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蘇廚 作者:二子從周 (連載中)

 
V123210 2019-1-27 19:38: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65 160076
V123210 發表於 2019-4-7 10:44
    第一百三十章慘相

    眾人跟著李老漢往回走,來到五龍井和大洪井中間一個小山谷,轉過山口,面前的景象讓人觸目驚心。

    背風的山坡上,挖出了一個個土坑,勉強得到一小塊平地,上邊鋪著幹柴雜草,頂上搭出一個小棚,便是一處住處。

    不少衣衫襤褸的婦人老者,形如骷髏,還有孩童,神色痴呆,臉上手上淨是污穢,直如一具具行尸走肉。

    有些身邊的瓦罐裡,還不知道煮著什麼野菜雜糧,氣味難聞至極。

    程文應面色慘然:「我以為我眉山物產豐饒,不意還有此般慘況,這……這……這比土地廟都還不如!」

    蘇油低聲道:「他們是逃戶,躲避官府到此,連乞討都得藏著掖著,不敢靠近城鎮。」

    史洞修不忍心再看下去,撥轉馬頭:「我去外邊等你們……二十七娘要是見到這般景象,怕不得嚎啕大哭。」

    李老漢說道:「各位貴人,這就是我們偷采私鹽的原因所在……那些鹽,只能一點點偷偷的熬,產量本就不多,私鹽販子們又壓得狠,近半年來眉山雪鹽行市,私鹽的銷路就越發逼促,要養活三十多家逃戶老小,也就越發的艱難……今年課稅再加三成,制度下來的那一天,這裡一百多人,就已經是死人了啊……」

    言罷不再說話,跪下砰砰叩頭。

    程文應趕緊下馬,也不顧李老漢身上骯髒,將他扶起來說道:「老哥,既然我們來了,就不會讓這種情況繼續發生下去不管,我們且回陵井上,從長計議。」

    蘇油轉頭對石通說道:「大石頭,先去眉山城,拉兩車糧食過來,再告訴可龍裡,井位已經找到,裝備可以出發了。」

    石通應道:「是!」轉身撥馬,狂奔而去。

    井監臉色蒼白:「程老,小人,小人實有失察之罪。」

    程文應的士大夫脾氣上來了:「你就當不知道此事比較好,眉州考級才得了個上上!這般慘相,簡直就是給我眉州抹黑!老夫忝為江卿鄉紳,定要行文川峽四路轉運司,控訴淯井監貪索虐民之罪!」

    蘇油趕緊阻止道:「姻伯此事未可,如此做法,對逃亡鹽戶有害而無利,不如以此相脅,再花點錢,讓淯井監將這些鹽戶戶籍轉來眉州,先解決鹽戶們的後顧之憂,免去逃犯身份。」

    程文應怒道:「小油!不知道君子之道?!你是要與污官酷吏妥協嗎?!」

    蘇油再次拱手,真誠地道:「姻伯,身為眉州鄉紳,行文控訴益州官員,你覺得會有用嗎?兩位堂哥,同在官場,對他們會不會有不利影響?還有洩自己一時之義憤,與拯三十多戶人家於水火,君子當執何端?」

    程文應一時語塞,怒氣益盛,狠狠一抽馬鞭,朝陵井奔去。

    身後眾人你看我我看你,趕緊跟了上去。

    待到下馬,程文應氣已經消了大半,對蘇油說道:「這次算你有理,是老夫失了計較,就照你所說辦理吧。」

    李老漢就覺得兩腿發軟,再也站立不住,身不由主跪了下來,嚎啕大哭:「老漢替三十三家逃亡鹽戶,叩謝大官人再生之德!」

    鹽工們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怎麼工頭出去一趟,回來就對這些外來人感恩戴德了?

