在半路找一家農戶暫住避雪,那農戶料不到有人夤夜投宿,家裡也沒備有隔夜之糧,早晨出門時三個人真是手腹兩空,所以跑了這幾個時辰,便是雷閎,也都有些頂不住了。

  胡炭呼呼的灌了兩碗茶水,又風捲殘雲般得把一碟果脯吞得乾淨,連打幾個飽嗝,這才懶洋洋的仰靠在椅子上,咂嘴嗒舌的哼道:“餓死我了。要是再晚到一刻鐘,我看我得餓死在路上。”

  雷閎和秦蘇見他這副憊懶樣,都是心中好笑。

  看看門外,雪已經停了,風卻還很凌厲。接連幾天暴雪,街面上的雪已快堆高至對街住戶的窗沿,雷閎說道:“今年這雪下得蹊蹺,連著好幾天都不停,路都不好走了。往常從隆德府去西京,也不過一天半工夫,馬快的話,也就一天不到。現在看來,咱們至少還得在路上多耽擱兩天。”

  胡炭不以為意,說道:“耽擱就耽擱吧,三天兩天的也不礙什麼事,咱們眼下也沒什麼事情要辦,就當是出來散心賞雪景好了,只要路上別再餓著就行。”

  去西京城,是胡炭的主意。兩天前三人從趙家莊冒雪出來,一路走到城門口,雷大膽問起兩人的去向,秦蘇尤自震驚在胡不為重現人世的消息當中,心中驚疑交半,當時也沒什麼主張。胡炭也遲遲疑疑的,他本欲想再返回趙家莊,多畫些符咒解救群豪苦難,可是前既聽見凌飛一眾掌門的對話,知道定神符對這些蠱蟲無效,料想再畫下去也無用,反覆思量之下,終是不願再去自討沒趣。他只是個孩子,能力有限,有些事情也只能是人盡其力,成敗在天,他無法再去改變什麼。當下琢磨了片刻,便提議南行去西京城見識見識。早在年前江湖行路,秦蘇便不止一次的跟他轉述過胡不為的往事,當初胡不為從定馬村向南行,一系列厄運便是從西京起始的,在西京用符得名,遇妖,入獄,而後一步步被人逼迫踏上不歸之途。胡炭一直便想要到父親行走過的故地遊覽一番。聽了胡炭的提議,秦蘇當時心中百轉,本待是想說到應天府去尋訪胡不為的下落,但想到那掌門說的,胡不為襲人的消息是在一個月前,料想經過這麼長時間,他已走向別處,再則,胡炭要去西京,應天府還更在西京東南,一路行去也不是兩岔之道。秦蘇要藉著這幾天工夫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時隔六年,再聽到胡不為的消息,她的心裡仍然七上八下,變成了一團亂麻。六年前在光州,驚退白嫻之後,她曾返回荒山想收拾二人遺骸,但卻沒有找到胡不為和范同酉的屍身,心中便一直耿耿。倒不是說她還有什麼僥倖之念,因見識過施足孝師徒的手段,又見胡不為已打開刑兵鐵令,她實在不敢奢望胡不為還能倖存下來。施足孝是驅屍養屍的行家,只怕當時便將兩人的遺體當成良材,帶回去煉製了。胡大哥生前多遭不幸,沒想到死後還不得安寧,秦蘇只憤恨自己法力有限,無法將他們再奪回來。今次忽聽到胡不為的消息,也是間接驗證了她當初的擔憂,她的胡大哥,只怕現今已經成為屍門敗類手下眾多屍兵中的一員。這次,她秦蘇無論如何,也要跟施足孝周旋到底了,胡炭已經成長為一個令人欣喜的小小男兒,她已經不負故人所托,即便她現在離去,憑胡炭的本事,要在這人世立足已不是難事。

  三個人心中各有所想,所談話題也漫無邊際,從天氣狀況到前途打算。等不多時,那店家便將飯菜端了上來,不想這地方雖然僻陋,倒還有雞有魚,一大盤通紅油量的紅燒蹄髈,三兩樣時令小鮮,一盆青菜豆腐,更讓已經餓得眼睛發藍的胡炭食慾大振,也不多做謙讓,小少年道一聲:“姑姑吃,雷叔叔吃。”便手嘴並用,筷下如飛,只恨不得一口氣將昨日的虧空全補回來。

  “慢點吃,別噎著。”秦蘇憐愛的看著他。

  正吃得快意,胡炭卻突然停下了動作,含著一口飯,支起耳朵細聽。雷閎功力要比二人深厚,自然早也聽見了,在遠處的街道上,似乎有一匹馬正向這邊急行而來。‘嚓嚓嚓嚓’的踏雪之聲甚是密集。

  “雷叔叔……”胡炭低聲道,雷閎示意他不要妄動,放下筷子,也轉向門口凝神戒備。聽著馬蹄聲聲由遠及近,到門口了,哪知卻不停頓,只從門前飛掠過去,轉瞬又跑遠了。三人聽得蹄聲漸沒,不由得鬆了口氣。

  “沒事,是個過路人。”雷閎笑著說道,重又拿起筷子。胡炭放下了心,咧咧嘴,低頭吃飯。不怪三人緊張如此,胡炭兩天前在趙家莊一場大鬧,已成了一個不小的話題。不用幾天就會傳遍江湖。胡不為生前惹的仇家太多,只聖手小青龍的兒子這個身份,就會給胡炭惹上麻煩。更別提小少年在趙家莊展露的一身古怪功夫,還有定神符,那可是治傷極驗之符,這些東西都會讓明裡暗裡的有心人留意。三人都知道此去西京想必不會輕鬆,路上胡炭和還跟雷閎打了賭,看看會是哪一撥人最先找上自己。

  只是虛驚一場。胡炭吃罷飯,抹抹嘴,拍著肚皮長長吐氣,道:“這下|總算吃飽了,就算這時候有人找麻煩我也不怕。死也是個飽死鬼,去枉死城的路上不會太難受。”秦蘇嗔了他一眼,怪他說話不吉利。雷大膽嘿嘿的笑,正要說話,哪知這時候耳邊蹄聲又響,這一次踩雪之聲更雜更響,似乎是數騎銜尾而來。

  胡炭挑起了眉頭,衝著門外罵道:“還是剛才那撥人吧?要來就趕緊來,要害怕就趕緊走!搞這麼多囉嗦花樣幹什麼?我們又不會躲!”說話間,那幾匹馬已經跑到門前,乘客吆喝著扯韁,馬匹咴咴而鳴,停了下來,胡炭三個人各自戒備,聽著有人噥噥說話,似乎兩個男子在交談,只是聲音很低,語速又極快,聽著不像平常的說話的語氣。

  三個人正尋思著是不是賊人在打暗語呢,聽見有人下馬,緊接著“呼啦”一聲響,室內一亮,門口遮寒的簾布被人拉開了,兩個漢子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是他們!”胡炭又鬆了一口氣。

  進門的不是別人,正是三天前在趙家莊攪席求戰的坎察穆穆帖師兄弟。胡炭對這兩個花剌子模來的胡人印象極深,不惟是他們功法特殊,生木之術令人大開眼界,更是因為坎察身上那鎖著的那頭木妖,這樣百年難得一遇的奇事,讓小童極感興趣。

  “掌櫃,我要酒,牛肉,羊肉,大塊的給我……”師兄穆穆帖一進門就說,只是話才說了一半就停住了,因為他也看見了坐在中堂的胡炭三人。

  “小孩,你也在這裡!”走在後面的坎察驚訝的叫道。他睜大眼睛的看著胡炭,顯然是想不到會在這裡遇上他們。

  胡炭微笑起來,這胡人似乎心地不壞,同時也確認了兩個胡人不是來追自己的。

  坎察和穆穆帖功法雖然高明,只是卻還不足為患,這便是胡炭一見他們便放下心的緣故。小少年也相信自己的判斷,這兩個胡人是不會成為自己敵人的,他們自己身上另有大麻煩,自顧尚且不暇,怎會在這個時候另生枝節?所以當他看見坎察發現自己後頗覺喜悅,心裡對這兩個單純的胡人也興出一絲好感來。這師兄弟二人看起來面目真誠,並不像是壞人。他們在趙家莊壽宴上求戰的緣由眾人也都知道了,坎察二人並非是懷著惡意搗亂的,只是不大通曉人情世故而已。眼見著坎察翹起大拇指,連聲道:“你,厲害,厲害,很好的,小孩打大人,很多都不怕!”顯然他在讚歎胡炭當時以一敵多尤能應付裕如。

  胡炭嘻嘻一笑,道:“兩位怎麼也來到這裡了?要不要過來一起坐?”說著把身邊的凳子讓了讓,坎察更不客氣,拉了一下穆穆帖,走近前來,一屁股坐下了,看著胡炭傻笑。“我和師哥,趕路,肚子餓,要去信州,所以吃飯有力氣。”

  果不其然,他們也是要南去信州的,在這裡只是偶遇上了。

  胡炭想起當日凌飛曾說過,要解除坎察身上的木妖之厄,必須要到信州鬼家去,鬼家在魂魄之術上累世傳學,定有方法。看來二人已經得到凌飛的指點了,胡炭三人比他們早動身一夜,也是緊趕慢趕的行路,但此時卻在這裡碰面,看來這二人是真的著急了,日夜兼行,想迫不及待的趕去信州求救。

  胡炭讓掌櫃的再布上兩副碗筷。看著坎察,回想前日裡看見他身上的木妖恐怖狀況,對這個看起來很憨直的胖子有些同情。忽然間一個念頭一閃而過,不知道定神符對這木妖有沒有效果呢?定神符療效古怪,一向以來驗醫百病,治邪風、清毒、療傷、驅蟲,無往而不利,對各種疑難雜症也均是一帖而愈,也不知讓坎察服下後會變得怎樣。萬一竟然有用,那他又多發現一個定神符的用處了。胡炭被這念頭激動得心頭火熱,念頭急轉,實在難捺好奇之心,終於忍不住問坎察:“你身子怎麼樣了?好些了麼?”

  坎察知道眼前三人瞭解自己的底細,愁眉苦臉的按住腹部,道:“不好,肉,很疼,骨頭,也疼,這裡,這裡,這裡……”他指點著兩側肩井、腰脅和骨盆位置,唉聲嘆氣“好像螞蟻咬,很多的,大的,癢,疼,我很難過。”

  “讓我看看。”胡炭伸出了手,“我也算是個郎中,畫的符咒驅風治邪還有點用處……”話未說完,見坎察又高高的翹起拇指誇讚:“符咒!很好,傷口好了,我們都看見。你,小孩,厲害,師兄和我,很佩服。”原來當日秦蘇在大廳給胡炭喂符,這師兄弟二人也都瞧見了,見到胡炭臂上的創口在極短時間內快速收攏,師兄弟也都是眾多呆頭鵝中之二員。

  胡炭見他滿臉真誠,顯然這番誇耀的確發自內心,難得的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擺擺手,道:“過獎了,慚愧,慚愧。”他喜這坎察性情乾脆毫不做作,謙虛了片刻,便道:“說實話吧,我這符咒,治一些外傷毒傷的,算是對症,就是一些說不上名目的疑難雜病,服一帖下去,也有一定的效驗,但你身上的病症……我從來也沒有遇見過,實不好說會有怎樣的結果。”

  坎察咧咧嘴,笑道:“不怕。你醫不好,我去信州鬼家也能醫好。道長說鬼家厲害,收妖,魂魄,天下第一!”說著擼起右手衣袖,將胳膊伸到胡炭面前。

  胡炭終於可以近距離的觀察到木妖附身的詳細狀況。

  西域大片地方暑熱甚過中原,胡人的膚色原較中原人更黑,只是坎察師兄弟二人遠離故土,常年中原行走,此時看起來也跟普通人差不多。衣袖擼開,胡炭就看見了一道從上臂一直延到戶口的碧綠的直線,鮮亮,妖異,這道綠色其實並不如何特殊,看起來就像是一株普普通通的瓜果的蔓苗而已,有捲曲的觸鬚,有鴨掌般的葉子,還有小小的葉芽,都橫生在主幹之外,但是,就這麼一株很不起眼的枝蔓,潛藏在皮膚之下,在血肉中生長,令人乍看起來便不自禁的背後發寒了。

  胡炭撫摸著這微微凸起的細物,見綠線在坎察的掌腕交接之處轉淡漸隱了,這綠線與紅黑的肌膚比起來,是如此相異,看來就如同有人用綠色顏料在皮膚的淺層下面繪出的圖畫一般,它是如此鮮活,生長在血肉之間,連皮膚也無法掩蓋它的顏色。胡炭掂起手指,搭住坎察的脈搏,聽脈象沉穩洪壯,也沒有澀滑之感。

  “疼嗎?”胡炭輕輕按壓那株綠苗,問坎察。胡人搖了搖頭。

  “你這樣壓,不疼,晚上睡覺,它疼,好像火燒,熱的,辣的。”

  胡炭讓他又挽起左手衣袖,看見他手肘之上,也是一般無二的一株綠苗,只是蔓枝數目略有不同。胡炭有心再想要看看他胸腹部的狀況,只是想到這裡是飯莊,人多眼雜,這樣的怪異之象還是別要當眾檢看為妙。

  一株草苗生長在肌膚之下。這樣的奇異之事,當真是聞所未聞,也不知道定神符會對坎察體內的樹妖有何作用。胡炭偏頭想了片刻,跟秦蘇要來一張定神符,對坎察道:“你先服用一張吧,看看情況如何,如果有效,我再給你多下幾張。”說著揮指將符咒激燃,投入了茶碗之中,讓坎察服用。

  兩個胡人對胡炭竟然非常放心,似乎全不擔心被他暗算。穆穆帖沒有阻攔,坎察更不遲疑,將茶杯接過了,舔舔嘴,一仰頭便將符水喝得乾乾淨淨。

  秦蘇雷閎都屏聲靜氣看著,觀察坎察的反應。眼見著胡人灌下水後,閉上眼睛感覺身體變化。

  半盞茶後,胡炭問:“感覺怎麼樣?”

