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天唐錦繡 作者:公子許 (連載中)

 
iqboy99 2018-12-27 20:35:3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301 1329647
iqboy99 發表於 2019-6-13 21:15
第31章  前途茫茫

當真是愚蠢,當中揭露守將的舉動非但於事無補,反而等同於逼著那守將殺掉自己滅口,否則一旦洩露出去,那可就是夷三族的大罪!

蕭嗣業心裏後悔,琢磨著法子脫身。

現在那守將估計被入關的突厥人弄得頭昏腦漲一時間忘了自己,等他想起自己來,想必就會派人來將自己處死,殺之滅口。

他亦曾在定襄城大權在握,明白邊疆這等軍管之地,將領的命令便是聖旨一般的存在,長官有命,部下皆會毫不猶豫的執行。兵荒馬亂的地界殺掉個把人簡直不要太簡單,事後往胡族或是馬匪身上一推,死無對證,毫無破綻。

自己堂堂蕭氏子弟,豈能背負冤屈死在這裡?

強烈的求生欲使得蕭嗣業振奮精神,忍著渾身痛楚,長蟲一般一拱一拱的挪到窗邊,那裡有一塊帶有棱角的石頭……

直到將兩個手腕都磨得鮮血淋漓,才將捆住手腕的麻繩磨斷。

兩隻手顫抖著解開腳上的繩索,疼得滿頭大汗。

喘了口氣,他站起來活動一下痠麻的手腳,這才湊到破敗的窗戶旁邊,順著破爛的窗戶紙觀察外頭的情況。

一個兵卒手摁著腰刀刀柄,正在門口看守,遠處亂糟糟一片,有唐軍兵卒,有突厥婦孺,還有成羣的牛羊牲畜……

想了想,蕭嗣業在屋內一根柱子上提了一腳,“砰”的一聲,然後閃身躲在門口。

屋外的兵卒甚是警覺,聽到響聲,當即抽出腰刀,推門走了進來。

門後的蕭嗣業猛地撲上去從後一隻胳膊勒住他的脖子,另一隻手握成拳頭,狠狠的錘在兵卒的太陽穴,同時一隻腳一勾,將門關好。

他這一拳力氣甚大,又是擊中太陽穴這等要害部位,兵卒悶哼一聲,頓時昏厥過去,蕭嗣業一鬆手,便軟倒在地。

趴在窗戶後頭瞅了瞅外面,沒人發現這邊的動靜,蕭嗣業大大的鬆了口氣,然後蹲下身,將兵卒裏裏外外扒了個乾淨,然後脫掉自己的衣物,換上兵卒的衣衫革甲,最後將橫刀也解下來,掛在自己腰間。

收拾停當,將兵卒以及自己的衣物一股腦的塞進後山牆下一堆雜物當中,拍拍手,打開屋門施施然走了出去。

來來往往的唐軍誰也沒發現換上兵卒裝束的蕭嗣業……

蕭嗣業心中大定,但是知道必須迅速離開雁門關,否則等到那守將想起自己派人前去查看,那就大事不妙。

身為單於都護府的長史,在定襄城駐留多年,對於同為邊關重鎮的雁門關自然也不陌生。蕭嗣業穿梭在亂糟糟的人羣之中,一路向南七拐八拐,想要尋找一處兵力薄弱的地方偷偷混出關去,然後返回長安彈劾房俊擅起邊釁,更要將那雁門關守將的嘴臉揭露,令其死無葬身之地!

然而等他饒了大半天,側著天色漸漸黑下來的時候繞到一處山坳,只需翻越眼前這一道山樑便可脫離雁門關地界,進入代郡,然後一路向南,便可抵達長安。

蕭嗣業卻又猶豫了……

就這樣回到長安麼?

彈劾了房俊又能如何?

身為皇帝的女婿,朝廷的重臣,房玄齡的兒子,即便是被下旨申飭甚至是降職削爵,房俊依舊還是房俊,而自己與他的仇怨算是徹徹底底的結下了,家族之中又對其頗為忌憚巴結,自己往後的日子能好過的了?

前往定襄城?

那裡已然被阿史那思摩放棄,估計此刻薛延陀軍隊跟唐軍大抵達成一片,自己這個光桿長史去了有什麼用?

還有那個守將,就算朝廷將其以叛國罪梟首,甚至夷滅三族,又能如何?

自己還是惶惶然有若喪家之犬……

蕭嗣業擡頭看了看暗沉陰鬱的天空,


北風刺骨吹,烏雲如鉛墜,天地茫茫,居然無自己可安身立命實現抱負之地……
怎麼辦?

是返回關中,從此之後夾著尾巴做人,戰戰兢兢躲避著房俊的報復?

亦或是……

蕭嗣業心中天人交戰,憤怒、悲涼、不甘、恐懼……百般滋味縈繞在心頭。

良久,他又看向北方。

……

*

“先生,晚輩被你害苦了!”

見到趙德言,守將一臉淒苦,張口就是埋怨。

有恩必報,這是他的處世之道,可若是因為報恩卻差點將自己弄成突厥細作,連家族都給搭進去,他卻是萬萬不幹的。

若非箭在弦上無可更改,他寧願下令讓這些突厥人在關下自生自滅,被薛延陀人一個一個的殺個乾淨,時候被皇帝責罰、朝廷降罪,他也認了!

趙德言一臉錯愕,揉了揉差點被顛簸散架的老腰,奇道:“賢侄此言何意?”

守將嘆著氣,將受到他玉佩之後被蕭嗣業識破之事說了。

趙德言蹙眉道:“糊塗!如此大事,豈能猶豫不決?那蕭嗣業一旦返回長安,你便是再無生路,還得搭上家中親眷族中兄弟!管他是蕭氏子弟還是長孫氏子弟,當斷則斷!”

守將有些冒汗,依舊猶豫……

那蕭嗣業乃是蘭陵蕭氏的子弟,以蕭家在江南的聲望、蕭瑀在朝中的影響力,豈會任由自己害了蕭嗣業的性命?

這一步邁出去,那可就徹徹底底沒了回頭路!

趙德言搖頭道:“大可將其斬殺之後,嫁禍給幾個突厥人,而後當場將突厥人射殺,事後死無對證,蕭家又能將你如何?”

守將一聽,眼眸一亮,稍稍糾結了一下,便扭頭對身邊的親信道:“按照先生安排的去做!”

那親信不認識趙德言,不明白自家將軍為何如此尊敬信任一個夾雜在突厥人當中的漢人老者,不過亦不敢多問,當即領命,帶著幾個心腹兵卒匆匆離去。

兩人站在城頭,眺望著遠處對峙的唐軍與薛延陀騎兵。

黑壓壓的薛延陀騎兵塞滿了遠處山樑之間的平地,遠遠望去彷彿螞蟻一般遮蓋大地。

明顯單薄的唐軍五百人陣列猶如蟻羣面前的一塊米粒,又如狂怒波濤之前的一塊砥石,看似搖搖欲墜……

“這大度設瘋了不成?那邊夷男可汗正跟陛下商議和親之事,這邊他卻悍然侵入大唐境內,豈不是跟夷男可汗對著幹?”

守將一臉憤然。

大度設毫不理智的進攻突厥人,突厥人更是不按常理的來到雁門關,導致他白白遭受一場說不清道不明的冤枉,真特孃的見鬼了……

趙德言捋著鬍鬚,笑而不語。

自己油盡燈枯,在塞外流浪了大半輩子,死前能夠魂歸故里埋骨桑梓,還能最後替大唐狠下決心重創薛延陀,使得北疆邊境得到十數年的安穩,固然這份功績無人能知,他也沒打算四處宣揚,心底卻難免有些得意。

漢人的毛病便是耽於安樂,只要邊境安靖,便不思進取,任由胡族在塞外休養生息,漸漸壯大,直到強盛至一定程度,再一次入侵中原燒殺劫掠,漢人才迫不得已奮起反抗,如此周而復始。

當然,這也跟農耕民族缺少馬匹不擅馬戰有關……

現在的漢人倒是有了進取心,君王氣吞山河志存高遠,帝國錦繡繁華軍旅昌盛,只是為何死死盯著高句麗那破地方?

在趙德言看來,高句麗一隅之地,既無戰略之縱深,亦無充足之兵源,土地貧瘠氣候苦寒,完全就是無用之地,更不用擔心成為漢人心腹之患,即便其再是強盛,在漢人王朝的臥榻之側,亦絕對不可能取得太高的發展。

前朝的隋煬帝便是如此,大軍百萬浩浩蕩盪,直奔這無用之地,結果損兵折將士氣大跌,直接導致國內空虛政局動盪,諾大一個王朝,轉瞬之間分崩離析煙消雲散。

眼下之大唐皇帝,又要步上隋煬帝之後塵,令人扼腕……

所以趙德言才佈局這一切,薛延陀長驅直入侵略大唐領地,更意欲屠盡大唐盟友,只要北疆之主將稍稍有那麼一點魄力與眼光,主動與薛延陀做一些接觸,這一仗就算皇帝不願意打,也非打不可。

只是不知,此刻就在北邊不遠處屯駐了大量兵力的馬邑城,那位房玄齡的公子、大唐皇帝的女婿,是否會有所動作,敢於違抗皇帝的意志,給予大度設率領的這一支薛延陀精銳部隊以痛擊?
iqboy99 發表於 2019-6-13 21:16
第32章 雖千萬人,吾往矣

房俊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是一個“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紀律”的四有好青年。

    他愛國,是個憤青,卻獨獨缺少了“忠君”這個大唐社會最為普及的道德情操。

    他尊敬李二陛下,甚至於崇拜,但是想讓他生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念頭來,那是萬萬不能。

    這個天下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他不會盲從於某些人去為了某些虛無縹緲的理想便錯失剷除強敵的機會,他願意看到高麗棒子吞嚥滅國之苦,卻始終認為薛延陀、回紇纔是真正能夠危及到大唐政權穩固、國家發展的心腹之患。

    站在歷史的雲端,他可以俯瞰眾生,預測未來……

    此刻,房俊便蹙眉站在輿圖之前,眼睛觀察著山川走向地勢高低,心裡卻在盤算著這一仗究竟應該打到何等程度,或者說,皇帝、朝廷可以容忍他將這一仗打到何等程度。

    東徵綢繆到今天,已然不止是皇帝為了成就自己宏圖偉業的私慾,數十萬大軍從各地軍府抽調,無以計數的糧秣輜重自天下各處徵繳,盡皆匯集在幽營二州,傾舉國之力意欲將高句麗一戰擊潰,將其國土納入大唐版圖之下。

    這是國戰。

    大度設所率領的薛延陀數萬騎兵翻越惡陽嶺,已然抵達雁門關下,無論他是否對雁門關升起覬覦之心,雁門關都是他難以逾越的天塹雄關,退兵是遲早之事。

    至於是否在雁門關下屠盡突厥人,房俊根本不放在心上……

    薛萬徹已經率領右武衛抄著大度設的後路堵截在惡陽嶺上,只待大度設撤軍,便會一頭扎進右武衛的陣地。

    右武衛能否可競全功,將大度設全軍盡皆覆滅,這也不重要,薛萬徹已然率領右屯衛佔領了白道口,緊扼白道川的入口,縱然大度設能夠從右武衛的包圍之中掙扎出一條血路,白道口也必然會成為他的埋骨之地。

    房俊對於右武衛的戰力並不清楚,但是對於自己麾下的右屯衛,卻有著十足的信心。

    依照目前的局勢,大度設必死無疑,他麾下的數萬薛延陀騎兵也必將為其陪葬。

    但是剿滅了大度設之後,是否順勢北上穿越白道川,趁著薛延陀內部空虛之際直搗鬱督軍山呢?

