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文明] 亂世銅爐 作者:又是十三(連載中)

 
Babcorn 2018-10-6 21:37:1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4 10039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2:24
第六十七章:依稀故人(上)

  朔風呼號,大雪封山。

  秦嶺山脈籠罩在沉重的夜色之中。

  數千里長的磅礴地脊,像一條巨大無比的臥龍自東向西伸展,背上無數的尖峰密林,此時全都覆滿白雪,入冬來的三場飛霜把千里河山染得一片銀白。

  秦州西南部,秦嶺支脈,燕明山。

  凌厲的風雪將天地遮得一片混沌,狂風夾雜亂雪四處沖蕩,無論是山峰,近山腰的野林,還是山腳下的和容鎮,全都被狂暴的冷風所凌虐。鎮子裡還好些,數百戶人家結壁而居,沉寂在安眠裡,半傾的籬笆和屋牆還能稍稍的阻擋住風勢。而在村外平曠處,還有山腰之上,就成了冷風逞威的場所。

  半山腰上亂石橫臥,數百塊石岩原是從山頂剝蝕塌落下來的,大大小小的,半陷在雪地裡,上部覆滿白雪,中間卻又都露出黑色的一截。厲風無休止的從山隘口灌入,咆哮著向四處衝撞,這些嶙峋的亂石就成了阻礙,震耳的撞擊之聲過後,回流的反風掀騰起無數雪沙,又被後來的急風裹挾著向旁處狂掃過去。

  在朝向和容鎮的方向,一塊懸空三四丈的巨大橫岩之上,此時堆立著另一塊半人高的石塊,像是後來又從山頂上滾落下來的,正好墜在橫岩的尖端近邊緣處,小小的縮成一團,也和別的石頭一般半身覆雪。

  寒流呼嘯著從橫岩上掃蕩而過,一陣又一陣。那塊石頭便像是瑟立在湍流之中的溪岩,不斷的被沖掀撕扯著。細密的雪粒帶著急速,不間斷的拍擊在它身上。漫天銀沙在它上方旋回狂舞,形成一簾一簾白幕,時而揚起時而落下,打遠看去,這橫探出來的當風處便如被籠罩在煙氣之中,白茫茫一片。

  有一叢耐寒的草蘿生長在石頂之上,隨著亂風東搖西蕩,絲絲縷縷的,早就被冰晶粘附成了白色,狂風掠襲過來時,便上下左右的四處翻伏。

  山風愈加急驟起來。臨近子夜,天地間寒氣更重,風勢趁著寒威,開始了比白日裡更加凌厲的侵掠,下方的樹林子發出了潮嘯一般的搖蕩之響。

  ‘喀嚓’有樹枝折斷了。

  像是被這聲音驚醒,那塊石塊忽然微微動了動,覆蓋其上的雪層崩裂開,滑落下來,露出了骨節突兀的頸項,弓起的瘦弱的脊背,以及攏縮在一起的雙肩,原來那竟是一個人。

  是個男子,很瘦,胛骨尖立,肋節分明,雙臂抱膝深蹲在風雪裡,下頜抵在膝頭,像在思索什麼。看出來他保持這樣的姿勢已經很久了,足邊雪地已經被吹熨得很光滑了,紛灑的雪沙甚至在他背上積成了半寸厚的雪層。

  滿頭白髮在他腦後亂蓬蓬的飛舞,他全身不著半縷,卻像是感受不到身周刺骨的寒意。乾澀青黯的皮膚毫無光澤,像是剛從靛藍缸裡泡染出來的一般,黑夜裡看去幾與周圍黑色石塊無異。

  他目中沒有絲毫神采,神情呆滯,正在把目光直愣愣的投向山腳下的一處空地。

  那是和容鎮裡孩童們白日玩耍的場所。時至深夜,此時早就沒有人跡了,兩架簡陋的鞦韆正被冽風吹得微微晃動,其中一架已經斷掉半邊繩索,一頭埋在雪裡,鞦韆架上也是堆覆了厚厚一層。

  兩堆辨不清模樣的雪堆,間隔丈許立著,似乎要被塑成菩薩模樣,圓圓的頭部將次成型了,在底部卻又被孩子們掏出雪洞,裡面堆滿石塊。地上還散落著許多干枯的秸稈,東一根西一根,不知是誰家孩子把家裡牛羊的冬糧拿來糟蹋。

  一隻折斷的竹馬孤零零的躺在一邊。

  男子像是想起了什麼,瘦小的腦袋朝下微微一縮,弓起的脊背伏得更低了,雪沙從他光滑的脊背滑落下來,一節一節的椎骨看起來異常分明。

  他在雪上寫字。

  一豎,一橫。像是被機括操控的木偶,動作緩慢而僵硬,他把食指尖端深深的壓進雪面,一寸寸的劃動,折斷的指甲失去鋒銳,卻依然有半寸來長。只是簡單的兩個筆畫,他用了比平常人多四五倍的時間,寫得生硬無比,然後在橫筆盡頭劃下一豎,中間再長長的一豎。

  “山”。

  乾枯的手指懸停在字符的上方,許久沒有再動。尖嘯的風聲裡,隱約卻多了一些異常的聲響,簌簌,簌簌,簌簌簌簌,由輕微變得清晰,漸漸密集,有滾燙的液體從膝蓋上方滾落下來,撲到雪地裡,滲化了光滑的雪面,蝕成一個一個小小的孔洞。

  低沉的喉音從膝間傳了出來。

  他在號哭。

  狂流捲起一重又一重白簾,在他身後如長幔幅張,直欲遮天蔽地。怒風拚命嘶吼著,寒濤從後方洶湧衝過,猛烈的撞擊他的後背,肩胛上的覆雪又被吹散開了。幾個渦旋圍在他足邊打轉,被吹動的微粒‘沙沙’磨礪著雪面,從腳後跟的間隙拂向前方,很快又把面前坑地蕩平。

  一隻小小的雪蜥被淚水滴落地面的聲響驚動,扭動身子,從雪裡微微探出了頭,它就在他足尖不遠的地方,巨大粉紅的眼睛警惕的瞪著,似乎有些疑惑和擔憂,它細緻的喉褶輕輕鼓動著,只待發覺到不對就立刻逃離此地。

  然而它擔心的危險卻始終沒有降臨下來。

  哀慟低沉的長音時斷時續響了好一會,漸漸止歇。在這如同尖匕一樣的橫巉上,尖銳的風嘯重又成為唯一的聲響。雪幕仍然上下衝蕩,亂發四處飛揚。一人一蜥靜默相對著,又過了小半晌工夫,山腰的林濤之聲弱減一些了,那男子慢慢的移動食指,撥動雪粒,小心翼翼又將蜥蜴的小腦袋掩覆起來。

  為了不驚嚇到這膽小的生靈,他用了很長的時間。

  他的目中仍然沒有神采,然而臉上的表情卻不似先前那般呆滯,多了些柔和的意味。

  外面風冷。躲在雪裡會更暖和一些。

  頂上天穹漆黑一片,濃重的陰雲遮蔽了星月。時間漸漸流逝,很快便到子丑之交,驀地,風聲突變,在遙遠的地方似乎傳來了莫名號令,那男子身子突然大抖了一下,他咆哮一聲,呲起了雪白的牙,像是在承受巨大的痛苦,弓起的腰背僵直挺立起來,全身肌肉繃的緊緊的,身上覆雪盡落。

  有暗淡的綠光在他額間閃爍,幾個小小的咒字一亮而沒。一些漆黑的線條像蛇一般從他發間游動出來,迅速蔓延過頭面,頸項,爬上脊背和肩頭,然後隱入皮膚中。

  男子忽然長身而起,撮唇發出尖嘯,聲音如狂如怒,淒厲之極。他重重的向前踏進一步,正好跺在蜥蜴藏身的位置,然後猛的踴身躍下岩石,六七丈高的懸高,一個急墜便直接落地,毫不緩衝,然後身影起落,只幾個跳躍便消失在樹林之中。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2:24
第六十七章:依稀故人(中)

  雷閎師徒進到城中就要離開了。

  老和尚急著要趕回山去整理參悟這幾日的戰鬥所得,甚至都不肯在吃飯上耽誤工夫,胡亂買了些菜餅乾糧,就強硬的喝令雷閎與二人道別。雷閎幾番辯爭無果,不敢違抗師命,無可奈何之下只得拉起胡炭的手,帶到一邊細細叮嚀。

  “……小胡兄弟,我要走了,後面的日子你們可要當心一些了。現在情勢不太好,明裡暗裡還不知道有誰想要對你們不利。在我們離開後,你們最好換一下裝扮,找個僻靜點的地方安頓下來。若非必要,就不要出門了,吃的用的,一次就採買回來,別人多眼雜的鬧出亂子。你的陣法很厲害,就在房間裡多布設幾個吧,別嫌繁瑣,保住性命要緊,只要能撐到夕照山的幫手趕到,你們的安全就有保障了。”

  胡炭連聲答應,笑道:“雷叔叔,你不用擔心我,就安心的去吧。我還沒把自己的性命不當一回事,會很小心的。”

  雷閎見他一副強顏歡笑的模樣,也料知到他悒鬱的原因,嘆了口氣,又勸道:“我師傅先前說的話,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天下間術法萬千,不知道有多少種修行途徑呢,說不定其中就有適合你修煉的法子。我師父雖然有些名氣,可他終歸也不是最厲害的那個,怎可能說什麼便是什麼。你年紀還小,又這麼聰明,未來經歷的事情多了,自然會找到適合你的道路。……就算事情再壞,你看看,現在好些大人都已經不是你的對手了,假以時間,你將來成就必然更高……你該對自己有些信心才是。”

  胡炭喏喏稱是,不過這下表情就變得淡淡的了,看起來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雷閎說的話畢竟不如他的師傅那麼有影響。

  “實在不行,你再回去求求凌飛道長,我看他是很願意收你當弟子的,他們蜀山派傳承千年,不知道積累了多少授徒經驗,應該有法子的。”

  胡炭勉強的擠了笑臉,做出個輕鬆表情,答道:“我知道了,雷叔叔,你不用擔心這個,我會想明白的。”

  雷閎見他這樣,也只能嘆氣。一個人不怕身處逆境經歷磨難,怕的是信心崩塌,對自己的前路產生懷疑和迷茫。師傅先前的那一番話對小童的打擊實在太大了,小胡炭現在就處於進退失據的狀態中。但是像這樣的心魔挫折,旁人都無法幫他開解,總歸還是要他自己醒悟過來才行。

  這個話題翻過去,雷閎又細細叮囑了一番,尋漏查缺,提醒胡炭一些江湖的禁忌和經驗。

  一大一小在這裡商量細節,那邊老和尚忍不住又跟秦蘇說起胡炭向妖怪拜師的事情來。他勸告秦蘇一定要給胡炭選好師傅,不要把希望放在單嫣身上。小娃娃的悟性很強,心思又敏銳,若是忽略掉他先天元氣有損的缺陷,這仍是個極佳的弟子資質。若能找到好師傅,未必沒有成長為絕代天驕的機會。而妖怪們參學法術,都是東邊一個瓜西邊一個棗的,趕上什麼吃什麼,從來就沒有一個完整的經驗和傳承,讓他們來教授胡炭法術,那簡直就是野道士弘佛法,野和尚批命簽一樣可笑,胡炭跟他們學法術,只會埋沒了天份。

  秦蘇此時已經稍稍平復了心情,聽見瘋禪師說的有道理,不免又多起一樁心事。在來到潁昌府之前,她本是打算將胡炭交託給單嫣過後,便隻身尋訪四方,找到施足孝給胡不為報仇的,她已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在她原來的想法中,單嫣法力高強,又與胡家有故親之情,自會善待小娃娃,而胡炭在單嫣的護翼之下當可得到最好的成長,誰料今日竟然發生如此之多的事情,先是從單嫣口中得知胡不為尚未離世的消息,心中狂濤未平,單嫣卻又有事暫時離開了,胡炭還是得自己照顧,眼下又再聽見瘋禪師這麼一番說話,看來讓夕照山群妖教導胡炭的想法並不可行,這下兩頭為難,便讓她陷入到躊躇之中。

  該怎麼辦才好?是先去打聽胡大哥的消息,還是先給炭兒另做些準備?炭兒正在當學之齡,錯過這幾年,法術上再要取得精進怕是要難了。可是胡大哥那裡****掙命,生死都在別人的掌控裡,更是讓人揪心啊!玉女峰前弟子遲疑了,左右都無從取捨,凝神在那裡沉思,卻理不出個清晰頭緒來。她本就不是白嫻那樣決斷明晰的人物,剛烈決絕的一面也只會表現在發生重大危機的關口,在面對這樣的亂麻纏絲的情形時,就不是她力所能任的了。

  看見秦蘇在那裡蛾眉糾結,一副猶豫不定的模樣,老和尚便沒再打擾她。他已將自己的想法告訴給姑侄兩個,該怎麼選擇就是他們的事了。提著禪杖走開幾步,看見徒弟那邊也正好囑咐完胡炭。弟子眉間深含憂色,那小娃娃也是故作歡顏,一副神思不屬的模樣,醒悟到自己先前說的話可能對胡炭造成了影響,當下略遲疑一下,便又招招手,把小童叫到自己身邊。

  “小娃娃,你是個好孩子,”老和尚道,仔細的觀察胡炭的表情,“雖然你我不能成為師徒,但我很喜歡你的性子。你的根器先天不足,但旁的資質卻盡可以彌補這不足,打實的告訴你,若是讓我教導,你或許成不了最頂尖的風雲人物,但要做個萬人之傑卻不太難。”說著,故意把話頭頓了頓,卻看見胡炭神色不動,仍未有振作的跡象,不由得心底暗暗驚訝,看來這小娃娃心氣極高呢,連當個萬人之傑都還不滿意。他卻不知胡炭自前日裡見識過宋必圖和邢人萬的風采後,早被激起鬥志,已將這幾個年輕一輩中的絕頂人物當成對手了。萬人之傑聽起來雖然風光,可是欺負旁人還行,一跟宋必圖他們打架就像面瓜迎住菜刀,螃蟹鬥上鐵錘一樣,一遇必死,有輸無贏,那想起來也沒什麼精彩。

  胡炭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的心志,積極進取,這放在旁人身上固是好事,可是這小孩偏偏生成個元氣不足的缺陷,力不能從願,這卻只會害了他。老和尚不知小童因何定下如此高的目標,但他對此事也是無解,當下暗中惋惜,嘆了口氣,搖搖頭道:“只可惜,眼下正是我參悟功法的當口,我實是沒有太多精力來教你技藝,這樣倉促收下你,只會把你害了。你們再去別處尋訪看看吧,或許另有能人,能將你的這個缺陷彌補掉也不一定呢。但不管怎麼說,今日相見一場也是緣分,我把我這些年領悟的一些武道心法傳授給你吧,能明白多少是你的本事。如此,也不枉你從好心跑來相助我一場。”說著,也不等胡炭答應,抓住小童的右手腕,一翻掌掰正了,伸指在他腕關處龍蛇走筆。

  隨著勁氣從指尖激發,胡炭的手腕處便似被硃砂細筆細細描畫一般,一個環套著一個環的開始呈現印記,一個複雜鮮紅的咒印漸次成型,三清花,七門向,圓體方魂,闊口實背,胡炭是學過《大元煉真經》裡的咒字篇的,識得好賴,看見這整個字咒雖然然短小,但結構甚是繁複,用筆一絲不苟,細密處如同黃絲繞樹,千道齊發,經絡分明。粗重端凝處卻像巨蟒盤岩,森然巍然,錯眼一看下去,一股磅礴浩然的氣勢撲面而來。

  “這是扼江咒,算是給你的第一個禮物。”和尚道,“日後你不論學的是武道,還是術法,這咒字都可融入你的術中,增加兩成威力。這是我從別處得來的,學會的人不多,它的運咒法門自成一道,不會跟你將來學的技藝衝突。”說著細細跟胡炭講解扼江咒的激發手段。胡炭打疊起精神,專注的聽他講解,不一會便入了迷。小孩子的憂慮畢竟不像大人那樣沉重,總能輕易被好玩的物事所牽引,且不論他的身體現在是個什麼模樣,眼下能學到一些法術讓自己強大起來,那終究是件好事。胡炭眼裡慢慢泛起神采,瘋禪師是他生平所遇裡最強武學大師,眼界既高,腹笥亦廣,一番講解深入淺出,說得條理分明,讓胡炭豁然開朗,舉一反三之下,連帶著以前自學時存疑的許多難關都得到解答。胡炭抓耳撓腮的,只恨不得馬上演練一番,將平生所學的咒印都一一梳理一遍才好。畢了,和尚又肅容說道:“技法之道,只是末節,你要記住,一個人境界修為的高低,絕不是依靠這些小手段得來,你要精培根基,把自身靈息提高起來,那才是根本。”胡炭鄭重的點點頭,表示明白。

  和尚甚是欣慰,又道:“你從學法之初,應該聽說過‘術道即心道’這個說法。”

  胡炭道:“啊,我知道!姑姑總跟我提這句話,說一個人的心界多寬,將來術法能達到的成就便有多高。她讓我尊老愛幼,多唸著別人的恩德和好處。”

  和尚乜了秦蘇一眼,點頭道:“那真是胡說八道。”秦蘇頓時鬧個粉臉通紅,低下頭只裝做沒聽見。

  “心道,指的可不是心性,若是心性能決定學法的成就,那天下那麼多傻子,呆憨可喜,不知旁人之惡,隨便抓一個來教導豈不是都成了術界高手?這心道本有兩解,一個指的是你學道的心志,誠與不誠,便定高下。另一個,便是你的性情與所學術法是否契合。天下法術,武術巫器養,性質不脫剛猛,刁鑽,迅疾,穩實幾樣。像你這麼跳脫猴急的性子,便不適合參學穩紮穩打的術法。若強要去學,只會畫虎不成反類犬,平白降低戰鬥能力。

  “其實這個說法並非隱秘,很多門派裡都有明白人的。可是你看這麼些年來,學術者不計其數,多如過江之鯽,但真正學有所成的卻萬中無一,你可知道原因?”

  胡炭搖了搖頭:“那是什麼原因?”

  “他們只得了皮毛,卻忘掉精髓。徒具其形,不得其神。”

  胡炭疑惑道:“那什麼樣才是有形又有神呢?”

  和尚微微一笑,道:“這正是我要告訴你的,我舉個例子你就明白了,這幾天你們好像遇到一些敵人,你見過你雷叔叔出手了吧,對他的功法感覺如何?”胡炭想了想,道:“雷叔叔打的拳很有氣勢,威力很大,大開大合的,這就是剛猛一路吧。”

  和尚點頭道:“不錯,我教他的驚雷箭、奔洪拳,全都是霸道剛猛一路,講究的是果斷堅決,去而不返,這和他的性子正好相合。拳意與性情融於一爐,對戰之時,便能發揮更大的威力。然而做到這一步,還不算什麼,天下知道這個道理的人多了去了。”

  瘋禪師頓了一頓,肅容道:“你雷叔叔能夠在年輕一輩中贏得一些名聲,憑的便是一個‘敢’字。這才是學我這一脈功法的真髓,我不知道你都見過他和誰交手,但你仔細回憶一下,不論是功法比他高的還是低的,情勢是否難纏,你見他出手之後,可有臨敵退避的時候?”

  胡炭回憶一下,果然如此,從趙家莊一路走來,數度遇敵,雷閎都是衝在最前面的,全不會因顧忌敵人的實力而稍有退縮。瘋禪師見了他的表情,便知實情,微笑道:“我對他只有一句話‘遇敵之後,要麼不打,要打就給我打出一往無前的氣勢來,輸贏先不論,想不想打,敢不敢打,這才是根本。’我讓他無論何時何地,都要抱著一個‘敢’字,不是強提勇氣,而是真正的敢作敢為,是要從心底裡抱持的信念。這個字說來簡單,但做起來卻極難,你仔細想想其中道理吧。”

  雷閎師徒走了。

  秦蘇帶著胡炭開始尋找落腳處,小童一路沉默,還在思索瘋禪師的話。他腦子裡面隱約有些感悟,瘋禪師說的話似乎正是‘狹路相逢勇者勝’的道理。俗話也常說臨戰之時,不顧性命者最可怕。可是再推敲起他所說的拳法拳意和人之性情相契合一事,卻又覺得其間秘奧不應該僅僅這麼簡單。

  ‘敢!’

  這真是個複雜的字訣啊,而且竟然有如斯威力!拳意與人的脾性相合,再加上這麼個字,就造就出一個威猛無儔的雷大膽來。若是自己能夠參悟通,是不是最差也能成為雷叔叔這樣的人物呢?胡炭想得有些心熱,細細的回憶著雷閎這幾日來的作為,一舉一動,一怒一笑,竭力要從中揣摩出這個‘敢’字的真義來。

  潁昌府位於兩京之間,偏南位置。到東京與西京的距離都差不多在二百里地,雖不若兩京繁華,卻也是個人煙稠密的所在。二人沿街走不多時,便尋了一家客棧住下來。雷閎本來也跟秦蘇提議過,讓二人找一處偏僻所在落腳,可以避人耳目。可是秦蘇卻知道單單找個僻靜所在根本避不過有心人的探查,幾年來玉女峰的追兵每每能從窮鄉僻壤找到她和胡炭的行蹤,這便是明證。

  連日來奔波趕路,二人都沒有正經吃過飯食,也沒好好休息過。眼見著才不過未末申初時刻,離天黑還有些距離,秦蘇卻決定立即帶著小童出去吃飯,就近尋了一家飯莊,點幾樣菜餚吃完,便回到客棧歇息。

  因知今時不同往日,二人也沒敢疏了防備,教胡炭在門前、窗下各設了一個小小的符元困鎖陣法,又在房中央結個幻陣,姑侄兩個才敢放心睡去。經過這番佈置,便是有強敵夜半來襲,二人也能有個從容逃脫的時間了。

  一夜淺睡輕眠的,誰也沒敢睡死過去。不料這一夜甚是平靜,除了隱約的風響,外面更無一絲異動。直到到第二日天剛初明時,聽見外面街道上步聲沓沓,似乎有許多人行走。秦蘇和胡炭同時警醒,翻身起來,一左一右靠在牆邊仔細諦聽。誰知腳步聲毫不停留,一徑兒朝遠跑去了。

  “賑粥……勞老爺……回來……善人……”

  人們低聲的交談著,秦蘇和胡炭也只零星的聽到這些字詞,不過這些人的腳步沉重,說話聲中氣不足,顯然也只是些尋常百姓。二人在黑暗裡對望,倒是稍稍放下了心。

  時間一點點過去,在外面經過的人一撥過後又是一撥,談話的內容也都大同小異,全是賑粥和施冬衣之事,二人才徹底放下心事。胡炭不用多久就聽出來了,這些凌晨便出來行走的人都是潁昌府裡的貧民,年景不好,寒冬臘月裡衣食無著,聽說到一個‘勞老爺’的要在城裡做善事施捨薄粥和冬衣,這一大早便是領惠澤去的。

  胡炭便對那個‘勞老爺’微微生出些興趣。從路人的交談之中得知,這個‘勞老爺’似乎甚得民望,像這樣的買糧賑粥之事已經做過幾年了,如今宋遼交戰,稅捐極重,民間的日子普遍都不太好,一些做小本經營的人家,或是農戶,全無抵禦風波的能力,但凡有一時天運罔顧,便會瞬間家業破碎淪為斷絕生計的貧民,往往一場雨雪便能拆散幾個家庭。每一年冬裡冷雪逞威,城裡城外都有凍餓死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幼,在東西兩京裡也不鮮見。這些路倒絕大多數便是這些損毀了家庭的平民變來的,在這樣的局勢下,勞老爺每年施賑,送衣送食,不知道救活了多少人的性命。

  “這倒是個大好人。”胡炭心想。這幾年來他頻繁出入豪紳之家賣符,對朱門大戶裡的一些情況也有所瞭解。通常來說,這些顯貴老爺們是極少會向平民動起惻隱之心的,於他們而言,這些貧者不過賤若螻蟻,便是當面死個幾十上百人也無足掛齒。一碗飯食能夠活人一命,他卻寧可喂給家中飽犬,也不願施給眼前將欲餓斃之人。這勞老爺能夠脫穎其類,下體民情,接連佈施了好幾年,這就難能可貴了。

  這邊想著,不覺到了卯初時刻,天已經放亮了。賣湯食糕饌的游攤已經沿街叫賣,一些勤快的商舖也都打開窗板營業。這時遠處便傳來了響亮的敲鑼聲響,有人大喊道:“賑粥了!賑粥了!勞老爺今日回城,廣施善德,在本府賑粥九天!大夥兒快去領用啊!”

  “華嚴寺,清攀寺,牛結觀和太明觀都設了施衣所,缺少冬衣的就去領罷!六處街口都有粥棚,從日出舍到日中,去的早了,可以吃兩餐飯!大夥兒可趕緊了啊!”

  ‘鐺鐺鐺’的鳴鑼聲從其餘地方也一併傳來,還有其他人吶喊,說著相似的內容,聲音漸響漸遠去了,似乎還有幾人也正敲著鑼滿城通知。

  “啊!是勞老爺回來了!可有時日沒見到他了,他老人家這一回來,咱這地頭又熱鬧多了。”

  “真是大善人啊!年年都要買糧賑粥,這般菩薩心腸,一定會得好報的!”

  “保佑勞老爺長命百歲!”

  人們紛紛讚歎,一些衣衫破蔽的人們更是加快腳步,趕向施衣所和粥棚,在這樣的大寒天氣裡,身上多披一件寒衣,口中能吃到一口熱食,這性命便多一分保障,是讓人歡喜的大事。

  胡炭玩心重,到這時已經暫把瘋禪師對他的評價拋到了腦後去了,拉著秦蘇的手求道:“姑姑,我們也去領一碗粥好不好,我還沒吃過呢。”

  秦蘇皺眉道:“那有什麼好吃的,賑粥求的是接濟凍餓,儘可能多的讓人吃飽,可是不管味道的,一口大鍋裡面只放幾把碎米,還要加好多糠粉野菜,你真的想吃?”

  胡炭猶豫了一會,還是說道:“想吃!”

  秦蘇本來還記著雷閎的勸告,擔心洩露行蹤,不想讓胡炭這般出門招搖。可是想想昨日裡的經歷,小童自午間過後便興致缺缺的,打不起精神,有些擔心他被悶壞了,略一思忖便答應了胡炭的要求。整理完行李,二人走出客棧,小童一出門,就顯得很興奮,使勁拉著秦蘇的手,興沖沖的只向人多的地方拽。可是走著走著,看到身邊急匆匆行過的都是衣著寒酸之人,拖兒帶女,面色鬱鬱,更有一些蓬頭垢面的乞丐,渾身襤褸的,胡炭便有些擔心。他和秦蘇身上的衣裳雖不華貴,但卻整潔精緻,怎麼看都不像落魄到要接受救濟的程度,穿著這身衣裳去領粥食,怕是要遭人白眼。

  想了想,卻又有了計較。反正他的目的也只是想看看賑粥的場景,再親口嘗一嘗粥食的味道而已,也不必非要扮成個破落戶去混食。到時舍幾錠銀子幫賑,還怕那些舍粥的人不親手送一碗上來?小童懷裡金銀不少,正有底氣呢。

  二人隨著人潮來到街口處,果然見到在街邊道上,幾個倉促搭起的草棚子結壁相連,裡面十餘人正在忙碌,棚前三口大鍋咕嚕嚕的冒著熱氣,幾百個形貌各異的飢民捧著碗,高高矮矮的,排成三條長隊眼巴巴的依次領食,米粥的味道在這清晨裡顯得分外誘人。秦蘇聞著這香氣便有些驚訝,她這些年也跑過許多地方,在別處見過賑粥,多是一些富戶人家因紅白之事而做的善舉,只為一時求名,粥中內容自然不會太好,但現在聞到這股粥香濃郁,顯然這勞老爺並未在其中取巧,而是實打實的放了大量糧食熬煮。

  二人離遠站定,胡炭饒有興味的看著棚中幫工不斷從車上抱下米袋,搬進棚裡。幾個高捋衣袖的漢子雙手抱持長勺,不住的在粥鑊裡攪動,身邊另有人負責舀送湯粥,六七人站在隊伍邊上,吆喝著維持秩序。清晨覆滿白雪的巷道里,不斷的有人湧來,攜老帶幼,自覺的排在隊伍後面。

  一個和胡炭差不多年紀的少年,攥緊了年幼妹妹的手安靜的站在人群中間。兩人的臉都被寒氣凍得通紅,一人一隻烏青色粗瓷大碗,碗口向內抱在懷裡。那個四五歲的小丫頭紮著兩道牛角辮子,稚氣可愛,黑色衣衫又肥又大,顯然是由大人的衣衫粗改而成的,因怕寒風灌進,又用草繩攔腰扎縛了一圈,看起來就像一個黑黑的小棉包一樣。她此刻兩眼直勾勾的只盯住那舀粥者手中的粥勺,喉間滾動,不住嚥唾,顯然是餓得太久了,這清香粥食對她產生了無以倫比的吸引力。

  一個拄著樹枝當拐棍的老婆子,年歲應該很大了,手背上全是褶紋。身弓著,背駝起,臉幾乎要貼到地面上去。她在人堆裡不住的咳嗽,每次都膽怯的避著人,把臉朝向空處。在這個歲數貧病交加,誰也不知道她還能不能再熬得過這個冬季。

  胡炭看著看著,臉上的興奮之色漸漸就消退下來了,若有所思的望著這些愁雲滿面的人們。他和秦蘇幾年來被玉女峰追趕,對飢寒之苦實是體會得太深了。秦蘇不擅生計,又修德極嚴不肯恃術取財,一向來只能趁逃命的空隙在山裡挖些草藥來換錢。可是珍藥難尋,又是在逃命途中順手採集的,可想而知這資酬有多微薄。在定神符未成的那些時日裡,胡炭曾有過許多次腹中飢餓,眼巴巴望著窗櫥裡的美食走不動步的經歷。那般饑饉無奈的感覺,到今日想來仍是記憶猶新。

  眼前這些人,因這樣那樣的舛難而失去了存身的資本,無力自救,不得不托依於別人的憐憫來苟活,可是,旁人的憐憫又能維持多久呢?縱是勞老爺這樣的善人,每年裡也不過只能賑施薄粥幾日,幫著吊一吊命,這幾日過後,這些人又該如何自處?

  想一想幾日過後,這些人又將陷入飢餓徬徨的困境裡,那時可再沒有另一個勞老爺來救命了,胡炭心中便有些寒意。聽天由命,求食無門,想來這隊伍裡至少有一半人將失去生命吧。

  幾年來若不是姑姑發了狠的鞭策,讓自己精勤修業,現在二人的景況,怕也不會比這些人強上多少。人總歸要自己發奮,努力改變困境才是,胡炭心中有了些明悟。旁人的蔭庇再強盛,也不會太長久的。再對照一下眼下情形,他忽然便生出強烈的危機之感來了。這幾天來他和姑姑是托庇於雷閎和坎察師兄弟而履險度過的。雷閎師徒離開了,庇護便也沒有了,他現在又陷入朝不保夕的境地,或許幾天後夕照山的妖怪會來繼續保護自己。可是,依靠旁人的庇護,難道不正如這些飢民期待著勞老爺的恩澤一樣?能夠維持多久呢?

  他需要再次成長起來才行,需要足夠強大。就像這幾年裡對付玉女峰一樣,在絕境中掙扎進取,從三餐不繼拚命逃亡的日子,成長到讓她們不敢輕易干犯。

  可是,以他先天元氣受損的情況,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成長到什麼程度,如果有一天,敵人變得很強大,變得像宋必圖邢人萬那樣,而自己限於資質卻不再有寸進,那時又該如何自救呢?

