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蘇廚 作者:二子從周 (連載中)

 
V123210 2019-1-27 19:38: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65 160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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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概要】:二子從周,男 / 四川省 - 成都市,起點作家。

【小說類型】:歷史 > 架空歷史

【內容簡介】:

  治大國如烹小鮮,因此,這是一個吃貨治國的故事,從北宋皇佑四年開始……

  交流群號:六五八零二幺六二四

【其他作品】:《回到山溝去種田》


《不需他人代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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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123210 發表於 2019-1-27 19:42
第一章 眉山

    大宋皇祐四年,壬辰。

    西蜀王小波李順起義已經過去五十七年,盜販茶鹽的現象又重新開始變得普遍。

    起義的餘波,得來的就是「蜀人難治」的口碑。四川成為朝廷放羊,任其自生自滅之地,諸般政策管理都非常鬆懈,與中原迥異,成為一個行政特區。

    十四年前,大宋邊州黨項人控制地區反叛,西夏立國。

    也是那一年,宋廷朝堂之上,出現了一個名詞——朋黨。

    十二年前,歐陽修作《朋黨論》,鞏固了這一說法,也掀開了宋廷廷爭溫情脈脈的面紗,將問題明確化,理論化,模式化。

    十一年前,宋夏戰爭開啟,宋軍於好水川大敗。

    十年前,西夏攜大勝之威,反攻宋國,宋軍在定川寨實施抵抗,再次被打敗。

    國難當頭,契丹人也開始趁火打劫,富弼出使遼國,商定盟約,許歲贈絹銀各十萬兩。

    經過長期談判,八年前,與西夏的和議終於達成。

    宋國承認西夏,歲贈西夏銀七萬兩,絹十五萬匹,茶三萬斤。

    短短十數年內,除了外患,還有內憂。

    王倫,張海,郭邈山,金州民,光化軍,桂陽蠻,王則……各路騷亂,此起彼伏。

    四年前,黃河在商胡口決堤。

    朝堂之上,慶歷新政失敗的陰影還未散去,治河方略又起爭端,一令三改,久拖不決。

    而後因外戚張堯佐除授事,朝爭又起。宋庠,文彥博連續罷相。

    今年,儂智高幾經試探,終於露出真面目,建立大南國。

    朝廷忍無可忍,派狄青討伐。

    就在今年,夔路諸州官莊客戶逃移甚眾,官府定法整飭。

    一代大儒,人臣典範范仲淹,懷抱著憂國憂民之心,懷抱著諸多後悔和遺憾,溘然離世。

    還是今年,朝廷命王堯臣、王守忠、陳旭等較慶歷、皇祐總四年天下財賦出入,凡金幣、絲纊、薪芻之類皆在其數,參相耗登,至皇祐元年,入一億二千六百二十五萬一千九百六十四,而所出亡余。

    ……

    長江這時候還不叫長江,只有「大江」或者「江」這兩個稱呼。從江陵府一路西上,經峽州,過三峽,越夔州後,大江便進入岷江段。

    岷江再過瀘州,入嘉州,之後便改向北上。

    嘉州境內,有數條小江匯入。

    其中一條的水色,在秋冬長作青碧,顏色可人。兩岸竹林蒼翠欲滴,因此人們把它喚作「玻璃江」。

    沿著玻璃江繼續上行,便可以見到一處小山臨江而臥,山勢低矮,形似蛤蟆,此山也因為山形,被稱為「蟆頤山」。

    蟆頤山側,坐落著一座小城,因如眉的山勢而名,這便是嘉州和成都府的中轉地——眉山城所在。

    這裡距離嘉州和成都府,剛剛都是一百六十里,是一處位置絕佳的水運交通樞紐之地。

    地方不大,卻甚是繁華,整個眉州,計戶三萬,州治編民戶數五千。

    大宋轄制,分路,府,州,軍,縣。依人口和繁華程度,又分為赤、畿、望、緊、上、中、下。

    其中的赤、畿,多為京師和天下重鎮。而眉州雖地處邊陲,但下轄三望一緊四縣,在益州路十二州中能排到第四,洵為上州,端是繁華。

    如果從南門碼頭上岸,路過野亭,會看見城郊兩側都是田地,藕池,這是李冰當年水利的遺惠,正是芙蕖豔放之際,田園風光,煞是好看。

    眉州藕,天下馳名。

    農家周圍,多還有一圈芋地,品種一般是當地所產的紅嘴芋。

    此地物產豐美,紅嘴芋味道一般,因此吃的人反而不多。不過這芋頭葉子與美人蕉相似,紅邊綠心,甚為可愛。

    除了度荒,人們其實多把它當做綠化使用。

    城南有一座石橋,本地人叫它南橋。過得南橋,便是低矮的土城牆。

    當年宋軍入蜀後,僅保留了四座城池,眉州城新靠近西南邊陲,算是倖存者。

    城牆上有一座門樓,上有三個大字——「文明門」。

    從文明門進入城中,一條筆直的青石板大路延伸向北,大路兩邊房屋漸次稠密。

    貼著城牆根,右手看過去不遠,是一座官亭,名叫摘桂亭,亭後還有一所樓閣,是魁星閣,眉山驛所在。

    大路的左邊,則是曙遠樓,可以在樓上勝攬玻璃江的江景。

    大宋節日不少,二月二,三月三,這裡有花市,蠶市,無論城鄉,男女老幼雲集於此,熱鬧非凡。

    沿著石板路繼續向北,又有一座小石橋跨溪橫臥,橋名「通津橋」,意思是城中人出得此橋,那便是要前往碼頭,走水路通大津了。

    經過橋邊的土地廟,前行數百步,便到了眉山的核心區域。

    先是道路東面邊的文廟,學署,然後是眉山書院。

    書院後面,東方的小丘上,還有一棟大型宮觀建築,形制和精美都是眉山之冠——文昌宮。

    而道路的西面,則是最繁華的商業地帶,各色行鋪鱗次櫛比,招牌林立。

    其中有一個小巷,是四川最重要的行業——紡織業的眉山集散中心,稱為紗縠行。

    這些大商行大店舖,應付的是嘉州府和益州府來的大商家,屬於此時的高尚社區,也是本地的上流社會大家族,所謂的「江卿」世家的聚居地。

    這其實是民間習俗,當然是門閥制度的未滅餘燼,國家不提倡,民間卻又禁止不了,南北皆然。

    江卿世家,世代通婚,外姓縱然富裕,也難結秦晉。

    小商販們和下層社會也不是沒有去處,沿著石板路繼續向北,有連續兩個十字街口,使眉山城的大街道和城牆結構,合起來如同一個四方開口的「用」字。

    兩個十字街口上各立著一座底部四通的高台,台上還建有樓宇,樓宇青瓦覆頂,飛簷對望,算是眉山鎮的標誌性建築——大慶樓。

    兩座大慶樓,都是官方建築,上層設有鐘鼓,平日裡不會對外開放。

    不過因樓下地勢開闊,可供避雨,這就形成了一個天然的便利場所。於是連同兩座樓之間的街面,不知從哪年開始,自發地形成了一座集市。

    小商販們貪圖這裡的陰涼爽利,都愛在這裡扎堆,居民們也喜歡在這裡交流信息,閒話家常。

    眉山是附廓縣,因此有兩個衙門,州府和縣府,都坐落在高級商業區和普通商業區的交界之處。

    繼續向北,石板路的兩邊,右手還有火神廟,節孝坊,左手則有玉清觀,東嶽廟。

    連著城牆再往北,出去就是北郊校場。

    居民們忙著來來往往,商販們各自吆喝售賣,都在為一天的衣食忙活著,渾沒有發現一個小孩子獨自北來,現在正站在街口發蒙。

    「老伯爺可真是的,他就那麼放心!我還是一個孩子呀!」

    來到這個世界,已經五年了。

    前世,哦不,應該說是後世,他是一個在村子裡吃百家飯長大的孤兒。

    他所在的村子,是二十一世紀一個較為閉塞的小村莊。

    不過民風淳厚,也少不了他一口吃的,打小還跟村裡人學了一身自力更生的本事。

    喜歡讀書,可村裡沒有多少課外書給他讀,倒是不少老人留著些黃紙老書,他也不挑剔,結果明明是工科狗一枚,卻養成了喜歡古文,愛看古書的性子。

    如果非要找出一個別的愛好,那就是看紀錄片了。

    大學畢業後,他又考入了眉州市的公務員系統,進入政府辦當了一個科員,幹了沒兩年,便和一個老同志結對,開始了農村基層扶貧工作。

    成績是突出的,他根據自己的長項,在幾個鄉鎮試點開發非遺項目,和當地非遺傳承人混得親人一般。

    各項非遺產業,在他的盡心盡力之下下,倒也算是有聲有色,老同志私下透露,上邊準備提拔他為扶貧辦主任,正科。

    高興,不是為了自己的成績,而是為了慶祝自己思路的有效,於是他從村裡小酒坊給自己弄了一瓶酒,鬼使神差地跑到嘉州青衣江大佛對面,喝高之後大耍酒瘋,高喊恨不早生千年。然後……

    然後嘉州大佛可能聽見了,就送他來到了這個世界。
V123210 發表於 2019-2-7 23:04
第二章 嘴炮堂哥

    孤兒這一世仍然是孤兒,先是父親得咳症去世,讓他成了一個遺腹子,然後母親傷心過度,生完他沒熬過產後風,跟著父親去了。

    於是族長老伯爺便將他養在身邊,又當爹又當媽拉扯到了今年,五歲。

    要換做眉山城別的小戶,他怕是剛穿越過來就被扔馬桶了,但是好在老天爺長眼,讓他姓了「蘇」。

    蘇程石史,眉山縣四大家族,鄉里有族田,宗祠,老宅,城裡有鋪面。於是他相當於將上一世小時候的生活重新過上一遍,還多了個碎嘴的老伯爺看顧著,更貼心一層。

    輩分不低,水字輩,老伯爺就隨便給他取了個名字,叫蘇油。

    按老伯爺的說法,油可是了不得的好東西,大戶人家才不愁吃得上哩!一般的小戶,哼,一年有二兩濕濕嘴,那就是開了天恩!