    房俊猶豫不定……

    若是出白道川北上,

攻略武川鎮,掃平薛延陀釘在陰山北麓的這個據點,則可長驅直入,萬裏草原大漠任憑馳騁。只要能夠直搗鬱督軍山,薛延陀縱然不會覆亡,亦勢必遭受重創,國力衰弱,依附於可汗大纛之下的鐵勒諸部定然反叛,薛延陀汗國四分五裂,諸部之間一盤散沙,幾十年之內亦不能對大唐構成威脅。

    哪怕夷男可汗不死,一個分裂的薛延陀汗國也不可能威脅到大唐的東徵。

    若是戰事順利,能夠直抵夷男可汗的牙帳,覆滅薛延陀汗國,那更是理想。

    然而未慮勝先慮敗,若是無法直搗鬱督軍山怎麼辦?

    暴怒的夷男可汗固然不敢直接出兵攻略大唐城池,但偷偷摸摸的派兵支援高句麗,報復一下大唐,是完全有可能的。

    那樣一來,大唐東徵之戰局勢必蒙上一層陰影。

    薛延陀的鐵騎,可不是高麗棒子的戰鬥力可以比擬的……

    最要命的是,到了那個時候,無論東徵之結局如何,他房俊都必然會成為擾亂國策的罪人。

    鍋太大,房俊不想背……

    沉吟良久,房俊咬了咬牙,將門外的親兵喚來:“請獨孤將軍過來。”

    “喏!”

    親兵領命而去,片刻之後,獨孤守忠急匆匆趕來:“大帥何事吩咐?”

    房俊道:“某立即北上白道口,若是大度設潰逃至那裡,當率軍將其殲滅!這馬邑城便交託給將軍,定要嚴加戒備,不可疏忽大意,謹防大度設狗急跳牆昏了頭,前來攻城。”

    獨孤守忠奇道:“大度設瘋了不成?馬邑城屯駐重兵,北地皆知,他就算能夠逃脫額楊林上右武衛的堵截,焉敢來到此處?末將以為,倒是應當加強定襄城的防禦纔是,畢竟現在薛仁貴將軍領軍駐守白道口,定襄城等同於恐成一座,萬一大度設去攻定襄城,必然失守。”

    那大度設又不傻,焉能放著兵力空虛的定襄城不去,反而跑來馬邑

    房俊搖頭道:“惡陽嶺一戰,無論戰局如何,大度設都必然成為驚弓之鳥,那個時候,人的思維是與平素不同的。定襄城越是空虛,他就越是不敢去,唯恐掉進咱們的陷阱,所以大度設唯有連個選擇,要麼亡命奔逃直奔白道口,試圖返回漠北,要麼破罐子破摔,企圖攻略馬邑,給咱們狠狠的插上一刀。”

    獨孤守忠亦是久經戰陣的戰將,與薛延陀時不時的小仗打上幾次,對於薛延陀亦算是瞭解,想了想,覺得房俊分析得 道理,便鄭重點頭:“大帥放心,末將誓死守衛馬邑,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其實,他心裡尚有一絲疑慮……

    薛仁貴只是帶走了右屯衛三成兵力,現在馬邑城中尚有不下於兩萬鐵騎,各式步卒、輔兵亦有萬餘,這些兵力足以保衛馬邑城,就算大度設昏了頭敢來,也定然能夠將其留在馬邑城下。

    何以居然全部帶去白道口?

    心念電轉,旋即便倒吸了一口冷氣,他低聲問道:“大帥,可否是意欲直出白道,插入漠北……”

    房俊有些意外,這位馬邑守將的警覺性倒是不低。

    也不隱瞞,道:“你知我知,莫要宣揚。”

    獨孤守忠看著面前這位年輕得不像話的大帥,簡直無語。

    茲事重大!

    眼下雖然薛延陀入侵大唐境內,但是說到底並非衝著唐軍而來,惡陽嶺一場狙擊戰,甚至是白道口的惡戰,都可以說是唐軍殲滅入侵之敵寇而作戰。

    打是真的打起來了,但是都在雙方的容忍之下,時候誰輸了誰道歉,那就是鴻臚寺的事情了。

    但直出白道兵臨漠北,絕非僅僅是報復而已,這是衝著人家鬱督軍山的可汗牙帳啊!

    獨孤守忠腦袋冒汗,趕緊拉住房俊,勸阻道:“二郎,三思啊!眼下萬萬不可與薛延陀全面開戰,否則那夷男可汗一怒之下,極有可能在東邊趁著吾大唐東徵之時搞出事情,甚至直接出兵援助高句麗都有可能!一旦戰局如此,責任盡在二郎一身,縱然陛下如何寵信重用於你,亦不可能容忍有人破壞東徵大計!”

    何止是李二陛下?

    眼下整個大唐上上下下都將東徵視為一場功勳的饕餮盛宴,這是最好、也幾乎是最後大規模撈取功勳的機會,誰敢破壞東徵,誰就是與整個軍方為敵!

    各股勢力暴怒起來,即便是房俊也得給撕成碎片……

    如此莽撞,殊為不智。

    房俊心中倒是有些感動……

    這獨孤守忠乃是世家子弟,世家子弟趨利避害幾乎就是本能,能夠這般當著自己的面前說出這番懇切之言,極為難得。

    “世人皆知東徵高句麗乃是攫取功勳最好之時機,卻無人看得到薛延陀帶給大唐的威脅以及隱患。薛延陀統一鐵勒諸部,將其納入汗國之中,已然形成一股強悍之極的力量。眼下大唐昌盛威武,可老虎亦有打盹的時候,一旦大唐國力衰減,軍隊戰鬥力降低,薛延陀人糾集起來的這股力量便會成為大唐的心腹大患,哪怕薛延陀衰弱,也定然會有回紇等部族崛起,到了那個時候,大唐之北疆,將成為胡族牧馬之地,大唐之子民,將成為胡族欺凌之奴隸,錦繡山河任憑胡人鐵騎來去自如,如之奈何?”

    看著房俊一臉正氣,語氣鏗鏘,獨孤守忠呆了一呆,有些茫然……

    身為世家子弟,他們從來都是家族第一,生也好死也罷,都是為了家族之昌盛,血脈之繁衍。

    “忠君愛國”這等詞彙,大抵也只是在古書之上見過……
iqboy99 發表於 2019-6-13 21:17
第33章  薛延陀撤軍

獨孤守忠自幼所受到的教育裡頭,從來都不曾有過“忠君愛國”這四個字,“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句子縱然讀過,卻未去深究其意,在他的認知之中,唯有家族才是讓子弟拋頭顱灑熱血為其犧牲性命之存在。

    可眼前的房俊,明知與薛延陀全面開戰之後將會面臨舉國皆敵之局面,卻依舊堂堂正氣,不惜此身!

    放在以往,獨孤守忠面對這等人、這等事,會嗤之以鼻,一臉不屑,認定不過是裝模作樣、沽名釣譽。然而此刻站在房俊對面,感受房俊言語之間透露出來的那種“為國為民、死亦無妨”的堅定與高尚,內心的觸動極大。

    相比之下,難免自慚形穢……

    好在唐朝無論世家子弟亦或是文人官宦,沐浴在盛世華彩之下,皆未有後世那般寡廉鮮恥、毫無底線,他們追逐著自己的價值觀,卻並不將別人不同的理想與抱負視為愚蠢並且抱以嘲諷不屑,這個年代的人,對於一切偉大、高尚的事物都能夠保持足夠的尊重,並且因為自己無法做到而給予讚美與支持。

    “屆時奏疏之上,署上末將之名,亦讓末將也叼個光,哈哈……”

    獨孤守忠大笑。

    房俊也笑起來:“既然如此,這等潑天之功,小弟又豈能獨吞呢?”

    若是直搗鬱督軍山,覆滅夷男可汗的牙帳,自然當得起潑天之功這個讚譽,但只要達不到這一步,沒有覆亡薛延陀汗國,使其內部四分五裂難以插手高句麗之戰事,那就是大罪一件。

    獨孤守忠如此表態,算是表明了立場,他不會參與其中,但絕對不會扯房俊的後腿,在奏疏之中說三道四加以詆毀。

    況且若是房俊一人去承擔那後果,與北疆將校一起承擔,局面自然大不相同。

    這些人身處北疆,直面戰事,按照大唐的律令,便擁有著非常大的處置權,在朝廷未有明令的情況下,有權做出任何抉擇!

    即便此舉違背了目前之國策,但法不責眾,有房俊頂在前頭,一眾將校分擔火力,總不至於便讓房俊削爵罷官,打落塵埃……

    這是一個天大的人情,房俊必須領情。

    “獨孤兄厚愛,某又焉能牽累兄弟,讓兄弟受罪?此番北行,必將轟轟烈烈的肆虐草原大漠,

不打到鬱督軍山,不在夷男可汗的牙帳裡喝杯茶,不讓夷男可汗跳一支胡旋舞,誓不回返!獨孤兄且坐鎮馬邑,開春之後,定有捷報傳來!”

    言罷,大笑著推門而去。

    獨孤守忠站在門口,看著房俊寬厚的背影大步流星的走出衙署,路上右屯衛的將校盡皆匯聚在他的身後,紛紛騎上戰馬,奔赴城西的右屯衛兵營。

    不久之後,便有消息傳來,右屯衛整軍出城,直奔定襄。

    獨孤守忠抬頭看了看陰沉沉的天色,輕輕嘆了口氣。

    身為世家子弟,起步便比那些個泥腿子的寒門高上幾個等級,若是自身再有一些才華,立即官路亨通青雲直上。然而強悍的家族勢力為子弟們提供扶持之餘,卻也等於給他們套上了一個枷鎖。

    顧慮太多,忌諱太多,限制太多。

    縱然才情絕世,又有幾人能夠掙脫這個枷鎖,恣意翱翔為所欲為呢?

    *

    雁門關下。

    大度設瞪著眼前斜斜插入地上的狼牙箭,再抬頭眺望遠處橫亙在山巒之間的北地第一雄關,心頭一股怒火升騰,目眥欲裂!

    眼瞅著屠盡突厥人這等蓋世之功勳即將到手,生生被唐軍所阻斷,何人能不憤怒欲狂?

    但他好歹尚未失去理智,知道謀求雁門關這等事不僅僅眼中違背父汗的命令,更何況唐軍據險堅守,此行並未帶上工程軍械的薛延陀騎兵即便是用人命去填,卻也未必能夠填出勝利。

    若是非但未能奪下雁門關,反而損兵折將,回去之後無法向父汗交待,更會有損自己的威望。

    草原上的胡人最是現實,只以成敗論英雄,他大度設第一次率軍出征便鎩羽而歸,不僅不能得到那些旁觀部族的青睞襄助,反而會導致自己的班底也人心浮動,實在是得不償失。

    他面色狠厲,半晌之後,才看了一眼身邊的吐迷度:“吾欲搶攻雁門關,渠帥意欲如何?”

