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文明] 亂世銅爐 作者:又是十三(連載中)

 
Babcorn 2018-10-6 21:37:1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4 10034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2:20
第六十二章:變勢(下)

  他這裡絞盡腦汁的重新佈陣,那裡謝護法已經跟雷閎再次放手對搏。因見郭步宜逃脫,佈置了許久的羅網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皆是承了雷閎的恩惠,謝護法真是把壯漢恨到了極點,把一腔怒氣都移到了他身上。這一番氣急出手,再無保留,毒粉,蛾群,陰月雙鐮聖,幾乎所有的招數盡數施展開,招招直取雷閎的要害。換做在塑身之前,雷閎早已抵擋不住這樣的交叉攻擊了,然而此時的壯漢不止有螟魈之魄在體,還被胡炭畫了個入身陣法,居然一來一往的堪堪應付個平手來。

  “九眼”。

  這是陣法的名稱。

  螟魈之魄讓雷閎的功力和反應速度得以大幅度提升,先前最忌憚的布蠱之法已經對他無害了。而“九眼”則在他身周護成了一個新的防禦圈,更是大大增強他的自保能力。胡炭在瞭解到那些雪白蛾子原來滿含劇毒之後,就已經琢磨推算,九眼就是他為雷閎量身定做的陣法。

  “砰!”的剛剛跟後面偷襲的捷進堂隨侍交換過一手,左右兩群蛾子化作白龍已經夾剪而來,雷閎毫不擔心,照舊邁步向前,劈爪抓向頭上三尺處那開始微微蕩漾開的空氣,那裡一隻陰月雙鐮聖正在伺機鑽出。

  “嗚!嗚!”就在兩道蛾群將要撞到雷閎身體的時候,九道漏斗狀的風渦從雷閎身上激盪開來,勁風所經,泥石俱起,碗大的碎岩都被捲吸得急旋起來,浩浩蕩蕩的飛蛾頓時被沖刮得七零八落。雷閎滿心歡喜,這陣法真是個好東西,收發由心,還不怎麼費力氣,若是能一直保持在身上,那他能夠招惹的對手又能再多添上幾十號人。

  謝護法面色鐵青。今天事情的發展一再脫離他的掌控,被幾個小輩如此輕慢,實在一生未經之恥。他帶來北正三線和北備三線大部分的兵力,原本信心滿滿要把聖手小青龍父子在此地斬殺,誰料想鬥到此刻,不惟胡不為的影子都沒見著,甚至連胡不為的小鬼兒子都沒什麼傷損,還變得難纏無比。心中發了狠,便難以維持先前的從容氣度,下死令吩咐三個陰月雙鐮聖不間斷攻擊雷閎,被伏懾的一眾下屬,凡是還能動彈的,全都喝令起來加緊攻擊。

  這般眾力合擊,雷閎漸漸就有點應付不及了。左支右絀的,擋得這裡一招,後面又漏一招,只仗著防禦術法高明和九眼卸力才堅持下來。好在這時他已經給胡炭爭取到了足夠的時間,正手忙腳亂的時候,聽見陣裡胡炭叫他:“雷叔叔快進來!”心中一鬆,用驚雷箭和奔洪掌震退謝護法,便背過身,硬吃了捷進堂那名好手的一掌一腿,渾然無事的逃回到陣內。

  “破陣!都上去破陣!”謝護法厲聲大喝,一馬當先衝向陣局。“嗵!”雷閎反身又給他一記驚雷箭,謝護法一閃身避讓開了,凌空躡到陣座上方,方待發力轟擊,誰料想身子陡然被怪力牽引,眼前花色繽紛,景物輪換,白的黑的灰褐的,一重重的倏忽撲眼又瞬間消失,謝護法大吃了一驚:“這又是什麼鬼門道?!”急忙穩住身形,卻見自己在這片刻已經從陣局上方被帶到了離崖腳十餘丈遠的地方。

  “這是怎麼辦到的?”謝護法心中生出了驚駭,情知又是胡炭搞出來的名堂。他這時已經知道自己對胡炭的能力大大低估了,這小鬼功力不高,但其陣術之學卻足以傲覽儕輩。在短短一刻來時的功夫,能夠布出陣法完全抵禦住上萬斤巨岩的衝擊,這對其他成名陣術師來說,幾乎都是不可想像的。雖說陣局之成並不完全靠著小娃娃的力量,但是要知道,胡炭才九歲!九歲的孩童能掌握到這樣的手段,理通精微,再讓他成長下去,用人中龍鳳來評價又何足溢美!

  “雷叔叔,小心別讓他們衝過那塊石頭,”胡炭指著陣左側離牆半尺的一塊尖石低聲說道,“還有那裡,那兩塊疊在一起的石頭,這兩個地方是陣法的弱點,讓他們闖到那裡,就不好防了。”雷閎示意明白,這時他雖覺疲累,但是心懷歡暢。對好鬥嗜戰的巨漢來說,碰到功力相若的敵手激烈肉搏一場,實不啻於饕餮之客欣逢華筵,酣暢淋漓之極。

  胡炭雙手各持符咒,地上陣元位置已經被他埋下了十數張,俱各露出半棱黃角,他知道自己的符元法力微弱,眼下只能以量抵質撐過這段艱難時間。“啪!”一張符炸成碎片,埋設處被刨開了掌窩深淺的一個小坑,裊裊白煙從鬆軟的土壤下冒了出來,胡炭飛快的把右手符咒置入坑裡,又推平浮土將之覆蓋。

  “啪!啪!”又是兩張碎裂,零星的碎紙灑滿了身前身後。胡炭不敢拖延,一左一右飛快下手,又將符元補齊了。羅門教的實力雖經郭步宜重創,但相對於此時陣局中幾人而言,仍然具備壓倒性優勢。

  胡炭懷中還有十幾張符咒,這是他在前往隆德府的路上按照《大元煉真經》繪製的。天幸身邊有秦蘇這個嚴師,督促他練氣畫符從無懈怠。若不然,少了這小半包袱的符咒積作,陣局早就破了。

  但即便這樣,這總數三十多張符咒也維持不了多久了,羅門教在外面瘋狂釋放法術,胡炭的符元運轉不起魚沖,內層的氣罩便直接受到衝擊,這對符元的損耗無疑是非常巨大的,短短瞬間已經毀掉六張符咒了。

  陣外到處都佈著毒粉,氣罩一破,陣裡人除雷閎外更無幸理。“怎麼辦?”胡炭心中焦急,坎察等幾人內傷太重,這短短片刻怕是未能恢復起來,而僅憑自己手上的這些符咒,又怎能支撐到天明?

  正惶亂無著之際,旁邊一隻雪白的手掌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臂。抬頭去看,卻見秦蘇正憐愛的看著他。“累壞了吧?讓我來吧。”秦蘇柔聲說道,玉女峰棄弟此時臉色仍然白得怕人,唇邊襟前染滿鮮血,然而她一雙眼睛卻出奇的明亮,看得出來,她的眸子裡面含著深深的驕傲和欣喜。

  慈母之心,舐犢殷殷,就是在這樣艱難的時刻,她仍然注意到了胡炭的成長,仍然對這些成長滿懷歡悅。

  胡炭心中一暖,但卻執拗的搖了搖頭。秦蘇所受之傷不輕於坎察二人,怕也再難以承受幾次陣局的反震了,胡炭又怎肯讓她再以身犯險。陣局受到外力衝擊,陣中所有佈置,陣基陣文陣元陣象無一不受震盪,雖然不如直接承受那樣劇烈,但對傷者而言,這仍然是巨大的負擔。

  “傻孩子,我先幫你看住一陣,你再去畫點符元。”秦蘇知道他的關切所在,便微笑說道。

  胡炭被她點醒,頓時明白過來。“這是個辦法!”小童心裡有些歡喜的想道。三個陣元此時單獨一人都無法維持陣法運轉太久,但是配合符咒輪流操控,卻是一個把時間拖長的好辦法。羅門教幾次三番遭到迎頭攔阻,氣勢實力也都下降許多了,他們這般不要命的攻擊也不會堅持多長時間,只要頂過這一段,局勢必將再發生變化。

  有了這個清晰想法,剩下的就是付諸實行。胡炭跟坎察和穆穆貼說明情況,胡人兩兄弟都沒有二話。於是這一輪一換的法子便被敲定使用下來,秦蘇感到不支,坎察便接替上去,坎察覺得沒法堅持了,陣元又轉到穆穆貼身上,而胡炭在幾人運陣的時間內,又畫出二十餘張飛刃符和五行符,這些符咒遠比定神符簡單,耗用也低,如拼盡小童的一身法力和精神,也能繪個百十來張,算起來應付到天明也差不多了。

  羅門教的攻勢果然在兩刻鐘後緩了下來。不說先前已經被郭步宜奪取過生機的眾位堂主們,就是謝護法自己,到這時都已經感到異常疲累。胡炭的陣法非常古怪,魚沖鶴掠這些陣像是沒有了,可是一靠近陣座,總會有綿綿密密的無形之力纏上身來,讓人有飛蟲墮入蛛網中的沉滯感覺。那些若絲若網的牽絆讓人不勝其煩,然而又找不到束縛的來源,這樣受到牽制,謝護法有幾次差點中了雷閎的驚雷箭。更可恨的還有一種轉換之力,簡直是令人髮指!謝護法不知道這是土地置換符產生的引帶功用,飛近陣局後幾次三番被拖到另一個地方,出手全被中途打斷,宣洩無路,只恨得胸腔欲裂。

  就在兩方人馬相互僵持糾纏的時候,遠處的天空,幾隻大鷹正在風潮裡翻飛,跟隨著地面上幾十條疾如奔馬的人影向峽谷中快速穿來。

  契丹的夜鷹終於也趕到了。

  “剛才發生那麼激烈的震動,一定是發生了什麼變故,只怕那個小孩情況不太妙。”一個周身玄衣的漢子有些擔憂的說道。

  “應該還不太壞,我聽見峽谷裡面有人在用法術。”

  “會不會是北院那個佩令巡使?”

  “不是他。”首領搖搖頭。他對那個持掌北院大王內府令牌的巡使一無所知,但此人不懼活影,還能將之反制,想來功法不是這般尋常五行術。

  一行人默然急行,不多時就進入到峽谷之中,羅門教埋伏攔路的瞽黽是個小障礙,毒盲了三個不小心的下屬。首領分出一人在原地照顧他們,其餘人都衝向胡炭陣座所在之地。定神符療傷極速,這是夜鷹們親眼見證過的消息。如能獲得這種神符的繪製之法,推廣到軍中,契丹大軍的戰鬥力必將大幅度增強,事關國祚,此時胡炭的重要性自是不言而喻,夜鷹們是決不可能坐視胡炭陷進危局被殺的。

  山峽之中朔風激烈,因為此前不久雪層才剛崩落,到處都是零散的雪塵,被狂風一吹,當空亂舞,迎面撲來的雪粒打得人臉上生疼。快了,下過隘口之後,夜鷹們都聽到了三四里外隱約的呼喝之聲,當時無不精神一振。

  羅門教在南方牽制大宋,契丹從北方進兵壓迫,一南一北相互呼應。兩邊人雖未訂立合盟之約,但是彼此間都有默契,相遇而不相鬥,只與大宋為敵。這些事體在夜鷹首領心裡是極為清楚的,然而此時此刻,他不得不打破這些默契了,羅門教雖然重要,但他們終究是外力,比起能夠直接提升契丹軍隊的實力而言,這一個隱形盟友又何足掛齒!

  “進去之後先不要亂,把兩邊出口都圍起來,我們的目的是保住那個小娃娃,能不跟節外生枝最好。羅門教若識時務,咱們就放他們離開,若是他們不知進退,哼!那時就聽我號令,一齊出手!”六十餘人轟聲應答。

  一眾人激活靈氣,在心中模擬了稍後交戰的場景,各自振起心力拔足疾行。聽得前方越來越清晰的“嘭嘭”炸響,法術的光芒映照在山壁上,幾十人都是漸覺激動。

  四里,三里,兩里,幾乎都能聽見交戰雙方的呼吸聲了。

  遠遠的見到一團稀落落的絨蛾在空中聚如花樹,蹁躚繞飛著,那首領心裡忽然生出了不妙的念頭。

  羅門教是個擅於用蟲用毒的教派,一向所知,他們的善法堂研究培育新的蟲毒時,最喜藏拙,越是看似普通無異的東西,往往越是暗藏危險。眼下看見的這些絨蛾,既不身體巨大可怖的怪物,也沒有斑斕的花色,如此說來……

  恰在這時,又一陣疾風從陣座方向吹了過來,零碎的雪塵毫無規律的飄飛,順著風向撞到山壁上,下墜,上揚,落向人們的面目。

  “啊!”一名夜鷹發出了慘叫。

  “啊啊!”幾乎就在同時,直當風面的幾名夜鷹同時發出叫喊。在他們前面,瀰漫的白塵正以更加迅猛的速度鋪面而來。

  肌膚上燒燎起了成片皰疹,從芝麻小的白點變成蠶豆大小,在很短的時間內漲裂,然後毒水‘嗤嗤’的滲入到完好的肌膚裡,將肉皮燒爛,幾十個夜鷹就這樣措不及防的被蝶粉沾染,這時候什麼靈氣法術都全然無效,劇痛和昏亂控制了神智,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來到此地的目的是什麼。

  夜鷹的首領是一眾人中功力最高的一個,然而他在蝶粉中也維持了不到半刻鐘,滿懷著恐懼和憤怒苦苦支撐著,終於也被狂亂攫取,嘶聲大叫著跪倒在地,潰爛的液體滲透衣袖,然後是肩頭,後背,也慢慢洇出濕團。

  雪塵覆上了屍身。這小片地段裡再次歸於寧靜,只有呼嘯的冷風撞擊到石壁上的悶響,和搖動枯莖時的簌簌微聲。

  前方的戰鬥卻還在繼續。

  聲音卻越來越弱減下去。

  時間一點點的過去,丑時過盡了,寅時來了又已漏完,然後是卯時。風勢是緊一陣慢一陣的吹,天空卻終於沒有再落下雪花,持續了幾天的大雪,到今天總算是停止了。天下事都是這樣的,有其始也,而必有其終,眼下看來,山峽裡這一場進行了一夜的激戰也到了尾聲的時候。

  這真是一場艱難的戰鬥,無論是對謝護法,還是對胡炭雷閎來說。

  但局勢終於是緩慢而不可逆的發生了改變,羅門教眾人越進攻越是無力,在蛾群被雷閎的奔洪拳零敲碎解滅殺了大半之後,他們已經支撐不起太像樣的攻擊了。幾個堂主都是半廢之身,謝護法的臨身母蠱也不可能無休止的產下蟲卵供他使用,這樣的結局可想而知。而陣局裡面幾個人,傷勢在定神符的幫助下慢慢恢復,靈氣雖然漸次枯竭,但是三人輪換,再加上胡炭的符咒控陣,倒是沒有過斷檔的時候,越到後來越顯從容。

  謝護法幾次表情陰鬱的掃過一眾下屬想要動用狠招,可卻總是下不了決定。胡炭幾人眼下變成了雞肋一樣的東西,將取之而不可得,欲棄之卻又不甘。待要動用極大代價去毀傷他們,這又分外不值。眼見著離天色大亮越來越近,陣局的十四萬魚沖和鶴掠陣象又開始時不時的活泛出一兩隻來。謝護法知道這一晚的圍攻終於是失敗了。

  可是他還不願意就這麼離開,左右離著天色大明還有一段時間。他不介意讓陣裡那幾個人再緊張慌亂上一段時間。

  “穆穆貼大叔!你還成不成?要不你就先下來吧,我這裡還有兩張符咒。”陣裡胡炭臉色蒼白的說話。“天已經快亮了,郭叔叔說的幫手馬上就來了!”

  秦蘇心疼的看著渾身打晃的小童,這小娃娃畫了一夜符,精神和靈氣俱已透支,但他的表情卻還從容,似乎還有些興奮。眼下局勢已經漸漸穩定下來,謝護法那邊看來是再也拿不出什麼好手段。陣裡幾個人的狀況都在漸漸變好。坎察師兄弟的臉上多了一絲血色,雷閎本來喘息如牛,嘭嘭擂鼓般的心跳從地面傳進足底,讓人直以為是大地的心臟在搏動,但現在已經平靜了很多。五個人中這時反倒是胡炭的臉色最難看,也難怪他,一整個晚上耗竭心力,又是佈置陣法又是繪製符咒的,還要照顧傷者掌控全局,就是換成一個成年人,都承不住這樣的重壓啊。

  “炭兒是個了不起的孩子。”秦蘇在心裡驕傲的想。

  天邊的青白色越來越明亮,灰藍的雲層漸漸把邊緣清晰的顯露出來。期間有過兩撥江湖人物從崖頂路過,遠遠聽見下面山谷的交戰之聲,卻都不約而同的掉頭避開,不過他們距離峽谷尚遠,被圍在陣裡面的幾個人都不知道。

  等到辰時兩刻,天光放明,峽谷裡原本籠在暗處的景物已經可以影影綽綽的辨識,謝護法已經打算離開了,他也不願意跟郭步宜引來的幫手對面。

  陣局裡面,坎察正在接替穆穆貼把靈氣沉入陣元中。不管羅門教的攻擊多麼虛弱,陣法的氣罩還是必須要繼續維持的,外面可還飛舞著漫天的毒粉呢。好在經過這小半刻時的將養,坎察的臉色變得好看了一些,他心想這次就讓師兄多休息一會,秦姑娘是女質,到這時候了也不該讓她多勞累。

  幾個人都猜想著,天亮後將要到來的幫手會是個什麼樣的人。郭步宜那樣鄭重的做出囑託,想來這個幫手的功力不會比郭步宜弱。那麼就有趣了,謝護法經過這一夜的消耗,應該不會是來人的對手。

  “豁!”的一聲銳響,胡炭胸前的衣裳突然鼓突出來,似乎一尾僵硬的鯉魚在這瞬間復活,在他懷裡劇烈顛動。強烈的青光一輪輪的穿透袍子射將出來,把小少年的胸前和下頜肌膚映得一片碧色。

  四個人都把目光投到了尖鳴發出的地方,有些不明所以,少年也被這突然的變故驚得微微一怔。

  靈龍鎮煞釘。

  釘子發出了鳴叫。

  片刻,待得想明白這聲警鳴背後所代表的含義過後,秦蘇和胡炭的臉色同時就沉了下來。姑侄兩個對望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出了驚駭和擔憂。

  “嗵!嗵!嗵!”的三聲悶響,陣外這時正有三個影子從天而降。踩落在泥地上,陣局中人都能感覺到這沉重的震盪,他們就落在羅門教眾的身邊不遠。

  一個粗啞的聲音笑道:“錯綱你輸了!我就說不是驚馬崖那群雜碎。”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2:20
第六十三章:朝光若晚(上)

  “你贏了也沒用,”一個聲音淡淡地說道,“你先瞧瞧地上是什麼。”

  謝護法在三個人落下來的瞬間就已經做出了反應,他迅速的閃躲到一眾下屬的身後,中途還變向幾次以防遭遇阻截,同時召喚起空中飛舞的絨蛾集聚到身邊。置於安全之境後,他才警惕萬分的注視起對方的一舉一動。

  只見最開始說話的那個褐袍男子聽見提醒,把目光投注到地上。混雜在亂石泥雪中的,是被郭步宜用死氣侵掠僵斃的大片蟲屍,黑麻麻的靜伏在雜亂斑駁的陰影裡,若不細看根本無法察覺。那人看見了蟲屍,似乎被觸動起了什麼,眉毛猛的一抬:“養蟲的?!”

  幾乎就是在同時,謝護法也感應到了對方身上那股濃烈的妖氣,失聲發出厲喝:“妖怪!”

  “你們是夕照山的!”聯繫起這幾人落地後的言行,謝護法怎會再判斷不出他們的來歷。天下間矢志跟驚馬崖為敵,行事又是這樣肆無忌憚的,除了同居大理國境內的夕照山群妖,哪還會有別人?!他只覺得心裡一片冰涼。

  那夕照山的妖怪也是驚怒交集,本來掛著得意的臉瞬間佈滿寒霜,從一個髡發怪漢變成擰眉羅漢,他指著面色惶恐的一眾羅門教徒破口大罵:“晦氣!晦氣!老子千里迢迢從大理趕到這裡,本以為能捉到個把能下口的修道人,誰知道還是碰到你們這群飯渣!真是氣死我了!”

  “嗤嗤!”一句咒罵剛完,他那根駢直如劍的手指忽然冒起了淡淡的白煙。黑黃的皮膚在極短的時間內失去光澤變得沉暗,然後透明的水泡一個連一個的泛開,脹大到表皮破開,淡黃色的液體湧了出來。“******還有毒!?”他不可置信的瞪大起眼睛,用手撫動臉頰,那裡的肌膚也在以可怕地速度潰爛,成片的皰疹破裂開,毒液染滿了指尖。

  “真是偷雞不著還蝕把米,暗食,你吃過多少次心急的虧了,怎麼還這麼不長進?”那邊兩個同伴發出了嘲笑。兩隻妖怪都比較謹慎,落地之前已經開了護盾,蛾粉對他們的傷害略輕。

  所期落空的失望,加上身體受到的傷害,讓暗食心裡填滿了怒火,耳中再聽到同伴的揶揄,這更無異於火上澆油,當下氣得哇哇直叫,猛的踏上前去喝道:“我三天前才剛剛換了皮,這就讓你們給毀了!我非要吃掉你們,不然對不起我那兩天兩夜的辛苦!”

  周圍的光線猛的一黯,如同暗室裡最後的燭光也終於熄滅。僅餘的三十多只大瑩蝽掛在壁上,可腹尾的螢光在漸漸變得微弱,所照及的範圍被收縮得越來越小了,最後渺渺如豆,變成夜半時飄搖在遠處江上的漁火。

  妖怪發難在即,謝護法哪裡還敢有遲疑,這時便搶先動了手,雙手平舉一攝一吸,身前兩個身疲力弛的部屬登時不由自主倒飛,被他抓住了後心。“咤!”老者叱道,掌中吐勁,兩個堂主登時斃命,屍身排眾飛出,在半空時被激怒的蟲臨已經猙獰的霸佔住軀體,兩具屍身都開始顯出蟲豸的特徵。

  大宋有驚馬崖,大理有夕照山,這兩處妖族聖地的名頭,但凡在江湖上行走有些時日的術者,或多或少都有些耳聞。不過兩個地方雖然名氣並重,風評卻完全不同。驚馬崖行事低調,眾妖有首領旋刺在強力約束,極少在人前顯身,所以傳言也少。而聚集在大理夕照山的另一群妖怪可就是另一番模樣了。他們欺著大理國小力微,國內又沒什麼像樣道統門派,行事當真是無所顧忌,殺人吃人,劫掠財貨,不惟在境內胡作非為,甚至還偶爾侵凌到宋境的廣南矩州一帶進行滋擾。

  羅門教是在靠近宋境西南端的會川府和建昌府立下山門。而夕照山卻在大理更南段的景隴勐交和蘭那活動,雙方雖然相距千里,但算來羅門教卻是離夕照山最近的人間勢力,因此時常發生衝突。好在羅門教的功法乃是毒蟲寄體,這樣的功法對冀圖吃人助長法力的妖怪來說並無大用,是以雙方爭執雖然頻繁,卻還沒有發生過大群妖怪衝進山門大肆吃人的情形。

  但既然兩方久不對盤,在此地狹路相逢又怎會和平共處。以謝護法的城府心性,自不會期待對方會突然轉變表現出善意。

  “嘭!”蟲臨術爆裂之威,便是暗食這等大妖也不敢掉以輕心。眼見激烈的衝擊從屍身炸碎處迸射出來,如同無形的槍戟向四面攢刺,六丈方圓的地面全被震塌,不管土層還是岩塊碰到,全都變成冰雹下的豆腐,分解成細小的碎塊。暗食飛快的平跳上空中避讓,讓暴烈的氣流在腳下衝湧,感覺到足底強勁的上托之力,心裡也不由得一懍。

  “居然還敢搶先動手?”他在心中驚怒的想,一腔吃人之意更濃。

  地面炸開了兩丈深的土坑,餘波所及,連胡炭的陣座都搖撼起來,坎察感知到了壓力,面色一緊,把靈氣催壓下地面竭力護持起陣罩的運行。

  “真可怕!昨夜裡他要是用這個法子,恐怕我們就防不住了。”胡炭看著十餘丈外那碩大的土坑,在心裡驚駭的想道。這樣的爆炸威力,只一個就足以崩解昨天夜裡那艱難的平衡之勢。

  這一次蟲爆,範圍擴及七丈,沒能傷到暗食和錯綱三妖,卻把身體虛弱的一眾堂主震死了幾個,屍身橫七豎八的倒伏下來。當時憂懼煎心的十餘名教徒都沒發覺到是謝護法動的手腳,還在那裡高喝:“快躲!快躲!”“用法術打他!”

  弘化堂的齊堂主是前日在伏波橋設伏的九人之一,被從香主一通呵斥之後,他本以為已經死罪難逃,誰知最後被謝護法寬宥留下一命來。那時便對護法大人充滿了感激。他在昨夜下跪時就立了死志,一生效行犬馬為護法大人報恩,雖死不辭。眼下瞧見情況緊急,實是深為謝護法的安危感到擔憂。就在眾人大驚失色紛紛避讓的當口,他卻把身子往謝護法的方向護去:“護法大人,這裡有我們攔著,你先走!”一句話剛剛說完,就看見面無表情的謝護法已經鬼魅般閃到他身後,右爪如鉤一把攫住他的後心。

  “大人……”齊堂主剛欲說話,背心處突然的劇痛就阻斷了他的氣息,“這是……”他心裡的疑惑還沒有凝成成型的念頭,那隻貫穿胸膛的手爪又瞬間熄滅了他的神智。

  他確信護法大人已經聽到了他的話。可是護法大人仍然出手取了他的性命。

  沒有絲毫猶豫。

  “嘭!”當空炸開的蟲爆,把殘肢血液向四面拋灑,一腔熱血在朔風中迅速變冷,脫離眼眶的眼球滾落在了白雪裡,似乎還帶著濃濃的疑問。他甚至到死都未能表達他對護法大人的敬慕和忠誠。

  一夜間建立起來的愛戴和敬慕,或許在他心裡無比神聖,其實在別人眼裡卻毫無價值,甚至都不曾讓人猶豫一下。

  在性命受脅之下,謝護法把昨夜裡所有的顧忌盡數拋除。他已不用再考慮這樣施用蟲臨術會對部屬產生怎樣的震盪。在生死面前,聲名、權位和部屬的忠誠又算得什麼,他現在只想盡快逃脫這裡。三隻妖怪的實力都不弱於他,他也不會愚蠢到妄圖利用十幾名部屬的蟲臨來將他們阻拒和殺傷。

  生機耗竭的十幾名堂主就這樣陷入到前後皆敵的死路中。在接連六名堂主被謝護法制住引動蟲臨之後,餘下的人心膽俱裂,紛紛向兩邊奔逃。暗食和錯綱三妖也都被逼退到數十丈外。蟲臨術的威力可不是等閒能夠抵禦的。謝護法面如木石,更不稍顯顏色,順利逼退三隻妖怪後,行動如風的一折一去又捉住兩個壇主,這次卻不是扔向暗食,而是直接投到了胡炭的陣局上方!