    於是這名字就被叫了開來,等到他一歲多假裝重新開始學會說話的時候,名字已經計入族譜,無可更改,無從抗議了。

    老伯爺平日裡就守著宗祠,甚為無聊,喜歡嘮叨族裡的諸般瑣事。

    聽了幾年,蘇油早已知道,蘇家在二十年前就開始出人。

    自己有個遠服堂哥,叫蘇渙,熬了十幾年,前年官家許他從閬中判官陞遷做了祥符縣令,是蘇家第一個熬出小頭的人物。

    祥符和開封,一在汴京之西,一在汴京之南,瞭解了地理位置,就知道這職位的份量了。

    蘇家曾經經歷過一件事情,山田所剩不多,早都在這堂哥的免稅份額之內,因此家族裡現在勉強算是解決溫飽。

    今天老伯爺珍而重之地拿出來兩套老書,將蘇油喚了過來。

    老伯爺說道:「小油啊!這兩套書,這還是你堂哥中進士那年送來的,它們認識伯爺,伯爺不認識它們。你帶進城裡去讓老三翻翻,他是做學問的,讓他給你安排個字吧,這眼看都要開蒙了。」

    蘇油說道:「我才五歲。」

    老伯爺上手就給了他一下:「以後我蘇家的娃子,都要讀書!你三哥家倆侄子都是六歲開的蒙,你這當叔的不該早點?別鬧!起碼要去打聽下這開蒙是怎麼個章程!」

    蘇油噘嘴道:「我不想去!我這麼小你讓我一個人進城,存心想讓我被拍花子的拐走是吧?」

    伯爺惱羞成怒:「你都快精成猴了!你攛掇石家小娘子,把人家家裡四口小豬的子孫根都給禍禍了,那是小姑娘該干的事兒?!」

    蘇油爭辯:「什麼子孫根,有倆是小母豬……」

    伯爺轉身便開始踅摸:「治不了你是不是?我黃荊棍兒放哪裡去了?不用等石家人上門,現在就把你揍死算給村子裡除害!」

    蘇油抱著書轉身就跑:「得得得,我去還不行?告訴你們等翻年才知道我的好!」

    跑出敞壩才有機會細看手裡的書籍,一看差點沒摔了。

    宋版蜀刻大字本《論語》《春秋》!

    乖乖!當年在蜀州省博物館裡見過,妥妥的國寶啊!

    老伯爺還在後邊喊:「你三堂哥今年四十四,住紗縠行,要有禮些喊明允先生!堂嫂姓程記住了!先躲幾天不用急著回來!」

    接著就看見蘇油一個跟頭摔倒在土壟下面,老伯爺搖頭嘆息:「娃子倒是聰明娃子,就是太淘氣!明允脾氣大,看看讓他拘著能好點不……」

    「唉!毀了一村的果樹,現在連別村的豬都禍禍上了。得,老頭兒還得去跟石家把豬買過來……真是臊我趙郡蘇家臉面喲……」

    ……

    左顧右盼了好一陣,蘇油一路走,一路看著街上熱鬧的景象思索。

    姓蘇的明允先生,滿大宋三百一十九年,就只有一位。

    不過他對這老堂哥的印象其實不大好,這堂哥行事文章過於銳激,人家老王評價得就沒錯,那個《六國論》,還真就是縱橫家言。

    至於《辨姦論》,更是潑婦罵大街,毫無營養。

    看看人家司馬光,輕飄飄利用一道考題:有某人認為,「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大家都讀過書的,一起來論論吧。

    三句總結釘死某人千年,連皇帝都按不住,這才是戰略級核導彈。

    老堂哥的文章,因為恣肆激越挑戰當朝執政,文章一出便被文人圈子大力傳揚,殺傷力的確是有。不過只能算歪把子機槍。

    除了文辭成就高得一逼之外,思想性上按千年後的觀點來看,只能說幼稚。

    拿政敵衣著行為習慣等瑣碎處作為漏洞進行大肆攻擊,在蘇油的眼裡,這就是打蛇沒打到七寸上,落了下乘不說,還添亂,還暴露了攻擊方向,還刷低了同黨人品。

    倒是那個大侄兒,絕對是巨型偶像,中國文壇上輝耀萬古的吉祥物,嗯,小侄兒其實也不差……

    剛想到這裡,蘇油站住了,一拍腦門:「哎呀!差點忘記了那件大事兒!」

    上一世逛三蘇祠的時候,蘇油知道,明年眉山城裡,會出一件大事,那就是江卿蘇程兩世家的決裂。

    起因就是嫁入程家的蘇八娘。

    這事情說起來話就長了。

    蘇東坡曾在詩文裡提到過當時在眉山的望族:「炯炯明珠照雙璧,當年三老蘇程石。裡人下道避鳩杖,刺史迎門倒鳧舄。」

    史家雖在這詩中沒提到,不過後來蘇轍就是娶的史家小姐。

    詩裡邊的意思是說三家既富且貴,盛極一時。他們外出辦事,裡人恭敬避讓,連當地的父母官都要急忙出門迎接。

    當然具體情況還需要具體分析,詩裡邊的事情,其實應該是發生在蘇程兩家後代入仕之後。

    蘇序蘇老頭超級可愛的,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笑眯眯地給人讓路,才不是大蘇寫的那樣呢!

    總之現在,蘇家才剛起步,相反程家,早先本就是眉山鎮首富,而如今子弟們也和蘇家一起,開始邁入仕途。

    蘇家蘇渙、程家程濬,天聖二年進士及第,便是起點。

    既是同年,又是同鄉,這在官場上,就是天生的奧援。

    因此兩家聯姻,是題中之意。

    蘇東坡的外祖父程文應,便是在那個時候看中了蘇家桀驁不馴的老三,蘇洵。

    於是蘇洵十九歲時娶了程家的千金小姐為妻。

    這是一門好親事,程家富有,蘇家寒薄,有點高門下嫁的味道,是世家最好的婚姻選擇。

    自小在優越環境中長大的程氏夫人,來到條件相對較差的夫家,恭守婦道,孝敬公婆,勤儉持家。

    曾有人問她:「憑藉父母對你的疼愛,假若你去向他們請求資助,應該沒有問題。你為什麼甘心受窮,一句懇求的話也不說呢?」

    夫人回答:「如果我向父母請求資助,父母肯定答應。但別人就會說我的丈夫沒有出息,那怎麼行呢?」

    當時蘇洵還是個憤青,滿世界亂玩,用他自己的話說,都叫「遊蕩不學」,程夫人見丈夫荒廢學業,成天在外遊歷,心有憂慮,卻毫無怨言。

    直到蘇洵二十七歲玩累了,加上裡外親戚中又中了幾位進士,他才開始有了點壓力,於是對程夫人說道:「我覺得自己還是能讀書的,就是現在已經二十七了,晚不晚了點啊?還有我去讀書了,家事誰來操持?」