  坎察閉目不答。

  定神符的效用極速,按照胡炭往常的經驗,不論是怎樣的急病重病,一符下去後,不多時便該有反應了,或是腹中雷鳴,或是渾身燥熱發汗,或甚是內重裡急,種種徵象很快便顯現出來。

  可是坎察閉上眼睛後,竟然就如老僧入定一般,問之不應,胡炭心下猶疑,又把手指搭上胡人的脈搏。

  還好,脈象沉穩,不像是邪火入心的樣子,坎察該當不會有危險。放下忐忑之心,又問:“怎麼樣?疼?還是癢?”

  坎察睜開眼來,古怪的一笑,正要回答,哪知便在這時,門外一陣急亂的腳步卻打斷了眾人注意力,“呼”的一聲響,室內又亮,門口的簾布被人猛然拉開,一個人冒冒失失的闖了進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1:06
第五十五章:惡訊(下)

  雷閎和胡炭幾乎是同時站起的。只是看見闖進來的是個莊戶打扮的年輕漢子,兩人又都坐下了。

  “陸掌櫃!陸掌櫃!”那人大聲叫喊,聲音惶急。

  “陸掌櫃在嗎?”那漢子不過二十三四歲,穿著深褐色短襖,頭戴皮帽子,顯然是個當地人。他衝著櫃檯處張望叫嚷,也不理會胡炭幾人。掌櫃的聽見喊聲,從廚房後面轉了出來,問道:“什麼事?”

  “我哥修房子從房頂摔下來了!偏偏陳郎中到外地出診,顧郎中也不在家,我想借你的驢車用一下,把我哥送到三河鎮瞧瞧!”

  陸掌櫃皺起了眉頭,道:“怎麼這樣不小心?傷的重不重?”

  那漢子道:“重呢!兩條腿都斷了,我在家裡正吃著飯也沒瞧見,是我嫂子跑來告訴我的,叫我趕緊找大夫。不多說了!你快把驢車借我,等回頭我再跟你算錢。”

  “算什麼錢!這混賬話你也說的出來!”陸掌櫃埋怨道,一邊從裡間走了出來,“三里河離這有七十多里地,你們多穿點衣裳,路上雪厚不好走,只怕你們到天黑也趕不到那裡。”說著話,向門口小跑出去,一邊搖頭,一邊還嘮叨:“這天氣修什麼房子!雪天易滑,也不知道小心!”

  胡炭瞧見那漢子一臉焦急,搓著手跟在掌櫃後邊,就要出去,趕緊起身叫住了他:“這位大哥,請你留步。”

  那漢子一愣,掌櫃的也轉過身來。見是一個小少年阻攔他們,兩人都有些疑惑。

  胡炭笑道:“你們剛才說的話我都聽見了。病人傷得這樣重,只怕經不起耽擱。到三河鎮七十里地,太遠了,現在天都過午了,晚上能不能趕到還不一定呢。萬一路上再碰上下雪,那就糟糕了。”

  那漢子急道:“那怎麼辦?總不能讓就這麼幹等著吧?!”

  胡炭笑道:“不打緊,不就是從房上摔下來嗎?我跟我爹爹也學過一些粗淺醫理,對付這些跌打損傷也還有些經驗。我跟你們去瞧瞧,如果只是傷筋動骨,或是臟器有些不便,問題應該都不大。”

  “你會治病?”陸掌櫃和那年輕漢子同時脫口問道,兩人臉上都露出了懷疑之色,四隻眼睛看看雷閎,又看看秦蘇,再看看伸著胳膊平放在桌子上的坎察,見一眾人神色如常,並沒有戲謔之意,似乎這少年並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

  “那……那……”漢子訥訥的說道,看了陸掌櫃一眼,希望他給自己些意見。眼前的這個郎中年紀實在太小了,實在教人不敢相信,但人家畢竟好心,他想要說些感謝之言,卻也有些說不出口。胡炭知道他的想法,嘻嘻一笑,對著坎察說道:“你們在這裡稍等一下,先吃飯,我去去就回。”這漢子跟掌櫃熟識,想來住的地方也不太遠。兩個胡人都點頭應諾,雷大膽和秦蘇飯已經吃完了,擔心胡炭的安危,見他要去給人治病,也都起身跟著要去。

  那漢子住的地方果然不遠,就在斜對街,百來步的地方,一間同樣灰撲撲的房子。胡炭到門前看了看,見房頂上有一塊積雪塌落下來,露出瓦片,顯然之前果真有人在上修葺過。

  推門進去,見一個婦人正守在床榻之旁,看見眾人進來,說了聲:“你回來了。”便自安排座椅,胡炭看她臉上也不見如何焦急,更不見一點擔心。安排座位之時,眼睛竟然一次也沒向床榻看去。小叔子去借車未果,更帶一撥陌生人進家,她不多過問,還在看見自己後,偷偷多打量了兩眼,不由得心中微生疑慮。

  排眾上前,胡炭暗自戒備。

  只是他的擔心似乎有些多餘,床上躺著那漢子確實是受傷了,而且著實不輕,他面色蒼白,閉目不醒,拉開棉被,胡炭看見了那兩條怪異扭曲著的斷腿,果然與報訊者所說無異,這才略略放下防備。

  “傷到筋骨了,不過不打緊,”胡炭說,“用一張符咒足夠了,休息三五天,就能恢復回來。”說著,跟秦蘇要來一張符咒,問那婦人:“大嫂,麻煩你給我端碗水來。”婦人應了一聲,好奇的又看他一眼。

  就這一眼。少年心中疑雲驟盛。

  這婦人為什麼毫不擔心丈夫的傷勢?為什麼讓小叔子去借車,回來卻問也不問一句?家裡來了陌生人,她竟然毫不驚異,似乎早就料到了一般,而且瞧她望向自己的眼神……這實在太不尋常了!一連串的疑問在他腦海裡面冒出來,胡炭愈來愈覺得眼前這一幕是個騙局。

  會是什麼人設下這苦肉計來對付自己呢?他們又想圖謀什麼?

  胡炭猜不出來。正思索著,那婦人已經把碗端來了,胡炭只得先把懷疑放下,不管怎麼說,眼前的確有個傷者待治,而且看陸掌櫃和和那年輕漢子的神情,這漢子的身份也不是假的。

  灌下符水後,不過片刻,那漢子便呻吟一聲,悠悠醒轉過來。定神符速治之驗,果然如舊。胡炭讓那年輕人找來四根木棍,兩根繩索,將傷者斷腿接駁好,固定住了。定神符可去腐生肌,活死血肉白骨,但卻不能自動將斷腿接好,這些人力才能辦到的事,還是需人來解決。

  “大哥,你怎麼樣了?”兄弟關心,那年輕漢子一見兄長醒來,便著急問道。

  床上那漢低低呻吟著,卻不回答,眼睛在眾人臉上掃過,然後在胡炭臉上頓了一下,再去尋找那婦人。胡炭看見他眼神中帶著問詢之意,少片刻後,似乎從妻子臉上得到了答案,居然顯出欣喜之意來。

  傷的這樣重,居然還會高興?!胡炭心中雪亮,已經明白這是一場人為謀劃的事故。這夫婦兩人都知道內情,卻只瞞住了那可憐的弟弟。他們只道一切都辦的神不知鬼不覺,可卻沒想到眼前這個小神醫是個人精,心中的花花腸子可比許多成年人多得多,單看人的臉色便知貓膩。

  胡炭不動聲色,假意說道:“傷筋動骨一百天,你雖然喝下了符水,也還需要將養。這幾天裡還是別要動了,躺著好好休息吧。萬一不小心將傷處碰到了,只怕好不利索,日後就變瘸子了。”

  那漢子一驚,忙問道:“啊?會變瘸子?”

  胡炭道:“是啊,你這骨頭都斷了,就算接得回來,難道還能跟先前一樣麼?骨頭上的裂痕是好不了了。你日後勞作時,可需當心些,萬一再讓什麼硬物碰到,那就完了。”

  那漢子臉漲得通紅,猛的一掫被子,看見自己的兩條腿被木棍夾著,傷處青紫腫大,忍不住憤怒的看向妻子,衝口說道:“怎麼下手這麼狠!不是說……不是說……”他猛的醒悟過來,看了一眼胡炭,到底沒有把話說出口。

  可是胡炭已經得到了答案。

  這夫婦二人,只怕也是受人指使,才使出這一出苦肉計。想來,他們的目的,是自己的定神符吧。只是會是誰對定神符有興趣呢?胡炭卻猜不出來,覬覦這道奇符的人實在太多了,但凡事在江湖上行走的,莫不對靈丹妙藥感興趣。

  事已畢,胡炭也不想在這裡多呆下去了。這夫婦二人雖然騙人可惡,可是胡炭看他們也只是尋常的百姓,想來也是被人誘以重利才如此這般的吧。若不然,好端端的人怎會甘心自殘雙足呢。

  “走吧,雷叔叔。”胡炭說,剛要起身,卻猛感身周氣流狂捲,雷閎“嘿”的一聲激開護身鐵壁,用壯大的身子將他護在背後。

  “有敵人!”胡炭心中響起警兆,便在這時也聽見雷閎的斷喝:“你是誰?!”

  藉著桌上陶碗反光,胡炭看見,門口處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人影。雷閎的功力要比姑侄二人深的多,秦蘇胡炭還沒有發覺,他已經先發現到了敵人的蹤跡。

  “不要緊張,我是朋友。”是個溫和的聲音,帶著笑意。聽起來年紀也不甚大,二十六七歲的樣子,與雷閎相差不遠。

  胡炭匆忙轉過身來,這才看清了門前的不速之客。那是個清瘦的年輕漢子,穿一身青色長袍,膚色白皙,笑吟吟的正負手站在當門處。

  “小胡兄弟,雷師兄,有禮了。”

  “你是誰?”胡炭聽他叫出自己的名字,忍不住問道。這人面目不惡,而且負手站著,也不像要出手傷人的樣子。他知道自己和雷閎的名字,顯然也是從趙家莊那邊過來的。

  “我姓郭,郭步宜。”那漢子微笑著說道。

  胡炭醒悟過來:“你和郭步雄郭伯伯……”

  “那是家兄,我這次前來,就是得了家兄的信報,說在趙東昇老爺子的莊上認識了一位少年俠士,或有人要對他不利,要我保護你們一程。”他笑了笑,看著雷閎,道:“其實家兄多慮了,有雷師兄這樣的高手伴在身邊,還有什麼好擔心的,瘋禪師的高徒,天下罕逢敵手,有他在旁護著,這中原之地怕沒有幾個人可以傷到你和秦姑娘。”

  胡炭放下心來。這郭步宜給人的感覺很親切,小少年一向對人的感覺是很準確的,誰心裡懷著惡意,他能在很短時間內便察覺出來。

  雷閎戒備不減,只是將迫人的氣勢收了回來。問道:“你怎麼找到我們的?”

  郭步宜雙手一攤,似乎有些無奈。笑道:“接到家兄的傳訊時,我正從晉州城趕去東京呢,東京有一筆買賣出了事故,我本想把事情辦完再來,可是家兄嚴厲指令,要我放下手頭所有事情,說他難得欽佩一個人,小胡兄弟在趙家莊捨命救親,肝膽歷歷,這樣的少年人無論如何也不能被叵測之徒給暗算了。我一向聽話,就只好趕過來了。為了找到你們的蹤跡,我把這方圓百里的弟子都派出去了,前夜才得到消息,得知你們從翠嶺動身,我就迎著你們過來了。”

  剩下的事,胡炭不用問也明白了。眼前這甘秀鎮雖然破落,可是卻是從隆德府到東西兩京重要補給站之一。郭步宜一定算過三人的腳程,風雪天裡走不快,他料定三人今日會趕到這裡打尖休息。

  胡炭想不到,在趙家莊的一面之緣,會讓郭步雄如此厚待自己。他心裡有些感動,自來受人冷眼,何曾被人這樣推重過。郭步雄在趙家莊救了自己一命,已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了,不管他對自己要求什麼,胡炭多半都不會拒絕,但他卻仍以這樣的方式來對待自己,胡炭想不出這樣的人還會持有什麼惡意。

  “雷師兄,我還有個消息要轉告你。”郭步宜愁眉苦臉的把自己的來歷解說完,便正色對著雷大膽說道。

  “尊師無忌禪師負傷了,現在正在穎昌府一帶躲藏。這是鐵籌門的弟子帶來的消息,他們在你們走後半個時辰來到趙家莊,請求庇護。又將這個消息告訴了凌飛道長,希望道長能夠前去援手。家兄當時也在會中,所以知道了,讓我把事情轉告你。”

  “什麼?!我師傅受傷了?!”雷大膽當時便急了,‘騰’的踏前兩步,大聲吼道,“這不可能!”