  “糟了!”陣中的胡炭幾人盡皆大駭,這蟲臨術的爆炸之威他們早看在眼裡,一座殘陣和五個體力耗竭的人,可怎麼能防禦住!誰都沒料到謝護法竟會如此歹毒,臨到這個時候,還不忘要向胡炭幾人斬上一刀。

  “轟!轟!”劇烈的炸響就綻在上空三丈處,雷閎掙命擊出的驚雷箭到底將兩具屍身給提前引爆了。雖然免掉了直接轟擊之害,可是衝擊之力仍然無比強大,巨大的轟鳴聲比之耳畔驚雷何遑多讓!五個人除了雷閎外,全都被震得目眩神昏,而狂暴的爆炸餘波更是直接包攏轟擊到了陣座之上,白虎吞舟局殘陣引發的魚沖無法阻隔這樣的大力,透明的陣罩開始搖搖欲散。

  坎察再噴出一口血,卻仍然咬緊腮幫子,怒目環瞪,上身衣裳被反衝之氣震得碎如蝶羽。他兩隻手掌卻按在地皮之上如同鐵鑄,這個西域胡人的狠烈之性在此刻得以充分展現。穆穆貼不忍師弟獨當其害,顧不得自己法力已竭,也按下雙掌想要幫師弟分擔壓力,哪知靈氣剛入地面,澎湃的陣局反湧之力就將他震得兩眼一黑,仰天便倒。

  “穆穆貼大叔!”胡炭驚叫。

  秦蘇蒼白著臉,也把雙掌按下地面。此時正是生死關頭,誰敢吝惜氣力?可是她畢竟是眾人中法力最淺的一個,雖然休息了一會兒,但氣息也只勉強聚起一絲,剛催動起靈氣,那股巨大的衝擊邊讓她胸口如中巨椎,也和穆穆貼樣立刻吐血歪倒。

  “師哥!師哥!”坎察大驚,發出一聲咆哮,目中血絲滿佈,頸脖脹大數分,低下頭如同犟牛頂角,就這麼硬生生的抗住了潮水般的逼壓之力。排山倒海的壓力倏忽消散過後,用盡氣力的胡人只覺得整個身軀裡面空空蕩蕩的,沒有一絲力氣,也感覺不到內臟器官,整個人彷彿變成了一具空殼。

  陣後的崖壁,已經被生生蝕去一大塊,在離陣座丈許的高處掏出一個可容數十人的巨大空洞。就向被潮水沖蝕的沙堡一般。

  謝護法已經趁著紛亂之勢,迅速的投入到山峽暗處,消失在風雪裡。暗食和錯綱等人被蟲臨術攔阻,都只能眼睜睜看他逃離。

  再一次冀望成空,暗食也無可奈何,站在地上只是跳腳亂罵。“王八蛋!等我們把事情辦完,我不把這蟲教攪個天翻地覆,我就不叫暗食!”三隻妖怪分頭追趕奔逃的羅門教餘眾,不多時便將十餘人盡數捕殺吃掉。

  陣局裡面胡炭焦急的給三個人喂食定神符水,這一次蟲臨爆裂帶來的傷害,絲毫不比巨岩墜脫時少上些許。好在陣局終歸算是一重屏障,先承接了絕大部分震力,餘勢才轉到幾人身上,若不然,就不是如此靈氣耗竭奄奄一息的模樣,而是直接神魂飄蕩了。

  “姑姑,你好些了麼?”胡炭扶起秦蘇低聲問話,還沒聽見回答,卻先聽到陣外‘嚓嚓嚓’的踩雪之聲從遠而近行來,那三隻妖怪竟然去而復返。“他們要做什麼?難道想要破陣?”這個念頭讓少年心裡止不住的驚懼,現在三個陣元都已身負重傷了,陣局差不多已形同虛設,怎麼可能再擋住三隻妖怪的襲擊!

  “這陣法挺不賴啊,看來還是裡面的人更好吃。”是那隻叫暗食的妖怪。

  “完了!”胡炭心裡一片灰暗。他真的沒有猜錯。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2:21
第六十三章:朝光若晚(下)

  “說好了,不管裡面有多少人,我要吃一半,剩下的你們分。打賭是我贏了,而剛才那些養蟲的根本就不能算數。”暗食還在斤斤計較,顯然剛才一眾羅門教的堂主並未慰平他的食慾。

  先前那個淡淡的聲音說道:“你和亢應分吧,我不吃了,剛才那幾個我也沒吃。”

  “那你就失算了!”暗食哈哈大笑,“這裡面的人味道最好!我敢肯定!”笑聲倏忽而近,胡炭等人只見一團巨大的暗影撲向陣罩,他的雙掌之中,勾織著無數蛛絲一樣首尾筆直又相互交錯的光線。昏溟的暗景中,那些縱橫飛舞的金色光線看起來無比絢麗。

  “啪!”只是一擊,胡炭的符咒陣元便炸成碎片。就在懷裡的青龍物化飛出的同時,小童飛快把手中剩餘的最後一張埋入地下,全身微微顫抖起來。這是維繫陣局裡五人生命的最後憑藉,等到這張符咒再毀,必有死傷發生,那時候誰來都救不了他們了。

  靈龍鎮煞釘是一枚非常強大的法器,這從邢人萬在趙家莊裡持之震懾群雄便可看得出來。然而胡炭手中這顆,還只是一枚原釘,秦蘇胡炭兩人也都不是煉器師,無法將釘子的潛力盡數發揮出來。只依靠著最簡單破邪本能行動的青龍,又怎能傷得了暗食這等大妖,行動間發現幽然青光刺面而來,暗食只是微微一訝,不閃不避,掌中光絲蓬炸,青龍便被震成了點點碎光。

  “這妖怪如此厲害,就算郭叔叔還在,都不是他的對手。”胡炭喉頭乾澀,盯著在陣罩上空躡下的人影,小臉上一片憤恨。臨到這時,生死將判,他已經無法再有圖存之想。只是……他很不甘啊!他才九歲,還沒有領略過這世間的美好,他還想要學成高明的功法,光大門楣為故去的父親洗清冤名,給歷盡磨難的姑姑帶來尊崇和榮耀,他想要去玉女峰攪個天翻地覆,想要和宋必圖邢人萬這樣天資凌人的少年一爭短長,如果就這樣死去,他怎能甘心!

  胡炭不知道,在無盡的年月裡,像他這樣抱著未酬之志便橫遭殞命的人不知數有多少。村夫朽老,英雄少年,誰心中沒有期許和牽掛?未必鮮衣怒馬笑傲江湖,或許閒塘垂柳含飴弄孫,皆是不捨關情,然而悠悠千年,每時每刻都有人死去,又有幾人是了無遺憾的撒手乘空?

  小童年紀還小,他不知道人間有太多的離別怨憎之會,有太多的求不得之苦,無從逃避也不可違逆。眼下他只是不願意就這樣束手待斃,他激起了體內剛剛積攢出一絲的靈氣,一手捏住懷裡的封魄瓶:“形化三通,百鬼藏容,召請精魄合入吾身!”

  撞擊陣座的暗食,接連兩次都被陣局的引帶之力給轉到遠處去,讓他滿蓄勁氣的擊打半途中斷,這樣阻滯不暢的感覺讓他惱怒異常。可是這陣局越精妙,顯然藏在陣裡的人味道就越美,這又讓他心中充滿歡喜期待。懷著這樣又喜又惱的古怪情緒,第三次撞向陣局,這次他學了乖,遠在數丈外便撒開了手,凌亂的光線如同無數交錯層疊的長針,一股腦落到了陣罩之上,叮叮叮叮無數細密的觸聲過後,明光大放,本已鬆脆將崩的陣基終於化成浮土,陣局破解,陣文盡靡,一時狂風亂氣紛散。浮漾的氣罩失去遮掩過後,滿面疲憊的雷閎幾人顯在了三妖面前。

  暗食歡呼一聲,照著身軀最偉的雷閎撲去,這人功力最深,味道也最好,他可不想讓亢應搶了先手。誰料雷閎雖然內息將竭,可一身防禦術法卻沒有減退多少,加之性情暴烈,眼見一個滿面笑容的禿頂怪漢飛撲而來,只把眼睛一瞪,大吼一聲,足下發力“騰!”的像被拋石機投出一般也衝前對撞!

  “咦?!”暗食吃了一驚,到嘴的肉食居然不逃還敢衝過來送死,這是什麼道理?難不成有什麼陰謀?剛才可是有羅門教的蟲臨術警醒在前,他不敢太過大意,飛快的勾織十指,接連兩蓬光網左右向雷閎撞去。他顧念食物的皮肉完好,這一擊也只是想要阻絆,並未打算將雷閎一擊取命。

  可是雷閎竟然不避!

  胡炭畫在漢子身上的入身陣法在緊要關頭髮揮了巨大作用,九團飛轉的氣旋湧向四面八方,兩團光網剛一接觸就被旋破攪散,禿頭壯漢硬生生的撲穿過光網,右臂白光綻羽,提盡全身餘力的加咒驚雷箭被他蓄在了拳上。

  “這人不好對付!還是先放一放再說。”暗食心裡轉過這個念頭,剛才雷閎穿過光網,身上三重護罩也被他試了出來,暗食雖然自負,可是面對四層防禦護身的雷閎,他也沒有短時間內將之擒捉的把握。這個情況可不是他想要的結果,在這裡被牽絆住的話,亢應可要佔便宜了。這只噁心妖怪嘴饞胃口大,是只老吃貨,可不像錯綱那樣好說話,很貪得無厭的。他這裡微生出點遲疑,那邊亢應已經闖進胡人兩兄弟的身邊,兩個胡人氣若游絲,法力盡耗,連動彈一下都像是在負山涉澤,怎能再抵抗。被亢應逼近的勁風壓得胸腔窒悶,穆穆貼臉白如紙,認命的閉上了眼睛,坎察卻拚命的掙扎扭動,拚命調取身體的每一絲力量,像一尾明知必死也要掙裂漁網束縛的魚,他到底激發出了深藏在肉骨底下的最後力氣,看到亢應雙臂一展胸膛鼓起就要出手,想也不想就把肩一側,朝師兄身前倒了下去。

  這真是個毫無意義的動作。

  然而不得不說,命運是一個很奇怪的東西,有時候人們耗竭心智,付諸無窮人力物力,最後卻仍得到一個沒有絲毫改變的結果。可在某些時候,一個偶然的念頭,或者一句多餘的言語,一個的舉動,卻讓事情的走向完全發生變化。

  本來強敵當前,又都是毫無憫慈之念的妖怪,眾人身死只是一時半刻內的事情,誰先死誰後死並無區別。但坎察不知道,任何事情都存在變數,而他這不假思索的踴身代命舉動竟會對後日時局產生巨大影響,更是他萬萬想像不到的。

  亢應的本相是只洞犺,生性好嘯吼,在成人身之前,總在天晦陰雨時踞在洞石上做長悲之聲,他的尖鳴有搖魂撼魄的威力。在他衝向無法動彈的師兄弟之時,就已經在心裡擬好了攻擊的計畫。兩個胡人並排坐著,正好一個嘯吼將他們全部喝昏,然後鮮嘗血食。

  誰知嘯聲出口,坎察已經離開原位護在了穆穆貼身前,兩人由並列變成了前後,低沉又刺人心神的吼聲全數衝擊到了木妖寄身的胡人身上,當時坎察就腦中一空,神魂被吼得離體寸許發出濛濛白光,幾乎同時,蓬勃的幽綠的之色從羶中位置上竄,染碧了他蒼白的臉,而他破碎的羊皮袍上,星星點點的泛起許多柔嫩的草芽和菌朵。

  “咻咻咻”胡炭扔出的幾塊尖石這時才飛到亢應面前。

  “咦?!這小孩怎麼這副模樣?”亢應看到握著石頭守在秦蘇身前的胡炭,不由得愣了一下。胡炭給自己塑了個綵衣天牛的精魄,這是他身上所餘不多的封魄瓶之一,只是由於法力耗竭,化形未足,只有右邊一側生出了光彩流轉的皮殼,左半身仍保持著原狀。

  小童知道今日必定難逃大難,可是在經過先前那番驚慌顫抖過後,此刻竟然沒有表現出更多懼意。這心性可比他老子強得多了。或許面臨不可改變的逆境時,人人都會變得勇敢。但小童悍惡的本性也在這時表現出來,他惡狠狠的盯著亢應,不但不思逃避,還算計著臨死前該怎樣才能讓這妖怪也付出代價。

  亢應還在疑惑這小鬼是不是也是羅門教一路,身形閃動已經避開了胡炭擲出的尖石。他是個謹慎的妖怪,雖然這幾塊石頭看起來沒什麼威脅,他也不願用身子去挨受。小孩子骨肉未勻,又沒有什麼法力,一向是他最不喜歡的食物。正想放過胡炭繼續捕捉胡人,遠遠站在陣局外的錯綱卻發出一聲驚咦。

  “住手!”錯綱喝了起來。

  亢應行事總是留有餘度,聽到說話便停了動作,他以為錯綱察覺了什麼危險。然而另一隻魯莽的妖怪卻全然沒有危機觀念,對方五人滿身傷疲,料想沒什麼威脅。一見亢應愣神,機會難得,當即舍了難纏的雷閎,飛快的在亂石間跳躍,瞬間就撲到坎察身邊,“這個是我的了!”他哈哈大笑,一掌插穿了胡人的腰腹,提著身體飛掠到一旁空處。錯綱的那聲阻止已經被他忽略過去。

  “看那個小孩子!”錯綱關心的重點不是坎察,胡人的死活也沒有放在他的心上,他指著胡炭說道。亢應一個倒縱掠回到他身邊,也皺著眉去打量胡炭。錯綱一向謹慎沉穩,不是個大驚小怪的人,他在這時候出言阻止,必定是發現了一些事情。

  “咦!他的氣息!”才觀察了一會,亢應便也發現了端倪,他吃驚的瞪大了眼睛,和錯綱對面相覷,“是他?!”

  “應該沒有錯,”錯綱點了點頭,“八九年時間,也差不多這個樣子了。”

  遠遠跳躲在碎岩堆裡那隻粗心妖怪這時終於也察覺了兩個同伴的異常,他擔心亢應會回奪食物,剛才搶到手已經一口咬在坎察肩胛上,吃得龁龁有聲,雖然有雷閎追在身後拚命想要救回坎察,可是剛才一擊驚雷箭已經把壯漢的內息盡數耗竭,連疾捷術都運不出來,怎能追趕得及。暗食的注意力仍然有大半放在亢應身上。眼見著胡人滿身血跡,垂著頭顱一動不動被他提起,已經不知死活。

  “暗食,把他放了吧。”錯綱向暗食叫道,搖了搖頭,雷閎聞言停下追逐。

  “為什麼?”暗食問道,抱著坎察‘撲’的跳到一塊亂石後面,口中還在咀嚼不停。他警惕的看著錯綱和亢應,只擔心兩人有什麼陰謀算計他。坎察身上鎖有木妖魂魄,滋味的確和以前吃過的人不一樣。

  “你看那個小孩子就知道了。”

  “他不就是那些養蟲的……”暗食飛快的掃了胡炭一眼,可是話只說到一半就停下來了,胡炭雖然塑身成一副古怪模樣,可是跟羅門教的蟲臨伏體還是有很大區別的,寄身的精魂平和內斂,並無躁意,不像羅門教那樣一旦伏身顯形就凶性畢露無可遮掩。

  “咦!他的氣息!”才看了一會,粗心的妖怪便驚跳起來,發出和亢應一樣的驚呼,“他怎麼有簇雪的氣息?”他驚愕的望向兩個同伴,“簇雪說……對了!對了!就是這個小孩!哎呀糟糕!”他忙不迭的鬆開手上的坎察,胡人軟軟的倒在亂石間。

  “他好像死了。”妖怪惋惜的看著坎察,回頭向兩個同伴徵詢意見:“那我是不是不能吃他了?”見錯綱和亢應都點頭,他發出嘆息,“真可惜,味道挺不錯的……”

  三隻妖怪重新聚到一起,看著莫名其妙的胡炭沒有說話。陣中幾人這時都察覺到事情有了轉機,無不心懷忐忑。

  “幸好我不愛吃小孩。”暗食慶幸的說。他舔了舔嘴唇,向被雷閎抱回陣座的坎察再看一眼,似乎猶有未盡之意。

  “走吧,”錯綱當先動了身,向著胡炭幾人來時的峽口飛掠過去。“不能在路上耽誤太多時間,五通他們應該已經到了,去晚了要聽他抱怨。”兩隻妖怪聞言也都尾隨而去,三人迅速投入到暗影裡,聽見暗食說道:“五通就比我強上那麼一點點,有什麼了不起,我多吃幾個人就趕上他了。”語音漸行漸杳,遠遠還聽見那魯莽妖怪的叫聲:“……旋刺和秋紅舞……兩個雙紅破進,廣澤才剛剛……不是對手……”

  呼嘯的風聲重又成為這空寂山峽裡最激烈的響動。胡炭三人此時都沒有逃脫大難的歡喜,兩大一小都是面懷憂色,竭盡全力救治起坎察。雷閎撬開胡人緊咬的牙關,讓胡炭灌下了一捧符水。可是坎察喉間肌肉已緊繃,符水溢出口角,一盞符倒有六成灑在了外面,縱然定神符療傷有驗,可是面對此時情況,三個人都對救回坎察殊無信心。

  坎察的傷實在太重了,雖然還吊著一口氣,然而一隻眼睛已經半闔,眸裡毫無光彩。他後心肩胛上和下腹部巨大的創口,全都是致命的傷害,暗食為了搶食下手極狠,在血肉模糊的傷處儘是斷裂的森白骨茬。穆穆貼這時還在昏迷之中,被剛才亢應的嘯吼餘波所攝,他一直伏臥到現在,若是他清醒過來,見到親若手足的師弟變成這個樣子,還不知道會怎樣傷心。

  雷閎把身上的傷藥都抹到了坎察創處,又灌進幾粒靈丹,貼上治癒符。雖然這些藥物效驗遠不如定神符,可是此時救命要緊,誰還管到底有效沒效,只冀圖或有些微助益,那也是好的。坎察在兩日同行間與諸人幾歷風波,生死不棄,是個肝膽照人的豪爽漢子,已經贏得雷閎三人的尊敬。

  “坎察大叔,”胡炭俯近坎察對他輕聲說話,用手掌輕輕抹去他臉上的血跡,“你一定要撐過來!敵人已經走了,咱們安全了。”他憂鬱的看著坎察隱有綠意的蒼白的臉,心裡極覺愧疚。坎察這番重傷全是因他之故,他很姑姑到現在還能活著,皆是幸賴這個淳樸漢子的慷慨援手。

  秦蘇聽出了小童聲音裡的難過,也是黯然,伸手輕輕握住了他的左掌,姑侄兩個都是手心冰涼。

  雷閎坐倒在一邊默然不語,兩道黑密的蠶眉幾乎糾成一團,正抓著坎察的手為他度氣。兩個人一術一武,經脈全不通用,可是雷閎卻仍不死心的抓著那隻漸冷的手掌,發狠的鼓氣去探查激活後者的內息,壯漢只希望自己手掌間的力量能被坎察感覺到,讓他知道眾人都在努力救治他,激起他求生之志。

  風潮之聲嘈如春江急雨,間或傳來一兩聲哀厲雕鳴,這峽谷裡正是蕭索淒清的時候。契丹眾夜鷹攜帶的哨鷹還在空中盤旋,尋找主人肩膀的皮套,可是峽谷風急,這短短時間裡,無數從遠處吹來的雪塵已經把幾十具屍身堆成小丘,若非雪下偶露的衣角,誰都不知道這雪堆下面埋的竟是死屍。那些用來架鷹的的皮套更是被埋得蹤影不見。

  風淒鷹唳,這辰光豈一個傷情了得!

  朔歲寒相侵,哀恨郁心頭,這兩物同時交襲的時間,最是難挨。

  謝護法離去之後,滿佈天地的蝶屑失去控制,已經被亂風吹散,三個人在風裡默坐了兩刻時工夫,又都服下定神符水,已經不受其害。經過三四捧符水的灌喂,坎察的情況雖未見有起色,卻也沒有再惡化下去。胡人的脈搏極弱,彷彿隨時都要撒手而去,雷閎抱來石塊在四周壘砌屏障,三個人都圍坐在一起,給師兄弟兩個遮風。

  再小半刻,穆穆貼幽然醒轉。見到還梗著喉頭一口氣的師弟,好一場大哭,這般心身兩耗,差一點又要昏厥過去,後來在秦蘇和胡炭的勸慰下略略收下哀痛,開始閉目運功。他跟師弟所修的法術同出一門,聚起足夠靈氣的話,可以給坎察度氣梳理經脈,這是胡炭給他的意見。

  待得穆穆貼漸漸寧定,胡炭又開始去觀察坎察的傷勢。定神符並非無效,只是這個時候坎察元氣傷損得太厲害,療效便也不若平時那樣神速。藉著微明的天色,和幾隻大瑩蝽時明時暗的螢光,胡炭看到胡人的創口正在緩慢的綻突新芽,這些肉芽雖然生長極慢,在坎察這樣出氣多進氣少的情況下實在讓人難以生出安慰,但終究是朝癒合的方向發展。坎察佈滿綠氣的臉龐才是胡炭心頭沉重的根源。

  “雷叔叔,你看。”胡炭拉一下雷閎的手臂,見提起了雷閎的注意,便用手輕輕覆上坎察的面龐,他用食中兩指微微扒開坎察頰邊面皮,蒼白的皮膚被繃薄,隱藏在濃重綠色下面的東西便顯了出來,那是許多像是菌絲一樣細密的綠線,受到擠壓,就像活蟲一樣向壓力較輕的地方偏轉。

  胡炭剛才給坎察測脈搏時偶然發現他手腕是這個情形,誰知細一查看,胡人幾乎周身都在湧動這些細血管一般的東西。胡炭不知道這些情況意味著什麼,但事出反常,坎察又一直未見好轉,他隱約覺得這不會是好事。

  “他的傷處在收口,”雷閎仔細的檢查坎察,若有所思說道,“可是他的心跳並沒有見加快,脈搏也很弱,這不像是要痊癒的跡象。”

  “是不是這些東西的緣故?”胡炭問。

  雷閎也不知原因,他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幾個人眼下都沒有什麼好法子,除了又灌進一捧符水,就只能期待穆穆貼行功完畢來給坎察度氣了。秦蘇見兩人愁悶,便安慰道:“坎察師兄這麼好的人,或許吉人天相,他功力很高深,應該能躲過這次劫難的。”

  可是地上躺著這麼一個呼吸微弱的傷者,彷彿隨時都會嚥下最後一口氣,這句安慰顯然沒什麼說服力。

  正難過間,坎察卻忽然發出了一聲微弱的呻吟。

  “坎察師兄!”雷閎幾乎要跳起來,他的耳力比秦蘇姑侄高明何止倍許,聽見坎察在呻吟過那一聲過後,心跳聲開始有了緩慢的變化,蓬蓬蓬的一下一下的漸漸變得有力,他甚至能聽見胡人皮下血管裡血液加速流動的聲音,這個意外的情況讓壯漢又驚又喜,伸手抓住坎察的手掌,輕輕加上壓力。“坎察師兄,你會好起來的。”壯漢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

  雷閎欣喜的叫喊驚醒了其餘三人,連穆穆貼都停了行功,湊過來看坎察的傷情。

  傷者的面上仍然一片綠意,可是膚色卻不是先前那樣灰敗,已經略略有點潤澤的模樣。前後兩個傷處也在以更加明顯的速度癒合。坎察在聽到雷閎的說話後,吃力的閉上眼睛,好一會,才又慢慢睜開來,他看到了雷閎,看到了胡炭和秦蘇,看到了他的師兄穆穆貼,每一個人臉上都有狂喜。

  “還好,還好,師兄沒有事,胡炭……大家都還在。”他在心裡喜慰的想。經歷過那麼激烈的戰鬥,數度發生變故,一行五人竟然還能保持全員不損,這實是一件令人無法置信的幸事。

  “我口渴……”胡人說。

  “我去給你燒水!”胡炭滿面笑容,飛快的跳起來,只要坎察能夠恢復回來,別說讓他燒水,讓他燒山煮海他都肯啊。

  看到坎察的脈搏漸漸洪壯,血行漸速,雷閎還不太放心,問道:“你覺得怎樣?疼不疼?能不能使出力氣?”坎察閉目喘息,默察了一下自己的身體,說道:“有點累,空空……沒有力氣,身體……空空的樣子,我很渴……很渴,水呢?”

  “水來了!”胡炭抱著一個大石盆跑了過來,為了給坎察燒出乾淨的飲水,他去遠處挖取深處雪層,只怕沾染上謝護法的毒粉,又從碎石裡翻找出合意的石頭,掏出一個薄薄的大石盆用來盛裝。

  “好渴!”坎察笑道,在雷閎的攙助下半躺起身,接過胡炭的水盆,放懷啜飲起來。

  “慢點喝,我一會再給你燒……”胡炭笑著對他說。

  “突!”一根尖銳的的木刺穿透了坎察雙手捧著的石盆,熱水順著破隙汩汩流了出來,也打斷了胡炭的話。

  “閣閣閣閣”坎察喉頭發出密集的怪響,石盆跌落下來,碎成兩半。他驚恐的睜大雙眼,望著面前也是一臉震駭的幾個同伴,“胡炭!胡炭!師哥!”他在心裡瘋狂地叫喊,可是一絲聲音也沒能發得出來。他的喉間破開了,剛剛喝下去的熱水正從破口湧流出來,漫下胸膛。無數纏繞的綠線像整齊的線團一樣纏聚在他喉間,蠕蠕而動,那根刺穿石盆的銳刺正是從這些線須裡突生出來。

  所有人都被這意外的變故嚇壞了。

  “閣閣閣閣咕……”坎察喉頭的怪聲還在繼續,胡人心膽欲裂,伸手握住喉核位置生出的尖刺,想要拔出,可是手指沒有力氣,兩次抓握都滑溜的脫手了。

  “師弟!”穆穆貼最先反應過來,發出悲痛欲絕的高呼,他一下撲跪倒坎察身前,想用手給坎察補住傷口,可是手掌才剛靠近,然而再次突生的兩根木刺扎穿了他的手腕,鮮血瀝瀝,坎察悲哀的看著師兄,大睜的雙目流下淚水。

  他知道,他以後恐怕不能再跟師兄行走天下了。

  木妖要脫身了!

  空氣中開始瀰漫起草葉的清香,坎察的臉龐皮肉扭動,纖細的草葉像鬚髮一樣從他鬢邊頜下生長,米粒一樣細小的白花雜在草葉間,一朵疊壓一朵,迅速的蔓延下頸項,布上兩邊肩頭,不過片刻,胡人的前胸後背,就被團團簇簇的各色小花覆蓋。

  胡炭渾身發麻,這前所未遇的古怪之事實在超出了他的認知。他可以不怕死亡,可是眼見著一朵朵草葉,一朵朵花瓣從活人身上生長出來,卻讓他從靈魂深處感覺到驚怖。眼見著胡人還在竭力忍耐,強自抑制身上植物的生長,幾個人都強自收攝起恐懼,拚命大喊:“坎察師兄,忍住!忍住!”