    說得就好像自己曾經操持過一樣。

    程夫人卻深明大義,說道:「你安心去求學上進,家裡的事你不用操心,就讓我一個人來處理吧。」

    於是程夫人賣掉自己的首飾珍玩,籌集資金,在眉山城的紗縠行租借門面房屋,在首富老爹的街對面做起了絲綢買賣。

    可能是商業天賦遺傳,也可能是首富老爹的照應,總之程夫人做了幾年生意,蘇家竟因此暴富,在城內紗縠行附近購置了一套花園式的宅子。

    程夫人當之無愧成為蘇家的最大功臣。
V123210 發表於 2019-2-7 23:08
第三章 程家

    這位睿智的女子共生育了六個子女,長大成人的卻只有幼女八娘和蘇軾、蘇轍兄弟。

    蘇洵外出遊歷的時候,就是程夫人教導幾個孩子讀書,而且教育辦法很有一套。

    比如她說:「你們兄弟讀書,不要只知道死讀,只知道為了個『讀書人』的空名而讀。你們應當明白事理,勇擔道義,將來做一個有利於國家民族的人。」

    比如她還說:「你們不要擔心我,要是你們能成為範滂那樣的正人,我難道就不能成為範滂的母親,成為那種理解兒子犧牲的人嗎?。」

    孝順父母,持家有道,教子有方,深得蘇家老人們的疼愛歡心那是必然的。

    蘇程兩家的關係,到此都算是正常。

    於是按照「親上加親」的習俗,蘇洵的女兒八娘去年嫁給了程浚的兒子程正輔。

    程浚是程夫人的哥哥,在蘇洵二哥蘇渙進士及第後的第三年,即天聖五年同樣進士及第,而且可能是程文應運作得當,程浚就在眉山附近青神縣為官。

    這就厲害了,官員在籍地為官,尤其川中,那是朝廷嚴禁。

    程家偏偏做到了,因此如虎添翼,其富貴權勢在當時的眉山可謂無人能及。

    因此蘇八姐和程正輔的婚事,就有了些「娶婦就低」的味道。

    世家婚姻,與皇家不同,皇家那是已經到頂了,娶婦就低是傳統,也另有一番好處。

    世家則是嫁女從低,娶婦就高,這樣的家庭一般和諧。高門女子攜豐厚的嫁妝和家世倚仗嫁入低門,一般在夫家中地位就會比較高。

    可八娘這樁婚事正好相反,看是一門好親事,其實有些輕率了。

    文史資料上記載,八娘是被其舅舅程浚、舅母宋氏、丈夫程正輔虐待致死的,死時年僅十八歲。

    具體如何虐待倒是沒有細說,不過說程浚好色嗜賭,舅母宋氏及家眷們又經常欺負這個小媳婦,丈夫程正輔對此視而不見、不聞不問。

    然後有資料提到八娘生病後他們奪走她的孩子,不給看病,連飯都不給吃,八娘就這樣不明不白死去。

    蘇洵痛心不已,氣憤填膺,蘇、程兩家遂結下怨仇,互不來往。

    等到至和二年,蘇氏族人為紀念先祖,重新修訂族譜,在祖墳地西南修建了蘇氏族譜亭,並刻石立碑。

    老炮堂哥的第一炮,直接轟向了自己的親家兼大舅子。

    他特意寫了一篇《蘇氏族譜亭記》,在文章中提到了「某人」,列舉了「某人」的六大罪狀。告誡族人千萬引以為戒,不要重蹈覆轍。

    文中寫到:「其輿馬赫奕,婢妾靚麗,足以蕩惑裡巷之小人;其官爵貨力,足以搖動府縣;其矯詐修飾,言語足以欺罔君子。是州裡之大盜也。」

    細數當時能夠在眉山城呼風喚雨的厲害人物,對號入座,正是蘇洵的親家大舅子——程浚。

    然而這話翻譯過來,如同老炮堂哥的其餘文章一般,噴得有些莫名其妙。

    眉山鎮首富,車馬上乘,侍妾漂亮,這不應該嗎?讓居住在裡巷裡邊的小老百姓羨慕嫉妒恨,是他的錯嗎?

    官大還有錢,足以左右地方政策,注意是足以,老炮堂哥自己都沒說別人這麼幹過,只是首富創造的gDP超過了府縣,這就成了罪過?

    至於矯詐修飾,欺罔君子,反過來看,恰恰說明程浚平日裡之乎者也道德文章的做派,只不過在老炮堂哥眼裡,這就是口不對心,就是假。

    可人家心裡怎麼想,到底是真是假,從何辨別?

    文中還說長幼共處一室嬉樂無禮之類的話,可想想蘇轍自己,去開封應試的時候還和倆兒子倆兒媳同船從眉山一路坐到了開封,這又怎麼說?

    所以程家怎麼受得了這個,於是兩家交往從此斷絕,逾四十年。

    程夫人尷尬的處境可以想像,母女連心,夫兄反目,愛女的早逝讓程夫人遭受沉重打擊。

    結果自然是憂思重重,積勞成疾。五年後,還未等到兩個兒子高中進士、榮歸故里,就去世了。

    僅憑這一條,蘇油認為,老炮堂哥做得有點過了。

    同時老炮堂哥激憤的性格,也讓蘇油對程家的觀感和事情的真相有些存疑。

    蘇油覺得這更像是幾大世家一窩一窩出進士,連同自己妻子的大度寬容和家世的煊赫,加在一起對他形成了巨大的壓力,然後情緒失控借此宣洩。

    那篇《蘇氏族譜亭記》,和老炮堂哥後來的文章《辨姦論》一脈貫穿,前一篇裡,車子好馬子好是罪過,後一篇裡,吃得差穿得不乾淨也是罪過。

    拿這些東西作為子彈來掃射政敵,讓蘇油覺得嘴炮堂哥總是喜歡走歪把子機槍的路子。

    而他一輩子最喜歡干的,幾乎都是這個,缺乏詳細的調查研究,論據全部來自古文,基礎就無法堅不可摧,容易被人抓住漏洞反擊。

    王安石對他反感,厭惡,但並未將他當做同一量級的對手,多源於此。

    平心細想,能教育出程夫人這樣名副其實大家閨秀的家族,能培養出好些位進士的家族,當真就如蘇老炮所說那樣不堪?

    而且從後續的史料來看,蘇洵死後,蘇軾和蘇轍同程家恢復了舊好,而且和八娘的丈夫程正輔,關係也不錯。

    老炮堂哥嘴裡的「州裡大盜」程浚,共有五個兒子,其中四個兒子都先後外出做官,有的還位高權重。

    其中程正輔本身就不弱,後來做到廣南東路提點刑獄,當年被貶惠州安置的蘇軾正在他下轄,還多得這表哥的照顧。

    好吧蘇軾侄兒是個馬大哈,對害過他的人如沈括,王安石,章惇,後邊都是寬容大度,可以忽略不計。

    可蘇轍不是這樣的人啊,能得到蘇轍認可,那是相當不容易的。

    於是這事情就顯得有些蹊蹺了。

    到底怎麼回事,蘇油決定一探究竟。

    於是過了大慶樓,他沒有去紗縠行,而是直接去了街對面的程氏書坊。

    程氏書坊門臉高廣,臨街九丈三開六合大門的鋪子,一字排開共有十三間!程半街!

    進入後便是墨香陣陣,一排排半人高的櫃檯,上邊整整齊齊地碼放著一部部藍色封皮的書籍。

    書分經史子集各類,還有一個超級大的櫃面,擺放的時文制策,那是供考生們揣摩的。

    蘇油不由得歎為觀止,大宋三大印刷出版基地,杭州,建陽,眉山,其中眉山又以程舍人宅私家刻印為最,端的是名不虛傳。

    掌櫃的是個中年男人,見蘇油小小年紀,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手裡邊拎著兩篋書籍,一看就是自家書坊的印記,連忙迎上來彬彬有禮道:「小先生,可是我家書坊的書籍有什麼不妥之處麼?」

    蘇油笑了,一般商家遇到這情形,先是撇清自己產品的不是,敢這麼問的,要不就是經營理唸得當,要不就是對自己的產品具有極大的自信。

    放下書籍,雙手打了個叉,笑道:「安鎮鄉可龍裡蘇油,前來拜會尊上。」

    掌櫃看來對江卿世家也是門清,可龍裡是蘇氏宗祠山田所在,不由得小心地問道:「那是姻親啊,敢問……呃……小郎君尊諱是哪個油?」

    蘇油微笑答道:「蜜裡調油的油。」

    水字牌!這就和家老爺一個輩分!那這小孩口裡的尊長,就不是家老爺了,而是家中最長的長輩——大理寺丞程文應程老太爺。

    這個大理寺丞是程文應因兩個兒子做官得來的封贈,在蘇油的心裡其實不當事兒,不過在眉山確實是拿得出叫得響。

    掌櫃更加低眉順目:「小郎君請隨老朽來。」
V123210 發表於 2019-2-7 23:12
第四章 蘇八娘

    蘇油哦了一聲,拎著兩部書跟在掌櫃後邊。

    櫃檯後邊是書局,也就是作坊,再往後才是居所。

    第一道院居所只是外間,中心一個花園,幾方石刻的水池,養著些紅魚金鯉,兩側是對外的書房,幾個先生在裡邊寫寫算算,也有在招待客人的,估摸著都是分管各產業的管家理事。

    掌櫃領著蘇油來到二門,敲響門環,月亮門打開,一個小丫鬟探出頭來:「程三叔,所來何事?」

    掌櫃對小丫鬟說道:「伺月,這位是可龍裡來的蘇小先生,水字牌,諱油,要見太老爺。」

    小丫鬟點頭道:「知道了,就請小先生在側廂少待,我去稟來。」

    掌櫃的將蘇油延入側廂,蘇油便背著手欣賞字畫,看書桌上的筆硯,倒也未感無趣。

    掌櫃反而暗暗驚訝,小郎君這份沉穩和淡然,相比其它鄉下小孩子,那是氣質迥異。

    沒多久,下人來報,請蘇油入內堂敘話。

    伺月在月亮門那裡等著,蘇油轉身和掌櫃告了別,隨小丫頭進入內堂。

    內堂還是大花園兩廂加正屋的結構,不可能住得下整個程家,看來兒子們立業成家之後,程老太爺便將他們分到外面去住了。

    內堂的陳設歸置又有所不同,天井,滴水,勾簷瓦頂枋頭,都是諸般精緻。

    從側門進入正堂,一位穿著交領單絲羅衫的老者坐在堂屋裡,微胖的臉膛白裡透紅,?須很薄,頭上戴著一頂軟翅幞頭,蘇油的第一印象就是——好一個麵糰團的富家翁!