  胡炭失落了。他到底沒有心思再去品嚐施賑的湯粥,呆呆站在原地想了好一陣,便只是取出金銀,請秦蘇幫著捐到了粥攤上,作為合賑之資,又請人兌了一批碎散銀子,給那同齡的少年,患病的婆子,以及一些貧弱者,每人五兩,聊盡一下心力,然後在眾人感恩戴德的稱謝聲中默然返回客棧。

  一整個午間,胡炭就躺在床上,枕著雙臂,呆望著頂上屋板默想心事。秦蘇叫他吃午飯也沒應聲。秦蘇也不是個善勸慰人的人,問了幾聲沒應答,便納罕的自出門去採辦物品。他們可還要在這城裡等援兵呢,也不知道夕照山的人什麼時候來到,呆著的這幾日裡,還是儘量深居簡出為好。所以預先準備一些吃食器物便很有必要了。

  到了近晚時分,秦蘇從外面採辦東西回來,看見午時買回來的糕食還好端端放在桌上,看樣子分毫未動,這時才感覺到不對,憂心起來,正想著該想個什麼法子讓胡炭振作,那少年卻似忽然間想開了,從床上一躍而起,說要出去吃好吃的。秦蘇到這時哪敢反對,少不得由他,放下東西后二人又踅出客棧,沿街尋找好飯館。

  這府裡住有萬餘人口,算是個豐阜城邑,酒莊飯館便也不少。二人踩著雪向南尋找,一路見了六七家,也是食客絡繹進出的,生意尚好。秦蘇問時,胡炭卻都不甚滿意,不是嫌門臉兒低窄便是嫌地方偏僻,然後又是風景不好,秦蘇料知他心情不好在藉故發揮,便也沒多話,耐著性子跟他一路再找。尋了約一刻來鐘,到底在城南的昭德碑附近找到一家百味香,這店家門面甚是氣派,三進三層的木樓,漆柱雕樑,明亮照人。窗格貼著繡錦,門前小石板雪掃得乾乾淨淨,簷下早早就點亮了燈籠,一溜兒暖轎車馬整整齊齊排在門前,看來是這城裡有名的所在,見著客人如潮,一撥撥的往來,門前迎賓也有四五個人,不住的接引著客人進店,胡炭這才不多話了,到門後掀開布簾就走了進去,當時便有伶俐的店伴過來引路。

  見二人服飾精美,更兼被胡炭賞了二錢銀子,那店伴眉花眼笑,躬身哈腰便把二人引到三樓靠窗位置,手腳麻利撐起了窗板,讓二人可以俯賞下方街景,待二人落座,又招呼童子過來點起暖爐,斟上熱茶。

  秦蘇一直在觀察胡炭的表情。這孩子今天的情形有些不太對頭,表面看起來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對著店伴也是言笑晏晏的,一直打聽著店裡的招牌菜,可是秦蘇是把他從一個奶娃娃撫養長大的,又怎會發覺不到其間異樣。

  他說話少了,雖然對答時還是一副神氣活現的模樣,可是不問話時,他就沉默起來,眉間隱見陰鬱,只是安靜的啜飲茶水,看著外面雪景。

  很顯然,胡炭這是有心事了,而且看起來還不輕。聯繫起這兩日發生的事情,秦蘇很快就意識到,這還是瘋禪師對他資質評斷造成的影響。這小鬼頭一向驕傲自大,好勝心又強,想來被那老和尚兜頭一盆冷水澆得狠了,現在茫然失措,意氣消沉起來,這可不是個好事情。

  秦蘇是在玉女峰受過嚴訓的。隋真鳳在時,沒少給她講解這些術道心魔的害處,一個人學術之時,一忌心志不堅,二忌躑躅失措,三忌患得患失,現在胡炭的樣子,可不正是三病之症!任由他發展下去,別要說修為再有精進,能夠原地踏步便算不錯了。秦蘇在這時終於在兩難選擇中做出決斷。無論如何,決不能讓炭兒學術的道路被阻斷在這裡,要盡快給他找到個好師傅才行,即便不能解決掉他元氣受損的體質,能夠讓他提振起志氣和信心來也是好的,若不然,這孩子的前途就毀了。

  二人各懷心事,坐在那裡吸飲茶水。店伴接了菜單下樓自去廚房,便在這時,聽見樓下一陣騷動,似乎有什麼客人到,然後許多人大聲喧嘩起來,不間斷的請安和招呼聲猛然傳到樓上。

  “勞老爺!是勞老爺!”

  “勞老爺好!這可是稀客啊!”

  “勞老爺,來!來!這邊坐!可有日子沒見了。”

  “啊哈!大夥兒好啊!寬坐!寬坐!今天請先自便,改天我再打攪眾位。”那勞老爺聲音尖亢,聽來年歲卻不甚老,被眾人如此擁戴歡迎著,聲音裡便透著愉快,一一跟人婉謝過了,然後大聲說道:“相請不如偶遇,這樣罷!今兒算我做東!這一樓的帳都是我的,大傢伙可要吃好喝好啊!”登時,樓下轟然喝彩,眾人都笑著稱謝:“勞老爺豪爽!”“今兒又沾勞老爺的光了!”“唉!唉!這怎麼成!這已經是第四頓了,前兒的帳我還沒還上!”“勞老爺有事就先忙著,改日我再回請!”隨著鼎沸的人聲和雜亂腳步,六七人簇擁著一人走上三樓來。

  那是個白面微鬚的中年男子,約莫四十來歲上下,身形瘦削,但卻背負著手一步三搖走在前面,顧盼而自雄,一副旁若無人的模樣。人常說居移體養移氣,一般身家富貴的人,養尊處優慣了,即便沒養出凌人盛氣,多少都會生出些端凝的氣度。但這勞老爺卻分明是個異類,看起來不惟沒什麼架子,賊笑嘻嘻的,神氣活現,倒跟個積年的老破落戶驟然獲得了巨富一般,一副小人得志模樣。三樓上有許多人與他熟識,起身招呼時,那勞老爺眼珠子便轉得飛快,笑起來鬍鬚抖動,一一的看人指名點認,然後互相打躬作揖。

  勾金線天青色袍子,紉著大粒的寶石,腰間碧玉八寶帶,銀狐皮暖肩,一頂勾絲簡方巾,正中鑲著一顆碩大無比的寶珠。這勞老爺的服飾可就華麗極了,比起秦蘇胡炭二人的精緻簡單又自不同,這一身美飾華衣,沒個萬八千兩銀子可置辦不下來。胡炭早年跟著秦蘇受苦怕了,現在懷裡攢著幾錠大金都自覺富足得不得了,可是他全部家當堆上去,買人家一件衣裳怕都還不夠呢。

  “這就是豪富的做派啊!”胡炭心裡讚歎著說,兩眼不錯的只盯著勞老爺看,“這勞老爺真有錢,難怪又是舍衣又賑粥的,一兩千銀子對他也不算甚麼,把這一身衣裳捐賣出去,再賑個十年八年都夠了。”這勞老爺雖然舉止詭異,但胡炭對他倒沒什麼惡感,畢竟人家好幾年施賑的善舉放在那呢。人既有行善之德,便是千家菩薩,便是行動有些乖張又有何妨?眼見著他對樓上諸人一視同仁,不以衣裝簡盛而分態度,胡炭對他的好感又多深了一分。想想以前見的那些人,身家巨萬還要和鄰里爭較錙銖呢,對著家境不好的親戚也是鼻孔朝天,這些人氣度倒是沉著雍容,但跟勞老爺一比,人品高下一判即明。瞧那勞老爺跟樓上熟識的客人一一招呼完,便笑眯眯的向裡進走來,胡炭朝秦蘇看去一眼,果見姑姑也正好奇的看向勞老爺,眼中也微露驚訝,二人早晨間才剛聽說這老爺的名號呢,不料到晚上就見到真人了,這事兒可真湊巧了。

  看著他一路行來,遇人看時,不管認識不認識,也都笑容滿面的點頭致意,神情熱絡慇勤,全無城府,實在不像是個大富豪的做派,胡炭和秦蘇不知怎麼,竟然恍惚生出幾分如見故人的感覺。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2:24
第六十七章:依稀故人(下)

  “勞老爺,今天怎麼不去後院的春秀閣了?你可是有日子沒光顧我們店了,掌櫃都說,是不是我們這些小的伺候不周到,惹你老人家生氣了。”這時三樓又有店伴過來接引,討好的說道。勞老爺嘿嘿一笑,撚鬚說道:“哪的事啊,前些日子不是去了趟吐蕃麼,累得半死!昨天才剛回來,你看今天不就來光顧你們了?”頓了下,又道:“今天就不去春秀閣了,想好好吃餐飯,那裡人多眼雜的,想消停都消停不了,還是這兒人少,能躲個清淨。”那店伴陪笑道:“這是你老人家德高望重,大傢伙都愛戴你想和你親近呢。前些日子范老爺在秋吟殿擺酒席,大夥兒都還說呢,這席上少了勞老爺,少很多樂子,這酒喝得都沒滋沒味了。還念叨著你什麼日子能回來。”勞老爺聽他奉承,呵呵大笑起來,甚是愉快。

  “勞老爺,你在這兒用餐,用具什麼的就簡陋了,比不得後院,你老人家可別嫌簡慢了才好。”勞老爺擺手呵呵笑道:“不妨不妨,這地方正好,我很滿意。”朝後面略一示意:“來人啊,給賞。”說話間身後便有隨從分眾出來,賞了那店伴一小錠銀子,那小二歡天喜地,謝了賞,更是慇勤在前領路。

  這飯莊之中,對客人也是分成三六九等的,身份平常的通常都安排在一二樓大堂,只有那些氣度不凡者被引上三樓,在三樓裡進,又用屏風遮擋分隔成幾個閣間,以備有需要密聚的客人使用。而在飯莊的後院,卻又另建起幾個獨立的小莊子,什麼春秀閣,夏濃廳,便在其中,這是專為那些富貴客人佈置的,器物之華奢精美更勝前院,庭花嘉樹,錦緞纏梁,侍應亦較前院更眾,坐在這前堂三樓裡,還能清晰聽見後面不絕耳的牙板絲竹之聲,還有女子的輕笑,這些享用者自是城中一些豪奢大家的子弟。

  胡炭和秦蘇被安排在偏裡的一桌,勞老爺要進去雅間,便要路過二人。一路怡然自得的微笑行來,走到姑侄兩一桌,眼見著兩人也正打量著他,那勞老爺倒是神色無異,也像對其他人那樣堆滿笑容,點頭致意一番,便欲行過。

  胡炭早晨經過賑粥一事,對這萬眾稱道的勞老爺倒頗有些好感,見他樣貌和善,也不像是要拒人千里的模樣,當下便有心與他攀談。於是忽然咳嗽一聲,肅起容來,準備說話。

  秦蘇立刻面色大變,心中頓感要大事不好。她可是有經驗了,每當這小混帳咳嗽一聲要裝成大人說話,那多半便是禍事要上門的前兆。一般來說,只要這小東西主動挑事,事情往往只會向兩個方向發展,一個是本來沒有的事情變成了壞事上身,另一個就是本不嚴重的小事變得不可收場。剛才這小鬼頭還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要多消沉有多消沉,要多頹廢有多頹廢,彷彿只要一個看顧不到他就要飲恨自毀的模樣,怎麼這才放鬆了一會兒警惕,他就又張牙舞爪的原形畢露了?!她覺得自己晚間的擔心實在有點多餘了。

  哪知胡炭還沒開言,勞老爺那邊卻先出了狀況。便在他錯步將要行過去的剎那,只聽“啊秋!”的一聲,一個六七歲小女童清脆的噴嚏聲從他腰側間突兀傳來。這聲音雖不響亮,但卻清晰可聞。姑侄兩個正不霎眼的看著他呢,那勞老爺獨一人走在前頭,伴眾們都在身後三步開外,他身邊卻又哪有什麼小女童!

  兩個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弄得怔愣住了。

  “啊?咦?咦?!”勞老爺也甚是疑惑,馬上停住了步,他用驚訝的目光掃掠一下自己的腰間,然後抬目重新打量著面色怪異的姑侄二人,似是有些不解。“這是怎麼回事?你喜歡他們的氣味?”他自言自語說道,然後只略一思忖,便轉步走過來,堆起笑容,向二人拱手招呼:“啊哈!這位姑娘,還有小兄弟,可是眼生得很啊,二位相貌出眾,神采不凡,看樣子卻不像是這潁昌府中的住戶。”

  秦蘇心中暗起警惕,有些不清楚這勞老爺的來意。只是早晨間聽見他民聲不惡,施賑的善舉都做過好幾年了,想來也不像是特意趕過來要和她為難的敵人,當下也不願對他太過刻薄,便淡淡應道:“是的,我們只是路過,昨天才到城中。”

  當下便有慇勤的隨從過來拉開了椅子,勞老爺倒不矜持,大馬金刀的坐下了。看見秦蘇和胡炭都微微皺起了眉頭,似是對他的唐突舉動有些不滿,勞老爺便尷尬的咳嗽一聲,歉然的笑了笑,然後眼珠一轉,卻招手喚過來小二,大聲道:“小二!今兒這三樓上所有客人的花銷,都會到我賬上!費用多少,你們到時候去府裡支取。”那小二識趣,笑道:“勞老爺又破費了!”在胡炭和秦蘇臉上掃過一眼,略略猜度二人的身份,便高聲說話道:“眾位尊客,勞老爺說話了,今天眾位的花費他全包了,眾位客人請安心享用酒飯。”當時那幾桌與勞老爺認識的人便又喝彩起來,連贊勞老爺豪爽。這動靜倒跟剛才一樓間的反應差不多。

  揮揮手遣散了身後的眾人,讓他們自去別處落座,勞老爺這才正過臉來和秦蘇胡炭說話:“啊呀!打攪打攪,真是失禮了!只是我這裡有個疑問想要跟兩位請教,萬分緊急,所以有什麼不當的舉動,還請兩位恕罪則個!”

  眼見著他一邊客氣道歉,一邊臉上卻毫無愧色,在不停的從從懷裡掏摸出東西放到桌上時,眼珠子還飛快的在自己和胡炭臉上掃掠過,秦蘇愈感到這感覺熟悉異常。

  正納罕著為何有這般熟稔的感覺,她卻猛然驚悟過來:她所認識的故人裡,還會有幾個這般年紀的男子呢?這人分明就像是胡大哥啊!她記憶裡似乎曾經也有過這樣的場景,胡大哥一邊跟人謙虛客套著,一邊卻又暗地裡飛快的轉動心思,動用手段,想要圖謀個小不軌之事。這勞老爺雖然體型面貌與胡大哥相差甚遠,然而這表情作態,卻又極為神似,尤其那雙眼珠子,靈活異常,彷彿一轉之間就已經動唸過六七個想法一般,難怪她剛才初一照眼的時候,就有如遇故人的感覺。

  一個玉扳指,一隻瑪瑙雕件,一個寸高的翡翠瓶子,一方錦帕,一個暖洋洋的溫石珠子,一盒木函,一個拳頭大的小繡囊,這便是勞老爺放置到桌面上的物事。秦蘇和胡炭心中懷著疑問,便也默不作聲,只等勞老爺來說明。

  “這事情說來話長,卻該先從哪裡說起呢?”勞老爺說道,似乎有些苦惱,搔了搔頭,轉向二人點頭道:“這樣吧!雖說事情緊急,我可也不想平白耽誤你們吃飯,反正我也還沒吃呢,就並成一桌好啦!我們邊吃邊談,我把這店裡的招牌秘菜點一份請你們吃,算是盡個地主之誼。”

  秦蘇聽說,當下便要婉言拒絕。這勞老爺目前的身份還是敵友未明呢,她可不想吃個什麼秘菜著了他的道兒,誰知她還沒出言說話,那勞老爺已經觀顏察色,看出來她有拒絕之意,擺擺手阻止她說話,笑道:你們先別忙拒絕,要知道我點的這道菜,可是不公開出售的菜餚呢。知道的人可不多,食材稀罕,大廚也稀罕,外面可是想吃都吃不到的,多少錢都換不來。若不是我勞某人在這店裡還有幾分薄面,也是買不來這食材的,更請不動這大廚來親自操刀。”

  小胡炭登時被勾起了濃厚興趣,問道:“什麼食材這麼稀罕?很好吃嗎?”

  勞老爺見他問話,甚是欣喜,索性轉面過來專對小童說話,一臉神秘的模樣,低聲說道:“好吃不好吃我先不說!先說別的……嘿!說起來你們不相信,自古以來,吃到過這道菜的人,加起來不超過這個數。”他把右手五指虛張一下,然後又飛快的收回到桌子底下,似是生怕被人看見。“每一個能吃到這東西的,都是大氣運的人,說一個人你們就明白了,漢太祖劉邦,無人不知吧?在沒發跡之前只是個市井潑皮,你知道他為何能夠連步登青雲,從一個街頭賴漢變成執掌天下的至尊皇帝?”

  胡炭瞪大眼睛:“難道就是因為他吃過這道菜?”

  勞老爺在桌下一擊掌,讚道:“聰明!猜到了!可不正是這樣!據說他在任泗水亭長之時,酒飯不斷,天天就尋摸著找下酒菜,有一天在河邊撿到個異物,也抬回家煮吃了,從此便時來運轉,飛黃騰達的。”看到胡炭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勞老爺忙說道:“你是覺得吃道菜怎麼就會影響到氣運,不相信是吧?早先我也不相信啊!可是去年發生一件事,這城裡的宣節校尉馬大人,就因為吃了這道菜的頭鮮,隔天就被京裡調去,升任六宅副使去了,你看這事!立竿見影啊!正八品破格升級到從六品!這算是平步青雲了吧,實例如此,你說我信還是不信?”

  胡炭眨眨眼睛,閉口不語。他哪知什麼宣節校尉什麼六宅副使,這些官職於他而言就像天文地書一般。野蟲兒聽不懂牛哞聲,左耳聽進右耳便原樣不動的冒出來。但勞老爺說的這些事情都太過匪夷所思了。

  勞老爺也不管他,自顧說道:“剛才說的那都是有據可查的實例,至於劉邦因吃了這道菜而當上皇帝,那都是野史中流傳的說法,真假我們就不得而知了。然而俗話說得好,無風不起浪,誰知道怎麼回事呢,若是沒有根據,人們也不會平白亂說的。我是見過這食材的,了不得啊!有神異,放置在暗處都會放寶光!若說吃了這東西會發生些不尋常的事情,別人信不信我不知道,我反正是信的,那東西本身就是千年難遇,古時的人別說吃過,就是活物、死物也沒有幾個人見過的,這可是大大的好東西啊!”

  胡炭聽得兩眼又再放光,追問道:“那到底是什麼好東西?!真的很神異?難不成你說的是龍肉?”

  勞老爺呵呵一笑,搖頭晃腦道:“不是龍肉,但論起珍稀程度,卻也相去不遠了。好東西啊!好東西啊!”

  秦蘇聽到這裡,已經是大起疑心。這勞老爺現在的神態表情,活脫脫便是個江湖騙子,繪聲繪影,表情又誇張豐富之極,哪有半點出身豪富的大家貴族模樣。瞧他循循善誘的,又賣關子又引話頭,惹得胡炭呆頭鵝一般一步步陷入彀中,滿副心神都被這道秘菜給吸引住了,這等手段,反倒像個居心叵測的的市井坐賈者多些。

  莫非這人竟是個假的,不是自己早上聽說到的那個勞老爺?可是有這麼多人給他幫襯,這說法卻也有些立不住腳,或者……他們索性全都是一夥的?聯起手來要設局坑人?秦蘇想到危處,柳眉不自覺的倒豎起來。胡炭的反應也讓玉女峰弟子有點看不明白,這小鬼頭看起來就像是完全被勞老爺的話吸引住的模樣,可是以秦蘇對他的瞭解,此童論起智計奸詐,只會比自己更高。沒道理她都察覺到怪異的地方,胡炭會感覺不到啊。

  她這裡動了疑心,神色便冷峻下來,盯著勞老爺看便有些目不轉睛。耳中聽著胡炭和他你一句我一句的說得熱鬧,勞老爺舌綻蓮花,把這道秘菜說得幾乎天上有地上無,滋味絕倫,人生一輩子,若是沒吃過這道菜,那簡直是白活了,真是到死都不瞑目一般。那小童分明已經被勾得饞涎欲滴,嘖嘖附合讚歎,然後拍著桌子,一疊聲的只是亂叫,催促小二快去廚房督促,做好菜速速端上來讓客人品嚐。

  這勞老爺到底意欲何為?如此不顧身份,跟一個小小孩童都能說得這麼暢快投機,這也真希奇。秦蘇心中微覺譏諷,正想冷言刺他兩句。不想那邊的勞老爺似乎隱然已有所覺,在熱談之中偷瞥她一眼,忽然把雙掌一拊,把面上的詭色一掃而光,哈哈笑道:“啊哈!好啦!好啦!開個玩笑,當不得真!小兄弟,還有這位姑娘,我話裡多有怪誕,只是飯桌上搏人一笑的段子,可別真的都聽進去啊!”

  “這道菜名頭不凡,可也沒那麼多神道。若是吃個東西就能順風順水,大傢伙還那麼拚命努力幹嘛?都去找東西吃得了!”胡炭怔了一下,面上微有異樣,勞老爺只道他心中生有想法,忙又解釋說:“不過你們也別要失望,我點的這道菜倒真的不簡單呢,選材也珍異,是前年大江裡釣上來的一隻大金黿,八十四斤重,背甲上已經生長出赤紋了。這店裡把它當成珍寶,輕易都不捨得賣肉,一夏天花了大價錢請術師來幫忙施術冰鎮,兩年來也只賣了不到十斤。我請兩位吃這道菜,一來是為謝個唐突之罪,二來也是表達誠意,想問求一件事的答案,到時還望兩位不吝賜教。”說著連連拱手。

  這一下語氣由諧轉莊,再一次改變形象,秦蘇發覺自己又有些看不準這人了。她不知道這勞老爺是真的在說實話,還是他觀顏察色,在發覺到自己神態不對之後忙又做的補救。

  但那邊胡炭卻照單全吃了進去。他‘啊’的一聲,不滿的瞪著勞老爺:“剛才說了半天那麼熱鬧,原來都是在騙我啊!”

  勞老爺嘻嘻笑道:“也不全是騙你,金色的大黿本就罕見,傳說這可是龍種啊,流著龍血的……”說到這裡,忽然把聲音放低下來,像是怕被什麼人聽到一般,勾著頭向四邊偷看一下,見無異狀,才又說道:“而且這麼大一隻!你見過嗎?背後生起赤紋的,那更是萬中無一了。透句實話給你吧,這道菜作價三千八百兩銀子。我是一文不少交付過銀子的,一分銀子一分貨,不管這東西怎麼樣,這價錢可不假吧,而且,即便是你拿著銀子請店家來做,你也吃不到,這也沒誆你,他們店家要認人賣的。”

  二人聽得立刻沉默起來,對望一眼,都被這價錢砸得有些發暈。一道菜三千八百兩銀子!這何其奢侈!吃金子都沒這麼貴!胡炭想起自己懷裡的幾錠元寶,在此前還覺得自己挺有錢呢,這下頓時無地自容了。好吧,如果讓自己付賬,吃完這道菜之後,他和姑姑馬上就一夕變回上古時,姑侄兩個神農每日采嘗百草,只能吃樹葉為生了。

  勞老爺看見二人被鎮住了,顯然得意非凡。笑道:“咱們吃飯吃菜,便是胃口再好,也不過是一天三頓,算上宵夜,就是四頓。不管飯菜是好是賴,就只這麼多了。既然這食量上有限制,咱們就不能怠慢了這副肚腸,對不對?得在品質上多講究一些,揀點好東西來吃才叫不虧。你別看三千八百兩銀子不少,可是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留著幹嘛?還是花用出去才是正道,只要東西好,吃得滿意,便是再貴點也不妨的。”說完,怡然拿起桌上放的小玉瓶來,自顧拔了木塞,放在鼻下吸嗅,一臉陶醉模樣。他這瓶裡也不知裝的什麼東西,香得異常,姑侄二個隔著一張桌子隱約聞到,都覺得精神為之一暢。

  這勞老爺可真是個會享受的。胡炭在心裡暗道,看著他嗅完香瓶,便像全身沒了骨頭一般癱軟倚靠在椅子上,渾沒一點矜持坐相,不免對他的認識又修正幾分。小童對他之前的神論實也不欲置言,坐擁巨萬身家,他這是飽漢子不知餓漢飢,外邊不知道多少人每日只求混飽呢,更別說那些忍饑挨餓,連每日一餐都難求到的人,跟這等土老豪實在無話可說。

  那勞老爺興高采烈,歇了幾息,又再繼續講述敗家經:“……三千八百兩銀子,在這潁昌府裡算是貴了,可是這裡只是小地方,東西少,也沒太多好玩意兒。前年我在京城吃的那道菜才叫嚇人呢,我和一個南方來的客人各吃一道,連酒水,你猜咱們最後花掉多少?”

  胡炭不願和他在這個話題上再說下去,沒的自己找難堪。在見著這勞老爺之前,自己多少還覺得身懷幾錠元寶,富足闊綽得不得了,出門吃飯採買物品都甚有底氣,可是聽完他一席闊論,頓時覺得自己又身家赤貧了,跟外面的流民也差不了多少,這麼自虐又何苦來!當下便不理會他的炫耀,問道:“勞老爺,剛才我聽到你身上有個奇怪的響動,像是個小孩子的聲音,那是什麼?”

  勞老爺見胡炭轉移話題,頗有些意猶未盡的感覺,咂嘴嗒舌的,似乎還在回味。搖頭晃腦了一會,才咳嗽一聲,坐正身子,說道:“你說的這個,就是我想要跟你們請教的事情了。”說著,伸手拿起桌上的那個錦囊,輕輕晃動一下,登時,一股稚嫩的咕噥聲便響了起來,正是先前聽見的那個小女童。

  胡炭和秦蘇都大感稀奇,這是什麼東西?居然會發人聲,該不會是捉個小女鬼封在裡面吧?

  “這是淨巧兒,我這次去吐蕃,路過匹播城時,看到他們的貴人們都在玩這個,就順手買了一隻。”

  “淨巧兒?沒聽說過,是蟲兒嗎?”胡炭睜圓眼睛,盯著那小小錦囊使勁看,想要從外觀上看出一些究竟。這麼個小錦囊,內容物自然不會太大,除了一些稀奇蟲子,胡炭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東西能裝在裡面。

  “說是蟲子,對也不對。”勞老爺道,“她模樣兒倒是有點像蟲子,可是這蟲子怪異之處可就多了,有手有腳,還天生穿著花衣裳,這就不說了,單只一點,只要離火近一點,她就要自燃起來,還不能見光,嘿!見光就成灰了,我這裡面套著一層防火布和一重玄紗呢,若不然倒可以打開給你看,這可是我化了兩萬兩銀子買來的,可不能輕易把她弄死了。”

  胡炭聽說,只得打消了央求他揭開錦布的想法。他正是少年心性,對這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全無抵抗力,好奇心上來,一時之間把所有念頭都拋到一邊去了,興趣盎然的猜度著錦囊中容物。

  “這是會發出童聲的,叫淨巧兒,還有一種是柔媚兒,那是年輕女子的聲音,好聽!還有一種是老頭子的,裝咳嗽最像。最貴的是柔媚兒,我在那裡呆了四天,就想買一隻,誰知滿集市裡都沒有賣,後來輾轉聽說一個千戶有,我上門拜訪,出到六萬兩銀子,那人說死也不賣,我只好買了這只。”勞老爺道,語氣甚是遺憾。

  胡炭和秦蘇又再相顧無言。這種敗家土豪的日子實是他們無法想像的。買個會發聲音的小玩物動輒就要數萬兩銀子。這些錢用來接濟貧苦百姓,不知道能救活回多少條性命呢。只是這勞老爺已經算好的了,他在這府裡連年施賑,已經比別的豪富仁善許多,人家錢財也不是大風颳來的,愛怎麼花用,誰都無從置喙。

  那淨巧兒還在咕唧咕唧說話,像個碎嘴的小丫頭在小聲嘮叨,勞老爺把錦囊往桌面輕輕一扣,淨巧兒頓時安靜下來,只是,這沉默才不片刻,便迎來了一輪爆發,只聽她尖叫一聲,像是非常生氣,然後呱啦呱啦,咕啾咕啾,嘰哇嘰哇,發出更大聲的抗議,一句話接一句話,字詞亂蹦,吐字清脆又明晰,聲音連貫頓挫,語調激昂,秦蘇和胡炭雖然完全聽不懂詞義,然而那副憤怒小女孩兒的形象,卻是聞聲如見人。

  “哈哈哈哈!好玩吧?這可比聽什麼詞曲兒有趣得多了。”勞老爺看出來胡炭的豔羨,得意洋洋的說道。

  “好玩。”胡炭老老實實的說。

  “若只是這樣,她還值不上二萬兩銀子,”勞老爺道,看了一眼胡炭,神色中隱有深意,“這東西因生長的地方怪異,所以養出一些奇怪的秉性,我聽那賣主說,淨巧兒能夠嗅聞到一些特殊的物件,一旦嗅到,就會很歡喜,發出噴嚏聲。我問他那些特殊物件是什麼,他卻不肯告訴我。”說完,便期待的看著胡炭,然後又望望秦蘇。

  胡炭和秦蘇這下便有些明白了。剛才二人可都聽到了那聲噴嚏聲的,而且正巧是在經過自己這桌時發出,這勞老爺話裡的意思,便是自己二人身上有他口中所說的特殊物件了。

  二人臉上都是顏色微變,同時想到了藏在小童懷裡的靈龍鎮煞釘。這勞老爺不惜自折身份趕過來套近乎,又是跟小童打得火熱,又請吃秘菜的,若說他沒有一點圖謀,姑侄兩個都不會相信的。他拐彎抹角編出這麼一套話來,難不成是想要打這枚釘子的主意?

  秦蘇已經俏臉微露煞氣,在暗中提聚靈息了,雙目直盯著勞老爺,只待看準一個不對便要暴起發難。胡炭卻顯得鎮定一些,他與勞老爺交談了這許久,對此人卻另有些看法。他感覺勞老爺雖然性情活滑,似乎也藏著一肚子詭計,然而此刻卻不像是抱著惡意而來。

  小童早兩年間賣藥賣符的經歷,最歷練眼光。那時他最常做的便是揣摩和估測人心,自信看人不會有太大差錯。當下沒有理會勞老爺話中的暗示,卻先問道:“勞老爺,剛才我聽說你是剛從吐蕃回來的,能跟我講講這一路的行程麼?往西的那一帶我都還沒走過,若是下次想去吐蕃,就找不到路了。”

  勞老爺不解其意,奇怪的說道:“你要去吐蕃幹什麼?那邊地闊人少,可不像中原這麼熱鬧。我在匹播城都快閒出病來,那還是方圓千里之內最繁華的城鎮呢!吃沒吃,喝沒喝的,連曲兒都沒地方聽!你別聽他們什麼千戶大人的叫得響亮,住的房子不是皮帳子就是土坯房,晚上睡覺,跳蚤能填滿你被窩,到處一股羊騷味,去了有你受罪的。”

  胡炭道:“那你別管,我總是有要去的道理,只是道路不熟,你告訴我行程怎麼安排。”

  勞老爺想了想,道:“你若是從這裡出發,一路往西,要先經過河南府,然後走京兆府,到這裡卻有兩條路線可走,一路是往北走鳳翔府和渭州,從西寧州出關。他們那邊有散居的牧民,可以買吃食和羊奶,通常要去西夏和回紇的客商就走這個路線。還有一條便是往西南,走興元府,從成都府出關,這裡同樣也是荒無人煙,只有零星牧民,要走上好幾千里地才能見到城鎮。”

  胡炭問道:“你是從哪一路回來的?”

  勞老爺道:“我從興元府回來,幹嘛?”

  “你沒經過隆德府?”

  勞老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隆德府在北,吐蕃在西,我幹嘛要繞遠從那邊回來?我又不是去西夏或者契丹。”他狐疑的看著小童,眼珠亂轉,顯然是在揣度胡炭這麼問話的原因。胡炭仔細看他表情,見他果然一副糊塗中又帶警惕的模樣,不似作偽,當下放下了心。

  這勞老爺不是從隆德府趕過來的敵人。

  既然不是知道自己在趙家莊惹禍的江湖客,那就可以從容措事了。胡炭嘿嘿一笑,重又拾起話頭,說道:“這小蟲子真能夠嗅出我身上的物事?你不是騙我吧?”

  勞老爺精神大振,萬沒想到胡炭繞了一圈卻又重新談起這個話題,這可是他的目的所在呢。忙道:“騙你做什麼!不過尋常物事她是不會打噴嚏的,所以我很奇怪,你們身上到底有什麼東西讓她喜歡,我剛才冒昧過來打攪,就是想要求知個答案,想見識見識。唉!那該殺的賣主,死活都不肯給我解疑,讓我懷了好長時間的悶氣。”

  胡炭點頭道:“那好吧,其實剛才我問你去沒去過隆德府,是有道理的。”

  “什麼道理?”勞老爺問。

  “我在隆德府那邊惹了點事情,就是因為這個東西。”胡炭說著,伸手從懷裡摸出幾張定神符,遞了過去,“若說我身上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就是它了,想來你的淨巧兒就是聞到這個。”

  送幾張定神符給勞老爺,這是小童先前就有的想法。這勞老爺樂善好施,甚為貧民所擁戴,胡炭對他還是頗懷有好感的。他剛才取意要和勞老爺搭話,便是存了這個打算,別的東西自己拿不出手,就一樣定神符,可以助他化幾場病痛,這也算是自己欽敬善人的舉動吧。

  勞老爺滿懷疑惑的接過定神符,口中問:“這是什麼符咒?”