  秦蘇臉白如紙,瞪大了秀目,右手緊緊握成拳緊抵在唇邊,只防自己喊叫出聲。她只覺得自己全身繃緊了,肌肉硬如木石。

  各色繁花層層堆疊,從坎察身上一路向下鋪展,緩慢卻不可抗拒的在雪地上泛開,像天女傾落胭脂盒,早緋玉、綴露、千葉,大朵的芍藥被香梅、綴露環簇,碧蟬、郁李、迎春、水仙、薔薇、山丹、罌粟、黃葵,不分四時節氣,紅白並蒂,肥瘦同枝,綿綿密密的花毯一直鋪放到遠處被蟲臨術炸開的石坑裡,陣座後麵灰暗的崖壁,也有雜色繁密的花朵一朵壓一朵拚命綻放。

  這本該是一副絕美的畫面,然而在此時臨境的幾個人眼中,這卻是永生難忘的恐怖之景。

  “師哥……從小得蒙你照顧,我們是兄弟,我不會說感激,我……先走了。”坎察苦苦忍耐,卻察知到湧動在胸腔裡那股一潮比一潮激烈的震盪,胸口如欲炸裂,知道木妖脫體只在頃刻,他已經沒有時間了。

  不捨的望著穆穆貼,他的眼裡有哀憐,有欣慰,有祈求,只是他再也說不出話。可憐的師兄此時已經語無倫次,反反覆覆的說著家鄉語,語速飛快,他在說二人小時候說過的話和經歷,說當年的夢想,他還希望能喚回自己的信念。

  天就要亮了,遠處被鉛雲重重遮裹的天際,有一抹青藍的空隙顯露出來,那是天空本來的顏色。等到日中近午的時候,這空隙才會顯出讓人悅目的淡藍之****。現在還是太早,太早了,還不能算是天明。微弱的晨曦把光線投向下方芸芸世界,有一抹映入了胡人的眼膜上。剛剛破曉的時刻霧霾太重,讓人無法看得透亮,這淡淡朝光,看起來和臨晚的暮色一樣的啊。

  強睜著眼睛,一波一波壓下的黑幕已經嚴重影響了視覺。坎察最後看了一眼滿面惻然的雷閎三人。他看見雷閎咬緊的腮幫,看見了胡炭煞白的小臉,看到了秦蘇頰邊滾落的淚珠。

  “胡炭,以後我師哥……”胡人最後的念頭沒有成型,突然爆發的巨力就衝破他的胸膛,湮滅了他的神智。

  衝天的綠光把這山峽周圍染得如同萬盞碧燈同時放光華。一團青白的龐然虛影從坎察胸腔裡飛躥出來,發出亦喜亦悲的長鳴,空氣中芳洌的氣息驟然濃密,彷彿千百壇百花酒同時啟封,蘭山桂海,香氣交雜。

  那團綠影飛快的躥上天穹,劃出一道白色餘光,投向遠方山林。

  “師弟!師弟!”穆穆貼縱聲大呼,在地上碎散的屍塊裡找到坎察的頭顱,抱在懷裡,一跨步便向那團光影逃去的方向追趕。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2:21
第六十四章:蹈危行

  “穆穆帖大叔!你要去哪裡?!快回來!”胡炭大急,跟在後面追出十數丈遠。小童看到穆穆帖臉上已經生出癲狂之象,知道檻察之死對他刺激過大。在這樣心智迷亂又耗竭了法力的情況下,胡人師兄在野外亂走只怕會生有不測之虞。

  “雷叔叔!咱們快去把他追回來!他這樣亂走只怕會碰到危險!”小童返回來對雷閎急道,雷閎無奈地看著他,此時眾人才剛經歷激戰,體內靈息盡竭,想要追趕因心情激盪而驟獲生力的穆穆帖談何容易。何況這片刻間雪谷空寂,穆穆帖抱著一個頭顱已經跑得遠了。

  “咱們先把坎察師兄葬了吧,他遭遇不幸,不能讓他這樣拋身露骸留在野外,到死都不得安寧。”雷閎道。

  胡炭沉默下來,看著地上一片慘然的猩紅,點了點頭。雷閎說的有道理,坎察橫遭身死,怎能任由他這樣寄屍在野地裡。冰天雪地的,飢餓的鳥獸正多,無論如何總要先歸置他的遺體才可安心。想到跟坎察兩天相處的點滴,這樣一個待人誠懇又對自己一心護持的豪爽漢子就此殞去,心裡極為難過。他默默的上前收撿坎察的屍身。木妖破體而出時帶出的力量極大,沖掀開了胡人的胸腔,無數躥生的草葉在最後時刻全變成解體鋼刃,把坎察的身軀分剖成了數十份。方圓三丈的空地上散滿了胡人的軀骸,染血的冰團凝得處處都是。雷閎看到胡炭一臉黯然,只道他還在擔憂穆穆帖的安危,便開解道:“現在天要亮了,穆穆貼師兄法力不弱,不會那麼容易受到傷害的。”

  胡炭低聲應了,先安下心來細細收集。

  幾個人合力,將地上散落的屍骸和碎衣物都撿拾乾淨,所有帶血的雪塊冰團也都歸攏到一起,在緊貼崖壁的平地處立了個小小的墳塚。雷閎斫制了一塊平展的石板,細細拂拭淨了,抱到墓前,滿面肅然的置下了墓碑。他雙手扶著碑石,沉聲說道:“坎察兄弟,雷閎一生桀驁,雖曾敬慕感佩過很多人,但除了師傅之外,從未給任何人下過膝,但今日,你當得起雷某人這一跪。”說完,他慢慢地單膝跪倒,雙肩不動,上身挺得筆直,如同雲山矮腰。

  “你我相識雖然不久,可是雷某人很欣賞你的脾性,你是我江湖所識裡不多見的赤誠漢子,肝膽照人,赴死不棄,本來想要找個機會與你好好敘話,聽一聽你們西域風光,但可惜,天不從人願,今日後怕是沒有機會了……”壯漢的聲音變得瘖啞起來,緩緩閉上雙目。

  秦蘇看見雷閎抱著石碑的雙手綻起青筋,肩上衣裳簌簌震抖,想這個漢子此時正努力壓抑著胸中激烈,心裡不由得感到悲慟,轉過面去掉下淚水。

  風穿峽谷,幽長如嘯。

  胡炭緊抿著嘴唇,眼睛睜得大大的,胸口也在起伏。

  雷閎沉靜了小半刻,才睜開眼來,運指如飛,在墓碑上深深的刻下了‘義兄坎察之墓’,然後伸手‘嘶’的扯脫了小半幅衣襟,穩穩的纏縛在了墓石上,道:“雖然你我天人兩隔,但雷閎敬你重你之心,不會因生死相離而減少半分,願與你結成束袍兄弟!你英靈不遠,當瞭解我此心與此言。”他拍了拍石碑,‘騰’的站了起來,問胡炭:“你還有什麼話要對他說麼?”

  胡炭沉默了一會,卻搖搖頭,只把采來的滿手鮮花撒在了墓上。學著雷閎單膝跪倒,用雙手輕輕壓實了墓頂土層。在心中說:“坎察大叔,我以後再來看你。”此時他心裡一片混亂,頭一次有一個待他如此親善的人因他而死,他心裡充滿了難過和迷惘,有不捨,有後怕,有對人事無常的恐懼。想到才不久前坎察還活生生的坐在這裡,與眾人並肩禦敵,露出滿面笑容,又有些不敢相信他已經死去。千頭萬緒湧動在心頭,卻不知道該怎麼去表達。

  雷閎緩緩吐了一口氣,看見秦蘇也將次收淚,便道:“走吧!我們去找回穆穆帖師兄。”

  三人略作休整,便朝著南方行去。經過一眾契丹人屍身堆成的雪丘時,雷閎只掃過一眼,便即不顧而行。他早從頭頂上盤旋不去的哨鷹身上猜想到這裡發生過變故,但對方什麼來歷他也沒興趣探查,反正在夤夜裡鬼鬼祟祟尾隨他們幾人的,不會是什麼正派人物,懷有不軌之圖而死在這裡,毫不足惜。

  經過這小半刻的將養,三個人體內的氣息都恢復了一些,雖然心頭仍然陰鬱擔憂,但行路起來已不再十分吃力。雷閎是追蹤尋跡的行家,穿過隘口之後,地面驟然開闊,風雪也愈加沒有遮攔,穆穆帖留在地上的足印已經被勁風掃蕩得沒有了清晰形狀,但壯漢就是憑著些微痕跡,準確的判斷出神智混亂的穆穆帖所行之向。

  他是向著南方行走,倒是和雷閎幾人的本來目的無誤。

  三個人都默不作聲,只是嚓嚓嚓的踩雪急行,間或停下來等雷閎分辨印跡,找定方向後再提氣追趕。此時時已近辰中,天色比剛才在崖壁下亮很多了,黑藍的暗雲湧動,已經把早前露出的那一角天空再次遮蔽。向遠處看去,只見被灰白色天幕襯底的黑暗群山起伏綿延,偶爾一團低垂的灰雲籠在峰尖,把蕭索的山影和黯然天色連成一體。

  尖利的風呼嘯曠野,變出無數像是婦孺老人嚅嚅交談的聲響。

  胡炭緊緊的跟在秦蘇身邊,伸手攥著秦蘇的衣襟,五指緊握著,似乎生怕姑姑也會突然消失一樣。坎察的慘死到底對少年產生了些影響。自胡炭六歲之後起,幾年江湖行走,秦蘇再未見過他這樣明顯的緊張和依戀。

  炭兒終究只是個孩子。秦蘇心裡想道,胸中湧起了柔情。這孩子縱然在平時驕傲大膽,又心思機敏一副精明小大人的模樣,可是經歷過這一遭,他還是把本心給顯露出來了。玉女峰棄弟很想抱起胡炭,像他還是個小小孩童時那樣,幫他揩去淚水,幫他呵護傷痛,用輕聲軟語熨平他的恐懼與不安。

  可是她忍住了,沒有人會知道,這半路獲名的姑姑用了怎樣的努力,才這樣硬生生的鎮伏下心中激盪的母性浪潮,不在臉上表現出一絲一毫的關心。

  江湖子弟江湖老。

  生離與死別,這是每一代江湖後輩成長時總要面對和經歷的事情,胡炭必須要習慣這些。當年與胡不為和范同酉的死別之時,小少年還未記事,所以那一幕慘事並未給他帶來多大的觸動,但他總須要明白的,江湖裡不會只有恩仇快意,不會只有彈劍縱歌,在如花嬌娥與傳世榮名的背面,還有不為人知的艱辛磨難和親故哀離。

  胡炭需要成長了,秦蘇清晰的意識到這一點。她知道自己是一個並不稱職的領路者,她沒有高明的功法知識,沒有明確有效的教導手段,她只是通過回憶自己的經歷,把當年隋真鳳用在她身上的方法再移用到胡炭身上,然而她終究不如師傅,見識和能力都差很多,胡炭在她手下學法術,想來唯一受益的就是她的嚴苛和從不放鬆。

  或許,還有像她現在這樣時時不忘磨礪的想法吧。

  然而光是這樣還是遠遠不夠的。這兩日間的經歷已經讓秦蘇心裡生出強烈的危機,胡炭跟別人家的孩子不同,這個孩子從降生之日起,就承載了太多的不幸。他背負著人亡家破的血海深仇,又被一些可笑荒謬的事情牽連,現在滿天下幾乎處處都有敵人,而且全都是讓人敬畏的人物和勢力。

  如果少年不能迅速成長起來,那麼未來他還會遇到更多像今日一樣的事情,還會有他珍視和敬愛的人從他身邊離開。或許下一次,就是他自己殞命的時候。

  秦蘇被這樣的推想驚得心頭不住顫慄。她無法去想像,當某一天胡炭真的遭遇不幸時,自己是否還有勇氣繼續活下去。當年在光州郊外與胡不為那一幕死別,玉女峰棄弟深記入骨,永遠也不會忘記。那時她就已經萬念俱灰過一次了,她無法再承受第二次這樣的摧心裂肝的創害。

  她必須給胡炭找一個師傅,一個足夠強大的,能夠教導和庇護他的人!這一刻間,這個念頭在秦蘇的腦中變得無比的清晰和強烈。

  雪地裡雜物很多。遠處被風吹來的枯枝和亂草,折陷在雪層之下,一片脫落的翎毛,羽根半插在雪中,被風吹得貼緊了微微凸出地面的土堆。在背風的地方,還留存著的覓食鳥獸的足跡。一些深深淺淺的雪坑,不知道是以前行路人留下的腳印,還是什麼莫名的重物墜壓形成。雷閎細心的辨察著,從中尋找可供判斷的印跡。

  穆穆帖留下的腳印是一些半個手掌大的淺坑,他穿的是羊皮靴子,足印形狀和底紋與其他東西都不同。

  此地遠離峽谷二十餘里,穆穆帖憑著一股氣追尋到這裡後,法力又再次枯竭了,他不再像前頭五六里時那樣一縱兩三丈,從地上時深時淺的腳印可以判斷出來,胡人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境地,他幾乎是強拖著身子在追趕。雷閎甚至看到穆穆帖踉蹌欲跌時那些歪歪斜斜擺盪的痕跡。

  “就快追上了,咱們走!”雷閎抬目望向前路,黑密的眉毛展了起來。兩行形成直線的足跡一直朝著南方延伸。雖然步伐散亂,雖然有多次跪倒,然而穆穆帖的方向始終執定未變。雷閎頭一次對穆穆帖生出敬佩之感。看來他又一次忽略了一個值得結交的漢子。這個胡人師兄一路來言語不多,但沒想到,在他木訥的外表之下竟也藏著這樣深沉熾烈的情感。

  三個人發足急追,再趕上四五里,穆穆帖的足印愈發不成模樣,他似乎在雪裡匍匐爬行過,那些被衣袍壓平拖動的長長的痕跡,有時一拖十餘丈,讓雷閎看得禁不住動容。

  木妖的行動何其之快,以穆穆帖的體力,追到這裡早已經失去對方蹤跡了吧。胡人只是懷著一腔哀慟,照著大概的方向不死心也不放棄的捨命追趕。

  這要何等沉厚強烈的情感才致如此!

  一片杉樹林出現在視野的盡頭。在裡許開外,錯落的尖錐狀樹木生長在矮丘之間,濃密的針葉層上堆覆著厚重的白雪,像一排黑白間雜的長牆阻在了前方。然而穆穆帖的印跡並沒有延伸到那裡,有兩道清晰的車轍從東北方向行來,然後在一處平展的雪丘下跟穆穆帖的足印相接,胡人的留下的痕跡到這裡就斷了。

  “是什麼人把他救了?”雷閎在在雪丘下,皺著眉毛想。雪地裡並沒有掙扎搏鬥的跡象,但光憑這點還不足判斷來者是抱著善意還是惡意,或許穆穆帖是在昏迷之後被人提上車的。兩道車轍都是尋常的制式,寬窄印紋都沒什麼出奇的地方,雷閎也無法推斷出車上人的來歷。

  跟胡炭秦蘇二人說過自己的看法過後,三人又沿著車印繼續追趕,這卻比追蹤穆穆帖要難得多了,雙駕之乘,腳力可比一個法力枯竭的人輕健許多,胡炭幾人都是疲累之身,追趕上七八里後又都漸感氣息促急,那兩道車印穿過一個百十來人的小村子,又徑向南方行去了。

  天色漸漸明亮,三個人從辰中趕到巳初,已經經過了兩個小村子,問明方向後繼續向南追進。此時誰都不敢稍作停歇,他們都知道,愈接近城郭,找回穆穆帖的希望就愈小,所以幾人都是顧不得臉色蒼白氣息粗重,只是發了狠狂追。

  雪已經是停了,然而平原上風潮依舊激烈。往往在人們經行過後,不久就會卷颳起數人高的白幕,漸次將地上的痕跡掩平。

  啾啾的風聲若嘻若泣,倏忽驟急而倏忽和緩,也正如無數行路人不同的心境。

  在胡炭幾人激鬥過的峽谷裡,此時正有六個人自南向北冒風而行。

  這是一支四男二女的隊伍,年長的領頭者三十三四歲,最幼的一個女子才十七,兩個女子長得鮮妍明媚,姿容都是不俗。他們是相州龍岩山的弟子,剛從南方夔州遊歷返回。幾個年輕男弟子眉飛色舞的,正在向師妹吹噓這一趟的經歷,兩個女子被逗得咯咯嬌笑,柔聲軟語,假嗔輕怪,惹得幾名師兄愈發熱情高漲。

  “那個老婆子把麵碗朝邱師弟扔過來,邱師弟還在那裡擺手說‘我賠錢!我賠錢!不要動手!’,”一個披著玄色大氅的年輕漢子正在說話,“我一看不好,急忙拉了他一下,可是還是慢一步,麵碗已經扣到他臉上,湯汁四濺的,那才叫好看……”

  兩個女子都是掩嘴嬌笑,那最年輕的女子眼波流轉,朝著行在最左邊的靦腆男子笑道:“邱師兄,你怎的這樣不知應變呀,人家都跟你動手了,你還要跟她講道理,那不是自找吃虧麼。若讓師傅知道這樁事,少不得又要罰你抄寫《返山經》。”

  那邱師兄被師妹這麼一說,面紅過耳,頗覺慚然。只是聽到她嗔怪裡微含的關切之意,卻又忍不住心中歡喜。

  “他不是不知應變,只是太老實,”先前那個說話的師兄笑說道,“相州四君子……”話未說完,卻聽到走在前面的三師兄發出示警:“不要說話!”

  有情況!五個人立即停了笑談,迅速的向師兄身後靠攏,兩個師妹在中間,四名男弟子圍在外側,幾個人都是提起氣息,滿面警惕的仔細諦聽。

  前方的雪道上,有幾十個凸起半尺高的起伏鼓丘。從雪層間偶顯的衣物和肢體,可以判斷出底下埋著死屍。不用太好的眼力,就可以推斷出這裡曾經發生過一場伏殺。幾十個人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失去性命。而且這伏殺發生時間不會太遠,也就是這一兩日間的事情。

  領頭的師兄只擔心一行人被捲入別家門派的仇殺之中,所以喝止住了眾師弟師妹。瞧這些倒伏的屍體數有幾十,只怕對頭勢力極大,若不然,也不能這樣近乎無聲無息不留痕跡的殺死幾十個人。

  他讓師弟們留在原地戒備,自己提了刀,慢慢地走近最靠山路的鼓丘前,輕輕刮去表面的雪層,死屍穿的厚底皂靴,棉芯長褲,一一顯在眼前。一襲灰褐色的布袍,肩上縫綴著天青的紋繡,看起來頗為精緻,在往上,是一張潰爛溶蝕後又被寒雪凍成青白的面孔。他忍著噁心,繼續挑撥雪塊,冀圖從死屍的衣飾兵刃找到可以證明他們身份的證據,然而他失望了,這些人的穿著非常普通,兵刃也都是江湖上尋常所見的刀劍之類,並不見有什麼異常。

  “師兄,怎麼樣?”一個師弟遙遙的問道,三師兄搖了搖頭,答道“看不出來歷。”待想前走幾步再翻看別的屍體,可是從前路方向刮來的風聲裡,一些細微的響動卻讓他忽然面色一變。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暗運氣息轉入掌中刀,矮腰小心翼翼的向前躡行。幾個師弟師妹知道師兄發現了異常,不敢大意,都把防護術法運了出來,五人同步,屏聲斂息的跟在師兄身後。

  轉過那塊遮蔽了視線的突岩,道路向左一折,六個人第一眼都先看到了停在離道十餘丈外的那輛黑色馬車。墨簾緇幕,駕騎神駿,車子在一堆被白雪堆覆的亂石中就像點染在素色紙幅間的墨點一樣顯眼。這片場地顯然經歷過一場激鬥,無數亂石疊壘,從巨石新鮮的斷口和頭頂上方懸崖那明顯的缺損,可以看出這些石塊原本是跟山崖一體的,只是卻被人轟塌下來。

  地面上一個寬近七丈,深達三丈的巨坑更不知被什麼巨力弄成。六個龍岩山弟子都是心頭髮寒,這是何等可怕的破壞力!具有這樣實力的人物,可不是他們能夠望見項背的,就是他們師傅親來,恐怕都只有一個當場殞命的下場,也不知是什麼厲害高人在這裡做了恩怨了斷!

  會不會是馬車旁那幾個人動的手腳?六個人懷著驚懼和疑問,都把目光投注到崖壁下的馬車那裡,四個男人此時正圍聚在車座旁邊,左二右二分立著,衣飾簡單,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特異之處。他們顯然也發覺了這裡的響動,也把目光投到六人身上。三師兄發覺,四個人的神色似乎極為恭謹。

  當然不會是對著自己幾人。他們是對馬車裡坐著的人心懷敬畏。

  “這些是什麼人?車裡坐的又是誰?”三師兄心裡湧起了疑雲,這峽谷山路如此逼仄崎嶇,他們還要乘著馬車進來,如此不嫌麻煩是什麼緣故?是不願用真面目示人還是別有情由?他覺得崖下這一撥人的來歷愈加神秘了。

  不期而遇的兩撥江湖人物,這時心中各懷所想。龍岩山的幾個年輕弟子只覺得身子發冷,血液在血管裡急速湧動,心臟幾乎要衝破胸腔跳躍出來。兩個女弟子花容失色,睜著驚恐的俏目一霎不眨的望著崖下四人,只擔心他們會做出什麼不利舉動。這不難理解,在見識到這樣巨大驚人的破壞力和數量眾多倒伏死屍之後,沒有人不在心裡感到顫慄。六個人就像蹦蹦跳跳無意中闖進了虎穴的幾隻倒霉兔子,面對著取命天敵的灼灼目光,駭怕得甚至都沒工夫去生出後悔之念。

  六個人如臨大敵,僵在原地,俱是喉頭乾渴。

  小半刻,馬車中的人似乎低低吩咐了一句什麼,車外幾個男子都是微躬身子恭敬聽命。只向這邊掃過一眼便即移目不顧,一個禿頂眇目的中年漢子抱起一塊石頭,從車簾下送了進去。

  黑漆漆如染煙色的絨布,背面是鮮豔的猩紅。一隻雪膩的手從簾底下伸出來,接住了石塊。這是怎樣美麗的一隻手!皓腕瓊指,纖美難言,玉筍不足形其色,春蔥不足比其形,就如同一捧溫光跳蕩於朱匣,暗度梅香幽傳謐夜,讓遠處看見的幾個年輕男子一見之下,都在心裡生出強烈的期待,只盼著這車幕能再掀開一些,好讓他們可多領略一些美色。

  “我們走吧。”這句話卻是清清楚楚的傳到了六個人的耳中,雖只四個字,可是嬌媚異常,聽來就像被輕軟的絨毛堆揉在心尖,若沾若觸,如引如護,四個男弟子面皮發熱,都是心中一蕩:“真好聽的聲音。”他們呆呆的望著那樸素的黑車,滿心都是渴慕之念,先前的敵意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如此豔美的一隻手掌,如此媚麗動人的聲音,也不知車幕之下,坐著怎樣傾丰姿絕世的佳人。

  馬車和四個隨從逐漸遠去了,可是幾個男弟子還在踮足遠眺。他們都無暇顧及身邊師妹幽怨的眼色,四個人都在心裡回味著那女子說出的簡單的幾個字。越回味越覺得動聽難言,讓人禁不住的想要沉溺其中,神思飄飄蕩蕩,四個人都恨不得伏近到車幕旁,能多聽見一次才好。

  馬車在陡峭的山路間穩穩前行,不疾不徐如行在平地,全然不被山石所阻。似乎有一些奇怪的力量被聚引在馬車周圍,讓這車子視崎嶇險阻如無物。車幕裡,那隻溫軟雪白的手掌正在摩挲著石塊,石上是雷閎用手指刻下的幾個字:“已脫險,請轉告郭師兄勿念,多謝來援。”一縷黑髮般的煙氣從她翠袖之下旋繞出來,穿過淡粉色玉鐲,纏著素腕緩緩幻化游動,像一條靈動的游龍,到貼近掌背時,已變成了一隻墨色的蝴蝶,趴在掌上微微翕合著薄翅。清晰的翅脈上,絲絲縷縷的煙氣在柔柔淡散。

  距峽谷七十里外,遂陽縣。

  雷閎三人神色沮喪,站在鎮子中央的的闊道上面面相覷,都是說不出話。三個人都沒料到會碰到這樣的情況。他們循著馬車印痕一路追趕到這裡,近一個時辰的疲勞奔波,只盼著馬車會在鎮子裡略停一停,好讓三人能追上去帶回穆穆帖。

  誰能預料得到,這個幾千人的大鎮竟有如此之多的車子!雷閎三人都失算了。此地已經臨近京畿,富戶商紳眾多,因時常要上京都去拜會交際,因此轎馬之盛遠勝於他處。更倒霉的是因為新雪初停,鎮裡百姓一早就起來掃雪,等到雷閎他們追進鎮裡,地上的舊印早已經被掃除一空了,而鎮子的南北幾個出口,車跡重重疊疊,讓雷閎在數十道幾無差別的印痕裡找到承載穆穆帖那輛,哪有可能!

  “怎麼辦?”胡炭望向雷閎,光頭壯漢一臉陰鬱,只是搖了搖頭。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還能有什麼辦法?若是體力充沛之時倒還好說,飛騰縱越個三四百里路,把所有出鎮的馬車都追上去檢查一遍,說不定便有發現。可現在幾個人是經過兩天一夜的不間斷奔逃激戰,此時又累又乏又餓,渾身筋肉直顫,只恨不得立刻找個背風的地方一覺睡上三天三夜才好。

  躊躇為難了好久,三個人才算商議出下一步該怎麼辦。

  穆穆帖只是哀痛攻心,暫時迷失心智,料想並無大礙。等他將養過後,功力和心智恢復回來之後,能對他不利的人就不多了。兩個胡人性情淳樸,在中原幾年行走也沒招惹過什麼敵人,想來不會那麼倒霉遇到敵人。過路的車輛將他救起,想來也是出於好意,如不然,直接在雪地裡將穆穆帖加害豈不更加乾脆。

  眾人都這般互相開解著,略略寬慰。此時事情已經發生,無法補救,三個人都只能把事情往好處去想。

  眼下既已失去穆穆帖的蹤跡,所能做的就只有先趕去穎昌府給雷閎的師傅瘋禪師助拳。不過這時雷閎又有了新的想法,他堅決不同意讓胡炭秦蘇再跟著他去冒險。先前在甘秀鎮他默許讓小童同行,只是因為那時身邊有個郭步宜,現在郭步宜負傷遠離,胡炭和秦蘇也都是傷病在身,他自然不願讓二人再陪他重赴危境。

  侵凌鐵籌門的狐妖非同小可,能夠把他師父逼得潛藏逃竄,這份能耐可不會弱於在峽谷中遇到的暗食三隻妖怪,雷閎對此去解救師父沒有絲毫把握,說不定就是九死一生。秦蘇和胡炭功力這麼低微,跟著過去豈不是自尋死路。

  抱定了心思,任由胡炭左勸右勸,什麼畫定神符療傷,什麼幫畫入身陣法提高功力,道理充足舌綻蓮花,他只做一個聽而不聞。三個人坐在鎮裡茶莊的食桌旁,只叫了些簡單熟食吃著,又讓店家準備路上乾糧,胡炭不死心的一再自薦,雷閎也是一個勁的搖頭。

  他說:“小胡兄弟,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我很感激,只是我還是不能答應你。這世上讓我瞧得順眼的人不多,你和秦姑娘是兩個,坎察兄弟他們是兩個,現在坎察兄弟已經身遭不幸,穆穆帖師兄又下落不明,我可不想連你們兩個都遭遇到不測。”

  胡炭急道:“哪有那麼多不測!就照你所說,我胡炭瞧得順眼的人也不多,坎察大叔已經離去,我還不想你也遭受不好的事呢!我跟著過去,說不定還能佈個陣法什麼的,在危急的時候還能頂點兒用。”

  雷閎只是不允。

  到後來,卻是一直沉默的秦蘇說了句話:“雷大哥,我知道你心裡的擔憂。你讓我們去吧,炭兒身上有一些東西,只怕對付妖怪有些用處。你想想早晨時那個錯綱說的話。”

  雷閎微微一愣,回想起早晨時眾人死裡逃生的經過來。當時那個錯綱的確說過胡炭身上有股氣息,和什麼‘簇雪’的很相似,而幾隻妖怪竟因這股相似氣息就放過了閉目待死的幾個人。當時眾人都在慌亂之中,也沒有誰去細究其中的情由,到眼下再想想,果然大有門道。

  難道這個‘簇雪’是什麼了不起的妖怪,能讓暗食那樣的怪物都生出忌憚?可是這樣兇猛的超級大妖又怎麼會跟胡炭扯上關係?他懷著滿腹疑惑去問秦蘇,秦蘇也沒給出個完整答案。其實玉女峰棄弟在心裡是有個猜測的,只是卻不敢確定。她在光州之時,與范同酉、胡不為曾篝火夜談,那時聽胡不為說起過身世,知道他跟狐妖單嫣之間的糾葛。

  如果她想的不錯,或許這個在暗食口中稱作‘簇雪’的,就是一直守護在定馬村的胡不為的妖怪鄰居,那個嫣兒。那個胡不為在賀家莊初塑回神魂時,一夜間叫了幾十聲的‘嫣兒’。

  也不知道這個‘嫣兒’,跟打殺鐵籌門追趕瘋禪師的狐妖是什麼關係。是同一個人,還是同族同種?如果她心中所想是真,‘簇雪’真就是單嫣,秦蘇還有一些想法和計畫需要借助狐妖的力量來進行。那麼,跟雷閎這一趟行程的就顯得勢在必行了。

  這個意外的變化,讓雷閎變得非常為難。他當然希望能將師傅救出生天,如果拋除掉他對胡炭安危的擔憂不說,這小娃娃的確會給他的行動帶來很大幫助,不論是入身陣法,還是塑魄之術,都是具有逆轉乾坤能力的精絕之術。現在經秦蘇一說,似乎小娃娃還有一個更大的倚仗,甚至可以讓妖怪們生出忌憚,有這樣的幫手同行,又何愁救不出師傅!