    程文應第一次相扶是出於心神激盪,現在卻有些下不了手了,只對蘇油使個眼色。

    蘇油上前將李老漢扶起:「老丈趕緊起來,諸事待議,我們去大棚說話。」

    扶著李老漢走了兩步又回頭:「那五花肉先切成拇指大小肉塊,用清水泡上……」

    然後腦袋上就挨了程文應一下:「沒輕沒重的傢伙!這時候還想著吃!」

    眾人在大棚裡坐下,程文應對李老漢問道:「淯井監,真的乾涸了?」

    李老漢現在是有問必答:「還沒有完全干,不過產量已經逐年遞減,鹽戶的歲課無法完成,對我們來說,和完全乾涸沒有兩樣了……」

    程文應取出一套圖紙:「你是老鹽工了,看看此法可否施行?」

    這個只是工藝的簡化版本,而且其中的工具,成本,不是一般鹽戶能夠承擔的,程文應也不怕李老漢看。

    李老漢看過,轉頭對自家兒子說道:「大栓,將我那包袱取來。」

    那精悍的中年漢子不由急道:「爹!」

    李老漢一瞪眼:「取來!就那點東西,在高人面前就是笑話!」

    沒一會,李大栓取來一個藍布包,可能是整個陵井監最乾淨的一樣東西。

    李老漢小心翼翼地打開布包,裡邊是一疊發黃的草紙:「大官人你看。」

    程文應拿起一張看了,上面字跡粗鄙,還繪有草圖,再拿過蘇油寫的,兩相對比,不由得暗自點頭。

    李老漢對程文應拱手道:「大官人,不知你給我這個方案,是何方高人所制?」

    程文應就看了眼蘇油,將草紙推到他身前。

    李老漢趕緊拱手:「小官人是鹽官世家?這點井之技堪稱登峰造極,還請小官人指教。」

    蘇油還在琢磨那條豬肉,聞言方才回過神來:「啊……啊!我那點井之術其實就是瞎蒙的……」

    除了李老漢的眼神還是仰慕,周圍眾人都是一臉的鄙夷,裝逼裝過頭,大家都很難堪的好不好?!

    蘇油揮揮手:「這紙上的工藝,都是老丈你所思得來?」

    李老漢說道:「不敢在小官人面前賣弄,這是我家三代人想出的法子,本待資金充足,朝廷許可,便自家開上一口,哪裡知道,日子過得一日不如一日,一代不如一代……」

    程文應說道:「你大可以將此法獻於官府豪強……」

    轉念一想李老漢就是被這兩者逼得家破人亡,真要被知道有這法子,恐怕東西搶走,人被滅口的可能性更大。趕緊擺手道:「當我沒說。」

    李老漢說道:「本以為此乃我家秘法,原來世間早有高人,尤其這最後潑爐印灶加淋鹵之術,簡直堪稱絕妙,大大節省了火工。」

    蘇油說道:「其實不稀奇,這是巴人的古法,那邊鹽滷是山泉,很淡,不如此無法得鹽。」

    李老漢嘆息道:「還是讀書好啊,是老漢孤陋寡聞了。」

    程文應說道:「如今兩相印證,你們兩位的開井之法,竟然頗為相似,這看來是可行了。就是不知道這井開多深能夠出鹵?」

    「六十丈!」「兩百米!」

    蘇油不禁對李老漢大為歎服,自己那是後世有數據照搬,這老頭可是憑眼力估出來的。

    李老漢對三萬貫課務還是頗為擔心,川鹽七十鐵錢一斤鹽,這也是四十萬斤鹽的產量!

    蘇油倒是不太擔心這個,一天八十貫很多嗎?他知道後世幾口深井,一天利潤高達六百兩銀子!

    不過他對這種苛逼鹽課的做法極本身就極不贊同,朝廷只管稅收就好了,鹽井交給商人們自負盈虧,逐利增產本就是他們的天性!

    程文應說道:「要不老李你從監上出來,咱們不伺候了!來我們井上幹!老夫還是那句話,供奉職位,一月十貫!」

    井監臉都嚇白了:「程老,您老就繞過我吧,萬萬使不得啊……」

    蘇油也道:「姻伯,此事的確使不得,今年官場變動,陵井能否關撲,還得等新知州到了才能商議。」

    「我們自有技術,本就不貪這口井,但是奪官井鹽戶,這就是作對了。還不如等到我們的井打好,產量與官井的差別體現出來,形勢逼迫官府與我們進一步加深合作,關撲之議才有可能。等到關撲到陵井,李老丈他們自然就會成為我們的鹽戶。在此之前,加一個雪鹽提煉工藝,提高陵井鹽價,助鹽戶完成課務就好。」

    說完轉身對李老漢說道:「老丈,我們此次前來,還有教導你們提煉雪鹽的任務在身,這是與州府商議好的,這三成溢價,可以通過這樣的方式解決,因此老丈不必擔心。」

    李老漢訝異道:「雪鹽也是小公子的家傳?」
V123210 發表於 2019-4-7 10:45
    第一百三十一章重逢

    蘇油年歲太小,李老漢只認為是家傳,不認為是他的發明。

    蘇油也懶得申辯,只笑道:「其實此法不難,剩下的細務,你與姻伯井監再行商議,開源不成,那就先節流,我去看看豬五花去……」

    沒管井監和李老漢匪夷所思的目光,施施然走出棚子,就聽程文應的聲音在後邊說道:「是極,老李你估下鹽滷產量,賢侄那什麼印灶之法,能不能使上,需要多少工料,能省多少柴碳……」