  “定神符。”胡炭笑著說道,“比外面賣的治傷符要好用一些,你若是有個小病小災的,吃一符下去,保管你一個時辰就好。”

  勞老爺沒再說話,閉上眼睛摩挲著符紙,臉上的表情先是狐疑,然而不片刻之後,突然便顯露出震驚來,他睜開眼來看了胡炭一眼,臉上的欣喜一閃而沒,然後像是想起了什麼,卻又變成了一股恍然的表情。

  “好像有點兒用處,我能感覺到不一樣的氣息。”勞老爺說道,老實不客氣把符咒全收進懷裡了,“如果你手上還有,再給我幾張如何?”他目光灼灼的看著胡炭,雖然努力要做一副輕描淡寫的模樣,然而瞳孔在短時間內數度收擴,眼睫毛急速的抖動,卻完全出賣了真實想法。胡炭是何等樣人,又怎會看不出他心裡的急切?

  “沒想到這勞老爺倒識貨。”胡炭在心裡暗道,當下也不虞多慮,反正這符咒他一天能畫二十多張呢,全送給人也不打緊。於是只在懷裡留下兩張備用,其餘的十幾張就全都送了出去。這勞老爺幾年善行,也值得這些回報。

  勞老爺沒想到得來這麼輕易,大喜過望,猛的站直起身,雙手接過去了。

  待得珍而重之的把符咒貼身藏好了,看見胡炭一副渾不在意的表情,勞老爺不由得有點奇怪,問道:“這符咒是有靈驗的,我能感覺得出來,你耗費心血畫出這麼些就全送給我了,難道就不覺得心疼?”

  胡炭笑道:“有什麼好心疼的,這符咒我一天能畫二十張,也不費什麼事。”

  勞老爺臉上露出古怪之色,像是聽到了什麼奇經怪談。一轉眼珠子,卻忽的笑了起來:“不費什麼事?你就別騙我了!符咒是精氣凝結之物,畫符者若不用心,符咒便無效果。更何況醫術醫符更不同於其他法術,是最傷修為的,你這符咒分明有豐沛的靈氣波動,這是上佳符術,我不信你畫符時沒有影響。”

  胡炭搔了搔腦袋,疑惑的說道:“好像真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啊。”

  這下勞老爺弄不明白了,他吃驚的看著胡炭,見小童真不像在說謊,登時皺起了眉,想了好一會,卻終是想不明白:“不對!天下之事,決沒有平白無故的增益或者損耗的。尤其是事關醫傷和壽考的,在此處有一益,那麼別的地方必有一損,這是天地至理。不可能莫名其妙的多出一樣東西,或者少掉一樣東西,那就亂套了,不對!不對!”他看向胡炭:“你仔細想一想看,是不是應在什麼別的地方了。”

  胡炭搖起了頭。這個疑問他以前也曾有過,按著《大元練真經》裡面的記載繪製符咒,像什麼風刃符,團火符,他畫不了幾張就會感覺到頭暈眼花,唯獨這個定神符,怎麼畫怎麼自在,行雲流水一般,而且效果還出奇的好。他以前還道是自己天賦如此,就適合繪製定神符呢。

  勞老爺見胡炭說不出個所以然,喃喃說道:“沒有道理!沒有道理!這是不可能的。”揪著鬍鬚在那裡微微思索。過了好一會,才又對著胡炭說話:“如果你說的是真話,那麼你這個事情就有點奇怪了。我想一定有個原因,我們弄不明白,但卻一定存在的。你的這個符咒發生效驗時,必定有損耗,只是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反正不在你身上就在別人身上,我建議你以後送符給人時慎重一些,治傷救命,是最講天則的,沒有半點糊塗。用藥草治人,尚且損耗藥材數年到數百年生長之功,更別論用法術救人。患者有一得,那麼醫者就必有一失,想想那些學巫祝的就明白了,若要平白救回傷病,不失元氣就傷魂魄。可別送得多了以後後悔。”

  這就是善意的提醒了。秦蘇和胡炭總算是落定他是友非敵的身份。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2:24
第六十七章:依稀故人(補)

  被他這麼一提點,胡炭卻忽然想起一件事來。

  昨日臨別時,單嫣姑姑對他做出一番奇怪舉動。當時他心思沒在彼處,便也沒深究根由。等到這時候回想才覺奇怪。他記得自己是被明錐的氣勁擊傷昏迷過去的,但是醒轉過來後,卻是全身完好,很顯然這是單嫣姑姑對他用了治療之術,單嫣姑姑也會治療術!他這時才剛驚悟過來這一點!而且似乎還要強於自己的定神符,難道……難道……胡炭想起來一個可能性,一時怔怔失語,看著勞老爺便發起了呆。

  “怎麼?你是不是想起了什麼?”勞老爺問他。

  胡炭睒了睒眼睛,沒有回答。忽然卻作出一副懊喪的表情,向勞老爺伸出手:“啊喲!勞老爺,我剛想到一件事,給你的那些符咒是沒畫完全的,還需要再添幾個花頭呢,你拿來我幫你改一改。”

  勞老爺微微一怔,隨即便省悟到他在使詐,嘻嘻笑了起來:“想得美!到我手裡你還想再拿回去,有這等好事麼。”

  胡炭剛才忽然想到,為什麼只有自己和爹爹能夠繪製定神符,秦蘇姑姑也學過經書,但卻怎麼努力學都毫無作用。這疑問在趙家莊時五花娘子和續脈頭陀也都問過,兩個醫者當時有過共同結論的,但胡炭那時並不知道。現在細一思索,胡炭卻也有了想法,唯一的可能性,便是自己和爹爹身上有什麼異於常人的地方。小孩童心思靈動,立刻聯想到昨日臨別時單嫣給他度氣的那一幕,他心中已經隱約有了答案。

  定神符生效的損耗,不在此即在彼。如果他和爹爹定神符生效的本源是來自於單嫣,那麼,每一張符咒治傷活人之時,損耗或許就是應在單嫣姑姑身上!這便是胡炭忙不迭想要跟勞老爺討回來定神符的原因。其實勞老爺剛才說的損益之理,胡炭一直是知道的,巫祝們欲救回重傷之人,通常都要損耗自身修為,遇危重緊急時甚至要減少醫患二者的壽命。天道對於用術救命是極為嚴苛的,憑什麼他的定神符就能無視天理,以微損甚至不損就能行旁人搏命之功?只是他之前不知有單嫣這樣的親人在,另又畫符時別無異常,這才把定神符不當珍寶的亂使。

  現在得知因果,他登時後悔以前那麼大方了。

  然而十幾張定神符已經落入勞老爺的手中了,小童再怎麼後悔,又怎可能從這狡猾的善人身上再搶回來。任憑胡炭大費口舌,又是賭咒又是立誓,再許出重諾,勞老爺也只笑嘻嘻聽著,只當聽個熱鬧,不時也嗯嗯啊啊的應和一句,但當涉及實質,想要讓他把符拿出來,就兩個字:免談。

  小童無可奈何,暗自腹誹勞老爺屬王八的。一旦咬到肉,就是死也不松口了,對這等人他實在無計可施。生著悶氣坐了一會,一方面愧疚曾對單嫣姑姑做過那麼些不利的事情,一方面又痛恨自己以前怎不小心些。

  便在這當口,那道價值千金的金黿鮮羹終於送上來了。

  好東西果然是好東西,菜品不凡,連盛具都精美異常,鏨青花薄胎瓷盆,盆緣做出雙龍提耳,托盤也是同窯同色的瓷器,這一套碗具看著也有個百兩銀子的價值。揭開蓋來,如玉的盞裡盛著一盆淡黃色濃湯,黿肉切薄,如同雪片一樣齊齊整整的碼成幾疊浸在湯裡,瑩白潤澤,鮮紅的枸杞撒在上面,配著綠色的不知什麼植物,這賣相只是看著就讓人心曠神怡,更何況香氣異常!

  胡炭立刻把所有憤怒都投入到吃食上去。話也不多說,手口急動,不住的舀湯吃肉,嘴裡填滿食物,惡狠狠的嚼著,似乎這樣才能稍稍平復一下心中的不滿,他現在算是知道自己定神符的價值了,平白送給勞老爺十幾張,若不多吃點怎麼找補回來!

  勞老爺知道他的想法,笑嘻嘻的倒也不心疼,略略向秦蘇勸了食,見那女子還有提防心,搖頭婉拒,便也不再多言,自顧拿碗,舀湯撈肉,跟著大快朵頤起來。

  好一頓風捲殘雲。小半刻之後,二人都吃得肚子滾圓。勞老爺是個識趣的人物,料知道胡炭心中還有不滿,既然定神符已經是口中肉,他決不會再還給胡炭了,那麼就從旁的事情上來彌補小童,當下便又吆喝小二,點起果品點心來,不問價錢,只求珍稀名貴。

  各類吃食流水價的送上來,堆滿了食桌。胡炭這時已經知道定神符拿不回來,也只能無可奈何的接受現實。吃著四方異果,心情漸漸平復,便又跟著勞老爺交談起來。勞老爺這次是著意取悅,什麼都順著胡炭的話頭說,他經歷既多,見識也廣,交談之中很快就又抓住少年的喜好,被他一再勸誘描繪,胡炭漸漸的又變得興致高漲。

  二人談了飛蟲走獸,談了各地糕食滋味,然後又是各地精緻玩物,全是少年喜歡的東西,讓胡炭歡喜異常。勞老爺倒也有個好處,說起這些事並不像是虛應故事,遇到精彩時,也是眉飛色舞,感嘆連連。秦蘇這時也看出這勞老爺不像是個懷有禍心的模樣,便也沒甚言語。自撿幾個瓜果吃著,讓二人聊得熱鬧。末了卻又談到馬匹。胡炭因前兩日有乘馬的經歷,興致未消,對坐騎好壞甚是上心。勞老爺便又大評各地馬匹的優劣,西南的矮馬,契丹的駿馬,河曲的大馬,西域的天馬,各個指出其特異俊拙之處,小童聽得悠然神往,回想起前兩日自己騎乘的那匹馬來,也不知這馬屬於哪一類,只恨不得再牽到面前好好端詳一番。

  勞老爺看出了他的心思。眼見著羹食已殘,是該撤席的時候了,便說道:“你要想見識一下名馬,我倒有個提議,我府裡現藏著兩匹馬呢,也都是難得一見的名種,我讓人牽來給你瞧一瞧吧。”胡炭一聽,登時兩目放光,大聲說好。

  秦蘇本想提醒胡炭天已太晚,可是見到少年興致勃勃的,卻又不忍拂了他的興頭。於是三人結伴,下了酒樓,途中不免遇到眾食客慇勤相邀,勞老爺都笑著打發了。

  到了飯莊前的空地,勞老爺著人去府裡牽了馬來。未多時只聽得得蹄響,兩個莊漢各牽一匹馬出現在石板路盡頭,兩匹馬實在差別太大,一黑一白,白的高壯神駿,修身俊偉,自蹄至肩,比胡炭還要高,舉動之間都極為優雅從容,嫻靜處卻隱含風雷。胡炭一見就喜歡上了,對那匹黑的便沒多少注意。

  “你猜猜這兩匹馬誰更好一些?”勞老爺有意要考較胡炭。胡炭自不是個傻子,那匹黑馬雖然貌不驚人,然而既然勞老爺能夠將它與這匹白馬並列,那就必有其特異之處,少年不會因此而看輕它的價值。只是他的想法終究不脫普通人的喜好,見到高大神駿的白馬便覺有眼緣。

  騎馬麼,當然要騎高頭大馬。怒馬鮮衣,馳騁江湖,然後救弱扶困,除暴安良,這才是遊俠子弟的風範!

  胡亂應了幾句,勞老爺也沒在意。看出他很喜歡白馬,便著意介紹起白馬來:

  “這匹白馬,來歷可是不凡,是西域名種,野馬群裡套來的。我聽他們說,上百匹馬里就只這麼一匹全身銀白的,所有馬匹都跟著它行動,這是馬王啊!你可知它在古時叫什麼名號?”

  “不知道。”胡炭搖頭說道,對於品馬鑑馬,他還是個門外漢,哪有什麼見識。

  “傳說在三國時趙雲就騎了這麼一匹馬,它的名字,喚作雪夜獅子照。”勞老爺說。

  “雪夜獅子照!”胡炭的心跳了起來,目光熾烈。這名字真好聽!馬匹神駿,名字也如此不凡!這馬要是他的就好了。

  “我是騎著它實測過,放開腳力的話,一日一夜至少能跑一千三百里路,飛躍三丈高障礙,是當之無愧的千里馬。我那天是從潁昌府跑去江陵府,多處地段山路難行。若是路況好些,應該還能更快。”話剛說完,胡炭已經跑上前去,接過了莊漢的韁轡,伸手撫摸馬鼻,又幫它捋去鬃發,喜愛異常。

  勞老爺眯眼嘻笑了起來。這小孩子很好對付嘛!這匹雪夜獅子照雖然名貴,但到底還是銀錢上的東西,而勞老爺從來就不把銀子當回事的。剛才受領了胡炭十幾張定神符,這價值可就遠遠無法估量了,用得好,那就是十幾條性命的收益!區區一匹駿馬,送給他又何足掛齒!只是現在倒不忙提這話頭,吊吊胡炭胃口也挺有趣的。

  眼看著胡炭從馬頭看到馬尾,撫著白馬的腰身,又細細觀看蹄足,目光中欣喜和躍躍欲試怎麼都抑不住,勞老爺當即投其所好,提議乘馬出城感受一番。胡炭這時哪會說半個不字,喜不自禁,也不正眼去瞧那匹黑馬了,在莊漢的幫助下,小心翼翼跨上了馬背,手握著韁繩,見到坐高離地直有尋許,這感覺實在太好,頓覺自己也形象巍然起來。

  勞老爺跟店前的夥計打過招呼,先借過來客人的一匹馬。以他的名望身份,自是無有不可。當下馬匹牽來,又請秦蘇去騎那匹黑馬,三人揚韁,便在路上小跑起來,出了石板道,漸漸加速,再出去數十丈之後,雪地開闊,放開腳力越奔越快,捲起三團白塵直向著城南跑去。

  三匹馬銜尾相追,短時間內也分不出上下。胡炭性子好強,拍著馬脖子,只是要跑在最前頭。勞老爺和秦蘇都知道他心思,自不會去搶他風頭。聽得疾風過耳,感覺與前日裡那次乘馬又自不同。胡炭心懷舒暢,一時又把所有的不快都暫時忘記了。這匹白馬當真神異,胡炭沒多久就感覺得出來,奔行如風就不說了,蹄足高起而輕落,坐在鞍上幾乎感覺不到多少震動,踏雪之聲雖然急驟,卻又不失從容,嚓嚓嚓嚓的極有韻律,讓人能聯想起名師操琴,如此不慌不忙,行有餘力,這正是名駒的能耐。

  胡炭和秦蘇二人是在申酉之交出的門,在飯莊中消磨了也有一個多時辰的功夫,到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沿著道路馳向南門,見路上許多店舖都掛起燈籠,照得街衢通明,因天氣寒冷,路上走的行人卻不多,因此也無須收速避人。

  經過一片低矮的棚戶區域,這裡燈火就少了許多,通常三五戶裡只有一家亮著燈,而且只在室內照明,全沒半點光亮透到街外,此處的積雪也要比別處要深,貧困人家,每日裡光是為衣食奔忙便耗費了全部精力,更哪有多餘精神來掃除外面積雪呢。胡炭‘駕!駕!’的吆喝著,抖韁催促坐騎,其實這馬匹神駿異常,頗通人性,又何須用主人催促,小少年也只是喜歡這般掌控駕馭的感覺,過過嘴癮罷了。

  正行之間,前方暗影裡卻迎面行來五六人,衣色各異,黑暗裡看不清面貌,然而幾人行動迅速,似也是術界中人。小童防備心重,經過幾人時,不免多看了幾眼。那幾人在偏僻處趕路,也沒想到在入晚時分遇見這般肆意馳騁的人,見到胡炭的雪夜獅子照著實神駿,都是紛紛注目,兩方人馬交錯而過時,胡炭看清楚了走在前頭那滿面虯鬚的漢子,那人先是投來豔羨的一瞥,待得看清胡炭的面容,便是一呆,然後面上便湧起狂喜來。

  “是這小孩!是他!就是他!兄弟們抄傢伙啊!”

  三人的馬匹奔行何等迅速,等到漢子一番話說完,雪夜獅子照已經領頭跑過了二十來丈遠距離。胡炭心裡微微有點緊張,沒想到出門遛馬一圈都能遇到敵人。這些人自是聽到隆德府那邊風聲的了,也不知道手底如何,夕照山的幫手可還沒到呢,此時與不知底細的敵人纏鬥實非明智,說不得,只好先倚仗馬力擺脫掉他們。

  在暗中謀劃之際,聽見後面的勞老爺笑道:“小兄弟,你的仇人追上來了。”秦蘇聞言大驚,回頭看時,果見幾個人施展身法,高起高落的在身後急行追趕。幾人的功力不弱,後起直追都能趕得上幾匹馬的速度。

  “糟了,這怎麼辦才好?”秦蘇心神微亂,還沒想到應付的辦法,那勞老爺卻哈哈一笑,道:“剛才拿了你幾張符咒,料想你還覺得吃虧呢,我就幫你料理這幾個傢伙吧,省得你以後再有說道。”說話間,猛的一按馬背,整個人騰空而起,像被急風吹蕩的樹葉一般在空中凌虛躡步起來。胯下的坐騎沒了乘者,嘶鳴一聲,瞬間又向前躥出六七丈。

  胡炭又驚又喜,萬沒想到這看起來只會吃喝敗家的富家翁竟然也是個深藏不露的術界好手。當真是人不可貌相,魚蝦裡藏有崢嶸啊!正生感慨,見著勞老爺反身向十餘丈外的敵人撲去,懷裡在這時卻猛然發出一聲尖鳴,一股劇烈的跳蕩震得他胸腹發麻。

  靈龍鎮煞釘!有反應了!

  “附近有妖怪!是夕照山的幫手到了!”

  胡炭瞬間便想明白了這其中的聯繫。這幫手來得可真是時候!小童在心裡歡喜,緊張的情緒頓時一掃而空。有個勞老爺深藏不露在傍,暗處還有個隱藏的高手護駕,他還怕的誰來!只是這夕照山的妖怪早不來晚不來,偏在這時候出現,真會找時機!莫不是他一直藏在暗處,見到自己陷入危險時才出現?小童心中轉過無數想法,坐在馬背上四顧張望,想要看看來的妖怪到底出現在哪裡。

  然而四處矮房錯落,黑魆魆的暗地裡只有高矮的屋脊,哪有半個人影!不光如此,靈龍鎮煞釘在響過那一聲過後,瞬間便又陷入沉寂裡了。

  人呢?這是什麼情況?又躲起來了?

  胡炭呆呆的發愣,這情形可是有點出乎他的意料。聽見後方“嘭嘭!嘭嘭!”的幾聲悶響,勞老爺已經和敵人動上了手,勁氣排濤,六個漢子齊聲發出怒吼,一人還待召喚出豢獸,只是咒語才吐出半句就變成了尖叫,被卡在喉腔裡再也念不出來,轉瞬之間,一切重歸寧靜,勞老爺像個沒事人一般,突然就又出現在空跑著的坐騎上,一臉從容平靜,似乎從來沒有離開過馬背。

  這勞老爺是個高人!秦蘇和胡炭在頃刻之間同時都改觀了對他的印象,肅然起敬起來。雖然見他仍是一副笑嘻嘻的不著調模樣,可是二人已經不敢再有半點輕視了。

  “小角色而已。”勞老爺淡淡的說道,這次倒是沒有故作深沉。

  一小樁意外,並沒有打擾到胡炭的興致。三個人乘風駕馬,不多時便從南門出來,衝出到空曠雪地裡。胡炭有心要考驗座下千里馬的腳力,朝勞老爺說道:“我可要盡全力跑了!你們要跟上來!”一喝駕,雪夜獅子照頓時離弦之箭一般揚蹄飛奔起來。兩個大人慌忙也振鞭追上,倏忽之間,蹄聲起落不絕,在這丘崗雪地間傳響,頻密得像是暴雨打芭蕉。胡炭哈哈大笑。恣意吆喝,滿心只盼著白馬能夠獨領,超出姑姑和勞老爺的坐騎一頭。

  誰知道勞老爺座下的馬匹雖然駑劣,然而他的騎術實在精熟,雖然無法追上跑得興發的雪夜獅子照,卻也還能勉強維持著差距不至太大,而秦蘇的那匹黑馬更是讓胡炭震驚,雖然又黑又矮,速度也不像雪夜獅子照那般迅捷穩定,然而就是這麼個怪東西,速度一會兒慢一會兒快,也不用秦蘇催促,閒庭信步一般,慢時甚至落後在勞老爺身後八九丈遠,可是飛奔起來,卻好幾次超出到狂奔的雪夜獅子照前方,邊跑邊回頭,挑釁的望著雪夜獅子照。

  這馬有來頭!胡炭登時上心起來,能夠這般輕易就跑贏雪夜獅子照這等名馬,又怎麼會是尋常牲畜!回頭可要問問勞老爺,這馬是什麼來歷。

  三人三馬,如同一陣風一般,倏忽便在雪地上奔出數十里遠,胡炭興致得償,自是高興非常,撮唇狂嘯,清脆的呼喊聲遠遠傳盪開去,算是償了上一次騎馬時沒有實現的念頭。經過一番馳騁,這雪夜獅子照表現不俗,算是入他的心了。而秦蘇那匹黑馬也是死魚翻身,突然間在他心裡變得份量沉重起來。

  在丘崗外繞過一大圈,看看離城已有五十多里地,三人便自圈馬,調轉馬頭往回走。這一次不須比拚,胡炭便也沒有使勁趕馬,任它由韁而行,等勞老爺二人追趕上來,便向他打聽黑馬的來歷。

  “你確信它就是馬麼?”沒想到勞老爺卻回了他這麼一句話。

  胡炭吃了一驚,“這不是馬是什麼?”忙向秦蘇的坐騎仔細看去,果然,經勞老爺這麼一提醒,他在黑馬的身上果然發現了一些特異的細節。這馬的體毛並不是平順生長的,而是一片片的旋結如魚鱗,四足雖短,然而筋肉分明,揚蹄之時,那一股股的肌肉就如同扭結的麻花一般,並不像別的馬匹那樣壘壘成塊。

  “你看看它的前胸。”勞老爺道。

  胡炭看時,卻見在馬胸的位置,竟然一左一右,斜著側開了兩個缺口,而且行動之間微微翕合,像是鼻孔在呼吸。難怪這東西能夠如此輕鬆就跑贏雪夜獅子照,四個鼻孔在吸氣,哪匹馬還能跑得過它!不過胡炭也因此得出來結論,這不是馬匹。他見過的馬匹雖然少,但卻知道,有些異馬雖然形貌特異,但卻絕不會長出這等異狀的。

  向勞老爺問起這馬的來歷時,勞老爺說前年去吐蕃遊玩,在一處山林上見有許多巨鷹聚集盤旋,叫聲淒厲,還不住的撲下樹林攻擊,數目有數十頭。待得好奇去察看時,看見這頭小黑馬駒就在山石溪流之間跳躍躲避,行動敏捷異常,地上卻還躺著十數具巨鷹屍體,當時便出手制服了它,帶回來到潁昌府,兩年養成這麼大。

  胡炭聽說,嘖嘖稱奇,對這匹古怪的像馬又不是馬的東西生出許多好感來。

  勞老爺猜知他的想法,嘻嘻一笑,忽然便拋出了大利來:“你若是喜歡,雪夜獅子照和這隻畜生之間,你可以選一匹帶走,就當是我付給你的符咒酬金了。”胡炭心中湧起狂喜,這勞老爺如此識情知趣!他的十幾張定神符果然沒有白送出去!只是該選那一匹呢?若是在得知黑馬的來歷之前,他是篤定不疑只會選雪夜獅子照的,然而聽過勞老爺的講述,這黑馬如此怪異,行為又深對他的胃口,他一時之間便無法取捨了。

  勞老爺見他抓耳撓腮,左右為難,只樂得嘻笑不絕。好半天之後,胡炭仍沒選定,秦蘇已經看出勞老爺是在故意為難他。不忍心小童再煎熬下去,便笑著向勞老爺說道:“勞老爺,你送給炭兒一匹馬,你讓我們以後怎麼行走,是他騎著還是我騎,我們總是有一個人走路的,這不是故意為難我們麼?”

  胡炭聽說,登時喜道:“對啊!勞老爺,你總不能讓我姑姑沒有馬騎吧,反正你家大業大,也不差這麼一匹馬,你就把黑馬給我,雪夜獅子照給我姑姑好了,大不了以後你需要定神符的時候,我幫你多畫一兩張。”他到這時便不敢再胡亂應承,說畫個幾十上百張的大話了。

  勞老爺要的就是這個。當下哈哈一笑,道:“這倒是我的疏忽了!好吧,既然如此,我就把雪夜獅子照送給姑娘,白馬配玉人,正是合適!”

  胡炭心花怒放,這下魚與熊掌二者兼得,人生快事,何勝如此!對著勞老爺的態度著實親熱起來。勞老爺邀請他和秦蘇去他莊上做客,便也毫不猶豫的答應。反正這勞老爺錢多花不完,幫他去禍害掉一點銀子,順理成章,天公地道,這事小童拿手。

  二人言談甚歡。眼見著遠處城堞已然在望,胡炭看出這勞老爺是真心想要跟自己結納的,處處尊重自己的想法,心中忽然生出個念頭,便向勞老爺問道:“勞老爺,只知道你姓勞,還不知你名諱叫什麼呢。”

  他以一個孩童的身份,問尊者名諱,其實是不甚恰當的。哪知勞老爺卻不以為怪,笑著答道:“啊哈!見笑!忘了跟兩位說明了,我是姓勞,單名一個免字。潁昌府人士,不過每年裡並不固定在此,而是四處游賞,我在別的城裡還有居所的,日後有機會,要帶你們去看看。”說著,朝胡炭拱手,又向秦蘇拱手,姿態放得極低。

  “嗯,勞免,勞免,這名字好記。”胡炭在心中想著,卻又說道:“勞老爺,我還有個問題要請教……”勞老爺慇勤的說道:“請問吧,我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胡炭笑嘻嘻的,湊近勞老爺,臉上現出一副神秘表情,低聲道:“勞老爺,你是怎麼把妖氣隱藏得這麼好的……”

  勞免立時面色大變,他‘啊!’的一聲驚呼,把身子驟然離遠,瞪圓眼睛,指著小童喝道:“你……你……是怎麼發覺的?”

  胡炭沒想到竟然一蒙就中,哈哈大笑起來,得意非凡。其實這個懷疑他在靈龍鎮煞釘先前一響即止的時候便存有了,當時左近看不到人跡,就只有勞老爺和那幾個隆德府趕來的敵人在拚鬥,在隨後的馳行中胡炭一再留意,果然沒發現別的異常,小童懷疑妖怪其實就藏在這幾人中間。

  後來,見到勞老爺一再示好,處處為自己著想。胡炭忽然便想起了前日在那雪谷中時,錯綱和暗食幾隻妖怪提起單嫣姑姑時的忌憚模樣,單嫣姑姑似乎在夕照山頗有地位,眾妖怪都要看她面子。再聯繫起明錐先前說要給自己找個幫手來,而這勞老爺又出現得如此之巧,諸多細節一一連接起來,便有了這麼個猜想。

  勞老爺自然想不到自己哪裡出了破綻。他本相是崖蜥,避役之屬,最是善隱善藏,因天賦異稟,最喜在人間混跡,從來也沒人發現他妖怪的身份。因有著數百年的經驗歷練和強大妖術在身,掙取錢財實是輕易非常,所以勞免花錢如流水一般,在各處府州都置辦有產業。夕照山向來都把他當成埋在人間的眼線釘子,什麼地方有風吹草動,他這裡都會第一時間得知,然後返報回夕照山。

  三個人向城門行去,勞老爺一再追問胡炭,從何處看出自己的破綻。小童這時就故作神秘了,笑嘻嘻的,只是顧左右而言他,被問得急了,虛話套話給他講了一堆,雲山霧罩,就是不說明原因,把個妖怪老爺氣得半死,卻又無可奈何。

  眼見著離城門已近,不過數里之遙,勞老爺恫嚇道:“快說!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卻故意裝作不知道?不說個明白,我就把你吃掉!”哪知還沒等到胡炭回答,他忽然間卻似有所感,把目光向前方投射過去,只見前頭風捲白沙,濛濛茫茫一片,待得雪塵止息下來之後,皚皚的白雪地裡,一個身材高大的老人漸漸顯出了身形,正在大踏步向他們迎面行來。

  “又是敵人麼?”勞免心中想著,朝著胡炭瞪去一眼,也不知道這小娃娃在隆德府到底惹出來什麼亂子,這才半天功夫,就有兩撥人找上門來了。只是他現在問不出胡炭的話,心頭正不爽呢,亟需找個發洩悶氣的地方,這老頭在這當口上門找茬,算是自尋死路了。

  距離尚遠,那老人的形貌瞧不清楚。然而看他衣衫樸素無華,衣襟袖口還有絲絲縷縷的破損,顯然是個不太會經營日子的人物。勞免對他便有了些輕視,凡人世界是個講究實力的地方,一個人能耐如何,通常從衣食住行上就能夠看得出來。這麼個破落叫花子似的人物,竟然也要學人劫道麼?

  那人行動甚快,看起來一點也不想耽誤工夫。瞬息之間便要走近了,花白頭髮,形容落拓,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他懷裡橫抱著一樣東西,用翠綠的軟錦包裹著,小小的一團,被他珍重至極的捧在胸口,細心呵護的模樣。

  “你怎麼連這樣的老傢伙也要招惹?”勞免乜眼向胡炭說道,也不等少年回答,喝駕一聲,猛夾馬腹,坐騎‘咴!’的一聲鳴,四蹄騰空,速度驟然爆發,便向那老人衝撞過去!

  “站住!”勞免朝那老者喝道,還在半途中時,便已經躍離了馬背,他故意要做給胡炭看,身上妖氣在這時全然沒有掩飾,盡數爆發出來,如同實質的槍戟一般,強橫無匹。暗夜的空中,只見一團強烈的輝光蓬然炸射開來,秦蘇和胡炭隔著很遠距離感應到,都感覺到了迫人的威壓。

  “嚯!”靈龍鎮煞釘尖鳴起來,劇烈跳騰,幾乎要破衣而出。胡炭和秦蘇都是心中震駭,睜大眼睛看著那團光芒,這就是勞老爺的實力麼?萬沒想到,這麼一個看起來狡猾又和善的大富豪,竟然隱藏有如此驚人的手段。

  “死吧!”勞免發出大喝。

  “轟隆隆隆隆!”妖怪這滿蓄勁力的含怒一擊,聲勢何等驚人,震雷般的爆響從二人交手處猛傳出來,遠處的姑侄二人聽在耳中都覺得難過已極。料想敵人受了這等威勢的攻擊,怕不要碎成齏粉了。

  衝天的雪幕,見證了勞免剛才傾力一擊的威力。十數丈方圓地裡,半人深的雪層被二人交擊的震盪盡數轟成碎粉,又被狂溢的飆風掃掠卷揚到空中,從遠看去,這一大蓬成扇面狀漫揚的雪白幕幅幾乎完全遮擋住了幾人立足的這片空地。

  按著前日明錐與瘋禪師戰鬥之時的所見,這樣上騰高空十餘丈的雪塵,是不會在短時間內消失的,要在疾風的吹刮之下,浮蕩上好一陣子才會慢慢灑落。

  然而姑侄兩個,在這時便見到了一幕奇景,那股沖騰上天直欲遮蔽天穹的雪白塵幔,在突然之間,像被地面什麼巨大無比的漩渦吸攝,由蓬然外擴的狀態倏然內卷,一眨眼之後,迅速收縮下壓,最後凝結為一點,就如同一個被吹脹膨隆起來的白色布囊,在極短時間內抽盡內中空氣而收癟復原一般,場面豁然頓空,把先前雪塵漫揚時遮蔽的景象清清楚楚呈現出來。

  那老人好端端的站在原地,半步也沒退,右手單掌微伸,一團濛濛的漩渦狀氣團正在他掌中旋轉著。而勞免卻已經衣衫盡毀,渾身浴血的半跪在十數丈外的雪地裡。

  那法力高強的妖怪,此時已然重傷,臉上是一副驚懼和不可置信的表情。他死死的盯著那老者掌中的漩渦,發出了駭然的驚呼:“覺明者!”