  左思右想之後,終於還是師傅的安危為重,壯漢接受了秦蘇的意見,同意二人也跟隨同行。胡炭見他鬆口,也舒了口氣,微微一笑。三個人吃過飯,便到馬市買了幾匹馬,胡炭手中金銀正多,爽快會鈔,三個人帶著五匹馬,風馳電掣的奔向穎昌府。

  路上無暇欣賞風景,馬不停蹄的轉州過府,途徑西京時都沒做絲毫停留,從城外繞過一路南行,這般晝夜不停的奔行了一日夜,到第二天日中的時候,終於趕到穎昌府。

  雷閎打馬繞城,到處尋找師傅留下的記號。此時走到終點,諸事暫了,漢子心頭重又被師傅的安危壓得沉甸甸的。他心裡充滿焦急,只擔心去得晚了師傅便要遭遇毒手,繃著臉不住催馬,把街巷幾乎都轉了個遍,終於在一處牆角看到了瘋禪師留下的隱晦記號。

  “這邊來!”壯漢圈轉馬頭,縱聲大呼,也顧不上跟胡炭二人細說便向著記號所示的方向急衝過去。

  三人從穎昌府南門出來,又轉入到曠野裡去,這裡的地形比在京前鎮那一帶更見複雜,不再是一覽十數里的平野。雜林亂樹處處可見,高高矮矮的山丘土崗左一個右一個的,高的直有數十丈,矮的也有數尋,這樣的地方果然適合躲藏。雷閎見了地形,略略放下擔憂,他是關心則亂,要知道瘋禪師名頭頗盛,幾不弱於蜀山掌門凌飛,哪會那麼容易就遭受不測?就是碰到不利局面,憑著一身高明防禦術法,想要暫避鋒芒逃脫當是不難。

  當下取出了穿雲箭,策馬馳上高崗,向天****出去。這穿雲箭是他們師徒間用來交流通訊的信物,箭頭鏤空製成哨孔,裡面做了些特別改動,一旦用勁激甩上天,便會發出一些類似寒鵲啾鳴的聲響。如果師傅聽見這些聲音,必定會做出回應。

  三個人乘馬俯視著崗下原野,處處素裹銀裝,無論是土地、山崗、還是成片的樹林,全都被大雪厚厚覆蓋,滿目的棉白之色中,只偶爾顯出一些黑色的東西,可能是石塊,可能是樹木的暗影,想要在這樣廣袤而雜亂的地方尋找一個人,實在不是件容易事。

  雷閎瞪大了雙目,支著耳朵細聽,只擔心自己會不小心疏漏過師傅回應的訊號。

  但顯然,他的擔心是多餘的,在發出穿雲箭不過小半柱香過後,在南面六七里外一片亂石雜木間便也傳出了同樣的聲響。

  “太好了!師傅在那裡!他還活著!”雷閎大喜,激動之下,連聲音都變得顫抖起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2:21
第六十五章:懷恨(上)

  三個人撇了馬匹,縱身下崗。

  雷閎不知道眼下是什麼情況,只擔心那兩隻追尋師傅的妖怪還守在左近,不敢明目張膽的直奔上前,領著胡炭和秦蘇,在丘崗野樹間左折右拐的只撿蹊僻所在踏腳。

  未已奔到了先前穿雲箭傳聲的地方,看著前頭白雪皚皚,卻有一塊平展地面,與在遠處張望看時頗不相同。疏落落的灌木間,二十來棵杉樹連生在一起,圍成一道長可五六丈的狹長林帶,獨立成落,與最近的樹林子都有近百丈距離。雷閎看見左近並沒有土丘矮崗之類的遮蔽物,實不像是個藏人的地方,不禁有些起疑,壓低了嗓子,輕聲叫道:“師傅——,師傅——”

  “撲”的一聲響,被急風吹蕩得光滑平整的雪面上,突然隆突起一個大團,碎瓊紛散,一個光頭老僧提著禪杖從地下撐臂起身,如同潛鳧突然穿出水面一樣,輕身一躍已經來到三人面前。胡炭此時戒心極重,見狀忙抓緊了秦蘇的手臂,拉著她後退了幾步,掌中聚氣戒備,見眼前這人年紀約有四五十,也是身材高大,只比雷閎矮半頭。穿著一身襤襤褸褸的破舊僧衣,上面滿是破洞,胸口垂著褐黃佛珠,腮頜下的鬍鬚亂蓬蓬的,已經花白了。

  “你怎麼到這兒來了?!”那人瞪著雷閎嚴厲的問道。

  “師傅!”雷閎叫道,滿面歡容,走上前兩步似乎想攙扶師傅,卻被和尚嚴厲的目光給瞪止住了。壯漢咧開嘴笑起來,心裡歡喜之餘,覺得嗓門還有些發堵。“太好了,你……你……沒事吧?”自他在甘秀鎮聽到消息,這三日三夜裡沒一時不記掛著師傅的安危,眼下見到瘋禪師還好端端活著,在放下擔憂的同時,心情不免有些激盪。

  “我能有什麼事!讓你去趙東昇那裡瞧瞧蜀山的燃燈典禮,你不在隆德府好好呆著,跑到這兒來做什麼?他們的典禮辦完了?”瘋禪師虎著臉問雷閎,掃一眼秦蘇和胡炭,見是個美貌女子和一個稚齡幼童,心中的不滿更甚,面上便也顯出不悅來:“誰告訴你我在這裡的?我臨走時不是告訴過你我要對付狐妖麼?你這沒輕沒重的跑過來,還帶著這麼點大個小孩子,是打算給妖怪送吃食來?”

  雷閎瞧見了師傅的臉色,知道他誤會了,忙解釋道:“我是看完了燃燈典禮才出來的,聽人說你在這裡,所以就順路過來看看你老人家……師傅,這位是秦蘇秦姑娘,她是玉女峰青蓮神針的弟子,這個是小胡兄弟,他們兩位是我在趙家莊結識的,聽說你負了傷,便跟著我過來想要搭個幫手,小胡兄弟的定神符治傷很厲害的,凌飛師叔都對他讚不絕口。”

  秦蘇襝衽道:“見過無忌大師。”,胡炭也做個大揖:“大師好。”

  瘋禪師哼的一聲,對兩個人微點了點頭,卻不還禮。他對自己徒弟說的話並不完全相信,秦蘇胡炭二人分明是嬌女弱童,功力粗淺低微不值一提,能幫得上什麼忙?什麼學有驚人業藝,讓凌飛都讚不絕口的話,怕只是雷閎為逃脫罪責故意用來遮掩搪塞的說辭吧,這小子別又是去打抱不平,帶著兩個甩不脫的尾巴回來。

  心中這般猜測著,眼下卻沒工夫細問。警惕的掃視了一下周圍,一把鉗住雷閎的腕子,急往狹林中掠去:“都進來吧,別在外面說話。”

  “妖怪還沒走麼?”雷閎見師父一副緊張模樣,為多年來所不曾見,心中暗感詫異,心想這兩隻妖怪果然手段了得,連向來行事無所顧忌的師傅都對他們這般忌憚。瘋禪師搖了搖頭,道:“不知道,我在雪下面藏了一天一夜,沒聽到什麼特別動靜,不過我想他們不會這麼輕易收手的,那隻母狐狸跟鐵籌門仇深如海,我先前沒瞭解情況就貿然插手,從邢州把她趕到了穎昌府,現在她把我也恨上了。以她的性情,沒見到我死掉又豈肯幹休。”說著微微嘆息,似乎對介入此事頗覺後悔。

  雷閎更是驚訝,他是瞭解自己的師傅的。瘋禪師之名垂傳江湖二十餘年,一生從不懼戰避戰,但眼下他竟然對剿滅狐妖生出後悔之意,顯然並不是忌憚兩隻妖怪修為了得,而是此中另有隱情。

  四個人一起奔進了杉樹叢裡,胡炭秦蘇也學著瘋禪師蹲了下來,借樹木遮蔽身形。雷閎看見師傅行動間微有滯澀,似乎是右後腰位置有些不太爽利,便問道:“師傅,你受傷了?”

  “不妨事,在前天吃了那男妖的一掌,有些大意了。”瘋禪師說道,‘啵’的吐口氣,揉了揉傷處,面色無異,似乎渾不以此為意。

  “那男妖很厲害麼?”

  “很厲害倒不見得,跟我算是半斤八兩,”瘋禪師道,“我跟他前後鬥了四場,不分勝負,好不痛快!不過這只妖怪修的術法有些古怪,專破硬功,還有只搗亂母狐狸,我後來一時不查,吃了點小虧。”說到打架之事,老和尚的眉目頓時變得生動起來,腰肩不自覺的挺起,雙目炯炯放光,似乎眼前正有敵人蓄勢待發,準備再跟他再鬥上百八十場一般。

  胡炭何等精乖,都不用雷閎使眼色,一聽他提到傷勢,馬上從袖裡抽出了定神符,微笑著遞了過去:“大師,這是我畫的定神符咒,對治療傷毒還有點兒用處,你不妨試一試。眼下妖怪還不知道躲在哪裡呢,他們想要害人也只有你老人家才能對付,早一刻把身體復原,才好行動。”

  瘋禪師看看他,面色頗為和緩。對胡炭所說的妖怪害人一節頗不以為然,不過這事也不必跟小孩子細說。覺得這小娃娃雖然功力低微,不過人還不錯的,模樣可親,待人也誠懇,倒不好再用冷臉對他。當下點了點頭,謝道:“倒生受你了。”取了符,和雪吃下了。運功行了一遍氣,聽得四野並無異聲,略舒了一口氣,道:“還好,他們應該沒在這左近。”

  雷閎哼道:“便是在左近咱們也不用怕他!先前他們起欺你落單,才敢那麼放肆。現在咱們人比他們還多,還用擔心什麼!我還巴不得他們早點出來呢,讓我們把場子找回來。可不能讓你白白受傷了。”

  瘋禪師瞪了他一眼:“去了隆德府一趟,你就長能耐了?那男妖的功法專破硬功,讓我瞧瞧你的三層防禦術擋不擋得住。”

  雷閎訕訕一笑,不敢頂撞師傅。

  歇了一會兒,擔憂略去,瘋禪師便問雷閎:“蜀山的燃燈典禮辦的怎樣?蜀山弟子還上得了檯面麼?”師徒二人都是一般的嗜武成性,覺得能找到個好的對手比什麼事情都重要,所以即便到了眼下的狀況,他都沒忘記關心探問一下。

  當下見問,雷閎答道:“還好,這一次蜀山出道的是兩個年輕人,差不多都是十五六歲年紀,一個是豢龍師,另一個煉器。”

  “豢龍師?”瘋禪師驚訝的抬了抬眉毛,“除了簡方叔那條,這是第二條龍了。難為他們還能找到這東西。”他看著自己的弟子:“那豢龍師跟你比起來怎樣?才十五六歲年紀,想來功力不會太高,你要勝他不難吧?”

  “不好說。”雷閎大搖其頭,他在趙家莊見過祝文傑的出手,如果祝文傑僅有招惹曲妙蘭時所顯出的實力,他倒有把握穩壓對方一頭,可是誰知道豢龍師私底下里還有沒有藏著別的技藝?就和那個神態謙和的宋必圖一樣,在煉器之外居然還融會貫通了武學啟關之法,這可是個逆轉乾坤的能力。要是師兄弟兩個都這樣學有壓箱底的技能,他自忖對上去就是敗多勝少了。

  “一個十五歲的小孩子,你都沒把握勝他?”瘋禪師對這個答案當然不滿意,他生氣的看著自己的徒兒,濃重的眉毛糾結了起來,“豢龍師雖然少見,可也不見得真有那麼厲害。蜀山派……哼!也未必有多了不起,你不要謙虛,實打實的跟我說,到底能不能打贏他?”

  雷閎想了想,還是搖頭:“贏不了。”他把趙家莊裡宋必圖和邢人萬交手的情形簡略的說了一遍,聽到蜀山派另一個煉器弟子竟然還要強過豢龍師,器武兼通,甚至青龍門裡還有一個可堪與這個煉器師分庭抗禮的強大年輕人,瘋禪師不說話了,閉著眼睛在那裡思忖。

  雷閎道:“這一次燃燈典禮上真是出了好幾個厲害人物,不光是邢人萬和宋必圖,玉女峰那個女弟子曲妙蘭,我看也不是個簡單人物,當時宋必圖向她動手,模樣倒像吃了點小虧。這小姑娘的功力只怕不在宋必圖之下……”說著又把內室裡宋必圖和祝文傑前後向曲妙蘭遞招的經過述說一遍。

  “那姑娘年紀有多大?”

  “最多十七歲。”

  瘋禪師再次沉默,盤膝坐在雪地裡,跟一尊木塑也似。雷閎瞧見師傅板成烏木八仙桌一般的臉色,知道師傅的心情。估計是聽見幾個門派都教出如此出色的弟子,自己跟人比起來就未免遜色很多,師傅的好勝心受到挫折了。他說道:“師傅,我給你丟臉啦。不過你也別生氣,論年齡和成就我是比不上人家,剛才那幾個人都是驚才絕豔的人物,不過照我看,他們還不是最拔尖的,還有一個人的表現比他們搶眼得多,他年紀可比宋必圖還小呢。”

  秦蘇和胡炭聽說,心裡都是一跳。胡炭意識到雷閎說的可能是自己,不禁臉上發熱,心怦怦跳著,又是期待,又是歡喜,隱隱的又覺得有些無法相信。

  那邊瘋禪師已經忍不住睜開眼來,鬍鬚抖動,怒道:“又有什麼小妖怪!?你不能一口氣說完!”

  雷閎不敢跟師傅賣關子,笑著朝胡炭一指:“就是這位小胡兄弟了。”

  瘋禪師楞了一下,仔細去打量胡炭,才不過一會,便怒沖沖的拿眼睛去瞪雷閎:“他娘的,你在消遣老子?這小娃娃有多大大本事我瞧不出來?功力如此低微,你說他……他……咦!咦!”和尚忽然驚咦起來,一展身挺直起腰,伸手撫摸著後背的傷處,滿臉的不可置信。原來剛才一擰身之下,他發覺幾日來一直折磨自己的傷病竟然已痊癒了大半!

  而在此前,他並沒有做過什麼特別的事,只是剛剛吃了小娃娃畫的一張療傷符咒。

  難道說,這全是那張符咒的功勞?!

  這小鬼頭真的會畫符?

  瘋禪師吃驚的望著胡炭,此時滿心裡都是疑問,卻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在江湖上滾打了這麼多年,又是好戰鬥狠之性,說是天天跟傷藥打交道也毫不為過。但以他的見識,卻從未聽說過有這樣立等可愈的神奇符咒。藥王鎮查家的七日符號稱天下第一治傷符,讓天下無數江湖客趨之若鶩,那也是需要七日方可愈病,跟小娃娃的符咒比起來,簡直就是瓦狗與金雞的區別。

  “你這是什麼符咒?”和尚嚥了口唾沫問道,雙目炯炯放光,他這時候想起來了,剛才雷閎介紹時曾說過凌飛也對這個小童讚不絕口。這可不是玩笑話!掌握有這樣一手符術,可說是行走在人間的妙手菩薩,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個門派願意奉這小娃娃為座上貴賓。

  “定神符。”胡炭笑著回答,滿心裡都是驕傲。他此時還沉浸在雷閎的誇讚之評裡。原來在雷叔叔眼裡,他並不比宋必圖差,甚至還猶有勝之。

  “我不比宋必圖差!我也不比邢人萬差!”胡炭悄悄握緊了拳頭,微微昂起臉去看秦蘇,眼裡分明閃動著光彩。

  先不提胡炭此時心潮起伏,那邊雷閎早就料到師傅必定會有如此反應,憨笑著還在說:“師傅,你瞧著他功力低微,這是沒錯,不過小胡兄弟就只憑著這點低微功力,在趙家莊裡出了好大一次風頭呢,十幾個成名豪傑圍追堵截他,都被他耍得團團轉。你可見過有這樣本事的小孩子麼?”他毫無意外的看到了師傅投來的詢問目光,便又把胡炭大鬧趙家莊的事蹟撿精彩處道了出來。然後又說到前夜裡胡炭如何布設白虎吞舟大陣,聯合眾人之力對抗謝護法,從深夜至晨曉直到轉危為安的經過。

  “小胡兄弟今年才剛九歲,可是你瞧瞧,定神符,陣術,還有那個塑魄法,哪一樣拿出來不是傲人手段?又有這樣的靈巧心思,這樣不服輸的性子,他要是有名師教導,過得幾年,什麼宋必圖邢人萬,還不是只有在他後面提鞋的份。”

  瘋禪師皺起眉頭,問道:“你們怎麼又惹上羅門教了?還有夕照山的妖怪?”卻也不怎麼在意。他細細的打量著胡炭,忽然伸出手掌,說道:“小娃娃,來讓我瞧瞧你的脈象。”胡炭點點頭,把手臂伸出去讓和尚握住了。

  瘋禪師捻著胡炭的脈門,閉目去感受小童體內狀況。這時其餘眾人都安靜下來,屏住氣息等待瘋禪師的答案。胡炭和秦蘇此時都已經明白了雷閎的想法,在心裡暗暗感激。這外表粗豪的漢子其實有著跟形貌完全不相稱的細膩心思,他在趙家莊見過秦蘇求告凌飛想要讓胡炭拜入蜀山的一幕情景,又親見了秦蘇和白嫻的衝突,加上一路來所見所聞,他已經隱約猜測到了姑侄二人當前的困境。所以,壯漢才會這般不遺餘力的在師傅面前誇讚胡炭。

  他是想讓瘋禪師收下胡炭做徒弟!難怪這一路來,任憑胡炭一直稱他做雷叔叔,他都沒改過口,一直叫胡炭‘小胡兄弟。’

  瘋禪師當然是個很好的師傅,他不靠什麼門派背景,只憑自己修行便拼得一份可與凌飛等人比肩的名頭,能力見識自非常人所能及。又教出了雷閎這樣一個名滿江湖的徒弟,可見教導能力也是不差的。而對於峽谷中雷閎敢單人對抗謝護法,崖上崖下數度解救危局,秦蘇和胡炭都是感佩在心印象深刻。如果胡炭能夠得到這等名師教授,那麼幾年之後,達到宋必圖邢人萬那樣的成就也未必是不可期之事。

  胡炭和秦蘇滿懷忐忑。都感覺到了胸腔裡一顆心快速的怦動。經過峽谷一役,姑侄二人都已經明白,他們在趙家莊裡跟玉女峰爭來的八年安寧又已經成為泡影了。胡炭鬧出的風波太大,此時暗地裡不知道多少有心人正把目光盯到小童身上,姑侄二人但只有一著不慎,前日裡坎察身死魂消的情景就有可能再次重演。

  面對這樣的局面,胡炭和秦蘇都對提升能力生出前所未有的迫切渴望。兩個人都不願再去經歷一次前日那樣只能閉目等死的可悲境遇。

  片刻後,在姑侄二人滿懷期望的目光中,瘋禪師緩緩睜開了眼睛。只是與少年所期待的不同,老僧面上並沒有顯露出滿意或歡喜的神色,而是若有所思的看著小童,閉口不置一言。

  “師傅,小胡兄弟的根骨還不差吧?”雷閎也發覺了師傅的異樣,連忙問道。

  瘋禪師搖了搖頭,又把手搭上胡炭的手腕,不過這一次探查的時間卻短得多,不過片刻,他就把手放下了,睜目看著胡炭,眼睛裡複雜的神情讓胡炭隱約生出不好的預感。

  “大師,炭兒的經脈難道有不對的地方麼?”秦蘇強笑著問道。

  “他小時候受過很重的傷。”瘋禪師道,說完這句話便不再置以一詞。“受很重的傷又怎樣?他現在不是好了麼?”雷閎追問道,他有些未明所以,若說受傷,他跟師傅受的傷還少麼?大傷小傷致命傷,那一年不挨上幾次?

  瘋禪師沒有回答,似乎對徒弟的疑問恍若未聞,他的眉頭緊皺著,目光盯著地面,顯然心中有個念頭讓他頗費思量。就在瘋禪師沉吟未決之際,胡炭的心情已經跌落到了谷底。他已經從和尚的神情中判斷出了一些事情,就是他的資質根骨並不是自己期望的那樣完美,如此說來,他的那些抱負,甚麼跟宋必圖邢人萬江湖爭鋒,甚麼榮耀門楣為父親正名,豈不只是跟痴人說夢一般,徒惹人笑談。

  雷閎奇怪的看著沉吟的師傅,又轉頭看看突然情緒低落的胡炭,有些弄不明白狀況。正疑惑間,忽然聽到東北方向傳來動靜,忙把身子傾側過去,支耳細聽。

  “師傅!那邊有動靜,不是狐妖來了吧?”

  “是臨近村鎮出來圍獵的富家子弟。”瘋禪師這時已經回過神來,隨口便說道。他的功力遠強過徒弟,耳目自比雷閎靈敏,雷閎只不過才聽到隱隱約約的聲響,他已經從雜亂的馬蹄聲和喚鷹的唿哨判斷出了那些人的來歷。

  “走吧,這裡不能多呆。”和尚站起身來,拍了拍僧袍上的雪,道:“咱們往穎昌府去吧,找點吃的,我可是餓了兩天了。”一行人辨了方向,便向北方行去。出林時雷閎問道:“師傅,那狐妖咱們不管了?”

  瘋禪師道:“他們還會追來的。”雷閎喜道:“那正好!”他聽師傅說男妖的實力與師傅在伯仲之間,狐狸卻又更差一籌,對兩隻妖怪的忌憚便一掃而空。心想憑著自己一行四人的實力,難道還對付不了兩隻妖怪?到時師傅硬抗住男妖,他牽制住女妖,讓胡炭在外面機動佈陣,不怕找不回師傅被打傷的場子。

  與逸興遄飛的雷閎不同,胡炭和秦蘇二人這時卻有些沉默。秦蘇已經約略猜到胡炭突然變得消沉的原因,只是瘋禪師並沒有把話說透,她也還懷著希望。一路上幾次想要開口詢問細詳,可是見到和尚一臉凝重自顧趕路的神色,卻又不方便開口。瘋禪師此時顯然也正在為某個問題煩惱,神思不屬的,幾度沉吟,目光都投到胡炭身上去打量,似乎所慮之事正關乎這個少年。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2:21
第六十五章:懷恨(下)

  在雪中行了約有四五里路,瘋禪師問雷閎:“你們知道我在這裡,是不是聽到了鐵籌門傳的信報?”

  雷閎搖頭道:“不是,是從別人那裡知道的,不過他也是從鐵籌門弟子那裡聽說的。”

  瘋禪師‘哦’的一聲,又道:“他們是到趙東昇莊裡去搬救兵了。”雷閎點頭說是,把出莊後遇到冒雪疾馳二人的事情告訴了他,“當時我還覺得奇怪,怎麼這兩個人看起來這麼慌張,還帶著個死人,難不成是被仇家追趕。”

  瘋禪師鼻中哼氣,冷笑道:“可不是慌張!被兩隻妖怪上天入地追索捕殺好幾天,沒嚇死算他們命大!若不是最後關頭擺了我一道,這三個王八蛋早就被撕成碎片了。”語氣甚是憤恨。

  雷閎聽出了蹊蹺,問道:“師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你不是去幫他們除妖的麼,怎麼這兩個人還得罪你了?”聯想起先前師傅對狐妖生出的悔意,壯漢隱約覺得這件事沒那麼簡單。

  瘋禪師哼了一聲,沒有回答,過了好一會,才說道:“夏覽生還在世的時候,鐵籌門好歹也算個名門正派,誰料想他才過身才不幾年,這門派竟變成了藏污納垢之所。他地下若是知道,怕不都要氣得活轉回來。”

  雷閎問道:“這是妖怪跟你說的?”

  瘋禪師瞪了他一眼,怒道:“什麼妖怪跟我說的!我親眼所見!你以為他們怎麼跟狐妖結下樑子?幾年前他們在汾州巡視妖怪圍子,撞見了母狐狸,覬覦人家美貌,幾個人就冒險闖進山裡,居然就真的找到了狐狸窩,兩方打了一場仗,仇怨就此而來。”

  雷閎詫道:“我瞧鐵籌門那幾個弟子也不怎麼樣啊,法力稀鬆平常,聽你說狐狸也算個厲害的,他們怎麼有這樣的膽子?”

  瘋禪師道:“色膽包天,還有什麼做不出來!加上幾個師叔可能也垂涎狐狸的內丹,仗著人多,腦子就都不清不楚了。那時狐狸不知道因為什麼正負著傷,被夏覽生的幾個師弟師侄左趕右攆的,逼得無處躲藏,差點就要被捉住。後來使計暫時逃脫掉,不料這群無恥的王八蛋,竟又拿狐狸的姐姐屍身相要挾,未果之後毀屍洩憤,這才把事情結成死仇。”

  秦蘇聽到這裡,急行間身子忽然一晃,停了下來。胡炭見狀,忙返回到她身邊,關切問道:“姑姑,你怎麼了?”他看見秦蘇的臉上慘白如紙,一絲血色也沒有,黑瞳幽幽正肅然望著他,不由得有些害怕,只擔心姑姑身上還有什麼隱傷,追問道:“姑姑,你是不是覺得不舒服?再吃一張定神符吧。”說著要取出符咒。秦蘇搖了搖頭阻住了他,心裡驀然湧出憐憫:“這個孩子,他什麼都不知道……”她輕輕捉住小童的雙手,感知到肌膚上的冰涼,心中難過無已,把手轉到他後腦勺揉一下,卻沒說別的,只低聲道:“我沒事,我們走吧。”

  秦蘇已經確定,這個跟鐵籌門結下死仇的狐妖,就是單嫣。

  當年胡不為在光州把自己的出身經歷全都告訴了范同酉,秦蘇因而知道胡氏一家在除夕夜家破人亡的往事。當年正月十五,單嫣帶著胡炭生母的屍身遠遁,想要找個安全地方養傷,而胡不為則帶著幼子南下黔州尋找犯查還丹。他和單嫣約定,一旦事情成功,就搖動銀鈴為信,約期相見。誰知道自此事情多生舛難,不光胡不為父子連連遭遇風波,厄運不斷,連狐狸精也都未得安寧,躲在深山裡竟還被鐵籌門逼迫追奪,最後連趙萱的屍身都毀了。若是胡不為還在世,知道這樣的事情,還不知道要多傷心。

  那邊雷閎師徒二人等秦蘇胡炭跟上來,略關切幾句,也不知秦蘇心中正翻江倒海一般。幾個人只略做停留,便又重新上路,雷閎問師傅:“師傅,你怎麼對事情瞭解得這麼清楚?難道鐵籌門還肯把這樣的隱秘事情告訴你麼?”