    不用等伺月介紹,蘇油便上前深揖一禮:「小子蘇油,見過寺丞姻伯太老爺。」

    老者就是程文應,聞言不由得一笑:「免禮,你這稱呼也太多禮了些,叫姻伯就好了。你八叔還好?」

    蘇油答道:「八叔身體康健,就是小子太惹他操心了。」

    程文應說道:「你的事情我聽說過,如你爹娘地下有知,見你長成一個知禮懂事的孩子,也該含笑的。」

    蘇油有些感慨:「多虧族裡各位長輩,村裡各戶人家,還有諸位高親照應,小子感佩莫名。」

    程文應舉手:「坐下說話吧。」

    蘇油輕搖著頭說道:「不用了,我坐下腳挨不到地,那是在長輩前失了禮數,我還是這樣站著回姻伯的話吧。」

    程文應也不強求,見蘇油身邊放著兩篋書,說道:「賢侄幾歲了?」

    蘇油答道:「過年就六歲了。」

    程文應又問道:「可開蒙了?」

    蘇油答道:「沒有,平日裡就是嬉鬧無形,跟著村中小學胡亂聽了些,還有村中人家的書籍也讀了讀。」

    程文應想了想:「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

    蘇油回答:「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程文應微微點頭,說道:「《論語》倒是精熟。」

    又問:「可曾學過做對?」

    蘇油有些無奈:「倒是胡思亂想過一些。」

    程文應道:「我且出一對,你試應一下如何?」

    蘇油只好躬身:「長者命,不敢辭。」

    「嗯……佳氣呈清夕。」

    「幽懷付遠人。」

    程文應眼神一亮:「不錯啊!那再試一對……蘅風月下耽新曲。」

    「這個……穀雨春中續舊詞。」

    「好!」程文應身子坐直了,兩手放在膝蓋上:「澄江清滸渚。」

    「霏雪霽雲霓。」

    程文應雙手一合:「妙極!」

    說完又道:「對了,前兩天文會,有朋友的傭人出了一對,看似粗鄙,結果一群士人愣是對不結實……『林下風搖山起浪』,賢侄試試這個?」

    蘇油低下頭想了想,便抬頭答到:「姻伯,我對『天中雲過月行船』,可否?」

    程文應大驚:「前兩對還且罷了,後邊兩對能夠脫口而出,你的才思我已大致知曉。雖然從未見過賢侄,但是現在我確信你就是蘇家人了。」

    說完拿手掌撫著膝蓋,喟然道:「蘇門當真大幸啊,怎麼一個接一個……賢侄果只有五歲?可有表字?」

    蘇油說道:「待過了冬日便六歲了,表字尚無,此次進城,老伯讓我求明允先生賜下字來,也算是一樁。不過這是小事,或者姻伯賜一個也是一樣的。」

    程文應胖手連擺:「不合適不合適,少年英才,我倒是垂涎三尺,不過既然老世兄交代了要明允贈字,我就不能再越俎代庖,可惜,可惜啊……對了剛剛你說這是一樁,難道,還有它事?」

    蘇油對程文應幾次試探,現在對其人品性格已經有了個大致瞭解,又施了一禮道:「小侄這次來,老伯爺交代了三件事,進學開蒙,此為其一;請明允先生賜字,此為其二……」

    說完斟酌了一下言辭:「其三嘛,先恭喜姻伯得了小末末。然後仲先公在的時候,對應想了想,嘆氣道:「八娘啊,心氣是高的,就是……唉,你是她叔輩,年紀又小,你去勸慰一番,倒是不礙的。」

    蘇油說道:「多謝姻伯了。」

    程文應喚來伺月,讓她先去照應,又和蘇油閒談了幾句,話裡已經不把他當一個五歲的孩子了。

    蘇油說道:「姻伯這書局,可是聚了我大宋西南一代文萃啊,千年之後,世必有以藏眉山程舍人書為傲者。」

    程文應搖手道:「『眉山出三蘇,草木盡為枯。』去年已經有這般說法了。現在又出了小友,只怕西南文萃,要淨落在你蘇門啊。」

    蘇油連連稱遜,沒一會兒伺月過來稟告八娘已能見客,程文應才讓蘇油隨伺月過去。

    來到廂房,推開一扇木門,就是一股藥味。

    雕花木床上一個年輕女子,半倚在靠枕上,見蘇油過來,掙紮著想起身:「八娘怠慢小幺叔了。」

    蘇油趕緊說道:「八娘你躺著就好,我就在你床邊說上幾句。」

    八娘身子柔弱,只好躺回去,眼淚就下來了:「八娘……八娘實在慚愧……」

    蘇油靠近著安慰道:「八娘,你要安心養病,來前老伯爺交代我了,說你現在是程家的功臣,添了第一個末末,四代同堂,正該高興。一切看在小侄孫上,都要將養好身體。」

    八娘眼淚更加止不住:「他們……他們都不讓我看壎兒。」

    蘇油見八娘傷心,有些手足無措,只能繼續寬慰道:「那就更加要趕緊好起來啊,小孩子嬌弱,怕過了病氣也是有的。剛才我拜會了程家太老爺,也是通情達理之人。」

    說完又道:「你要這麼想,不把自己將養好,以後壎兒得了誥命,可不是便宜了不知道哪位狐狸精麼?」

    八娘見蘇油一臉稚氣,說話也奶聲奶氣,這突然冒出「狐狸精」三字來,還真是形容得萬分妥帖,不由得破涕為笑。

    這一笑,讓蘇油覺得八娘其實還是很漂亮的,說道:「八娘,不知道你是否有此見識。你嫁入程家,和你母親嫁入蘇家,其實是有所不同的。」

    八娘擦了擦淚水,點頭道:「小幺叔你還真不像普通小孩,早慧得很。這個我知道,我蘇家,門第其實……」

    蘇油點頭道:「內院妯娌,眼界不開,有些言語,你自幼蒙嫂嫂教誨,須得心胸開廣,光風霽月,些許小事,就別往心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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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血旺