  覺明者!第五重玄關!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2:25
第六十八章:覺明者(上)

  勞免實在行動太快,姑侄兩個只是慢行了一步,甚至都沒來得及做出反應,那妖怪已經出手完畢,然後勝負立判。

  只是這結果實在太出人意料之外了,勞老爺如此渾厚磅礴的妖氣修為,那揮發開來,直叫人汗毛炸聳的驚人氣勢,在這老者面前卻連一招也走不下來,就如同雪堆遇上沸水一般,一觸而頓銷,一敗而塗地,姑侄兩個心中頓生錯謬之感。

  就好比眼見著一個孔武大漢手持重錘,呵呵炫耀著雙臂肌肉,然後猛砸地上一隻蝸牛一樣,眾人都道鐵錘下去,蝸牛必定砸得稀爛,然而結果卻是錘落下去,蝸牛無恙,鐵錘和壯漢反震倒飛。

  秦蘇和胡炭數日來連見劇鬥,暗食、錯綱還有明錐幾隻妖怪的破壞能力猶在眼前。剛才勞老爺催發出來的氣勢,分明不比那幾頭大妖弱上多少,那俱是蘊含著摧山填湖的威能。便是以瘋禪師的盛名,想要應付下來,怕也要費些手腳,誰料想這形貌落拓的老人只是隨手一掌,便將這聲勢浩大的攻擊化解於無形,更將勞免重創。

  這是何等實力!

  “勞老爺!”胡炭叫道,打馬便想上前查看,卻叫秦蘇給阻住了,勒馬站定,兩個人都把目光落到那老人身上,心中湧起了深深的警惕和懼意。兩個人此時心中轉的念頭都是一樣的,這個老者在這個當口趕到這城郊野外,絕非無由,莫不是他也從隆德府聽到什麼風聲,特意趕過來阻截自己的?他到底意圖如何?是敵是友?若是此人心存惡意,懷有不軌之圖,以他展現出的第五重破境的實力,姑侄二人連逃跑的可能性都不存在。

  想到此處,秦蘇和胡炭不由得都是面色微白。

  “咦?是個妖怪?”那老者一掌擊退勞免,略略有點詫異,但也只是向他多看了一眼,便沒再多做理會。他把目光直直向秦蘇和胡炭掃視過來,銳如利劍一般,然後只在秦蘇面上轉了片刻,便停到小童身上,再不移開。

  他的目標果然是胡炭!姑侄二人心中雪亮,看來沒錯了,此人怕是看中了胡炭身上的靈龍鎮煞釘和定神符中之一,故此趕來阻截。秦蘇一慌之下,立刻踢鐙下馬,一閃身便攔在了胡炭馬前。來人的功力之高,實是超出她的想像,若是也像對付勞免那樣突然襲擊,在場幾人誰都來不及反應,秦蘇不得不預先做好戒備。她雖然明知自己根本擋不住敵人一招,但遇

  到危機關口,保護好小童周全已經成為她腦裡生出來的第一個念頭。

  此身可殞,但即便是死,也要努力給小童掙得一線生機。

  那老者似乎沒想到二人會是這個反應,看見秦蘇躍身下馬,攥拳肅立在少年坐騎前,身上氣息湧動,一副驚慌戒備的模樣,不由得微微一怔。

  “小娃娃,你可是姓胡?”那老人行動好快,只是從容的幾個踏步,突然間就出現在了胡炭和秦蘇面前,向著胡炭問道。秦蘇大駭,這人果如其料!腳不見動,身不見晃,倏忽便行過這近三十丈距離,與鬼魅何異!慌急之下便要凝聚氣息攻擊,指間勾起‘風火動’法訣。

  “女娃娃別緊張,我不是敵人。”那老者說道,然後也不見他做什麼動作,秦蘇頓時間只感覺到胸口一窒,似乎有一團柔軟卻巨大的棉堆撞在胸膛上,強行提聚的靈氣行到中途時便消散一空,不由得大驚失色。“此人萬萬不可與敵!”這是玉女峰弟子心中剎那間生起的想法,那拚死也要抗爭一下的念頭倏然頓熄。傷人於無形之間,這是何等高深境界!若是這人真要起了殺心,殺起面前幾人來,怕不會比殺幾隻雞更覺為難。

  “孩子,你是姓胡麼?你爹爹呢?”那老人目光炯炯,隔著秦蘇再向胡炭發問道。

  胡炭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呆呆的坐在馬上,看著老者的臉,作出一副受到驚嚇的模樣。這示弱惑敵的法子他用得很純熟了,雖然老套,然而少年面目俊秀,年紀又小,在很多時候用起這個手段卻頗收出奇之效。來者身份未明,意圖未明,又是事出突然,少年這也是不得已下的辦法。他一邊裝傻拖延著,一邊在心裡急轉念頭,尋思應對計策。

  這老人雖然聲明過不是敵人,可是誰知道呢。言語做不得真,胡炭不是普通的少年,在七歲時就開始了賣符賣藥的生涯,兩年來閱人何止千數,市井之中詭譎狡詐之事多不勝數,無一日或斷,小童****耳濡目染,又親身經歷過許多次騙局,早就磨練出一顆不輕信人的心。

  他在看那老人的眼睛。

  眼目是神魂之影,氣色為精血之藏。這是相書上的話,通常一人的心性如何,都可以從其目光大略判斷出來,惡人眼陰,奸人眼詐,心有詭圖之人目光活泛而有賊光。先前倒霉的勞老爺便是如此,藉故過來搭話之時眼中賊光閃動,胡炭早有所覺,不過勞老爺是做過實實在在善事的,胡炭敬他所行,所以便也沒有以敵意待之。在後來的交談中,幾次試探都沒發現勞老爺的惡意,胡炭判斷出勞老爺是抱著有棗沒棗打三竿的心態,只是想瞎誆點好處,這才甘心送出符咒。

  胡炭從這老者目中看不到絲毫異樣。花白的眉毛下,那雙眼睛寧定,明澈,雖然沉靜,卻又不失溫和,與他嚴肅沉穩的面容配在一起,便是一個心志堅毅,胸懷坦蕩的老者形象。胡炭觀察到他的神色間隱有陰悒,眼角的皺紋和法令紋也深,似是經歷過一些不如意之事,然而注視過來之時,那目光卻帶著淡淡的威嚴,視線凝實不散,不凌厲,也不遲疑,不游移,不浮躁,更不見有凶戾和乖張。

  這是個心如磐石的人物,信念堅定,而且所行之事無愧於心,所以才會有這樣泊然而清明的目色。胡炭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判斷。有這樣心性的人物,想來也不屑於欺凌稚童弱女,他和姑姑的狀況還不算太糟糕。

  “他提起爹爹,難道是爹爹以前的敵人,跟爹爹有過節?”

  那老人聽不到回答,只道胡炭真的被嚇壞了,微微皺一下眉頭,想了想,卻又把語氣放得更溫和一些,道:“孩子,你別怕,我和你爹爹是舊識……幾年前我們一起行過路的,對了,在你很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呢。”說著再次細細打量胡炭,似是想要把現在的少年和記憶裡那個年幼稚子的形象疊合在一起,最後,他的目光停在了小童額角的傷疤上。

  那是胡炭在西京的牢裡留下的印記。

  老者記起了這個印記。像一枚小劍,從眉間斜飛向額角,筆直幹淨,鋒芒畢露,讓少年略顯蒼白的臉平添一股英武氣息。與記憶中相比,這枚印記似乎略略改變了點位置,也拉長了一些,這不奇怪,少年人年歲增長,髮膚骨骼都在展擴,身上的許多痕跡多少都會發生一些改變的,然而那奇特的形狀,終究是獨一無二的,沒有人會仿冒。

  這正是他要找的人。

  胡炭立刻感覺到老者目光變得溫和起來,他感應到了對方親切的善意。

  “這不是敵人。”胡炭再次有了判斷,放心下來。如此說來,他說和爹爹是舊時相識的話就是真的了。

  爹爹什麼時候竟然會結識到這樣厲害的人物了?胡炭有些驚訝,有些想不明白為什麼有這樣強大的武者為友,爹爹還是落得一個惡名滿江湖,被許多人咒罵追殺,最後死不見屍的淒慘結局。少年對父親的過往瞭解得並不太多,但在這一刻,他卻對父親的經歷生起強烈的好奇來。

  晱了晱眼睛,胡炭正要下馬見禮,問問這老者是如何識得爹爹的,不料想,在這時卻忽然聽到了一陣細微的聲響,像蚊蚋振翅的嚶鳴,又像細弱的貓兒叫喚。間雜在風聲裡,幾乎不可辯察。胡炭正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卻忽見那老者眉峰聚起,現出一副憂憐之色,低頭去看包裹,然後向這邊投來一個歉意的目光。

  “請稍等一下……”

  他就在馬前伏身下來,從容自若,渾不見絲毫避忌和侷促。一膝跪地,一膝支起為台,他輕輕的把懷抱著的綠色包裹平放到膝蓋上,曲起手臂,枕到了包裹的下方,將它略略墊高,胡炭看到老人面上滿是慈愛和憐惜的表情,動作輕柔得如同那是一個一觸即碎的珍物。

  有一股未明的力量立刻在三人身周建立起屏障。朔風從遠處疾吹過來,所經之處無不白沙漫卷,厲嘯嘶鳴,滔滔滾滾的雪塵如同烈馬群奔蕩曠原,然而自這老者伏身而下的剎那,這方圓丈許的地方立刻變成狂濤暴雨中安寧的海島,所有刮捲過來的氣流不是立刻從兩邊分劈開去,就是在觸及這無形屏障之時緩慢下來,變成柔柔拂面的和風。

  胡炭看到幾個緩緩轉動的氣旋從馬足邊移動過去,倏爾消散,不由得大感驚奇。這就是第五重玄關的武者所掌握的能力麼?如此從容就干風止塵,幾近於呼風喚雨了,他是怎麼辦到的?

  小童目不轉睛的看著老者的動作。

  “嚶嚶……”身旁風嘯減弱,那聲音變得清晰了一些,果然是從那個綠色包裹裡傳來的。

  輕輕的揭開了包裹上的蓋布,裡面是一重柔軟的細緞面,邊隙裡塞滿白色棉團,胡炭看見堆得密密實實的鵝黃緞子中間,一截黝黑沉黯的物件顯了出來,那看起來像是一張臉的模樣。不由得睜大了眼睛,待得看清楚掩蓋在枯黃凌亂的頭髮下的五官後,大吃了一驚,那果然是一張乾枯焦黑的面孔!又瘦又小,皮肉似乎已經乾枯了,黢黑如墨,薄薄的裹貼在顱骨之上,眼窩深深凹陷進去,只蒙著一層薄皮,形成兩個碩大的坑洞,顴骨高突,甚至顳骨前的凹裂都清晰的呈現出來,這看起來像是一具久已失水的乾屍,從包裹的長度來看,只怕是個不足三歲的嬰孩。

  這老人為什麼要抱著一副孩童的屍骸到處行走?

  正驚疑之際,忽又聽到包裹裡傳來細微的聲響,定睛看時,卻見那張臉微不可察的皺縮了一下。這還是個活人!胡炭又再吃了一驚,這個孩子似乎是感覺到難受了,胡炭分辨出那是個痛苦的表情,但是卻還是沒睜開眼睛,睫毛抖動著,在薄薄的眼皮底下,眼珠子正在微微滑動。

  一個活人怎麼會長有這樣的面孔?漆黑無光,幾乎快和炭塊一個顏色了。而且這個不知道是男是女的孩童實在太瘦了,瘦得讓人一打眼看下去,幾乎就以為那包裹裡裝的是一具髑髏。

  老者沒有理會姑侄二人驚異的目光。他專注的注視著嬰孩的面部,從上到下,用右手拇指一一揉按孩童的頭部諸穴。從鹵會開始,斜走當陽、本神、到頜厭穴而止。然後又取中線,從上星,神庭一路按至印堂,再分向兩邊眉目的陽白、魚腰、攢竹和絲竹空。一穴一穴的揉搓旋動。胡炭很快就注意到老者手法上的特異之處,雖然只是一個穴位到一個穴位之間的移動,然而老者運指之間,卻是忽重忽輕,有疾有徐,快時如同驚鴻掠水,一閃即過,慢時卻如同抱重涉沙,沉滯凝重之極。而在某些時候,甚至無法分辨是快還是慢,是似快實慢還是似慢實快,根本無從判斷。凝目盯注時,明明見他用勁甚沉,彷彿指尖吊著千鈞重物,想要移動分毫都是千難萬難一般,可是再錯眼看下去,那指頭卻是在頭目幾個穴位間跳飛來去,如同穿花蝴蝶一般一沾即走,毫不停留。這真是一種古怪感覺。胡炭越看越吃驚,專注的看了一會,登感到頭暈目眩,幾乎跌下馬來,這才知道,老者這看似尋常之極的手法,其實包含著極其高明的武學玄奧。

  秦蘇此時心裡卻是疑竇叢生。她把老者剛才說的話一個字不漏的都聽進去了,可是細想胡不為從定馬村出來的經歷,卻並沒有這麼一個功力高深的前輩高人存在。她很確信自己沒見過這個老人,那麼胡不為與他結識,便只可能在定馬村到在鼎州郊外遇上她這段時間內了。這段時間也不長,也不過是一年半光景,而且胡不為父子倆大多數時間還是躲藏在山林中,接觸的人有限之極。

  胡大哥並沒說他認識這樣一個功法超卓的人物,若有的話,當初光州夜談,他早就說出來了。

  難道這老人在說謊?

  可是秦蘇細觀他的面容,也得出了和胡炭一樣的結論。相由心生,以面觀人雖然有時候失於淺薄,然而一個人內心如何,有些東西是偽裝不來,也掩飾不住的。這老者氣度沉實,表情嚴肅,雖則衣衫破蔽,然而舉動間從容自若,無損其華。這看起來就是個完全不拘外物的前輩高人,與那些窮困潦倒的破落戶毫無可比之處。他不說話時,渾身都帶著淡淡的威嚴,這樣的人物,怎麼可能要編謊話誆人。而且以他的修為手段,用得著對自己二人說謊麼?

  莫不是胡大哥在講述他的經歷時有所遺漏?這老人說他還抱過炭兒……秦蘇想了想,又暗裡搖頭。她瞭解胡大哥的性情,那是個心裡藏不了太多油水的漢子,若是真結交這麼個前輩高人,自覺大長面子,豈會不大吹大擂一番。

  這就奇怪了……秦蘇皺起眉頭,在腦海裡細細回憶當初胡不為說過的隻言片語,很快,一個人影便浮上了她的心頭……與胡大哥同行的老人,武者,只有他了。只是,會是他麼?短短數年,變化怎會如此之大?秦蘇的目光從那老人身上轉到了小小的包裹裡,又從包裹轉到他花白的頭髮上。漸漸帶上了憐憫,道是已了之事原來卻未了,道是已在彼岸逍遙,卻原來還在苦海沉淪,災厄侵人之深,竟至如斯麼?

  這是唯一合理的推測了,然而這個推測的結果,卻讓秦蘇也幾乎難以相信。

  她安靜的看著老者運真勁給那嬰兒止痛,聽那本該大聲哭喊而出的呼痛之聲細如蚊鳴,分明是虛弱到了極點的表現。她的目光裡蘊滿了憐惜和不忍。這本是個明媚嬌妍的年紀,本應綻放光彩的韶華,卻被壓縮到這小小的軀殼中,日夜受痛,雖生猶死。如此苦難怎該是個柔弱的少女所應承擔的呢。

  秦蘇從懷中取出了定神符,毫不猶豫的。這是胡炭留在她身上以備急需之用的。八張,一張也沒再留下。她已經明白了這個老人為什麼趕到這裡,所求為何物。

  “前輩,這是柔兒姑娘吧。”秦蘇走近那老者身邊,看著錦布中枯瘦的小臉,輕輕的說道,然後把定神符遞了過去,“給她用用定神符吧,這是炭兒畫的,多少有點益處。”

  那老人眉毛一抬,明亮的目光直視著秦蘇的眼睛。然後專注的打量她的面龐,彷彿重新認識這個玉女峰前弟子,待看到她目光中的擔憂和憐憫出於至誠,那詫異的神光便迅速消去,在這瞬間他便不再像個叱咤風雲的的玄關第五重武者,而只是個普通的老人。向她點了點頭,也不道謝,便接過了定神符。

  “姑姑怎麼把定神符都送出去了!”胡炭瞪大了眼睛,對秦蘇變得如此大方萬分不解。她這時應該也已經認識到定神符的價值了啊。每一張符咒背後,消耗的可都是單嫣姑姑的修為,這一下送出八張去……想想都覺得心疼,這下所有的應急儲備都沒了,他還要再畫出八張來,要不然再碰個突然事件,有個瘟毒流血的,那就糟糕了。提起定神符,他忽然才又想到那個被冷落在一旁的妖怪老爺。

  “勞老爺,你怎麼樣了?傷得重麼?”胡炭快步跑到坐臥在雪堆中的勞免身邊,把他扶起來,關心的問道。

  “我快……快要……死了……你快給我……用定神符。”勞老爺把住他的肩膀,借力掛靠在他身上,斷斷續續的說道,看樣子果然是一條命去了八成,只是那眼珠子閃得飛快,然後滿臉期盼的看向胡炭的懷裡,讓人不得不疑心他這句話的真實性到底有多少。

  胡炭又好氣又好笑,無怪乎勞老爺能夠坐擁巨萬身家,依他這死佔便宜的性子,若不發財才叫沒天理了。略檢查了一下,便放下心來,看來那老人下手極有分寸,只求克敵,不傷人命。老妖怪雖然看起來半身浴血淒慘無比,但也只斷了幾根骨頭,想來他皮粗肉糙的,再中個三五掌也弄不死他。

  當下也不計較勞老爺的小心思了,好歹也要犒賞他的苦勞,取了懷裡的定神符,正要激燃喂他,哪知那據說快要死了的妖怪忽然生龍活虎起來,行動快極,一劈手便把符咒奪了過去,珍而重之的收入懷中。“我覺得……已經好一點了,吃點丹藥將養將養……就可以了,這靈符我先收著……”

  待得這頭處理完畢,那邊秦蘇和老者也已經把定神符喂入那叫柔兒的嬰孩口中。

  這時秦蘇已經確認,這老者,便是當年與胡不為同行於西京道上的老英雄苦榕。那包裹在錦布里狀如髑髏的小小嬰孩,正是他的孫女寧雨柔。只是忽忽數年,當年只初進第四重大修為者境界的武者,已經突破天關,變成天下屈指可數的術道巨擘,而那個在胡不為口中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卻變成了如今這長僅尺餘的小小軀骸。

  命運造化之詭奇多變,遠不是人心所能揣度的。當初夜行路上的兩大兩小四人,生活軌跡無不發生了重大變化,胡不為今日今時仍下落不知,寧雨柔雖生卻如死,胡炭麻煩纏身,就一個苦榕老人突破了境界,看似尊榮無雙,然則見著孫女****飽受煎熬,他的心情又豈有輕鬆之時?

  有誰會想想到七年後兩家人的重新聚首,會是這樣一個局面。

  勞老爺被苦榕的一掌打怕了,任胡炭說得好聽,也絕不肯再靠近他十丈之內。服下丹藥後,便遠遠的坐在雪堆裡,自行運氣療傷。既不肯走近,也不想離開,他還記著要履行守護之責。胡炭無奈之下,只得一個人走了回來,看到寧雨柔已經服完定神符安靜下來,秦蘇卻正向苦榕詢問小女孩兒會變成這樣的緣由。

  苦榕便簡略說了爺孫二人幾年來的經過。

  原來當年在光州,苦榕被龍爪門和萬泉門的幾個掌門用故人信物引走,剩下胡不為父子落單遭襲。待得苦榕醒悟中計,從青關渡飛趕回來,胡不為卻已經被青龍士救走。苦榕知道青龍士素有俠名,胡不為在他手中當是性命無憂,便也不再擔心。他當時一心只想把雨柔的蠱病治好,胡不為畫的定神符甚是對症,寧雨柔經過月餘調養,蠱毒已經十去其八了,臨別前夜胡不為還給他畫了幾十張,更讓苦榕安心,料想這些符咒吃完,便會落回一身清爽。

  爺孫兩個便從光州慢悠悠的向洪州行進,想要南下返回故地。誰知路在半途,僅僅一個半月之後,符咒吃完十四天,柔兒便又有了發熱症狀。苦榕這才知自己小看了羅門教的蠱毒,胡不為的數十張符咒將毒物煉去百之九八,只殘餘下一絲。然而這餘下一絲卻是隱在膏肓之處,最頑固難除的。若是他還同行在旁,再畫個幾十張符咒下去,說不定便能無礙,偏偏這時候兩人已隔別月餘,身處異地,這可就糟糕了。苦榕滿心憂愁,找幾個鎮子的郎中來看,開出許多洩毒藥物,卻分毫沒有好轉。當時便立刻返程,要回到光州尋找胡不為。然而這一次,胡不為飛鳥入林,再也找不到行蹤了。

  苦榕無可奈何,只得一邊打聽消息,一邊想盡辦法為柔兒驅毒,找了無數名家聖手,卻終究無功。好在這一絲毒性雖然頑固,毒性卻已微弱許多,雖然一次次發作,緩慢侵蝕肌體,卻沒有像第一次爆發那麼凶險,便是這樣,苦榕一次次的打聽消息,一邊想盡辦法延緩毒性,丹藥,功法,真氣,靈氣,甚至又兩度打上羅門教總壇,卻終究找不到可致痊癒的手段,更把希望寄託到胡不為的定神符上來。

  不幸的是,胡不為時乖命蹇,遭遇之慘難以描述,幾年來波折不斷,剛從一波浪潮鑽出頭來,又被另一波風潮淹沒,消息更是廖如冬夜寒星,讓苦榕一次次找尋落空。苦榕也是大毅力的人物,九州大地,南北數千里輾轉,只要聽到一絲風聲,便以最快速度追尋過去。他知道胡不為有靈龍鎮煞釘,便一路聽著消息,只要聽到哪裡有青龍白虎現身,便會第一時間趕到,如是,寧雨柔的身體便一日弱甚一日,逐漸收縮乾枯,苦榕的修為卻在這長期的壓力下得到淬煉,更與青龍門的弟子們發生了許多衝突。

  數年追尋,胡不為的音訊在六年前徹底斷絕。苦榕本已絕望了,沒料想幾天前,蜀山派在隆德府為門下弟子舉辦燃燈出道典禮,胡炭攪亂會場,卻又再一次把聖手小青龍的名號傳入江湖。

  苦榕當時就離隆德府不遠,他本來只奔著五花娘子娘子和續脈頭陀而來,這二人在年前就曾給雨柔診過,但對這樣深入膏肓經脈的餘毒也別無良法,苦榕懷著僥倖之念,只盼經過這幾年,二人另有思路也不一定。誰料到了地頭,進得莊裡,他卻聽到了一個令他欣喜若狂的字眼:定神符。更從群豪口中聽說了胡炭的形貌和所做所為,這才連夜不停,從隆德府一路追趕,到底在潁昌府追到二人。

  “胡兄弟這幾年的遭遇,我約略也聽說過一些,”苦榕對秦蘇說道,“我去過玉女峰,不過沒遇到你師傅,後來又和白掌門打了幾次交道,終是不得頭緒,他到底經歷了什麼,現在是什麼處境,還望姑娘告知。”秦蘇能夠從他隻言片語就推斷出他的身份,自是和胡不為關係匪淺,重友及其親,苦榕雖然功法超卓,卻也沒有因秦蘇的修為年紀而小視她。

  當下見問,秦蘇便也毫不隱瞞,將胡不為那兩年遭遇的禍事一一講述出來,從光州脫險,逃入山林,解救了自己後卻又被青蓮神針誤會,出手封鎮了魂魄,自己夤夜脫逃,帶著他一路北行到江寧府,進賀家莊,得范同酉相助塑回魂魄,卻又接連遇到奇案司和施足孝的追擊和埋伏,最終二人在光州郊外死別,經歷的事情一件件,一樁樁,全都道了出來,回想起六年前那一場痛徹肝腸的訣別,觸動心神,自然又是一場哀涕沾巾。

  苦榕聽得擰眉不語。在心中暗暗嘆息:果然是好人多磨難麼。早在當年同行之時,他就曾直言讚賞過胡不為的性情,重情重義,謙抑守禮。如斯心性者,於國於家,於道於民,無不同稱良益。然而這天地間竟似不容為善者,越是溫和不爭之人,遇到的挫折災禍越比常人為深。這數十年來走南闖北,這等貧善之家禍事連踵的慘劇他已經不知道聽聞過多少。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故幾近於道。胡不為雖然性情狡黠,然而所思所為,終究不脫其小農出身,不求大名大利,不涉大是大非,可謂與人無爭,他一心孜孜所求,也無非是想要把愛妻救轉回來,但便是如此一個人,卻惹來災劫不斷,最後落得這般下場。

  沉默了一會,苦榕道:“如此說來,胡兄弟在六年前就已經遭遇不幸,我還以為……他尚在人間。”他這幾年一直在追尋著青龍白虎的蹤跡,只道是故友還在人間,不料想今日卻聽聞到噩耗,心中甚為難過。憶及當年同行的往事,二人言語相得,不免有些黯然,更憂心於孫女的病情再起波折,心頭更是抑鬱。

  秦蘇遲疑起來。不知道該不該把昨日單嫣告訴她的消息說給苦榕。胡不為尚在人世,這消息對她而言委實太過震撼和重大,實在給人一種不真實之感。昨日乍聽之下,心神激盪,本是確信無疑的,但經過一晚思索,現在卻沒昨日那般堅信了。她有些摸不準單嫣的心性,這隻狐狸的表現與胡大哥口中說的那個溫柔善良的妖怪妹子可是相差得太多了,誰知道她說的話裡有幾分是真假。現在面對苦榕,更不知道該不該把這個訊息告訴給他。苦榕功力深厚,第五重玄關的覺明者,這是秦蘇迄今為止所聽聞到和接觸過的最強大的人物,若是他肯盡心相助,想要從施足孝手中救回胡不為,應當不是難事。但假若單嫣告知的只是個假信息,讓苦榕白白受累一趟,這要多難堪。

  在心裡想了又想,秦蘇到底還是壓下了央告苦榕出手的念頭。她在心裡暗道:“若是單姑娘沒有騙我,胡大哥還活著,那麼以她對胡大哥的情誼,自不會眼睜睜看著他受苦的,她定會傾盡全力前去解救。她在夕照山上地位尊崇,有那麼多妖怪肯聽她說話,能發動起來的力量只會比苦榕老前輩更高。”但秦蘇也不願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放到單嫣身上,苦榕功法卓絕,這可是不可多得的助力,豈能輕輕就放跑了他?思量來思量去,正盤算著要怎麼拖一拖苦榕的行程,備作將來不虞之需,一瞥眼看到身邊胡炭正滿面嚴肅的站著,心中突然便有了計較。

  “想要讓苦榕前輩出手,把胡大哥救助回來,到底還要借助這個孩子才行。”她心想道,剛好昨天還擔憂炭兒的心魔和功法教授問題呢,這不面前就有個現成的好師傅!若是苦榕肯將炭兒收為弟子,那就一下子解決了所有難題。胡炭的功法教授自不必說了,若是隔日過後,透個風聲出去,他知道弟子的父親正在被人驅策折磨,炭兒再從旁軟聲求央幾句,這做師傅的難道還能見死不救?

  不說秦蘇此刻的暗中籌計,胡炭這時卻是收起了跳脫心態,難得的嚴肅了起來。長到九歲,他這是頭一次完整聽到父親的過往經歷。過去只知道父親受人冤屈,背著惡名被人追殺至死。現在聽姑姑一一述來,其間經歷竟是如此波折起伏和驚心動魄。他一言也不發,抿起嘴唇,把雙拳攥得緊緊的,只在心中想道:“原來爹爹竟然遭到如此不幸!玉女峰,龍爪門,奇案司,還有那姓施的,這些惡賊都是凶手,就是他們聯手害死了爹爹!等我長大了學得本事,總要一個個打上門去,給爹爹找回公道才行!”

  腦海裡忽的憶起幼時父親背著他在山林中踽踽穿行的零碎片段,父親弓著腰深一腳淺一腳的踩在腐葉堆裡,秋雨打濕了肩頭,磨損褪色的青布袍子便分成暗青和淡藍兩塊,脖領處沾著幾片濕漉漉的黃葉。他一手護緊了自己,探頭探腦的,警惕著暗處不知名的危險。遠近但有一點異常響動,他都會滿臉恓惶的停步下來,細辨半天才又重新邁步前行,那一幅情景在這一刻間變得鮮明無比。

  父親的膽子實在說不上是大。雖然其時胡炭年紀幼小,到今日很多細節都記不清,但如今回想起來,記憶裡最深刻的場景還是父親滿面煞白,一副驚慌的表情,然後使勁把自己往他身後藏。顯然,這樣的事情不是經歷了一次兩次。若不然,不會形成這麼固化的印象。

  就這樣的父親,分明就只是個膽怯卻又走投無路的尋常漢子,怎麼可能會是殺人凶手!這些人眼睛都瞎了,如此加害於他!胡炭咬牙想著,不覺忿恨滿胸。

  他這邊默默回想著當初在山中的經歷,便沒注意聽秦蘇和苦榕的交談。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2:25
第六十八章:覺明者(中)

  正出神之際,卻忽聽見旁邊的秦蘇在招呼自己:“炭兒,來,來見過苦榕前輩。”胡炭定了定神,挪步過去,讓秦蘇把手拉住了,聽她對苦榕說道:“……就這個孩子了,炭兒這幾年很用功,定神符畫得還好,治癒了許多人,我看已經不比胡大哥差了,就讓他給柔兒姑娘出點力吧,左右都不算外人,這是他分內之事。我看柔兒姑娘的病情耽擱這幾年,很不輕了,定神符縱然神效,怕是一時半會也沒法讓她痊癒,總須再調養個一兩年才行。讓炭兒這段時間就陪在她身邊好了,盡心畫符,到底要讓柔兒徹底痊癒了才安心。不過……有件事我還盼老前輩能答應,炭兒他父親離開得早,沒教會他什麼東西,這幾年跟著我東奔西走的,藝業都荒廢了,我見識和能力都有限,現在也沒法教給他更多東西。我只盼老前輩能看在他父親的份上,有空時多提點一下他,別讓他小小年紀就斷了出路。”

  苦榕點了點頭,正待答應,卻又聽見秦蘇續說道:“若是……若是……”玉女峰弟子咬著唇,欲言又止,似是有話不好啟齒,片刻後,才像是下定決心,終於說出來:“若是前輩能夠收他為徒,那就更好了,這孩子年紀雖小,性子卻野,往常我沒少教訓他,可是收效卻不大。我只擔心他以後會鬧出什麼亂子來,那時就無法收場。旁人的話他或者聽不進去,但師尊的話他總須是要聽的,老前輩你看……眼下就是這般情況,他父親早離,家裡也沒別的叔伯長輩,我認識的人也不多……就只能一併拜託給你了。我想胡大哥若是有知,定然也是這般心思的。”

  苦榕聽完沒有立刻表態,看了一眼胡炭,微微沉吟,顯是還需思索。胡炭卻不高興了,他惱怒的瞪著秦蘇,心裡極為不滿:“姑姑又要給我找師傅了!前幾天找凌飛道長!昨天是無忌大師,然後今天又是這個老頭!她就一點都不死心麼!難道我非得要個師傅不行?!”說也奇怪,才片刻之前他還滿肚子憤恨,下決心想要拜名師學會高明功法呢,然後好去給爹爹討還公道。可是當真聽見秦蘇提起拜師,卻剎那間又心灰意懶起來了,心中無端生出一股怠倦厭憎的牴觸情緒來,想道:“無忌大師說我先天元氣受損,一輩子也沒法登上術道巔峰。這是無可治癒的缺陷,那我還學個什麼勁!學來學去,左右都打不過別人,還不如早早熄了念頭,做點別的事去,免得平白受人恥笑。”想像著將來某一日,和人鬥毆,被邢人萬和宋必圖抱臂圍觀,還有那個養龍的祝文傑,幾個人得意洋洋的恥笑點評自己,奚落敗軍之將,那副嘴臉簡直是可恨無恥之極,忍不住便是一陣急怒攻心。急怒過後,卻又感憤恨和無奈,再然後便是深深的委屈,只恨不得躲到哪裡去大哭一場。

  他偷偷看了一眼苦榕。這老人雖然一巴掌就把勞老爺打垮,看起來比瘋禪師還厲害的樣子,可是,瘋禪師都沒辦法的事情,難道這老人就有辦法了?功法上高一個境界只說明他修為精深,不見得辦法就多。他連孫女的病情都束手無策呢,更不要說自己這樣的先天缺陷了。定神符都治不好的事情,這老頭難道還有更好的辦法?

  “姑姑!我不要拜師!我有師傅了!”胡炭想明白這些關節,便抗聲說道。

  “什麼!?”秦蘇呆了一呆,旋即回過神來,又驚又氣:“小混蛋你胡說什麼?!你哪有什麼師傅!”

  “有!我師父姓范,諱名同酉。號九甕先生,傳給我陣術和塑魂大法!”胡炭梗著脖子,生氣的說道,扭過臉去不看兩個大人,他提醒秦蘇道:“幾年前你還讓我刻了師傅的靈牌,給他上香,三跪九叩行拜師之禮呢,你忘了?”