  瘋禪師道:“他們怎麼會自爆醜事!只是前天見我被妖怪打傷,幾個弟子也都被殺掉。那什麼姓洪的只道死到臨頭了,跪地跟狐狸求饒時才說漏的。”

  雷閎‘哦’的一聲,沉吟片刻,說道:“照這麼說來,鐵籌門被狐狸上門追仇,倒是他們咎由自取了。不過這隻狐狸下手也真狠毒,我記得鐵籌門可是有兩百多個人的,都快被殺乾淨了吧,難不成所有人都參與到這件事裡去,跟狐狸結上仇不成?”

  瘋禪師乜了他一眼,從鼻子裡哼道:“江湖上恩怨,什麼時候有過當事雙方擺事實講道理,然後一對一捉對兒自行解決的?誰不是仗著人多欺負人少,然後新仇舊仇一起,誰都摘不乾淨了。人情分親疏,親朋被外人追殺,做師長弟子的當然是幫親不幫理,仇上加仇,最後誰也分不清當初起紛爭的原因。鐵籌門就是這樣,為了幾個害群之馬,整個門派都被拖下水了。”

  “你看現在,我們不也莫名其妙被拖下水來了麼?”瘋禪師說道,頓了頓,又搖搖頭:“夏覽生這人,我以前是見過一面的。雖然功法不怎麼樣,可是人還算磊落,是個有擔當的人。按說什麼樣的師傅就教出什麼樣的徒弟,可是就我接觸的這一群鐵籌門弟子,人人品行不端,卑鄙下流,簡直是污漕不堪。”

  雷閎道:“師傅,剛才你說被他們暗算了一次,到底怎麼回事?”

  瘋禪師‘卟’的吐口唾沫,橫眉立目的把雙掌一鼓,喝道:“我正要說!這些王八蛋!”語氣憤慨,顯然對被暗算之事極感忿然。

  當下瘋禪師說起這幾日的經歷。

  原來半個多月前,鐵籌門的新掌教輾轉託人找到瘋禪師,希望他到邢州解救被妖怪糾纏的門人,說是門下弟子無意中得罪一隻妖怪,飽受迫害之苦。什麼仰慕禪師乃俠義正道之典範,濟危扶弱,心懷慈悲云云,盼望禪師念及正道一脈,救眾人於水火。言語甚是謙卑,還奉上了厚禮。瘋禪師當時正沉浸在新創的功法中,本來是不願意分心去管這樣的事情的,不過那掌教口舌便給,在來前又深做過一番工夫,見瘋禪師並不為好言所動,便又投其所好,大肆描述那狐狸妖怪怎生了得,法力高強,技藝精奇,鐵籌門曾經請來多少江湖成名人物都敗在她手下,終於惹得和尚起了興趣,一番詢問後,受了委託跟下山來。

  一行人來到邢州,卻又不讓瘋禪師光明正大的進入山門,而是做了喬裝。說是妖怪生性多疑,在這裡滋擾多年,若是知道有高人到來,她便會長時間隱匿不出,直等到請來的幫手離開之後才又開始興風作浪戕害人命。那時瘋禪師聽說,便隱約覺得這不是一般的仇怨那麼簡單,這妖怪能夠隱忍多年,審時度勢進退,這般費心勞力的想要滅掉鐵籌門,顯然非極深極重的大仇決不至此,可是此時身已在鐵籌門中,他也不好再抽身離去。

  當晚天色向暮,鐵籌門所有弟子便都放下了手頭之事,陸續關閉了各處閣門,盡數集中到正堂大殿裡打坐休息,五六十號人擠擠挨挨的,團坐在大殿中央,胸背相貼,踵股交疊,惟恐比別人多靠外半尺。安排值班守夜的弟子有十二人之多,分作兩組,也都緊密抱團。兩組人只守在距門兩丈的殿內,更不敢踏出樓外一步。瘋禪師瞧見他們這樣嚴陣以待的模樣,心中暗感納罕,不過猜想到他們是被多日糾纏嚇怕了才會如此,便也沒去細問。

  不過當晚狐狸並沒有來,安然過了一夜。

  第二天,第三天,仍是如此。

  這般風平浪靜的又過了四天,每一晚都是天剛入暮便停下活動,眾弟子關門聚集直待天色大明才敢行動。到第八天晚上,瘋禪師終於忍不住問那掌教,既然對狐妖如此提防,為何不乾脆先遣散弟子,等到山門安定再接他們回來?那掌教一臉苦惱,說在妖患初興的那幾個月,就有人生出這樣的想法,趁著晚間數十個弟子奔逃下山,分到各處城郭躲藏。誰知過後數日,便陸續聽到那些逃離在外的弟子一一遇害的訊息,僥倖還存留性命的人們嚇得心膽俱裂,趕緊又跑回到山門中,不敢再分散力量致被妖怪各個擊破。

  他們這樣嚴陣以待的日子,已經過了三四年了,但饒是這樣,都未能防住妖怪的暗中覬覦,每個月都有人意外落單而遭遇狐狸的毒手。

  “這狐妖跟他們糾葛了好幾年,早就仇深似海,我當時若早知道他們結怨的緣由,定然不會再趟這潭渾水。都怪我先前沒打聽清楚,又********想要找人過招,才把事情弄成現在這樣。”雷閎這是第二次聽到師傅表達對此事的悔意。

  瘋禪師邊行邊說著,提到自己因好戰而跟這隻狐狸結下仇怨之事,濃重的眉毛便緊緊糾結起來,沮喪之情顯諸顏色,顯然這件事情讓他懊悔不已。

  “然後那天晚上,狐狸果然就來了……”瘋禪師回憶道。

  在瘋禪師抵達邢州之前,狐狸已經有大半個月沒有現身了。明知是疲兵之計,鐵籌門上下卻都無可奈何。目不交睫的提防二十多晝夜,早就疲乏不堪。當晚將近二更的時候,殿外風潮聲大作,瘋禪師從行氣中醒來,瞧見身邊一眾弟子都東歪西倒的倦極而臥,心想這些人也真倒霉,惹上這麼個仇家,逃又逃不掉,解也解不開,只能驚恐等死。伸展了一下筋骨,發覺自己竟也略有倦意,不禁有些疑惑,暗想自己是不是也被這些人給帶得精神不濟了,哪知一瞥眼間,看見守在近門處的兩撥值夜弟子也是一副昏昏欲睡模樣,登時警戒之心大起。要知道這些值守弟子可是白天養足了精神專等守夜的,怎麼會這樣一副昏沉模樣?

  瘋禪師立刻意識到,妖怪已經來了,而且已經開始動手!這也不知用的是迷術還是藥香,竟然這般悄沒聲息的消解掉眾人防備。

  因不知對方手底下如何,和尚未敢託大,急忙推醒了掌教和一眾弟子,就在眾人紛紛驚愕醒來的當口,殿外傳來狐狸憤怒的厲嘯,一瞬間屋瓦震動,門窗皆搖。瘋禪師自不會被這樣的響動嚇住,但鐵籌門久被積威所凌,每一點異響都會讓他們如臨大敵。人人面色緊張,四顧張皇,突然間房樑上大響,許多山鼠和瓦片紛紛墜落下來,守在近門處的一眾守夜弟子齊發大喊,紛紛往殿裡逃遁,其中卻有另有兩人尖聲叫喊著,反向殿外跑去。

  瘋禪師情知這必是中了狐妖的迷幻之法,若不然鐵籌門弟子縱然不濟,也不至於如此不辨險惡,正待追出去阻攔,哪知這時側牆的窗格破裂,兩條巨大的雪尾從外探入,從旁一下捲住兩名弟子,倏忽攫出,帶著他們絕望的呼喊聲一下向遠處去了。

  鐵籌門幾個師叔輩的都是又驚又怒,叱喝著紛紛追出殿外,卻哪能追趕得及,只一個瘋禪師仗著耳目機敏,循著慘叫聲一路追了下去。

  趕到後山懸崖,和尚終於正面跟狐妖朝了相。那個化身成美貌女子的狐狸正單手捏著一名弟子的頸項等待瘋禪師,一臉的憤恨和快意,瘋禪師見她眉目間滿含煞氣,皓腕上、衣襟上全是殷紅的血跡,地上一人伏雪不動,已不知生死。

  “她瞧出我不是鐵籌門的人,斥罵我為何要助紂為虐,”瘋禪師道,“我那時對鐵籌門的印象還停留在夏覽生在的時候,並不知他們做下的行徑,瞧她態度不好,又急著救人,言語不和就動起手來。”瘋禪師說著搖了搖頭,表情甚是鬱悶。“到後來卻終究沒能救回那兩個人,被她一踢一拋全扔下山谷,她也被我打傷了。”

  雷閎聞言默然,他知道師父性情急躁,在那樣緊急的時候更不會有什麼冷靜心思,跟一隻本就滿懷忿恨言辭激烈的妖怪發生衝突實在太正常不過了。

  受傷後的狐狸一開始並沒有想要逃,反把滿腔的憤怒全移到了和尚身上,她發狠的圍著瘋禪師亂躥,覓機發動攻擊,卻終因功力相差太多沒能奈何得了和尚,反而幾次陷入被動。瘋禪師從她越來越尖亢的叱聲和凌亂的出手中察覺到狐狸對自己的恨意,不過也沒太在意。反正江湖上恨他的人已經很多,再加上一隻妖怪也沒什麼了不起。

  瘋禪師雖然好戰,但並不嗜殺。他是為了要印證自己的武學心得才接受委託下山的,化解恩怨被放在了次序,加上對狐狸先前的責問言語略存疑惑,所以雖然佔著上風,卻也沒有將對手當場格殺的打算。幾次重手都是點到即止,只希望這只妖怪能夠知難而退,別再來滋擾鐵籌門便好。哪知狐狸竟然也悍狠之極,雖然明知不敵,卻死戰不退,依然奮不顧命的撲殺。隨著身上傷勢增多,她目中的憤恨也愈來愈深,這般你來我往游鬥了好一陣子,鐵籌門的一眾人聽見聲響尋上山來,狐狸才不得不轉身避開。

  瘋禪師只道事情到此便算了結。狐狸吃了大虧,該當記著教訓不會再到鐵籌門山門侵擾。哪知追上來的鐵籌門掌教一臉焦急,連連頓足說不該把妖怪放了,這只妖怪凶性已重,決不會就此罷休的,等瘋禪師離開之後必會去而復返,鐵籌門接下來就要承受覆滅之災。在他一再懇求之下,瘋禪師不得已又循著蹤跡開始追趕狐狸,打算將她擒捉住再做處置。

  之後便是一連數天的追逃。狐狸功力不高,可是脫身的法子倒是不少,幾次被瘋禪師逼入絕境,卻還能匪夷所思的逃脫出去,二人這般追追逃逃,從邢州轉到相州,又從相州追到陳留,最後到潁昌府,狐狸傷勢愈重。鐵籌門的一干人腳力弱,中間又多次被狐狸的詭計誤導,一同追出的四十多人倒有三十多引到別的方向去,只那掌教帶著三個師弟和幾個親信弟子來到潁昌府。到趙家莊報訊求援的齊大新和洪文亮,還有馬背上死去的那名弟子高琦便是其中三人。

  後來追到小桂嶺上,狐狸筋疲力竭,被瘋禪師堵在山上下不來。這時狐狸又用起了匿息之法,和尚遍搜山嶺,也沒找到她的蹤跡。問完山上住的幾戶人家也不得要領。待在山下守了大半天,那掌教帶著幾個人追趕上來,聽到狐狸被逼得躲在山中,還身負重傷,無不喜形於色。

  當下十餘人分散開來,各個相距十數丈的逐寸搜山。經過一個多時辰的搜尋,終於在近峰頂處發現藏身在雪層裡的狐狸,瘋禪師聽到打鬥追上去時,狐妖已經被制服在地,面無血色的似已昏迷,四肢脈門被四名弟子緊緊扣住,幾個弟子面上俱顯狂喜之色。

  看見和尚過來,那掌教連聲道謝,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可是瘋禪師從他頻頻回頭張望和急切欣喜的表情裡隱隱覺得他心中另有盤算。但其時事情已了,和尚也不欲多事,再加上狐狸不是被自己親手擒住,過多置喙反而無趣。略略關照了幾句,無非是希望兩方化解恩怨,能不傷她性命最好,那掌教滿口答應,敷衍了一會,便又付出重酬,把和尚勸下了山。

  “誰知道他們鬼鬼祟祟的,竟然是要起齷齪心思!”和尚語氣憤恨的說道。

  秦蘇聽到這裡,心中不由得一緊。從瘋禪師的敘述中,鐵籌門的一眾人似乎對單嫣頗有不軌之心,單嫣當時已失去反抗能力,和尚這一離開,豈不是趁了他們的心意?難道單嫣竟然已經受了辱?

  “我剛下去不到百步遠,這些王八蛋就不清不楚起來,然後起了爭執。”瘋禪師說到這裡,忽然停口。

  雷閎問道:“什麼不清不楚的?”

  瘋禪師哼的一聲,看了一眼胡炭,躊躇了一會,才惡聲道:“污言穢語的,我也不記那許多,一群人打斷掉狐狸的手腳後,就為誰先佔便宜吵得不可開交,若不是他們自己這樣嚷鬧,我怎知他們的品行不端。”

  掌教的端威風要嘗頭鮮,一眾弟子卻反唇相譏,不肯答應。師叔們擺功勞,師侄們就竭力貶低抹黑,膽大的直言頂撞,膽小的也在旁暗語譏嘲,搧風點火,十多個人上沒上下沒下的,呵斥聲嘲罵聲吵成一團,瘋禪師聽到,惟有搖頭嘆息。那時他對狐狸並無特別好感,加上親見她殺害兩個鐵籌門弟子,覺得她性情凶殘不是善類,便也沒有去過問。

  從小桂嶺下來,瘋禪師便打算返回均州,也不想去看蜀山的燃燈典禮了。誰知離山還沒過兩里路,便聽到了山峰上傳來的慘叫。

  “是那男妖來了。”雷閎判斷說。

  瘋禪師點點頭,道:“我把妖怪追到相州時,她就知道脫不開身了。一路上不斷的發出求援之訊,我那時只道很快就能捉住她,沒有放在心上,沒想到她這麼滑溜,竟然跑開這麼遠,到底等到了援兵。”

  “結果是鐵籌門的人倒了黴。”雷閎幫師傅做了總結。

  “然後他們怎麼又找到你的?”

  瘋禪師道:“我那時還不知道是妖怪的幫手來了,以為是狐狸用的詭計,故意示敵以弱然後下殺手,心想送佛送到西,不如去把她徹底制服,然後帶走……”

  返回頭的和尚剛展動起身形,就看見山上滾滾雪塵一線急下,四個弟子,洪文亮、齊大新、高崎,還有一個不知名號的,面色驚惶逃下山來,連滾帶爬好不狼狽,洪文亮和齊大新脅下還挾著兩個人,瞧衣衫卻是山上農戶的孩子。

  瘋禪師心中疑惑,不知怎麼又把兩個孩童牽扯上了,還沒來得急細問,兩隻妖怪就已經追下山來。狐狸此時氣息微弱,傷痕纍纍,掛靠在與她同行的那個年輕男子身上,手腳都折彎了,但目中的恨意,直欲灼雪成汽。

  不過三言兩語,那個叫明錐的男妖就跟瘋禪師動上了手。狐狸坐到一旁,怨毒的盯視著那四名鐵籌門弟子,自顧行氣恢復傷勢。幾個弟子逃也不敢,留也不敢,面色驚惶無比,齊大新和洪文亮滿懷戒備,都把兩個孩童都抱到胸前,圈臂勒住孩子的頸部跟狐狸對峙。瘋禪師那時驟然遭遇勁敵,全副精神都放在明錐身上,沒有細思二人為何做出這樣古怪的姿勢,直到過後回想,才醒悟那時二人竟把兩個幼童當做人質來要挾狐狸!

  畢竟是經過多日的奔波,連續幾日夜不眠不休的追趕,瘋禪師的體力已損耗太多,跟明錐鬥了少時,便覺氣息漸有枯竭之象,形勢漸落下風,在微驚之下一時不查,被明錐打到了肩上,掛綵後境況更見難看。

  那名叫高崎的弟子,到這時終於失去僥倖之念,精神一下崩潰,跪下地跟狐狸哭泣求饒,連說當日悔不該貪圖狐狸的美色,犯下了大錯。那時都是受了師叔們的差遣,才身不得已,毀掉洞窟裡的屍身也是出於無奈,一件件,一樁樁,把當日跟狐狸結怨成死仇的緣由起了個底兒透,雖然說得語無倫次,可是瘋禪師已經聽明白了,這才知道自己前來助拳的對象竟然是這般貨色。

  被瘋禪師憤然怒斥了幾聲‘無恥’,齊大新幾人覺得此地已不宜久留,趁著明錐跟和尚打鬥正酣,便想偷偷溜開。明錐又怎能讓他們如願,激鬥之中趁空飛掠,兩次出手,一拳打死了那不知名姓的弟子,一拳將高崎打成重傷,又撲向剩下的兩人,若不是狐狸說了一句話,那齊大新和洪文亮此時也已變作拳下之鬼。

  “狐狸說了什麼?”雷閎問道。

  “‘她說……”和尚道,頓了頓,語氣忽然變得沉悶,似乎情緒一下低落下來。

  “‘別傷到那兩個孩子,他們跟這件事情無關。’”和尚說完,緊緊抿住嘴唇。

  無法詳細描述出,當時他聽到這句話時內心的驚愕和震撼。一個被他判定為冷血殘忍的妖怪,一個嗜殺無情的異類,竟還懷有如此的惻隱和善良,在面對血海深仇的敵人時,竟還能忍住惡念,顧及到不傷無辜,這是何等矛盾的反差,又是怎樣讓人震驚的顛覆。

  “就因為她說的那句話,我對她的印象一下子全改變了。”瘋禪師道,“所以現在我才這樣後悔。”

  胡炭這時已完全被故事吸引住了,暫時忘掉不樂。他眨著眼睛,問道:“大師,那兩個孩子後來走了麼?”

  瘋禪師搖頭,道:“我不知道,明錐放過那兩人,又來對付我,我見事不可為,便打算邊打邊退,先找地方恢復精神,然後再跟他們解釋作和解……唉,只怕很難了,我先前出手那麼重,狐狸對我仇恨已深,又怎會聽信我的話,輕易放過我。”說完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又嘆了口氣。

  秦蘇嘴唇囁嚅,想要告訴和尚單嫣的身份,想要說出胡炭和單嫣的關係,可是再一想,此時還未見到狐狸,尚不知真情如何,這時把話說太早了也難料後果,還不如見了面再做斡旋。

  聽見狐狸的攔阻,兩個鐵籌門弟子已發覺到她的弱點。當下便有了底氣,再見到瘋禪師受傷,敗勢已成,更不敢留在此地了,二人低頭交流了一會,便分頭向外逃去,臨走時為怕明錐堵截,還給和尚栽了贓。

  雷閎點頭道:“原來是這麼樣陷害你,師傅,他們給你栽了什麼贓啊?”

  “說是個什麼銀鎖盤,從狐狸的姐姐屍身上掉下來的,怕是狐狸的法器,我聽明錐埋怨說,‘你怎麼還做了魂器,而且還弄丟了。’”

  胡炭聽到‘魂器’二字,心中一動,回憶《塑魂譜》裡是不是有相關的說法,倏爾又想起坎察身上的木妖之魂來,心裡不由得又一灰,默然不再吭聲。

  秦蘇卻對那‘銀’字頗為敏感,她想起胡不為說過身上帶有單嫣給的銀鈴,莫不是這兩物之間有些聯繫?狐狸大鬧鐵籌門山門,時間長達數年,想來不止是為尋仇,想要把這件器物找尋回來怕也是原因之一吧。

  齊大新和洪文亮分頭而逃,臨走時齊大新大叫:“大師!你要攔住他們,我們去找援兵,很快就會回來救你的!師傅給你的銀鎖盤你也拿到手了,那就是報酬!”

  和尚怒吼:“什麼狗屁銀鎖盤!我什麼時候拿到過你們的這個東西?”可是瞧見兩隻妖怪面色冷峻,齊把目光投到自己身上,便知道糟糕。想來這個東西對狐狸必定緊要無比,才致讓兩隻妖怪寧肯先放過兩名弟子也要盯緊自己。

  被引轉了注意力的妖怪果然沒再追趕兩人,跟著瘋禪師向北追逃,接連數日,四度交手,瘋禪師的功力始終未能恢復巔峰,所以也一直未能挽回敗勢,反是狐狸的傷勢一天好似一天,兩天後折斷的手足都復原了,協助明錐牽制住和尚,終於又一次將他打傷。

  “我們繞著圈子跑,我逃不遠,他們也殺不了我。這潁昌府裡沒什麼厲害人物,我找不到幫手,也不想把爭端給弄到城裡去。前夜裡到底尋到個空,躲到了雪層下面攝住氣息,瞞住了他們。直到聽到你發出的穿雲箭,只怕你不知好歹,跟他們有了衝撞。”說著狠狠瞪了雷閎一眼。

  雷閎訕訕不語。

  過了一會,問師傅:“師傅,那現在我們怎麼辦?狐狸對你仇恨那麼深,又以為你拿了她的東西,光說說能頂什麼事?可是你又不想跟他們打架了,這可為難。”

  瘋禪師道:“那還能怎麼樣,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我不該聽信奸人之言,欺害良善……”忽然想起狐狸在邢州山上殺死兩個鐵籌門弟子的情形來,把二人扔下深谷之後,那副快意解恨的模樣,似乎跟良善也不太沾邊,頓了頓,才道:“……所以合該有此一劫,你惹事的能力可不比我差,可要記著這個教訓。”

  師徒二人談談說說,不覺一刻時已過去,四個人都沒有調用內息展動身法,這一段路只走了約莫十餘里路。穿過幾座覆滿白雪的土丘,遠遠的已看見潁昌府內民舍輪廓。

  左前方的野林裡,一個年邁的婆子領著兩個孩童在撿拾枯柴,三人都是衣衫襤褸。兩個孩子蹦蹦跳跳的,渾不知生計之愁。

  六匹馬從小路上迎面馳來,這是幾個穿著皮裘的少年公子領著隨從要去野外圍獵,鷹飛犬逐,龍韜虎氅①,兩撥人相向而行,騎在棗紅馬上縱行最前的那年輕公子意氣風發,笑聲連連。就在兩隊人相距還有十餘丈遠的時候,他偶然向秦蘇投來一眼,突然間笑聲立止,勒停了馬匹,已被秦蘇清豔的容光所攝。

  秦蘇從對方那呆呆盯著自己的目光中驚覺過來,這才想起遮風的斗笠已經在前日峽谷中遺失。默不作聲的從皮囊裡取出一幅白絹,從容的遮住口鼻,目不斜視跟著瘋禪師師徒向前行。

  兩撥人交錯而過,又走出十餘丈,秦蘇還能感覺到那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公子駐馬原地,幾個同伴低聲詢問他,都沒有聽到回答。

  正行間,瘋禪師忽然肩頭一挺,住步朝後方回望,目光變得銳利起來。

  “怎麼了師傅?”雷閎問道。

  “狐狸來了。”

  “啊?在哪裡?”雷閎急忙以手加額,也向後方張望,他從師傅對妖怪的敘述中經歷了一場轉變,本來是信心滿滿想要跟妖怪會一會,交手懲治一下。可是聽說過狐狸跟鐵籌門結怨的來龍去脈,又知道她後來對兩個孩童那突發的善念,心中已經不再以她為敵。反而想要見一見這只性情矛盾的狐狸。

  秦蘇卻有些緊張,滿懷忐忑。她知道單嫣的經歷,可是單嫣卻從未聽說過她,她該跟狐狸說些什麼?單嫣還記得胡大哥麼,若是她不相信自己的話該怎麼辦?

  奔雷般震響從遠方隆隆傳來,在素棉般的大地上,兩道人影正以急速向這邊追趕。被烈風搖動的林木左右搖擺著,從枝葉翻伏的間隙處,可以見到那兩個越來越近的黑點。

  “先不走了,就在這裡等他們吧。”瘋禪師說道。

  秦蘇把胡炭拉近到自己身邊,緊緊的出攥住了他的手。胡炭感覺到姑姑手掌心那濕漉漉的汗意,有些奇怪她為什麼會這麼緊張。

  幾個行獵公子還停在原地,莊客們攏在一起,正詢問那騎紅馬的公子。漸漸的,南面傳來聲息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幾個耳力好的人終於聽到了,他們好奇的向遠方張望。

  雕鳴響起,在頭頂上盤旋了四頭獵鷹同時發出了叫聲。嘹喨的鳴響在四野間傳蕩。

  “有人過來了,跑的真快。”有莊客說。

  “比咱們的馬還要快!”

  “哎呀,好像都是女的……不對不對……咦!真的是個女的。”

  “他們來了,大家都小心些,這不是咱們惹得起的人,都別盯著人家看。”

  聽到身邊眾人議論紛紛,那騎著紅馬的公子終於從魂不守舍中驚醒過來,他搖了搖頭,疑惑的向震聲傳來的方向投去一眼。

  一個穿灰衣的男子,一個穿白衣的女子,正在雪地上並肩而來。他們的行動舉止間並不見有多劇烈,可是每一跨步卻有六七丈遠,近百丈的距離,只幾個呼吸就已走完。

  “真快!”那騎馬公子心中剛轉過這個念頭,不經意的朝那女子的臉上掃過一眼。

  然後,他就張大了嘴巴,再次呆若木雞。

  這是何等絕麗的容顏!甚至比剛才那個女子還要更勝一籌!

  胡炭這時也呆在原地。

  那兩個人越行越近,他瞧見了他們的身影,在看見那個穿著白衣的女子時,他的心裡彷彿被什麼東西捏動了一下,然後血液就開始急速的湧遍全身,他能感覺到血管中奔流的熱意,能聽見腦門突突的跳響,頸脖處一潮一潮的暖浪,從胸口上揚,又向下沉降,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為什麼他從未見過這個女子……卻有這樣強烈的熟悉之感,還有淡淡的悲哀?