  郭步宜同情的看著他,說道:“這消息是鐵籌門的弟子帶來的,無忌大師帶著他們去對付狐妖,原本佔住上風,從邢州一路追趕到陳留,又從陳留追到穎昌府,誰知狐妖不知從哪裡找來一個幫手,卻把大師給算計了。還虧得尊師法力精深,硬是拼著從二妖的夾擊中逃脫出來,一路躲藏。鐵籌門的剩餘弟子在這一戰中也被殺得快干淨了,只剩一個叫齊大新的,和一個洪文亮的,另一個姓高的在路上也傷重不治,他們此刻正在趙東昇莊裡呢。”

  兩死一活?胡炭驀然想起了在隆德府路口遇上的那兩名帶著死屍的騎客,難道他們就是鐵籌門的弟子?

  雷大膽的兩隻拳頭捏得緊緊的,他跨開大步衝向門口,可是快要出門時,卻又猛轉回來,對胡炭道:“小胡兄弟……剩下的路我只怕不能跟一起走了,我得看我師傅去,雖然我不相信他老人家會受害,可是……我這心裡真的放不下。”說話間,虎目微紅,瘋禪師教徒極嚴,授藝時動輒拳腳棍棒加身,可是雷閎深感師恩,對師傅非常牽掛。

  胡炭飛快的說:“雷大哥,你別著急,大師功法高深,一定會逃過厄難的。如果你想去穎昌府,我跟你一起走,萬一大師真的受了傷,我的符咒也可以起些助益。”

  雷閎搖搖頭,待要謝絕他的好意,哪知胡炭又道:“雖然我們不希望事情發生,但萬一現在大師真的已經受傷了呢?你自己過去有什麼用處!我功力雖淺,但想來還不至於成為你的累贅,我們一路趕過去,我多畫幾張定神符,能讓大師趕緊恢復傷勢才是正經。你就別考慮了,你救過我和姑姑一命,難道這時你有難事,我反而跑掉麼。”說話間,斜眼看了一下郭步宜,雷大膽心思遲鈍,加上驟遇變故心亂如麻,也沒瞧見胡炭的眼色,自不知其深意。

  不過胡炭說的話卻也不是沒有道理,雷閎想了想,兩隻妖怪,連師傅也不是對手,就算他自己趕去,也不足相抗,頂多是多搭上一條人命。不過有胡炭同行那又不同了,定神符療傷極快,要是師傅得到救治,雖不敢說一定能挽回頹勢,將狐妖擊敗,但至少,功力恢復的師傅從那裡逃脫出來應該不是難事。

  “好,我們一起走。”雷閎做了決定,抬目看見郭步宜,又躊躇了一會。這個漢子的功夫頗為隱秘,從他不聲不響進門,直到聽見風響自己才察覺到來看,此人的功力必在自己之上,若得此人助力,事情當能向更好的局面發展。他卻不知,胡炭先前堅持要跟他同行,早將這層意思隱約透露給了他。

  郭步宜把兩人的眼色都看在眼裡了,又怎會不知心意,笑了笑,說道:“我一向聽家兄的話,既然他要求我保護小胡兄弟,就只能是小胡兄弟到哪我到哪了,少不得,就陪你們去穎昌府好了。”雷閎聞言大喜,忽然間覺得此人其實也不是那麼讓人嫌惡了,那副自以為是的淡淡神情,在此刻看來變得順眼了許多。

  胡炭綻顏微笑,事情繞了個大圈子,最終卻還是向他期望的方向發展了。

  此時因遭逢突變,噩耗臨身,胡炭也沒有功夫去計較這夫婦二人的陰謀,救人如救火,早去一分好一分,晚了可要追悔莫及了。

  一行人從房裡出來,奔向飯莊而去,要取了馬匹趕路。胡炭也還需向兩個胡人告別。哪知踏進房裡跟兩人一說,坎察和穆穆帖便迅速收拾行裝,表示要跟眾人一道同行。

  “我們一起,趕路!”坎察爽快的說,“路上不停。快!”

  原來剛才服下定神符水後,通天法師二弟子初時還未感覺如何,可是便在胡炭幾人出門後不久,他便開始感覺到身子的異樣,肚腹之間變得暖暖的,而往常胸口的沉重冰冷之感竟然也減輕一些了,他相信這正是定神符的功勞。

  千辛萬苦尋訪了這麼些年,飽受病痛折磨,好不容易才找到這麼一個給人希望的醫師,師兄弟二人又怎會就此放過。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1:06
第五十六章:遁甲(上)

  馬匹嘶鳴,飛蹄卷雪。眾人一心要趕去救人,行動當真快極,從那使了苦肉計的漢子家裡出來不過盞茶工夫,便跟飯莊買完乾糧,東西也收拾停當。兩個胡人先前因為急著去信州,連路上換乘的馬匹都準備好了,二人帶了六匹馬,當下給郭步宜分過一匹,九匹馬銜尾相追,一陣風般捲出鎮外,奔南而去。

  蹄聲起既驟兮,其退也忽,鎮上小道飛揚的白塵還沒有完全落下,這被寒冷籠罩的破落小鎮便又重陷安靜之中。

  被馬蹄反覆踩踏的大道上,只留下一片狼藉。

  約莫半刻鐘之後,在鎮子南端靠近十字路口的一座廢牲口棚頂,平展展的瓊砂玉粒中間,一團微微墳起的雪包突然不為人知的晃了晃,然後“哧”的散化開來。一對離近的麻雀被這響動所驚,撲楞楞從腐黑的檁條上飛起,飛上天空。就在兩隻鳥兒“吱喳喳”的喧叫驚惶的時候,一團小小的黑色物事已經從茅草頂上滾落,“嗒”的掉下地面,頃刻沒入雪中不見。

  “確認一下,都走了麼?”

  “回大人,城南哨點確認,目標六人,他們已經出鎮。”

  “回大人,南三里發現目標,正在接近。”

  隨著一陣清脆的唿哨聲響被風聲遠遠傳送出去,鎮上的衣館裡,藥鋪裡,湯茶攤前,居民房裡便迅速走出九名服色各異的漢子,他們聚到了那對陰謀算計胡炭的夫婦家門前。

  一個長條臉的中年漢子似乎是他們的首領,此時穿著一身破舊的粗布袍子,從背後看去,似乎就是個落魄的本地居民,只是看他舉手投足乾脆利落,神情沉穩,顯是頤指氣使慣的人物。負手站立在門前,自有一股威嚴氣勢。他見著手下已都來齊,點點頭,道:“情況有變化,他們似乎來了個幫手,是個硬點子。”說完,當先掀簾走進屋裡。

  房間裡的夫婦兩人剛把小叔子支出去買藥,正急切的等待著,不住眼的向著前門張望,看見眾人到來,二人臉上都是如釋重負的表情。“大爺們來了!請進來坐,外面風冷,我給你們泡壺茶。”那婦人變得格外慇勤,笑靨如花,不住的向眾人招呼。

  可是一群人卻沒有心思理會她,分出三人跑向佈置哨眼的位置,餘人都隨著那長臉的首領來到床榻前,成半扇形散開。一人拉開了被子,那斷腿漢子臉頰微微抽動,把臉轉向床內,畏縮縮的不敢抬頭看,他對這一眾施狠手斬斷自己雙腿的陌生人心情複雜已極,怨恨,驚畏,想到他們或將付給酬勞,又有些歡喜期待。先前這些人來談時,許以重酬,說好只是讓他昏迷受點輕傷,試一下一個小郎中的手段,可誰知臨到下手,卻是這樣狠辣,自己的兩條腿骨全被截斷了,若非剛才那小神醫了得,只怕自己要當一輩子瘸子了。

  漢子的一雙斷腿亮在了眾人面前。饒是一眾人見多識廣,又都有了心理準備,可是看見眼前的情景,九個人仍然都不由得面上動容。

  “果真有奇效!”

  “一個時辰就能恢復成這樣,真是好符咒!”

  一名興奮過頭的手下喃喃說道:“太好了!太好了!拿住這個小孩,我們攻破雁南就……”話沒說完,瞥見首領突然扭頭向自己射來冰寒一瞥,不由得一窒,猛然醒悟之後,面色頓時由潮紅變成蒼白,垂下頭去,汗涔涔直下。

  漢子的足脛上,兩圈紫黑色的傷腫此時已經消退下去了,只留下兩道淡紅的痕跡,被木板夾著的斷腿,已不是先前被折得扭曲怪異的模樣,皮肉完好,迎面骨也平直如未傷之時。一個時辰,定神符已經將傷處恢復成普通傷藥需要四個月才能達到的療效。

  “這個小鬼,無論如何也別要落在別人手中!”那首領淡淡說道,只是話中的堅決和不容置疑,任誰都能聽得出來。轉過身子,問那三名檢查哨眼的手下:“哨眼情況如何?能查出那人的來歷麼?”

  “回大人,這邊的哨點已經被破壞。”站在左面牆邊的一名漢子低頭說道,語氣有些無奈,他的手裡拿著一個形如毛桃的黑色皮囊,身後的土牆上被挖開了一個拳頭大的洞口,顯然這個皮囊原先就藏在這裡。

  “回大人,我這邊的也被破壞了,不知他用了什麼手法。”站在右側牆角的一名漢子也迷惑的稟告,他手裡拿著同樣的一個皮囊,只不過已經打開了,薄薄的一層皮布,裹著兩隻蟋蟀,這蟋蟀與民間所見的略有不同,渾身黑亮,個頭也要大上一些,光照投射時,它們的身軀隱隱流動著一層幽藍。兩隻蟋蟀一大一小,似乎是雌雄一對,只不過現在都反肚朝天,已經死僵了。

  “藏得這麼隱秘,都被他發現了,這人到底什麼來歷?”

  皺著眉頭的首領沒有聽見第三名手下的抱怨,他在低頭思索,沉吟片刻,便果斷命令:“這次任務不容有失!此人來歷未明,功法未明,咱們要先做好最壞打算。姓胡的小孩我們是志在必得的,決不能讓他落在別人手中!傳令給豐成、華西、京前三站,要他們放下手頭所有活動,調集所有人馬,趕到京前鎮攔截!”

  “是!”有人應了一聲,掉頭向門外跑去。不多時,只聽幾聲嘹喨的鷹鳴,接著振翅之聲撲起,不過瞬息,拍翅聲已杳在數十丈外。

  “我們現在開始追趕,按腳程,他們大概會在申末酉初能趕到京前鎮,到時候我們合兵一處,將他們全數拿下!”

  “大人,那這兩人……”見首領就要出門,一個穿著黃色狗皮袍子的手下忙請示道,一邊向床榻處的夫婦二人微微使下眼色。首領眼皮都不抬,淡淡說道:“不是說好給報酬的麼?他們受了累,又有功勞,當然要給他們補償。我大遼子弟賞罰分明,不能失信於人。”

  “是,大人!”

  “大遼?他們是契丹人?”夫婦二人剛被這突然揭破的身份弄得手足無措,可是“當!當!”兩聲響,兩塊各重十兩的金錠扔在木桌上,清脆的聲音登時將二人的忐忑不安盡數敲散,漢子心中的怨憤和驚疑一掃而光,二十兩金子!這可比先前說定的報酬還多上數倍!他辛苦上幾年都掙不出來!歡喜之下,臉上已經堆起諂笑,不住稱謝,婦人更是兩眼放光,只恨不得跪倒下來,抱著這幾位慷慨的財神爺腳趾頭挨個親吻一遍。“多謝好漢!眾位好漢言而有信,出手大方!一定好人有好報的!契丹人都是英雄!”

  “呵呵!”首領面上露出微笑,道:“多謝謬讚,你們也不錯。”

  夫婦二人滿心驚喜,打恭著送眾人出門,然後撿起金錠,一人捧著一個仔細端詳。這是十足赤金,澄黃透紅的顏色,驚心動魄。二人看見金錠底部“江南平安”的銘刻,又都是一陣迷糊。天啊!這是真的!朝廷特許的江南鑄金局鑄出的元寶,足金足秤!發財了!金子壓在手裡,冰涼涼的,沉甸甸的,讓人打心眼裡便感到富足充實。

  然而,夫婦兩個還是高興得太早了一些,還沒等到他們給來日幸福作上計畫,門外已經傳來冷冷的判命之詞:“殺了!手腳利落些,別留線索。”

  “啊?!”捧著金錠還沒有捂暖的夫婦二人尚未喊出話來,一道黑影已經迅風般撲到近前。

  “喀!喀!”兩聲輕響,這是喉節被捏碎的聲音,比起金錠掉落在地面上的動靜要小得多了,甚至都沒有傳出門外,便被穿門而過的風聲吹散不見。

  甘秀鎮南端十六里,馬匹踏雪之聲正驟。

  雷閎憂心乃師命運,只恨不得身懷天遁之術,一眨眼就飛到穎昌府,此刻又怎會愛惜馬力,俯身握緊韁繩,駕聲不斷,不住手的揮鞭。郭步宜堪堪與他並行,只差了半個馬頭左右,秦蘇卻又落在二人身後丈許,遮風的斗笠已經戴起來,面目隱在黑紗後面,看不出什麼表情。胡炭跟坎察二人跟秦蘇銜尾相隨,一大一小這時已經熟稔得如同經年老友一樣了,兩人並轡而行,正不住口的談論,穆穆帖拉著三匹馬落在後邊,獨身殿後。

  “你師傅能把魂魄鎖進你的身體,怎麼就不能把它放出來呢?”胡炭問坎察,從鎮子出來後不久,二人就開始研究坎察身上的木妖。

  坎察愁眉苦臉說道:“封魄法,就是這樣的,只能進不能出,師傅給我錮封木妖的時候,就封閉了,已經,我的天華晝、靈覺魄、想行魄和輪查四個魄池,等到木妖入體,鎖住心命通,一切都成定局,若不這樣,又怎麼鎖得住妖怪。”

  “封魄法!”胡炭心中一動,他問坎察:“天華晝?心命通?還有靈覺魄,那是什麼?”