  秦蘇又是惱怒又是氣急,臉上紅白交替,一時被他嗆得啞口無言。從道理上來說,胡炭說的話倒是沒錯,他接了范同酉的傳承衣缽,又祭告過天地行過拜師之禮,真真正正算是范同酉的在世弟子。然而事情可不是這麼論的啊,那時范老先生臨死寄願,說想要收胡炭為師,懷著未竟之念死去。秦蘇收拾到他的遺物時,感念他對炭兒的鍾愛和恩情,所以才有了讓胡炭刻制靈牌追認師傅的舉動,然而范老先生終究已是故去之人……秦蘇想到這裡,忽然便怔愣了一下,心裡想到一個可能:如果單姑娘說的話是真的,胡大哥還沒死,那麼范老先生是不是也……旋即,她便把這雜想都拋到腦外。范同酉都沒有真正傳過胡炭法術,怎可以平白就佔了師傅的名頭不讓胡炭再拜名師?即便范老先生現在就在當場,秦蘇也要讓胡炭拜師的,料想他也不會阻攔。

  苦榕這時也看出了這姑侄兩個的異樣,胡炭舉的理由他倒不怎麼放在心上,師傅不師傅的,在他心裡這規矩名頭沒什麼大不了,不過這小傢伙竟然不願拜師,這讓他微微有點驚訝。明知道自己是第五重玄關的覺明者,天下有數的人物,不知道多少人願意傾家蕩產追隨自己學習武藝呢,他竟然還要抗拒拜師,這小娃娃倒是很有些想法。

  他向秦蘇投去探詢的目光。

  玉女峰弟子頓時感覺到壓力,氣苦起來,只是這事情卻是不好解釋。這小鬼頭分明便是不想拜師,所以找了這麼個因頭來阻拒,可是好死不死的,他找的理由偏偏又佔著大道理,讓秦蘇一時也無法置辯。秦蘇總不能說,因為前一個師傅死了,所以硬逼他再拜另一個師傅吧,這讓苦榕怎麼想!

  這下子解釋也無從解釋,辯解也無從辯解,苦榕卻還在等她的回答。玉女峰弟子頓時被噎得下不了台,臉上紅了又黃,黃了又白,白了又黑,只是在心裡暗怒,她瞪圓了秀目,惡狠狠的看向小混蛋。心裡想了幾百個將他懸而掛之,吊而打之的折磨法子,只可恨當著苦榕的面不好施展。這小鬼頭往時倒是一副乖巧懂事的虛偽模樣,可是真臨起事來,脾氣一犟,便是這般油鹽不進,水火難攻。就像冷水桶中的生牛皮一樣,又麻煩又難纏,又討厭又可恨,每每讓秦蘇氣個半死,偏又無可奈何。

  苦榕從秦蘇那裡得不到回答,再一見她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胸中便有些瞭然。看來事情的癥結還在胡炭身上,這小娃娃想是有些心事,又不知道拿了秦蘇的什麼痛腳,一出言就將姑姑將了一軍,這倒是有趣,他饒有興味的問胡炭:“你師傅姓范?”

  “是!”胡炭昂著頭說道,“他叫范同酉,住在熙州剜牛關。我學的陣術和塑魂大法就是從他那裡得來的。姑姑讓我拜過他的靈牌為師,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縱使他現在不在了,我不想讓師傅在地下難過,所以我不想再拜師。”

  “哦,原來你師傅已經不在世,這倒是可惜。”苦榕說道,難得的微笑了一下,“若不然,讓我和他打一場,看看誰輸誰贏,輸的人就要輸掉弟子,誰贏誰當你師傅,那就好辦了。你覺得誰的勝算會大一些?”

  胡炭聞言,瞪圓眼睛,吃驚的看著他,顯然是想不到這樣的話會出自這個嚴肅老人口中。苦榕挾著一掌擊退勞老爺的餘威而來,從一出面到現在,就一直帶著淡淡的威壓,讓胡炭不敢放肆無禮。小童一直就覺得苦榕應該是個冷峻而古板的人物,輕易不會假人以辭色,沒想到居然還會有這樣詼諧風趣的一面。

  “其實我也不想收你做弟子,”苦榕瞧見胡炭驚奇,又淡淡一笑,隨即收了顏色,搖搖頭說道:“我現在並沒有收徒弟的條件,居無定所,心思也都放在……嗯,你小時候管她叫姊姊,放在你柔兒姊姊的身上,她的病痛不消,我總是心情難定,怕是沒有餘力來教導你。勉強硬收下來,只怕會耽誤你。”

  秦蘇一聽,心中便有些忐忑,打起鼓來,忙說道:“前輩,這事情還可以再計議,柔兒的病情雖然沉重,但既然以前胡大哥畫的符咒對她對症,那麼炭兒畫的定然也是有效的。他們都是……都是……一脈相承下來……要不前輩,不如這樣吧,我們先去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吃幾副定神符下去看看,你看柔兒病成這樣……也不適合再車馬勞頓的了,終歸要找個居所來靜養,那時抽出空來,你再教導炭兒好了。你看如何?”說著便滿臉期艾之色,只生怕苦榕說出拒絕的話來。

  苦榕向她點點頭,目光溫和,示意自己理解她的想法。微作思索,卻又朝胡炭說道:“你姑姑剛才說的你也聽見了,我雖然暫時沒有收徒的想法。但我和你爹爹相交莫逆,他現今不在人世,那麼我便有責來督導你的成長,免得你誤入歧途。你姑姑是盼你成人,所以想讓我做你師傅,好****監督你。但拜不拜師的,都只是個形式,且先不論了,我向來也不看重這些,我會尋空考校一下你的技藝,看看你的心性,你可有話要說?”

  胡炭想了想,既然不用勉強自己拜師,那自己也就沒有什麼拒絕的理由了,當下便搖了搖頭。不過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心裡卻感到更加失望。這老人連問都不問他原因,就這麼放棄他了……他只覺得潛心底裡暗藏著的一些期盼也落空了,讓他感覺到更加難過。

  “那你現在可以說了,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你不想拜師?我覺得你剛才說的那個理由只是虛辭,不是真正原因。或者,你是覺得我不適合當你師傅?”誰料苦榕話鋒一轉,接著又再轉到先前的疑問上來。

  胡炭剛失落的心情馬上又被提吊回到心尖。

  只是苦榕這話問得太直白,小童卻又不肯說了,站在那裡變成個封口葫蘆,勾著頭,努圓了眼睛直視地面,然後用鞋尖一下下的碾踩著地面的雪團。似乎那是眼下最重大和最有趣的事情。

  苦榕等他片刻,不見回答,便啞然失笑,搖搖頭道:“算了,你既不想說,那我就不問了。不過你要知道,人是不可能每時每刻都可以有選擇的,有些事,只要錯過了一次機會,以後再想找回來就難了,”他意味深長的看著胡炭:“你是個聰明孩子,應該知道我想要說的是什麼。”

  胡炭心中一動。他當然明白苦榕話裡隱含的意思。這老人是個開啟第五重玄關的覺明者,身份地位是瘋禪師這樣的人物都無法企及的,怎可能絲毫脾性都沒有。他不可能像個姆媽一樣,時時放下身段來遷就過問自己的心境。眼下他待自己溫和,興或動了些收徒的念頭,也是看在父親的交情和姑姑的懇求上才致如此,換個時間,怕是沒有興趣再來探問了。

  胡炭心裡明白,提點故人之子,偶爾指導一下技藝,和收一個弟子列入門牆,悉心教授功法,這用心程度是絕不會一樣的。弟子是半兒,承領師道,在拜師的同時可是要同時承接起師傅的日後生活和江湖恩怨的,這老人再怎麼不看重師徒名分,於這些關節處也不會看不清楚的。

  “這可怎麼辦?”胡炭為難起來。一方面覺得自己心裡的原因實在難以啟齒,昨日信念摧毀,萬唸成灰,這短時間內便又讓他面臨重大選擇,由不得他不躊躇難決。可另一方面,苦榕給的機會稍縱即逝。錯過今日,再想拜他為師,怕就難了。他狠狠的踩著雪,似乎要把心裡的遲疑和焦灼都轉移到腳尖上去。

  才糾結了片刻,他便作了決定。不得不說,早年間對玉女峰滿懷憎恨的秦蘇行事果決,雷厲風行,那種壯士斷腕,一去而不返的狠辣風格對小童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在面臨重大事件之時,這小童的表現遠遠優於乃父,甚至也優於平靜狀態時的秦蘇。

  “好,我告訴你!”胡炭大聲說道,他昂然轉身,這回是直視著老人的眼睛了,沒有再退縮,隱含著一股挑釁的意味。“你先看我的脈象!”他朝苦榕伸出了手。苦榕訝然抬頭,有些不明所以。向秦蘇掃去一眼,卻未見玉女峰弟子有什麼表示,於是便依言把手指搭在小童的手腕之上。

  才不過片刻,老者便察覺到了異常,濃重的眉毛又擰了起來,身上開始散發淡淡的威壓。

  “昨天我們遇見無忌大師,他看了我的脈象,說我很小的時候就受過嚴重的傷,損害到先天元氣,藥石也無法彌補。他說我這一輩子無論學什麼都難有大成就,無論是學武,學法術,學煉器還是什麼,永遠也到不了巔峰!”胡炭冷笑著說道,目光灼灼,盯向苦榕:“怎麼樣?你還想要收我做徒弟麼!你要是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我就拜你為師!”

  把這個積鬱在心頭的心結說出來後,胡炭忽然便感到一陣輕鬆。就好像用尖刀劃豁開了一直小心遮掩著不敢觸碰的大毒瘡,眼睛看見毒液和鮮血紛飛四濺,卻有一種暢快淋漓的通透之感。兩日來一直沉甸甸壓在胸口的氣悶傷心也在倏忽間消融下去。

  苦榕沒有說話,對胡炭那副慷慨悲壯如將赴死的神態視若未見。手指忽輕忽重的還在按查他的脈搏。瞧他眉頭雖然皺著,卻看不出有失望沉重之色,渾不像昨日瘋禪師探查過後,就滿面黑氣的,一臉的嚴峻糾結,讓人一看之下就知道必定大事不妙。

  只是這個穩實的表情,就讓胡炭腹中的怨氣得不到發作,漸漸寧定下來,同時心底下還暗暗生起了希冀。“或者,這個老……老……老人家有辦法解決我的元氣不足也說不定呢。”胡炭在心裡小小的期盼著。

  “是有點問題。”苦榕終於鬆開了手掌,面上還是那副平靜表情,讓著急得知答案的胡炭看不出一點端倪,又是焦灼又是煎熬。小童這會兒心裡真像是打翻了百蟲壇,響出無數雜音,一忽兒灰心氣沮,暗想事情已有定論,自己何苦還抱著不切實際的妄想?情緒倏爾便消沉下去;可是一忽兒卻又盼望苦榕神通廣大,或有辦法也說不定,心底下便總有壓不住的希冀頑強的冒出新芽。短短一刻間,百想紛至,萬念沓來。當真心鼓頻傳,靈台如唱大戲,各路神魔鬼怪輪番登場。忽喜忽嗔,或哀或盼,不成一端。

  “當年我曾聽你父親說過,你母親在懷你之時,便兩度遭遇大難,”苦榕沉吟了一會,便向小童說道,“頭一次是用還丹救活回來了,但第二次終究回天乏術。你本來是沒機會降生下來的,好在有個妖怪給你度氣助產,我不知道你的損傷是哪一次遺留下來的,但這種先天不足的症候,非人力所能扭轉,我也是沒有太好的法子……”

  聽見他這麼說,胡炭心頭登時一黯,心想果然沒有辦法了麼。然而轉瞬,苦榕接下來的一番話,便把他聽得目瞪口呆起來:“我細細查看了你的身體,真是一團亂象,元氣受損只是一個方面,你告訴我,你身體裡多出來的那兩股魂氣是怎麼回事?纏結在你的主魂之下,無分彼此,我是沒能耐幫你分開,還有,你氣海之中盤著一股氣息,磅礴渾厚,看來沒個二三十年苦功可修不到這個程度,這又是誰不惜損耗修為送你的好處?”想了想,苦榕便朝著勞老爺瞥去一眼:“這兩股氣息都有淡淡的妖氣,不會是他的手筆吧?”

  這道目光登時被勞老爺敏銳的感應到了,那成了驚弓之鳥的妖怪警惕的睜開眼睛,戒心立時提到最高級別,把雙臂撐住了地面,蓄勁待發,只待看到苦榕的一個眼神不對,他便要立刻逃之夭夭,先脫離出險地再說。

  “這人的用心,對你算是極好了,可是他難道不知道,外來的東西終究只是外物,運用起來終究不如自身煉出的功法自如?”苦榕哼了一聲,教訓道:“而且從長遠看,這東西對你的害處比好處更多。若你只是個尋常孩子也還罷了,這多出來的幾樣東西,對你無疑是有如神助,但你若想專心學法,在術道上有所精進……以後你就等著花精力慢慢煉化這些本不屬於你的東西吧。”

  胡炭張口結舌,腦中一片混亂。沒想到昨日臨別時,單嫣姑姑會給他塞進這麼多東西。難怪當時他就察覺到身體有些異樣。難怪姑姑臨走之時,神情看起來那麼疲憊!她是生生分出了兩段魂魄纏入自己體內,然後又分了二三十年的修為給自己……這就是姑姑送給他的禮物啊!

  苦榕說的批評之語,胡炭渾然不在意。他感覺得到,姑姑把這些東西傳入自己體內時,是懷著怎樣的憐愛和顧惜之情。她是在用這種方式來表達關心,她在彌補這九年來跟自己的疏離!

  鼻腔中有些酸楚,眼眶發熱,這是將要流淚的徵兆。胡炭只想要痛痛快快的嚎啕大哭一場,他終於又有個關心他,愛護他的長輩。終於又有個人惦唸著他,記掛他的安危。不會讓他在病了餓了的時候,再感到茫然無助了。

  看到胡炭出神,一副泫然欲涕的模樣,苦榕微微掃過來一眼,小童登時驚醒。省悟到現在還不是感念姑姑深情的時候,他還有大問題要問苦榕呢。果然,苦榕見他回神,接下來便說起了他的元氣不足:“先天元氣不足,這的確是個問題,會在一些方面對你有所限制,不過這問題沒你想的那麼嚴重,說小不算小,說大卻也不大。”

  胡炭登時精神一振。“果然有辦法!”他驚喜的想到,卻聽見苦榕問他:“你先告訴我,你想要學會武功法術,目的是為了什麼?”

  “我要給爹爹報仇!教訓那些害了爹爹的人!”胡炭攥緊了拳頭,毫不猶豫的答道。

  苦榕朝他深深看了一眼,似是微微頷首,道:“我輩江湖中人,快意恩仇,本是尋常。但你要切記,恃強凌弱之輩多被人憎,你以什麼方式待人,江湖上都會傳出名聲,別人也會以同樣方式待你。我只盼你以後遇爭鬥之時多些克制,三思之後方做決定。然後決不可濫用武力欺侮良善,若是讓我得知你為非作歹,用我教你的功法行不義之事,我會趕過去,親手廢去你的修為!”前面說得還好,到得後面幾句話,便說得聲色俱厲,殺氣騰騰,讓胡炭不由得心中一寒。

  緩了緩語氣,苦榕說道:“剛才你說要為爹爹報仇,其實也切中我們學功法的目的。就是遇見敵手,戰而勝之。”他眼神如利劍一般盯向胡炭:“戰而勝之!這就是我們學功法的根本所在,不是為了達到什麼巔峰,不是為了成就宗師。我問你,你在趙家莊的時候,鬧出好大一場亂子,碎玉刀的幾個弟子都讓你給放倒了,你說說,他們的功力修為和你比起來誰深誰淺?”

  胡炭立刻領會了他話中的暗示。振奮起來,目中泛起了異樣神采,他笑道:“我才九歲!比起功力深厚,怎麼可能是他們的對手。”

  “可是你偏偏就把那些學了十幾年功法的成年漢子都給暗算了,這是什麼道理?以弱欺強,以小犯大,憑的是什麼?你再跟我說說,能不能達到所謂的功法巔峰,能不能學出成就,真的有那麼重要?”

  胡炭笑嘻嘻的,搖了搖頭。他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功法之高低,並非交手致勝的關鍵。我學會了足夠的手段,一樣能打敗那些功法比我強的敵人!”

  “一頭牛和你比力氣,你覺得誰的力氣大?”

  “牛。”胡炭老老實實的回答。這時候他對苦榕已經有些信服。這老者雖也和瘋禪師一樣,沒有辦法解除他元氣不足的弊厄,然而眼光和見識卻是極高,能一眼就洞見事件本真,幾句話一說,從另外一個角度來來反論,輕輕巧巧便化解他的心魔。

  “若讓你與牛對敵,你輕易便能殺死牛,為何牛的力氣比你大,卻在你面前沒有還手之力?”

  胡炭知道苦榕不會無的放矢,便沒敢把這些問題簡單當成老人開導孩童的說教。他認真想了想,肅然說道:“我是以有心算無心,而且我會用刀劍,用器具,甚至用陷阱。我還會用功法,牛空有力氣,卻對我沒有傷害之意……”胡炭忽然住了口,沉思起來,他散開念頭說出的這一番話,無意中便窺見到了江湖爭鬥中的一些真諦。胡炭越想越多,隱隱約約似乎摸到一些道理的邊緣,然而再想真切去把握時,卻發現又抓不住那些痕跡的尾巴,讓他嗒然若失。

  好一會兒之後,苦榕見他從沉思中醒來,便道:“這個力氣,比在功法之上,便是修為境界的高低。你也算親身經歷過了,刀劍之間,結果難論,並不是誰的功法高就一定穩操勝券的,心性,意志,謀略,外物器具,交戰經驗和技法,這些東西都可成為影響一場爭鬥勝負的關鍵因素。”他深深看著胡炭:“你要記住你本來的目的!遇見敵手,戰而勝之!這是你學功法的根本意義!所以,只要能戰敗敵人,取得勝果,別說你功法能不能達到巔峰,哪怕你毫無修為,哪怕你手足不能動,殘疾難行,那又有何妨!只要你學會克敵制勝的手段,誰又敢小視於你!毒菩薩的凶名,江湖上誰不聞之變色?此人便是自幼落下殘疾,無法修習法術,然而他一生精研毒藥,布毒的手段出神入化,神鬼難防!即便是我到如今,倉促遇到他時,也要退避三舍。你再想想,這所謂的功法境界,所謂的巔峰之說,是否還值得你再自傷自陷下去?”

  胡炭搖了搖頭。苦榕的這一番話,於他不啻於是掃清迷霧顯路途,撥開霾雲見日月!仔細想想,豈不真是這個道理!他以宋必圖和邢人萬為假想之敵,縱使自己功法修為上略有欠缺,可是加上陣法呢?加上塑魂術呢?回思數日前被羅門教圍堵,雷大膽本來是被謝護法壓制著打的,然而在得到自己的入身陣法和塑魂之後,立刻便能和敵人鬥個旗鼓相當,平分秋色!由此更可見得,境界修為的高低,並不全然就能決定勝負。胡炭滿心火熱,只是暗想:“宋必圖!邢人萬!你們等我幾年,讓我學會技藝,到時候倒要和你們比比看,看到底是誰弱誰強!”重新找明了方向,胡炭的信念立刻又新築起來,那先天元氣不足的缺憾在他心裡便不再是那麼不可接受了。

  看見胡炭目中的神采越來越亮,苦榕知道,這小娃娃總算是醒悟過來了。他點了點頭,說道:“另外我還要告訴你,你所以為的巔峰,其實從來就不存在。那不過是無知和無能者劃下來禁錮自己腳步的框框罷了。”

  胡炭‘啊’的一聲,疑惑問道:“沒有巔峰?那我聽說學法術者最高便只能到玄白之境,學器者也無法突破化形隱真,還有,學武者不是到覺明者就最高了麼?”

  苦榕啞然失笑,道:“誰告訴你覺明者就是武學最高境界的?在覺明者之上可還有圓通者呢……不過這些分法其實並無道理,在唐代楊元昊之前,每個人都覺得武學只是用以強身的微末雜學,不值深研。那時所謂的巔峰便是看看誰的筋骨更強壯。直到楊元昊解開生死玄關,形成流派,才頓然打開局面。然後今世卻又以楊元昊當時所能到達的境界定為新的巔峰。這些想法與二百年前的古人有何區別?這個巔峰就真的是巔峰麼?若是來日再有個楊元昊,再往下解出另六層玄關,這又該怎麼算?”

  胡炭瞠目不已,咋舌道:“怎麼可能!”只是第四重玄關的瘋禪師和明錐,打鬥起來就已經讓日月無光風雲變色,真是再往下開幾個玄關……胡炭實在不敢再想了。

  苦榕道:“怎麼不可能?別的我還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訴你,武學絕不會只有六重玄關。除了百會、十二重樓、羶中、丹田氣海、會陰、尾閭之外,是還有別的玄關的……我這個覺明者與傳統的覺明者可是有些不同,嘿!現在也不用跟你說,你以後就會知道。”

  苦榕說著說著,不覺談興已開。他本來不是個善談的人物,往常若非遇到脾性相投者,絕不會引出他這麼多言語。可是今日情形有些特殊,一是多年來辛苦追尋故人蹤跡,到今日終於有了結果,夙願了結,重負盡釋,不免有些放懷。二則是孫女柔兒在服下定神符過後,已經顯見療效,這麼長時間了都沒再掙扎呼痛,這放在往時都是不可奢望之事。安心喜慰之下,只覺得胸臆大開,無數念頭紛紛而至,雖只有個小童在近前接話,卻也逐漸引出了他的談鋒。

  隨口點撥了胡炭幾句,見這小娃娃果然悟性極佳,一點即透,還能舉一反三,心裡便有了八九分喜歡。再說得一會,越覺得這小孩順眼,他便決定教給胡炭一些東西,左右也算是對他繪符辛苦的酬謝。

  數十丈之外,勞老爺眼觀鼻,鼻觀心的打坐行氣,時不時的把眼睛睜開一線,監視著苦榕的舉動,只擔心這老頭會不會趁他不備,抽冷子過來給他一傢伙。他接了保護胡炭安全的職責,便須守到最後,直到繳命過後才算了結。妖怪畢竟出身異類,行事法則是與人頗有相異之處的,極為信諾,二妖口頭一詞便可形成約束,至死不改。勞免雖然覺得站在苦榕視線之內就如同蜥蜴不知死活的在巨蟒口邊抽抖打擺子一樣,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有滅頂之災降臨,但卻也不敢因了懼怕就舍掉胡炭逃命。此刻勞老爺偷眼監視完畢,剛閉上眼睛。盤算著該怎麼找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既能保護好胡炭,又不必總在苦榕面前晃悠,突然間便聽見苦榕的聲音倏然響在耳邊:“我要教我弟子功法,你離開遠一點,別聽了不該聽的東西。”這一嚇當真是非同小可!老妖怪當時便亡魂大冒,如同中箭的兔子一般一蹦三丈高,心與膽俱裂,屁與尿險流,一張橘皮老臉勃然作色,自額頭以下到頸脖,瞬間變得得雪白一片,比會變色的避役可快得多了:“完了!!完了!大意了!這這這老傢伙真的摸過來了!我我我死定了!”

  驚惶之極的睜開眼睛,灰心等死之際。才發現原來只不過是自己假想出來的危機,白白虛驚一場,苦榕還好端端坐在遠處呢,並未移動。他只是用了束聲之術來提醒自己迴避。不過受此一番大嚇,勞老爺那本就只剩下一絲的勇氣和堅持早飛到九霄雲外,哪敢有什麼說辭,把頭一縮,傷體不藥而自癒,‘嗖’的頓時化作一溜青煙,頃刻沒影,跑得竟然比未傷之時還要快。

  確認到勞免已經走遠,苦榕便對胡炭說道:“還記得剛才說牛的事情吧。”

  胡炭點頭道:“記得。”

  苦榕道:“牛空有一身蠻力,卻永不會是掌握刀劍的人類的敵手。這便是‘力’與‘技’的境界差別。善用技者,遇到只會用蠻力壓人的,必會勝多而負少。這‘技’說的可不僅僅是戰法技巧,還包括兵器、謀略、身法、陣法等等一應外物,就如同你在趙家莊做的那樣,趙東昇的弟子修為境界比你高得多,可是你善用外物,又用智計,那幾個弟子便不是你對手。”

  胡炭聽他誇讚自己,心裡不免有些得意。這可是第五重的覺明者!他在誇獎自己!笑吟吟的瞥了姑姑一眼,見秦蘇也在專注的聽講,顯然苦榕說的話對她也頗有啟發。

  “兩個境界相差不太大的人交手,其中一人功法略深,另一個人卻學會游身法,雖然功力不及對方,卻行動極快,會閃躲,會誘敵,會陷敵,會製造破綻攻擊,這一戰的結果,你知道會怎樣吧?”

  胡炭道:“多半是會游身法的那人贏。空使蠻力的,總有疏漏的時候,被抓住破綻就輸了。”

  苦榕點點頭,道:“不過這也要兩人境界相差得不太多,若是對比太懸殊,用技的使盡全力也沒法對用力的造成致命傷,那這場爭鬥的結果就反過來了。”胡炭點示意明白。苦榕這是告誡他不要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以為功法修為不重要便捨棄掉修煉的努力,一味沉浸鑽研在外物之上,那也不是一條正道,走下去終還是死路一條。

  “在‘力’和‘技’之間,本來還有個‘氣’的境界。”

  “氣?”胡炭想了想,忽然便靈光一閃,有些明白過來,他眼睛一亮,說道:“這‘氣’說的是不是便是戰鬥意志?狹路相逢勇者勝,這便是‘氣’的作用吧?”

  苦榕向小童投去讚許的目光。心想這娃娃心思伶俐,腦子轉得倒快,這轉瞬間就想明白了這個‘氣’的涵義。點了點頭,道:“說得不錯。這‘氣’指的便是心性意志。這‘氣’的作用不可謂不大,爭鬥之中,若兩人實力相比不是太過懸殊,通常都是戰鬥意志旺盛的人會取勝,這個效果在多人對戰,軍陣對壘之間最見效果。兩軍相爭,比的就是哪一方的士氣更加旺盛。你聽過‘一鼓作氣’的典故吧,說的便是這個道理。”

  胡炭道:“我昨天聽無忌大師說,他功法中的精髓便是一個‘敢‘字,他跟我說,教導弟子的時候,要讓弟子抱持住一個’敢‘字信念,敢打,敢爭,敢和比自己強的人交手,絕不退縮,如此便能百戰百勝,不知道這算不算‘氣’的範疇?”

  苦榕很驚訝,顯然是想不到胡炭竟會接觸到這個層面的知識。不過小童畢竟見識有限,這麼分析卻是錯了。他搖了搖頭,說道:“‘敢’字訣麼?這不算是‘氣’的運用,這是自固戰志,類似於請神上身,但卻要高明得多,身懷自固戰志的人神智不昧,銳不可當,能同時發揮‘氣’和‘技’的優勢,還是很厲害的。這是一種作戰技巧,應該要歸類到‘技’這一類裡去。而且還是很高級別的技戰之術。”

  “自固戰志!”這是胡炭頭一次聽說到這麼個東西。原來這‘敢’字訣真的不簡單啊,難怪雷叔叔能在江湖上闖下那麼大的名頭。忽的心中一動,他問道:“自固戰志這個叫法我頭一次聽見,不過既然能單獨成為一個類別,我想不止是只有一個‘敢’字吧?”

  苦榕聽完,對小童更是滿意。這小鬼的聯想推理能力實在很出色,他說道:“當然不止‘敢’字,還有‘忍’‘靜’‘怒’‘狂’‘惡’‘堅’十幾樣呢。不過有些戰志對自身損傷太大,或是作戰時效果不很明顯,漸漸的就沒落了,早年間還常見到有人參學,不過這幾年江湖上沒聽說有幾個會用自固戰志的高手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2:26
第六十八章:覺明者(下)

  胡炭悠然神往了一會,揣摩著那‘怒’‘狂’‘惡’的戰志意境,對比雷大膽的‘敢’字訣。想像那些戰志高手在作戰時會有怎樣表現。

  “在‘力’‘氣’和‘技’境界之上的,是‘律’。”苦榕沒理會他的神遊,自顧又說道。

  “律?那是什麼?”胡炭精神一振。這‘律’的境界比自固戰志還要高,顯然是很了不得的。若是自己學到‘律’的精髓,會不會比雷叔叔還要厲害呢?

  “作戰節奏。”苦榕答道,“等你修為達到一定境界,你便會發現,無論是‘力’‘氣’還是‘技’,都難以對你形成威脅了,這時候能夠影響戰鬥勝負的,便是對局勢的掌控,對節奏的掌控。你試想一下,兩個人交手,一人出手時隨心所欲,如同神來之筆,每每能攻到敵人所不得不救。而一個人卻感覺相反,無時不刻不感到束手束腳,總有顧忌,此消彼長之下,誰勝誰負還有懸念麼?”

  胡炭閉上眼睛,默默推演苦榕所說的那個境界。“兩個人對戰,這‘律’字又是怎麼表現呢?”細思‘戰鬥節奏’四字,胡炭腦中便忽然現出一副畫面,兩個人交手對戰,一會兒以快打快,如同穿花蝴蝶一邊,一會兒又慢悠悠的,一人出一掌,另一人半天才出手拆解。“是這樣一會兒快一會兒慢麼?嗯,老前輩說要掌控局勢,控制節奏,那麼便是讓敵人慢時,他不得不慢,讓他快時,他不得不快,啊哈!這真有趣!那不是和操控人偶一樣?我若是和宋必圖打架,掌控住節奏,讓他發癲癇一般的猛的抖腿抽筋,一眨眼工夫就讓他抽個百八十回的,不用動手他就自己抽死了。”想到宋必圖害了癲癇一般,一副猛翻白眼,抖手顛足的倒霉模樣,暗覺開心,臉上便不自覺露出笑容。

  苦榕只道他當真領略到這‘律’字的妙境,所以才會露出這樣愉悅會心的微笑,不由得微露驚容。心想這小鬼頭才多大年紀,怎麼可能就這麼領悟到戰鬥節奏的精髓!要知道這‘律’字說來簡單,然而這裡面包含著多少龐雜內容!和一個同為大高手的敵人交戰,要控制住局勢,引導對方進入預定的戰鬥節奏中來,這可是一件極其浩繁的工程!不惟是要對天時地利,對聲光風影,對人體經脈,穴位,對對手和自己功法的深刻瞭解,甚至還要對對方心理狀態生理狀態的精準掌握,對對方反應的預判,凡此種種,無一不是讓人殫精竭慮的因素。

  以苦榕以往的經驗來看,在戰鬥中掌握住主動的一方,臨戰狀態幾乎通神。那時心體通明,一念不生卻又能瞬間百念同生。雙目直視前方,卻不容具體一物,然則身週一草一木,一塵一沙,乃至對方的一顰眉一咬牙,無不盡在掌握。雙耳能聽遠近之聲,天上地下,前後左右,震至當頭驚雷,微小至蟲蟻相咬,悉數聞覺。心神更是強大,能從對方一舉手,一投足,立刻便判明他此刻的身體和心理狀態,接下來的行動方向,行動幅度,無一不在算中。那便是如同佛家所說的坐忘境界,無我相無人相,外不識有天地,內不覺其一身,然而諸般法道,萬千變化,無不通明知曉。

  一老一少兩個各懷著心思,沉默了下來。不過老的是誤以為少年天資不凡,既驚且贊。這還算是個正面的心思。小的卻是不堪了,肚裡壞水泊泊暗湧,想了無數個齷齪的法子來捉弄宋必圖邢人萬幾人,因而心滿意足,歡欣快意,這二者間的境界之差別不可不知。

  片刻過後,胡炭從遐想中回神,總算是端正住了態度。只是看他眉眼間都透著快樂,顯然剛才那一頓神遊制敵大術成果頗豐。宋必圖幾人也不知被他弄得多淒慘。苦榕待他寧定,才又說道:“而在‘力’‘氣’‘技’‘律’之上更高境界的,便是‘勢’。”

  “勢!”胡炭重複說道。雙目炯炯放光,自己推想這‘勢’字境界所包含的內容。

  “天有天勢,地有地勢,山有山勢,水有水勢。你看這風,有風勢,地上的雪有雪勢,岩石有岩石之勢,草木有草木之勢,人多的一方,便有人勢,家國氣運便有天下大勢,天地萬物,一草一木,無不存在其利殺於人的兩面,你若知曉其中的道理,對戰之時能夠借用其利而導引其殺去攻敵,那麼則能攻無不克,百戰百勝!”

