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變勢(下)
他這裡絞盡腦汁的重新佈陣,那裡謝護法已經跟雷閎再次放手對搏。因見郭步宜逃脫,佈置了許久的羅網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皆是承了雷閎的恩惠,謝護法真是把壯漢恨到了極點,把一腔怒氣都移到了他身上。這一番氣急出手,再無保留,毒粉,蛾群,陰月雙鐮聖,幾乎所有的招數盡數施展開,招招直取雷閎的要害。換做在塑身之前,雷閎早已抵擋不住這樣的交叉攻擊了,然而此時的壯漢不止有螟魈之魄在體,還被胡炭畫了個入身陣法,居然一來一往的堪堪應付個平手來。
“九眼”。
這是陣法的名稱。
螟魈之魄讓雷閎的功力和反應速度得以大幅度提升,先前最忌憚的布蠱之法已經對他無害了。而“九眼”則在他身周護成了一個新的防禦圈,更是大大增強他的自保能力。胡炭在瞭解到那些雪白蛾子原來滿含劇毒之後,就已經琢磨推算,九眼就是他為雷閎量身定做的陣法。
“砰!”的剛剛跟後面偷襲的捷進堂隨侍交換過一手,左右兩群蛾子化作白龍已經夾剪而來,雷閎毫不擔心,照舊邁步向前,劈爪抓向頭上三尺處那開始微微蕩漾開的空氣,那裡一隻陰月雙鐮聖正在伺機鑽出。
“嗚!嗚!”就在兩道蛾群將要撞到雷閎身體的時候,九道漏斗狀的風渦從雷閎身上激盪開來,勁風所經,泥石俱起,碗大的碎岩都被捲吸得急旋起來,浩浩蕩蕩的飛蛾頓時被沖刮得七零八落。雷閎滿心歡喜,這陣法真是個好東西,收發由心,還不怎麼費力氣,若是能一直保持在身上,那他能夠招惹的對手又能再多添上幾十號人。
謝護法面色鐵青。今天事情的發展一再脫離他的掌控,被幾個小輩如此輕慢,實在一生未經之恥。他帶來北正三線和北備三線大部分的兵力,原本信心滿滿要把聖手小青龍父子在此地斬殺,誰料想鬥到此刻,不惟胡不為的影子都沒見著,甚至連胡不為的小鬼兒子都沒什麼傷損,還變得難纏無比。心中發了狠,便難以維持先前的從容氣度,下死令吩咐三個陰月雙鐮聖不間斷攻擊雷閎,被伏懾的一眾下屬,凡是還能動彈的,全都喝令起來加緊攻擊。
這般眾力合擊,雷閎漸漸就有點應付不及了。左支右絀的,擋得這裡一招,後面又漏一招,只仗著防禦術法高明和九眼卸力才堅持下來。好在這時他已經給胡炭爭取到了足夠的時間,正手忙腳亂的時候,聽見陣裡胡炭叫他:“雷叔叔快進來!”心中一鬆,用驚雷箭和奔洪掌震退謝護法,便背過身,硬吃了捷進堂那名好手的一掌一腿,渾然無事的逃回到陣內。
“破陣!都上去破陣!”謝護法厲聲大喝,一馬當先衝向陣局。“嗵!”雷閎反身又給他一記驚雷箭,謝護法一閃身避讓開了,凌空躡到陣座上方,方待發力轟擊,誰料想身子陡然被怪力牽引,眼前花色繽紛,景物輪換,白的黑的灰褐的,一重重的倏忽撲眼又瞬間消失,謝護法大吃了一驚:“這又是什麼鬼門道?!”急忙穩住身形,卻見自己在這片刻已經從陣局上方被帶到了離崖腳十餘丈遠的地方。
“這是怎麼辦到的?”謝護法心中生出了驚駭,情知又是胡炭搞出來的名堂。他這時已經知道自己對胡炭的能力大大低估了,這小鬼功力不高,但其陣術之學卻足以傲覽儕輩。在短短一刻來時的功夫,能夠布出陣法完全抵禦住上萬斤巨岩的衝擊,這對其他成名陣術師來說,幾乎都是不可想像的。雖說陣局之成並不完全靠著小娃娃的力量,但是要知道,胡炭才九歲!九歲的孩童能掌握到這樣的手段,理通精微,再讓他成長下去,用人中龍鳳來評價又何足溢美!