  “恩,那是七魄的名稱,人有三魂七魄啊,中原,也是這樣說,不過恐怕你不知道,你小孩,不懂。這個,很少大人也知道的,是雜學。華光晝、靈覺、輪查、想行,心命通,識知通,中命,這是七魄的稱呼,還有天地命三魂,‘天地自在外,命魂長在身’,這句話我還是從中原人學會的呢。”

  胡炭有些驚異,西域的三魂七魄是這樣分的,這可與他知道的有些不同,當下笑了笑,道:“三魂七魄我知道的,我也學過塑魂法。”

  “你學過塑魂法?!”坎察錯愕的問道,哪知話沒說完,後面的穆穆帖也問了同樣的一句話:“你學過塑魂法?”

  胡炭笑眯眯的轉頭去看,見一向穩重的垂須師兄這時也是一臉震驚。不禁微微有些得意,胡炭先前在趙家莊時,曾兩度用出塑魂之術,第一次是當著二人之面塑出熊臂抵禦捕快的刀劍,只是當時電光火石,發生什麼誰都沒看清楚,兩個胡人跟座中群豪一樣,只道小少年學過什麼獸形拳之類的東西,誰都沒往塑魂術這邊去想。第二次是在內室裡面,少年塑出了三形獸犬攻擊曲妙蘭,不過彼時兩個胡人都沒在室內,所以並不知曉。

  “不過我知道的三魂七魄跟坎察大叔說的不太一樣,我沒聽過華光晝、靈覺這樣的說法,我知道的七魄是雀陰、天賊、非毒、屍垢、臭肺、除穢、伏屍,嗯,天地命三魂是俗稱,我們這裡還有另外的稱法,叫胎光、爽靈、幽精。”

  “你說的是《地藏菩薩發心因緣十王經》,”坎察道,語氣有些失望,“雀陰魄舌識,天賊魄耳識,屍垢魄神識,是這樣吧,這個不同,呃,不一樣的。”聽見他這樣說,穆穆帖也有些黯然。

  《地藏十王經》是佛典,在中土人知頗稔,西域也多有流傳,兩個胡人的師傅號稱通天法師,博知群學,對這本書當然也曾研究過,只是十王經裡面的三魂七魄是指七轉識,佛學理論之物,跟修煉所指的三魂七魄完全不同的。

  “不!不是。”哪知胡炭笑著否認了,“我不知道什麼地藏因緣十王經,雀陰魄在頂門,天賊魄在額頭,非毒魄藏氣雙目,跟什麼耳識目識的沒有關係,坎察大叔,我們來印證一下,看看你我所知的三魂七魄是不是一樣,天華晝在哪裡?心命通在哪裡?說來聽聽,我學過幾年塑魂術,雖然不敢稱是大家,但用了幾年,也有些心得,或許我們能找出點對付木妖的方法來也說不定。”

  “哦!好!好!”坎察又驚又喜,看了一眼師兄,見穆穆帖也是抑不住的高興。兩個胡人自小一起學藝,兄弟情深,四年來遊走中原,四處啟釁,為的便是找到一個法術與見識均高於二人的高手來,解除坎察身中之厄。可是兩人運氣不好,羅門教進戰中原,大宋的高手幾乎傾巢而出,跑到南方作戰去了。兩人幾年來竟難遇一個可堪匹敵者,偶遇幾名高人,人家或鄙薄他們是蠻夷,不屑與語,或厭煩二人糾纏,或甚是秘技自珍,從不願跟他們深談,因此忽忽數年過去,二人對中原的法術武學也還只停留在一知半解的狀態,更別論這樣類屬旁學的魂魄之術。若非前兩天橫闖趙家莊,得到凌飛的指點,只怕二人還得繼續碰壁下去。想不到前天剛得到光明指引,今日又遇見一個學會塑魂法的小少年,這實是一件大幸事!

  而胡炭的塑魂法,不用提,正是來自老酒鬼范同酉。

  六年前光州入伏,范同酉身疲腿斷,被群屍圍在荒山裡,當時已心知無幸。他臨死立願,讓胡炭叫他師傅,胡不為還以為他終於真情流露,卻沒料想老酒鬼這舉動其實是大有深意。就在將小少年抱過去的那一刻間,老酒鬼就在施足孝眼皮底下使了個瞞天過海的技法,將一生著述全都塞進胡炭衣裡了,正式將衣缽傳給這個他鍾意萬分的小小幼童。然後用真封皮套偽書,引得施足孝中計,趁亂塑魄送走秦蘇,與胡不為一起慷慨赴死。

  數日後秦蘇傷痛略停,整理胡炭時,才在小娃娃的懷裡發現了三冊書卷,其中一本,正是讓施足孝垂涎欲死的塑魂譜。秦蘇其時正哀毀逾恆,又經脈盡廢,也未能做些什麼。直到一年之後,在教胡炭背誦塑魂譜時憶起此事,秦蘇感念老酒鬼的苦心,才雕了個牌位,讓胡炭跪地焚香,對著牌位追認師傅。

  胡炭學這塑魂譜也有幾年了,只是塑魂之法內容龐雜,牽涉極多,許多專有的稱謂,說法都是平常人聞所未聞的,小少年雖然聰明,但想要幾年之內盡知其理,那卻也是萬萬不能。好在他記心極佳,雖然一時半會領悟不了,但是囫圇吞棗,先把內容背個爛熟倒不是難事。在秦蘇的嚴厲督促之下,這本書譜裡面的每一個字,每一張圖畫,胡炭都了然於胸。所以范同酉記錄在書譜後面的幾個疑問,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老酒鬼一生研習,最大的一個疑惑便是:如何將魂魄永久錮存於身?

  以塑魂法塑形之後,人的能力會得到大幅度的提升,只是這樣的塑魄難能持久,一般都會在兩個時辰之後自然消解,所以當初老酒鬼才珍之重之的藏著青鸞魄,不到絕無生機之境不肯用出。

  這個自師傅傳下來的疑問,在胡炭碰上坎察這個被木妖折磨的胡人時,便自然而然泛上了少年心頭。他這一路旁側敲擊,為的便是要解開這個答案。

  當下定了定神,坎察說道:“我師傅跟我說,天華晝在頂輪,靈覺魄在眉心,輪查魄在喉嚨,想行魄在心,並通連手心腳心,心命通在肚臍,識知通在會陰,中命在腰心。小孩,你看跟你說的七魄一樣麼?”

  胡炭將他的話默記在心,想了一遍,笑道:“嗯,大部分相同,小部分略有些出入,雀陰魄在頂門,這應當就是你說的天華晝,天賊魄在額頭,嗯,還有非毒魄藏氣雙目,這想來就是靈覺魄一而分二了,臭肺在胸口,是不是就是想行魄?胸口正是心所在之處,屍垢在丹田氣海,除穢在會陰,這都跟你說的不差……”

  當下二人印證,找出了幾處異同。

  胡炭搔搔腦袋,對坎察說道:“將木妖封錮這麼長的時間,我以前都沒試過。我不知道你師傅用的是什麼方法,不過我可以將我塑魄時的口訣跟你解釋一下,等下我們再印證,‘外形傳屍垢,元貞手裡藏,天門開不進,地門進不開。’”

  “不懂。”胡人茫然的看著少年。

  “這是具體的塑魄方法,說的是從體外塑魂時,將外魄引入氣海與屍垢魄同位,然後度氣到左右兩手掌心,保持貫通,天門開不進,是說將頂門雀陰魄位置開放,但在雙目間要設防,別讓外魄衝入頂輪,地門進不開則相反,雙足心完全封閉,勿使洩氣。”

  坎察聽完,閉起眼睛苦思。

  胡炭解釋道:“一身七魄,最重要的位置當是在氣海,這與法術武術的道理相通,你說你師傅給你塑魄時,最後封閉心命通魄,顯然這是主樞之處。”坎察點點頭,道:“師傅說心命管六魄,是七魄的最中心。”

  “雀陰魄主吐納,所以這個不能夠閉合,要保證它一直開著……”胡炭說著,忽然想起坎察之前說的,通天法師封閉他四個魄池,隱隱悟到些了什麼,停下話來。坎察兀自未覺,搖了搖頭說道:“不是!我師傅封閉了我四個魄池,不讓天華晝開放,說這裡最容易洩氣,而且為防萬一,同一條線上的靈覺也必須閉合。”

  胡炭皺起眉頭,道:“雀陰魄……哦,天華晝是吐納通道,如果閉合,就好像人的口鼻被堵住一樣,這樣做不僅塑入的外魄難以存活,自身七魄都要受到影響。”

  坎察搖頭道:“不會,不影響。封魄法不僅是封閉魄池,也開通道。要不然,都死了。”

  胡炭道:“可是怎麼開呢?”

  “七魄雖然看起來各自獨立,可是他們有細微連通的,主要是想行魄,它是以心為主位,手心掌心,開通路,這裡就透氣,活了,魂魄也散不出去,通道太長。”

  胡炭大喜,當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中原術界對七魄的認知跟西域有些微的差異,而這差異,直接導致了雙方對塑魂術應用的不同。眼下聽見坎察說明三魂七魄的位置功用,對胡炭來說,不啻於另打開了一扇大門。只是當下其理雖明,真要實行起來卻還有巨大困難,塑魂譜上的許多咒語、手法、步驟,都是建立在先前的牢固認知上的,真正是改一而動萬,想要將西域的魂魄知識引入其中,重鑄一個體系,任務實在浩繁,而且也難料結局。

  不過小少年暫時拋開了這些顧慮,興致勃勃的跟坎察探討具體的操作手法。不多時之後,兩人都各有所得,坐在馬上對視一笑,一大一小竟都生出相見恨晚之感。

  言談正歡之際,聽見前面雷大膽低低咒罵,然後“勒!”的一聲,心急的壯漢竟然勒馬停了下來。郭步宜幾乎跟他同時止步,胡炭等人還未明所以,聽見郭步宜笑問:“雷師兄,一人一面,天上的太遠,我不擅長,你來對付如何。”

  雷閎喝道:“好!我就對付天上!”轉頭對胡炭說道:“小胡兄弟,你們坐穩了!不開眼的東西來了!”說完,單足踩鐙,提左腳踩在馬頸上,偏斜身子對著天空展直左臂,握緊雙拳做了個虛拉弓箭的姿勢。胡炭看見他雙肩大肌高高隆起,豹眼圓睜,虎虎然生威,顯然正繃緊了全身筋肉在蓄勁。

  “中!”伴著這一聲震雷般的大喝,是驟然爆發的勁氣。在大漢十指乍開的瞬間,九匹馬同時嘶鳴起來,大漢身下的坐騎更被勁氣壓得四蹄半趴,連連退步,而地面上的雪塵則被衝擊起十餘道三人高的白柱,迷濛之間,胡炭只感到不間斷撲面的疾風,讓他不得不偏過面龐避讓,而耳畔“隆隆隆隆”的空氣爆鳴聲更是不絕,如鑿石開山,如危洪崩洩,讓人聽不見其他聲響,一路旋動著向高空奔去,帶得四周光影搖動,明暗交映,直讓人恍然生出水底觀瀾之感。

  “嗵!”天空中這一聲沉悶的巨響,直到數息之後才傳到地面下來,一時風潮激盪,山谷迴響,方圓裡許的林木都被搖撼,眾人都不意想這一擊竟有如斯威勢,當時都有點變色,抬頭上望,只見一片巨大的灰雲迅速顯出輪廓,長聲慘叫著逃向遠方,灑下一片血雨。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1:06
第五十六章:遁甲(中)

  “這都不死!算你命大!”光頭壯漢一臉悻然,撫著拳重坐回鞍上,胯下那畜生被驚得連連揚脖,想要人立而起,被他強硬的一勒韁繩,登時安靜下來。

  “這是什麼東西,長得這麼大?”胡炭問雷閎,輕拍著馬脖將坐騎安撫平靜,將雙手屏額,努大眼睛望遠空長眺,但天際灰雲濛濛,卻已失了那怪物的蹤影。“跑得真快,受這麼重的傷,才一會就沒影兒了。”

  “這是風猴子,用來偵察哨探的。”這時郭步宜剛料理完在左近窺伺的幾隻獸怪,悠悠然的踏雪而回,順口便解了他的疑問。他看著胡炭,滿臉都是感興趣的意味:“我聽說你在賀家莊裡顯出一身本事,跟一眾前輩討價還價,那麼多成名漢子都拿你沒一點辦法,家兄一再讚歎說你識見功力比尋常江湖漢子都要高明,怎的卻沒聽說過風猴子?”