    「當年蘇家祖上端正道人,樂善好施,有異人頻受施捨,無以為報,便對端正公說道:『吾有二穴,一富一貴,惟君所擇。』端正公說:『吾欲子孫讀書,不願富。』」

    「於是異人指示其處,取燈燃之於地,有風不滅,那就是我蘇家可龍裡祖塋所在。」

    「去年子瞻在棲雲寺石崖上作『連鰲山』三字,大如屋宇,雄勁飛動,端非凡品。頭角已露,飛騰可望。」

    「嘉州太守雷簡夫雷太簡公,遷九江前曾向朝廷舉薦你父弟三人。他們三位都是大才,轉眼便會聲震西南,這個無需多慮。」

    八娘訝然道:「你小小年紀,知道得還挺多。」

    蘇油挺挺胸道:「我年紀雖小,耳朵卻靈,加上老伯爺愛念叨,早都聽出繭子來了。」

    八娘又笑了:「八娘失禮了,老伯公身子還好?」

    蘇油說道:「康健著呢,攆得我滿山跑,黃荊棍兒都換了好幾根了。」

    八娘笑道:「可見小幺叔也是個搗蛋鬼。」

    蘇油一本正經說道:「知我者謂我心憂,算了不提了。」

    說完又撿鄉里的趣事和八娘說了說。

    八娘被蘇油逗得笑顏頻開,說道:「聽小幺叔說說這些,八娘心情好多了。」

    蘇油這才得機會問道:「八娘可是哪裡不舒服?」

    八娘又皺眉道:「之前是傷風,拖延日久,心情鬱悶,食少厭藥。」

    蘇油想了想道:「大病初癒,飲食調理還是要的,要不我給八娘治幾道鄉間風味,或許八娘就食慾大振。再發發汗,或者便大好了。」

    八娘有些驚訝,擺手連聲說道:「不行不行,君子遠庖廚,怎還好勞動小幺叔。」

    蘇油眨眨眼,倒是很大方的回道:「君子遠庖廚,那是藏拙,我可沒有這問題。蘇油打生下來就是孤兒,知道孤兒的苦楚,八娘,就算為了孩子,也要勉力加餐啊。」

    八娘肅然起敬:「小幺叔教訓得對,八娘領教了。」

    蘇油說道:「沒事,這個真不是我瞎攬活,總會讓你大吃一驚。」

    ……

    讓伺月帶自己進入後廚,可是走了老遠的道。

    想想也是,書局最怕的就是火災,程家書局的廚房,離剛剛那院子可是有段距離,中間還用一條便道隔離了開來。

    進入廚房,蘇油檢視了一番,看了看鹽罐,喃喃道:「果不其然。」

    伺月對這蘇家小孩越發充滿了好奇,這小孩和一般熊孩子完全不一樣,對太老爺都能侃侃而談,還能把小娘子逗笑,勸她進食,在伺月心裡,這就非常了不起了。

    見蘇油對著鹽罐搖頭,不由得問道:「小公子,可是哪裡不對麼?」

    蘇油從懷裡摸出來一個小竹筒,取過一個碗來,輕輕抖出一些白色的晶體:「我嘴刁,吃不慣那種鹽,幸好自己帶了些平時吃的來。」

    伺月不識貨,一邊廚子悄悄看去,卻大驚失色:「小公子,這……這是鹽?」

    蘇油找了一個碟子,又抖了一些出來,抓著廚子的手指在碟子裡抹了一下,說道:「自己嘗。」

    廚子將手指放進嘴裡,片刻滿臉驚喜的看著蘇油:「一點雜味沒有!了不得啊!這……這比老爺送來的寧夏青鹽還要純淨!這鹽是何方道地?」

    蘇油調了小碗鹽水,笑道:「這個簡單,就是從灰鹽裡提出來的,有個工藝叫提純。不過這個過後再說,現在你先找隻雞來殺了,將雞血滴進這個碗裡。」

    廚子早對這位小公子刮目相看,只吃如此精鹽的孩子,那必須非富即貴啊,哎哎連聲地去了。

    蘇油還在後邊喊道:「雞血入碗,要攪拌一下,勻淨後靜置起來,不准用手!用小勺!」

    說完翻撿了一下廚房,對伺月招了招手:「隨我去外廂書房。」

    伺月滿臉崇拜:「小公子你還會寫字!」

    蘇油一臉黑線:「堂堂蘇子瞻的小幺叔,不會寫字,那不是笑話了!」

    伺月帶著蘇油來到外廂,一位夫子正在忙裡偷閒地抄書,見兩人過來,趕緊起身:「伺月姑娘,可是長公有甚交代?」

    伺月說道:「不是,是小公子有吩咐。」

    蘇油笑道:「夫子無需客氣,您繼續看書,我就是借筆墨寫個方子而已。」

    夫子也吃了一驚:「小公子你年歲不高,都會寫字了?」

    蘇油倒是挺謙虛:「年紀小,筆力不到,狼毫方才堪用。羊毫雖然表現好,但是我這年紀寫的還不能看。」

    夫子點點頭說道:「小公子過謙了,能說出這番道理來,可見就是行家。不過狼毫筆貴,老爺才用得上,兼毫可以不?」

    蘇油說道:「就寫個方子,能認出來就行,不用太講究。」

    硯台粗糙,墨也一般,不過筆還過得去,紙也是雅州上品。

    想想也是,書局嘛,紙怎麼也不會太差。

    蘇油也是穿越過來第一回捉筆,先抽出一張箋子來試寫了幾個字,等感覺回來了,這才重新抽出一張紙來,寫道:「八角,一兩七錢;丁香,三錢;花椒,一兩七錢;砂仁,三錢;小茴香,一兩五錢……」

    夫子看來是個書痴,一邊搖頭晃腦地看蘇油寫字,一邊喃喃地說道:「可惜,可惜……」

    伺月有些納悶,問道:「怎麼可惜?」

    夫子說道:「小公子這手字,雖然力道尚有些欠缺,不過文秀雋逸,已經自成一體,最難得這份清雅貴氣。應該拿去試應制策才是,現在用來開方子,實在是可惜了哇……」

    伺月抿嘴笑道:「小公子才五歲,要去金殿見官家,還早著呢。」

    蘇油的字是上一世帶來的,扶貧工作晚上枯燥,蘇油便想著靠寫字打發時間。

    本來便會幾筆小楷,後來又和幾位非遺傳承人學會了傳統筆法,苦於無聊便從電腦上選了一款書法字體,將《千字文》打印出來,每天照著練。

    他選擇的便是著名的啟功體,平正秀媚,雍容華貴,趣味雅潔,充滿了貴族氣和書卷氣。

    其書法觀念,深受趙、董書風的影響,用筆乾淨,但不尚變化。

    當然這有好也有壞,不喜者認為甜俗、少骨、單調。

    但是好處就是這路字體用於館閣,那就能滿足最挑剔的判卷者的口味。

    關鍵這是宋代,文恬武嬉,最服這一口。而且這字出現在趙,董之前,甚至在成熟的瘦金體之前,這份貴氣就可以說相當罕見了,不由得讓人眼前一亮。

    這夫子明顯也深受感染,這才反應過來,捋著鬍子笑道:「孟浪了,不知小公子是哪家高門子弟?」

    伺月驕傲地說道:「這是八娘的小幺叔,可龍裡蘇家老宅過來的。」

    說得就跟蘇油是她什麼人一樣。

    說話間蘇油已經將方子寫完,拿起來用嘴吹乾,伸紙一彈:「千金不易十三香,伺月,方子拿去,記得藥鋪掌櫃問起,通通不應,照方子抓藥便是,完事後還要將方子要回來。」

    伺月雙手接過方子,輕輕揣好了:「沒那麼麻煩,程家就有藥鋪,我去抓藥,掌櫃不會多問的。」

    蘇油取了一張桑皮紙,聞言便接著道:「那就更好了,順便將藥磨成粉吧。我接著去內廚忙活去了。」

    夫子畢恭畢敬地將蘇油送到內宅門口,程家又多了一個不將他看作小孩的人。

    回到內院後廚,雞已經殺好了,廚子見到蘇油過來,趕緊上前緊張地說道:「小郎,雞血,那雞血……」

    蘇油笑道:「雞血變成了雞血羹是吧?這東西有個綵頭,叫血旺,或者旺子。」
V123210 發表於 2019-2-7 23:16
第六章 雞茸和開水白菜

    廚子抹著手憨笑道:「這殺了幾十年雞,都不知道雞血還能做羹。」

    蘇油笑道:「不光雞血可以,鴨血,豬血,牛羊血都可以。」

    廚子竊喜:「那……小郎君準備怎麼料理這雞血羹?」

    蘇油倒是不著急:「廚子大叔,我們先把雞湯吊好再說。」

    廚子趕忙回道:「這個我是熟手。」

    蘇油點點頭,叮囑道:「燉湯之前,你將胸脯肉切下來,我另有用處。」

    廚子已經被蘇油雞血變血旺的戲法驚著了,此刻更無二話,照做就行。

    接著蘇油吊湯的功夫也讓廚子大開眼界,將雞肉大火燒開打去浮沫之後,加好薑片和花椒,蘇油便讓廚子撤去明火,只用炭火烀湯,然後對廚子說道:「大叔你看,現在這湯只是偶爾冒一個泡,就保持著這溫度就好。」

    說完將書房找來的那張桑皮紙蒙在熬製雞湯的瓦罐上,用繩子紮好。

    之後處理胸脯肉。

    蘇油站在搬來的凳子上,讓廚子先將雞脯肉表面的少量筋膜剔除,放入鍋中加水和米酒蔥姜煮制,大火燒開後轉小火煮上兩刻的功夫,然後取出瀝乾水份稍稍放涼。

    之後指導著廚子用搟麵杖將雞肉輕鬆壓製成雞肉絲。

    炒鍋那是別想了,只找到一個厚底小銅鍋,蘇油讓廚子將鍋子放入少許油燒熱,然後倒入雞絲,加入鹽和些許飴糖小火不停翻炒。

    一刻鐘後,肉絲變得蓬鬆,顏色也轉為金黃,蘇油讓廚子將銅鍋端下來,趁熱用鐵箸如絞打蛋液一般絞打肉絲。

    肉絲愈加蓬鬆,顏色也由金黃漸漸變淡,最後變成了淡黃色的肉茸。

    廚子被累得滿頭大汗,蘇油叫停後,找來筷子夾了一小撮給廚子:「大叔,嘗嘗。」

    廚子小心的將手心裡的一點雞茸舔進嘴裡,眼睛頓時就亮了:「哎喲!怎麼……怎麼這麼鮮美!」

    後世蜀州有一道著名的小吃,叫渣渣面,這面之所以出名,就是在味精尚未普及之前,面裡邊加了一款調味料,便是完全可以用來替代味精用的雞肉鬆,一招鮮,吃遍天。

    將雞肉鬆倒到盤子裡放涼,蘇油說道:「這法子可就算是教給你了,以後家裡做飯,如八娘那樣食慾不振的,就可以嘗試著加上一些,不要太多,止於調味即可。」

    廚子樂得油光滿面,對著蘇油連連作揖:「多謝小先生,多謝小先生,你這是送了我一門立身的手藝啊。」

    這才做了半頓飯,蘇油的稱呼,在廚子嘴裡便從小郎,小郎君,變成小先生了。

    蘇油笑道:「要靠這個東西立身,恐怕還差了些。學無止境,同樣藝也無止境,我就是平常喜歡瞎想,偶然碰到一個合用的,便記了下來。夫子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精細二字,既是做菜的道理,更是做學問的道理。」