  他看見了那個女人突然停頓的腳步,以及看見他後,清麗臉上那巨大的震驚和錯愕。美麗的眼睛睜大開來,然後,他看見她伸手摀住了嘴。

  兩行淚水從她臉上淌了下來。

  註:龍韜虎氅①,應是龍韜虎‘韋長’‘韋長’打不出此字,韜是裝弓套子,‘韋長’裝箭。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2:23
第六十六章:別亦難(上)

    “炭兒,叫姑姑,她……是你單嫣姑姑。”秦蘇在背後柔聲說道。yu女峰前弟子在小童肩上輕輕推了一把,她的臉上掛著欣慰的微笑,可是聲音裡卻分明蘊著悲傷,有亮光在她眼瞳中閃爍。

    胡炭沒有挪步,他只是呆呆的看著對面那個看起來陌生又似極其熟悉的女人,發不出一言,動不了一指,整個人就像被魘鎮住了一般。其實不用秦蘇提醒,胡炭早就知道這是他的親人,是比姑姑還親的親人。從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明明白白的知道這一點。

    就如同破殼的雛雀天生便知父母的鳴聲,未睜眼的幼狸,置於萬類之中也能迅速辨知同族的氣味。

    這是超脫在五感之外的,蘊於血脈之中的識覺和認知。

    單只感覺那彷彿在響應對方的呼喚一般,漾遍全身的一潮又一潮的血液洄湧,以及突然出現在腦海裡許多零碎而又模糊的畫面,少年就已經知道來人與自己關係匪淺。他只是被嚇住了,因為伴隨著種種異征,還有一股突如其來的,令他陌生卻又無比強烈的情感,迅速佔據他的心緒。

    秦蘇站在身後,她並沒有看見胡炭洶湧而下的淚水。如果見到小童這副模樣,秦蘇一定會吃驚的,因為在她記憶裡,胡炭自從四歲過後,就沒再哭泣過了。

    胡炭其實並不想哭,但他控制不住自己,身體裡面彷彿另有一個小人兒在操控著自己的情緒和反應,他像是一個冷靜的旁觀者,能清楚的感覺到在看見那個女子湧出淚水的剎那,自己的心頭怎樣油然湧出無數的委屈和怨責,還有辛酸和自憐,那股久違的酸楚之意是如此強烈,迅速填滿了心間,然後爬上喉頭,嗚嚥了嗓音,躥上鼻目之間瀰散開,化成滾滾熱流潸然落下。

    他明明白白的感覺到,心裡面有一股衝動,驅使他想要放下現在的鎮靜,讓他不顧一切的跑到那個女子的身邊,把頭埋進她的懷裡,嚎啕大哭一場,像一個尋常的受到委屈的軟弱孩童那樣,尋找到大人的庇護,然後盡情的傾訴,聽到她柔聲軟語的撫慰。

    “炭兒,叫姑姑呀,”秦蘇拭了一下眼角,拿眼望著單嫣,口中一邊勸說,她見胡炭僵在原地不言也不動,還道他是怕生,可是一低頭間,卻發覺小童瘦弱的肩頭在微微顫抖,單薄的衣物隨著顫抖在風裡簌簌振動,“這孩子在哭!”秦蘇微微愣了一下,旋即一股柔情湧上心來。她把手撫上小童的臉頰,沒有出乎意外,她的手掌被濡濕了。

    “可憐的孩子……這是他懂事以來頭一次見到親人,也難怪他傷心。”秦蘇深深嘆息,心中憐惜更甚,她輕輕的揩乾小童的淚水,然後拿起他的手掌,領著他邁步向單嫣走了過去。

    單嫣這時幾乎站立不住,她半蹲在雪地上,雙眼死死的盯著胡炭的臉,似乎想要從這張小臉上找到過往熟悉的一些痕跡。失聯的九年間她曾無數次的夢見過與胡家父子相遇的畫面,描摹二人的形貌,每一次都是那個停留在印象裡未入而立的胡不為,抱著哭聲微弱的楚楚可憐的嬰兒,站住了微笑望她,就像那年元宵時兩人離別那一幕。

    是春夏還是秋冬,他身後的背景是花影漫天還是揚揚飛雪,這些都無關緊要,她眼中心中能看到的只是他溫和的笑容。他依然是她相偕長大成人的那個不為哥哥,善良,待人誠懇。想像中的相逢每一個場面都是如此傷感和溫馨,令人期待。

    但真正的重逢到來,卻是在這麼一個突兀的時刻,在這樣淒清的野地裡,以這樣完全讓人無法防備的方式降臨。

    因而帶來的衝擊和震撼,就更格外強烈。

    她把兩隻手掌都緊緊捂在了嘴上,竭力控制著不讓自己發出哭音,隨著反覆交替的極喜與極悲在胸間激盪,她光潔的眉間便一再蹙緊,又鬆開,蹙緊,又再鬆開,熱淚沱然直下,浸滿了指間。

    歲月無情,造化無常,對於人和妖來說,都是毫無二致的。即便是擁有漫長生命的妖族,親眼見到一個當初離別時的只會哇聲啼哭的嬰兒變成一個小少年站在面前,眼淚汪汪,想要上前相認卻又不敢,單嫣心中還是覺得如同被利刃凌切一般疼痛。

    孩子穿得並不好,在如此大寒天氣裡居然只穿一件單薄的裌襖,身子骨也不甚茁實,氣色悒鬱,似是近期剛遇過什麼挫折,顯然胡炭這幾年過的日子並不能稱得上如意。

    九年時間,她錯失了太多的東西。換成平民母子,或許經過九年暌別,再相見時可能就已是惘若路人。雖然藉著一股氣息牽引,她和胡炭能夠感應到彼此之間的聯繫,但是小童臉上的遲疑和迷茫不安還是刺傷了她。她不知道自己未來還有沒有機會彌補上這份巨大的缺憾。

    風捲雪動,犬吠鷹鳴。這片雪地上陷入一幕奇怪的靜默之中。

    一眾外出行獵的富家公子和莊客們此時正打算悄悄退走,對普通平民而言,江湖人物的爭鬥是他們避之唯恐不及的災事,一個不小心,可能就要遭受池魚之殃。而雷閎師徒和明錐三人也都有些尷尬,本來都已經擺開陣勢,只等對方上前一言不合便即老拳相向,哪料想才剛剛覷面,未交一言,雙方夥中已經出了這般狀況。雷閎還好些,早前就得秦蘇通過聲氣,約略知道些內情。明錐也和暗食、錯綱幾人一般曾聽單嫣述說過往事,知道她有一個流落在外的故親之子,這時見到她與一個幼童才一朝面便忽然哭泣,略一思索便知端的。就只一個完全不明就裡的老和尚,前一刻還捋袖生風豪興飛揚,蓄勢待發的只待大鬥一場,哪知突然間情勢急轉直下,原本凶悍決絕的狐狸精竟然示弱,伏地大哭起來,而自己這邊一個剛剛認識沒多久的小娃娃居然也跟她含淚對泣,看樣子兩人是舊識。這轉折也未免太離奇,一時瞠目結舌,張大了嘴站在那裡,再合不攏來。

    “這是怎麼回事?”老和尚吃驚的轉頭去問雷閎。

    雷閎搖了搖頭,簡單的向師傅解釋:“還不太清楚,看起來好像是狐狸跟小胡兄弟互相認識。”說著專注的凝望著秦蘇和胡炭走向單嫣。他對胡炭這時的反應也有些吃驚,那二人分明是今日才初次見面,簇雪是成年妖怪,憑著氣息能夠認出胡炭並不奇怪,可是看小娃娃這番情緒激動的模樣,他好像也能辨識出簇雪,這又是怎麼道理?

    明錐這時也把注意力放到了胡炭身上,眉間微不可察的皺了一下。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他實不願在這當口多生枝節。夕照山和驚馬崖此時正在相州境內佈局角力,不日將有大戰。驚馬崖有旋刺和秋紅舞兩個雙紅破進的大妖坐鎮,還有悅火、鉤連、山越幾個得力幫手,廣澤獨力難支,正需仰賴簇雪的神奇醫術來扭轉劣勢,在這當口卻跑來這麼個小娃子,這可有些麻煩。這小鬼頭帶走不合適,留下也不合適,左右都會讓簇雪分心。

    單嫣這時自不會去揣摩明錐的想法。眼見著秦蘇已經把胡炭領到近前,再也顧不上傷心,幾步搶上前去,正要說話,卻猛聽見一陣激烈的尖鳴從胡炭懷裡發了出來,少年胸前的衣衫劇烈抖動,‘嚯嚯嚯’的銳響直若金戈交擊,不由得呆了一呆。“這聲音在哪裡聽過。”她恍惚惚的想道,正努力追索這奇異感覺的來源,一瞥眼卻看見胡炭手忙腳亂的正用手按壓胸口,一邊還不住拿眼望自己,那眉眼神情已分明有些胡不為舊日的模樣。當時心中劇痛,她頓時想起在哪裡聽過這個聲音了。九年前,在她拚死回援定馬村的那一夜,一個剛剛遭遇滅門大禍的男子慌裡慌張的為重傷的她熬煮雞湯,那晚上,耳畔響著的,就是如今日這般的一陣尖鳴……單嫣才剛忍住的熱淚又再次潸然灑下,只是這次她沒再猶豫,飛步走到胡炭近前,一把攬住了小童的頭頸,緊緊抱住,然後把臉貼在他的額上,嗚嗚哭泣,姑侄兩個人的淚水溶在了一起。

    這是九年前那個攥著小小的拳頭,蜷縮在亡母衣物裡的孩子。一轉眼間,竟然長得這麼大了。單嫣哀慟的想著,猶自清晰記得當日為他接生時的情形,小小的身子裹在染血的胞衣裡,皮膚皺縮,不踢也不蹬,只在胸口起伏時發出輕微的細聲,哭聲弱得跟一隻小貓相似。這孩子未及出生便兩度遭受罹難,全是靠著她的法術牽引和寄魂才來到這個世界上。人常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可是這樣的吉祝之願似乎沒有半點應在胡炭身上,看他臉上的風塵和過早的智慧,這個小小孩童,看起來這些年一直在經受著風霜砥礪。

    “孩子……孩子……乖孩子……你受苦了……”單嫣喃喃的說,在小童臉上吻了又吻,親了又親,萬分疼愛。胡炭臉色很白,身材比起尋常的九歲孩童也未免太瘦一些,神情也很悒鬱,不知道他這些年還都經歷過多少風波。她心中既是痛惜又覺愧悔,雙手捧著胡炭的臉溫柔端詳,細細的摩挲,髮際、眼眉、鼻子、眉邊斜飛的疤痕,一一用手指掠過,小童的眉目有七八分肖似其父,另二分是亡母趙萱的模樣,單嫣在心中逐一和記憶中的故人對照,心中悲喜交集,臉上表情便時而端凝時而淒婉,忽而變溫柔,忽而又變哀慟萬分,簌簌垂淚。胡炭不敢動彈,任由單嫣擺佈,腦中渾渾噩噩的,若喜若悲,眼前一幕便如發生在夢中。那些喜與悲都裹在一重厚厚的隔膜裡,讓他無法表達出來。他從這個姑姑的身上聞到了一股極其好聞的香氣。剛才,就在兩人甫一接近的時候,他就發覺二人之間的聯繫變得緊密許多,自己就像鏡面上的一滴水珠,忽然滾近了另一灘水,在一瞬間就完全放下了所有的不安與防備,讓他情不自禁的想要融入她的懷中。

    他感到愉悅,感到放鬆和安寧。

    這樣的感受,是秦蘇過去從不曾帶給他的。

    “這是姑姑……還是姑姑麼?不是我的娘親?”胡炭腦中轟轟鳴響,亂緒萬千,他真切的感覺到了這個‘姑姑’身上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她有著和他血脈和鳴的氣息。他能隔遠感覺到她心跳,能輕易感知到她的情緒和思想,“只是姑姑啊,可是……為什麼她看起來這麼親切?”

    單嫣哭泣了好半晌,沉浸在回憶裡,渾然忘我。好一陣之後,才終於把情緒控制住了,她微微蹲下身子,再捧住胡炭的臉,柔聲問他:“乖孩子,你是姓胡,祖居在汾州定馬村裡。你母親姓趙,你爹爹叫胡不為……他……他……”說著聲音忽的顫抖起來,戛然止住,她微抬起目光,妙目急向四面逡巡,想要再尋找到胡不為的蹤跡。在短短瞬間,嬌顏之上便同時閃現出驚惶、憂慮、慚愧、羞澀、渴盼諸多情緒,顯然經過九年的光陰,當年那個鄰家漢子在她心中仍然佔據著無比重要的位置。

    只是眼見著四圍覆雪,除過中間這一大撥人,和遠處那領著兩個娃娃拾柴的婆子外再無餘者,這才失望的收回目光。想起剛才秦蘇對小童的稱呼,便道:“你叫炭兒,這是小名麼,爹爹給你起了甚麼名字?”

    胡炭這時猶自陷入一團混沌之中,再沒了往日一絲機靈勁。他迷惘的看著單嫣,心中反反覆覆的只是迴響著那個疑問,眼神中便也充滿疑惑,訥訥的答了句‘爹爹’便說不出話了。

    還是秦蘇接過了話頭,她站在胡炭身後,輕輕把手搭在小童肩頭,微笑著向單嫣說道:“就喚作胡炭,胡大哥說過,‘炭’字取的是一句詞裡‘天地為廬,造化為工,陰陽為炭,萬物為銅’的用意,他盼這孩子將來出息,在陰陽術法之道上有成就,所以叫做胡炭。”見單嫣把目光轉向自己,便微微稽首:“是單嫣單姑娘吧,我聽胡大哥提起過你,我叫秦蘇。”

    單嫣目光有些渙散,視線望向秦蘇,思緒卻遙在九天之外。她兀自震驚於那四句‘天地為廬,造化為工’字詞裡。這些話是她早年間修道所聞,後來轉述給胡不為的。隔來經年,身邊再沒有人跟她談及過這些言語了,不意想今日再從一個陌生的美貌女子口中聽到。而胡不為竟然用這詞來為兒子取名,這讓她既感歡喜又覺辛酸,憶及深處,更復惘然和淒楚。呆呆想了好一會,察覺到秦蘇投來的同情和瞭然的目光,這才惕然知覺,神色微微一凝,展了個蒼白的笑容向秦蘇示意。她化身單嫣在定馬村居住十餘年的事情,雖非隱秘,但也決不是閒時用來磕牙消遣的逸趣談資。胡不為不是不知輕重的人,他既肯將這些陳年往事告訴這個女子,還把兒子暫時交由她託管,顯是對這個女子極為信任的。當下便對秦蘇生了些好感,認了名道:“我是單嫣,秦姑娘一向少見。”

    秦蘇微笑著回道,“單姑娘早年被情勢所迫,不得不離家,胡大哥都跟我說過。那時我都還不認得他呢,只是幾年前遭遇到意外,是胡大哥把我救回來了。”

    “哦,原來是這樣。”單嫣朝她頷首道,心中便有些恍然。胡不為雖然不通法術,但因自己給他度過氣,卻畫得一手好醫符。那本就是單嫣準備讓他在人間享受欽仰和立身保命的資本。這個美貌女子想來也是承過不為哥哥的藥澤,是他治癒的病人吧。只不過兩人一醫一患,竟能交知到這個程度,想來其中還有些故事。

    “在這樣的場合跟你見面,倒是失禮了,別要見笑才是。”單嫣說道,她心裡對每一個願意親近胡家父子的人都是抱持著感激的。胡家在十年前幾遭覆滅,在這世上孤孓無親,狐狸深愧無法與之共苦,恨不得路遇的每個人都對胡不為示現歡顏才好,雖然她從秦蘇對胡不為的稱呼中察覺到一絲不一般的情愫,然而她自信深知胡不為的性情,倒未覺得有什麼不妥。本來謙謙君子,游女慕之,這是天行大道,若是她看中的人再沒有旁人來欣賞,那才是叫人奇怪了。

    不過這個女子,可真是個漂亮人兒啊!單嫣在心中暗想道,細細打量秦蘇的相貌,見她眉彎半月,星目蘊采,端莊卻不失柔媚,口鼻處雖遮著一重素紗,然而隱約處不掩風流,安靜站在那裡,如同懸鉤停巒岳,好花靜壁前,自有一股雍容和婉的氣度。

    秦蘇是個美人,這是毫無疑問的。但凡見識過她顏色的人,都不會否認這一點。作為當年名動江湖的兩位佼佼俊傑後人,秦蘇繼承了父母的優點,姿容甚妍。即便多年來勞於風霜,肌膚不若少女時那般嬌嫩,然而貧苦艱辛的日子又更賦給她一段堅忍風情,如清梅礪雪,素華微吐卻又暗香湧生。是以先前那騎紅馬的富家公子,才一打個照面,心神便被她的容顏所奪。

    單嫣雖也自負容貌,但自忖此時對起秦蘇,卻也不過是各擅勝場,難操必勝之券。不為哥哥跟這樣的佳人朝夕相對,怕是也難免要生出些非分之想的。她這裡細細打量著秦蘇,那邊那姑娘應過她的話後,也是含笑注視著她。兩個女子今日頭次見面,都對對方產生了好奇。秦蘇是久聞單嫣之名,一早就想像過這個被胡不為叫了幾十聲‘嫣兒’長什麼模樣了。當初在賀家莊裡,胡不為一夜間反覆呼喚,不提自己反叫其他女子的名字,可是讓yu女峰棄弟傷心了好長一陣子,印象無比深刻。而單嫣雖是初聞秦蘇之名,但看到胡炭對她的親密和依戀,也不免想去揣摩對方的來歷。

    二人在這裡四目相對,各自讚嘆。秦蘇因知胡不為身歿之故,全不以單嫣為敵,細說來眼前人也不過是和自己一樣是個不幸女子而已,情愛同繫於一人,但都已經隨那男子的離世而失了著落,只足同病相憐。單嫣卻是越看越感覺到壓力重大,秦蘇不亢不卑,溫和從容的模樣,很有一番閨秀風采。這可不是一個尋常豪富人家能養出來的氣質,而且看她偶爾落向胡炭的目光中那份關切,更是讓單嫣感覺到了不安。這個女子和胡不為關係極深,怕不只是孺慕與被慕者這麼簡單,單嫣省悟到了這一點,眼神中便多了些複雜的意味,也不知在不為哥哥心裡,自己和這個姑娘哪個才更美貌一些?這般想著,心底下便無端生起爭勝之意,倒暫時忘記了正事。一瞥眼瞧見側左方的眾莊客正緩緩退走,夾在眾人中的紅馬公子猶自失魂落魄的在自己和秦蘇臉上來回偷看,當下微一挺胸,藉著抬手理額發的當口,目光似看非看的向那邊瞟了一眼,唇角淺淺一抿,這一下不笑自嬈,狐妖的天媚之態突然湧生,如嗔如喜,似慕似訴,如同冰封的花海陡然怒放濃香。

    莊客群裡立時大亂。抽氣聲,嚥唾聲,叫痛責罵聲,馬匹嘶鳴聲,響作一團。那幾個走在前頭的貪戀美色,頻頻回顧之下被這一眼勾得魂遊體外,突然駐足,後面的人撞了上去,人翻馬跳的摔倒成一片。

    幾乎所有的莊漢都停了行路,站在前頭的幾個魂飛公自不必說,後面的受害者尋源頭向這邊怒目瞪來時,也皆是瞬間口目兩張,呆呆不語。那名突然驚豔的紅馬公子尤其不堪,見到單嫣那一眼竟似是看向自己的,一時間腦子裡‘轟’的響了一下,心中湧起狂喜,在馬上打了一個大抖,幾乎摔下地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2:23
第六十六章:別亦難(中)

  秦蘇自不知單嫣在這頃刻裡起的婉轉心思,正含笑觀察著她呢,卻忽然見她曇花一現般顯出一番女兒美態來,嬌媚不可方物,不由得也呆了一呆。正覺古怪,那邊的莊客群裡接著便出了亂子,人呼馬嘶的,不免分心去看,待得再凝神回來時,單嫣又已經回覆成先前淡然從容的模樣了。

  “你領著炭兒到這邊,可是有什麼事麼?胡大哥呢,他去了哪裡,怎的沒有跟來?”單嫣問道。

  秦蘇表情一黯,一時卻不知怎麼回答才好。她帶著胡炭急切想要見單嫣一面,原本就是抱定了要告知全部實情的心思的,狐狸精法力高強,又聚有夕照山一班厲害幫手,把胡炭交給她撫育培養再好不過了。施足孝奪走胡不為的屍身,令他身死難安,秦蘇自知憑自己決計無法解決此事,少不得還要麻煩單嫣去出手挽救。但剛才見到狐狸精一番慟哭,那哀哀欲倒,肝腸寸斷的模樣,又哪有什麼厲害大妖的樣子,分明只是一個失離了愛人和骨肉的嬌弱女子。這讓她頓時起了惻隱之心。

  人與妖雖然同形殊道,意趣有異,然而在失親至哀與舐犢之情上又哪有什麼分別呢?一月的羔羊見得母親臨被宰殺,尚知偷銜屠刀暗藏於跪下,哀鳴乞告屠者之憐。萬里同行同宿的雙雁,其一陷死,另一隻會振翅向高空,投地自絕以全情,更何況這些心智不差與人的妖類!

  秦蘇不想再往她傷痕纍纍的心上插上一把刀子了。

  單嫣對胡大哥情意匪淺,剛才問名胡炭時那般侷促羞澀之態,秦蘇可全都瞧在眼裡了。若再讓她得知愛人身故的噩耗,這個可憐的女子會是怎樣痛不欲生呢!

  唉,人有愛慾,故生憂怖。這句話果然沒有說錯啊。秦蘇用餘光看著單嫣的臉,心中無端的生起這個念頭來。她還記得當年范同酉在初出此言時,給她帶來的那些強烈震動,現如今再放到單嫣身上,也是絲毫無礙的。一切世間生靈,但凡沾染了‘情’‘欲’二字,便陷身在萬千塵劫之中了。連這樣強大的妖怪都難以逃脫戕心的厄難。

  單嫣空自懷有一身高強法術,卻只因戀慕一個男子,有家不能回,有親不能見。這幾年執著糾纏於仇斗,更是一點都不知道親故愛人的消息。磨難至此,這天地銅爐對她的熔融何等峻苛!自己比起她來,卻是稍稍幸運了那麼一點兒呢,至少自己在得知胡大哥殞命,萬念俱灰了一陣子後,又重新找回生活下去的目標。而單嫣的苦難這才剛剛開始。

  她這裡躊躇不語,思緒萬千的。那邊等不到回答的單嫣卻漸起疑心了。看著秦蘇表情陰鬱,眉間隱有悲色,單嫣面上的溫色迅速冷淡下去,代之以越來越濃重的陰雲。

  “他是不是出事了?”單嫣問道,聲音冰冷之極,彷彿是從齒縫裡迸出來的,又硬又尖銳,再無剛才對胡炭時那般和悅。

  秦蘇心中難受非常。她在這片刻內努力搜索枯腸,想要尋個溫和點的法子來告知和安慰單嫣,但倉促間哪裡想得出來,而單嫣竟然也半點耐心都沒有,一覺不對便立即作色,也讓她感到吃驚。注意到對面女子面目間越來越明顯的陰戾之色,那股暴虐狂怒的氣息正在眉間急劇醞釀,堪堪將欲透面而出。看來剛才瘋禪師敘說的故事並沒有半點誇張,眼前的單嫣,已經不是胡不為記憶裡的那個食葉猶哀的妖怪妹子了,九年來多見人間之惡,快意於仇殺,她變得鋒利和暴躁了,早已不復當年慈和憫善的心性。

  “說吧,他是被人囚禁,還是被人折磨?他現在人在哪裡?”在單嫣看來,學會定身符的胡不為若非遭受致命傷,尋常的傷損病痛於他是全然無礙的。胡不為今日沒能跟著兒子過來見自己,想來就只有被人捉住陷身囹圄這個原因。

  “單姑娘,你先別急,聽我說,胡大哥,他……他……”秦蘇柔神色複雜的看著單嫣,目中又是憐惜又是不忍,‘他已經離世了’這六個字想來何其簡單,在她心裡已經翻來覆去的滾動了無數次了,可是臨到唇邊,卻是變得千鈞之重,終究難以說出口來。

  “我問你!他在哪裡?!”單嫣猛的厲聲大喝道,如同當空打了個霹靂一般,秦蘇心中一凜。遠處的雷閎正張頭探腦向這邊看呢,聽得這聲暴喊,不由得心裡有些擔憂,向師傅望了一眼,暗想道:“這狐狸性子果然壞極,兩句話不對就要發火,師傅惹毛了她,怕是不怎麼好解決了。”

  胡炭本來渾渾噩噩的,也被這一聲厲喝震得心中一抖,神智忽歸,眼中迅速回覆了清明。惶惑的抬目一看,正瞧見單嫣粉面含煞的盯視著秦蘇,似乎出手在即,當下嚇了一大跳。也不知這二人怎的忽然又有矛盾!大驚失色之下,來不及分辨緣由,只急叫一聲:“姑姑!”一翻手握住了秦蘇的腕子,拉著她蹬蹬蹬的連退了好幾步,驚懼的看著單嫣。

  這一下單嫣心中酸楚更甚,面色鐵青,把目光從秦蘇臉上轉到小童抓緊秦蘇的手,死死的盯著,一言不發。秦蘇立刻敏銳的捕捉到她眼中那股強烈的敵意。

  小童頓時知道自己做錯什麼了。他慌忙鬆開手掌,看一眼秦蘇,又看一眼單嫣,滿臉無辜之色。他察覺到二人之間的緊張關係,卻不知因從何來,待想要去勸解又如何能夠。在他心裡,其實這個今日初見面的單嫣姑姑,是和秦蘇姑姑不分軒輊的,二人份量等重,他既不願秦蘇受到傷害,也不想讓單嫣感覺到受冷落。

  “單姑娘,你要節哀,”秦蘇看到胡炭的為難,便拍了拍小童的腦袋,示意無礙,重又走到單嫣前頭站著,和她對面相視,目光變得凝定。事到如今,把事情掩著蓋著已經毫無意義了,瞧單嫣這幅模樣,若是再不把真相告訴給她,怕是她連殺人逼問之事都做得出來。“胡大哥已經離世了,是在六年前,當時我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

  單嫣神色一怔,顯然是完全想不到會得到這個答案,她蹙緊了眉頭,盯著秦蘇,目中閃過濃重的狐疑和猜忌:“你胡說什麼?誰說他死了?”

  秦蘇咬牙道:“是被屍門的惡賊施足孝害死的,連屍骨都沒留下來,那時我就在現場。當時若不是胡大哥他們甘願舍掉性命,我和炭兒也活不到今日了。”說著毅然抬頭看向單嫣雙目,臉上現出深深的恨意,“我這次過來見你,就是想求你,讓你找到施足孝,為胡大哥報仇!”

  單嫣皺眉看著秦蘇,似欲不信眼前這美貌姑娘說的話。她仔細的觀察著秦蘇的面部表情,想要找到一些說謊的跡象。哪知秦蘇也是毫不退縮的與她對視,目光澄淨,全無愧色。從對方臉上,單嫣看到了倔強和不甘,看到了哀傷,看到了憶及往事時那抹痛楚和柔情,但卻找不到到半點慌亂和閃躲。

  這個女人說的是真的?她並沒有作偽?難道……難道……驀然想明白了這一節,單嫣的瞳孔猛地擴張開來,臉上的血色在一瞬間褪得一乾二淨,白得像紙一般。她猛的向後疾退一步,驚恐的看著秦蘇,似乎眼前人正是造成一切厄難的根源,步伐踉蹌蹌的,幾乎要仰翻倒地。

  “姑姑!姑姑!單嫣姑姑!”胡炭擔憂的大喊道,眼裡湧出淚水,他感應到了姑姑心中那股巨大的恐懼和倉惶,那是如同行在山腳的旅人看到頭頂蒼峰忽傾,搖舟海上的漁者親見了百丈浪牆捲來,覆滅在即,退無可退。感受到了這股大難將臨的震驚和絕望,酸楚激盪的情緒立刻應在了他的表情上。

  單嫣如若不聞,渾身不可遏止的顫抖著,深吸了一口氣,一下展直起左臂,右手粗暴的將衣袖扯拉到了肘部,露出一截瑩白玉藕來。秦蘇同情的看著單嫣的動作,她完全能想像到單嫣此時內心正經歷著怎樣天崩地塌的震盪,換作自己在眼下情形聞知噩耗,怕也只有萬念歸於一死這條路吧,她回想起六年前在自己光州山上經歷的相似一景,恍然間似又感受到那摧徹肝腸的痛楚,喉間一梗,幾乎就要低吟出聲。

  單嫣面色灰敗,抖如篩糠,右掌的指甲深深剜入肌膚之內猶自不覺。她一眼不霎的盯著自己的肘彎處,神情專注而狂熱。秦蘇站在她對面,看不見上面有什麼,但是很奇怪的,單嫣彷彿看到了什麼讓她定心的東西,不過一會兒,身上的劇顫很快就停止了,她閉著眼睛沉思了一會兒,表情漸漸平靜下來,慢慢的拉回了袖子。

  “當時情形是什麼樣的,你詳細告訴我。”

  秦蘇有些驚訝,單嫣的這個反應有些出乎她的意料,按她的猜測,單嫣再怎樣性情大改,終究是有情於胡不為的,當聞知到他的噩耗,怎麼都該情緒消沉一番才對,決不會像眼下這般平靜。只是眼見單嫣發了問,也不得不暫時壓下疑惑,穩定一下情緒,將胡不為當年因塑魂與范同酉結識,二人如何結伴同行進入光州,然後被施足孝設計伏擊殺害的事情說了出來。待得將一番往事說完,又已經淚流滿面。

  單嫣寒著臉在那裡沉思,半晌,才問道:“施足孝下手殺害胡大哥,你親眼見到了麼?”