  胡炭瞅了他一眼,心想:“他都知道我在賀家莊做的事了。”一時想起前日賀家莊諸豪四處圍捕,卻被自己手鬧得雞飛狗跳的情形,不禁微微有些得意,只是看見秦蘇略帶責備的目光掃過來,登時心虛,自覺這一次闖禍實在太大,姑姑都受了那麼大的磨難。訕訕低下頭道:“我年紀小,哪敢稱什麼高明,就是以前老被人追著跑,學了些保命能力而已。”

  “哦,”郭步宜看著他笑了笑,慢條斯理的理齊袍袖,折平,抬目也掃了下天際:“風猴子也不算什麼稀罕物,它就生長在高山之間,天生會藏氣之術,這隻身長七八丈,算來也有四五百年壽命了。”

  胡炭‘噢’的一聲,收回目光,心想日後若有機會,倒不妨逮一隻小的養來玩玩。他歪著腦袋想了片刻,卻又轉過頭去跟兩個胡人說話:“坎察大叔,穆穆帖大叔,咱們就在這裡分路走吧,我可能惹了一些麻煩,你們二位身上還負有要事,可別給耽誤才好。若是因此招惹上不該招惹的仇家,可就教我不安了。”

  兩個胡人都有些猶豫,咕嚕咕嚕交談了片刻,從二人的神色上看,穆穆帖似乎不願坎察無故涉險,不住低聲勸說,不料坎察神色卻漸漸堅定,連連搖頭,矮胖子人也算仗義,他跟胡炭脾氣相投,在甘秀鎮受了胡炭一張定神符,頗得些好處,這時看見小友有難,還光明磊落的告訴自己二人,卻不肯就此離去了。

  胡炭見二人幾度分說,語氣嚴肅,矮胖子神色忽然激動起來,拔高音量跟師兄說了幾句話,穆穆帖嘆了口氣便沉默了,不再說話,顯然已經妥協。坎察大聲對胡炭說:“小孩!我們,走一起的,英雄好漢,講義氣,不縮頭烏龜!”他漢語原本說得生硬,不過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不打絲毫折扣,顯然一番甘與同苦之心甚是真誠。

  秦蘇坐在馬上,神色不見如何,只是肩頭微動,不為人察覺的輕輕的舒了口氣。

  這時郭步宜引馬走上前頭,也問雷閎:“雷師兄,剛才使的便是驚雷箭麼?”

  雷閎嗯了一聲,點點頭。

  “果然好絕技,早聽說雷師兄身懷三堅三銳之術,堅者不可摧,銳者不可防,這驚雷箭更是揚名已久,今日郭某人有幸得睹絕學,算是開眼界了。”郭步宜滿臉欽佩之色,看的出來,這番言語的確言出由衷。

  雷閎搖搖頭,哂道:“別客氣了!也沒什麼了不起的,若是真的厲害,剛才也不會讓那畜生逃了!”眯眼望向天際,臉上似乎還有一絲不甘,“沒想到這畜生長這麼大,我還是下手輕了。”說完長長吐氣,略顧前後諸人一眼,一掌拍落馬脖,驟然喝駕,夾馬箭一般向前路馳去。“走罷!此地不宜久留!咱們的行蹤被人掌握了,前路只怕不太平,大夥兒都小心些!”餘人聽言不再多話,紛紛振韁,尾隨而去。

  隆德府往南,直至西京一帶,古時都屬舊晉之地,地域開闊,植被稀疏,正是馬匹展力馳騁的絕佳平川,與南方那樣繞山十八彎,只適合花腳毛驢慢行的路況又自不同,一行人在道路上飛奔,冷風灌面,碎玉飛瓊在馬蹄下散迸,行速越來越快,未多時,馬匹興發,都不用眾人催鞭,撒開四蹄盡情奔跑,風馳電掣一般,讓胡炭心中大呼痛快。

  胡炭自行走江湖以來,一向都隨秦蘇躲躲藏藏的隱藏行跡,連拋頭露面都多有顧慮,幾曾有過這樣怒馬馳原的暢快時刻,馬匹顛簸中,聽的耳旁嘯聲連響,強風阻面,身邊景物飛速拋到身後,“得得得”的蹄聲急驟起落,更如催人出征的鼓點,忍不住的便喜笑顏開,雖然明知前方就有危險,只是小童生性樂天,又當好玩之際,哪會因此就悒然畏縮。雙手持韁,不住的喝駕,一忽兒跑到左邊,一忽兒跑到右。前一刻還在跟秦蘇並轡,下一刻又跑到雷閎前方去了。只覺得整個心胸豁然頓空,丘原大地,雲天草樹,萬物入懷,自己整個人與身週一切連成一體,豪興飛揚之下,幾乎便忍不住要嘯叫出聲來,只幸在他知道雷閎此時心懷憂急,在這擔憂師傅安危的漢子面前太過脫略忘形未免不當,才終於忍了下來。

  這一番急行如風,便將腳程縮減了不少,甘秀到京前鎮原有二百多里的路程,按平時腳力,需要兩個半時辰才能走完,但馬匹這次發足,卻省去小半個時辰的工夫。看看天色,才未時過半,甘秀鎮已經被拋在身後百里有餘了,不過一段路急行下來,馬匹也漸漸淌汗,馬首上熱氣騰騰,眾人擔心此時太過耗費馬力,到臨敵時只怕逃脫不易,便趁機稍作休整,各人取了水囊喝水,一面任坐騎由韁慢行蓄力。

  平原地帶,地形看起來都差不多,一路左右望去,也儘是高高矮矮的土丘,亂樹雜林,左三棵右五棵的,歪歪斜斜的不成規模,更值隆冬嚴寒,樹葉盡凋,這樣的雜林子望去幾乎一覽無餘,想來也沒有哪個呆瓜在裡面設伏,眾人一路行來都沒遇見敵人,倒沒敢疏了防備,將息過後,便重新策馬前行,且走且留意,到天色微暮,進入申牌的時候,便已經進入京前鎮地界。

  “前面有河。”一行人正默然馳行間,在前面一馬當先的雷閎忽然說道。他勒停馬匹,閉起眼睛伸鼻在空中再嗅數下,肯定的說道:“沒錯,有大河,這腥味很重。”

  眾人都有些驚訝,向前路望去,觸目處儘是丘陵野樹,哪能看見河道,不過大家對雷閎的判斷倒沒什麼懷疑,這河流想來離此地尚有距離,修習武道之人鍛鍊五感,雷閎的嗅覺原要比常人靈敏許多。胡炭見了眾人臉色,對雷閎的本領頗感豔羨,也有樣學樣,伸鼻在空中狂嗅,哪知噝噝數下,卻只吸進了大團冷冽的空氣,鼻腔發癢打了幾個響亮噴嚏,也沒聞到絲毫河腥味。他倒不想,此時隆冬徹寒,大地被雪,氣息本就難傳,那河離得遠,這當口河面只怕也已經凍上大半了,水腥味傳在風裡已經微弱之極,別說是他,就是郭步宜這樣不修習武術的大行家,也是難以辨察出來。

  逢林莫入,遇河小心,這是江湖老話,眾人也都識得。當下各自警惕,收緩步伐順路行去,果然,跑不多時,在前方便聽見了汩汩的水響,循道再前走小片刻,那河便橫現眼前,河面寬闊,略低於兩邊堤岸,二十丈寬的河道,將有近半被凍成浮冰,覆著積雪,與大地全然一色。若非河正中間那道渾濁的活流和兩岸斑駁干禿的灘塗,誰也看不出這是條大河來。那河橫截大道,近岸亂生枯葦,打眼一算,便是平地騎馬過去也要個小半瞬的工夫,這個距離讓胡炭死了心,原本他還打算,若是有敵人在橋前攔截,倒不妨找一個稍窄的河岸,施個控氣之術,瀟瀟灑灑的縱馬踏浮冰跳過去,賺一下眾人喝彩。可是這河如此死寬,那河冰也不見有多可靠,真要行險踏冰過去,就是座下駕的是的盧馬和爪黃飛電,蹦跶到半路也得連人帶馬下去餵魚蝦。

  河邊倒是有橋有渡舟。

  橋是木橋,拱跨二十丈江面,寬容雙馬並駕,這建築瞧起來也算很具規模了,只是久經風雨侵蝕,兩邊護欄的顏色有些發烏。硬木板鋪設的橋面,此時泥雪混雜,早看不出原色,偶爾顯露出來的一塊,也儘是大大小小的坑洞,這是行人積年踩踏而成,顯是建成頗有年頭。橋頭豎條石上,銘著“伏波”兩個篆字,想來就是這橋的名稱,入口處架著一張方桌,桌上薄雪覆蓋,旁邊一個立著的木牌子上貼著草黃紙,上寫“過橋三文,車馬十文,概不賒欠。”這是嚮往來過客收取過橋費的,只是卻沒見人。

  橋右百步,有幾塊石頭砌成的簡陋碼頭,幾葉舴艋小漁舟拴在石上,已被河面冰層封固,艙中裝著半船白雪,木櫓斜支,看起來還沒客棧的床大。

  “奇怪,天還沒黑,怎麼一個人都沒有?”胡炭喃喃自語,抬目向前頭張望,遠方仍不見有村鎮,荒野四合,寒鴉紛飛。天穹連衰草,鉛雲垂大地,一派暮昏氣象。

  “太安靜了,這裡怕有古怪,”秦蘇也輕聲道,“咱們得當心些。”

  沒有人,入眼處一個人影也沒有。向左右投目,東南西北,竟也是一般無二,這座聳壯大橋左近,居然就只自己這撥旅客,這也太不尋常了。此刻才申牌過半,雖則冬季天黑得快,但也要一個半時辰以後才會完全暗下來,若說這時候鄰近的居民都已跑回家歇息,可也未免太早。何況橋頭渡口,一向便是客商旅人扎堆之地,這麼一座連道的壯闊大橋,左近竟然連個閒雜人等也見不著,可說是一件極罕見之事。

  胡炭因從小被人追捕的經歷,****謀算心機,雖則年紀尚幼,可是警惕防範之心已不比尋常老江湖差。當下見到異常,也不須秦蘇等人提醒了,自勒馬停在離橋十餘丈開外,眼珠子骨碌碌亂轉,也不知肚裡在盤算著什麼念頭。秦蘇、雷閎,郭步宜都是老江湖,也是一般心思,幾人面色凝重,仔細查看四周,想要從這異乎尋常的安靜中找出蛛絲馬跡來。就只兩個胡人,在中原行走日短,也不知道那麼多人心鬼蜮,一見橋上無人,眾人卻紛紛停步,不由得疑惑萬分:“走哇,大家趕路的,等會天黑,看不見啦!”說著就要打馬沖上前去,卻被胡炭一把拉住了,兩人都莫名其妙的看著少年。

  “小孩,幹什麼不走?”

  “不急,等一等看,先不忙過去。”胡炭說。

  雷閎耳目最健,此時已被眾人公推成探路者,當下四處打量看不出什麼來,便又舉鼻狂嗅,哪知這一嗅便嗅出了異常。“有狀況!”光頭壯漢低聲喝道,臉上微微變色。

  胡炭見他說得鄭重,忙問:“有什麼狀況?”一邊自己噝噝大嗅,聞見空氣中有草秸焚燒的淡淡煙氣味,還有若有若無的河腥,再無旁的氣味。“這也沒什麼古怪的啊?”胡炭心說,河水味就不說了,菸草味也好解釋,此時離立春不遠,左近只怕是有人來燒荒了,或是住得近的哪個莊戶人家,在這一帶打圍捕獵,燒草驅趕野獸。

  雷閎不答少年的問話,凝目注視著寬闊的橋面,眉頭擰成了疙瘩。

  眾人隨他目光注目過去,也沒看出那橋面有什麼不尋常。那都是用厚實的木板接榫搭建起來的,多年來行人踩踏,早就被磨得不見本色了,連日大雪已經被前頭行人踩成泥污,黑黃雜混,也看不出異樣。

  “怎麼樣,雷師兄?”郭步宜也看不出問題,低聲問雷閎。

  “讓你們開開眼界。”雷大膽看了片刻,心中已有答案,冷笑著說道:“也不知是哪一路的神鬼,對付我們也用上這樣的手段,可算是大手筆了。還好是遇見我,若讓你們自己來,只怕真要栽在這上頭!”說話間彎身從鞍囊裡摸出一包物事來,正是午間在甘秀飯館中買來在路上吃的醬肉,用三層油紙包了,扎口束做一個包裹。

  “看好了!”雷閎說完,吸氣拋臂,那包醬肉便如流星一般直落橋面而去。“嗒!”的一聲微響,油包正落在離收費口三尺遠的橋面上,半陷入泥雪中,雷閎力道拿捏得當,那包紙肉這般急甩過去,卻沒散破開,落地之時還保持著完形,隨即,只聽“嗤嗤嗤嗤!”的一陣急響,眨眼工夫,青煙冒起,那包肉竟然如同落入鏹水一般,觸地即溶,只一息便被連紙帶肉腐蝕得一乾二淨!

  “橋上有毒!”眾人相顧駭然,不自覺的收韁後退,“好可怕的毒性!”坎察和穆穆帖更是驚叫出聲,相顧無人色,敵人布毒於無形,手段是如此陰險!瞧這毒性如此猛烈,瞬間銷物,剛才若不是胡炭攔住,兩人冒失沖上去,只怕此時已經人與馬都被燒得找不見骨頭。

  “若不是知道毒菩薩立誓不離山,我還真懷疑這是那老怪物的手段。”雷大膽沉著臉說道,“這下毒的手法如此陰損,若非用的是肉血之毒,只怕連我也要中招。”

  郭步宜皺起眉頭。

  胡炭問:“什麼是肉血之毒?”

  “就是蛇毒、蠍毒、屍毒這類肉血活物生出的劇毒,毒性猛烈是猛烈了,不過以血肉入藥,那腥臭氣畢竟不能像草木毒藥那樣可以完全掩蓋,這氣味雖然輕微,可也逃不出我的鼻子。”嘿的一聲,又道:“這毒藥如此猛烈,想來價錢可低不了,為了對付我們幾個人,灑得小半橋都是,也不知是誰下這麼大的本錢,倒瞧得起我們!”