    廚子抹了抹手:「這個我就不懂了,不過能從做菜說到夫子的道理上,小先生他日定是要金榜題名。」

    蘇油小嘴一抿,笑道:「那就多謝大叔吉言了,我們接著料理。」

    接下來讓廚子剁了半斤羊肉細餡,又往雞湯裡加了一碗乾發蘑菇,黃花,發筍乾,然後讓他去摘菜心。

    宋代的蔬菜品類不如後世豐富,不過菘,芥之類都是有的。

    菘,就是原始白菜,在眉山屬於四季菜,正好合用。

    蘇油問廚子:「貴府平日裡吃飯的主家有幾位?」

    廚子答道:「這是書局,平日裡女眷不怎麼來,就太老爺,太夫人,夫人而已,大郎隨老爺在嘉州,偶爾回來一次。」

    蘇油說道:「哦,那就準備四個菘菜心,綠色葉子不用,就留一兩左右金黃葉子那部分就行。」

    廚子有些不捨:「小先生,這也太浪費了吧?」

    蘇油眯著眼睛,微微撇嘴道:「剩下的又沒說讓你扔掉,不過老爺夫人們吃得精細一些,你們吃的粗一點而已。」

    廚子這才恍然:「嗨!你看我這腦子!」

    雞湯吊好,蘇油將油撇出來,然後讓廚子燒旺火,待得剩下的油花被翻滾的雞湯沖散到邊緣後,從中心無油的部分盛出雞湯。

    廚子今天一直處於驚訝和興奮當中:「小先生,這雞湯,這雞湯好清亮!」

    蘇油還算比較滿意,笑著回道:「這才是雞湯的正確打開方式。」

    廚子嘖嘖搖頭:「你們蘇家,做菜可真細緻,這是大戶豪族的底蘊啊。」

    蘇油笑道:「程家也是我眉山江卿大族,大叔,你的廚藝可也要匹配喲!這雞湯到現在才完成了一半而已。」

    廚子愣了,大訝:「才一半?」

    蘇油小小得意了一下道:「看好了,這道菜學會,你算是真正會了半道大菜。」

    說完將肉餡拿紗布包了,將無油的雞湯重新燒上,然後拿紗布包不斷在雞湯裡放入,提出,用碗邊刮去紗布包上吸附的雜質。

    雞湯裡細微的雜質,不斷被從雞湯中吸出,越來越清,最後竟然變得如同一鍋白開水一般。

    廚子這回可以肯定了,這手藝絕對是蘇家獨門:「不是我說,就算蜀州大戶,也沒你這麼細緻的。這是你們家族從趙郡帶來的做法吧?」

    蘇油心中暗笑,這開水白菜,可是千年之後著名地一道川菜。

    取過四個顏色灰白的小瓷碗,將菜心從底部按射線狀切進去,切到黃色葉子的地方為止。

    但是並不完全切開,然後放到笊籬裡,澆雞湯燙熟,放入小碗中,淋入加上細鹽的清湯,菜才算做完。菜心還是一個整體,不過一夾即散。

    做完這道菜,蘇油看著幾個碗裡清澈的湯中躺著的菜心,說道:「材料所限,只能如此了。接下來料理血旺。有酸菜嗎?」

    廚子一臉納悶:「酸菜?」

    蘇油這才反應過來:「菹菜,做齏的那種。」

    廚子說道:「哦,有。」

    說完打開一個蒙著細布,上面壓著一個柚子當塞子的罈子:「這個。」

    一股腐爛酸臭的氣息傳了出來,蘇油趕緊叫停:「算了算了,你這個沒法用,我的大叔,你這到底是啥?」

    廚子很委屈:「我這算下鹽下得多的,要這都不合小先生您用,那滿眉山城都沒您合用的了。」

    蘇油皺了皺眉,小臉垮著:「烹飪之道,食材第一,調和第二,這調味料不過關,菜就做不好,不只跟鹽沒關係,而且這器也有問題,這厭氧菌需要在低氧環境中培養,想我堂堂蜀州菜系……」

    說到這裡,見廚子大叔兩眼轉圈圈,一臉的茫然,才突然反應過來,連忙住嘴,哎,說多了。

    蜀州菜系,現在可還沒有呢。

    只好默默地摸摸鼻子,說道:「算了,就來個雞血豆腐吧,豆腐總有吧?」

    廚子這才如釋重負:「有的有的,這個倒是有。」

    指揮廚子大叔用雞湯緊出旺子,然後用雞油做了一道雙色豆腐,順便又傳了大叔一招勾芡的技術,對廚子大叔說道:「大叔,麻煩你叫人將菜給大家送去吧,八娘那裡我親自送。」

    廚子連聲說道:「誒誒,今天我廚房可算是露大臉了!這倆菜可太精緻太漂亮了。」

    這時伺月來了,手裡拎著一個藥包:「小先生,您要的藥,我抓了兩份,還有這是方子,我可是盯著掌櫃的,沒讓他抄藥方。」

    蘇油將方子收起,說道:「麻煩你了,掌櫃的問什麼沒有?」

    伺月點頭答道:「問了,說這方子太古怪,不知道是治什麼病的。」

    蘇油哈哈大笑:「這方子啊,治餓病最好,對付胃口不開也是一等一的療效。」
V123210 發表於 2019-2-7 23:20
    第七章病根

    伺月合什道:「那可謝天謝地了,夫人可是好些天吃不進東西了。」

    蘇油說道:「走吧,我們現在就給八娘送飯去。」

    拎著小食籃來到八娘的房間,將飯菜擺上,對八娘說道:「八娘,不能老困在床上,快來吃飯,吃完還要去院子裡走動走動才好。」

    伺月布好筷,又扶八娘下了床,來到桌前。

    蘇油一張小臉很是誠懇的樣子看著八娘:「你大病初癒,估計厭油,我就做得清淡些。」

    學上的悟性倒是的確不差,他小時候寫的《卻鼠刀銘》,還有子由的《缸硯賦》,仲先公都裝裱起來,現在還收在家裡呢。」

    聽八娘提到子瞻,蘇油頓覺興趣盎然,笑道:「改天去棲雲寺玩玩,聽說他在那裡牆壁上還有一篇《病狗賦》,可得好好看看。」

    八娘打趣道:「喲,你挺關心他啊,眉山人多數知道他『連鰲山』大字,知道山上棲雲寺牆上有篇《病狗賦》的可不多。」

    說完接著又道:「不過小幺叔你也不要妄自菲薄,『林下風來山起浪,天中雲過月行船。』下句氣象明顯比上句開闊許多,除了我蘇家子弟,我還真不信哪家五歲孩童做得出來。」

    這話八娘說得理所當然的自信,說完又指了指桌上:「還有這兩道菜,雖然是庖廚小道,但也能見識小幺叔格物的悟性,說是神童,當不為過。」

    蘇油小臉紅撲撲的,謙遜道:「擔不得這個名頭,如司馬君實,二程兄弟,那都是家學淵源,明穎聰慧之輩,關鍵還從小就知道縱力精進心無旁騖,五歲貫《論語》,七歲貫《春秋》,那才是神童。」

    八娘抿嘴笑道:「鳳凰不與凡雞共食,但看小幺叔所舉之人,便知志向非小。」

    蘇油赧然道:「八娘你又笑話我。」

    君子食不言寢不語,不過這裡兩個女人加一個小孩,沒那麼些顧忌,一頓飯倒是吃得其樂融融。

    吃過飯,蘇油便和八娘在院子裡轉轉散食。

    從八娘的談吐,可知她也是聰慧之人,蘇洵曾在文章中寫到「女幼而好學,慷慨有過人之節,為文亦往往有可喜。」可見一斑。

    不過才女是否一定就能討婆婆喜歡,這也難說得很。

    蘇油便在一旁開解:「八娘,聽聞你在家裡也是讀書好學,現在成了程家新婦,丈夫在外面的事情,便不要管他,伺候好翁婆才是正理。我覺得你可以從做菜入手,定能討得他們的歡心,有了他們的支持,你在程家的日子便好過了。」

    八娘微微蹙了下眉。

    蘇油繼續說道:「當然這是一方面,另外就是立業。丈夫交遊進學,為人妻者,在家務就要支撐起來,給丈夫最大的支持。我七嫂你母親,就是最好的例子,明允堂哥可是二十七歲才發奮讀書,之前之後,一直都是七嫂在料理那個家。」