  胡炭聽得心潮澎湃,熱血沸騰起來。“攻無不克!戰無不勝!”這是多麼令人嚮往的境界,古人說的順勢而行多成事,便是這個道理吧。因時而動,駕勢乘流,無論是做事還是對敵,就像是借引著爆發的山洪衝下山去,遇石裂石,遇山開山!還有誰能阻擋?不過他心裡有些疑問,山有山勢,水有水勢,這倒不難理解,可是雪有雪勢,這勢卻是表現在哪裡?還有草木,這些勢又是怎麼來的,如何借用?

  把這個疑問向苦榕一說,那老人便呵呵笑將起來,道:“這便要看你對天下術法本源的理解和掌握了。你看學法術的,學煉器的,學武的,一門一道,表徵各異。還以為是完全相異的兩類功法吧?然而你若細細推敲下來,便會發現,其實天下法門殊途同歸。無非都是借用天地之間的陰陽二元,生死二氣,外加金木水火土五行而已。算了,這些東西講解起來太過繁雜,這一時半會也沒法說完全給你了,等你以後思索得多了,自然就會明白的,眼下你只需知道這幾個境界,一層比一層艱深。你先前耿耿於懷的巔峰不足,也只是爭伐之道中最粗淺的一環,我說這麼多給你,便是要開闊你的眼界,別以為把功法修為一個勁提高上去就行了。精於冶者止成於巧工,善謀一城一池者止功於能將。這說的便是一輩子鑽研冶煉技巧的人最多就是個巧匠的出息,成不了能運用成千上萬神兵甲冑的將軍。而孜孜爭奪一城一池得失的將軍,最多也就是個善打善攻的能將,成不了統帥萬軍,開疆拓土的帥才。術道即是心道,一個人的眼光和格局決定他所能達到的成就。你要成為什麼人,你想做什麼事,這是你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在一些小細節小事情上過多耽誤精力,只會延宕壓低你的進境。”

  胡炭虛心受教。從苦榕這裡,他又再次聽到了對‘術道即是心道’的不同解釋。昨日瘋禪師說起術道即心道時,言說那是心性與功法的相合,胡炭當時覺得很有道理,然而今天再聽苦榕詮釋,小童卻又覺得今天這個說法更有道理。格局決定成就,這說法通俗易懂,讓人仔細一想又覺得果然便是是理。這應當便是‘術道即心道’的正解了!

  到得這時,胡炭已經對苦榕心悅誠服。已經千肯萬肯要拜老人為師了。不說剛才他賭氣說出只要苦榕能化解他的心魔他就拜師的誓言,單說苦榕功法修為,以及見識,便要高出以往所見者一大截。便是凌飛以天下第一掌門的名頭,比起這老頭來怕也要有所不及。只憑這份能耐,做他胡炭的師傅簡直綽綽有餘,有餘過後還有餘,有餘之後再有餘,後面再有餘幾十個尾巴。

  不過胡炭心中微覺不足,還隱隱有個期盼。他見識過瘋禪師那幾個大修為者的出手,那真是出手挾動風雷,一掌開山,一掌斷河,好不威風!也不知道苦榕這個第五重覺明者,會厲害到什麼程度?他實盼著苦榕能夠大展神威一次,展現覺明者可怕的破壞能力來開開眼。‘覺明者’這三字可不僅僅是個尊號,它可是代表著天下絕大多數武者終盡一生都無法觸摸到的高深境界。這個層次的武者,會有怎樣驚人的實力,實是令人期待。所以在聽完苦榕說話後,這個念頭便一直壓不下去了,站在那裡抓耳撓腮的,只是思想著該怎麼才能鼓動苦榕出手一次。好歹也要領略一下這個連宋必圖都沒有見識過的境界。

  小童的詭計何其之多,顛倒想了一會,不片刻之後果然便讓他找到了由頭。

  “山有山勢,水有水勢……這雪也有勢麼?“胡炭故意喃喃自語,做出一副思索的表情。用靴尖挑起一大團雪,踮著踮著,然後向外踢飛出去,雪團‘沙’的一聲即刻散化,被流風吹成白霧。胡炭忽的眼前一亮,問向苦榕:“我明白了!是不是要鼓蕩起急風來,捲起雪堆衝向敵人?雪花遮擋住敵人的視線,就打亂他的節奏了?”

  苦榕道:“不是。要比那個複雜得多。”

  胡炭‘噢’的一聲。卻先不問。又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樣,可是沒多久之後,像是不得其解,便顯出一副懊喪的表情。搖頭道:“這太難了!我從沒見識過用勢作戰的人,實在想像不出來。這雪也有雪勢?我怎麼一點都感覺不到呢。”

  自言自語了一會兒,又問苦榕:“老前輩,要借用這山勢雪勢,是不是很麻煩?”苦榕道:“倒是不麻煩,等你能力達到了之後,再掌握訣竅,很容易就能做到。”胡炭眼前一亮,忙問道:“那你能不能讓我見識見識?我經歷過好多場打鬥了,這幾天見過快有十個大修為者打架了,打得很厲害,可是我也沒見到有誰會用山勢地勢什麼的……這些內容太過玄奧,怕是他們也沒有學會,我自個兒是想像不出來。除了在你這裡,我恐怕不能從別人那裡看到了。”

  苦榕微微沉吟。本來按照他的脾性,是絕不會因一個孩童的好奇便雜耍一般演示功法給人看的。但今日追到胡炭姑侄,讓他卸下了長久以來的壓力,心境未免與常日不同,又有前面一番暢談打底,胡炭恭敬受教的姿態和驚人的領悟力,讓他對這個孩子生出許多好感,已經頗為屬意,想要收他為徒了,再則想到日後還要借助他的符咒給雨柔治病,他又這麼言詞懇切的請求,實在不好拒絕。

  苦榕想了片刻便答應下來。

  “你站好了,好好感受一下。”苦榕抱著孫女,大踏步往外走開幾步,示意胡炭跟上來,讓他在空處站好。胡炭歡喜不禁,哪有半點遲疑,很快便找位置站定。這可是要親身體驗爭戰之道的最高境界了,天下間那麼多修為遠超於他的人都沒這個福氣呢,由不得他不激動萬分。“用勢可不是讓你催動風雪擾敵,那只是最粗淺的用‘技’之道。功法學到深處,萬物皆可憑氣感應,眼目之擾能起的作用就微乎其微了。”苦榕說話間,微微踏前一步。“冰雪之勢,性質主寒,其功在於陷,在於吞,在於盲!你可看好了!”他口中喝道。

  隨著他話音一落,一瞬間胡炭便感覺到的世界的氣息陡然發生劇變!看這風還是風,雪還是那雪,形狀還是那形狀,然而這頃刻間,這些雪堆就如同有了生命,看在眼裡就顯得邪惡生硬無比,大地蕭然,剎那間竟變得殺機四伏!

  胡炭的身軀立刻就繃緊僵硬了,如臨死敵。這是身體在遭遇生死危機之時自然而然作出的反應。

  他從來不知道,風雪砂石,這些沒有生命的死物,竟然會在這種狀態下變得如有感知一般,被激發出如此強烈而鮮明的憎厭情緒。他感應到了這片雪地濃烈直如實質的敵意!那股竭力要將推斥出去,將他撕扯粉碎,然後再吞噬掉的惡意幾乎無處不在,瀰漫天空與大地,龐大又清晰,明確無比!

  就如同突然置身於成千上萬手持利刃的敵軍陣中,眼前萬千人,無不帶著對自己的刻骨仇恨,下一刻間就要撲上身來,將自己撕碎!這是比落入萬刃刀叢還要可怖的絕境!

  目中眼淚直流,那是被雪地強烈耀眼的白光所刺傷。耳中嗡鳴作響,尖銳的風聲如同鐵絲穿過頭顱,寒氣槍戟般刺入身來,他卻無法抵禦。血液將要停流,巨大的恐怖之感無可抑制的湧上心頭,讓他心臟不受控制的急劇跳動起來,幾乎便要掙破胸腔跳蕩出來。腦海中一潮一潮的惶恐和無助,漸漸淹沒他的理智,一次比一次洶湧,一次比一次巨大!他此時心裡只剩下一個念頭,那便是下一刻他就要死了!他決計活不下去!這些狂風,這些雪粒,這些雪層上深深淺淺的吹痕,無一不帶著瘋狂的毀滅之念,都具備著奪走他性命的威力!他驚惶的捏緊了拳頭,瞬間便像是全身血液都被抽空一般,唇面皆白。

  倏忽間,他發現自己呼吸艱難起來。哪怕張大了嘴巴拚命呼吸,肺中也吸不到一絲空氣。胸腔裡窒悶堵塞的感覺越來越沉重,整個人就像被不知名的怪獸吞入腹裡,又像是被深埋入冰冷無比的銀液之中,眼前儘是耀目白光,而自己卻無法移動,無法呼吸,甚至無法思想!

  這是多麼可怖的威力!陷身勢中,別說要有行動,甚至連思維能力都在瞬間被凍結!胡炭拚命收束著靈台最後一線清明,一個勁的在心底狂喊:“不要怕!不要害怕!這是假的!他不是真的想害我!”然而若是這般自我開解便能解開借勢境的威逼,那‘勢’字又怎可能被苦榕當成最高層次的爭伐技巧說給他聽?才抗了不到兩息,胡炭便被那可怕之極的壓力碾壓得神智將消,從初時的渾身僵硬變得簌簌發抖,再然後變成毫無動靜,如同狂濤之中的小蟻一樣,再也感覺不到自身的存在,整個人陷入渾噩之中。只消苦榕再將雪勢發動片刻,便會徹底摧毀他的意志。

  毫無意外,胡炭失去了知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彷彿是過了數日,甚至數月之久,耳中聽見秦蘇關切的呼喊。小童才猛的呼過氣來,大睜開眼睛,小臉上一片煞白。他驚惶的舉頭四顧,卻看見自己正站立在雪堆裡,並沒有摔倒,而苦榕還是抱著孫女,悠悠然的站在原先位置。看樣子自己失去意識感覺到極其漫長的那段時間,現實裡才不過流去短短一瞬。

  然而那種難以言喻的,巨大而無可抗拒的,令人直若粉身碎骨的絕望和恐怖之感,卻已經深深的印在少年的腦海中。這甚至比當初他在趙家莊時受到伏心術壓制時還要強烈百倍!

  胡炭駭然的看著對面微露笑意的苦榕。驚懼在心底無可抑制的蔓延。剛才陷身雪勢的剎那間,他絲毫不疑苦榕想要毀掉他的性命。這借勢之境如此霸道,藏有如斯殺伐之力,如此強烈的亂人心神之力,果然不愧是爭伐之術中最高玄奧!

  “怎麼樣?有什麼體會?”苦榕淡淡的問道。

  胡炭哪裡答得出話來。身子停了又抖,抖了又停。好半晌都沒能回覆平靜。小腿肚不住顫動,險些要支撐不住身體重量。他能在清醒過後,強忍著沒有跌倒在雪堆裡,這已經是很難得的表現了。

  “害怕了?”苦榕看著他面上掩不下去的驚怖,不由得有些失笑,說道:“剛才我只是調用了方圓九丈範圍的雪勢,你便抵抗不住了。還要不要再見識下去了?你不是還不知道草木怎麼借勢麼?要不要我再造出個方圓十里的山林殺勢給你看看?”

  胡炭見他眉間帶有笑意,話語間似乎隱帶戲謔,不由得又羞惱又是生氣。惱怒自己表現之不堪,氣的是自己到此刻心裡竟然還壓制不住驚懼。大恨之下,勇氣勃然頓生,潛藏在心底深處的那股悍狠之氣終於被他激發出來:“我要……看!“小童咬牙切齒的說道,髮絲凌亂,表情凶狠,似乎站在眼前的正是他不共戴天的敵人,他毫不示弱的瞪著苦榕,“我還要看!”。

  “好!”苦榕看了他一會,見到小童竟然真的毫不退避,憤然與自己對視,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聲音歡愉之極,這是他頭一次發出如此開懷歡暢的笑聲。很顯然,胡炭的回答和表現令他非常滿意,經過那般九死一生的考驗,這孩子竟然還沒有折了銳氣,居然還想要再硬抗一番。果然是個不輕易認輸的心性。學法路途既長且阻,一個人資質悟性略差些,的是要多受些困擾,但也只會比常人學得慢一線。然而一人若是缺乏勇毅,缺了遇阻則辟,遇難迎上的心氣,又如何再有問鼎之望?勇者之心!這才是一個學術者最最可貴的問道之志!

  兩輪考驗,苦榕不惟發現這個弟子人選悟心極佳,更可貴的是還有一股不服輸的信念。這才終於堅了他的收徒之心。

  “你看好了!”苦榕喝道,鬚眉皆張,突然間變得豪興飛揚,神情威猛之極,他將孫女單手抱著,然後右手單掌微伸,做了個開掌向上的手勢。

  胡炭攢眉立目,霎也不霎的瞪著他的手掌。肌膚繃緊,只等著下一刻那股可怖無比的巨大壓力襲上身來。

  “嘶!”一團濛濛白光從苦榕五指間跳躍出來,懸在掌心上方數寸,就如同一個會呼吸的小球,隨著他五指的張開合攏而一漲,一縮,一漲,一縮。

  剛剛平息下去的風慢慢又變得紊亂起來了。

  遠處傳來隆隆巨響,彷彿地底之下,有一頭巨大無比的地龍正在輾轉身軀,轟轟的震鳴聲音由遠及近,漸傳漸大,鼓蕩耳膜。胡炭嚇了一跳,只是這初起的響動,便讓他有些聞之變色了。這響動實在太大,以幾人所站處為中心,前後左右各延出十里,數十里範圍內起起伏伏的炸起驚雷,山河震動,已經隱有天崩地裂的威勢了。極目向遠眺去,只見觸目所及之處,所有物件都在抖動搖晃,罡風,丘原,石崗,樹林,無一物不發出裂響,土石崩解,岩層錯位,有粗大的樹木當腰斷成兩截。山峰抖落了雪層,皚皚山頭平空矮掉三尺,許多險峻的雪積之地更形成了雪崩,滾滾白潮呼嘯奔湧,一瀉直下。林樹抖散了銀裝,枯木揮風,松柏搖青,而被連日大雪覆蓋的大地,堅實的冰層開始震裂,團團白氣從崩裂處衝天而起。

  “好大的陣仗!無忌大師可做不到這樣!”胡炭看得又是歡喜又是震駭。這般如同天威一般的運動之力,直讓人生出渺小和無處躲藏之感。若是他將來能學到十之一二,天下之大又何處不可往?敵人雖強又何愁不可戰!這般想著,心裡對拜師一事更多了幾分期待和熱切。

  “喀噌!”隨著苦榕手掌五指一抓,掌上白球凝定,震盪倏止,所有的聲息頓然停息。

  “這附近地面還住有人家,我不能把威力釋放出來了,免得驚嚇到他們。”苦榕淡淡的說道。

  胡炭欽服的點點頭。說是不驚擾,但剛才那一幕天地變色的情景,怕是已經嚇壞不少人了。

  “你看著我手上的動作,再注意一下身周。”苦榕朝他說道,然後,那虛抓著的五指便一點一點的向內併攏,似要並成啄狀,掌上的小球便也被壓縮得越來越小。

  隨著他指間的動作,朔風便越來越急,越來越急,等到五指堪堪並到一處的時候,狂風驟然激烈!

  胡炭倏然間只覺得自己又變得如同站在高山風口之處,凌厲的亂流不住推搡拉扯著身軀,讓他幾乎站立不穩,巨大的風壓從前後左右衝撞胸膛,讓他竟然感覺到一絲窒息。怕不都能有個數百斤的衝力!胡炭大吃了一驚,剛抬起手,衣袖便獵獵鼓風,亂發飛揚,細細的發絲抽在臉上,竟然鞭打得臉頰生疼。

  “看我的手!”苦榕喝道。胡炭趕緊定住心神,專注的盯著老人的手掌,見他把攢成尖啄的五指又慢慢鬆開,於是,怒潮消威,咆聲頓減,暴烈的氣流短時間內便停緩下來,又變成柔柔拂面的輕風。

  “這風是隨著他的手掌在變化!”胡炭瞪圓了眼睛,隱隱便有所感,快速的向四周遠處掃視一眼,果然見到整片大地的震抖都在緩緩止息。胡炭心頭一片灼熱,難道苦榕能夠同時操控著這數十里地的律動?

  他死死的盯著苦榕的手掌。見他虛張片刻,五指內勾,慢慢的又要併攏起來。風聲再次變得愈來愈急,愈來愈急,胡炭忙張目向遠處看去——這次他終於看到了!果不其然!只見十里地外,遠處山巒之上,那連得整片整片的樹林,數也數不清的樹木,正在隨著老者的五爪內攏而緩慢執拗的向著左方彎倒,看起來就如同每一株樹木身邊都站著一個看不見形跡的巨力之人,聽從著苦榕的號令,動作整齊劃一而精確,只跟隨著苦榕的手指動作慢慢將樹木壓彎!

  這是何其恐怖的實力!

  胡炭怔住了,在經歷過剛才第一場雪勢之後,胡炭已經對這個‘勢’字的功用效果有了切身的體會。他毫不懷疑,假若自己作為敵人陷身在這十里山林之勢內,苦榕一定可以調用每一株林木,每一塊岩石的力量將自己摧毀撕碎!

  一時之間,欣羨,狂喜,期盼,熱切,無數情緒湧上心來。胡炭怔怔的望著苦榕的手掌,親見著他把五指一放,一收,一放,一收,然後身邊所見的重重山巒,萬千林樹,雲層之下的所有山石,風雪流向,盡皆隨之律動,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忽而舒緩,忽而峻急,無錯分毫。整片大地連成一個整體,就像一個巨人一般,在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七里地外,一處高崖之下,剛剛從先前的雪崩中逃脫危險的妖怪勞老爺,破口大罵著從搖蕩的山林中飛奔出來。身後還跟著大大小小數百隻熊狼獾豬,一隻成精的和幾百隻沒成精的,在這一刻間倒是精誠一志,心意相通。大家驚慌失措的狼奔豕突,也不挑好路壞路了,共同逃難。勞老爺剛從山包躍到雪地上,只聽‘咔’的一聲響,地面竟然開裂,雪層錯開一個深可丈許的裂縫,倒霉的妖怪有傷在身,又正當力盡之時,登時躲無可躲,驚叫著便掉了下去。好在另一隻更不開眼的野豬正好躥到腳下,先他一步撞進坑中,有這個柔軟的肉墊作緩衝,勞老爺便沒受什麼傷害,只是一場驚嚇和窩囊卻是少不了的了。“該死!該死!這個老王八蛋!老不死的惡棍!”勞老爺怒火萬丈的在腹中大罵,當然是不敢宣之於口的。在心裡暗擬了無數個計畫,只等自己功法超出苦榕後,一定要將他活逮過來,生飲其血,生食其肉。否則不消今日被辱之恨。不過顯而易見,這個願望在他有生之年內怕是無法完成了。開啟了第五重玄關的覺明者,實力已經穩在妖怪的雙紅境界之上,無限接近於雙紅破進。夕照山除了一個廣澤能夠穩壓住苦榕一頭之外,其他的幾個,像忍疾,鐵鱗,五通,最多就能和老惡賊鬥個旗鼓相當。功力更遜一籌的勞老爺更是提都不用提。從坑裡躍將起來,真是一肚子恨火,眼見著周圍雪地震動,樹木詭異的翻伏,所有的物事彷彿隨時都能將自己咬得皮開肉綻一樣,這種感覺實在很糟糕,就和當年他沒化形之時,不小心掉進火蟻窩裡……勞老爺也不敢多作腹誹,撿准了方向,慌不擇路的逃命而去。

  回到秦蘇幾人所在的地方,這時苦榕終於收了功法,看向胡炭。那小童正一臉呆滯和狂喜交織的神色,想著心事呢。

  “萬物皆有其勢,”苦榕的聲音傳入耳來,小童登時驚醒,“天勢在其博大,地勢在其雄渾,山勢在其厚重,水勢在其湍險。想要掌握這些勢力為你所用,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晝夜之間陰陽輪換,四時交替,而草木枯榮,這些你所熟知的一切,其實都暗含著天理。用勢之道,便是集合這些道理所成。你學功法之時,若能潛心去理解和研究,便會發現,其實這世間萬物的表象背後,都隱藏著能夠助益你功法的玄奧。”

  胡炭點頭稱是。

  “好了,話也說得夠多了。”苦榕溫和的說道,“這天也快黑了,我們回到城裡去吧。”他看著胡炭,面帶微笑:“現在,你可願意拜我為師了?”

  “我願意!”胡炭雙眼發亮,行前幾步,正要跪倒下來行拜師之禮。腦中忽的又轉過一個奇想,他問苦榕:“啊!對了!我聽說蜀山派的凌飛道長號稱天下第一掌門,這名頭可厲害得很啊!不知道他的功法和你比起來,誰強誰弱?”

  “凌飛麼?”苦榕微微一笑,隱約猜到了小童的心思,便淡然說道:“如果我停留在現今這個境界,給他十年時間。若是他能夠有所突破,或可成為我的對手。”

  見得苦榕這般篤定自信,胡炭大喜過望。如此一來,就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了。論資質,自己不比宋必圖差多少,某些方面還要超出,論師傅,自己師傅比他師傅厲害得多,超出三百條街還有餘,天時地利盡在我手,那還怕什麼?!等自己學好武藝,那時候難道還拾掇不下他!還有那個養龍的祝文傑,你的龍就等著讓我搶過來騎著玩吧!

  滿心歡喜的,到這時哪還有半點遲疑。走到苦榕面前,端端正正的拜倒,三跪九叩,結結實實的行起了拜師之禮:“師傅!”他叫道。

  苦榕呵呵一笑,把他攙了起來,道:“起來吧。”這禮接受過了,便算正式認了這個徒弟。

  不遠處秦蘇看著,見到底了結了一樁心事。自是心中歡喜無限,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看著那瘦弱的孩子一副開心的模樣,站在苦榕身周問長問短,不知道忽然想起什麼,然後,微一咬唇,眼角慢慢沁出一星淚花。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2:26
第六十九章:聞風而動(上)

  三匹馬在官道上涉雪急行。

  隆冬時節,驟雪新停,這大路上的雪層積覆得幾有半人深,馬匹行來好不困難。縱是東京汴梁城南往潁昌府這樣的京畿要道,三兩日之內也組織不起足夠的人手來整理路面。再加上朔風橫蕩,行路的阻礙更是難上一籌,幾匹馬被主人連續喝駕,卻連往常三分之一的腳力也發揮不出來,惹得馬上的三名乘客不住大罵。

  “二哥也真是的!我前天就說要早點動身,你非要在京裡多耽擱上兩天!我就不知道那天味樓的酒有什麼好喝的,這可好了,走得這麼慢!估計到明天晚上也趕不到地頭,等咱們趕到潁昌,那小娃娃早不知跑哪去了!”一個穿著褚色棉衣的漢子氣忿忿的抱怨道,說完,也沒打算聽二哥的回話,“駕!”的厲喝一聲,反手重重一掌拍在馬臀上,把滿腔的怒氣都轉到牲畜身上去。

  “放屁!”行在路左的那名麻衣矮胖子想來便是褚衣漢子口中的‘二哥’,本來也正為坐騎行速太慢而煩躁不已,一聽見兄弟指責,哪還按捺得住,瞪圓了怪眼,喝道:“那是因為我的緣故嗎?!你怎不問問大哥那兩天都幹嘛去了!他把小香寶看得比命還重,咱們在外面跑了半年才有一次進京機會,你不讓他去歪纏歪纏人家?再說前天可還下著小雪,風又大,你上路來,風吹雪撲的不說,跑得比今兒還要慢,你倒是願意受罪,我可不想在那種倒霉日子趕路。”

  那褚衣漢子‘哼’的一聲,本待說‘要是都像你這般怕冷怕熱的,大家還出來混什麼江湖,還不如早早收拾,回家窩著就是了。’只是想想兄弟三人這幾年風雨同行,甘苦與共,二哥也從未抱怨過什麼,這話說來未免沒有意思。

  只是心頭的郁氣實在無法發洩,就只能發狠的折磨坐騎,啪啪的又下了幾次重手,把座下的白色駱馬打得咴咴痛鳴,掙命的往前跑,可是終因積雪太深,馬匹連顛帶簸的沖不幾步便又被陷絆進去,仍是蝸牛一般一腳深一腳淺小跑慢行。

  當大哥的見兩個兄弟鬧起不愉,少不得先強壓下自己的不耐,喝道:“好了!這麼件小事也值得動氣!終歸是已經遲了,還待怎的?!這時候計較這些有用處麼。老三,你也穩當穩當,別想太多,我估摸那小鬼一時半會是跑不掉的,惦記的人太多了,他倒是想跑呢,得有那能耐才行。”

  老三‘哼’的冷笑一聲,並不屑於置辯。

  那著麻衣的二哥也有些遲疑,說道:“大哥,那小娃娃鬼門道多,你可別小瞧了他啊,聽說葉傳藝和桂海龍聯手都沒拿住他,碎玉刀的幾個弟子在江湖上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了,在那小鬼手底下都沒撐住幾招,咱們若是冒冒失失趕上去,別要陰溝裡翻船。”

  那大哥哼道:“我自不會小瞧他,你見我什麼時候輕敵大意過?咱們在江湖上行走也有八九個年頭了,多少能耐比咱們強的人都銷聲匿跡,路死溝埋,咱哥三個還不是活得好好的。這憑的是什麼,還不是‘小心謹慎’四字?老三,說到這我得說你幾句,你就是沉不住氣,做什麼事情都急吼吼的,一時半會有點小波折就怪這個怪那個,發這些牢騷,對事情毫無助益不說,還平白再教人心裡添堵。”

  老三登時急道:“遇到這事還不著急?還要沉得住氣?現在琢磨他那個符咒的人,沒一千也有八百了!去晚幾天,咱們就等著在後面吃屁吧!”

  那大哥瞪了他一眼:“那讓你趕早兩天過去,你就能搶得過人家了?那小鬼在潁昌呆了好幾天了,咱們是在開封收到的消息,你再趕早,早得過潁昌府和應天府這兩地的同道?人家唐蔡兩州都比咱們離得近!”聽見三弟哼的一聲沒再頂話,便緩了緩口氣,說道:“其實就這事來說,我倒不覺得趕早就能趁到好處,現在我是想明白了,如果真如傳言那般,那小鬼如此難纏,搶在頭裡的未必就佔著便宜。咱們晚上一兩天再去,說不定更能趕上機會。”

  褚衣漢子從鼻裡又哼的一聲,別過頭去,顯然是仍不認同這個說法。

  麻衣老二問道:“大哥,這卻怎麼說?”

  那大哥道:“那符咒有大效驗,你以為那麼好畫的?怕是要很費力氣才畫得出來。小鬼頭精明得很,不會那麼輕易送給人的。你去得早了,人太少,十個八個的他不理你,把你吊著幾天你又待怎樣?”說到這,瞥了一眼老三,顯然這話是說給他聽的,然後續說道:“只等後來聚的人越來越多,他才不得不作出回應。嘿!不過,這小子只怕做夢也想不到事情已經鬧大,整個北地都轟動起來了,後面竟有這麼多人趕來求他,這時他卻又沒法逃了,也不好倉促拿主意,幾百個人在後邊追等,跑是沒法跑了,都答應也不可能,真要一人一張那還不累死他!總歸只有幾個人能落到好處,不過這符咒給誰不給誰,這總要斟酌個三兩天,才拿出個章程吧?厚此薄彼,人情做不成,反平白惹了仇家,小鬼不會這麼傻的。我估摸著到這時候,功力名氣什麼的,反倒不是取勝關鍵了,咱們落在後面,正好知道他的條件是什麼,看來這事兒還真要琢磨琢磨。”

  麻衣漢子疑道:“可是我聽說他在趙家莊裡一下子就拿出了二百多張,五花娘子問他,他說一天能畫二十多張呢。”

  那大哥搖頭道:“江湖上傳言有真有假,咱們要自己作判斷。有些事情人云亦云的,傳到最後往往和事實相差甚遠。我相信那小鬼有畫出好符的能力,但卻不信他能畫出那麼多,稍稍用點腦子想,也知道這事兒不符常理。老二,咱們不是第一天進入江湖,都知道一分辛苦一分回報的道理。你何曾聽說過有誰不費大氣力,輕輕鬆鬆就畫出神符的?別說這些傷病藥符,便是刀刃符,水火五行符,增氣符,哪一樣不是耗人心力,藥王鎮查家的七日符,可都是一符畫成,制符者臥床半月呢,更何況這治療之效遠勝七日符的符咒。”

  老二點頭道:“還是大哥看的明白,我當初一聽,也覺得傳言有些誇大,只是聽他們說得真真的,這才一直半信半疑。不過那符咒治傷神驗,這應該是不假了,小娃娃在眾目睽睽之下被龜皮子們砍了幾刀,傷得極重,後來用一張符就又活蹦亂跳了。”想了想,又是豔羨又是犯愁:“真是好符咒啊!治傷,治病,還能治蠱!爭得一張在手,咱們在江湖上行走就多了一份保命憑仗了,以後做事也不必那麼縮手縮腳。不過人那麼多,咱們又拿什麼去打動那小鬼呢?這實在是不好辦。”

  那大哥笑道:“這就是我留在開封府的目的了,咱們三個男兒漢不懂小孩子心思,可是有人懂啊!別以為我這兩天光顧著逍遙快活去了,我是在跟你嫂子……呃,小香寶……合計該用什麼手段去對付那小鬼頭呢。”

  “嫂子?!”弟兄二人異口同聲問道,面上都露出古怪的神色來。

  那大哥說漏了嘴,知道兩個兄弟心裡震驚,咳嗽一聲,一臉尷尬的正待解釋,不想這時候前方路上卻出現了行人,一個戴著斗笠的黑色人影出現在前方雪地裡,頂著風踽踽獨行,從後看去,身材甚是魁梧,也不知是什麼路數。他不欲在人前討論這些家門私隱,少不得先將話頭壓下了,只低聲說道:“這事情咱們回頭再說,先說前路的事。那小鬼厲害是厲害,心眼兒也多,但總歸還是個小孩子麼,年紀那麼大點,能有多少見識!咱們又不打算用武力來壓服他,用些對付小娃娃的手段,還怕他不乖乖上鉤……”

  那二哥為難道:“可是這小鬼和別的小鬼不一樣啊,趙家莊那麼一堆人,有凌飛老道坐鎮,還有章節道人這樣的厲害角色,也沒佔到他的好處,不像是個容易誘騙的小孩子,我看這事還要從長計議……”

  三匹馬漸行漸遠,話聲也隱在風聲裡,走在道側的那名路人卻突然收住了步,微微抬起頭來,斗笠下面是一張孔武張狂的面孔,他沉沉的望著三匹馬遠去時揚起的雪塵,唇邊綻出了一抹譏誚的笑容。

  “又是一撥。”

  潁昌府,府治地長社縣。

  腦門上貼著藥符的勞老爺,懶洋洋的靠在亭子裡的暖凳上,單手提著酒壺,手邊放著肉炙,正自怡然自飲。一個精緻的銀手爐在他懷裡煨著,身邊堆著七八個軟枕,平擱在錦墩上的雙腿歪斜斜搭著一條綴著絨芯的薄銀鼠皮蓋毯。

  一個蓋著紅絲絨的金絲籠懸在頭頂銀鉤上,紅嘴鷯哥在裡面上躥下跳,吱呱練舌。

  他的身子被苦榕擊傷,又捨不得用定神符治療,短時間內是無法痊癒了。好在勞某人是妖怪出身,氣血豐沛,自癒之力頗強,幾天下來已經不怎麼妨礙行動。傷得最重的是一條右臂,折了骨頭,此時用草藥洗敷過了,固定上夾板,裹得像團棉花包一般。

  嬌小的婢女正將食盤裡的幾樣小菜布上小幾,勞老爺看見她身上穿的翠裌襖洗得有些褪色,便隨口問道:“今年的新襖子不是讓發下去了麼,怎的還穿著這身,你沒領到麼?”那婢女含羞斂眉,答道:“回老爺,已經領到了,每人三件,只是……奴婢還不太習慣穿新衣裳,就先存起來了,打算隔些日子再穿。”勞老爺‘哦’的一聲,微微頷首,知道這些窮人家出身的孩子極其惜物,領到新物件一時都舍不得用,也沒放在心上,揮了揮手。那婢女道了福,正要退下,不料收拾完剛走下台階,又被勞老爺叫住了,聽他說道:“你把那些酥餅果子都撤下去吧,還有蜜餞,什錦盒子那些,我不愛吃,都給你了,拿去分給大家吃。”婢女應了是,臉上泛起喜悅之色。

  在這個吃食緊張的年景,外頭天天有人餓死,這些製作精美的糕餅不知道有多討人喜歡呢。老爺心腸好,素來體惜下人,想是看見她穿著舊衣裳,又惹發他的善心了。她在暗裡吐了下舌頭,暗懷感激的同時,不免也略有些羞慚,覺得這像是自己有意利用老爺的寬厚來謀賞似的,不過心是這麼想的,老爺的賞賜她可沒打算推卻,老爺在下人中極得愛戴,向來發下的賞賜也從未有過收回的。她盤算好了,等下將糕點分送過後,她要將自己那一份積存下來,過幾天帶回家給弟弟妹妹吃。她在勞府月例錢甚渥,受她接濟,家裡人此時已經不虞飢寒,但這些精巧點心還是極難見到的,她能夠想像得到,等她把糕點帶回家裡,幾個小孩子是怎樣的歡喜雀躍。老爺寬待下人,從不干涉府中僕役援救家人的舉動,他三天兩頭都會發給這樣的賞賜呢。

  婢女微紅著臉頰退回來,手腳麻利將糕點收進食盒,提起來再向勞老爺道福,腳步輕快的離開。

  錚錚縱縱的琴聲變得熱鬧起來。

  亭角爐火前,兩名青衣童子彈奏的《滿庭芳》正到最激烈之處,二人身上也是一色的新衣新帽,彈撥的指法甚是嫻熟,雖然藝詣未登大堂,但二人一和一答,琴音歡悅熱鬧,仍顯出一派春三月時滿堂花醉,花下鶯語間關的氣象來。白色的瑞腦在炭爐中嗤嗤燃燒,清氣繚繞,煙氣卻不嗆人,把整個亭閣院落都熏得一片馥郁香氣,正如這宅所的名字一般。

  簌芳居。

  宅共四進,三庭四院,佔地十餘畝,這是勞老爺在府縣裡買下備用的另一座宅所,與勞府正宅隔街相對,相距不過百尺,本是留待不時之需的,現下卻讓他住進來了。格局雖比正宅略小,但亭台錯落,梅竹參差,內中迴廊曲榭無一不備,魚池園圃一應具有,也是一座價值千金的弘敞豪宅。

  勞老爺將壺嘴噙入口中,啜飲一口,美酒穿喉入腹,爽得他長長的噫了口氣。

  “唉!這樣的日子才叫神仙生活!若是沒有山上那些羅唣事,一直能夠如此富貴逍遙,這日子才叫是沒白過了。”勞老爺暗暗想道。他志向不高,既不想當頭領,也沒打算修成什麼勞什子的九進大妖,眼下這樣閒散逍遙的富家翁生活就已經讓他感到很滿足了。只是明知廣澤絕不會放任他這般無所事事而置之不管的,這卻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不過眼下廣澤正領著群妖在邢州和驚馬崖鬥法,一時半會顧不上他,因此也沒妨礙他今天有個好興致。

  只盼著餘年再無風波吧,安安穩穩的活到終老,最好廣澤的爭勝之心能變輕一些,別事事都要和驚馬崖比較,和旋刺對幹,那麼對勞某人的催壓就能放鬆一些了,讓他平安自在的多享幾年福。

  山上那群蠢貨,********的修法學道,甘心供廣澤控制驅策,毫無情趣可言。一隻隻面目可憎,神頭鬼臉,怎識得人間這等梅紅雪白之妙。尤其是山上還有五通和暗食這兩個無恥匪類,一隻狡猾心黑,佔便宜沒夠的性子,一隻毒舌無比,一張嘴就會讓人火飛牛斗頓起殺人之心,天天與他們交面爭吵,再長的壽命都會一短再短的,怎及得上現在置身局外,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玩就玩,何其樂哉。

  勞老爺早已經拿準了念頭,非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他是決計不會再回到山上的了。

  正愜意嘆息之際,院門處轉出一個胖大的身影,腳步匆匆,徑向亭子直走過來,轉目看時,原來是安排在正宅招待客人的管家慕先生。

  “老爺。”管家到庭外叫道,便即站定了,躬身謹立,沒再多說話。

  勞老爺知道他出現在這裡的原因,懶洋洋問道:“他們回來了?”