  秦蘇心中頭一個想法便是白嫻又派人追上來了,可是瞧這毒藥如此猛烈,布毒手段也殊非一般,卻又不像往常玉女峰的做派。

  正說著,河那邊突然傳來響動,似乎有物從河中爬上岸來,“小心!好像有人來了!”眾人齊相提醒,各各拉馬退後幾丈,秦蘇也取下面簾斗笠,握在手中向河水方向注視。未已,只聽“閣閣”的蛙鳴聲大作,鼓噪聲響徹河橋兩端,竟似有成千上萬的青蛙從河中湧上來一般,眾人方自凝息探目,遠處河水中央的一聲尖利唿哨,頓時令萬聲驟停,刀切般整齊。

  “姑姑。”胡炭擔心的看著秦蘇,攥著韁繩,引馬向她身邊靠攏,同時聚目朝著河面方向注視,暗地裡運起了蟻甲咒,黑色的蟻甲剛剛覆上頭面,便聽見細密的破空之聲傳入耳來,這萬千細聲單聽來如蠶蟲食桑,但沙沙的連成片,就如驟雨突降一般嘈鬧。

  “不好!毒液快躲!”雷閎目力最遠,一見之下臉色大變,震聲大喝道,一長身已離座而起,單手將馬身上的鞍韉皮囊一把扯脫激甩上半空,人在落下之時已經喝咒打開護身鐵壁,擰腰斜肩便躥到馬腹之下。

  “嗤嗤嗤嗤!”又是這樣令人毛骨悚然的腐燒之聲,胡炭瞠目結舌,眼見著雷閎扔上半空的鞍囊飛入一片灰雲之中,瞬間如浴天火,起煙蝕成灰燼,被那數不清的細小綠點淹得一點蹤跡不見,心中大跳幾下:“姥姥的,這毒也太嚇人了!”皮木所制的鞍韉,便是用猛火焚燒,也需一兩柱香的工夫才能燒盡,可這蛙毒卻竟如沸湯澆雪一般,一眨眼就將之吞干銷淨。

  “我要學會這樣的手段,以後還用怕誰?”

  也虧得雷大膽甩上這副鞍韉。

  河岸離眾人直有數百步距離,毒蛙噴出的毒液細微難辨,又當暮色籠罩,眾人目力難達,若是等到那片綠雨進入視野之後再做反應,只怕便要糟糕了。幾個人本來還不知那沙沙的聲響是什麼古怪,待得看見了空中的異況,才頓時醒悟過來,這是劇毒之雨!

  立時,喝咒之聲急作。胡炭反應最快,氣盾,土壁,蟻甲咒瞬間加身,一哧溜也學雷閎躥入了馬腹之下。“姑姑,快躲到馬下來!”他急向秦蘇招手。兩個胡人愛惜馬匹,卻不肯學雷閎和胡炭的做法,二人從馬上縱了下來,半空已激開葉繭和護身堅甲,不但不躲反而切步趨前,一人雙手抱胸,喝起數重土壁,平地拔起三丈餘高拱護下來,結成堅密厚實的半球狀護盾將人馬盡數圍護在內,一人單掌撐地,又在那幾層土壁之間飛快激生出無數兒臂粗的鐵藤來,纏繞糾結,也結成木網。師兄弟二人從小一起學藝,這配合之法純熟無比,土堅木韌,兩相結合之下,這巨大的盾牌便骨肉兼具,在眾人身前結成了牢不可破的堅城。

  “噠噠噠噠噠!”好一陣暴雨擊岩!兩個胡人的土木之術激得硬地流沙般翻動,腥濕的泥土氣息和木枝碎裂的新鮮香味,混著蛙液腥味傳入鼻中,耳中雨聲不絕,身旁氣流翻湧,眾人恍惚間直生出錯覺,覺得如同置身於山間石洞之中,躲避突臨的驟雨一般。胡炭和秦蘇對望,均感駭然,天可憐見!若不是路遇的這兩個胡人執意同行,這一番姑侄二人只怕要糟糕了。瞧這鋪天蓋地的毒雨,覆蓋範圍達五十餘丈方圓,二人若是發覺有異之後再跑開躲避,只怕跑不到安全範圍。

  毒蛙的箭雨雖猛,畢竟數量有限,盡數傾瀉下來之後,也無法將兩個胡人生生不息的土木盡數蝕穿,被護壁擋在外面,匯流淹積成大片綠沼,蝕得一大圈範圍地下草根蛇蟲盡化焦煙,這陣雨來的快去得也快,挨了不過片刻工夫,雨散雲收,聽的河那邊有人憤怒大聲呼喊,雜著數人的唿哨聲,顯然敵人見蛙群無功,又生出新動作。

  這時胡炭心中已經對敵人的身份有了判斷。

  “羅門教!”胡炭心中又驚又怒,又是疑雲湧生,“這王八蛋狗教怎麼這時候也來趟渾水?!”自思這數年來與羅門教可從未有過交集,雖聽說父親與羅門教舊有嫌隙,只是逃亡數年來各自相安,實在想不通他們為何此時堵截自己發難。

  穆穆帖把幾匹馬拉到後面安置妥當,才震碎了土層。這時河那邊的景況便落入眾人眼中,就在眾人躲避毒雨的這陣工夫,埋伏在河橋之下的幾人已經躍到了橋面上,六高三矮,九個人身著黑袍,籠著頭罩,隔遠看去,也不知是不是蒙著面,九個人的臉上都是黑糊糊的混作一團,看不清輪廓。

  一個高個漢子側對著胡炭幾人,面向河中正張手作勢,口中“嗚嗚”吹哨,也不知在召喚什麼怪東西,其餘眾人都盯向這邊,最左邊的一個矮胖子側頭與身邊的高個低聲商量。

  敵人既是預謀設伏,想來手段必不止於此,雷閎等人可不會傻乎乎的就這樣與他們擺陣對抗,有心算無心,勝負自不待言。是以一見對方攻勢暫緩,雷閎便沉聲說道:“是羅門教設伏!咱們先出了埋伏圈再說!向下游跑去,只要有個河灣,咱們就有路過路,有橋過橋!不用硬抗,只要過了對岸,就不怕他們!”眾人深覺是然,可是此時前後左右,全都是被蛙液侵蝕的地面,白雪盡化碧液,煙氣裊裊未絕,闊達五六丈的距離,馬匹可躍不過去。雷閎哼了一聲,踏步走上前去,抽拳鼓蕩勁氣,就要出手開道,不料坎察從旁伸手,按住了他的拳頭,道:“讓我師兄來。”穆穆帖微一合掌,咒聲頌出,眾人前頭的地面便如被一隻無形巨掌揉搓一般,泥沙翻覆,瞬間新泥換舊土,開出一條寬兩丈的通路來,眾人大喜,一齊翻身上馬,連聲喝駕,撒蹄向東狂奔。羅門教眾人這時也意識到不妙,那說話的矮胖子驚怒交集,從橋上縱跳下來,居然甚是敏捷,隔遠隱約聽見他叫喊幾聲,那邊便分出幾人沿著河岸急追,胖子俯身下來,未已,近岸處地面便突然聳突出十餘道土線,幾有半人高,“嗤嗤”急響,斜刺裡也趕著馬匹追來,也不知什麼東西在土下飛速爬動。

  “哼!花樣倒還真多。”雷閎瞥目看見,也不以為意,偏過臉在胡炭秦蘇和郭步宜幾人臉上略轉了轉,心忖這鬼教到底是沖誰而來的,這般大費周折設伏,究竟有何圖謀。只是眼下未暇多想,撿准了道路繼續打馬狂奔,誰知跑不多遠,前面再次傳來土地震動,方圓數十丈的地面瑟瑟擺動,如同一個巨大篩面一般,平整的雪塊紛紛崩碎,竟又有物在前方地底鑽拱出來,他座下馬匹最先察覺到異常,急衝之下陡然收步,“希聿聿”的人立而起。

  “這裡還有埋伏!我們被包圍了。”胡炭叫道,勒韁止馬,此時右後方河岸近處,十餘條土線急速起落,正如箭矢一般朝眾人襲來,瞧這光景,不過片刻便能追上眾人前後夾擊,而橋頭那幾個黑袍之人,也各自躍下地面,從後方掩殺。

  “隆隆隆”,前頭十數丈之外,兩座挨在一起的土崗此時塵泥四濺,從中坍裂開,十數隻巨大的雷電蜘蛛刀牙磨動,從土下翻身上來,虎視眈眈圍成扇形攔在前面。胡炭見那十餘頭比馬還大的蟲豸渾身色彩斑斕,惡意昭然,拳頭大的電光在皮甲表層閃爍滾動,忍不住心中叫苦:“沒完沒了啦!這怪物長這麼凶惡,只怕不好對付!”一手摸進懷裡,眼珠急轉,也不知是不是該做些佈置。

  這時雷閎已經將馬匹勒停下來,見座騎兀自揚脖怯步,不住的圈轉脖子想要回跑,一時怒氣難抑,反手一巴掌拍在馬頸上,喝道:“怕什麼!畜生!有老子你身上,你還怕他吃了你!”見十幾隻蜘蛛只鉗在前路,並不著急上來攻擊,顯然只想封堵眾人的去路以待後援,便猛然夾鐙,馬刺扎入坐騎腹中,那馬匹受痛,咴咴鳴叫,捨命奮蹄向前奔去。雷閎在背上虎然起身,默誦咒語,身上青黃光氣縱橫,大力咒與破堅咒已經加身。“大夥兒跟我衝!看我開出一條血路來!”說話間光頭壯漢兀自未歇手,雙掌一搓,一個赤紅色的碗大光環便在右手腕關處亮了起來,雷閎橫眉立目,並起左手食中兩指,重重捺在右手腕上,惡狠狠的瞪著前方碩大的蜘蛛,“不知死活的東西,敢惹老子!不叫你們見點真章,只當雷某人真怕了你們!”說著雙指向上引動光環,順著經脈將咒法引到大臂上,頓時,眾人只聽“嗡”的一聲,那條手臂看在眼裡便有了不同。

  雷閎單手圈轉臂膀,虎目綻光,大聲喝道:“今天老子就讓你們嘗嘗,什麼是真正的驚雷箭!”

  胡炭滿目放光,見雷閎人狂馬怒,豪興飛揚,蹄聲雷響般的衝擊直去。心中佩服已極,這才是真好漢!千軍眾裡,單人隻馬一往無前,這是何等快哉壯烈之事!也不知來日自己是否也有這樣的時候,鋒芒畢露,萬眾矚目。到時候甚麼宋必圖邢人萬,全都不夠看!

  見雷閎加完咒法的右臂紅光瑩然,筋肉高鼓,似乎比先前大了一圈,壯漢微微擺拳之際,那整隻臂膀竟然生出巨大的吸力,帶動得左近氣流嗤嗤直響,不住壓縮晃動,離膚表兩三寸處,水汽被吸聚凝結,籠成了一層薄霧。

  這時卻聽見坎察大聲驚叫:“後面!後面!新的很快!蟲子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1:07
第五十六章:遁甲(下)

  胡炭扭頭去看,這一看不要緊,只刺得少年心頭惡寒,周身麻皮皆起。那是何等醜陋的怪物!數十條半身似蜈蚣半身似蠍子的巨大爬蟲正從木橋下面飛快爬出,疾向眾人追趕。這蟲子身軀前粗後細,形體可比馬匹大得多了,生著百足,沒有蠍子那樣的鰲夾,前端卻似田鱉一般多長了一對黑漆漆的鋒利偽足,爬行之際,說不出的彆扭,甩頭甩尾的,後面的長尾不住的大幅掃動,將雪層掃出一個又一個扇狀痕跡,少年看見它們青黑色的甲冑之上生滿疣突,如同赤紅色的膿皰一般,甲片連接處,不時的顯出淺青色軟膜,隱約見到裡面流動的綠色肚腸。

  “姑姑!我們快走!”小童叫道,見秦蘇開始夾馬加速,一振韁繩,打馬也朝著前方的雷閎追去。

  秦蘇面色微顯蒼白,也被這形貌可怖的怪物攪得思緒不寧。羅門教這次是抱著必得之志而來,前後左右都有伏兵,聲勢如此駭人,可憐的玉女峰棄弟對突圍而出幾乎已不抱什麼信心了,便是她未被三綱禁手所害功力全盛之時,遇到這樣的局面也只有死路一條,更別說如今!咬著唇策馬跑到胡炭身邊來,與其並駕,略一傾身,抓住了小童的手臂,低聲吩咐:“炭兒!等一下……等一下……你聽我說……若是待會兒大夥兒抵敵不住,你就趕緊往水裡跑,姑姑給你攔住追兵……你閉氣向下游漂去,料想他們看你是小孩,不會太過為難你。”

  胡炭小臉立刻漲紅,手臂一掙,叫道:“你又想讓我獨個兒走!”卻聽雷閎大笑方歇,壯漢也看到了後面的大群怪蟲子,卻一點也沒放在心上,對眾人笑道:“別擔心!跟我向前衝!雷某人學了幾十年武術,好歹不是太窩囊。對付劇毒我是沒有辦法,可是這幾隻小爬蟲卻還沒放在雷某眼裡!”

  “走了!別掉隊!”壯漢喝完,不由分說,繼續夾馬往前路猛衝,半立鐙上又作出虛拉弓箭的姿勢,正是驚雷箭的開手。

  “喝!中!”

  “喝!中!”

  “喝!中!”