    吐迷度心裡罵了一句,肅容道:“吾乃粗人,不識軍略,只知以二王子馬首是瞻!您說撤就撤,吾悉聽遵命,您說打就打,回紇鐵騎聽候您的調遣,甘為先鋒!”

    他早看透了大度設的脾性。

    志大才疏、好高騖遠,且自私自利、殘暴成性,最要命的是遇事猶豫難以決斷,這等人豈有膽子徹底違抗可汗的命令,率領數万大軍硬撼雁門關,挑起薛延陀與大唐的全面戰爭?

    之所以問自己,不過又是耍小聰明,意欲試探自己的忠誠度而已……

    聽了吐迷度堅定的話語,大度設果然面容稍霽,溫言道:“回紇亦乃鐵勒一部,吾等祖上盡皆血脈相通,吾又豈能人心看著回紇鐵騎以血肉之軀去強攻唐人之堅城?論起騎兵野戰,唐人或許不是薛延陀的對手,但是論起固守堅城,薛延陀差距唐人遠矣……”

    安撫了吐迷度幾句,繼而高聲道:“唐人已然早有準備,若是強攻雁門關,定然損失慘重,無奈諸位之主帥,不僅僅要帶領你們建功立業掠奪財富,更要將你們活著帶回去!否則爾等之妻兒父母在草原之上日夜啼哭悲傷不已,吾又豈能心安?”

    環視一周,見到這番言語果然打動了不少人,心中略微得意,大聲道:“聽吾號令,即刻撤軍!吾等返回定襄城,將其攻占,從此之後將整個白道川都納入汗國版圖之內,吾等子子孫孫,皆 在此溫暖之地放羊牧馬!”

    “二王子威武!”

    “吾等聽二王子的!”

    ……

    沒人願意打仗,即便是習慣劫掠為生的薛延陀人,亦是如此。

    活著才能享受佳餚美酒、漢人女眷,而打仗就意味著死人,況且大唐覆滅東突厥之戰就在十幾年前,其縱橫天下所向無敵之威勢非但未曾減弱,反而愈發強橫,谁愿意同這樣的敵人作戰?

    故而大度設的選擇頓時得到擁戴,臨陣後退乃是胡人為之恥辱之事,這時候反而為大度設獲得了一個“愛兵如子”的好名聲,很是收割了一波忠誠度… …

    大度設冷冷看了一眼一箭之地意外列陣的唐軍,那錚亮的盔甲雪亮的陌刀,令他無比艷羨。

    東突厥也不會冶鐵,但是他們能夠統治草原上最善於冶鐵的部族,從而得到很多鋒利的兵器甲具。然而薛延陀幾乎完全繼承了東突厥的疆域和部族,卻那些擅於冶鐵的部族卻寧可西遷,也不願意接受薛延陀的統治。

    反倒是回紇與其關係良好……

    這就導致薛延陀騎兵固然數量雄霸草原,但是論起兵器甲具,還不上自己的馬仔回紇人……

    而大唐的冶鐵水準,則又是另一個境界。

    收起腦袋裡這些個不合時宜的念頭,大度設再也不理唐軍,調轉馬頭,快馬加鞭,沿著原路返回。

    在他身後,浩浩蕩蕩的數万薛延陀騎兵盡皆策馬相隨,猶如風捲殘雲,在大地上刮起一股兇猛的颶風,將地上的冰屑雪沫卷上半空,氣勢駭人。

    數万人的隊伍並未因為撤退而混亂,薛延陀騎兵後陣變前陣,井井有條的緩緩後撤。

    大度設心情很是抑鬱,此番未能可競全功,只是消滅了突厥人的狗腿子栗特人,與想像相差甚遠。若是不能攻占定襄城,此番回到牙帳之後,必然受到父汗極其嚴厲的懲罰。

    可那定襄城有唐軍最精銳的十六衛當中兩個衛把守,如何奪得下來?

    心情煩躁,乾脆不再去多想,且等到返回大營,看看定襄城的形勢再說。

    正自打馬前行,倏地,一支冷箭從路旁陡峭的山嶺之下直直射下來,猛地射中大度設的右肩。

    大度設狂吼一聲:“敵襲!”

    然後一把拽去頭頂的頭盔,忍著劇痛抽出腰刀將箭桿斬斷,又解去身後的披風,伏在馬背上策騎衝進已然開始混亂的騎兵陣列之中。

    他可不想成為埋伏在暗處的敵人的活靶子。
iqboy99 發表於 2019-6-13 21:17
第34章  重重圍堵

猝然而來的殺機,使得薛延陀騎兵頓時慌亂。

    惡陽嶺並無深谷險隘,但溝嶺縱橫地勢崎嶇,此處大軍所過之處,一邊是陡峭的山壁,一邊是彎曲的溝壑,雖然不深,但是漫山遍野的冰雪使得溝壑的坡地極為滑溜,對於騎兵來說不啻於天塹。

    自山壁上端,狼牙白羽如同飛蝗一般鋪天蓋地的射下來。

    居高臨下,唐軍的弓弩威力又是獨步天下,正在行進之中的薛延陀騎兵避無可避,頓時紛紛中箭,哀嚎怒罵著揮舞手中的兵刃格擋射來的箭矢,可是這有什麼用?

    紛紛中箭落馬。

    後邊行進的部隊依舊前行,前頭中箭的兵卒以及戰馬倒斃在地,頓時相互踐踏亂成一團。

    人羣之中的大度設目眥欲裂,急忙揮舞著腰刀劈死兩個格擋箭矢的兵卒,怒喝道:“前進!前進!不準停留,違者立斬!”

    他實在是想不明白,唐軍何以這般膽大,敢於半路伏擊正是開戰,難道就不怕薛延陀汗國強行幹預他們東徵麼?

    離開牙帳之時,汗國的酋長、渠帥們曾經就大唐目前之局勢進行了極為詳盡的剖析,固然父汗嚴詞警告他不準擅自同大唐開戰,不能得罪南邊那位雄才偉略的帝王,但沒有人認為大唐敢於率先同薛延陀開戰,以免引來薛延陀的報復。

    然而現在,唐軍堂而皇之的埋伏在惡陽嶺,抄了自己的後路……

    難道大唐當真不怕薛延陀的報復?

    這不可能啊!

    大度設有些發瘋,雖然是初次率軍出征,但他非是對兵事一竅不通之人,只看這附近的地勢,便知道乃是唐軍精心挑選,一側山壁一側深溝,薛延陀的騎兵只能從中間數十丈的平坦之地穿越去,將要面臨唐軍暴雨一般的箭矢。

    要麼,便捨棄戰馬,跑到另一側的溝裡向北撤退,唐軍的箭弩再是優良,也不可能有這麼遠的射程……

    可若是棄馬而行,就算躲過了唐軍的埋伏,這數萬兵卒要如何回到漠北?

    用雙腳丈量這幾千里被冰雪覆蓋的草原大漠?

    大度設幾乎陷入絕望。



    心中對於唐軍的恨意無以復加,這幫子陰險狡詐的南蠻,始終按兵不動迷惑了自己的警惕,以為他們礙於即將開始的東徵,不得不對薛延陀稍稍過活的行為忍氣吞聲。

    卻不曾想,人家根本就是在欲擒故縱,早就做好了截斷自己後路的打算……

    周圍兵卒聽到大度設的呼喝聲,也醒過神來。

    此地狹窄,越是行進緩慢,便越是要承受唐軍更多的箭矢,反倒是快速通過,受到箭矢射中的機率便越小。

    幾位渠帥趕緊連連喝叱,又是鞭撻又是揮舞刀鞘狠砸,終於將混亂的部隊漸漸穩定下來,頂著頭頂如蝗一般的箭矢,向著北邊策馬狂奔。

    即便如此,依舊不斷有人中箭墜馬,連累著後邊的戰友躲避不及撞上去,時不時的追尾事故釀成一團混亂……

    “二王子!”

    大度設正自貓在馬背上策騎狂奔,冷不防有人在身後大聲喚自己,匆忙中回頭去看,發現時殿後的吐迷度追了上來。

    一見到這人滿頭包紮得密密麻麻的紗布,外頭還罩了一個狗皮帽子,大度設便怒火填膺。

    若非此人慫恿,自己焉能直奔雁門關?

    不來雁門關,自然不可能翻越惡陽嶺,結果中了唐軍的埋伏,否則若是在定襄城下平坦開闊之地,唐軍縱然悍勇,又如何能夠奈何薛延陀騎兵?

    真想一刀剁了這個混賬啊!

    只是眼下形勢危急,剁了吐迷度固然暢快,卻難免自亂陣腳,若是拿數千迴紇鐵騎叛亂,自己怕是就得死在此地……

    壓抑著怒火,冷冷喝問:“何事?”

    吐迷度沒察覺到大度設的殺氣,語氣不好他可以理解,鑽入唐軍的埋伏,損兵折將是必然的,搞不好全軍盡墨,誰的心情能夠好的了呢?

    趕緊抽了戰馬幾鞭子,往前趕了趕,湊近了一些,這才大聲說道:“唐軍有埋伏,定然不會只是安排了弓箭手,前往定然尚有伏兵!將至下嶺之處,還請二王子放緩速度,收攏兵卒,而後居高臨下猛衝山路,否則一旦唐軍在哪裡伏下重兵,吾等再因為混亂導致速度提不起來,無法衝鋒,必將死於此地!”

    大度設心中一驚,暗道好險。

    自己只顧著逃命,看似策馬狂奔,實則因為騎兵太多、陣型早已混亂,是以速度並不快,卻並未想到萬一唐軍在惡陽嶺下伏下重兵,趁著薛延陀騎兵無法發揮速度優勢進行沖鋒的當口,很可能生生將薛延陀大軍給拖在那裡……

    抹了把臉,強忍著肩胛處的劇痛,大度設大聲道:“吾在前頭聚攏兵卒,發起衝鋒,後陣便交給你了,萬萬不能讓唐軍綴上,否則吾等盡皆危矣!”

    吐迷度連忙應道:“二王子放心,回紇人但凡還剩下一人,便與唐軍死戰到底!”

    言罷,轉過馬頭,向著殿後的回紇鐵騎跑過去,迎面盡是倉惶奔跑的薛延陀騎兵,好幾次差一點將他撞下馬背,氣得吐迷度手裏馬鞭左右飛舞,硬生生在亂軍之中衝出一條路來。

    這會兒他也後悔不迭,怎地就聽信了趙德言的鬼話呢?

    此行固然薛延陀損失慘重,可是他率領著族中最精銳的鐵騎隨行,縱然能夠逃出生天,可這損失也不小啊!

    看唐軍這架勢,單單山壁之上放箭的弓弩手便不下三千人,總兵力應當不下於四五萬之眾,怕是右武衛亦或右屯衛集合一衛之兵力傾巢而來,必然要生生吃下去薛延陀一大半兵力不可!

    回到回紇鐵騎陣中,吐迷度暗暗打定主意,待會兒若是惡陽嶺下唐軍重兵伏擊,薛延陀抵擋不住,自己便率領回紇鐵騎突圍,管他大度設去死!

    自己這數千鐵騎組成的軍隊,戰爭之上自然是人家唐軍口中的菜,可若是撒開蹄子亡命奔逃,他還不信這世上能夠有將他們留得下來的軍隊!