    八娘停下腳步愣了一下,便轉身看著蘇油,認真道:「說到這個,小幺叔你是格物天才,八娘倒真想和你商量個事情。」

    蘇油說道:「哦?真有事情?」

    八娘猶豫了半晌,終於還是開口:「據八娘打聽,十年之前,有位叫畢昇的人發明了活字印刷術。其法是先將每字做成一印,然後設一鐵版,其上冒之以松脂臘和紙灰之類。」

    「等到需要印刷的時候,就以一鐵范安置到鐵板上,將字印排布成版,然後火烤藥鎔,又以一平板按其面,則字平如砥。」

    蘇油心中明白,這就是四大發明之一,活字印刷術了,說道:「這很簡單吧?主要是想法高明,技術上不難解決。」

    八娘眼睛裡又開始含淚:「一開始八娘也是這樣想的,不過一上手才知道不是那麼一回事,我實驗過多次了,都不成功。」

    蘇油:「啊?」

    八娘收拾了一下心情,說道:「首先是字印的問題,和木雕整版相比,字印容易變形,墨印後吸水膨脹,即不堪用。」

    「再有就是字不就範,大小有差,排出來七歪八扭。」

    「第三就是字碼太多,如何快速查找和收納也是問題。」

    蘇油想了想,小心問道:「這事情,八娘你怕是沒有得到程家的支持吧?」

    八娘嗯了一聲,輕聲說道:「我沒敢和阿翁及郎君提及。」

    蘇油低聲問道:「那你是用的陪嫁?」

    古代女子的陪嫁,多由女子自主支配,這是妻子財政權的一部分,即使離婚,這部分財產也要帶走,算是古代女子婚姻的一個保證。

    相應的,陪嫁,也能從側面幫助妻子鞏固家庭地位。

    所以,八娘用自己本來就不可能豐裕的陪嫁搞技術改革,遭遇失敗,尤其還是背著程家人搞的,那就變得悲催了。

    八娘的病,多半與風寒無關,泰半是因此而來,而八娘死後的那些後續,估計也與此有不小的聯繫。

    這事情難與娘家言道,蘇洵肯定不清楚,因此覺得程家虐待了自家閨女,侵吞她的嫁妝,也在情理之中。

    果然,蘇油就見八娘艱難地點了點頭。
V123210 發表於 2019-2-7 23:22
    第八章肚裡有貨

    不是走投無路,加上蘇油展現了一把格物的天賦,所作所為讓八娘覺得可親可靠,現在又一語點破她的窘境,估計八娘也不會對蘇油點這個頭。

    畢竟再聰明,蘇油在八娘眼中,也是一個僅僅快六歲的孩童。

    蘇油搖著小腦袋想了想,一本正經的道:「得看過才好說。那八娘帶我去工坊看看可好?」

    八娘點頭道:「行,我也很久沒有出門了。」

    去和程文應打了個招呼,兩人便出了印坊。

    現在的女人也不如後期,講究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鎖在深閨,女性的自主性還是比較高的。

    伺月叫來一頂小轎,八娘入轎,說了聲「南門水井巷」,轎伕應聲邁步。

    一路來到一處小房,打開門,便見到各式各樣的木工工具,還有滿桌的雕版,活字。

    八娘神色暗淡,環顧四週一圈後說道:「我生病之後,便把工人都遣散了。」

    蘇油進門也不客氣,將各色工具和字印都看過了一遍,然後又胡亂拼了一個字版,拿起來對著陽光細細看了,說道:「相比雕版,這活字版差距未免有些大啊。」

    八娘臉微紅,點頭道:「是啊,八娘輕忽孟浪了。」

    說完指著印版說道:「小幺叔你看,版刻系寫稿上版,字體大小一致且刻工一氣呵成,因而非常勻整,字與字間可以互相照應。而印版一字一刻,這個活字與另外的活字照應的不好,難免有大小不勻之處。一行之內,不但字有大小,且筆畫粗細有時也難一致。」

    蘇油說道:「等等,我一一記下來。」

    待得蘇油磨好墨,找來一張空白印紙,寫下「一、字體問題。」時,八娘眼神一亮,不由嘆道:「小幺叔這字,好清貴。」

    蘇油倒是挺謙虛:「書法一道,改日再向你請教,八娘你接著說。」

    八娘點頭道:「還有就是墨色會輕重不均。因為拼字排版,會出現版面凹凸不平,因此印刷出來,墨色就有輕有重,濃淡不均。」

    蘇油又在紙上添上墨色一條。

    八娘接著道:「排字行氣不整齊,有時傾斜不直、有些字排列歪扭,甚至個別字倒置或臥排。」

    說完又指著印版邊角:「邊角是拼接的,不可能做到嚴絲合縫,因此會出現縫隙,錯開等現象。」

    「另外就是行格界線會變得時有時無,活字的行格界線亦系拼排,因而也會不平,從而著墨不勻,會出現時有時無,斷斷續續的現象。」

    又指出了幾條細枝末節,八娘這才說道:「經此一事,八娘才知道世間諸事,都不是想當然的。」

    蘇油點頭說道:「這是知易行難的道理。現在我總結一下。」

    說完在紙上拉了幾條線,集合到一個點:「這幾個問題,其原因在於字印大小工藝問題,這是匠人手藝不統一導致的。」

    然後又拉了幾條線:「這幾條,是木印遇水膨脹導致變形造成的。」

    接著兩人又總結出字印大小誤差問題,行格界線誤差問題,字印固定問題,高矮誤差問題,存儲排版檢索問題,審版問題……

    有些問題是八娘思忖良久得出的,有些是蘇油發現的,總結下來,林林總總一大頁。

    八娘接過蘇油的單子,眼淚就忍不住下來了:「想不到有這麼多的差錯,八娘當真是坐井觀天,把世事看得忒容易了。今日自食苦果。」

    蘇油說道:「知道了問題所在,那我們就一步步解決,等所有問題都解決了,這門新式印刷術,可以靈活拼版,不會斷裂,隨要隨有,絕對是印刷業的一大突破。其實事情已經可以做了,這所有的問題說白了,就是一個美觀和精細問題而已。」

    「首先需要解決的,是材料,木頭現在看來並不適合活字印刷,八娘,你試過其它材料沒有?」

    八娘「啊」了一聲:「其它材料?」

    蘇油說道:「對啊,古代祖先用的是玉印,銅印,現在我們用回去,不就行了?不過玉印銅印難刻難鑄,用陶的話,嗯,幾近可行,我懷疑畢昇所用,當為陶字,唯其如此,才不易變形。」

    八娘想了一下,點頭:「那我們試試?」

    蘇油說道:「專業的事情,需要交給專才,我們眉山城中,有燒製陶瓷的工匠嗎?」

    八娘說道:「史家開著好幾家瓷器坊,我倒是認識。」

    說完破涕為笑:「子由弟弟,母親給他安排的就是史家小娘子,不過還沒過門。」

    蘇油見八娘笑了,心下也輕鬆了一些,說道:「那就簡單了,我們現在就去看看。」

    八娘看看門外天色,說道:「今天來不及了,陶瓷工坊在城外,城內只有門店。」

    蘇油點頭:「那我們繼續討論,除了材料,所剩下的基本就是工差的問題,那就需要更加精準的量具,保證每個印模都一般周正。」

    「字體問題,那就得找專工定製,最好是一人刻就,如果一人要求太高,那也最好是一家人,手藝一脈相承,字體相去不遠,這個就是程家的長項,問題不大。」

    說完對八娘勸解道:「八娘,這是大事,你這樣一個人鼓搗可不行,實驗的每一步成果,你得稟明程太老爺和老爺,還有你丈夫才行。」

    「你是程家的媳婦,不能讓他們覺得你起了外心,凡事商量著來比較好。」

    八娘聰慧,一點就透,點頭答應了,不過轉眼卻又犯愁:「現在看來,這最難的問題,反而在你說的那個工藝誤差了。這對工匠的手藝要求太高,眉山城中,恐怕沒有這樣藝臻毫顛的工匠。」

    蘇油笑道:「這個對我來說,偏偏是最簡單的事情,村外石家有一套《九章算術注》,我沒別的書看的時候,就看這個,感覺用裡邊的方法,解決這個問題足夠了。」

    八娘驚道:「真的?」

    蘇油認真想了想,快速理了理思路,說道:「八娘你想,字模大小,主要是沒有足夠精細的量具進行測量,書印大字,字體本身不盈半寸,十分之一寸為一分,十分之一分為一釐,一釐十毫,一毫十絲,嗯,如果有一把尺子,能夠精準到毫釐,用它量准印模,不合尺寸的丟棄不用,或者打磨一下,這樣拼出的印版,可以嚴絲合縫了吧?」

    宋代一寸換算成公制三十點七毫米,那一釐就是零點三毫米,這已經是百分尺的概念了。

    八娘想了想,搖頭道:「精準到釐?那麼密的刻度,如何能夠看清?」

    蘇油說道:「所以就得取巧了。走吧,回去先將這事情做下來。」

    回到書坊,八娘喚來一班工匠,讓他們配合蘇油行事。

    矩,尺,規這些東西,在書局作坊裡都是現成的,蘇油找來印書的大紙,準備製圖。

    不過要精準,這筆就得細,最後八娘將自己描工筆的小筆找出來,才算是勉強合用。

    工匠們聽說蘇家來了個五歲的小先生,要製作出一把精準到釐的量尺,都不由得大搖其頭,這擺明了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蘇油也不計較,開始用尺規作圖,一邊作圖一邊開始講解。