“雷叔叔,小心別讓他們衝過那塊石頭,”胡炭指著陣左側離牆半尺的一塊尖石低聲說道,“還有那裡,那兩塊疊在一起的石頭,這兩個地方是陣法的弱點,讓他們闖到那裡,就不好防了。”雷閎示意明白,這時他雖覺疲累,但是心懷歡暢。對好鬥嗜戰的巨漢來說,碰到功力相若的敵手激烈肉搏一場,實不啻於饕餮之客欣逢華筵,酣暢淋漓之極。
胡炭雙手各持符咒,地上陣元位置已經被他埋下了十數張,俱各露出半棱黃角,他知道自己的符元法力微弱,眼下只能以量抵質撐過這段艱難時間。“啪!”一張符炸成碎片,埋設處被刨開了掌窩深淺的一個小坑,裊裊白煙從鬆軟的土壤下冒了出來,胡炭飛快的把右手符咒置入坑裡,又推平浮土將之覆蓋。
“啪!啪!”又是兩張碎裂,零星的碎紙灑滿了身前身後。胡炭不敢拖延,一左一右飛快下手,又將符元補齊了。羅門教的實力雖經郭步宜重創,但相對於此時陣局中幾人而言,仍然具備壓倒性優勢。
胡炭懷中還有十幾張符咒,這是他在前往隆德府的路上按照《大元煉真經》繪製的。天幸身邊有秦蘇這個嚴師,督促他練氣畫符從無懈怠。若不然,少了這小半包袱的符咒積作,陣局早就破了。
但即便這樣,這總數三十多張符咒也維持不了多久了,羅門教在外面瘋狂釋放法術,胡炭的符元運轉不起魚沖,內層的氣罩便直接受到衝擊,這對符元的損耗無疑是非常巨大的,短短瞬間已經毀掉六張符咒了。
陣外到處都佈著毒粉,氣罩一破,陣裡人除雷閎外更無幸理。“怎麼辦?”胡炭心中焦急,坎察等幾人內傷太重,這短短片刻怕是未能恢復起來,而僅憑自己手上的這些符咒,又怎能支撐到天明?
正惶亂無著之際,旁邊一隻雪白的手掌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臂。抬頭去看,卻見秦蘇正憐愛的看著他。“累壞了吧?讓我來吧。”秦蘇柔聲說道,玉女峰棄弟此時臉色仍然白得怕人,唇邊襟前染滿鮮血,然而她一雙眼睛卻出奇的明亮,看得出來,她的眸子裡面含著深深的驕傲和欣喜。
慈母之心,舐犢殷殷,就是在這樣艱難的時刻,她仍然注意到了胡炭的成長,仍然對這些成長滿懷歡悅。
胡炭心中一暖,但卻執拗的搖了搖頭。秦蘇所受之傷不輕於坎察二人,怕也再難以承受幾次陣局的反震了,胡炭又怎肯讓她再以身犯險。陣局受到外力衝擊,陣中所有佈置,陣基陣文陣元陣象無一不受震盪,雖然不如直接承受那樣劇烈,但對傷者而言,這仍然是巨大的負擔。
“傻孩子,我先幫你看住一陣,你再去畫點符元。”秦蘇知道他的關切所在,便微笑說道。
胡炭被她點醒,頓時明白過來。“這是個辦法!”小童心裡有些歡喜的想道。三個陣元此時單獨一人都無法維持陣法運轉太久,但是配合符咒輪流操控,卻是一個把時間拖長的好辦法。羅門教幾次三番遭到迎頭攔阻,氣勢實力也都下降許多了,他們這般不要命的攻擊也不會堅持多長時間,只要頂過這一段,局勢必將再發生變化。
有了這個清晰想法,剩下的就是付諸實行。胡炭跟坎察和穆穆貼說明情況,胡人兩兄弟都沒有二話。於是這一輪一換的法子便被敲定使用下來,秦蘇感到不支,坎察便接替上去,坎察覺得沒法堅持了,陣元又轉到穆穆貼身上,而胡炭在幾人運陣的時間內,又畫出二十餘張飛刃符和五行符,這些符咒遠比定神符簡單,耗用也低,如拼盡小童的一身法力和精神,也能繪個百十來張,算起來應付到天明也差不多了。
羅門教的攻勢果然在兩刻鐘後緩了下來。不說先前已經被郭步宜奪取過生機的眾位堂主們,就是謝護法自己,到這時都已經感到異常疲累。胡炭的陣法非常古怪,魚沖鶴掠這些陣像是沒有了,可是一靠近陣座,總會有綿綿密密的無形之力纏上身來,讓人有飛蟲墮入蛛網中的沉滯感覺。那些若絲若網的牽絆讓人不勝其煩,然而又找不到束縛的來源,這樣受到牽制,謝護法有幾次差點中了雷閎的驚雷箭。更可恨的還有一種轉換之力,簡直是令人髮指!謝護法不知道這是土地置換符產生的引帶功用,飛近陣局後幾次三番被拖到另一個地方,出手全被中途打斷,宣洩無路,只恨得胸腔欲裂。
就在兩方人馬相互僵持糾纏的時候,遠處的天空,幾隻大鷹正在風潮裡翻飛,跟隨著地面上幾十條疾如奔馬的人影向峽谷中快速穿來。
契丹的夜鷹終於也趕到了。
“剛才發生那麼激烈的震動,一定是發生了什麼變故,只怕那個小孩情況不太妙。”一個周身玄衣的漢子有些擔憂的說道。
“應該還不太壞,我聽見峽谷裡面有人在用法術。”
“會不會是北院那個佩令巡使?”