    事已至此,總歸是要將這數千人帶回去才行,只要保住回紇人的實力,事後夷男可汗再是憤怒,也顧及不得了……

    大度設跑在前頭,不斷指使身邊渠帥穩定軍心、收攏兵卒,這時候地勢漸漸開闊,山壁上射來的箭矢已然寥寥無幾,再不能威脅薛延陀兵卒的性命,形勢漸漸穩定。

    到了下嶺之處的一段明顯有著坡度的開闊地,遠遠的便看到了山嶺之下唐軍早已嚴陣以待,密密麻麻的拒馬,閃閃發光的陌刀陣,就像是一直張大了嘴的獅子,等著小羊羔自己送上門兒去……

    站在山嶺之上,薛延陀人看著山下的唐軍陣地,盡皆感到頭皮發麻。

    縱然大唐立國以來數次攻略草原,李靖甚至一路突襲之地陰山頡利可汗牙帳,但是長久以來漢人給予胡人的印象,便是善守。結兵布陣,乃是漢人的拿手好戲,草原上的健兒弓馬騎射所向披靡,漢人堅守營寨,那也是舉世無雙。

    大度設偷偷嚥了口唾沫,如此之多的唐軍,如此嚴密的陣勢,怎麼衝?

    可再難、再險,那也得衝!

    忍著肩胛的劇痛,那一枚箭簇早已深深的鑽進筋骨之間,鮮血染紅了半邊身子,可他卻渾然不顧,用另一隻手高高的舉起腰刀,怒目圓瞪,大呼道:“唐人奸詐,背信棄義!吾等只是追殺突厥人,唐人卻不顧兩國和平之協議,悍然撕毀協議,意圖於此全殲吾薛延陀的勇士!然而吾等皆乃草原上的勇士,敬畏天神,卻絕不束手待斃!唐人要吾等去死,吾等便要狠狠的咬下他一塊血肉!家中尚有父母妻兒等著吾等凱旋,大汗尚在鬱督軍山的牙帳等著吾等的捷報,難道吾等就要在此處覆滅,成就唐人的功勳,讓父母悲傷,讓妻兒哭泣,讓大汗失望嗎?”
iqboy99 發表於 2019-6-14 22:16
第35章  善守的唐軍

“不要!”

    “不要!”

    “不要!”

    周圍兵卒振臂恍惚,士氣陡增!

    生活在草原上的民族,生下來的那一天開始,便與最艱難的生存環境作鬥爭,性格倔強意志頑強,最是血勇剽悍。

    越是瀕臨絕境,便越是能夠激發血脈裡的驍勇與殘暴!

    他們天生便是最勇敢的戰士!

    大度設亦被麾下兵將高昂的士氣所感染,心中那一絲後悔恐懼盡皆丟到九霄雲外,彎刀指著嶺下唐軍陣列,狂吼道:“薛延陀的勇士,隨吾殺敵,衝破敵陣,吾帶你們回家!”

    言罷,一夾馬腹,揮舞著手裡的彎刀一馬當先,向著嶺下衝去。

    “嗚嗚!”

    “嗷嗷——”

    薛延陀兵卒打了雞血一般昂奮,嘴裡嚎叫著野獸一般的嘶吼,緊隨在大度設身後,向著嶺下的唐軍陣列發起衝鋒!一時間,萬馬奔騰驚天動地,山嶺上冰屑雪沫盡皆被馬蹄踏碎、揚起,聲勢駭人之處宛如雪崩!

    山嶺下。

    唐軍陣中,第一次真正意義踏上戰場的李思文、張大象、屈突詮等人皆被薛延陀騎兵居高臨下勢不可擋的衝鋒陣勢嚇得兩股戰戰,那鋪天蓋地山洪奔流一般的騎兵漫山遍野,悶雷一般的蹄聲好似不停的敲擊著心臟,讓人面色發白,喘不過氣來。

    兩軍陣前,萬馬千軍,絕非個人勇猛便可以抵禦。

    薛萬徹雄壯的身軀騎在馬上,看著左右這些個世家子盡皆面色發白兩股戰戰,大嘴咧開,倒也沒有嘲笑:“今日可知戰爭之上是何等殘酷吧?再是勇冠三軍的絕世猛將,在這千軍萬馬的戰陣之中,亦不過是滔天汪洋之中的一朵浪花……吾大唐立國以來,歷經血戰無數,國內匪寇滌蕩一清,周邊蠻夷盡皆懾服,可不是靠嘴巴說出來的,是大唐府兵一刀一槍打出來的!朝堂之上,諸位宰輔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出將入相,乃是大唐之傳統,爾等世家子,亦要多多磨礪,莫要用嘴說便天下無敵,上了戰場卻尿褲子!”

    李思文舔舔嘴脣,苦笑道:“大帥,

末將素來自以膽略而驕傲,可曾在軍中服役,然則今日首次面對這千軍萬馬決死衝鋒,才知道以往當真是井底之蛙,羞愧無地矣!”

    平素這人最是跳脫囂張,認為自己不過是缺乏一個機會,所以不如那些個封侯拜將的父輩。若是有朝一日能讓他也提一軍疆場決勝,照樣能建功立業,不讓父輩專美於前。

    但是現在直面薛延陀狂暴衝鋒,方知以往的自己是多麼的幼稚。

    李二陛下虎牢關下三千對十萬,李靖引領一軍千里突襲陰山突厥牙帳,那纔是真真正正的當世英豪!

    薛萬徹哈哈大笑,面前猶如雪崩山裂一般的薛延陀騎兵彷彿根本不放在眼裡,大聲道:“戰陣之上,最是邪乎,千軍萬馬之中,不是你怕死便能夠不死的,爾若是一往無前將生死置之度外,氣運加身神鬼辟易,刀槍劍戟躲著你走,若是戰戰兢兢貪生怕死,那敵人的刀箭偏偏就要了你的命!伸頭是一刀,縮頭還是一刀,身為漢家男兒,保家衛國屠戮蠻夷,何不挺直了胸膛直面死亡?縱然是死,亦要狠狠的要下蠻夷一口血肉,功勳九轉,戰報送到家中,蔭萌妻子父母,讓你的相鄰為你而添光,讓你的兒郎為你而驕傲!”

    濃眉虯髯的將軍豪氣乾雲,一股睥睨天下之氣概四散瀰漫,周圍兵將盡皆被其渲染!

    “轟!”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卻是薛延陀的前陣已然狠狠的撞在唐軍陣列最前的拒馬之上。

    與此同時,唐軍後陣的弓弩手引弓搭箭,箭矢水潑一般射向蝟集在一起發動衝鋒的薛延陀兵卒。

    對於唐軍的拒馬槍陣,無論是當年的突厥,亦或是現如今的薛延陀,都沒有太好的破解辦法。胡族皆是騎兵,機動力強悍,但是唐軍的拒馬或是槍陣之後都會部屬大量的弓弩手,一旦意欲上前搬開拒馬或是遊弋到側翼對槍陣展開攻擊,便會遭到弓弩手的瘋狂射擊。

    唐軍弓弩優良,射程遠,箭矢的三棱箭簇更是鋒銳無比,胡族的革甲不能阻擋。

    所以想要破解唐軍的拒馬和槍陣,唯有以硬碰硬,生生以騎兵不計傷亡的硬撼,只要將其沖散,大量步卒便只能淪為騎兵的獵物,勝利唾手可得。

    然而想要沖散唐軍的拒馬和槍陣,這談何容易?

    從天而降的箭矢猶如暴雨驟雪一般,“噗噗噗”箭簇鑽入身體的聲音連成一片,哪怕是在嘶喊慘叫的軍陣之中,亦是務必清楚,令人毛骨悚然。

    薛延陀退路被截斷,使其激起最強悍的求生欲,哪怕被拒馬刺穿身體,哪怕被箭矢鑽進血肉,依舊悍不畏死的發起決死衝鋒,前陣倒在拒馬槍陣之前,後陣便踩踏著前陣的屍體,依舊不停歇的衝鋒!

    這等慘烈至極的情形,使得幾位戰場初丁渾身發麻,兩股戰戰,渾身冷汗直流。

    都是嬌生慣養的世家子,何曾見過這等恍若人間地獄、血肉磨坊一般的景象?

    ……

    拒馬的高度是恆定的,前邊削減了木樁亦或是捆綁在木樁上的長矛矛尖,對準的便是敵軍戰馬脖頸附近的位置。低了,敵人可以策騎越過直接殺入本軍陣中,高了,又無法對敵人產生太大傷害。

    等到拒馬前薛延陀戰士戰馬的屍體越堆越高,密密麻麻的屍體填滿了幾行拒馬之間的空隙,後陣的薛延陀騎兵終於可以踩踏著戰友袍澤的屍骸,翻越過拒馬,直衝入唐軍陣列。

    這一次發威阻擋敵人的,是長槍組成的槍陣。

    一排排雪亮的刺槍組成的槍陣堅若磐石,身旁各有盾手持盾抵擋飛來的箭矢,整個陣列固若金湯!

    比之東突厥人從漢人這裡學去的皮毛,相差何止千里?

    薛延陀人對付槍陣依舊沒什麼辦法,還是老一套,用人馬去填……

    於是,薛延陀人就這麼用戰士戰馬的屍體,一步一步的往前填,希望填出一條回家的路。

    然而,更多的戰士卻倒在這條路上,再無回家之希望……

    薛延陀人也發了狠,若是被唐軍堵在惡陽嶺上,等待他們的結局唯有被逐步蠶食,要麼投降,要麼死掉,全軍盡墨。

    從晌午直到天黑,薛延陀人就這麼悍不畏死的拼死衝鋒,人馬的屍體鋪滿了通往嶺下的道路,終於殺入唐軍陣列之中!

    薛萬徹坐在馬上,頂盔摜甲,觀望戰情。

    張大像在身旁急道:“大帥,要不要吾等率軍衝殺上去?再任由薛延陀人這般衝鋒,怕是陣列要被他沖開了!”

    薛萬徹八風不動,不屑道:“若是草原之上野戰,想要留下這個薛延陀人不太可能,但是薛延陀人想要在此衝潰右武衛的陣列,這麼點兒代價可不行!”

    李思文也有些焦急,正欲勸說,便見到前方的槍陣猛地散開,與盾手向著陣列的兩側快速移動,將後陣直接晾在了薛延陀人的衝鋒路上。

    奮死衝鋒的薛延陀騎兵感覺前頭陡然一鬆,頓時大喜過望,嗷嗷叫著便想著唐軍後陣衝去。

    在他們看來,沒有了槍陣,騎兵便沒有了天敵,再是精銳的步卒在千軍萬馬的衝鋒之下也如螻蟻一般被碾為齏粉!

    然而他們卻忘記了,唐軍對陣胡人的鐵騎,最拿手的東西可不僅僅是槍陣……

    在薛延陀騎兵衝到唐軍後陣的一瞬間,便見到唐軍陣列之中一排排刀光飛起,雪亮的長刀如林一般豎起,刀光如牆。

    “哈!”

    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無數長刀迎著衝鋒的薛延陀戰馬斜斜揮出,千百人動作整齊劃一,那雪亮的道光宛若平地飛起一輪太陽,耀目生花,殺氣凌冽。

    數十個薛延陀騎兵瞬間被斬落馬背。

    然後,這支唐軍不退反進,高大的身軀覆著厚重的鐵甲,步履堅定,手裡的長刀你每一次揮出,便有薛延陀的騎兵慘嚎撕裂,倒斃當場。

    唐軍對於面前的薛延陀騎兵視若無物,如牆而進,人馬俱碎。

    陌刀陣!
iqboy99 發表於 2019-6-14 22:17
第36章  天生猛將薛萬徹!