  一聲接著一聲的震喝,暴雷也似在當空炸響,踞在前方土丘上張牙舞爪的幾隻巨大蜘蛛便遭了殃,驚雷穿空,大地光寒,怒潮翻捲了風雲!這加持了三重咒法的驚雷箭又豈是先前擊殺風猴子時可以相比!三道閃耀著劇烈白光的氣勁已經響極失聲,破空直去,瞬息即至,這氣勁明明離地四尺有餘,可是拳箭過處,地面泥石竟被激得高高披揚,分成兩片百餘步長、三人多高的巨大泥浪衝上天空,曠野這一瞬間突顯奇觀,若從高空俯視,便看到地面上在一瞬間立起兩壁,氣箭過處,大地立起反應,碎泥滔天,如同一道百步長的微小峽谷瞬間生成一般,而地面深壑驟現,被橫穿上空的氣流犁出深丈許,一人寬的深溝!胡炭和秦蘇幾人跟在雷閎身後,還有著兩個馬身的距離,可是箭氣****出去時反漾回來的氣流仍然將幾人激盪得身子劇晃起來,胡炭只覺得自己如同被一隻巨大無可抵抗的拳頭狠狠推搡,胸口窒悶,呼吸難繼,隨著雷閎三箭齊出,身子更突然被激飛起來,驚駭的少年只得抓緊了韁繩,幾個人座下馬匹向前激沖之勢被硬生生的遏慢下來,幾乎頓步!

  好霸道的勁氣!秦蘇睜大秀氣的眼睛,這雷師兄的功法竟然狂猛如斯!這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噌!噌!噌!”只是幾聲輕響,緊接著地皮微顫,那坍塌了半壁的土丘瞬間消失,近二十隻蜘蛛護成的扇形從正中破開,原先擋在那裡的幾頭八足惡蟲已不見了蹤影,左右就只餘下驚慌躲避的十三四隻了,其中一隻還傷了半邊長足。以驚雷箭如此威勢,天下什麼還有甲冑可以直攖其鋒?那幾隻倒霉蟲子被光箭連體貫穿,雜泥帶土的化成飛灰。

  胡炭歡喜之極,拍掌哈哈大笑:“雷叔叔好功夫!驚雷箭一出,天下無敵!”哪知他在一個“敵!”字剛說出口,驚變突起!驟然間只覺得肚腹間一麻,少年眼前青光閃耀,一直伴在他左邊的郭步宜猛然一腳踹在少年的手臂上,將他踢得翻出五步開外,重重撲落在雪地上。

  “小心!”郭步宜這時才來得及說話。

  一截從半空中揮下的黑色彎狀長物一現而忽收,護主物化出的青龍像穿過煙氣一般穿過它的殘影,竟然一擊無功!胡炭的坐騎已經被齊頸斬斷。當少年驚怒交集的翻身起來的時候,正看見那匹被斬去頭頸的黃驃馬奔勢未遏,四蹄起落,跑出兩步後才倏然跪倒,肉山傾下。

  “炭兒!”秦蘇驚慌的大叫。

  “這是……控虛之術!”看見空中青龍飛舞,胡炭這時才醒悟過來,原來不是郭步宜要暗算他,而是間不容髮之際救了他一命!他這時才感覺到肚腹間釘子傳來的劇烈熱氣。想到自己剛才差點就已經變成亡魂,少年不由得嚇出了一身冷汗,不及多想,天王問心咒急轉,氣盾、蟻甲、護身咒盡數加身,然後坐起,念起土咒,身子周圍氣流轉動,一層緻密的土壁破土而出,像一個巨大的蛋繭一般將他包攏在內,就在土層成功合璧的瞬間,一個水汽瑩然的水盾又在少年身上剛好成型。

  五層防護術,這已經是胡炭眼前能夠施展出的最強的防守方式了。少年心裡何等機敏,從剛才虛空行者的襲擊中便迅速得出結論:敵人的目的,是要他死!

  控虛之術,其特點就是出人之不意,攻人不備,這樣來去無蹤的攻擊,往往在第一次出手時才最收到奇效。敵人放著那麼多的人不去殺,卻將第一刀揮在自己頭上,這目的還不是昭然若揭麼?醒悟過來的胡炭哪還敢託大,盾甲盡出,縮在護壁中又捏破了封魄瓶,在自己身上融上了天牛之魄。

  兩三天之內,接連數次在生死邊緣遊走,饒是少年素來膽大,到這時也不由得有些害怕。前兩次是在趙家莊,被奇案司眾捕快集刃重創,以及夜行偷聽被曲妙蘭識破行藏的那一次,性命拿捏在那個美貌女子的一念之間,若非當時機警,只怕已遭毒手。而這一次更加驚險,若不是郭步宜反應得快,姓胡的小賊已經到莫名其妙的被傳到枉死城門口,稀里糊塗的前去叩關了。

  “當!”一聲金鐵交鳴,郭步宜已經迎上了那虛空刀客的第二次襲擊。這過程說來話長,其實當時電光火石,從胡炭被踹飛,到反應過來激起盾甲護身,也不過眨眼之間的工夫,郭步宜踢飛胡炭後還沒坐穩身子,那節曲折的黑色長物便已經再次劈下,郭步宜急忙間偏轉身子,舉臂向上架住了,他的手中握著一柄黑幽幽的短尺,正好護住臂上。

  激越的交鳴聲遠傳裡許,火星迸發,可見這一次敵人的下劈力道之大。郭步宜功法特殊,反應也得當,這般舉臂架刀原來也沒什麼不妥,可是他反應得過來,座下的馬匹卻承受不住這樣的大力,刀劍才一相交,那匹膘肥體壯的健馬便慘嘶一聲,矮身下挫,重重趴伏在冰面上,這馬是胡人花高價購來的健足,腿腳力原比常馬要強,但這時竟也被一壓之力挫得四足齊斷,膝蓋處被生生撕裂,血肉骨茬斷裂錯位,慘不忍睹。

  “畜生!”郭步宜從馬上側身翻下,臉色一寒。他握著鐵尺,冷冷的望著空無一物的天空,似乎已經動怒了。

  對這樣的控虛之術,秦蘇跟兩個胡人都沒經歷過,誰都沒有辦法。眼見著郭步宜隻身對抗,三個人也無可奈何,兩個胡人還好,眼見著身後的怪蟲漸漸迫近,兄弟二人聯手,在身後纏藤結堡,樹起了一重又一重的阻礙,讓那大群追兵不能一時就到,秦蘇卻是重傷未癒,功力是此時幾人中最弱的一個,見眾人激鬥正酣,空自著急卻是有心無力,想插手都不知從哪插起。

  “郭先生,你小心!”秦蘇勉力給郭步宜加了個氣盾,躍下馬去,跑到胡炭身邊,勾指布了個小範圍的氣網,將方圓兩丈範圍都封鎖起來,這法術也不過聊勝於無而已。胡炭整個人都已經包進蛋殼裡了,真正的龜縮不出,青龍也因為這數重壁障阻隔,早已失去感應而消散。這可不能怪少年膽小,敵人的目標是他,偏偏來無影去無蹤,胡炭也正跟秦蘇一樣,想要跟敵人交手都無從交起,只怕一冒頭出來,便立即被人削了腦袋。明知非一合之敵仍然大方出來送死,那不是勇敢,而是愚蠢了。

  秦蘇在少年的氣盾外面又加套了個氣盾,素指勾動,捏著風火動之訣,直待情況危急時傾力一搏。雷閎跑到前頭,離大隊有八九丈遠,驚雷箭威力無儔,幾隻雷電蜘蛛的攔截之陣已經被徹底破壞,後湧出的大量埋葬甲被他勁氣掃蕩,也合不成一個堅密防線。兩個胡人配合默契,策動土木準確之極,身後的怪蟲雖然騰挪跳躍,左閃右避,卻總也跑不完師兄弟二人布設的障礙。眼下最大的麻煩,便是那些穿行在虛空中的敵人。秦蘇望向郭步宜,卻正看見後者在這時斷喝一聲,雙膝微弓,右足在地面重重一頓,跳上半空,行動快如鬼魅,秦蘇眼睛一花,那著青袍的年輕漢子竟然也穿入虛空中,就在郭步宜身形盡沒的瞬間,幾團細微卻濃密如實質的黑色煙圈在空蕩蕩的天空慢慢旋轉散開。

  郭步宜竟然能夠穿行虛空!秦蘇驚訝的睜大秀目,哪知這驚奇的念頭剛生起,當空‘呼薩’一響,剛消失的郭步宜又在更上空六丈處突然出現,如同神魔現世,單手叉著一頭怪物的頸脖顯出形跡,流星撞地般垂直按落向地面。

  “咚!”溝壑密佈的地面再次震裂,這次撞擊的地面顛動,甚至遠在十丈開外的雷閎都清晰的感覺得到。郭步宜撲落下的地方,煙雪碎泥向四面迸放,如同一朵奪命之花。

  原來是一隻巨大的螳螂,已經身首分離。只是……這還是螳螂麼?除了頭面相似,刀爪彷彿,那怪物身上再也找不到一絲一毫螳螂的特徵了,形體之大就不必說了,羅門教最擅長的便是將這些蟲豸喂養成令人驚懼的龐然大物,那兩隻巨大的眼睛,蒙著淡淡的血色,周身漆黑如墨,鞘翅上隱生古怪的咒文一般的花紋,足如刀,還生著長尾如鉤針,頸上還倒生尖銳的骨刺……以秦蘇貧乏的詞彙,實在不知道用什麼稱呼來形容它。

  “上面還有兩隻!秦姑娘,你們帶著小胡兄弟快走!我來對付他們!”看見郭步宜成功克敵的秦蘇心生暗喜,可是又被那漢子的一句話說得立即改變心思。“炭兒!我們走!”玉女峰棄弟一抄手將胡炭凝化的土蛋抱起,疾步奔上前去,拉住一匹正在咴咴驚跳的馬匹,翻身坐上,叱駕追趕雷閎。兩個胡人也聽到郭步宜的吩咐,師兄弟二人手忙腳亂催出六七道阻礙之後,隔住怪蟲群,才扯韁上馬跟上前面三人。

  有了瘋禪師高徒的驚雷箭開路,前面的一切障礙都不再是障礙。無論是雷電蜘蛛,還是那一大群潮水般湧出的鋥亮油黑的葬甲蟲,全被一擊成飛塵。凍土大地上溝壑縱橫,泥雪污漬,全是被雷閎驚雷箭劃開的創口,羅門教的幾人哪知雷閎的功法如此剛猛,兩路伏兵都沒能阻住他。原本還寄厚望於幾隻穿行虛空的螳螂,誰知卻又算漏了一個郭步宜,被他隻身牽制,奇兵變成了陷澤之車。待得收拾殘部,氣急敗壞的隨後跟來,眾人卻已經破圍而出了,打鬥狼藉的地面上,紛落著無數碎甲汁液,幾節蜘蛛毛腿,還有一死一傷兩匹健馬,而那神鬼莫測的郭步宜,此時也已經不知打鬥到了哪裡。

  前方道上,五個人在打馬狂奔。秦蘇和兩個胡人都興出逃出生天的慶幸,三個人一邊死命催駕,同時不住眼的向身後張望,逃出小半刻,眾人已經離那木橋有十數里之遙,眼見視線所及之處已沒半隻蟲子,這才略略懈了防備。胡炭還在土殼之中默不作聲,雷閎面色舒暢,顯然剛才一場酣戰,讓這熱血漢子胸懷大開。兩個胡人引馬跟在後面,他們攜帶的馬匹正多,雖然損失了兩駕,卻仍還多出兩匹換乘。

  坎察一直在不住眼的觀察河道,再奔行十里餘,看見前方兩岸收斂,冰面看起來比上游要窄許多,便向雷閎喊道:“雷師兄!停!停!不跑了,我們過河!”他借用了郭步宜對雷閎的稱呼,也叫“雷師兄。”

  “過河?怎麼過?”雷閎訝然的望向胡人,舉目張望,也沒看到哪裡有橋。“棄馬過去麼?”這一段河道寬有十五六丈,比先前渡橋口略窄一些,卻仍然過馬不得,幾個人身懷術功,冰層雖薄,但踏行過去是不在話下的,只是馬匹卻只能留在原地了。

  “不用!有橋,我和師哥做橋,我用法術,生木頭,師哥生石頭,騎馬過去!”

  雷閎聞言大喜,暗罵自己可真是榆木腦袋!現放著兩尊菩薩不求,卻去求小鬼。玉女峰棄弟也是歡喜。大夥兒可是親見過這師兄弟二人的手段的,以兩人之能,土木相濟,架橋飛空又有何難!當下雷大膽輕撫光頭,失笑說道:“你不說我倒忘了!”