“不是他。”首領搖搖頭。他對那個持掌北院大王內府令牌的巡使一無所知,但此人不懼活影,還能將之反制,想來功法不是這般尋常五行術。
一行人默然急行,不多時就進入到峽谷之中,羅門教埋伏攔路的瞽黽是個小障礙,毒盲了三個不小心的下屬。首領分出一人在原地照顧他們,其餘人都衝向胡炭陣座所在之地。定神符療傷極速,這是夜鷹們親眼見證過的消息。如能獲得這種神符的繪製之法,推廣到軍中,契丹大軍的戰鬥力必將大幅度增強,事關國祚,此時胡炭的重要性自是不言而喻,夜鷹們是決不可能坐視胡炭陷進危局被殺的。
山峽之中朔風激烈,因為此前不久雪層才剛崩落,到處都是零散的雪塵,被狂風一吹,當空亂舞,迎面撲來的雪粒打得人臉上生疼。快了,下過隘口之後,夜鷹們都聽到了三四里外隱約的呼喝之聲,當時無不精神一振。
羅門教在南方牽制大宋,契丹從北方進兵壓迫,一南一北相互呼應。兩邊人雖未訂立合盟之約,但是彼此間都有默契,相遇而不相鬥,只與大宋為敵。這些事體在夜鷹首領心裡是極為清楚的,然而此時此刻,他不得不打破這些默契了,羅門教雖然重要,但他們終究是外力,比起能夠直接提升契丹軍隊的實力而言,這一個隱形盟友又何足掛齒!
“進去之後先不要亂,把兩邊出口都圍起來,我們的目的是保住那個小娃娃,能不跟節外生枝最好。羅門教若識時務,咱們就放他們離開,若是他們不知進退,哼!那時就聽我號令,一齊出手!”六十餘人轟聲應答。
一眾人激活靈氣,在心中模擬了稍後交戰的場景,各自振起心力拔足疾行。聽得前方越來越清晰的“嘭嘭”炸響,法術的光芒映照在山壁上,幾十人都是漸覺激動。
四里,三里,兩里,幾乎都能聽見交戰雙方的呼吸聲了。
遠遠的見到一團稀落落的絨蛾在空中聚如花樹,蹁躚繞飛著,那首領心裡忽然生出了不妙的念頭。
羅門教是個擅於用蟲用毒的教派,一向所知,他們的善法堂研究培育新的蟲毒時,最喜藏拙,越是看似普通無異的東西,往往越是暗藏危險。眼下看見的這些絨蛾,既不身體巨大可怖的怪物,也沒有斑斕的花色,如此說來……
恰在這時,又一陣疾風從陣座方向吹了過來,零碎的雪塵毫無規律的飄飛,順著風向撞到山壁上,下墜,上揚,落向人們的面目。
“啊!”一名夜鷹發出了慘叫。
“啊啊!”幾乎就在同時,直當風面的幾名夜鷹同時發出叫喊。在他們前面,瀰漫的白塵正以更加迅猛的速度鋪面而來。
肌膚上燒燎起了成片皰疹,從芝麻小的白點變成蠶豆大小,在很短的時間內漲裂,然後毒水‘嗤嗤’的滲入到完好的肌膚裡,將肉皮燒爛,幾十個夜鷹就這樣措不及防的被蝶粉沾染,這時候什麼靈氣法術都全然無效,劇痛和昏亂控制了神智,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來到此地的目的是什麼。
夜鷹的首領是一眾人中功力最高的一個,然而他在蝶粉中也維持了不到半刻鐘,滿懷著恐懼和憤怒苦苦支撐著,終於也被狂亂攫取,嘶聲大叫著跪倒在地,潰爛的液體滲透衣袖,然後是肩頭,後背,也慢慢洇出濕團。
雪塵覆上了屍身。這小片地段裡再次歸於寧靜,只有呼嘯的冷風撞擊到石壁上的悶響,和搖動枯莖時的簌簌微聲。
前方的戰鬥卻還在繼續。
聲音卻越來越弱減下去。
時間一點點的過去,丑時過盡了,寅時來了又已漏完,然後是卯時。風勢是緊一陣慢一陣的吹,天空卻終於沒有再落下雪花,持續了幾天的大雪,到今天總算是停止了。天下事都是這樣的,有其始也,而必有其終,眼下看來,山峽裡這一場進行了一夜的激戰也到了尾聲的時候。
這真是一場艱難的戰鬥,無論是對謝護法,還是對胡炭雷閎來說。