  自古以來,主宰戰爭勝負的便不僅僅是武勇。

    單兵素質固然重要,但是臨陣指揮、運籌帷幄,同樣能夠以弱勝強、以寡敵眾。

    但最重要的,還是裝備。

    唐軍之陌刀陣名動天下,橫行無忌,不知多少胡族外寇在陌刀陣前人馬俱碎、開膛破肚,無數的屍體與鮮血,鑄就了大唐陌刀陣的赫赫聲威,在他面前,神鬼辟易、羣雄蟄伏!

    陌刀乃是由漢朝時斬馬劍進化而來,長一丈,重十五公斤,鑄倒之鐵料乃是產自西域之鑌鐵,這種鐵鋒銳堅韌,刀身透著螺旋狀的美麗花紋,吹毛斷發,無堅不摧。

    只是陌刀的鍛造成本太高,即便以大唐之富庶,亦不過僅僅裝備了三萬餘人,分佈在十六衛之中。

    再加上一身重甲,每一個陌刀手的裝備可以抵得上十個縣令的年俸……

    大唐百萬大軍,只是裝備了三十分之一的陌刀手,自然優中選優、精挑細選,每一個陌刀手都是身長八尺、虎背熊腰,兩膀有數百斤之力,且品行優良性格堅韌。

    故而,陌刀手便是大唐軍隊精銳中的精銳,王牌中的王牌!

    其軍中地位,甚至可以與李二陛下親自統率的“百騎”前身玄甲鐵騎相提並論。

    高大威猛的身形,移山撼嶽的力量,堅不可摧的重甲,鋒銳無匹的陌刀!

    如此單兵素質、軍械裝備盡皆臻達這個時代巔峯的陌刀手,對敵之時根本不需要什麼戰術。

    橫斬、豎劈、斜砍,就只是重複著這樣簡單的動作。

    如牆而進,人馬俱碎!

    這一支陌刀陣屹立在陣地之上,隨著腳步緩緩向前,無數的薛延陀騎兵前赴後繼衝鋒而來,卻猶如奔騰的河水一頭撞在中流砥柱之上,殘肢橫飛、鮮血噴湧,

    陌刀陣巍然不動!

    最先沖鋒在前,繼而稍稍後撤,現在已然處於中軍位置的大度設看著前方薛延陀的戰士前赴後繼的沖向唐軍的陌刀陣,然後便如同血肉磨坊裡的肉渣一般七零八落變成一堆碎肉,心痛得跟刀絞一般。

    然而他能怎麼辦?

    面對唐軍的拒馬槍陣,

他唯有以族人的屍骸填出道路一途。

    面對唐軍的陌刀陣,他還是隻能不斷的催促族人,以決死之心發動決死之衝鋒……

    誰說漢人只是善守?

    看看那在薛延陀數萬騎兵衝鋒路上的陌刀陣吧,他們不僅將衝鋒到眼前的敵人一刀一刀的斬碎,更邁著堅實的步調,一步一步的向前,漸漸將薛延陀騎兵的陣型往後壓制,使得薛延陀騎兵難以利用速度優勢給他們帶來衝撞的傷害。

    攻守兼備啊!

    直到此刻,大度設才知道,東突厥的覆亡遭受到幾乎所有薛延陀人的嘲笑不屑,這對於東突厥來說是何等不公。

    不是東突厥戰鬥力太差,實在是唐軍太猛!

    事已至此,自怨自艾於事無補,大度設還就不信了,唐軍再是重甲利刃,騎兵連人帶馬撞上去還撞不死你?

    一個兩個撞不死,我數萬大軍一起發起決死衝鋒,還沖不破你這陌刀陣?

    你想殺,隨你殺便是,只要能帶領更多的戰士回去漠北……

    “各路渠帥,收攏兵卒,隨吾拼死衝鋒,定要衝破唐軍的陌刀陣!”

    “諾!”

    左右渠帥趕緊收攏兵將,漸漸匯集了萬餘人,列好陣勢,緩緩提速,以血肉之驅硬撼陌刀陣!

    ……

    薛萬徹在唐軍陣中瞇著眼睛觀望這敵軍形勢,看著雜亂無章的敵軍中軍位置漸漸整齊起來,兵將匯聚得越來越多,忽然說道:“薛延陀人準備發起最後衝鋒了,如此之多的戰馬,亡命衝鋒之下難免給陌刀陣帶來無法彌補的傷害,兒郎們,隨吾衝陣!”

    陌刀陣的每一個士兵都是精銳中的精銳,是名副其實的寶貝,但是單純的想依靠陌刀手殺盡敵人是不現實的,只能是戰略的威懾!

    任何一個將軍都不願讓他們在敵人亡命衝鋒之下受損。

    “諾!”

    早已士氣高昂血脈賁張的唐軍轟然應諾!

    薛延陀瞅了瞅身旁躍躍欲試的幾個世家子,沉聲道:“戰陣之上,刀箭無眼,誰也看顧不得誰,是生是死,只能憑天有命!若是留在此處,本帥不會嘲笑他沒膽,因為唯有活下來的人,才能取得最終之勝利。但若是跟隨吾前去沖陣殺敵,那就將所有的膽怯恐懼都拋在一旁,腦子裡只能想著如何將兵刃刺入敵人的身體,如何躲避敵人的砍殺!縱然是死,也得給老子麵朝著敵人的方向發起衝鋒,誰敢當逃兵,老子可不管平素交情,第一個砍了你的腦袋,以正軍法!”

    李思文、張大像等人心中一凜,可這個時候哪個肯認慫?

    齊齊以拳頭擂著胸甲,大聲道:“大帥放心,吾等追隨左右,拼死殺敵,寧死不退!”

    “好!”

    薛萬徹讚了一聲,將手裡的馬槊舉起,環視四周,大吼一聲:“衝陣!”

    “衝陣!”

    “衝陣!”

    薛萬徹身為主帥,卻一馬當先,兩條粗壯的大腿狠狠夾著馬腹,胯下戰馬一聲長嘶,猛地竄出去!

    萬餘騎兵緊隨其後,後陣的戰鼓隆隆聲響,陌刀陣聽到鼓聲,從中間裂開一道縫隙,薛萬徹便率領著麾下騎兵自縫隙之中穿過,一頭扎進薛延陀陣中,鋒矢一般向著正緩緩集結兵力的薛延陀中軍衝過去!

    薛延陀騎兵長途奔襲,本來就是強弩之末,此刻被陌刀陣狠狠狙殺,更是士氣低落至極點,再被以逸待勞養精蓄銳的唐軍騎兵一沖,頓時潰不成軍,浪奔逃竄。

    薛萬徹手持馬槊,衝鋒在最前,身後的破風烈烈飛舞,馬槊上下翻飛,但凡擋在面前的敵人盡皆被挑刺而死,他力氣奇大,敵人縱然能夠抵擋,往往也是兵刃被挑飛,甚至直接兜頭蓋臉的給人家砸下馬背去……

    戰場之上,他就是鋒矢的箭頭,所至之處,敵人慘嚎墜馬,幾無一合之將。

    跟在他身後的李思文等人也被慘烈的戰場刺激得忘記了恐懼緊張,手中兵刃揮舞,緊緊跟隨著薛萬徹的身影一直不停的往前衝!

    心中對勇冠三軍的薛萬徹湧起深深的敬佩!

    以往在長安的時候,薛萬徹的名聲並不好,身為大將軍卻被妻子丹陽公主所虐待壓迫,丟進了男人的顏面。而且此人不擅言辭,有些愚笨,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他是依仗著河東薛氏的家世纔有了今時今日之官爵成就。

    然而到了戰場之上,才陡然發現此人之勇猛,乃是天然為了戰場而生!

    在長安,他是備受輕視的二世祖。

    戰場上,他卻搖身一變,成為無敵的猛將!

    勇冠三軍,光彩奪目!

    ……

    剛剛聚集了萬餘兵卒,列好陣勢,尚未等衝鋒,反而被唐軍後陣殺出來的一支騎兵給來了個反沖鋒……

    眼瞅著身前剛剛列好的陣勢被唐軍一頓猛衝頓時潰散,兵卒四散奔逃,大度設騎在馬上一陣眩暈,肩胛處的箭創一直未能處理,流血使得他有些乏力,兼且心底的焦慮和絕望以及悔恨,使得他瀕臨發瘋。

    那陌刀陣猶如絞肉機一般不停收割薛延陀騎兵的生命,現在敵人又開始了反沖鋒,若是任由這支衝鋒的騎兵鑿穿己方的真諦,這麼下去,這數萬薛延陀騎兵就完全了!

    此行任何目的未曾達成,父汗心心念念都是能夠娶回一個大唐貌美如花的公主,能夠與大唐和親,藉助大唐的盛威鎮壓草原大漠那些不服管教桀驁不馴的零散部族,很有可能因為自己冒冒失失的孤軍深入,導致父汗的美夢永難成真。

    他現在都不敢去想回去鬱督軍山的牙帳之後會遭受何等處罰,他只想能夠把這些跟隨他出徵的薛延陀勇士活著帶回去!

    能帶幾個是幾個!

    衝破唐軍陣地是不敢想了,大度設將目光看向一側的溝壑……
iqboy99 發表於 2019-6-14 22:18
第37章  喪家之犬

下嶺之路已經被唐軍堵死,陌刀陣的威力讓大度設徹底膽寒,繼續衝鋒下去除了將所有族人盡皆葬送在此,為大唐山嶺的樹木供養養分之外,絕無一絲活路。

    大度設紅著眼睛,帶領著自己的親兵,策馬奔入路旁的溝壑之中,大叫道:“正路不可走,隨吾來!”

    身後的親兵紛紛策馬躍入溝壑。

    溝壑並不太深,事實上惡陽嶺的地勢並不險惡,沒有萬丈高峯,更沒有絕壁深壑。只是從路上到溝底總是有一些坡度的,溝裡背陰,積雪早已凍成了堅冰,順著溝沿下去的時候戰馬很難保持平衡,頓時不少親兵人仰馬翻,就連大度設自己胯下的戰馬都前蹄滑倒將大度設整個人狠狠的甩了出去。

    身後跟上來的親兵急忙跳下馬背,將他攙扶起來,然而將坐騎讓出來給大度設騎乘,自己則跟在後頭猛跑。

    薛延陀人再是勇悍,也被陌刀陣給殺破了膽,這時候見到大度設率先沖下溝壑,急忙紛紛效仿,殘餘的兵卒緊隨其後躍入溝壑,自然又是一陣人仰馬翻,騎著馬的追隨著大度設的背影跟上,沒了馬的則撒開腳丫子狂奔。

    只是沒了戰馬,想要從惡陽嶺返回漠北,怕不是得走上十天半個月,屆時唐軍的騎兵完全可以從容追殺,要麼戰死要麼投降,一個都跑不了……

    大度設騎在馬上,奮力的鞭撻著戰馬,眼中熱淚滾滾心中滿含屈辱,連頭都不敢回。

    敗了啊!

    大敗虧輸,幾乎全軍盡墨!