    首先,在圖紙上畫出一道橫線,然後通過圓規在直線兩邊各定出一點,畫出一道垂直線。

    這個工匠們都知道,不過一個五歲孩子知道用這種方法得到垂直線,不由得讓工匠們刮目相看。

    但是尚不出奇。

    接下來,蘇油通過圓規和直尺在垂直坐標上取點,畫出一個直角邊邊長為一尺的直角三角形。

    不錯不錯,很標準很漂亮,工匠們繼續點頭。

    再接下來,變戲法時間開始,蘇油拋棄了尺子上原來標示的寸,嫌棄它不夠精細,卻在接下來以直角為頂點,在三角形下方隨意畫了一條射線。

    然後用圓規將射線分出相等的十段,用直尺將盡頭處的點和直角三角形相鄰邊的四十五度角頂點連接起來,然後利用這條線的平行線關係,將直角邊等分成十份。

    這一手一亮,工匠們立馬意識到了價值,這手方法,可以精準地將任何長度的直線分成任意等份!這小先生肚子裡絕對有貨!
V123210 發表於 2019-2-7 23:24
    第九章風投

    接著蘇油將底下那條直角邊每個寸標記點和直角三角形的另一四十五度角頂點連接了起來。和斜邊一起得到九條分隔斜線。

    找來一把沒有標示刻度的新尺,蘇油準備比照作圖得到的點,在尺上標示出各寸所在的精確位置。

    一位老工匠,估計是工頭,連忙說道:「小郎,這個我來吧。」

    蘇油微微一笑:「那有勞老丈了。」

    老工匠手藝精熟,很快,蘇油得到了一把標示到精準寸的尺子。

    蘇油用這把尺子沿著直角邊往上移,當尺度移到圖上側邊和最外斜邊距離剛好為一寸的時候,十一條斜線正好將尺上這一寸等分成十分。

    拉好橫線,圖上便得到了一個精確的十分。

    工匠們對蘇油的本事開始起敬了,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尤其是工頭,連呼「妙哉!妙哉!」

    說完他便來接手,在尺子上用尖細的工具標出每分的刻度,然後繼續模仿蘇油上移尺子,皺眉道:「小先生,沒法繼續做啊,一釐再分十份,理論上可行,但是針痕緊挨著針痕,無法標示啊。」

    蘇油又抽出一張圖紙,照樣畫出一張圖,不過這次的直角邊長只取了九寸。

    工頭指著新的直角三角形:「那這一個刻度,就是十分之九寸,小相公是要想得到十分之九分?」

    蘇油笑道:「正是,之後以九對十,可將釐數展示到這九分刻度之上。」

    老工匠只覺得頭皮發炸:「這……這是何等巧思?如何做得到?」

    蘇油先將九分的尺度得出來,對匠人們拱手道:「小子只會理論,動起手來一塌糊塗,還得勞動老丈。」

    老工匠當仁不讓:「必須的,這等粗活怎麼敢勞動小先生,老頭來!」

    蘇油笑道:「那就麻煩老丈了。」

    接下來事情就好做多了,蘇油畫出了一個游標卡尺的圖紙,將要點跟老工匠講清楚,很快一把精美的青岡木古怪尺子便出現在蘇油的手上。

    蘇油看著光可鑑人的卡尺也是服氣非常:「老丈技藝之精,可算是登峰造極了。」

    老工匠連連擺手:「我家三代雕工,細木活那是家傳的手藝,到老頭我這輩兒總算是能成大工了,所以才替東家管著這書坊雕版這一塊。」

    「饒是如此,可也不敢誇口毫釐不差,當不得小先生謬讚。現在這個只能是臨時拼湊的模型,改天我給小先生做一個經用的。」

    蘇油笑眯眯地道:「當得的當得的,這純手工和工科作業,本來就是兩回事兒。」

    說完對匠人們介紹道:「大家看,中間這把,是主尺,下邊可以滑動的這把,是副尺,副尺上的刻度可以在主尺上遊走,上面的標示,我稱為游標。」

    「游標前頭是兩個卡子,用來量出物體的寬度,因此這把尺子,我將它叫做游標卡尺。」

    老頭連連點頭:「這名字妥帖非常。」

    蘇油取過一個木塊,說道:「這卡尺的關竅,就是副尺走到主尺盡頭時,兩尺的起始刻度歸一,同時卡子兩個卡鉗內面貼到嚴絲合縫。」

    說完又看著尺子搖頭:「老丈的手藝,真是精妙。」

    老頭心頭如貓抓一般:「小先生快別誇了,再誇我這老臉沒地方放去,不如趕緊給我們展示一把,如何測量到釐這一級。」

    蘇油將木塊一卡,說道:「大家看,主副尺刻度的起點,我稱為零點,以副尺零點所示的主尺位置,可知木塊寬度是一寸五分有多。」

    工匠們都點頭,這個簡單。

    蘇油說道:「那具體多多少呢?我們來看副尺,大家看副尺兩端,與主尺刻度對應的位置,是不是在逐漸向一個點趨近?越趨近那個點,主副尺上的刻度,越有重合的趨勢?」

    一個匠人眼尖:「是的是的,副尺之上第六個刻度,與主尺上一個刻度幾近重合。」

    蘇油笑道:「這位大叔說得對,這個刻度所示,便是釐數,這塊木頭的寬度,便是一寸五分六釐!」

    轟——工坊裡頓時人聲湧動,這是所有人第一次見識到能夠精準到釐級的尺子!

    眾人歡呼聲裡,老匠人確是滿臉疑惑:「小先生,這是什麼道理?」

    蘇油說道:「這個涉及到算術,我把這個問題叫做追差。大家算術加減都會吧?」

    眾人都點頭如搗蒜,這個都會。

    蘇油說道:「都會就好辦了,來我們看圖。」

    之後蘇油便開始講解游標卡尺的原理,一番解釋下來,蘇油總結道:「看,我們假設卡尺現在所卡寬度是一寸三分九釐,一點一點計算過來,在副尺上第九個點的位置,它與主尺的這個刻度間的距離差正好為零,差被追上了。」

    「利用這個特性,我們便可以將釐這個單位放大到副尺的刻度之上,得到精確的釐數。」

    一群工匠不由佩服得五體投地,能把東西做出來是一回事兒,能把道理講透,那是另一回事兒。

    這說明小先生可不是瞎蒙的,道理一聽大家都明白,可要靠自己憑空想像,那絕對是打破腦袋也不可能得到這麼精巧的解決辦法。

    等等,小先生好像才五歲?那自己這一大把年紀,豈不是活到狗肚子裡去了!

    老工頭對蘇油作了個深揖道:「有了這把尺子,我眉山書坊,呵呵呵,打今天起,可要力壓杭州建陽一頭了,先生當受老頭一拜。」

    蘇油趕緊搖手道:「不敢不敢,您是長者,可萬萬行不得。」

    兩人正在客套間,就聽身後一聲輕咳,一轉頭,正是程文應來了。

    程文應見到蘇油和八娘混在一群工匠裡邊,先是微微一皺眉,不過沒說什麼,只對老工頭說道:「老於,在內院便聽得工坊這邊喧嘩,規矩不要了?」

    老工頭趕緊拱手:「恭賀東家,大喜啊,小先生發明了一件了不得的物事!」

    程文應問道:「是何等物事,讓你們如此驚訝?」

    老工頭將尺子交給程文應:「東家你看,這是可以測量到釐級的神尺!」

    程文應大驚失色:「如何可能?」

    等到老工頭將尺子展示了一遍後,程文應也覺得這尺子的設計原理簡單之極,可偏偏這心思靈巧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不由得對蘇油上下打量。

    蘇油對程文應拱手道:「姻伯,其實這尺子還大有改進之處……」

    程文應一把拉住蘇油的手腕,一手抓著游標卡尺:「賢侄同我進內院細談。」

    連八娘都不顧了,八娘抿嘴一笑,乖乖地從後邊跟了上來。

    進入內院,蘇油對程文應說道:「姻伯,這卡尺……」

    程文應嘆氣道:「賢侄啊,我朝首重進士高等,其次制策。至於其餘諸雜科,對別人是晉身之階,可對你……賢侄天縱聰明,當以詩書為重,萬不可以明算為進身之道,這是自誤啊。」

    蘇油對程文應的印象越來越好,起身施禮道:「小侄理會得,這些就是尋常瞎想的雜學,不當事體的,等到開蒙,會以經學為業。」

    程文應這才松了口氣:「這就好,這就好……剛剛聽你說,此物還有大用?」

    蘇油將八娘所想之事同程文應說了一番,程文應嘆息道:「八娘,一家人,本不該如此隔閡,有事情還是該告知翁婿的,或者告訴我也行嘛。」

    八娘聽後禁不住眼睛一紅,連忙低頭賠禮。

    蘇油趕緊陪笑道:「姻伯休怪八娘,程家高門大戶,八娘也是怕人說她輕薄胡行,想要事功完成之後再告知你們,現在說開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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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