但局勢終於是緩慢而不可逆的發生了改變,羅門教眾人越進攻越是無力,在蛾群被雷閎的奔洪拳零敲碎解滅殺了大半之後,他們已經支撐不起太像樣的攻擊了。幾個堂主都是半廢之身,謝護法的臨身母蠱也不可能無休止的產下蟲卵供他使用,這樣的結局可想而知。而陣局裡面幾個人,傷勢在定神符的幫助下慢慢恢復,靈氣雖然漸次枯竭,但是三人輪換,再加上胡炭的符咒控陣,倒是沒有過斷檔的時候,越到後來越顯從容。
謝護法幾次表情陰鬱的掃過一眾下屬想要動用狠招,可卻總是下不了決定。胡炭幾人眼下變成了雞肋一樣的東西,將取之而不可得,欲棄之卻又不甘。待要動用極大代價去毀傷他們,這又分外不值。眼見著離天色大亮越來越近,陣局的十四萬魚沖和鶴掠陣象又開始時不時的活泛出一兩隻來。謝護法知道這一晚的圍攻終於是失敗了。
可是他還不願意就這麼離開,左右離著天色大明還有一段時間。他不介意讓陣裡那幾個人再緊張慌亂上一段時間。
“穆穆貼大叔!你還成不成?要不你就先下來吧,我這裡還有兩張符咒。”陣裡胡炭臉色蒼白的說話。“天已經快亮了,郭叔叔說的幫手馬上就來了!”
秦蘇心疼的看著渾身打晃的小童,這小娃娃畫了一夜符,精神和靈氣俱已透支,但他的表情卻還從容,似乎還有些興奮。眼下局勢已經漸漸穩定下來,謝護法那邊看來是再也拿不出什麼好手段。陣裡幾個人的狀況都在漸漸變好。坎察師兄弟的臉上多了一絲血色,雷閎本來喘息如牛,嘭嘭擂鼓般的心跳從地面傳進足底,讓人直以為是大地的心臟在搏動,但現在已經平靜了很多。五個人中這時反倒是胡炭的臉色最難看,也難怪他,一整個晚上耗竭心力,又是佈置陣法又是繪製符咒的,還要照顧傷者掌控全局,就是換成一個成年人,都承不住這樣的重壓啊。
“炭兒是個了不起的孩子。”秦蘇在心裡驕傲的想。
天邊的青白色越來越明亮,灰藍的雲層漸漸把邊緣清晰的顯露出來。期間有過兩撥江湖人物從崖頂路過,遠遠聽見下面山谷的交戰之聲,卻都不約而同的掉頭避開,不過他們距離峽谷尚遠,被圍在陣裡面的幾個人都不知道。
等到辰時兩刻,天光放明,峽谷裡原本籠在暗處的景物已經可以影影綽綽的辨識,謝護法已經打算離開了,他也不願意跟郭步宜引來的幫手對面。
陣局裡面,坎察正在接替穆穆貼把靈氣沉入陣元中。不管羅門教的攻擊多麼虛弱,陣法的氣罩還是必須要繼續維持的,外面可還飛舞著漫天的毒粉呢。好在經過這小半刻時的將養,坎察的臉色變得好看了一些,他心想這次就讓師兄多休息一會,秦姑娘是女質,到這時候了也不該讓她多勞累。
幾個人都猜想著,天亮後將要到來的幫手會是個什麼樣的人。郭步宜那樣鄭重的做出囑託,想來這個幫手的功力不會比郭步宜弱。那麼就有趣了,謝護法經過這一夜的消耗,應該不會是來人的對手。
“豁!”的一聲銳響,胡炭胸前的衣裳突然鼓突出來,似乎一尾僵硬的鯉魚在這瞬間復活,在他懷裡劇烈顛動。強烈的青光一輪輪的穿透袍子射將出來,把小少年的胸前和下頜肌膚映得一片碧色。
四個人都把目光投到了尖鳴發出的地方,有些不明所以,少年也被這突然的變故驚得微微一怔。
靈龍鎮煞釘。
釘子發出了鳴叫。
片刻,待得想明白這聲警鳴背後所代表的含義過後,秦蘇和胡炭的臉色同時就沉了下來。姑侄兩個對望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出了驚駭和擔憂。
“嗵!嗵!嗵!”的三聲悶響,陣外這時正有三個影子從天而降。踩落在泥地上,陣局中人都能感覺到這沉重的震盪,他們就落在羅門教眾的身邊不遠。
一個粗啞的聲音笑道:“錯綱你輸了!我就說不是驚馬崖那群雜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