    所有的雄心壯志,在這一刻盡皆化作虛無,所有的奢望與憧憬,也盡數消散在這凜冽的北風之中。

    數萬薛延陀最精銳的戰士,在他的率領之下穿越白道直抵漠南,非但未能達成父汗事先試圖給大唐施壓以促成和親之目標,更未能開疆拓土為薛延陀的子孫佔據敕勒川這塊水草肥美之地,反而丟盔棄甲一敗塗地……

    如何跟父汗交待?

    如何面對那些戰士的家眷?

    大度設連想都不敢想,整個人已經完全被悔恨所吞噬,流著淚,咬著牙,行屍走肉一般沿著溝壑底部向北突進。

    至於這條溝壑是不是直接通往北方……他根本就沒去管。



    然而等到四周的溝沿陡然消失,天地蒼茫夜幕低垂,嗚嗚的北風肆無忌憚的在原野上吹盪,回過神來的大度設赫然發現,居然已經衝出了唐軍的重圍。天上的烏雲盡皆被北風吹散,零零散散的星辰指明瞭方向,大度設稍加辨別,便知道自己已然身處惡陽嶺之北,與定襄城之間的位置。

    再往東南一點,便是馬邑城。

    身後原本窸窸窣窣的蹄聲漸漸繁雜沉悶起來,回頭看去,不少一路跟隨他突圍的薛延陀騎兵漸漸匯聚在身後,只是每個人都是一臉灰敗神情呆滯,木然的騎在馬上,沉默不語。

    唯有北風咆哮,四野空曠。

    大度設看著這稀稀落落的兵卒,攏共加在一起,怕是也不足萬餘……

    出白道之時,浩浩蕩盪數萬大軍支撐起了大度設蓬勃的野心,然而世事難料,誰又能想得到這纔是幾天的功夫,便損兵折將十去七八,威武雄壯的大軍殘破成這幅摸樣?

    即便是倖存下來的這些兵卒,也盡皆被唐軍的陌刀陣殺破了膽,成了驚弓之鳥,士氣全無。

    怕是這個時候遇上一支兇悍的馬匪,都能輕易的將這一支薛延陀最精銳的軍隊沖垮……

    大度設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似有金星亂跳,腦袋裡頭髮暈,雙手死死的抓住韁繩,否則差點再一次墜落馬背。

    “二王子,您沒事吧?”

    身邊僅餘的幾個渠帥連忙上前詢問。

    他們都見到大度設半邊身子都被鮮血染紅了,定然受創不清,是真的害怕他設出了什麼意外,有他在,回到鬱督軍山牙帳,此次出征失利自然由他來承擔,大傢伙不過是連帶的責任。萬一大度設完蛋了,損兵折將再加上致使可汗的次子戰死,他們這些人那裡還能活?

    所以,紛紛上前問候,倒也發自肺腑,情深意切……

    大度設深吸口氣,擺擺手,道:“沒事。”

    渠帥們又問:“吾等如今何去何從?”

    言下之意,咱就別再折騰了,趕緊回去漠北吧。

    大度設穩住心神,睜開眼,看了看夜幕之下的狂野莽原,咱看看身邊七零八落憔悴淒慘的兵卒,又是一陣心痛如絞……

    “二王子!”

    吐迷度自遠處策馬跑過來,這位先前被大度設一頓鞭撻致使面部受創嚴重,又經歷了一番慘烈廝殺,雖然帶著殿後的回紇鐵騎衝了出來,但渾身浴血,此刻身上的鮮血都被凍住,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紫紅色,形容可怖,恍若魔神。

    來到大度設身前,吐迷度道:“二王子,不能就這麼回去漠北!此番損兵折將,數萬大軍十去六七,如此回到牙帳,二王子如何同可汗交待?如何同那些派遣兵卒跟隨您出征的部族交待?更別說牙帳之內尚有不少人等著看您的笑話,定然藉機打擊,即便是可汗想要回護您,也護不住啊!”

    每戰死一個薛延陀戰士,對於回紇的優勢便大了一分,這就是吐迷度的齷蹉心思。

    本來是想要讓大度設一頭扎進唐軍腹地,進而損兵折將實力大減,現在反倒使得自己的回紇鐵騎死傷無數,又豈能任由大度設率領餘下的薛延陀戰士回到漠北呢?

    您得留在這裡,等著唐軍追上來才行。

    不過下一次,老子可不給你殿後了,只要搭上唐軍的影子,老子撒開腿就跑……

    “二王子,定襄城近在咫尺,此刻唐軍盡在南面,何不將其攻佔,作為據點?吾等這裡尚有兩萬人馬,堅守定襄,怎麼也能受得住一個月,期間派人回去牙帳報信,請求援兵,無論最終能否受得住定襄城,都可抵消此次戰敗的罪責啊!”

    不得不說,這人的確心思陰沉,心腸歹毒。

    只要大度設攻佔定襄,唐軍必定來攻,屆時不管大度設守不守得住,面對唐軍瘋狂進攻,定然再一次損兵折將。

    而且他準確的抓住了大度設心裡亟待脫罪的想法,給出了這麼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大度設焉能視若無睹?

    大度設怦然心動,正欲說話,冷不丁身邊的渠帥們紛紛對吐迷度怒目而視,出言呵斥。

    “放屁!若非聽信你的慫恿,二王子又豈會率領吾等一直深入到唐軍腹地,進而受到唐軍埋伏,招致如此大敗?”

    “沒錯,現在你還要蠱惑二王子,你到底安的什麼心?”

    “當初若非你蠱惑二王子,二王子焉能追殺突厥人直至雁門關下?若非如此,又如何能夠遭受如此大敗!現在吾等士氣低迷,各個負傷,正當撤回漠北休整,爾卻慫恿二王子去攻佔定襄,等著唐軍追上來將吾等進階斬殺,簡直居心叵測!”

    ……

    也不是除了吐迷度就沒有明白人,他這點心思很多人都看得清楚。

    尤為重要的是,現在幾乎所有人都被唐軍的陌刀陣殺破了膽,哪裡還敢繼續逗留在大唐國境之內?萬一被唐軍追上來,那可就真的全軍覆沒了!

    大家一門心思的只想著趕緊逃回漠北,反正可汗問罪的時候有二王子頂著呢,誰特麼願意冒著天大的風險攻佔定襄城?

    吐迷度被人道破心思,卻也並不慌亂,只是瞋目怒視那人,叱道:“鼠目寸光!定襄城高牆厚,吾等兩萬人馬守衛起來固若金湯,何來全軍覆滅之憂?更何況只要攻佔定襄,可汗必定派遣大軍前來支援,整個漠北,誰能坐視敕勒川得而復失?吾等祖祖輩輩可都是對敕勒川望眼欲穿吶!”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這首歌謠傳唱漠北,哪一個胡人不知敕勒川之肥美?
iqboy99 發表於 2019-6-14 22:18
第38章  後退無路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這首歌謠傳唱漠北,哪一個胡人不知敕勒川之肥美?

    如此水草肥美之地,先是被鮮卑人佔據,繼而被突厥人霸佔,其餘胡族只能遠遠的望著敕勒川上綠草如茵、牛羊如雲,做夢都想著能夠在這片土地上放牧!

    此次薛延陀出兵漠南,最主要的目的便是與大唐和親,以及從東突厥手中蠶食敕勒川!

    若是敕勒川到手,怕是整個薛延陀汗國都能夠為之瘋狂,還會有誰因為戰敗而責怪大度設?

    不但不能責怪,還是一件天大的功勞。

    大度設一顆傷痕累累的心有些活泛,看了看四周,卻又吾乃的嘆了口氣。

    他倒是想去佔領定襄城,可是眼前這些兵卒卻個個沒精打採,厭戰之心早已氾濫,只是一門心思的想著趕緊回到漠北,哪裡有心氣兒士氣跟他去定襄城?

    若是強行下令,怕是走到半路,隊伍就散了……

    薛延陀騎兵看是強大,但是基本沒什麼軍紀可言,每逢戰事便從各個部族徵調男丁組成大軍,其中薛延陀本族的戰士不足一半,若是勝利之時還好,大家一窩蜂的衝上去燒殺搶掠,可逆境之時,凝聚力太差。

    大度設敢斷言,他此刻若是堅持去定襄城,當場便會有人掉頭就走。

    罷了罷了……

    大度設長嘆一聲,一臉挫敗:“軍心如此,為之奈何?罷了,吾等繞過定襄城,直奔白道口,穿過白道,返回漠北吧。”

    他知道,所有的雄圖野望都在這一戰中煙消雲散,回到漠北牙帳之後,面對他的將會是父汗嚴厲的懲罰,自今而後,他大度設便會是薛延陀的恥辱,再無染指汗位的機會。

    有渠帥微微一愣,問道:“咱們的大營怎麼辦?”

    薛延陀的大營尚在定襄城之北,咄摩支駐紮在那裡等著大家回去呢,若是此番直接繞過定襄城直抵白道口,大營怎麼辦?

    隨後追來的唐軍可是輕輕鬆鬆邊將大營裡的咄摩支被包圍了……

    大度設無奈道:“咄摩支乃是吾之族兄,

吾又豈能願意看到他深陷唐軍重圍?可是看看大家的狀態體力,若是繞道定襄城北大營去,哪裡還有力氣再擺脫唐軍的追殺,撤回白道口?與其大家一起全軍覆滅,還不如各行其是,派人給咄摩支送個信兒,其他的,便憑天有命吧。”

    話說的輕鬆,可言下之意,是捨棄了咄摩支,讓其成為吸引唐軍的誘餌,幫助大軍擺脫唐軍之追殺……

    這事兒乾的不地道,可是攸關自家性命,在場的渠帥哪裡說得出反駁之語?

    得咧,是死是活,咄摩支您自求多福吧……

    吐迷度也不敢多言。

    眼下不僅僅是大度設慫了,毫無爭勝扭轉敗局之心,這些個渠帥更是被殺破了膽,大家只想著趕緊回去漠北,然後將戰敗之責往大度設身上一推,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只恨自己聽了趙德言的話,慫恿著大度設深入唐境,雖然導致大度設損兵折將,但是他回紇鐵騎也沒討到好處,戰損近半,痛得他無法呼吸……

    大度設緊了緊身上的披風,肩胛處的箭創已經導致半邊身子發麻,若是再不能尋一處溫暖乾淨的地方包紮整理傷口,自己這條命也就算是交代了。戰敗固然可恥,可終歸還得有命在不是?

    身為夷男可汗的 子,縱使不能再帶軍,不能染指可汗之位,可草原上各部族的美女那還得自己去好好享用……

    “走吧,速速趕到白道口,以防有變!”

    “諾!”