  “是,才剛從射鹿台回來。”

  “沒什麼事吧?”

  “看起來應該沒事。”管家說道,“早上出門的時候,他們後邊就吊著二十多人,回來後變成一百多個了。聽小廝說在射鹿台有幾個人因爭符打了一場,傷得不輕,不過胡公子沒受波及。”

  “真是個小災星。”勞老爺歪叼著壺嘴,翻了一下眼皮。這小子走到哪瘟到哪,誰挨近他誰倒霉,勞老爺覺得自己先前的問話有點多餘,小娃娃狡詐如狐,懷有一身古怪本事,再有苦榕這個凶惡大蟲在旁護著,便如是一隻滑溜小泥鰍套上了鐵烏龜殼一般,又狡猾又堅硬,誰想要傷到他,那真是千難萬難。前天有幾個不開眼的漢子膽大吞天,求符不成便想要對胡炭和秦蘇用強,結果就遭到雷霆打擊,都沒用到苦榕動手,胡炭一個人就將這些人都解決了。勞府門口新矗的幾條柱子現正掛著的那幾個半條命之人,每日免費為縣內百姓表演婉轉哀嚎,兼抽筋絕技,這卻又是他勞某人接手過來後的手段了,以妖怪的經驗來看,殺幾個雞儆後來猴,效果向來不錯。

  “他們一大早出門,到這時候回來,想是肚子餓了回家找食的,你讓廚裡給他們好好做一桌吧,我就不過去了。”勞老爺漫不在意的說道,手一鬆,咬著壺嘴把頭擺正,美酒自動灌下,湧入喉中,妖怪閉著眼大口吞嚥,喉頭‘咕嘟嘟’連響,打算就此喝醉,然後美美睡上一覺。既然小娃娃已經安然回來,他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無須多事再去跟覺明者老混蛋打交道。

  管家遲疑了一下,說道:“胡公子昨天聽人說回鳳梧菜餚做得精緻,說是要把今日的午飯安排在那裡,他們回來後就往那邊去了。”

  “回鳳梧?”勞老爺睜開眼睛。

  管家恭聲回答:“是,他早上出門前就一直念叨這事,還讓我別忘了提醒他。剛才回到宅裡,呆得都不到半刻鐘,就已經領著秦姑娘和苦榕先生去到那裡了。”

  “唉,回鳳梧能有什麼精緻菜餚,也就一道紅花鯉魚做得還算將就。”勞老爺嘆息道,搖搖頭,頗不以為然。心想這傻小子,佔著寶山還不自知,呆在莊裡吃喝不缺,竟還要去什麼回鳳梧。正宅裡面治肴者十一人,皆是他勞某人從南北各地蒐羅來的名家大廚,論起手段,又豈是什麼回鳳梧所可相提並論的?每個月大把銀子供養著,每一人都精通水陸各系菜色,隨便放一人出去,都能橫掃東西兩京的各大酒樓。只是轉念一想,少年人性情跳脫,在一個地方呆得久了總不安分,這出門一趟也未必純是為好吃而去,便也不以為意。

  只是自己這一日的安閒又要到頭了。

  在榻上伸個懶腰,吩咐道:“行了,你回去吧,吩咐廚房,晚上做一桌七十八味飛龍宴出來,讓他們用心整治。我倒要看看,吃過這桌山珍海味,小娃娃還有什麼心思去吃別家的菜。”管家應聲而去。

  勞老爺坐著發了一會呆,不知想些什麼,伸手到懷裡捏了捏,感覺到裹裡十八張定神符仍好端端的貼肉藏著,心裡頓感喜樂安定。這十八張符咒,十五張是先前在百味香打秋風得到的,一張是當日被苦榕擊傷後裝可憐騙得,另兩張卻是前些日子討價還價得來。小鬼頭現在得知繪製符咒損耗巨大,已經變得一毛不拔,再想從他手裡討一張定神符真是千難萬難。總還是他勞某人運道高,又見機早下手果斷,才不動聲色攢起這麼多張。

  十八張符咒,這可是十八條命!廣澤手裡怕是都沒有這麼多!若讓那些連日來跟在胡炭後面哀求討要卻一無所獲的江湖豪客得知,也不知要羨慕死幾個。

  勞老爺得意洋洋,深覺自己機智又英明。為了弄到這些符咒,他可是一直在跟小鬼頭鬥智鬥勇,手段齊出,花了多大心力!尤其是後得的那兩張,那也是他舍了老大面皮和幾日安閒換來的。

  數日前胡炭拜師完畢,眾人進城,小童便央求勞老爺替師傅安頓住處。這妖怪在當地名聲隆盛,人頭熟絡,自是最佳地主人選。誰知勞老爺心眼小,最會記仇,被苦榕一頓殺威拳揍得狠了,已將老頭列入仇人榜名單,仇恨值高掛前三之位。三江屈辱一滴未報,豈肯一笑輕泯恩仇,胡炭跟他說話時便笑嘻嘻的應答,態度和善又可親,可一觸及關鍵,讓他安排苦榕,便是各種為難百般推脫,不是陋室窄小僕僮駑鈍難迎尊客,便是身體欠安亟需調養有心無力,好說歹說,怎麼都不肯替苦榕爺孫倆安排落腳。

  胡炭瞭解他的命門,也不著急,眼珠只轉了一轉,笑嘻嘻把他拉到一邊,低聲耳語:“兩張定神符。”這五字真言一出,簡直就像天師鎮鬼咒一般,小鬼聞聲立靡。勞老爺被一招制服,這才不作聲了。兩條命和一時閒氣相比較,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如何取捨,睿智機敏又愛貪便宜的勞老爺怎可能放過這等好處,立刻毫不猶豫的棄暗投明,化身急公好義老郎君。沉痾病體也不提了,有朋自遠方來,斷了腳也要拄拐相迎的,家宅簡陋僕僮頑劣也不說了,茶飯雖粗糲,不辭主人一顆拳拳慕賢之心,蝸居雖仄敝,難掩末進一副濡熱向道肝腸。只竭誠邀請苦榕先生和令孫小姐駐蹕勞府,先生武功冠絕天下,人共緬憶,義薄雲天音容宛在,俠名遠播懿範長存,直令敝府蓬蓽生輝靈室飛虹,上下俱以一睹遺……那個尊顏為榮云云。

  兩張救命符咒的價值自不待言,勞老爺自知佔了便宜,跟仇人再擺一次笑臉倒未覺得有多為難,只是到底還對苦榕心存忌憚,當著老頭兒的面便感渾身不自在,一番虛應客套過後,說什麼也不肯與他同住一個屋簷之下了,交代管家好生待客,自己便溜到這備宅來了,眼不見心不煩,仍做他那隨心所欲不受拘束的一宅之王。

  從本心而言,勞老爺是萬萬不願再跟苦榕朝相了的。只是妖怪的天性最信然諾,守護胡炭姑侄的職責既一日未卸,他便仍不得不好好保護二人。眼下聽見胡炭回來,身後還吊著居心叵測的百十號人,勞老爺也沒法在莊裡安生躺著了。雖然有個能保無失的苦榕在小童身旁坐鎮,但自己在宅裡坐著,總不像回事,無端總覺得將會發生點什麼不好的事情似的,心裡沒法安定下來。站起來又嘆了口氣,暗想自己還是跑不掉的勞碌命。猛的一閉眼睛,高舉酒壺咕嘟嘟便將滿壺美酒一飲而盡,袍袖甩時,酒壺墮地,亭中已是人杳無蹤。

  時當正午,回鳳梧裡熱鬧非凡。

  原本南北習俗,餐食都是重晚不重早,這回鳳梧雖是潁昌府裡有名的所在,但畢竟城邑不及京都大阜繁華,往常來這裡用午飯的食客也不過是五六十人。但今日的生意卻顯然興隆勝於往時,離著堂屋數百步遠,便能聽見吵嚷喧叫的聲音,生息嘈雜,怕不有個二三百眾。離近看時,三三兩兩的,好幾撥人正聚在門外空處,勾頭商議著什麼。偶側目向人看,則一個個鷹視鹓顧,眼神犀利,顯然並非本地居民。三條疏梅小道上,不時有客人進出,也多是身手矯健之輩,眼光只在外面眾人身上一轉,便又急匆匆向堂屋方向跑去。

  正屋三間通堂大瓦房,只開一門出入,門口也圍攏了一群人,人人表情嚴肅,齊向房內觀望。鼎沸的人聲從裡屋傳出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大群人不知在爭執著什麼,聲音或尖亢或沉穩,或是激動自陳,或是暗含勸誘,情緒各異,無數嗡嗡話語裡不時還間雜出一兩聲叱喝。

  幾個褐衣小帽的伴當早被這突來的盛況弄得手足無措了,都不敢在內堂候著,全都跑到外面來,呆呆的聚在站在前院一角,默不作聲,只用眼睛餘光觀察客人,見著絡繹而來的客人一個個儘是身手矯健之輩,草莽氣息極重,誰都不敢上前接引。

  瓦屋裡的吵嚷聲一直不絕。

  猛然間,只聽“喀喇!”一聲響,正門左側的窗格碎裂開來,窗板脫出,兩道影子隨著紛飛的木條一前一後倒飛出來,‘騰騰’跌落在路面雪地上,吼聲如雷,卻是掙扎半天都不起,外面眾人見倒地的竟是一個人和一頭渾身黑毛的凶惡野獸,渾身上下鮮血淋漓,都是立刻停下交談,稍稍向外移步,以免殃及池魚。

  一個粗豪的聲音從屋裡傳了出來:“跟老子比不講道理!?老子的拳頭比你的大!他奶奶的你服是不服?你以為多帶著一隻小蠢貓就敢跟老子耍橫?大了你的狗膽!”

  酒莊裡嗡嗡的聲音頓時為之一靜。不過這安靜才維持了短短一息,轉瞬,就如同沸油鍋裡被潑入了冷水,這場拳腳鬥毆引來的躁急混亂便迅速蔓延開來,一個更巨大的嗓門咆哮道:“******!別推我!別推我!再推老子要翻臉啦!”

  “我先到的!我三天前就在這裡等著了,若是胡公子肯給符咒,該我先得!”

  “我也是在這裡候著三天了,我也不多要,我只要一張……啊唷!王八蛋!陰險小人!誰******吹針扎我!找死不是?!”說著便有嗆啷啷的兵器聲響起來。

  “對哇!這才痛快!大夥兒都來混戰吧!手底下見真章,誰的拳頭大,誰就能拿到符咒,最是公平不過!哈哈哈哈胡公子,這樣你就不用為難給誰不給誰了!”

  “打就打!老子還怕你們不成!”

  “來啊!打就打!”

  “想死的就來動手!老子倒要看看,誰嫌自己命太長!”

  “沱河泥鰍!我聽出你的聲音了!哇!哈!哈!哈!你果然在這裡!來來來,你居然有如此好膽,果然士別三日教人刮目相看!我就領教領教你的高招。”

  “滾你娘的蛋!老子今天是爭符咒而來,大刀不斬無名之輩,你來跟我搗什麼亂!改過今日,老子自會找你算賬!”

  “何必改日!撿日不如撞日,正好我找你找了大半年,可沒耐心再等下去了。來吧,咱哥兒倆去外面找地方,好好親近親近。”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2:26
第六十九章:聞風而動(下)

  這邊私怨未了,那邊廂又有人“哈哈哈哈!”的大笑起來,聲震屋樑,豪氣干雲。狂言道:“他奶奶的一群娘炮,無膽匪類!老子一個對你們二十個!誰敢來!”,竟是直接曬開潑天大膽,放言挑釁,眾人都被這絕世猛漢鎮住了,以一人之力頡抗二十人,這是何等驚人的實力,怕不已是蜀山凌飛一流的人物。

  刻下聚集在飯廳中的數百豪客,來自五湖四海,少部分互相熟識,更多的都是曾聞其名而不識其人,另有極少一些,卻是大夥兒都從未聽說過名號和事蹟的,其中未必沒有高人隱士。江湖處處險惡,草澤中臥虎藏龍,誰都不敢小覷了他人,眼見著這漢口氣奇大,路數不明,眾人都抱著小心行得萬年船的心思,不敢輕易冒犯。

  那口出狂言的漢子原本不過是見亂心喜,熱血上頭,趁興跟著眾人亂嚎起一嗓子,但見到自己挑釁過後,圍在身邊的一干人等竟然紛紛面露忌憚之色,忙不迭讓路,登時心中狂喜,暗思道:“原來竟有這等捷徑!這些人不知我的底細,所以不敢惹我,哇哈哈哈哈!好極好極!正是個大好機會,常言說女無溝胸不媚,男無橫膽不雄,既是如此,今日便是我羅某人名揚江湖之時!”

  自覺已握成名妙計,便又踏前一步,咆哮道:“怎麼樣?一群縮頭烏龜,你雁蕩山羅爺爺在此!人稱……‘蓋世凶神’!誰不服的就放馬過來!”他原本的尊號‘橫路蛇’,知者不多,提起來未免略失君意,大不符一代高手橫空出世的響亮勢頭,因此他倉促間生出急智,給自己換了個霸氣無雙的名號。

  眼見著身前身後許多人眼神躲閃,各自瑟縮,前路蛇現凶神羅壯士內心暗爽不已,繼續挑釁:“都沒膽子了是不是?爬蟲!軟蛋!記住老子的名號!‘蓋世凶神’!以後聽見爺爺說話,就趕緊滾他娘的,否則把你們的隔夜飯都給打出來!”俗話說得意不可再往,凡事不能過三,他這般氣焰囂張的一再啟釁,瞧模樣又看不出有什麼厲害高明之處,終於引得有心人不忿,隨著人群湧動,便有人擠擠挨挨又湊近過去,也不知誰先下的黑手,先是手爪暗拽,接著便是大腳呼臀,片刻間,“嘭嘭嘭嘭!”“咣咣咣咣!”“咚咚咚咚咚!”老拳加大腳,招招著肉的胖揍之聲倏然大作,猛漢誇勇失敗,只‘哎唷’‘哎唷唷’的小聲痛哼得幾聲,已然泯泯乎無息。

  這小小的鬧劇發生在人群一角,便如大潮之中的生起的一朵泡沫,勃興而忽亡,轉瞬便被人們遺忘,群豪依舊情緒躁動,七嘴八舌,各抒己見。

  “******,你們這些王八蛋纏夾不清!惹得老子火起,大開殺戒,非要殺你們個片甲不留!到時候可就後悔莫及!”

  “說的好像就你會開殺戒一樣!難不成老子的殺戒是吃素的?還是你的殺戒是公的,老子的殺戒是母的?見到你得讓一讓?”

  無數鬥狠的囂叫聲中,卻又另有人不忘此行目的,公然賣好:“要打架的都滾出門去打,胡公子在這裡吃飯,你們囉里囉嗦的豈不惹厭?誰若是敢惹胡公子不高興了,老子非把你們黃瓤都給打出來!”

  也有人別走蹊徑,賄之以利:“胡公子,咱們別和這些粗人一般見識,走吧,咱們換個清淨地方吃飯,我做東,請你吃水陸全席,我這裡還帶有上好的雲貴蜜果,福臨白玉膏,這可都是好東西……”

  胡炭坐在屋中靠窗位置,一人獨椅獨桌,正自用飯,對身邊鼎沸掀屋的雜聲充耳不聞。群豪眾星拱月一般將他圍在正中,秦蘇和苦榕爺孫卻被隔在靠裡的位置,另坐著一桌,兩桌相隔不近,有十數步遠,空當處早被人群填滿。

  這是苦榕的安排,在入店之後他便吩咐店家,讓他給胡炭支起一張小方桌,讓小童獨自用飯,一人面對群豪。秦蘇和胡炭都不明白他的想法,他也沒有跟二人說明,姑侄兩個都只能暗地裡猜測,或許,這是苦榕要磨礪小童的自主決事能力?又或許想是要觀察一下胡炭的應對方法?但老頭兒既做了這番安排,必是有其用意的。胡炭是無可無不可,怎麼安排都行,秦蘇卻還有些擔心,只怕隔著人群,胡炭發生危險時或會防護不及,在吃飯的時候便總忍不住扭頭張望,不過見到苦榕不動聲色,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料想以覺明者的能力,這十餘步遠大概也與鼻息之下差不多,便也只能強自放寬心懷,將忐忑暗暗壓下了。

  此時胡炭近身兩尺處已經成為最激烈的戰場,人人都欲取此地利,十餘個漢子推推搡搡,肘來膝往鬥得不可開交,一邊忙著搶位,一邊還不忘向小童抱拳問禮,你一嘴我一舌的,嘈聲雜亂,也沒法聽清誰是哪個山頭哪個洞府,毆鬥之間,又總有人被擠撞到桌椅上,胡炭便不得不小心護著桌上碗碟,免得湯碗傾潑,幾次下來,小童便有些不高興了,拿起筷子噹噹噹當把杯盤一陣敲,惱怒的叫道:“都消停消停!別鬥啦!讓我好好吃餐飯成麼!有什麼事等我吃完了再說!你們這樣吵來吵去的,把我惹得沒了吃飯的興致,咱們就一拍兩散,我自回家去,你們在這裡繼續鬥!”說完,瞪著那十幾個近旁的漢子,警告說:“別再撞我桌子了。”說完,便自坐下來,對身邊的擾攘再不一顧,繼續用飯,一邊暗暗揣摩苦榕前日教授讓他熱身的一式騰挪功夫。

  十幾個漢子被他斥誡,臉上都各有訕色,只是近君之側不可不爭,這是關乎今日能否搶到符咒的關鍵,斷不可輕易讓予別人。於是,一眾人用肩頂,用股撞,仍是膠著扭斗,只是收斂了動作,不敢太過放肆,這般縮窄了騰挪的範圍,一時間場上形勢倒是大為改觀了,縱橫的風聲減弱,也再沒有人碰撞到胡炭的桌椅上了,讓他終於能夠安靜的吃完這一餐飯。

  除了這近身之畔的混亂,外圍也是層層疊疊堆滿了人,你推我擠,各處均有咆哮和怒目若干。數百號男男女女將這寬敞的飯莊大堂擠得水洩不通,三十餘張桌子盡數坐滿,還有不少人站著,人人都爭著要跟胡炭說話。擠不到前面去,便放大嗓門以求聲壓餘眾,一個鬚髮俱白的老翁被堵在人群裡,前進不去,也後退不得,便高舉雙手,縱聲疾呼道:“小胡公子,你就發句話吧!我家老婆子躺在床上就剩一口氣了,只等你的符咒救命呢,你只需提筆輕輕勾畫一下,便救回一條人命,何不發發善心!”

  話聲甫落,立時便引起一片同病者共鳴,聲勢為之一壯:“是啊!我家裡老娘也快不行了!小胡公子發發善心吧!”

  “我兄弟眼見著挨不過一時三刻了,小胡公子賞張符咒吧!我趙天彪一定記著你的大恩大德。”

  “我!我!我!我家丫頭今年才九歲,花容月貌,重病纏身!小胡兄弟,只要你給我一張符咒,將她救轉回來,我就做主將她許配給你了!”

  當時身邊便有人冷冷說道:“胡公子一身奇學,乃是人中龍鳳,你家丫頭倒是想高攀呢,人家可看不上。九歲就重病纏身,還花容月貌!哼,就憑你老兄這副尊容,又能生出什麼標緻女兒來。”

  咦,這是個有趣話題。

  此刻場中集聚著五嶽三山人物,三教九流,促狹者有之,好事者有之,遇到這樣引人妙思的話頭,又怎可能不借題發揮發揮。雖則求符乃是此來的第一目的,然而誰也沒規定說吃水陸全席的同時不准同時拍個果兒嘗嘗味道,是吧?

  當下便有人接話道:“老兄,你這話說得可就沒有道理了,誰說丑爹就生不出標緻女兒來?只要在她娘懷身之前,丑爹出遠門一趟,隔年再回家,必可同時收穫綠帽子和漂亮女兒一對,那才叫洪福齊至,雙喜臨門,正是可喜可賀。”

  “也不用如此麻煩,只須讓娃兒她娘在外拋頭露面幾日,多拋媚眼少穿衣裳,以我經驗,年內便可同時收穫美貌女兒和大堆銀錢,這是傳宗接代和發家致富的不二捷徑。”

  “什麼?!兄台竟然有此經驗!說不得,找日子我得上門去拜訪拜訪,不知嫂夫人姿容……”

  “不行不行,萬一家中婆娘也是孟光無鹽一般的人物,眼如銅鈴,盆大的血口,路人瞧見都要夾著尾巴逃竄,這如何能生出漂亮女兒來?依我看,還是要先擄個美貌娘兒回家,這才是根本。”

  “誰也沒讓你娶個熊婆子當媳婦啊,勾欄裡有的是漂亮粉頭,一個賽一個清秀可人,只要你有銀錢去贖,總能挑個稱心滿意的……”

  “嘿!想我等縱橫四海,嘯聚山林,求的就是一個心意自在,不甘人後!憑什麼人家就能娶識文知禮又美貌無雙的閨秀,和和美美過日子,我們卻只能自墮身份,贖娶煙花和綠茶?沒的讓家門蒙羞!依我之見,這些女子只可褻玩,難為人妻。”

  “那照你說該怎麼辦?綠茶你不願意娶,大家閨秀娶回來了,你敢讓她拋頭露面麼?你捨得讓她勾引路人麼?你能讓她生出漂亮閨女麼?既不能,多說何益!”

  一眾胡說八道聲中,有人終是不改初心,幾人遊功了得,泥鰍一般從後方人群中脫穎而出,游到胡炭身前,抓緊時機自報家門:“小兄弟,我是潁昌當地人士,人稱八臂仙人……”“小胡兄弟,可見著你啦!我從廬州趕來,只擔心錯過了機緣……哎!哎!別擠我!”

  八臂仙人話未說完便是脖領一緊,讓人一隻手提著扯到後邊去了,手臂多顯然也是未佔多大便宜。另一個也是瞬間被人潮擠得沒了影,只難為他從廬州辛苦跑來一趟了,搶得地利卻未得天時,人和更是只剩人仇,機緣到底未至。

  一個面色微白的漢子身手甚是了得,連拍帶撞,扛住了好幾撥暗手,斜身立著硬吃住身後洶湧的壓力,這才站住了樁腳,抱拳說道:“小胡公子!在下是壽州龍游莊清客伍從之,敝主人聽聞公子在趙家莊的所為,有膽有識,有情有義,深感敬佩,亟盼親來與公子相見一面,但因近來身體違和,舟車不便,惟有棰榻嘆息,恨未能也。特命小人來向公子致意。盼公子暇余之時,務必請去龍游莊一聚,敝莊上下掃榻恭迎,俱感榮寵。”

  旁邊另一個面目精悍的漢子也隨後問禮:“小胡兄弟,在下是廬州清義幫的,忝任幫中執事,敝幫幫眾一千六百餘人,俠義為先,在魯冀一帶還算有點名氣,敝幫主聽聞小兄弟少年任俠,英雄了得,擬請小兄弟來我幫中擔任昭義長老一職,還望勿要推拒,相信有小兄弟的加盟,清義幫定然更加興旺,成為魯豫皖第一大幫指日可待。”

  胡炭見這二人的神態氣質與身邊人迥然不同,而且恭敬敬敬的,言語客氣,便也不願再漠然待之,當下點了點頭,答道:“兩位客氣了,我年紀還小呢,見識淺薄,可當不起你們這般看重。”說著也拱手回了禮。

  那自稱伍從之的龍游莊清客還未說話,清義幫的精幹漢子已先接過話來,說道:“小胡兄弟,你這是過謙了,自古英雄出少年,一個人是龍是鳳,從少年時的所作所為便能看得出來,說句不謙遜的話,現天下成名英雄雖多,但能夠讓敝幫上下都服氣的也沒有幾個,小兄弟你算是異數,年紀雖小,但幫裡弟兄說起你,都說這小兄弟身具鐵骨,有勇有謀,行事很有我輩風範,若肯過來做長老,大夥兒一定找機會和你親近親近。”胡炭笑了起來,這人是個會講話的,真能給人戴高帽子,不過這般恭維卻不令人討厭,頓了頓,笑道:“這話說得我臉紅,我可沒這麼好,你二位遠道而來,辛苦了。我知道你們的來意,不過照實說了,我年紀小功法低,畫出來的符咒本不該有這樣效果的,只因用的是轉嫁的法子,耗用我一位長輩的修行,才有治病效驗,所以我沒法再畫給你們了,這符咒代價太大,每用出一張,就對我那位長輩有劇烈損耗,所以我也只能愧對眾位的期望,還望大夥兒不要讓我為難。”

  這一番話說得甚是坦誠,有禮有節,雖然拒絕了人家,卻又有因有據,不致叫人反感,全不似一個九歲孩童說出來的話語。秦蘇固是聽得內心驕傲,歡喜異常,苦榕也是暗裡點頭,心想這小娃娃人情通透,不是個顢頇之人,有這等心性,日後倒不用擔心他行事乖張無理,惹得滿天下都是仇家了。

  聽完胡炭的回答,那龍游莊的清客登時便有些苦著臉。他家莊主抱恙在身,行前付以重託,極盼他此行能有所收穫的,最好能請得胡炭親身前去一趟,盤桓個幾日,探討一下病情。若不能,那求得一兩張神符回去以解倒懸,那他也算是勉可交差。眼下聽了胡炭口風,前景不妙,由不得他不失望顯諸顏色。還是那清義幫的執事乖覺,聽到胡炭拒絕,面色一點無異,還是笑著說道:“小胡兄弟說的哪裡話來,敝幫可不是圖你現在有什麼,而是仰慕你的膽識心性,才來拜禮問候。你在趙家莊的一番作為,早就傳遍江湖,試問天下人,有幾個能夠在凌飛道長等一眾成名前輩的面前,進退從容面不改色的?小兄弟你這般膽色,可是比好多成年漢子都強得多,敝幫主渴慕人才,最是看重你這樣的少年龍驥,幫派的發展非朝夕所能建功,須有一代又一代的俊傑付出努力,敝幫相信你將來必能成為了不起的人物,願為你的發展提供助力,也期盼你將來再引領幫會發展壯大,說到底,還是看好你的心性跟前程,你不用多慮。”

  這話說得真摯,而且入情入理,讓人聽得熨帖無比,不過胡炭當然是不會相信這個說辭,他雖然自大,卻是一點不傻,不會天真以為人家果然是看重自己的資質和品性而來,非親非故的,讓一個九歲孩童來當幫派長老,這事無論怎麼想都透著不尋常。秦時甘羅十二歲拜相,那也是先建了掠來十餘城的功勛。這清義幫真若是看重他的潛質,也絕不會一開始便委以高位,總要先磨礪考驗一番才作決定,說到底還是謀著要先把人攏絡住,建起交情,往後再徐徐圖之的想法。當下也不揭穿,笑說道:“那可是承貴幫主的青眼了。可是我年紀這樣小,能做成什麼事呢,當了長老也無法服眾的。而且這事情說起來也不像話啊,傳出去沒的污了貴幫清名,徒惹別人笑話。”

  那執事把眼一瞪,說道:“推舉誰當長老,那是我們幫內之事,誰敢多嘴笑話?當我們幫裡一千多人是吃素的麼!”眼見著胡炭還要再拒絕,忙又說道:“這是敝幫主的一番好意,成與不成總歸是要看小兄弟的意思,小兄弟你也不用忙著拒絕,很多事情,總是要眼見為實,再做決定也未晚。不若如此,咱們先把這個提議暫壓,反正你現在左右無事,請到敝幫盤桓上幾日如何?廬州風景秀美,離潁昌也不算遠,還是值得看一看的。你這樣一位少年英傑,到咱們地頭來,若是敝幫不能盡一盡地主之誼,那就太令人惋惜了。”

  胡炭正想著該用個什麼理由搪塞他,不想這時候,先前擠上前來卻一直沒說話的另一個文士打扮的漢子插言說道:“清義幫麼,哼!果然好大一個俠義幫派呢!也不知是誰,上個月把盧家坳小岩村的一十六戶人家欺得背井離鄉的,這寒冬臘月的,六十多歲的老翁老媼,被逼得生離故土,嘖嘖嘖!果然俠義為先。小胡兄弟,你可別被他的話給騙了,清義幫人多勢大是不假,不過在魯豫一帶,這名聲可就不大對頭了,嘿嘿!大夥兒私下裡都管它叫做‘剝皮幫’。”

  清義幫那執事聞言,面上閃過厲色,轉身看向那漢子,森然說道:“你是誰?如此詆毀我清義幫名聲,膽子真不小。這般亂潑污水,敢是欺我幫中無人麼?”說著,側目留意胡炭的臉色,見到胡炭面上果然生起不愉之色,不由得心中惡念大生。

  那文士笑道:“在下膽子一向不大,只不過說一說你清義幫欺男霸女的惡事,倒也不需要多大的膽子。別人怕你幫主三翅虎,我俞某人卻不怎麼放在心上。至於是不是潑你污水,廬州舒州悠悠萬民之口,自是可證其實。”說著向胡炭拱一拱手:“小胡兄弟,幸會了。在下是雙湖盟的幫管,小姓俞,代盟主來向小兄弟致意,想邀請小兄弟加入盟會。雙湖盟正值草創之期,現在盟友不過百人,比不得一些幫派勢大,不過本盟從來言行如一,在民間頗有良名,在齊魯之地,說到弘揚江湖正氣,匡扶良善,敝盟自認第二的話,相信不會有人敢稱第一。”

  那清義幫的執事本來還待發作,但在聽說對方是雙湖盟的人後,臉色須臾數變,終是不敢再出口呵斥,顯是對這個新近才建起的盟會頗為忌憚。

  胡炭自是不會加入什麼盟會,他和秦蘇刻下遷延逗留潁昌府,只是為了等待單嫣回歸,六日前單嫣和明錐趕往邢州參與夕照山和驚馬崖的爭戰,約定半月後歸來。胡炭要再見過她一面,此間事了,才能跟苦榕重去覓地安定,專心學習武學。因此別說這雙湖盟是什麼正道典範,便是人間聖地,神仙居所,他也是決計不會加進去的。

  人要先有過人之能,而後才配稱有符實之名。胡炭心中清楚這一點,若是未修成藝業便觍顏竊據高位,做長老,加盟會,那終究是無根之萍,下場多半不會好到哪裡。

  雙湖盟的那文士不斷的勸說,說起加入雙湖盟的大義所在,人間正道頹廢,疾苦正多,須有無數英傑挺身而出擔當砥柱,方不負這鬚眉之身,又許以各類好處,胡炭只是笑著搖頭不語。

  如是半晌,那文士兀自不死心,還待列舉現在已加入盟中的一眾英雄豪傑名號,只盼再打動胡炭,哪知跟在他身邊的一個黑鐵塔一般的胖漢已是滿臉不耐煩,那漢一直在為文士抵擋身後的暗手,頗具勇力,身邊已被清出一小塊空當,見文士百般勸說無果,突然向前擠進一步,肩膀一拱便將那文士頂到後面,說道:“行了吧六哥!這小子分明是不想聽你的話,讓我來!”