  秦蘇淒然搖頭,道:“沒有,范前輩把我推到空中,樹葉很密,我看不見地上發生的事。不過刑兵鐵令那麼霸道,普通人離得近了都受到很重創害,胡大哥剛塑回魂魄未久,身子還很虛弱。怎麼可能還有幸理。”回想起當初在賀家莊時誤引刑兵鐵令的那番冷厲感受,不由得激伶伶的打了個顫抖。即便她心裡再怎麼描畫著僥倖,也無法想像胡不為在這樣的絕境下還能存留下性命,刑兵鐵令害不死他,還有那麼多殭屍呢,更何況施足孝師徒就在那裡,以那惡賊的手段心性,又怎麼可能留下一個禍胎不殺。

  “是這樣,我知道了。”單嫣點頭道,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秦蘇也猜不到她心裡轉的什麼念頭。沉默了一會,咬牙說道:“若不是我有傷在身,還拉扯著炭兒,我已經去找施足孝自行了斷了。”聽了秦蘇這句似是自我開解的話,單嫣把目光重又投到她身上,片刻,點點頭,眼神便略略有些溫和。以單嫣的眼力,又怎會看不出秦蘇身上損及本元的陳傷,這女子縱有千般不是,但看得出來她對胡不為情意真誠。單只這一點,單嫣也不會想要與她為難。

  “施足孝是出身屍門的,聽說是被趕出去了,不過他能夠操控很多死屍打鬥,古怪的法門很多,若沒有做好萬全的準備,怕是要吃他虧。你……你要當心。”

  “我會去找他。”單嫣沒有回應秦蘇的關心,只是淡淡的回答道,抬頭掃向遠方,似乎在分辨哪個方向才是胡不為歿身的地點。厚重的鉛雲陰沉沉的覆蓋大地,若凝若滯,所遮處峰巒俱矮,河川停流,一切景物都被壓制住了生機。但是倒映入她的眼中,卻怎麼也掩伏不了閃爍在雙瞳深處那抹的凌厲。

  “秦姑娘,”這時秦蘇聽見雷閎的聲音。擦過眼睛回頭看去,見那禿頭壯漢已經走到了身後兩丈處,弓背撫掌的,正一臉躊躇的看著自己,還不住的拿眼瞟向單嫣。立時便醒悟過來,她這裡把胡不為和胡炭的事情交待過了,擔子一下放輕很多,卻忘了還要幫雷閎師徒揭開和單嫣的梁子呢。

  當下便向單嫣介紹道:“單姑娘,這位是雷閎雷大哥,人很古道熱腸,炭兒前兩日在隆德府被人圍攻,差點性命不保,幸虧有雷大哥援手相助,若不然也走不到這裡了。”她沒有提自己險些也要命失刀下的事,料知自己在單嫣心裡並無份量,說來反而叫她看輕自己。轉而又向雷閎介紹單嫣:“雷大哥,這位是單嫣姑娘,你來見過。”

  “單姑娘好。”雷閎老老實實便向單嫣打了個招呼。單嫣聽說是胡炭的救命恩人,面色瞬時便和善許多,她低低的作了個禮,感激的向雷閎說道:“多謝雷師兄援手相助,炭兒年紀小不懂事,又沒有爹娘在身邊陪著,闖出禍事來,可教雷大哥費心了。”

  雷閎黑臉一紅,慌忙擺手道:“不是這話!不是這話!小胡兄弟年紀雖小,卻有一副俠肝義膽,我對他是非常佩服的。”單嫣不知道二人在賀家莊相識的經過,只道他是在說客套話,也不以為意,只是聽他說得誠懇,倒也歡喜,伸手把胡炭招到了身邊,撫著他的腦袋笑道:“炭兒,雷叔叔對你有大恩,你可謝過人家沒有?”

  胡炭乖巧的說道:“我謝過了,不過雷叔叔說跟我不必見外。姑姑,他不光在賀家莊救過我呢,是我求他保護我離開隆德府的。這一路過來至少有四撥人物要害我的命,全靠著雷叔叔拚命保護才打退了他們。前兩天我們在峽谷裡就被羅門教堵路,一個用蝴蝶的老頭,法力很高。若不是雷叔叔,我和姑姑就被毒死了。”單嫣笑道:“是麼,那你可要記住這份恩情,日後有能力了好好報答他。”心下卻有些吃驚,看著這小小孩童沉思,萬料不到他在短短時間內竟然就遭遇了這麼多凶險,也不知這九年來都經歷過什麼。當下對竭力護持胡炭周全的雷閎更是好感大增。

  雷閎朝胡炭投去感激的一眼。他知道小童機靈,如此說話便是有意要幫他化解掉師傅和單嫣的仇隙了。紅著臉在那裡躊躇了一會兒,見師傅還站在不遠處標槍一邊杵著,抱著禪杖,眼睛望向別處,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咬了咬牙,向單嫣說道:“單姑娘,其實……其實我是想來跟你討個情的。”

  單嫣向他含笑點頭,道:“雷師兄請說不妨。”

  雷閎道:“是這樣,我的師尊曾被小人撥弄,無意中下山來,與姑娘生了些嫌隙,他現在得知前因後果,已經有些悔了,只希望姑娘看在我和小胡兄弟……”一句話沒說完,便聽單嫣冷冷打斷他道:“你說的師傅,便是那邊那個老賊禿麼?如果是他,就不必往下說了。”

  雷閎心中一澀,心想自己的擔憂果然應驗了。這狐狸性情暴躁,極為記仇,一點都不好說話,自己這張臉算是賣不動了。抬頭看時,卻果見單嫣柳眉倒豎,粉面含霜,盯著那假裝雲淡風輕的老和尚,一臉的仇恨和憎厭便是隔著二里路都能被瞎子瞧見。單嫣這一句‘賊禿’罵得好不歹毒,把雷閎也給圈到裡面去了。雷閎向來以師傅為榜樣,無論是行事說話還是外形裝扮,全都跟師傅取齊。師徒二人都是一般的脖囊肥碩,腦頂鋥亮。往常在野地中打拳拆招,常演出一幕‘雙禿映明月,對照成三光’的壯觀奇景來。

  只是這梁子終究還是要解開。雷閎苦笑之餘,少不得還要解釋說:“單姑娘,這其中有誤會,我師傅下山前並不知道你和鐵籌門的仇怨。”

  單嫣冷笑道:“誤會麼?你問那老禿驢,當初在鐵籌門的山上,我可跟他說過前因後果!他聽了麼?怎的不分皂白就把我打傷?”

  雷閎一臉躊躇,師傅倒是和他提過事情的經過,也說過懸崖邊上二人發生口角,可是語焉不詳的,這爭執中說了什麼重話他卻全然不知道。師傅在那時還對鐵籌門抱著舊印象,又厭惡狐狸的狠辣手段,只道自己是在替天行道呢,可這些話又怎敢說給單嫣聽?他本來就不善言辭,這時再被單嫣咄咄逼迫,更是滿面愁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邊單嫣寒眉厲目,還在冷笑譏斥:“老賊禿貪圖我的法器,從邢州追著我到潁昌府,接連傷我,真是好大威風呢!那時怎不見他說誤會?偏到這時候見我傷好來幫手了,他打不贏了,再來解釋說不知情!”

  雷閎急得不住的以拳摩掌,道:“單姑娘,不是的,其實師傅是到後來……”

  “沒什麼不是!我在山裡被人擒住,老賊禿是親眼瞧見了的,我沒見他出手阻止!若不是明錐趕來,我早就死在那荒山上了。”說著恨目瞪向瘋禪師,直欲噴出火來。

  雷閎急道:“師傅是後來見你救了那兩個孩子……”

  “雷師兄!”單嫣再次打斷他,又一次改了顏色,肅容說道:“你救過炭兒的性命,我很感激。我和炭兒會記住你的恩情,日後再圖補報,只是今日這件事你幫不上忙,我和這老賊仇不兩立,絕無善罷的可能!你不用這樣為難了!”

  “單姑娘……”雷閎還待再勸,可是這三字才一出口,便聽見那邊師傅一聲虎吼:“夠了!還解釋什麼?!兔崽子你還不快給我滾回來!”

  雷閎表情一僵,知道師父的牛性子又發作了,只是眼下誤會已深,當著有胡炭和秦蘇在場,正是開解的最佳時機,錯過今日恐怕更難善了了。當下便決心抗拒師命,向那邊勸道:“師傅!你再等會兒,讓我和單姑娘再說說話。”

  “說個屁說!還有什麼好說的!”那邊傳來更震耳的咆哮,老和尚暴跳如雷,想是憤怒到了極點,“老子教你幾十年武技,可是教你在人前這麼低聲下氣告饒的麼?!能說就說,說不成就打!怕她怎的!你再不過來,老子先打折你的腿!”

  先時瘋禪師躲在一邊,本是想交由徒弟去和單嫣分說明白的,自己不欲再和她做口舌之爭,可是雷閎才一搭話,單嫣那邊便寸言不讓,聽得她左一句老賊禿,右一句老賊禿的,罵得難聽之極,早就心頭火起。可是既知自己理虧在前,倒也不好當時發作。懷著不忿忍到這時,見單嫣竟是把他當成是貪圖寶物,又欺軟怕硬打不贏便告饒的下流角色,哪裡還忍耐得住,當即爆發開來,喝止住了徒弟。瞪起牛眼向單嫣這邊炯炯掃視。

  “好殺氣啊!好威風啊!”這時明錐從單嫣身邊轉出來,擋在胡炭三人面前,陰陽怪氣的說道,“當著徒弟喊得這麼大聲,你是怕他知道你的底細麼?一個欺軟怕硬的貨色,也就能跟徒弟厲害了。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你打了多大個勝仗呢,真有能耐你就真刀真槍的跟我打一場啊,別是又逃又躲的。”

  “哈哈哈哈!”瘋禪師怒極而笑,把禪杖往地上重重一頓,只‘咚’的一聲,如萬斤巨物墜在地上,雪層都被抖散開來,已經走到十數丈外的一眾莊客都變了臉色。“欺軟怕硬!?我是瞧這狐狸不傷無辜才對你們一再退讓,真以為我怕了你來!去打聽打聽,瘋禪師可是會避戰的人麼?老子幾十年來殺的妖怪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別以為化了個人身就真的是人,在老子眼裡,你們不過是雞犬豬羊一樣的東西!”

  “那就別躲!手底下來見真章!”明錐把臉黑了下來,不再多言,一晃身已經直撲上前。

  “求之不得!”和尚放聲狂笑,把禪杖一橫,果然半步都不再退讓,照著明錐襲來的方向雙手揮去,嘯魔杖帶起呼隆隆的風響,聽聲勢直有劈山見底之威。二人都是不喜多言的強勢人物,說打就真打,這一下話不投機,便在胡炭幾人的錯愕目光中,在雪地上兔起鶻落的交接了幾招。

  “嘭嘭嘭嘭!”這是硬功對撼,拳掌兵器相觸之際,震聲入耳欲聾。往往帶起的勁風便成狂飆。聽得耳中炸雷一般的爆響接連不斷,地面雪堆不斷的爆出衝天白幕,地震山搖的直如末日之慾來,那一干悠閒踏獵的莊客們嚇得心膽俱裂,齊發一聲大喊,亂紛紛的向遠逃去。

  “這妖怪是個硬手!比師傅也絲毫不差啊。”雷閎見了明錐的出手,不由得暗感心驚。轉而又對師傅的傷勢擔憂起來,“師傅傷勢未癒,這幾日來又不眠不休,體力消耗甚大,只怕不易應付。”忍不住向二人交手之處奔近幾步。他性情雖然粗放,跟師傅一般向不懼戰,可是卻清醒知道在眼下情況,自己出手幫助師傅只會使得事情變得越來越糟,他焦急的看向單嫣,只盼著單嫣能突然改變主意去勸阻明錐,哪成想,一轉過頭間,便見眼前一花,那早就滿懷忿怒的狐狸已經化成一道白影衝向戰團。

  “單姑娘慢來!”雷閎吃了一驚,急忙喝道,他倒忘了這狐狸也是個悍狠好鬥的人物!

  “姑姑別去!”那邊胡炭也急忙勸阻。

  就在二人攔阻不及,齊發大喊的當口,只聽‘嗆!’的一聲鳴響,強烈的青光從胡炭懷中蓬炸開來,瞬間照耀白地,單嫣突然盛起的殺機終於引得青龍物化,一道流光疾如驚電,在空中跳彈轉折,向著單嫣後腦飛躥過去。這一下變生肘腋,距離又近,誰都反應不及,單嫣驚覺到威脅時,那迫人的鋒芒已經近在顱腦之外。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2:23
第六十六章:別亦難(下)

    “糟了!”胡炭腦中一片空白。還未反應過來,那邊單嫣在千鈞一髮之際把身子向右一傾,幾乎撲地,在絕境中救回了生機。哧!”那道急光擦過她的鬢邊穿前去了,帶走幾縷青絲。尖銳的空氣爆鳴幾乎震聾了她的聽覺,耳廓和臉頰上一陣灼熱,像是剛被燒紅的鐵板貼近過一般。

    單嫣和胡炭這才同時感到後背上嚇出的一身冷汗。

    “小畜生!”這時明錐又驚又怒的聲音傳了過來。他在戰鬥中不忘眼觀六路,看清楚是從胡炭身上發出的攻擊,驚怒之下卻沒想明白小童為何會對出手。而單嫣因背對著胡炭三人,此時更是全然不明所以,剛剛側跌躲開攻擊,身形還未站穩呢,眼見著那光影青龍在前頭上空一個急折,碧光閃爍,又再次向眼眉間衝擊而來。

    只是這次有了防備,便不像剛才那次那般驚險。看著青龍飛射而至,單嫣半跪著把兩臂虛抱,口中喝一聲:“起!”一團濛濛白物從掌心虛對處湧起,依稀像是個裹在皮膜下的生靈,有手有足的模樣,‘碰’的撞向青龍下頸,兩物相接,發出一聲悶響,那物尖叫一聲迸成碎塊,化成白煙裊裊而散。青龍被撞擊之力頂得彈向高空,單嫣也被震得滑後一步。

    作為壽紀一千四百餘年的大妖,單嫣的法術能力實在算不上出色。她專注於醫道,在體魄和法術技巧上的修行就未免有些欠缺。胡炭持有的靈龍鎮煞釘雖然號稱克邪聖器,然而威力並不甚強,不說暗食錯綱這樣的強手了,換個別的有**百年修為的妖怪應付起來都不是太難。但單嫣空自掌握了一些威力巨大的法術,卻都是些不易出手的大術,應付這個場合並不趁手。

    單嫣蹙起蛾眉,剛才兩下交手,她感覺到青龍衝勢峻急,撞力也大,一個不小心的話怕真被它刺傷。正轉著念該怎樣消滅這條青龍,那道青光在頂上劃開一個大弧,重又向她頭頂百會扎刺下來。無奈之下,只得又用起剛才的法術,先圖擋上一擋再說。

    “咻!”說時遲那時快,青龍再次射下。

    這接連三次的攻擊只發生在兩個呼吸的時間裡,雷閎和秦蘇都還在那裡錯愕呢,青龍已撲到單嫣面前。單嫣把抱中的白物推到上方去,便在這時,明錐也大步急退避過瘋禪師的一杖來給她解圍,手爪向這邊遙遙一劈,“哧啦!”一聲響,鋒利的勁氣劃破空氣,發出裂帛之聲,然而兩人的攻擊卻雙雙落空了,青龍在衝到單嫣近前時,突然之間就脹大了一圈,接著便暗淡虛化下去,一轉眼變成煙氣消失無蹤。

    原來胡炭反應極快,察覺不對後已經將包著釘子的布包從懷裡取出來扔在地上,靈龍鎮煞釘失去法力牽引,便散掉威能,橫在地上只發出尖銳的鳴聲。

    明錐狠狠的瞪了小童一眼,顧不上指責,返身重又跟和尚惡鬥在一起。單嫣也恍然若有所感,回頭看看小童,見他孤零零的站在雪地裡看著自己,一臉擔憂難過的神色,不由得遲疑一下,然而轉瞬,聽見和尚和明錐酣鬥發出的暢快呼嘯,恨意頓熾,報仇的想法便壓倒了所有念頭,一咬牙又朝瘋禪師撲了上去。

    瘋禪師名垂江湖數十年,是個不打架就沒法過活的人物。一生不知經歷過多少凶險惡鬥,臨敵經驗豐富之極。若在他身體完好之時,便是同時對上明錐和單嫣也盡可以從容應付,但此刻畢竟有傷在身,又連日不眠不食的損耗體力,在二人的聯手攻擊之下很快便落入下風。雷閎暗暗苦笑,到這時他終於也無法袖手旁觀了,見師傅跟二人拳來杖往的兀自不退,嘆息一聲,踴身一躍也撲進戰團中。

    “單姑娘請慢動手,有話好好說。”

    “說什麼?!”單嫣柳眉倒豎,見是雷閎伸臂阻隔自己,便停了急衝的腳步,輕煙一般擰轉身形,向側方轉去,想要繞過雷閎去打和尚。

    “師傅他老人家在這件事上是有疏忽,冒犯了姑娘……”雷閎反手一撈,拳中帶了三分勁氣,仍是意圖攔阻單嫣。他已經看出來了,眼下問題的癥結就在單嫣身上,只要單嫣不加進圈裡去添亂使得事態變複雜,師傅和明錐還是能維持個不勝不敗的局勢。明錐雖然出手甚狠,然而卻並沒有太強的爭鬥**,雷閎能看出這一點。只要說動單嫣不出手,明錐會聽她話停下攻擊的。

    哪知單嫣還沒回話,那邊和尚已經破口大罵起來:“放屁!誰說老子有疏忽!都打到這份上了你還來編排老子的不是!?臭小子你給我狠狠的打!千萬別留手!把他們打服了再解釋!要不然還以為我真怕他們呢!”

    雷閎不理會師傅的好勝之言,仍向單嫣解釋:“剛才過來時,我師傅把事情經過都告訴我們了,他實是不知道鐵籌門已經不堪至此,得知真相後已經有些後悔……”

    和尚:“放屁!我什麼時候後悔了!……好傢伙!這招高明啊!哈哈哈哈,你嘗嘗我這一杖!”

    “……秦蘇姑娘和小胡兄弟都聽到了的,不信你問問他們。”

    單嫣充耳不聞,三下兩下繞過雷閎,覷準和尚的防守空當,撒出一道法術。瘋禪師不想硬接,腳下顛亂的左踏一步後退三步,步伐忽急忽遲,像個醉漢般閃了開去,手上杖舞狂風,呼隆隆的巨聲在杖前不間斷爆響,還是硬生生的抗住明錐急雨般的正面轟擊。

    “兩個人聯手,我又怕你何來!?”瘋禪師呵呵大笑,睥睨而視,說不出的豪興飛揚。有痛快架打,他剛才心中的忿怒早已一掃而空,眼下全副精神都放在了拚鬥上,瞧他一副雙目放光,滿面笑容的神情,哪有半點不吃不睡好幾天的虛弱模樣。

    場中四人急速換位,在頃刻間你來我往的交擊了好幾下,一時爆鳴亂響,疾風呼潮,地上雪層碎散成末,成片成片的揚向高空,遮得這數十丈地裡像被許多巨幅白紗屏起一般。雷閎的主要目的是勸阻單嫣,並沒有主動攻擊,只是開了三重防禦術法遮攔,一邊口中不停解釋,見到師傅凶險時便以身相代。單嫣感念他對胡炭的恩情,攻擊落到他身上便即含勁不發,明錐卻是全無顧忌,這妖怪的功法與暗食幾人不同,中帶破堅破障之術,功力又高出雷閎甚多,如此這般,才過不多時,雷閎已經吃了好幾記重招,負了些傷,面上露出痛楚之色。

    胡炭看得心頭大急,雷閎一路上對他寬厚敦和,盡心盡力相護持,是少數幾個讓他尊敬和感激的長者。眼見著他被自己的姑姑和明錐兩人左右夾迫,前一下後一下的受到轟擊,心中說不出的難過。瞧了一眼秦蘇,見姑姑也是滿面焦急之色,雙手攥緊衣袂,卻是拿不出半點辦法。

    “雷叔叔這幾日來捨出性命救我,怎能看著他被單嫣姑姑打傷!姑姑的功法還沒恢復,在這裡插不上手,只有我去幫忙化解了,只是……該怎樣做才能讓單嫣姑姑停下手來呢?我年紀小,平白央告他們也不會聽進去的,須得想個辦法……”

    動念之間,那邊的戰鬥已經又轉緊急,雷閎只防不攻,又顧念師傅,短時間內再吃下幾記重招,一條左臂已經軟垂下來了。單嫣對和尚恨念極重,這時仍只堅持讓他退下躲避。瘋禪師也是急得怒吼連連,破口大罵徒弟出手畏縮自尋死路。

    胡炭一咬牙,頃刻間定了念頭。從懷裡摸出三張符咒,大踏步向四人激戰處奔去,“姑姑!單嫣姑姑,不要打了!”

    “你不要過來!”單嫣喝道,反掌一揮,兩道素練從袖中蜿蜒游動,活蛇一般來纏阻胡炭,眼下戰局四人有三個是武技強者,每一出手投足都是帶著萬鈞巨力的,擊石立靡,場上凌風如刀,這小鬼頭冒冒失失闖進來,只怕在瞬間就要落個骨斷斃命的下場。

    “你先聽雷叔叔說話好麼?”胡炭一扭身,青衫度雲訣施展開來,兩幅白練竟然一從腋下一從膝下穿透過去,小童一閃身更又沖近到數丈之內。單嫣大吃了一驚,來不及疑惑小鬼的身法古怪,急忙停下攻擊,反身來攔胡炭。“千萬別過來!這裡危險!”說著急勾指訣施展法術,只擔心胡炭會跑過來受傷。

    兩團丈許高的的雪人在地面輾轉凝聚,瞬間成型,像兩堵白牆一般一左一右夾堵在胡炭前方。

    “嘭!”便在這時,雷閎在因一時分心而避讓不及,胸口被明錐大力打到,腳下趔趄,向後滑了三丈餘,直踩得膝沒入地才堪堪穩住身形,待憋住逆氣,一張臉上已經如同醉酒一樣漲紅。“別打了!著!”胡炭大喊,看見明錐還有趁勝追擊的打算,忙將三道黃符從掌中飛脫,‘咻’的穿過兩個雪人身軀空隙,在半空化作三隻小小雪貂向不遠處的明錐射去。那妖怪正屈肘蓄力,準備將礙事的雷閎打倒,見胡炭不自量力來攻擊自己,不由得大怒,罵道:“小鬼你瘋了!你到底要幫誰?!”把掌一拍,三隻小貂兒還未近身就被亂風絞成碎片。

    “這是大人的事!你別來胡鬧……”單嫣一句話沒說完,胡炭已經騰空躍起,手掌按在兩具雪人肩上,一個觔斗翻下來,堪堪落地時竟然還能像河中游魚一般詭異一轉,從她身邊踅過去了。那邊瘋禪師是個最擅把握戰機的人物,覷見明錐這空當,哪有再放過之理,狂笑一聲,兩臂上巨大的紅色紋字透衣而出,敷體急速繞轉,把左掌五指微扣,對著明錐虛拿一下,“縛!”咒文應處,虛空裡柔力湧生,那隻妖怪頓時中招,被巨大的吸力當空攝住,如同陷入海中漩渦的小舟一樣難以掙脫,再見到瘋禪師單手把嘯魔杖高舉過肩,做出投擲之狀,不由得微微變色,“簇雪!”他急忙提醒單嫣,同時把勁氣外放,想要抵消那股纏身的龐大擠壓吸附之力。

    “轟隆!”土地一時劇震,千百道白線從明錐身上迸散出來,軌跡宛然,如同箭矢向四面八方激射,身下雪地一瞬間被勁氣衝開方圓四五丈的深坑,堅硬的凍土都翻騰開來。

    “看你還不服!”和尚劇鬥之後終於轉佔上風,呵呵大笑,左掌穩穩的扣著,握著禪杖的右手腕處環起光圈,已經是加咒的起手,蓄滿勁力後將禪杖猛的擲出,這一下矯龍飛空,白虹貫日,一柄悍惡的兵器直向明錐飛劈過去,明錐臉上作色,和尚這一招威勢十足,怕也是用到了七八分力氣,自己陷身在這怪力束縛之術裡,外放氣勁仍然無法掙脫開,若不想化現真身掙開的話,就只能硬擋了。他已經無法指望單嫣來救,倉促間只把全身內勁往氣海一壓,聚成一個澎湃的氣團,向著激射而來的禪杖轟去。

    “轟!”兩大高手的傾力一擊,聲勢何其驚人!如同兩山相撞一般,怒風排成巨浪,天地一片昏溟,衝擊的餘波讓跑遠至數十丈外的莊客們都被震翻在地。巨嘯滾滾而去,直如天崩地裂一般,遠處拾柴的孩童都放聲大哭。雷閎站得稍近,縱是還有三重護體之術在身,也被爆炸的氣流震得雙目混黑,耳中嗡鳴,明明已經雙足深插入土了,還是被爆開的氣浪推得再向後挪退一丈有餘。

    “這妖怪好強的功力!”雷閎心下暗自驚駭,只看明錐這一擊,便可判斷出他至少也是大修為者的實力,堪與師傅比肩。自己和他單獨對敵的話,怕是撐不過十招就要落敗。

    忽聞得泥腥之氣撲鼻而來,原來瘋禪師與明錐的戮力一拼,波及的範圍直有小半裡之遠,在這十數丈方圓的內圈裡,雪面已經蕩然一空,甚至土層都被飆風吹剝,露出下面深色的濕泥。待得耳中震鳴稍弱,他才聽見了身後單嫣驚惶的大喊:“炭兒!炭兒!”

    “糟了!”雷閎心裡登時一沉,想起來剛才胡炭正飛奔過來救援自己,離這裡也不過是兩三丈距離,被這猛烈的震盪衝撞到,小孩子那瘦弱的身子骨哪還有個好下場!

    “炭兒!炭兒!”這時秦蘇也驚呼著向這邊飛奔,雷閎急速轉身,看見胡炭果然已經躺倒在六丈外的土地裡,頭頸沒入泥中,一動也不動,兩條細白的腿上染滿污泥和血跡,單嫣正跪在他身邊焦急查看。

    地上還有大灘的血跡!雷閎心頭再次一沉。流這麼多血,這是傷得極重了。再見到胡炭雙足上鞋襪盡毀,褲管碎裂,一副淒慘的景象,不由得浮起不祥的預感。難道這個小孩子……竟然就此殞命了?壯漢覺得胸口有些沉悶,顧不上自己身上的傷,也無暇理會後面還在怒目而視的師傅和明錐兩人了,只提氣一縱便落到了少年身邊。

    這時單嫣正緊張的扶起胡炭的上半身,將覆在他頭面處的濕泥撥開擦淨。雷閎不去幹擾她,只半跪下來,把完好的那隻手輕輕搭在胡炭的胳膊上,仔細感應他的脈搏,待感覺到那條細弱手臂裡微弱的跳動,雷閎不禁長出了一口氣。天之萬幸!還有一口氣在!他連忙招呼秦蘇:“秦姑娘!拿定神符來!小胡兄弟傷得有些重。”

    秦蘇踉踉蹌蹌奔來,花容失色,顯然也被驚嚇壞了。雷閎正等著她呢,驀然間眼角白光一閃,單嫣在他身邊已經用上了法術,正目去瞧時,看見狐狸一臉鐵青,看不出是驚是怒,不過臉色雖冷,卻並無驚惶之態。她把雙手都按壓在胡炭的胸口位置,柔荑膩雪,光潤可人,一層朦朧的光團正在從她掌中緩緩的滲入胡炭體內。

    “這是在治療麼?狐狸也會治療術?”雷閎微微一怔,腦中轉過這個疑問,手中不自覺的捏穩了胡炭的脈關,閉上眼睛,沉心感受小童的傷勢變化。

    於是,他便迎來了今天最大的一次震駭。

    小童的脈搏初時還像冬季時的山中細溪,涓涓而流,若斷若連的,似乎旁邊人吹一口氣就能把那絲微弱的搏動給吹停掉。這本是正常的,重傷的人氣血大衰,脈象本就細弱難察,需要用重指來辨看。雷閎還在擔憂呢,可是隨著單嫣手上的光芒躍動,雷閎便感覺到,那條細細的水流突兀迎來了幾個波峰,就像在半山腰有人拿著巨桶,不停舀水向小溪澆灌一般。然後,再不多時,那股時而起伏的波動便連貫起來,從乾涸無雨的冷冬淺水變成暴雨入山,洪流衝突洩道,脈象變得平穩有力起來,雷閎按壓的手指都能感覺到那股強勁的彈動。

    “這麼快!這就好了?!”雷閎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還擔心是自己查脈錯了,凝目看向胡炭的臉龐時,果然看見小童臉上未染污處漸漸暈起血色,呼吸變得平緩悠長,眼皮下眼珠快速滑動,這已是將要甦醒的跡象!