    兩萬餘被唐軍陌刀陣殺破了膽的薛延陀騎兵,在大度設率領之下,收攏部隊趁著夜色在莽莽雪原上一路向北逃竄,意欲抵達白道口,然後穿越白道回到漠北,休養生息。

    天上寥寥寒星閃爍,雪已然停了,但毫無阻擋的原野上呼嘯的北風刮過,將低處的積雪席捲著飛舞起來,肆無忌憚的肆虐著。

    *

    咄摩支率領著駐守大營的薛延陀騎兵有條不紊的向北撤退,只要回到白道口,形勢便盡在咄摩支的掌控之中,進可攻退可守,立於不敗之地。

    他這人性格沉穩,平素很是低調,在汗國之內存在感並不強。

    但是這並不能說明他的心智比別人差……

    相反,扮豬吃虎、猥瑣發育,纔是咄摩支的宗旨。

    毫無疑問,夷男可汗是薛延陀的雄主,正是在夷男可汗強勢的手腕統合之下,薛延陀才能團結鐵勒諸部,登上盟主之位,並且在不可一世的東突厥被大唐覆亡之際,取而代之,成為草原的霸主。

    所有薛延陀人都因此獲益,夷男可汗的汗位固若金湯,無可撼動。

    然而就像漢人那些個歷史上的雄主年輕的時候意氣風發雄圖偉略,到了晚年卻耽於享樂昏聵糊塗一般,這幾年的夷男可汗也漸漸剛愎自用,性情暴戾,這引起鐵勒諸部的不滿。

    但雄主便是雄主,再是昏聵,也有著旁人難以企及的洞察世情之眼光。

    正是感受到了鐵勒諸部的不滿,甚至某一些諸如回紇等部的不臣之心蠢蠢欲動,夷男可汗不願意在自己立儲之時,遭受到這些部族的幹擾,故而派遣大度設率領數萬大軍出白道,南下定襄,意欲威脅大唐答允和親,藉助大唐的力量來懾服內部不臣。

    但是咄摩支明白,夷男可汗的用意是“威脅大唐答允和親”,陳兵邊境就可以了,若是形勢有利,趁機蠶食敕勒川自然最為理想,但絕對不能同大唐正面開戰!

    還指望著藉助大唐的力量要壓制內部不臣呢,怎能開罪大唐?

    兩國一旦開戰,無論勝負,薛延陀內部各方勢力必然不肯放過這等千載難逢的時機,紛紛跳出來,反抗夷男可汗的統治。

    外有大唐,內有不臣,薛延陀汗國或許巍然不動,夷男可汗也不是那般容易便能夠被趕下臺,但是關於儲位之爭,卻必定陡生變數。

    低調的人未必便沒有野心,咄摩支務必保證自己的力量完整無損,然後回到牙帳,靜待儲位爭鬥之變化,伺機而動。

    “渠帥,馬上就到白道口了!”

    一名斥候策馬而來,向咄摩支稟告軍情:“是要就地駐紮,等候二王子,亦或是連夜穿越白道,返回漠北?”

    大度設乃是奉可汗之命出征,乃是主帥,拋棄主帥自行返回漠北,與臨陣脫逃何異?

    即便咄摩支現在恨不得肋生雙翅,飛回鬱督軍山牙帳……

    搖搖頭,道:“不必著急,總歸是要等著二王子一同北返的,命令下去,抵達白道口之後就地駐紮,生火造飯。”

    “諾!”

    斥候策馬離去,趕著到前軍傳達命令。

    咄摩支騎在馬上,慢悠悠的隨著大軍前進,回頭望著南方,心底充滿了渴望。

    他真的期望大度設能夠硬氣一些、跋扈一些,追上突厥人之後殺個乾乾淨淨,然後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攻打雁門關!

    當然,咄摩支可不看好這位堂弟有如此之果敢,若是換了另一個堂弟拔灼在此,或許會幹出這等事。

    倒也不是說拔灼之果敢遠超大度設,而是拔灼此人暴戾殘酷,一根筋……

    至於大度設屠殺突厥人的功績?

    咄摩支不以為然。

    天大的功績也比不得深入大唐境內,破壞薛延陀與大唐關係的罪名!

    更何況唐軍一貫囂張,視草原上的胡人若無物,焉能眼看著大度設深入國境追殺盟友而置之不理?

    若是惹得唐軍開戰,那就最完美不過了……

    咄摩支已經在暢想著一旦兩國開戰,鬱督軍山的牙帳會是何等震驚惶恐,形勢會變得如何波詭雲翳,儲位之爭又是怎樣的錯綜複雜,充滿了變數。

    再回頭,前方大青山雄健的身姿匍匐在夜幕之下。

    巍峨如天地脊背的山樑中間有一道顯眼的豁口,那裏便是上蒼賜予漠北胡人可以穿越陰山山脈的通道……

    一陣慘烈的呼號,在呼嘯的北風之中隱隱傳來,使得馬背上的咄摩支面色大變。

    “怎麼回事?”

    瞪著前來回報的斥候,咄摩支大聲喝問。

    斥候在馬上戰戰兢兢,惶然道:“回稟渠帥,唐軍不知從何而來,已然攻佔白道口,我們事先留守在此的駐軍全部陣亡,現在唐軍在白道口結鎮,我們過不去了……”

    咄摩支一臉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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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絕境

夜色之中的山脈彷若蟄伏的巨獸,沉默而雄壯。

    倒得山腳之下,巍峨的山脈遮擋住北方吹來的寒風,使得地上的積雪更厚一些,氣溫也不似曠野之上那麼刺骨。

    正是巍峨雄壯的銀山山脈將寒冷擋在北方,孕育了敕勒川肥美的土地、充沛的河流,使其成為草原民族夢寐以求的牧場,每一個時代,每一個雄主,都將統治敕勒川視為至高無上的榮耀。

    廣袤的敕勒川已然甩在身後,白道口就在眼前,只要穿越過去,便是薛延陀人祖祖輩輩繁衍的漠北。

    然而咫尺之遙,卻讓咄摩支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

    太安靜了!

    山口下,咄摩支騎在馬上,耳中唯有周圍戰馬蹄子踏在雪地上的聲音,甚至連戰馬的喘息都聽得清清楚楚,而前方山口之上的營地裡,卻是聲息全無,一片靜謐。

    這太不同尋常了。

    “沒有斥候前來接應?”

    咄摩支壓制著心中惶恐,扭頭問身邊的另一個渠帥。

    “沒有,非但沒有我們的斥候前來接應,就連咱們派出去的斥候,都一去不回,杳無音訊。”

    那渠帥皺著眉頭,也意識到了不妙。

    咄摩支嘴角抽搐一下,看向山口的眼神很是陰鬱。

    壞事了……

    難道是唐軍迂迴在自己前頭看來白道口殲滅了薛延陀的駐軍,意欲堵住自己的退路?

    若是這般,那麻煩大了。

    回家之路被唐軍堵住,讓他們這些薛延陀騎兵插上翅膀飛躍雄壯的陰山嗎?

    深深吸了口氣,咄摩支下令:“派出一隊騎兵,衝上去!”

    這是目前唯一能夠做的事情,也別做什麼試探了,若是山口處薛延陀的駐軍因為睡著了而沒有派人前來接應,咄摩支會立即砍下他的腦袋,作為自己驚嚇的補償。

    若是山口已然被唐軍佔領……

    沒什麼說的,

只能強攻。

    攻下來自然皆大歡喜,大家策馬奔騰一路回家;攻不下來,那就完蛋了。

    敕勒川雖然水草肥美,但那是指在夏天的時候,如今天寒地凍大雪紛飛,整個敕勒川一個牧人都看不見,幾乎全都縮在定襄城裡,沒有牧人自然就無法去搶奪食物,讓他這一支軍隊如何活下去?

    白道無法通行,想要返回漠北就只能繞過這一段叫做大青山的陰山山脈,而想要繞過橫亙天地之間的陰山,最少需要三個月的時間。

    三個月,飄蕩在荒無人煙的敕勒川上、陰山腳下,這些薛延陀戰士都得被凍成人棍,無一生還……

    若是那樣,還不如乾脆死戰白道口,起碼乾脆一點,不用遭罪。

    “諾!”

    身邊的渠帥得令,當即策馬而出,率領麾下兵馬沿著一條山路,向著山口衝了上去。

    都是跟隨夷男可汗東徵西討的將領,這些渠帥自然不是傻子,也都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戰馬漸漸提速,馬蹄踏著冰雪的聲音在夜色之下格外清晰。

    同時,弓弦震響,箭矢穿過空氣的聲音也格外清晰……

    距離山口一箭之地,薛延陀騎兵便遭遇到了箭雨射擊。

    暴雨一般的箭矢從山口騰空而起,傾瀉而下,狠狠的紮進這一對薛延陀騎兵的陣中。雖然都小心翼翼防備著敵人的襲擊,但是唐軍的箭矢著實太過鋒銳,缺少鐵甲護具的薛延陀騎兵紛紛中箭,哀嚎墜馬。

    其餘人等趕緊調轉馬頭,返回山口之下。

    事情已經清楚了,山口早已落入唐人手中……

    夜色之下,所有薛延陀戰士都沉默著,緊緊握著手裡的馬鞭、兵刃,無比幽怨的看著咫尺之遙的白道口。

    回家的路,被唐人堵住了……

    咄摩支一口牙都快咬碎了,他實在是料不到,唐軍居然捨棄了定襄城,悍然繞過行軍緩慢的自己,事先突襲了白道口。

    若是早知如此,那還不如乾脆攻佔了定襄城,起碼據城而守,等到大度設回來的時候合兵一處,早去琢磨是強行攻略白道口,還是死守定襄城,再派出使者跟唐軍談判。

    可是現在再回頭……

    誰知道馬邑城的唐軍是不是已經趕往定襄,佈下了天羅地網,就等著自己在白道口鎩羽而歸,一頭扎進他們的口袋裡?

    臨陣對敵,最忌猶豫不決,要當機立斷。

    “諸位,跟我衝上去!”

    咄摩支很果敢,緊了緊披風,將長矛拎在手裡,大聲道。

    身旁的渠帥卻有些猶豫:“唐軍善守,此刻佔據了白道口,有地勢之利,若是強攻,怕是損兵折將。”

    咄摩支怒道:“唐軍繞過我們趕在前頭,必然輕裝上陣,沒有重裝備支撐,何必怕他?眼下乃是生死之間,要麼突破唐軍攻佔白道口,要麼吾等便只能遊蕩在敕勒川上,繞過陰山才能回到漠北,如何取捨,何須爭執?”

    大度設深入唐境追殺突厥人,無論唐軍是否敢於同大度設開戰,都必須調派重兵嚴加防範,誰知道大度設殺得狠了,會不會一不做二不休的直接攻打馬邑甚至是雁門關?

    馬邑作為大唐邊鎮,是必定要留守駐軍的。

    再加上為了防止他咄摩支回頭,定襄城此刻想必也有唐軍入駐……這麼算下來,唐軍兩個衛加上邊軍總計不過十萬出頭的兵力,分別駐紮,已然捉襟見肘,那麼眼前這一支突襲白道口的軍隊,頂了天也不過萬八千人。

    若是被這萬八千人嚇得破了膽,不敢強攻最終導致全軍覆滅,他咄摩支死都不甘心!

    無論如何,強攻是必須的。

    那渠帥戰戰兢兢,不敢多言。

    命令下達,全軍都將攜帶的營帳輜重拋棄,輕裝簡從,迅速集合。

    “衝上去!殺光唐軍,吾帶領爾等回家!”

    咄摩支大吼一聲,躍馬橫矛,當先向著山口衝去。

    身後的薛延陀騎兵亦是悍不畏死,追隨著咄摩支的身影,潮水一般向著山口湧過去!