  一行人策馬來到岸邊,在枯葦叢裡驚起幾隻宿鷗。兩個胡人翻身落馬,下到近河的灘塗處,各唸咒語,蹲身下來,但見四掌落處,這枯水時顯露出的河床立如滾沸一般四處噴起泥沙,眾人身後泥層也被法術抽取,連土帶草便飛快向河岸平移過來,整片大地,除了眾人立足處之外,便如浮動在水面上的萍層一般慢慢旋轉,起伏漂漾,須臾,一黃一青兩座巨丘在近水處破土鼓隆,轉瞬立壁衝天,直上十餘丈,然後被二人控制聚合,堅藤糾纏成筋梁,泥石混入為體,變成了一壁長方橋面,二人合力,將橋緩緩向對岸平放。不多時,一條三臂寬的康莊直道便呈顯在眾人面前,正好過馬。

  雷閎撫掌長笑,連道:“好!好!好手段!”他看向坎察,對這頗具俠氣的異域蠻子略生佩服之意,雷大膽自來交友雖多,但他心裡明鏡一般,那多是些同富貴之輩,卻非共患難之交。閒來無事聚眾喝酒,或是在己方實力佔優來同壯聲色只怕是肯的,但明知前路未卜仍願意一身同赴的卻寥寥無幾。這番邦蠻子形貌頗異,不料肝膽卻如此照人,實令人敬佩。相惜之心一起,便有意結納,抱拳笑道:“坎察兄弟,一路少了親近,沒想到危急關頭還要借助你們的大力。你們這一手法術可省了不少事!我剛才還擔心呢,天馬上就要黑了,黑燈瞎火的可不好行動,就算我們在前面找到過河方法,只怕倉猝間也不容易過去。”

  坎察面色蒼白,聞言只回了難看的一笑,虛弱的說道:“不客氣的。”通天法師的兩個弟子,今日算是進入中原以來施展法術最頻繁的一天了,而且還都是極其耗費靈氣的大控之術,饒是二人功力不弱,到這時也均感到疲乏脫力。

  “走!到,對岸,我再收橋。”坎察喘著粗氣,揮手說話。幾人策馬渡河,到對岸後直接將橋引崩落河,便頭也不回奔南而去。幾人都沒擔心郭步宜會過不了河,以他的能力,能不能除滅敵人不好說,但要全身而退跟上眾人,想來不是難事。

  寒風過野,枯草蕭蕭,行在荒原之上,眾人只覺天大地闊,孓身渺渺,不過這平原之地實在好走,一行人在雪原奔突,也沒多費什麼力氣,跑得約莫一刻鐘,重新找回大道,在前方便看見了城鎮。胡炭在半路時便聽秦蘇的呼喚,解了水土咒甲,只是小童剛從大難中逃脫,餘悸未消,說什麼也不敢讓貼身蟻甲咒離身,每隔一會便引動法力重新加持,務要保證蟻甲法力充盈,可別再被什麼意外襲擊奪去小命。

  京前鎮的規模比甘秀大了不少,入夜來萬家燈火,牛哞狗吠,街巷裡孩童嬉笑,一派祥和氣象。讓剛經歷衝突的眾人直生出重歸人間之感。不過羅門教賊人還在身後不遠,眾人都不敢貪戀溫光,過路只匆匆跟攤販買了些路上用度,五個人馬不停蹄又南下而去。

  出鎮後不久,前路便分出三條岔道,一道向東南,一道正南,一道卻向西去。幾人本待撿行直路,選正南之道跑下去。可是胡炭卻阻住了眾人,先問雷閎:“雷叔叔,這會兒還有跟蹤咱們的眼探麼?”雷閎抬頭搜尋天空,卻沒有發現。想來剛才倉促改道過河,也暫時甩脫一群眼梢。胡炭笑道:“正好!咱們來佈個疑局,絆他們一絆。雪地裡蹄印清晰,很容易追查,咱們就給他們導到錯誤方向去。”當下細說佈置,讓大家先從東南那條路上跑出二里再折返正南,料想身後的追兵還不知道眾人的真正目的地,他們定會順著馬蹄印追查蹤跡。

  一眾人聽他安排,在向東南的道路上跑出小半刻,穿過一小片雜林後,縱馬轉向南方跑去。胡炭在入林口下馬,在地上團團轉著,掐指推算,片刻便算明了五行生剋和陰陽消長之地,召集眾人,仔細作下佈置,才和眾人縱馬出了林子,出去後還不放心,又跟秦蘇施法鼓風,吹動積雪填平一路上留下的蹄印,這般且行且掩蓋,佈置了兩里距離,才放心的奔南直去。

  早在趙家莊之時,隊中眾人早就見識了小童的能力智計,沒人會懷疑胡炭的這番佈置是小孩胡鬧。各人聽從吩咐,配合他施法改動地貌,布設疑陣,均未覺有什麼不對。花費了好一陣工夫,只怕追兵又追近來不少。不過胡炭此時心情大好,竟似有所憑恃,五人七馬南行二十餘里之後,郭步宜從後面追趕上來,與眾人匯合一處,六人飛馳穎昌。

  申時過盡,進入酉牌,再三刻,天色終於完全沉黯下來。天上灰雲壓頂,不見月光,這樣的景況若是在夏日,野外還在行路的旅人可要受罪了,伸手不見五指,目力再好的人也只能模糊辨道,常人就只能當睜眼瞎。好在此時地面有雪層,憑藉著手上法術一點微光,便能讓雪反照出來,辨認道路。

  就在胡炭幾人離鎮三刻鐘的這陣工夫,又有幾撥豪客闖入京前鎮內,幾撥人各不相屬,前後入鎮後不擾地方,只是略向居民打聽,便又飛快離鎮而去。幾伙人數也有多寡,到最後的一撥,竟有三十多人,人人乘馬帶刀,面目陰沉,瞧模樣正是先前在甘秀鎮中出現的那群契丹人。從先前的九人變成三十多人,卻是那首領從各地抽調的人手,本待前後合圍將胡炭幾人拿下的,誰料中途生變故,被羅門教橫插一槓先動手襲擊,讓胡炭幾人改變了路線。守在京前鎮外的契丹人空守半天后,等來經過胡炭幾人爭鬥場所的首領,才合兵一處再次追趕。

  經過一番詢問,從居民口中知道胡炭幾人已經在一個時辰前離鎮而去,那首領不由得面沉似水,再聽到前後已經有兩撥人物打聽這五人的下落,一群人臉色更是難看。

  “大人,想不到這幾個人竟然這麼搶手,”揚鞭出鎮過後,群客中便有人低聲說道。“加上我們,一共有三方人馬在追趕那小鬼了,這幾人身上難道還有別的什麼好處?他們可不會也衝著定神符來的吧?”

  “中間那撥人我們還不知道是什麼身份。但追得最緊的,應當是羅門教的人……我也想不明白,羅門教到底想要幹什麼。嗯,這事摻雜上羅門教,可稍微有些麻煩。家裡要求儘量避免跟他們發生衝突,不到萬不得已,還是別發生矛盾。”

  “可是他們也在前面追捕,只怕衝突難以避免。”

  “不妨,”那首領只沉吟片刻,便說道:“先見到那小鬼再說,比起定神符,其他事都可以先放過一邊。羅門教對我們而言,也不過是能夠牽制大宋的一枚棋子罷了,可是有了定神符,紮營雲朔的大軍破解僵局南下便指日可待,到時候,我大遼兒郎還用看別人臉色麼?哼!區區羅門教又何足掛齒!”

  “大人,我們要不要給前頭的兄弟發消息?”

  “發!給我傳令下去!吩咐上河村的弟兄,讓他們分派人手,擴大偵查範圍,一旦看見目標,讓他們立即使用活影,不拘數量,有多少用多少,只要阻延住這幾人就行。告訴三元坡,目標已經繞過他們,讓他們繼續向南追進,跟上河村形成合圍。”任務吩咐完畢,那首領重重的哼了一聲,眾人都聽出了抑不住的怒氣。

  “大人,對這幾個人用活影,會不會太慎重了?一旦此事傳揚出去,只怕……只怕……”那手下猶豫了一下,看見首領的臉色,終於沒再說下去。

  “事有輕重,比起這個小鬼,活影洩露帶來的麻煩也不算什麼。”那首領頓了一頓,又道:“三道關卡,竟然被他們接連突破兩道,這面子已經丟到家了,若是再讓他們逃脫,我還有什麼臉面在將軍那裡說話?大夥兒都聽好了!四組夜鷹!總計六十八個人追捕一個小小的孩童,若是還不成功,大家就準備成仁吧!”

  “咯噔!”聽見這句話,三十多人心中都是一震,正自驚懼,前頭探馬在岔口下馬查探已畢:“大人,蹄印都向落石鎮跑去,方向東南!”

  “追下去!”那首領說道,也不疑有他,揚聲喝駕便當先越過路口,率眾齊馳上前,在縱馬越過岔點時,目光略略一掃正南方向那條路,見視線之內,覆地的雪層上也有雜亂印跡,只是卻多是車駕的輒印和零星足跡,不是群馬踩踏過的那般凌亂狀況。

  “他們到落石鎮,難道是想去河中府?”那首領腦中轉過這個疑問,也沒什麼頭緒,帶著眾人跑出裡許距離,穿過一片小林子外面時,還想著落石鎮是不是有什麼水路通往其他州府,誰知一念未息,猛然間眼前一黑,濃密的黑暗瞬間籠罩下來,便將他人和馬盡數吞沒。

  “糟糕!中埋伏了!”那首領心中大震,眼前什麼都看不到,就如同雙眼陡然間被人用黑布矇住一般,烏天白地、樹林人馬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震驚之下心神不亂,雙臂振起便向後面急翻,人在半空又揮掌激起護盾擋住了頭面。

  “大夥兒小心!有埋伏!”他剛喊完這句話,腳掌已經觸碰到地面。

  “咦?這不是雪地?”

  那首領愣住了。靴子下面踩到的竟然是堅實的硬土,這跟柔軟的雪層感覺大不相同。“這是怎麼回事?”周圍仍然是茫茫黑暗,看不見一絲微光,可是怎麼會這樣?他的反應已經很快了,剛發覺黑暗罩下便立時飛身翻出,按說應該落在雪地才是啊,怎麼這地面……竟然不是他剛剛騎馬經過的地面?

  尚未得出結論,大地猛然劇烈顛簸,就如同有地底下一頭巨大的怪物被他驚醒,正在土層裡輾轉身子一般,聽得隆隆的震響不絕於耳,風聲颯然,黑暗裡只感覺前方一大片區域一重接一重的聳立出巨大物件,濃郁的泥土味道聞在鼻中,新鮮之極。

  “撲通!撲通!撲通!撲通!”後面的倒霉的魚兒一條接著一條,一隊三十餘人,全都收勢不及,全撞入這詭異的地境中來,濃密的黑暗之中,但聽人翻馬嘶聲,慘叫聲,驚呼聲,肉體摔落實地的悶響聲,不絕耳的傳來。

  “有埋伏!”又是一人的失聲驚叫。

  “我看不見了!”

  “我也看不見了!”

  “我也是!”

  “大人!大人!”

  “幻術!警戒!有人埋伏!”

  “這不是幻術!大人!這是陣法!我們進陷進陣術中來了!”到底有反應快的人察覺到了眾人當下的處境。

  “快點火照明!”

  “通!通!通!”的幾聲響,便有幾人燃起火術。

  可是這個地方的詭異竟然超出眾人的想像,眼前白霧瀰漫,視線所及處,盡聳立著大大小小的方形土碑,高低皆有,寬如房舍,以一種奇怪的規律排列,遮蔽住眾人的視線,不惟如此,這些暗紅色的土丘似乎有莫名的力量,能將火光吸收吞沒,六七人在掌中燃燒起蓬然大火,竟然也只能照明到兩三丈開外的地方,再遠的就全沉沒在團團白霧之中。

  “我們的行動被人察覺了麼?這裡怎麼會有陣法?”

  眾人都陷入沉默中,又有幾人激開火術,將照明的範圍擴大到更遠處。

  “大人!那邊好像有人!”這時有目力稍好的人看見了前方的狀況,便大聲示警。

  一時刀聲咒聲連響,火光下各色光氣紛紛亮起。

  可是等眾人布成陣型,小心翼翼圍近過去一看,卻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果然是有人,不過都是死人,死狀極慘的死人。

  十三具屍身橫七豎八的倒伏在前方地上,服色各異,看不出來歷。有伏在小丘上的,有半身陷入土中的,有身體和兵器被橫斬成兩截的,最不忍卒睹的是兩具彷彿被大缸鏹水兜頭潑澆的死屍,腹身頭面觸地,全身都融化了,衣物浸漬,骨肉粘連在一起,身下黃的白的紅的融成一大灘,也不知哪些肉液那些是血漿,還有幾具已呈巨人觀的膨屍,皮下彷彿被人吹進大量空氣,將衣褲都撐得緊緊的,皮膚透明紫漲,傷口破損處還有黑色的血液汩汩湧出,空氣中劇烈的酸臭味令人聞之慾嘔。

  待得看清眾屍周圍狼藉的地面,刀斫痕跡,法術施用痕跡,還有許多被燒成黑炭的不知名的怪蟲,凍在冰層中的花蛇,肚穿腸流的巨大蟾蜍,還有幾條被斬成兩截的巨大青色蜈蚣,兩隻腹足朝天的花斑大蜘蛛,眾人才知道,原來這些死屍是遭了羅門教的毒手。

  “這些是什麼人?為什麼跟羅門教動上手了?”

  當下便有人去翻檢死屍身上物件。

  “大人,你看!”片刻後,一個探子便有尋獲,他一手提著一根闊及二指的纏絲束帶,一手捏著一柄七寸長的匕首,那匕首形制與尋常頗有不同,兩邊開刃,刃面極窄,也不是柳葉形,而是如同折刀一般,刀頭微折。

  “這是京裡萬家織造的特供玄繒,只出過一批,數量也少,民間不可能流通,刀是大理盧良的小葉破眉刀……我記得四年前奇案司曾秘密派人到大理做過一次大行動,屠了三個村子,收得一百多把這樣的刀……”

  “官府的人?”聽到這裡,眾人都明白了,不由得面面相覷。“他們怎麼也混到這事中來了?還都穿著便服,不想顯露身份麼?”

  “是羅門教布的陣麼?”

  “羅門教!誰聽過羅門教會佈陣!?是那小鬼!胡炭!”那首領面色鐵青,重重一拳擊在身邊土柱上,“還不明白麼!這些人跟我們一樣,都是陷到陣中來的!可是他們遇到了先進來的羅門教,動上手了……******!陣術!陣術!這小鬼在趙家莊就曾用過這樣的手段,只是我們大夥兒都小瞧他了,沒想到他學的是真正的遁甲大陣!”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Babcorn

LV:9 元老

追蹤
  • 986

    主題

  • 920465

    回文

  • 38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