  那黑漢一步跨到胡炭對面,先轉回頭,把銅鈴般的巨眼一瞪,嚇退身後想貼近過來的另一個客人,這才雙手據桌,身子頓然前傾,將木桌壓得格格作響。龐大的身影一座山一般壓將下來,自上而下俯視著胡炭,如虎顧草雞,自然形成一股迫人威勢。

  胡炭見他來勢不善,卻哪甘示弱,把眼一鼓,也是毫不客氣的回瞪回去。二人大眼瞪小眼,如鬥雞般相持了片刻,那胖漢猛的把掌一拍,“嘭!”的一聲響,桌上杯筷俱跳:“小鬼!”

  胡炭大怒,也是一拍桌子:“幹什麼!?老鬼!”

  “嘭!”壯漢再使勁一拍,“叮啷”一聲,湯碗為之一斜:“你知道老子是誰嗎?”

  “嘭!”“老子怎知道你是哪只野物!”胡炭站了起來,他身量小,發覺自己坐著和人對罵實在吃虧,氣勢明顯弱了一大截,這般失諸地利的對罵為智者所不取,若非正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已經跳到桌子上去叉腰應戰了。

  “嘭!”,“老子名叫段慶剛,人稱巨靈神,你給我記住了!”

  “嘭!”,“阿貓阿狗的名號,不想記!”

  “嘭!”,“你說什麼?!再說一遍!”段慶剛對他怒目而視。

  “嘭!”,“我說不想記住阿貓阿狗的名號!你耳朵聾了?!”胡炭也怒目而視。

  “嘭!”,“老子現在是雙湖盟的頭號打手,除惡揚善,你敢說我是阿貓阿狗!?”

  “嘭!”,“老子記不住的名號都是阿貓阿狗!”

  段慶剛大吼一聲,黑臉上皮肉跳動,他“嘭!”的一下,蒲扇般的巨掌幾乎將硬木桌面震裂:“你敢這麼說我,膽子不小哇!”

  胡炭哪會怕他,他手掌雖小,可是懷有一身奇怪術學,手底下勁力卻也絲毫不弱,“嘭!”的照樣仍又回敬一記:“有何不敢?”

  “嘭!”,“知不知道上一個敢嘲笑我的人怎麼死的?”

  “嘭!”,“老子管他是怎麼死的。”

  “臭小子你居然一點都不怕我!”黑漢奇怪的看著胡炭,這次卻不拍桌子了。

  “大傻牛你有啥可怕的?”

  “這麼有種?!”

  “當然有種!”

  “有種的都在我雙湖盟呢,你加不加?”

  “不加!”

  “盟主可是‘一字電劍’文雕宇文大俠!”

  “不認識!不加!”

  “嘭!”段慶剛氣得又是一掌拍下,卻沒再喝話。見胡炭也是毫不遲疑,“嘭!”的照樣回拍一記,小烏睛彪圓,跟只豎起領毛的好鬥小公雞一般,毫不客氣的與自己對視,便惡狠狠瞪著他看了片刻,少頃,竟呵呵大笑起來,顯然是覺得這一幕極為有趣,先前那股悍狠逼人之勢已然消失無蹤。便在這時,只聽叮叮噹噹一陣響,原來被二人拍桌震得東跳西蕩的幾隻杯盞在這時同時落地。

  “六哥,這小鬼是個硬骨頭,不好對付,咱們走吧。”壯漢咧嘴向著那文士說道:“他軟硬不吃,既不肯加入我們,那就無法可施了。”

  那文士早被這二人的一堂擂桌對撼弄得傻眼,站在那裡,哪還能說得出話來,看一眼壯漢,又看一眼胡炭,再看一眼壯漢,滿面呆滯之色。

  不過他二人無計可施,被擋在身後的眾人卻不這麼想了,人人都自覺機會定會落在自己頭上,於是紛紛又再拼搶上前,欲與胡炭說話。這次那文士和壯漢,以及先前清義幫和龍游莊的二人已不敢再阻攔,幾個人很快便被人潮擠到了後方。

  “到我了!到我了!小胡公子,我是……哎唷!”

  “小胡公子,看這邊!看這邊!”

  正推擠吵亂之際,猛聽得一聲暴喝:“都給我滾開!”。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2:26
第七十章:懲頑(上)

  隨聲而來的,是人群後方驀然響起的轟鳴,一股灼熱暴烈的氣浪從廳門位置爆發開來,紅光耀目,便如有人在那裡鼓蕩火池,掀翻掉烘爐,火光將整間廳堂映得一片赤色。先前那聲音冷冷的說道:“火焰不長眼睛,誰想找死就繼續擋路,躲得慢了,死傷可別怨我!”

  “來了!總算有惡人來了!”胡炭又驚又喜,立時精神大振,雙目放出光來,像隻鵝一般探長了脖子,想要看看這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壞人到底是何等模樣。

  炙熱的氣息席捲,觸膚如近銅烙。隔著數十步遠,胡炭都能感覺灼到臉上的熱氣。擋在前面的眾人紛紛驚叫避讓,人群一瞬間如同散窩的螞蟻般轟然擴開,咒罵聲和呼叫聲響之不絕。一片混亂之中,兩個面上掛著戲色的漢子一前一後,護著一個面皮白淨的中年人悠然走上前來,當前的那個漢子單掌懸胸,整隻手掌通赤如同熔鐵,許多白色的火星繞著五指不住旋飛,看來是個極擅控火的術師,先前震懾眾人的旋火之術便是出自他手。

  被護在中間的中年人年約四十,貌不驚人,衣不都麗,但氣度沉凝,衣著裁剪也甚為合度。面色平靜的施施然走來,步伐不疾不徐,對身周眾人的咒罵和仇恨目光如若罔聞,這番簡單自然的從容靜氣,卻自有一股懾人氣勢。江湖客少有眼拙之輩,人人都能看出來,這人在群仇環伺之下閒庭信步,鎮定自若,非有憑恃絕不敢此。這樣的人不動手則已,一出手時,只怕立時便有霹靂雷霆。於是在短時間內,斥罵呼喝之聲便悄悄漸絕,誰也不敢做出頭鳥去觸霉頭,許多吃了虧的豪客都先隱起怒氣,站在人群裡,冷眼等待著後續之事發生。

  胡炭歡喜極了,滿意的看著這三人,將他們的神情舉動一一看在眼裡,暗地估計他們的實力,越看越是高興,簡直要心花怒放。他甚至對這三人如此及時的跳出來為非作歹生出隱隱的感激之心來了,知道他胡小爺這當口需要有敵人試刀,便如此熱心自薦,及時又準時的跳出來,何等識情知趣!何等難得!

  這幾日來,他就一直期盼著今天這一幕的發生。自從領略過苦榕那次驚天動地的用勢之道,並定下師徒名分,他便存了一肚子火熱,極盼有機會見到師傅出手,親眼見識一下覺明者痛懲宵小時戰無不勝的風姿。恰好趙家莊之事餘波未平,銜尾追來的諸多江湖豪客讓他覷到了機會,有定神符在這裡吊著,他只盼快冒出幾個不開眼的高手,來攪攪場子,威脅威脅他,必要的時候,讓他受點小傷,那也不是不可接受,如此師傅就有足夠的出手理由了。當然,敵人的品行要壞,越壞越好,最好是壞到腳底流膿,天憎人怨,僅只是一般為惡的人揍起來未免不夠快意。實力太弱了也不行,至少也要達到先前謝護法或者暗食這樣的實力吧,若能再稍稍抬高一點那自然就更令人滿意了,若不然,讓覺明者來收拾他們,豈不是殺雞用牛刀?

  他是少年心性,一向唯恐天下不亂,近日剛狠受了一場欺壓,險死還生,又被打擊動搖了信心,算是有生以來最大的一波劫難,如今守得雲開見月明,持得寶刀在手,若是不能找個機會揚眉吐氣一番,拿厲害師傅出來揍人開開利市,那豈不是如同困伏淺灘的神龍逢雨飛天,卻找不到當初在身旁亂鉗亂掐的蝦蟹?曾落平陽的猛虎好不容易回歸高崗了,想要嗷嗚一嗓子時,卻發覺群犬早已逃之夭夭,那是何等的無趣!

  胡炭雙目炯炯放光,目不轉睛的看著行來的三人,簡直是恨不得沖上去搖住幾人的手大聲勉勵誇獎一番。急人之所難,實是邪道之典範。他看得出來,這三個人是全然不把身周諸客放在眼裡,一路走來如狼巡雞群之中,驕狂傲慢之態盡顯,不過,雖然態度恣肆,三人卻並非毫無戒備,顯見江湖經驗豐富。尤其是當前那控火者,睥睨之間面含不屑,但一顧一視,如鷹鷲瞰兔,眼角眉梢的冷厲凶狠怎麼都遮不住,胡炭毫不懷疑,若是有人在這時敢去啟釁冒犯,這人只怕會毫不猶豫的立下殺手,以血腥手段當場立威。

  人命在這三人眼中只怕不比草芥貴上多少,這讓少年心中又是鄙惡又是滿意,這樣的惡人才叫惡人!揍起來才大快人心,胡炭幾乎要對他們生出好感了。

  眾人注目之下,三個人行近至胡炭桌前,那白淨中年漢子徑到胡炭對面站定了,控火的術師側身讓到一邊,到他在右邊垂目恭立。殿後的另一人則越眾奔向鄰桌,看樣子似是想要取來一把椅子。

  “小娃娃,你家大人不在?”那中年漢子背手靜立,目光在周圍略掃視一眼,並沒看見被人群分隔在外的秦蘇苦榕三人,略略有些意外。

  胡炭心中大樂,這壞人派頭十足,若非他現在想看師傅揍人,這人的舉止氣派幾乎能得到他的好評了。只是現在胡公子心急看戲,這些令人心折的氣度只能先喂了狗。滿心歡喜的歪頭看他,胡炭像觀賞一隻稀罕的野物兒一般,眼裡的珍重和炙熱幾乎要奪眶而出,欣賞罷了,這才把手掌往桌上一拍,意氣風發的說道:“什麼小娃娃!真是不懂規矩,我能替你們治病救命,你該叫我小胡仙師才對!”

  那漢子微微一怔,顯然沒想到小童會是如此回答。這小鬼應該看到剛才控火師的出手了,居然還有膽色跟他如此說話,倒是令人驚奇。不過他頗有城府,對小孩子的胡鬧也不甚在意。

  這時去拿椅子的漢子已經走到鄰座前,目光只盯定在最近一把椅子的椅背上,也不關心椅上坐著的是誰,只待走近便要一把提起。椅上那人見過控火術師的手段,自知無法與三人相抗,面上變色,躍身躲到人群中去了,自始至終竟是不敢發出一言。同桌相臨的幾人也紛紛站起,各自退步戒備。

  那漢子對如臨大敵的一干人等視若未見,面上掛著冷笑,目光甚至都不在眾人身上停留片刻,似乎那裡原本就只有一張空椅子一般,提著空椅返回,竟將這十數人看得如同空氣一般透明。輕視若斯,頓讓一眾人深感羞辱,十幾個人將牙關咬得咯咯響,面上憤色難掩,一個個望向他的目光中都幾乎噴出火來。

  那白面中年待隨從將椅子放定,穩穩落座後,這才正面轉向胡炭。不過看著滿臉喜色,仍舊大剌剌坐著的小童,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哂:“都說這小鬼在趙家莊裡精乖難纏,很不好對付,看這樣子,怕是傳言有些誇大了。”凌飛和章節等一眾名宿,江湖行老,何曾會在別人身上吃虧,這小娃娃若真能和他們討價還價不落下風,那倒是有著遠超年齡的智計,對付起來怕要多費些手腳。不過現在看來,這小鬼只怕還不知道他將面臨到什麼麻煩呢,看不出半點精明的模樣。“莫不是他把我也當成尋常求符者了,有求於他,所以不會對他怎樣,這是他的底氣所在?”普通人見著剛才控火師的立威手段,也該知道自己這方並非抱著善意而來,不好應付,小少年居然毫無警惕,在這當口居然還看似心情極好,臉上隱露笑容。看來江湖流言十傳九假,真是不能輕信,這麼不識危機的孩子哪有什麼出息,縱有點狡獪也不過是孩童小聰明罷了。這麼一想著,暗暗搖頭,看來自己先前幾日的謹慎探查和多番佈置倒是有些多餘了。他把手一伸,在胡炭面前打了個響亮的榧子:“小娃娃。”胡炭先前自稱小胡仙師的說法自然被他忽略過去了。

  這個如戲貓狗的輕佻動作頓時讓胡炭在心裡怒讚一聲。就是這樣!換做別的時候,或者換在胡炭還沒拜師之前,這種輕蔑的舉動毫無疑問會直接惹怒了少年,驕橫,傲慢,毫不在意別人的感受,這是完美的惡人形象!

  “你家大人不在,但符咒是你畫的,找你說也是一樣。”那漢子自然瞧見了胡炭眼中突然綻放的亮光,但仍然不以為意,他已經掌控住了局勢,現在怎麼措事都從容。這小孩子心性未定,有什麼樣的天真反應都不值得驚訝。幾天來他對胡炭的來歷背景做過查探,知道這小娃娃身世單薄,這幾年就只跟著玉女峰的一個叛門弟子流浪江湖,除了一個仇家過多被逼得隱姓隱跡的父親,身後並沒有什麼值得留意的人物。而那個號稱聖手小青龍的胡不為,在他眼裡其實也不值一提,這才是他現在敢放下謹慎的原因所在。

  胡炭寄居的勞府被他調查過,那姓勞的在江湖上並無名聲,據說在當地官府有點人面,但那點州縣小毛官的威懾,用來嚇阻升斗小民倒是不錯,與奇案司沒有關聯,哪個江湖人物會放在眼裡?新近似乎還認識了一個糟老頭兒,尚不知根底,但細捋十數年來江湖成名人物,並不見此人,想來也就是個甚麼雜門小派的出身,不足為慮。

  他關注的重點還是落在小童身上。

  這小鬼頭目光活泛,顯然腦筋是頗好用的,一般江湖人物想用計誘騙他,怕是難逃小童的眼睛,想來著就是他難纏名聲的源頭。但是對上自己,哼,這點小機靈又能頂得什麼事?從來陰謀詭計都擋不住堂堂之師,實力相差過大,什麼樣的奇招奇計都改變不了結果,何況他那點小狡猾連智慧都稱不上。這小孩身懷寶符,這幾日已經傳遍江湖了,暗裡不知有多少人正覬覦著,小鬼頭功法弱實力低,無背景,再不知點人間險惡,那幾乎就是十成十的死路新鬼,一塊肥肉掉落在惡狗堆裡,那還有個好下場?與其讓他不久後被別人連骨帶肉吞掉,還不如現在就便宜了自己。小孩子沒什麼心骨,用強嚇唬折磨一番,多機靈的娃娃都會乖乖聽話的。

  一番思量後,自覺並無漏算之處。

  好整以暇的將袖口展開,一一折平了,自顧自說道,“我的來意你應該猜得出來,我要你幫我畫定神符,數量有點大,二百張……”

  聽到這個數目,周圍群客頓時嘩然,不少人低聲喝罵起來,幾日前中原大俠劉振麾對定神符的一番評價早已經傳遍江湖,人們都知道這是能夠救命的神符,許多人千里迢迢趕來,所企者也不過是一張兩張而已,這人竟然一出口就是二百張,蛇口欲吞天,實在是貪得無厭,令人生憎。

  激憤之下,有人便控制不住情緒,將怒意宣為惡言,不料想,跟在白面漢子身邊的兩個隨從耳力極好,聽到有人辱罵尊上,只冷哼一聲,折身大踏步走入人群裡去,看架勢是想要動手封口了,那幾個叫罵者見勢不對,立即收口,藉著湧動的人潮忙不迭的直往後縮去,覷空趕緊逃出門。大眾被二人凶威所懾,一時間雜聲頓消,沒人敢再言語了。

  “……我給你一個月時間,這期間你不用做別的事了,我知道你能辦到,我不管你怎麼安排,一個月之後,我要……”待得人聲寧定,那白衣漢子才從容續說道,不料話沒說完,卻又讓胡炭笑嘻嘻的給打斷了。

  “我不畫。”胡炭說道。

  小童神態輕鬆,一邊饒有興味的觀察對方反應。這壞人實力肯定沒師傅厲害,偏又氣焰囂張,拿腔拿調的,這屋子裡幾乎裝不下他似的,實在讓人不爽,看到他一副鎮定自若,智珠在握的模樣,胡炭忍不住就想要打擊他。小童極想看到他受到重挫後會是如何發狂失態的,抱著這幅心思,語氣上便有些撩撥。不過轉瞬,小童就意識到自己有些心急了,釣魚麼,總須要多點耐心才行的,他眼下的態度有點古怪了,面對如此強敵卻毫無懼意這種小疏漏且先不說,剛才那種調侃的語氣就實在太過可疑,還有眼中看人時那種熱切的眼神,就好像是貓狗看見了主人手上的熟肉一樣……這太不謹慎了,若是眼前三人精明一些,嗅到什麼氣味,把他們驚跑了,那豈不是要雞飛蛋打?眼前這場好戲要是演崩了,那可是辜負他這幾日的辛苦期待了。於是胡炭努力的把表情變得嚴肅一些,儘可能的做出一副平靜誠懇的面容,再重複一遍道:“二百張太多了,我畫不出來。”

  “而且,我姑姑說,不能給壞人畫符。”小童眨了眨眼睛,看起來幾乎跟一個天真又無辜的孩童一樣。“你看起來像個壞人,我不能給你畫。”

  那漢子折衣的動作微微頓了一下,然後,彷彿沒聽見他的話一般,語氣不變,繼續平靜的將話說完:“一個月之後,我要拿到二百張定神符,一張也不能少。你辦得好了,我會給你每張二十兩銀子的獎賞,若是辦得不好……”

  胡炭馬上接口:“我辦不好。”

  漢子也不理會,將兩邊袖口折罷,兩隻手微握成拳狀,拳眼向上,平放上桌面,這時才慢慢抬起頭看向胡炭的眼睛,冷酷的呲牙一笑:“你還不瞭解我,所以剛才對我連說了幾個‘不’字,我饒過你這一回。”他淡淡的說著,“認識我的人,都不會辦不好我交待的事。我知道你是個挺有主見的娃娃,也不傻,能聽懂我說的話。你一定不要讓我失望,記住了,我很討厭別人跟我說不。”胡炭心裡想笑,剛想著拿話譏諷他一下,誰知道抬起頭,看到那漢子的眼睛,不知怎的驀然心頭一寒,整個人如同墜入冰窖裡,背後的汗毛幾乎都要聳立起來,微微窒了一下,一下子竟說不出話來。

  小童自是不知,這是雙方實力差距帶來的壓迫感。狐狸搭上猛虎,假威於獸群,但是在直面惡狼之時,也無法不心驚膽顫。縱是他現在背靠強硬靠山,再怎麼有恃無恐,那畢竟不是源於自身實力的自信,在面對散出惡意的對手時終歸無法做到坦然自若。

  那漢子此時話帶森意,整個人的氣勢自然而然就產生了一股凜冽威壓,這就讓小童頓時感受到了強烈而直接的威脅,如同被冷雪當面澆潑一般,原先輕鬆愉快的心境和一肚子熱情頓時消失大半。

  胡炭強定了定神,意識到自己尚不堪直面交鋒,吃著了暗虧,羞惱而成怒,在心裡罵:“王八蛋!死到臨頭,還敢這麼囂張!”極想跳起來,叉腰踏桌的狠狠反擊回去,只是現在自己正處誘導下套的當口,身為獵人,被獵物呲了一下,終不能立刻反咬回去亂了計畫,這個悶虧只能暫時先吞下了。他惱怒的盯了漢子一眼,垂目下視,以免心中的不服顯露到面上來,被對方警覺。

  “且先讓你得意一會兒!等會看你怎麼死的!”小童肚裡凶惡的想道,一邊急轉腦瓜子,琢磨著該怎麼樣才能讓這惡人肆無忌憚,淋漓痛快的作惡一次,讓師傅也看不過眼,然後出手干預,揍他個屁滾尿流落花流水。

  肚裡暗自盤著狡計,一時便沉默下來。眾客都道他真被漢子的話語嚇住,暗生同情之餘,都瞪向那主從三人,想道:“這三個野貨,蠻不講理仗勢欺人,實在可恨,偏偏又功法高強,教人無可奈何,真是喪氣!只盼他們這麼橫行霸道的,哪天撞著凌飛道長和宏願大師這些高人,被拾掇一番,那才大快人心。”

  一時間人人激憤,對漢子三人的鄙惡和不爽都顯諸顏色來。有氣性烈的,眼瞳赤紅,只恨不得自己的功力能立時翻上個十七八番,好出手解救危童,伸張正義,滌淨江湖。

  “我也不想跟你說不,”胡炭啞了一會,神態明顯有些變化,眼神變得躲躲閃閃的,畏縮起來,聲音也變低了,面上更是一副為難黯然的神情。這模樣分明已經是在服軟示弱,不敢和那漢子接目,看在眾人眼裡,又是憐惜又是自恨,恨自己能力不濟,面對不平都無力干預,憐這孩子受到欺侮委屈了,身後連個可以依仗的人都沒有,看他不得不強自隱忍的模樣,好不可憐!有人已經忍不住捏緊了拳頭。

  “先前我也跟大夥兒說過,我這符咒不是憑我能力畫出來的,是耗用我一位長輩……”

  “我不關心這個,”那漢子打斷他,神情漠然,“我只知道你能畫得出來,這就行了。至於其他的事,與我無關。”他冷冷的看著胡炭,“我已經給了你期限,一個月,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跪著畫,躺著畫,睡著畫,到時候把符咒如數交給我就行。你也不用換地方了,就在那姓勞的府裡呆著吧,畫好了我會讓人來拿。”

  胡炭心中一樂,這人好不上道,配合得如此天衣無縫,驕恣跋扈,專斷蠻橫,當真該死!師傅在旁邊看著,也該不滿意了吧,差不多了,再給他加一把火。

  “可是……”他囁嚅著,狀似欲辯。

  “沒什麼可是,你怎麼可是是你的事情,我已經將期限和要求都說得很明白,你只需到時照付。一個月時間不短,你在趙家莊都能拿出幾百多張送人,再畫二百張也不是難事,我相信你能做好。”

  胡炭暗裡直撇嘴,心道:“我當然能畫得出來,只是不想給你畫而已。”想了想,又在心裡加上一句:“王八蛋!欺負小孩兒!”這般腹中誹刺著,面上還繼續作出憂鬱之態,搖頭低聲說:“二百張太多了,我畫不出來。”

  漢子冷冷的看著他,不再糾纏這個話口,只道:“記住了,一個月,現在是臘月初三,下個月初三你要準備好,就這樣吧。”

  “你總要講點道理吧!”胡炭叫了起來,抿緊嘴唇,神情有些激動,像是真被逼迫急的樣子。單從表情上看,誰也看不出他在做戲。小童頓了頓,心裡也自感得意,從周圍眾人毫不掩飾的不滿表情上看,他的扮戲顯然相當成功,博來不少人的同情,“二百張符咒那麼多,我畫一張都會很累,一天畫幾張就站不起來了。你讓我畫完這些,我還有命活著麼!”

  “畫完二百張,你大概還死不了,可如果沒畫完……”那漢子輕輕哼了一聲,冷笑著看向胡炭,剩下的話卻沒再說了,可是誰都聽出來他的言下之意,若是胡炭沒能按時完成他的要求,只怕就要有性命之憂了。

  “我不畫!”胡炭抗聲說道,低著頭,這是在賭氣反抗了。這倒是正常反應,小孩子不像大人那樣明情曉勢,發覺到敵人強勢後會先考慮退讓妥協。眾人此時未覺有什麼異常,不過覺得胡炭這賭氣的風險實在有點大,都擔心的看著,替他捏了一把汗。要知道白面漢子三人可不是善類,會像親朋長輩一般遷就容忍,違逆了他們,這幾個王八蛋可是真能忍心下手的。

  “你想殺我,就動手好啦!”胡炭叫道,索性閉上眼睛,把脖子一橫,大聲道:“你不是不喜歡聽人說不嗎,我偏要說!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一百個不!一千個不!夠了麼?我就不給你畫!”

  “呵呵呵呵,”漢子低聲笑了起來,只是笑聲乾澀,殊無暖意。“小娃娃,你在自找死路。”他又輕輕打起榧子,眼睛越過指尖銳利的盯著胡炭,笑容裡已經帶著明顯的殘忍和厭惡意味。“原本我覺得你是個挺聰明的孩子,不過看來我想錯了。你覺得我現在有求於你,就不會害你性命,是這樣想的吧?”

  胡炭閉眼不答。他又一次清晰的感應到了對方身上的陰戾,那股強烈的殺機。這種如同實質的惡意能給人帶來巨大的沉窒壓迫之感,如被寒刃抵腹一般,令人慄慄生危,不過這次他已有經驗,察覺到寒意後便把氣息一凝,觀心守志,默想著師傅就在旁邊,這人敢要動手,師傅就要用勢道收人了,這惡人到時屁滾尿流、落花流水,這般自我開解鼓氣著,不惟面無懼色,反而暗裡還再次生起雀躍和期待。

  “我現在是不太想傷你性命,不過小娃娃,想讓你畫符,我有的是手段來達成目的,我知道你有個姑姑,你很關心她是吧?聽說你在趙家莊為她擋了好幾刀,身負重傷,姑侄情深,真是很感人啊。”他譏誚的看著胡炭說道。

  “而且,畫符有一隻手就夠了,你的其他手腳耳朵的,可沒多大用處。掉個一兩件的,想來也沒什麼大礙。”

  胡炭眼珠子在眼皮下動了動,依舊沒睜開眼。

  “索性先讓你死心吧,告訴你一件事,我知道你有所倚仗,所以敢大搖大擺的在這裡出現。你寄住的那個姓勞的身份不簡單,似乎有點背景,不過我告訴你,今日就算凌飛站在你面前,他也沒辦法護得你周全。”漢子嘲弄的看著胡炭,希望能從少年臉上看出一絲震驚和慌亂失措來,不過很可惜,胡炭神情木然,這下子連眼珠子都沒動了。

  “聽說章節老道對你很有興趣,一直打探你的消息。前些天就匆忙從隆德府追過來,你們見過面了吧,或者你的底氣就是他?”

  “章節老道?”聽到這裡,胡炭倒是微微一怔,腦子裡迅速閃過一個奸詐畏葸的道士形象來。章節道人對他有興趣,這卻是他不知道的情況。胡炭對這道人印象頗深,乍看起來很像個狡猾猥瑣的奸商,但卻生有一雙清明正氣的眼睛,這是個很矛盾的搭配。胡炭對這老道士觀感還不壞,想不到他竟從趙家莊追過來了,只是不知為何這幾日卻沒碰見。

  “給他醒醒腦子,”白面漢子轉頭說道。他已經有些不耐煩,決意先立威嚴。為上者無威信則諸事不立,胡炭剛才幾次頂撞已經觸到他的逆鱗,他必須給予教訓。向站立一邊的控火術師示個眼色,說道:“這小鬼還不太明白他的處境,你讓他清醒清醒,不過別傷得太狠,我還要他畫符。”

  “是,主上。”那控火者恭敬的應道,然後朝著胡炭呲牙一笑,“我有十幾種手段讓他選擇,每一種的滋味都美妙無比,包他嘗過之後終生不忘。”他嘻笑著朝胡炭伸出了手,想要去捏少年的臉頰,只是這個看似親近的舉動,在他手掌抬起的剎那由肉色變成赤紅,白色的火星從指尖迸射出來,所蘊含的意味就全然轉向了反面。

  “先把鼻子燒掉吧,這東西對畫符沒多大影響。”他獰笑著說道。

  一團灰色的煙氣在他掌下騰騰升起,被他攏聚在掌中,然後轟的爆燃,發出響亮的噼啪聲。一大團熾烈的火焰裹著手掌當空燃燒,焰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顯然溫度極高。他明白主人的意思,懲戒胡炭只是個手段,並不是目的。他要做的是懾住小鬼,好讓胡炭老老實實去畫符,因此出手之際,刻意放慢了速度,在掌端變出無數花樣來,只想恐嚇得小童驚恐躲避。

  眼見著通紅如熾炭的手掌慢慢接近胡炭的面目,胡炭卻像嚇傻了一般不躲不避,圍觀的群豪都躁動起來。人群中不乏負有俠名的人物,只是懾於控火師先前展示的手段,自知上前阻攔只會平白遭殃,因此一時間竟沒有人敢輕舉妄動。最後,還是先前被人群擠到側後方的巨靈神段慶剛看不下去了,把心一橫,雙手向前排攘,推開兩個擋在前面的看客,邁步便向前急衝,怒喝道:“住手!什麼狗東西!以大欺小,還要臉麼?!”

  站在一旁的文士在他邁步之時就已料到了他的行動,急忙伸手去攔阻,誰知段慶剛意圖救人,又當在義憤填胸之下出手,身法快極,一撈下去竟沒撈住,讓那胖壯的身軀瞬間衝出去三四步遠。文士頓時大急,失聲叫道:“慢來!慢來!別去!”,他的眼光可比段慶剛要毒辣得多,看見胡炭雖然裝出一副畏縮的樣子,然而自始至終,都是低眉垂目說話,並不看向白面漢子,這可與小童先前表現出的性情大不相符。

  這小孩子做事甚有主見,寧折不彎,性子是相當拗強的,看他之前的對話,也不像個全無江湖經驗的幼童。這樣子的人,遇到危機怎可能這樣不聲不息就束手待斃?尋常人見著毒蛇,都會雙目緊盯,滿身戒備。這孩子縱是自知難敵對手,依他性子也不會半點提防之態都不露出來吧?而且細觀胡炭的動作,到這時仍然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見到焰苗近身,小童雖然作出戒備忌憚的姿態,但卻竟然不躲,面上更是全無半分惱怒或者害怕恐懼的神色,反隱隱有些興奮。這幾方面只粗粗一聯繫起來,就已經足夠讓人大起疑心了,他早覺得這小娃娃不簡單。難纏得很,軟不吃硬不吃的,滑不留手,可不像是會輕易吃虧的主兒,既然表現得如此詭異,保不定暗中另有後手。可是他還沒來得及把想法跟兄弟交流,段慶剛已經挺身而出了。

  他素知自己這兄弟性情魯直,形如烈火,最見不得這樣仗勢欺人的場面,眼下被胡炭的年齡所欺騙,小看了這小小少年,卻不知人家原來另有底氣。一聲喝止,段慶剛卻是充耳不聞,腳下‘嘶’的一聲響,疾捷術發動,行動更是加快一倍,文士急得直跳腳,卻是說什麼都晚了,他一撈失手過後,段慶剛已經跑出七八步,足下用勁,整個身體已經小山一般拔地騰起,右手成爪,急向那控火師後心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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