    *

    唐軍這邊,所有兵將早已嚴陣以待。

    薛仁貴頂盔摜甲,端坐馬上,鳥翅環得勝鉤上掛著鳳翅鎏金鏜,一張方臉面色肅穆,雙目炯炯,盯著撲面而來的薛延陀騎兵。

    馬蹄轟鳴,敵人甫一抵達,便展開衝鋒。

    薛仁貴暗暗頷首,這咄摩支倒是薛延陀少有的名將,且不論排兵布陣的水準如何,單單是這份頃刻之間便做出取捨的果決,便少有人及。

    只不過,想要以優勢兵力打我一個立足未穩?

    想滴美……

    薛仁貴俊朗的面容露出一抹冷笑。

    今天得給你們見識見識新鮮玩意兒……

    在馬上高高舉起手:“弓弩手,放!”

    “蓬!”

    弓弦震動,自唐軍陣中騰起一蓬箭雨,兜頭蓋臉的衝著薛延陀騎兵射去。

    “噗噗噗”

    尖銳的三棱箭簇輕易的撕碎薛延陀騎兵身上的革甲,狠狠的紮進肉裡,中箭著悲呼慘嚎,紛紛墜馬。

    連續三輪箭雨,薛延陀騎兵的陣勢已然散亂,不復驚天動地之威勢。

    古往今來,胡族騎兵固然佔據著機動力的優勢,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總是能夠掌握戰爭的主動權。但是缺少鐵甲無法抵禦弓弩的攢射,祖祖輩輩吃夠了漢人弓弩的苦頭,使得他們一見到漢人的弓弩便頭皮發麻,再是勇敢的戰士也不願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抵擋鋒銳的箭簇,避之唯恐不及。

    此刻面對唐軍殺傷力強大的弓弩,硬著頭皮冒著漫天的箭矢發起衝鋒,士氣全無。

    不過弓弩的殺傷力固然強大,但缺點也很是明顯,一欸兩軍接陣,那便全無用處。

    除非展開無差別的射擊,無分敵我,一律射殺……

    面對漫天箭矢,薛延陀騎兵自發的散開隊形,待到接近唐軍陣地,再緩緩靠攏,排山倒海一般衝鋒起來!

    “隨吾迎戰!”

    薛仁貴大喝一聲,手裡拎著一桿火槍,一夾馬腹,胯下戰馬長嘶一聲,向著衝鋒而來的敵軍衝過去。
iqboy99 發表於 2019-6-14 22:19
第40章  不堪1擊

薛仁貴身後,整裝待發的大唐鐵騎如同猛虎出柙,發起反沖鋒!

    雙方人數相差不多,但是唐軍戰馬盡皆釘了馬掌,鐵馬掌踩在冰雪地面上“咔咔”作響,堅硬的冰雪被馬蹄刨起拋飛,聲勢更勝!

    薛延陀人也有馬掌,但是極其低劣的冶鐵技術使其缺乏足夠的鐵料,連鑄造兵器所用的鐵料都捉襟見肘,哪裡捨得給戰馬釘馬掌?

    反正他們戰馬有的是……

    呼吸之間,雙方距離便只剩下幾十丈,彼此呼和咒罵的聲音清晰可聞。

    薛仁貴一馬當先,雙腳踩著馬鐙,身子離開奔馳中顛簸的馬背,盡量保持穩定,雙手持著火槍瞄準前方的敵人,扣動扳機。

    燧石摩擦出火星點燃火繩,迅速引燃火藥,火藥在槍膛內爆炸,產生巨大的能量,將鉛彈推射出去。

    “砰”

    一聲悶響,火槍的槍口騰起一股濃煙,對面一個騎兵應聲墜落馬背。

    薛仁貴這才從容不迫的一手摘下鳳翅鎏金鏜,一手將火槍掛在鳥翅環得勝鉤上,坐穩馬背,衝進敵軍陣列。

    在他身後,“砰砰砰”一陣爆豆一般密集的槍響,衝鋒在最前的薛延陀騎兵紛紛中槍,下餃子一般從馬背上墜落。

    而後,兩軍接陣。

    薛仁貴手裡鳳翅鎏金鏜橫著往前一拖,支棱出來的兩根“鳳翅”便將一個敵兵削成兩段,緊接著順勢往前一刺,配合著戰馬的衝擊力,將另一個敵兵捅了個窟窿,只是有“鳳翅”阻擋,未能刺個對穿,硬生生給懟下馬背,一命嗚呼。

    一桿鳳翅鎏金鏜上下飛舞有若蛟龍出水,被薛仁貴舞得虎虎生風,迎面之敵無一合之將,盡皆一個照面便被其擊殺,身後唐軍兵卒護衛其左右,猶如一柄巨大的鋒矢一般狠狠鍥進薛延陀陣中!

    高侃與習君買護其兩翼,兩杆馬槊有若毒龍出洞,每一下刺出,必有血花噴濺,三人組成箭頭,如同尖刀刺入敗革、熱刀插入黃油,狂飆突進,銳不可當!

    *

    薛延陀在遭受火槍射擊的那一剎那,士氣便跌落至谷底。

    沒見過這玩意兒啊……

    砰砰砰的響完了冒煙兒,

然後咱們的兵卒就墜馬喪命,這是巫術嗎?

    最可怕的敵人不是無敵,而是無知。

    面對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情形,不僅僅是兵卒們慌了,就連咄摩支也有些懵。

    “砰!”

    耳畔響起一聲悶響,黑乎乎的前方唯有唐軍人影幢幢,根本不知從何處飛來的“暗器”便擊中咄摩支的前胸,一股巨大的力量猶如大錘一般狠狠的錘在他的胸口,咄摩支渾身一震,繼而尖銳的刺痛從胸口傳來,伸手一摸,胸前的革甲已經被不知何物的暗器洞穿一個窟窿,鮮血汩汩流出,渾身力氣都隨著流出的鮮血飛速的消逝。

    咄摩支悶哼一聲,無邊的恐懼襲上心頭,舉起手想要招呼兵卒們撤下去,今日的唐軍有些神神道道,唯恐大事不妙。然而未等他喊出聲,身子已然沒有了力氣,晃了幾晃,從馬背上跌落下去。

    重重的摔在地上。

    地面上的冰雪已然被馬蹄踏得鬆軟,身體跌落上去,濺起一蓬冰屑雪沫。

    左右的親兵駭然欲絕,急忙勒住戰馬,跳下去將其攙扶起來,卻發現咄摩支面如金紙,胸前鮮血淋漓,兩眼瞳孔已經開始渙散,眼見就不活了……

    “渠帥!”

    “渠帥!”

    親兵們疾聲呼喊,咄摩支勉力睜開眼,用盡最後的力氣,嘶聲道:“撤退,撤退,唐軍有古怪,不可力敵,白道口已然無法攻佔,繞過陰山,返回漠北……”

    他是真的憋屈啊!

    身為薛延陀的戰士,戰陣衝鋒、馬革裹屍本是常事,人人都怕死,但人人最終都得死,早死晚死其實也沒什麼。

    但是連敵人的面都未碰上,誰殺死自己都不知道,這種死法實在是讓他無法接受……

    然而迅速消逝的生命使得他眼皮沉重意志模糊,再是如何不忿,也無法挽回逝去的生命。

    “渠帥!”

    “您醒醒!”

    ……

    所有薛延陀大大小小的渠帥都懵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為何只聽得砰砰聲響,然後咱們的戰士便紛紛墜馬死去?

    難道是有天神助威唐軍不成?

    “怎麼辦?”

    幾個為首的渠帥面面相覷,手足無措。

    不遠處,唐軍鐵騎已然衝入以防陣列,猶如一柄燒紅了長槍刺入黃油之中,無堅不摧,所向披靡。

    再不做出決斷,怕是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

    “撤吧!”

    “是呀,非是吾等怕死,可是情況太過詭異,焉知唐軍不是使了什麼鬼神之術?吾等不怕刀箭,但是神鬼之力,如何能敵!”

    “趕緊跑吧,眼下士氣低迷,唐軍又有不可知的手段,再晚一點,跑都跑不掉!”

    “現在跑,或許還能掙得一個活命的機會,繞過陰山固然太遠,可總歸有一絲希望,總比莫名其妙的死在這裡好得多……”

    面對低迷的士氣,幾個渠帥只是稍稍商議一番,便做出決斷。

    “撤退!”

    “撤退!”

    幾個渠帥起身躍上戰馬,連連呼喝,召集麾下。

    至於咄摩支的屍體,則無人理會。

    薛延陀性情剽悍信奉薩滿,認為人死之後魂歸自然,所以從來沒有收攏屍體的傳統……

    一溜煙兒的便調轉馬頭,向著來路撤退。

    撤了一段距離,又覺得不對。

    如此直來直去,萬一定襄城的唐軍出動兩面夾擊,豈非一頭裝上去?

    又趕緊扭頭向著西方順著陰山腳下一路狂奔……

    薛仁貴率軍一路衝殺,一盞茶的功夫,便殺透敵陣,看著落荒而逃的數千騎兵,他也懶得去追。

    “打掃戰場,將俘虜收押看管,不許虐待,這可都是錢!”

    薛大將軍也被房俊給帶壞了,以往在唐軍眼中完全就是累贅的俘虜,恨不得一刀一個剁個乾乾淨淨,現在卻如珍似寶的看管起來。這些年輕力壯的薛延陀戰士只要能夠活下來,那就是頂頂的壯勞力,開山修路挖礦冶鐵,各個都是一把好手,比招募僱傭的大唐百姓好用多了……

    “諾!”

    高侃興奮的領命,回頭指揮兵卒清理戰場。

    不僅僅有大量受傷未死的俘虜,尚有薛延陀人丟棄的大批營帳輜重,光是戰馬就俘獲了幾千匹!

    薛仁貴騎在馬上,望了一眼薛延陀人逃跑的方向,又低下頭,將火槍拎在手裡掂了掂,滿意得不行。

    這火槍固然還有著這樣那樣的毛病,但是臨敵對陣輕快方便,殺傷力不小,尤其是發射之時的響聲和煙霧能夠驚擾敵人馬匹,使得敵人士氣受挫,實在是戰場之上的利器。

    聽聞槍砲局正在研發一種全新的火槍,只要在槍膛裡壓入“子彈”,即便是騎在馬上亦可以連續發射,那可真是大殺器!

    往後打仗哪裡還用得著橫刀長矛決死衝鋒?

    遠遠的站成一排,舉著火槍射擊就能將敵人統統殺光……

    只要想想勇猛的薛延陀騎兵排成陣列整齊的衝鋒,然後唐軍抄著火槍不停的射擊場面……

    真是期待呀!

    只可惜這一次出征倉促,所攜帶的彈藥有限,否則還真的可以試驗一下平素操練的“三段擊”對敵之時到底有著怎樣的威力。

    只有等著房俊率領大軍趕上來,纔有可能目睹那等盛況了。

    之前房俊意欲直出白道進入漠北,橫掃武川直搗鬱督軍山,薛仁貴還認為房俊異想天開急功近利。但是現在火槍經由實戰檢驗,薛仁貴才發現擁有了這等武器的唐軍面對薛延陀騎兵的時候幾乎是無敵的……

    更別說,還有震天雷這等衝鋒陷陣之時威力無匹的大殺器!

    策馬回到山口,薛仁貴大聲下令:“清掃戰場之後,趕緊生火造飯,派出斥候一路向南,接應大帥,同時查探大度設之行蹤,若有消息,即刻回報!”

    “諾! ”

    整個山口忙碌起來,唐軍士氣高昂,戰意暴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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