    這狐狸是個大醫聖手!甚至比胡炭還要厲害得多!雷閎迅速得出這個結論,看向單嫣的目光便直勾勾的有些忘形,灼灼生光,如見珍寶。要知道,這樣的療傷聖手,可是天下無數人爭相追逐的人物啊。識得這樣一個人,便等若是多幾條性命在身上!原本胡炭在趙家莊時現出的定神符神效已經讓他極為震驚了,沒想到單嫣的醫術還更上一層樓,呼吸之間便可救人於危急!

    不說雷閎在這裡翻江倒海的轉動心思了。片刻後秦蘇奔到,顧不得地上髒雜,一撲身便跪倒在地,急切的看起胡炭的臉色來,見他雙目緊閉,臉上髒污一片,面色便有些發白,“炭兒,炭兒,你怎樣啊!你……啊!啊!對!對!姑姑給你找符吃,你別怕!你別怕!我找找!”說著手忙腳亂的翻找衣袖,要找定神符。這時單嫣才疲倦的說道:“不用找了,我已經治過他,不礙事的。”

    秦蘇呆了一呆,‘哦’的一聲。單嫣看她似乎是不很明白自己的意思,便有些嘆息。這可憐的女子見到地上那一大灘血,已經失掉方寸了。她心慌意亂的,哪會再認真聽進別人的話,想來現在她就只有一個念頭:炭兒受傷了,傷勢很重,要盡快找到定神符才救得回來。

    秦蘇在自己袖裡急找了一陣沒找到,才突然想起可能在胡炭身上,又急忙摸向小童懷裡。單嫣看她這幅驚惶失措的模樣,心感欣慰的同時,目光也漸漸轉得柔和。“她待炭兒還真好呢。”聯想起秦蘇先前說的,胡不為在六年前就已經遇害,那麼這六年裡,就是她帶著一個小孩子四處闖蕩了。孤女幼童的,其中辛苦只怕也難為外人道來。“難為她了。”單嫣想道,看見秦蘇從胡炭懷裡抽出幾張符紙便欲起身找水,便一把抓住她的手掌,搖搖頭:“別去了,我治過他了!他一會就醒。”

    雷閎這時也緩回神來,在一旁勸慰:“秦姑娘,小胡兄弟脈像已經平穩了,你看他的臉色。”這次秦蘇才終於聽了進去,仔細觀察過胡炭氣息臉色後,略略放下心,坐倒在地上長出一口氣,似乎全身力氣被抽取掉一半。忽又端坐起來,俯身湊近胡炭,柔聲呼喚:“炭兒,炭兒,能聽見姑姑說話麼?你感覺怎樣?”

    這時明錐與和尚已經停了戰鬥。眼瞧著一個無辜小童受傷,兩個老傢伙都感面上無光。明錐走回到了單嫣身邊,和尚卻站在原地探眉搭眼的,想知道胡炭的傷情,卻又不肯湊近到狐狸身邊。

    好半刻,在眾人的注目中,胡炭略略動了一下身子,輕哼一聲,慢慢睜開眼來。

    “炭兒,你醒了!”秦蘇關切的問道,聲音裡帶著一絲欣喜,“身上還哪裡疼?感覺好些了麼?”地上一片殷然血跡,到現在看來還是觸目驚心,可知小童這一次受創之重,雖然單嫣說已經醫治過他,秦蘇終究還是不放心,要親耳聽見胡炭說話才好。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2:24
第六十六章:別亦難(補)

  胡炭‘嗯’了一聲,虛弱的說道:“已經不很疼了。”眨眨眼睛,眼底下分明閃過一抹驚悸。他還是小看瘋禪師和明錐的戰鬥了……有定神符保駕,他本來只想不輕不重的受個傷,然後大叫一聲,裝個昏迷淒慘的模樣,逼單嫣分心停手來查看。這樣爭執就自然被化解了,然後定神符立功,兩方人馬各自愧疚,最終在自己這個無辜傷病者的哀求央告之下勉為其難,握手言和。

  這是多麼完美的計畫!

  沒料想,那兩個老傢伙鬥得如此厲害,他還離著那麼大段距離呢,單只被勁風餘波衝擊到,就像被人用萬斤鐵板拍蒼蠅一樣差點拍死,小命險些就要給勾銷掉。

  好在危險程度雖然超出了預料,但事情的發展到底還是落入自己的計算之中,胡炭心中暗舒了一口氣,然後略定了定神,把目光一轉,定在了單嫣臉上。

  “單嫣姑姑,”小童微聲說道,單嫣‘哼’的一聲,把臉一板:“這傷可是好了?你主意挺多的麼,我的話你不聽,這下吃疼了沒?這麼把命不當命的,我看就不該治你,該讓你多躺上幾天才好。”

  “姑姑……”胡炭臉上訕訕的,現出一副愧色來,道:“我不是擔心你和雷叔叔打架嗎,你們出手那麼重,萬一誰受傷了……我心裡會很難過。”

  “所以你就寧肯自己受傷?你就不怕別人難過了。”

  胡炭便囁嚅無言,一會,又換上一副哀求的表情,道:“姑姑,你怪我吧!別和雷叔叔生氣了好不好?他是好人,幫過我很多忙,我……我很感激他。”單嫣把臉別過一邊去,不去搭理他。顯然在惱怒小童的不聽話和自作主張。

  胡炭央道:“姑姑……我今天才第一次見你,這該是很歡喜的日子,可是你要是和雷叔叔打架,傷了一個,我該怎麼辦呢?我……聽大師說過你和他的事,應該只是誤會,你別為難他了好麼?”說完低哼一聲,似是牽動了傷處,氣息不繼,呼吸變得促急起來,眼睛也閉上了。秦蘇在一旁看著便有些緊張。

  單嫣又惱又氣又樂,轉回臉來想要責罵他一頓,可是回來看見地上那灘血跡時,又是心疼。胡炭先前重傷的是不假,可是剛才她不惜動用真源靈息,損耗掉修為為他治傷,這小童便是傷勢再重三分也能救好回來了。她自己出的手又怎會不知道療效,小鬼這是在用苦肉計呢,裝疼痛要博取同情。

  過了一會,沒見到單嫣回應,胡炭又慢慢睜開眼睛,低聲道:“姑姑……我在這世上沒別的親人了,待我好的人也少,我是把雷叔叔也當親人的,你……”單嫣最怕聽到他說這個,又因剛才的意外引亂了情緒,報仇的念頭到底淡了許多,便立刻打斷他,沒好氣的說道:“行了!你千方百計要給那老……老傢伙求情,我答應你便是。”見胡炭粲然色喜,就轉過臉對雷閎說道:“雷大哥,炭兒這麼賣力給你們求情,我不想傷他這份誠心。我和那老和尚可以勾銷掉仇怨,不過你讓他先把我的寄意銀盤鎖還回來,那是我尋找故人的法器,不能落在別人手裡。”

  那邊瘋禪師聽說,便哼聲回應道:“我沒拿你什麼銀盤鎖!又不能吃不能用,我要來作甚!我是被那兩個王八蛋陷害了,你該去找他們才對。”

  單嫣一聽,登時又把柳眉倒豎起來,上身一挺,看起來像又要發作。雷閎趕緊拿話安撫她:“單姑娘別急!我來想辦法!我聽師傅說過事情經過,我師傅沒拿到的話,你的銀鎖盤應該還在那幾個賊子手上,我幫你找回來如何?”

  瘋禪師哼了一聲,道:“臭小子倒是勤快!你幫她那麼多干嘛!她又不會感激你。”只是聲音悻然,卻也不想再去招惹得狐狸不快。

  當下單嫣便沒話說。兩頭事情已定,雷閎自去跟秦蘇取了定神符,激燃後和雪吞服。胡炭也恢復氣力,不再躺倒在地上了,在秦蘇的攙扶下站了起來。單嫣瞅瞅他,還是生氣他剛才不聽自己話硬闖險地的事,臉上便沒顯出半點好色來,站在那裡默想心事。胡炭機靈,怎肯這時候去觸霉頭,只哼哼唧唧的扮出個做錯事的可憐模樣,不住拿眼偷睃單嫣。因是今日初見,雖然心中極感覺親切,但到底生分仍在,所以也未敢像對秦蘇那樣嬉皮笑臉的歪纏她。

  這樣不尷不尬的過了一會兒,明錐問單嫣:“這事情就這麼結束麼?還有什麼要處理的?”單嫣想了想,微微搖頭。明錐便道:“那我們一會便啟程吧,廣澤那邊早就等著急了,錯綱和忍疾幾路人馬前天已到邢州,預計動手就在這兩天。”他頓了頓,又指著胡炭問道:“不過這小孩子怎麼辦?你是打算把他帶在身邊還是怎麼?”

  單嫣聽說,便又看向胡炭,見那小童也正可憐巴巴的望著自己,不由得有些為難。

  她知道明錐的顧慮。眼下夕照山和驚馬崖正在邢州對峙,要爭得一頭壽盡大妖的真身物醒,此物可能會影響兩方山頭的勢力消長,所以誰都不想失手。不過驚馬崖多年經營,實力要比夕照山高出一截,正面對抗的話,夕照山幾無勝算。明錐等人是把自己當成奇兵來看的,指望自己的醫術能夠在戰中建立奇功,力挽狂瀾。為了能夠讓自己心無旁騖的出手,他們要解決掉一切能影響到自己心境的糾葛,這便是明錐這麼不辭辛苦來幫自己對付瘋禪師的原因。

  本來今日早間二人就已經說定,若是到了傍晚時還未找到瘋禪師,就先暫時放過老和尚,等解決了邢州之局後再組織人手傾力捉拿他。不料想臨到最後,和尚倒是抓住了,卻又帶出個小胡炭來,事情到此又多生起枝節。明錐是害怕自己掛心小娃娃,使得邢州之行陡然生出變數。

  但單嫣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別人投以桃,自當報以李,這才是處事的態度。當下細想了一想,擬出幾個方案都不甚妥當,便說道:“以後再安頓他吧,現在還是先處理那邊的事情要緊,等局勢有了結果,我再回來帶走他。”明錐容色稍和,點點頭,道:“如此甚好。”看著單嫣說完卻又似有動搖之意,知道她的心情。簇雪和這個孩子九年相離,一夕得聚,正該好好親近熟悉一番才是。但眼下邢州戰局將起,簇雪是關鍵人物,卻沒有時間讓她盡個長輩的責任了,她該是覺得愧疚無奈吧。略一沉吟後,便又說道:“他們兩個都有傷在身,遇到事情怕是不大穩便。這樣吧,我安排人來跟著他們,你不用掛念他們後面之事,安心應付那頭便是。”

  單嫣到這時自沒話說,招手把胡炭叫了過去,見他身上衣衫碎裂,臉蛋兀自黃一塊黑一塊的撲滿泥土,神色也惴惴不安的,似是還害怕自己的怪責,當時心便軟了,最後一絲惱怒也瞬間消散掉。這是她的孩兒啊,雖非親身所出,但他體內卻的的確確流動著她的精血和魂氣,她怎麼可能真正責怪他呢。剛才見他受傷昏倒,自己剎那間感受到的驚懼和震盪,完全無差於先前聽到胡大哥的惡訊。一顆心幾乎要碎裂掉,整個人都麻住了,只幸沒被其他人察覺到。但在治療時,完全不顧修為損耗,一直滿溢用功,試問天下人還有誰能得自己如此?她就只怕自己出手稍遲,救不回他的性命。

  胡不為一直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當初趙萱帶孕身死,腹中未足月的嬰兒本已是生機斷絕了的,是單嫣憐憫他,怕他孤孓無親而生起厭世之心,所以不惜轉度精血,藉著腹中夭胎重新凝練出神魂精魄並催產出世。這孩子,身上有胡不為和趙萱的血脈特徵不假,但魂魄精神,卻無一不是來自單嫣!也虧是妖怪二度成身,化成人形後比尋常人多出三魂兩魄,才做得出這等逆道之事,若換個法力高強的人間術師,遇到這個情況也只有眼睜睜看著而束手無策。

  她正念頭百轉,還未開口呢,那邊胡炭卻先問起來:“姑姑,你又要走了麼?”說著臉上流露出留戀不捨之意來。他剛才把明錐說的話全都聽進去了,知道單嫣還要事情要辦。單嫣微微一笑,把手撫在胡炭臉上,細細幫他摘淨灰泥,然後半蹲下來,與小童面對面相看。“乖孩子,別擔心,我會很快回來的,你……和你姑姑先找個地方落下腳來,我辦完事……嗯,早則十五六天,遲則一個月,我就回來找你,好不好?”胡炭‘噢’的應了,單嫣用手整理他的碎衣,頓了一頓,又道:“還有,以後別叫我姑姑了,我不是你姑姑,我是你姨娘。”

  秦蘇聽說,當時便氣息一窒,忍不住側目相顧。暗想妖怪們果然行事跳脫,不憚人間禮法。這當著眾人的面就要明目張膽的宣示名分了麼。不過胡大哥現在已然離世,別說讓炭兒叫姨娘,便是叫你作親娘又能怎樣。

  單嫣將胡炭抱緊入懷,閉了眼睛只是心疼。這是她的孩子,已經流落在外九年了,怎麼看都看不夠啊,她只恨不得有個什麼法子,能把他裝進虛空玄境裡帶走才好,將他一道帶在身邊,這樣就可以時時看著他了,也不用擔心他再受什麼意外。明錐見了她這番模樣,少不得再作一番勸解,只說來日方長,等把事情了結之後二人團聚,那時就有時間互敘別情了。

  單嫣便又灑了淚,戀戀不捨的,一再的用手摩挲胡炭的小臉,像是要努力記清他現在的每一處髮膚細節,把他現在的面容拓印在腦海裡。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百年前曾有詩人做過這樣的名句,想來當初他的心境也是這樣的吧,山水相隔,道阻且長,兩個人約期一見已是千難萬難,待得破盡阻礙見了面,歡聚無多,到相離時又是一番煎熬。

  架不住邊上的明錐一再催促,單嫣到底放開了胡炭。臨起身時,卻又下了個重大的決心,對胡炭柔聲道:“孩兒,來,你身子太弱,姨娘再幫你看看。”說著單手握住胡炭的手腕,不由分說,把右掌覆在他丹田位置,眼睛也閉了起來。

  胡炭驀然就感覺到小腹微微一熱,一股溫暖的氣息從單嫣掌下散發出來,透入體內,說不出的舒適快美,忍不住低低噯了一聲。這還沒完,單嫣把熱氣傳入他體內後,再把雙手都按在他肩膀上,口中低低的念起咒,轉瞬,清光亮起,胡炭只覺得身軀一震,似乎腦子裡面被塞進了個什麼東西,古古怪怪的,和往常不大一樣,但是細察起來,卻又說不出那種感覺。他疑惑的抬起目光,想要問問單嫣,沒想到入眼的卻是姨娘一副搖搖欲倒的模樣,她面上疲倦已極,看起來比剛才給自己療傷後還要辛苦得多,而一旁的明錐更是面色鐵青,似是對姨娘剛才的舉動極其不滿。

  胡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單嫣沒說明,明錐也沒有出言指責。他擔憂的問道:“姨娘,你難受麼?要不要先歇一歇?”單嫣摸摸他的頭,倦然一笑,搖搖頭卻沒有說話。

  “九年前我負了重傷,沒辦法為他附上一段魂,致使到了今日還見不到他面。我不會再重複犯同一個錯誤了。”單嫣胸口劇烈起伏,閉目將息了好一會,略略恢復體力,向明錐淡淡說道:“行了,走吧。”明錐沉聲應了,轉身便向北方邁步行去。單嫣最後一次把胡炭抱緊,在他額頭上吻一下,道:“孩子,姨娘先走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可別像剛才那樣不懂事了,往危險裡湊,那時姨娘可趕不回來救你。”胡炭乖巧應了,單嫣這才松開懷抱,深深看他一眼,猛吸一口氣,邁步便行,可是經過秦蘇身邊時,看見那女子把目光望向自己,神色間頗有同情憐惜之意,又忍不住頓下腳步來,回想起剛才胡炭受傷時她那番驚惶緊張之態,知道這女子也是個用情認真的人物,自古多情多磨難,她經受的不幸怕不會比自己少。當時忍不住心中一軟,再推翻了自己先前下定的決心,向她輕輕點頭,用耳語一般的聲音說道:“胡大哥還沒死。”看見秦蘇身子猛然劇震,倏爾瞪大了眼睛,這才施展起縱越術,頭也不回的追著明錐的身影遠去。

  “單姑娘請留步!”秦蘇大喊著追趕幾步,卻哪能把她叫停下來,空張著手站在那裡,一時心湖裡又是驚雷暴雨,駭浪驚濤。

  兩個妖怪帶起的雪塵不多久便重歸沉寂了。一眾莊客剛才受過驚嚇,此時早就逃散一空,這片光禿的泥地上便又只剩下秦蘇胡炭和雷閎師徒四人。瘋禪師拎著禪杖默默的來到眾人身邊,看見胡炭一臉悵惘,也在向狐狸離去的方向頻頻遠眺,想到剛才正是自己攻擊明錐才使他受到重傷,老臉上便有些赧然。

  “小娃娃。”和尚招呼道。胡炭轉回了臉,恭敬的應了一聲:“大師。”

  “有件事須要和你說說,”和尚說道,說完遲疑了一下,神色微有些不自然。胡炭微微一怔,瘋禪師的這個表情讓他有些疑惑,卻不知這名滿江湖的老狂僧有何為難之事,要來跟自己說,莫不是……他還在擔心姨娘會找他的麻煩麼?可是姨娘剛才明明說過不計較了呀?啊,對了,姨娘還要求他找回銀鎖盤……小童在這裡不著四六的胡亂轉著念頭,那邊瘋禪師卻已經排開了雜思,繼續開言:“你是個心性很不錯的孩子,行事大膽敢做,反應也快,很對我的胃口。我若是能收你為徒弟,真該是一件值得慶賀的幸事。”

  胡炭聞言大喜,暗想:“這是要收我為徒了!”得意的向秦蘇瞥去一眼。卻看見秦蘇呆呆站立在原地,兀自向著單嫣離去的方向眺望。一副神思不屬的模樣,心中不免有些奇怪,只是眼下正滿心歡喜的,也無暇去深究緣由。

  瘋禪師的武技他剛才可是親眼瞧見了的,和明錐一來一往的打得日月無光,單只交擊的威勢,就讓一干莊客都嚇得屁滾尿流了。出手如雷霆,拳腳開合之間飆風震盪,攪動風雲,真是說不出的威風啊,自己若能拜師學到這份本事,那還怕什麼宋必圖邢人萬?到時候誰敢在自己面前聒噪,一拳一個,把他們全都揍成烏眼雞,瞧他們還神氣什麼。

  “不過姨娘說還要回來找我,那卻該怎麼辦?說不定姨娘也要教我法術呢,那我該跟誰學呢?”小童有些為難,只是轉念一想卻又振奮起來:“那也不打緊,我就兩樣都學就好了,誰也沒說我只能學一樣,藝多不壓身嘛……嗯,明錐的武技也很高明,不過他的性子很壞,不喜歡我,做他徒弟一定會倒霉的,我才不要跟他學……”

  他這裡還在給自己的未來描畫藍圖呢,不想和尚的下一句話便給他潑了冷水:“但我剛才仔細考慮過了,我還是不能收你為徒。”和尚搖著頭,歉然說道。胡炭一呆,從遐思裡醒回神來,愣愣的看著他,似乎是不相信這句話是從他口中說出來。待得弄明白和尚的真實意圖之後,少年的臉上便忍不住顯出失望之意,他的精神一下子便低落了一截,勾著頭呆想片刻,低聲問道:“大師,是不是因為我姨娘的事……她和你有矛盾……”

  “不是這個原因!”和尚生氣的打斷他,心想這姨甥兩個還真像是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動不動就要質疑自己的操守品行,這種度人以惡的習慣真讓人不爽。他卻不知自己的這番猜想倒是猜中了事實,胡炭和單嫣還真就是一個模子裡鑄出來的。

  見少年面色灰白,一副失落的表情,和尚心頭也掠過一絲不忍,可是他終究不是秦蘇這樣的溫柔性子,多年來沉耽武學不問外事,他早就對一些常人情緒感應遲鈍了。才猶豫了片刻,便又硬起心腸,續說道:“你還記得剛才我問你,小時候是不是受過重傷。”

  胡炭道:“記得……可是你看,我不是已經復原回來了麼,長這麼大,也沒得過什麼病呀。”

  和尚冷哼了一聲,說道:“哪有那容易!你當是手上長個瘡,補一補就治好了麼?你並沒有復原回來!你小的時候受過致命傷,有高人把你救活回來了,不過你的元氣已經永久受損,這個是先天症候,是什麼藥石都無法補救回來的。”

  胡炭心中一沉,萬料不到自己剛才猜測的事情全是真的,而且實情遠比自己想的還要嚴重,竟然如此糟糕。他想了想,到底不甘,又問瘋禪師:“元氣受損了,那又會怎樣?”

  瘋禪師無奈的看著他:“元氣受損,若是個普通人便還罷了,最多便是時常疲倦,做不了太重太累的活,或者就是淺睡淺眠,胸悶氣促,受不得驚嚇。可是換成是學術者,那就是個要命的缺陷,幾乎就是斷絕掉問鼎巔峰的可能了……”胡炭聽到這裡,心頭便是一片冰涼,強烈的失落湧上心來。聽著瘋禪師繼續說道:“天下所傳的術法,無一不是依託於人的元氣而生變化,你元氣先天不足,這是根子傷到了,以後無論學的是武學,還是煉器,法術,終生都會成就有限,無法突破達境界的最巔峰。這便是我不能收你做徒弟的原因。”

  “我能用十年時間把你教成一個高手,但終究沒辦法讓你成就宗師,小娃娃,你不適合學我這門功法……”

  “師傅,難道就不沒有別的法子麼,小胡兄弟這麼機靈,學什麼都會很快掌握的。我覺得學不到巔峰也沒什麼啊,有你教導他,那也是個千萬人之上的高手。”雷閎看見胡炭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心中不忍,便向師傅詢問道,同時向他連使眼色,希望師傅能撿些輕軟點的話來說。

  哪知和尚呸呸連聲,目綻怒光喝道:“放屁!什麼叫做學不到巔峰也沒什麼!武技一道,不思進則退,不思強則弱,修的就是個必為人先!老子教過你的話你全吃進狗肚裡去了是吧?若是一輩子都沒機會領略絕頂風采,那還學個什麼勁!回家挖坑埋死算了!”

  和尚接下來又說了一些話,但胡炭卻一句都聽不進去了。

  “元氣受損,先天不足,藥石難救……”那找到厲害師傅還有什麼用?那他的那些抱負又算怎麼回事,笑料麼?

  他只知道,他完了。

  胡炭心中自憐自哀,耳中一陣一陣的嗡鳴。他現在只想找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蜷縮起來,安靜的睡上一覺。他覺得疲倦了,很累很累。幾日來不眠不休的連番戰鬥他都沒感覺到疲累,剛才大量失血身受重傷,他沒感覺疲累,但是在知道自己術法之路上難有成就之後,他終於感覺到灰心了。精神一洩,疲勞便如山巒傾倒,瞬間便要壓垮他的神識。

  他沒有懷疑瘋禪師說的話。因為他知道那是真的,沒有人比他更瞭解自己的身體。幾年來江湖行醫,與形形色色的人打過交道,他的見識已經不是尋常人所能比。他曾經對自己過於蒼白的皮膚和比同齡人瘦弱的身量產生過懷疑,本來還猜想是江湖奔勞和生活不安定導致的,但現在終於有確切答案了。

  身邊的瘋禪師似乎換了話題,開始苦口婆心的說一些姨娘的壞話了,好像說什麼妖怪的功法都是野路子,每一隻妖怪都是各撞天命,全是瞎蒙誤撞的憑運氣提升上來的,根本無法形成經驗來傳授,他跟著狐狸也學不到什麼好東西。又勸胡炭小心別和夕照山走得太近,那是個惡名昭彰的妖山……可是胡炭已經不在意了,正路怎麼樣,野路子又怎麼樣,妖怪又怎麼樣,反正他已經這樣了,還有什麼可想的?術法之道被堵絕,技藝無法學到頂端,那便一生都是個庸碌之人……那和一個廢人有什麼區別?

  朔風過耳,尖利如吼。旋起的雪花打著轉撞到腳踵上,有些冰冷。

  破碎的衣衫已經不能阻擋住冰雪的寒氣,可胡炭也不想再運轉天王問心咒來抵禦了,他端著臉呆在那裡,像一具瘦小的石雕一般。腦子裡明明有千頭萬緒,可卻都像手心裡攥著的一把草葉灰,想捏起一頭抽長,可是還沒看出個究竟就斷掉了。

  他這裡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在他身邊不遠的秦蘇模樣也好不到哪裡去。那可憐的女子自單嫣離去後就僵直的立在原地,神情恍惚的,臉上表情忽喜忽悲,比胡炭更早一步陷入到混沌之境。

  這姑侄二人在這一刻的表情倒又像是另一個模子裡同鑄出來的一樣。

  秦蘇腦子裡此刻反覆回放的就只是單嫣臨走前嘴唇囁動的那一幕。

  以及那句石破天驚的話:“胡大哥還沒有死。”

  “胡大哥還沒有死!”

  “胡大哥還沒有死!”

  “這是真的麼?可是這又怎麼可能,施足孝如此奸惡,又怎麼會放過他呢……她……她……該不會是騙我吧?可是也沒理由啊?難道她是嫉恨我對炭兒……不對!不對!是了!她真的沒有騙我!她肯定知道一些事情,難怪她剛才反應那麼奇怪,一點也看不出傷心呢,她是法力高強的妖怪,有一些不為人知的法術也很正常啊,我自是不會,但她卻能夠感應到胡大哥的生機……”

  秦蘇的眼角綻起了淚花,只是卻說不清自己現在是悲是喜,抑或是悲喜交加,她的思緒此刻已經完全亂掉了,就像一鍋雜味亂燉,根本無法咂辨出一個完整的味道。“胡大哥竟然還沒有死……他還活著……他還活著……”心臟感覺到了猛烈的顫抖,嘭嘭嘭的在胸腔裡急速跳動起來,可是與之相反的,她的身子卻忽然覺得有些虛弱,雙足雙手軟綿綿的,幾乎無法承載住身體的重量了。

  “六年多來我竟然以為你已經去世,我……我……”熱流從臉上滾落下來,秦蘇用雙手遮住了臉頰。“我總是在做錯事。以前這樣,現在還是這樣,這幾年我竟然沒有拚命去找你,去解救你……我怎麼一點都沒想過,你還活著呢……”

  “胡大哥,你還活著……你還好麼?”

  “你現在……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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