    蘇油來到廚棚,李大栓見他過來,倒有些侷促:「小人之前衝撞,小公子海涵則個。」

    蘇油笑道:「大叔剛猛非常啊,與我所識一人倒是有幾分相似。」

    李大栓赧笑道:「小人苦命一條,怎敢與公子所識的名流相比。」

    蘇油揮揮手:「他也不是什麼名流,一會你應該就能看到。這豬五花難得的肥啊,要不我們吃紅燒肉吧。」

    李大栓搓著手:「這是我爹故意準備的賤肉,本意是想趕貴人們早點走來著,剛剛已經按小公子的意思切好泡上了,就是您說這紅燒肉,小人不會做。」

    蘇油說道:「沒事兒,我教你好了。等等我去取調料。」

    現在蘇油只要出門,調料都是隨身帶,就是防著要在外邊吃飯。

    程文應卻不阻止,用他的話說這就是士大夫的雅癖,而且這樣的士大夫一般特立異行,名聲容易傳揚,給人留下的印象也更加深刻。

    比如竹林七賢個個怪得出名,還有諸如李白愛酒,王羲之愛鵝,王粲愛聽驢叫,張若虛喜歡躲被窩裡邊寫文章……

    嗯,比起他們來,我們小油算好的……

    而且蘇油每麻煩別人一次,就是一次傳授美食的過程,別人高興還高興不過來,一般也不與他計較。

    黃雛身上一邊有一個小箱子,裡邊放的全是這些東西。

    沒一會蘇油回來了,噹噹噹三個瓶子放在灶台上,還有一個布袋:「生抽,老抽,料酒,冰糖!薑蔥切好沒?八角有沒有?」

    當然沒有,然後蘇油又屁顛屁顛地跑黃雛那裡去取八角。

    鍋內燒開水,放入肉塊汆燙,撈起洗淨備用。

    然後蘇油讓李大栓清鍋,下油,李大栓不干了:「不少肥肉呢,就不放油了吧?」

    蘇油不依:「放放放,濃油赤醬才香!」

    李大栓將心一橫,一大勺油舀下去:「不過了!」

    接下來就是正常流程,小火炒糖色。加入大蔥,薑片,八角炒出香味,小火煸炒五花肉上色。

    加入清水,鹽,生抽,老抽,料酒。

    蘇油還在指點:「聞到酒香味沒?這味兒散開之前別蓋蓋子,讓料酒帶走豬肉的腥羶,之後才好吃,悶鍋裡邊就壞了!好了加蓋!」

    李大栓抽著鼻子:「酒味不知道,這肉味可真是要了命了!」

    一大一小漸漸混得熟悉了,李大栓才小心問道:「公子,山上那些人,不是官軍吧?」

    蘇油撓了撓頭:「這個還真不好定義,應該算蕃軍吧?不過你放心不是州府兵,只是保護我們,不是抓人的。」

    李大栓連連點頭:「如此就好,如此就好,比普通州府兵凶悍太多了……」

    蘇油問道:「大叔你一身腱子肉倒是結實。」

    李大栓說道:「小人慣會打獵,此處有鹽泉,獵物喜歡過來,偶爾得一頓牙祭。」

    蘇油興趣頓時來了:「有野豬沒?」

    李大栓搖頭:「有,可不敢招惹,不過麂子岩羊也不少。」

    蘇油點頭:「麂子最傻,原路來原路回,只要看清它的來路,去半道下套子,十拿九穩。」

    李大栓眼神一亮:「公子也是行家啊!我就是用的此法!」

    熬得半個時辰,蘇油說道:「去把蘿蔔切了,記得去皮,你們接觸油水少,淨肉怕你們吃了鬧肚子。」

    李大栓又糾結了:「去皮?太浪費了不?」

    蘇油道:「浪費不了,蘿蔔皮和蘿蔔纓,我給你們弄一道泡菜。」

    鹽場的鹽多的是,做點小泡菜自然不在話下。

    兩人正在交流獵經,山谷外來了一支車隊。

    一共四輛,除了糧食,還有挖井的鐵銼,木件,鋸盤,大罈子之類。

    同行的還有幾家莊子上招來的勞力,也是二三十人,還有一個土地廟小組。

    石通下馬:「史大,領人搬東西,拴住,和弟弟們領人將鋸床組起來,繩子別叫人弄亂了,明日可就要開工!」

    李大栓手裡的勺子一下就掉了,眼睛直勾勾看著外頭:「栓,拴住?哪兒呢?拴住!李拴住是你嗎?我兒是你嗎……」

    一個壯實的半大小子扭過頭來,李大栓這下看清了,連滾帶爬奔出廚棚:「拴住!真的是你……老天爺你狗日總算開了一回眼……啊啊啊啊……」

    李拴住都傻了:「爹!你怎麼在這裡?」

    李大栓一把將拴住攬入懷中抱得死死的,嘴裡喃喃自語:「我兒沒死……我兒沒死……」

    突然又將李拴住鬆開,推開一點端詳,然後又猛然抱住:「活得好好的,珍娘你看到了嗎?我們兒子活得好好的啊……」

    說完不由得嚎啕起來。

    「拴住在哪兒呢?」李老漢也從大棚裡奔了出來:「我的天神爺啊……」

    李拴住被蘇油提點過,要在弟弟妹妹們面前做榜樣,一向沉穩,什麼都咬著牙扛,如今終於變回成了一個小孩一般大哭:「爹,阿爺,我好想你們啊……你們三年前為什麼要丟下我啊……」

    李老漢手撫著李拴住的頭頂,老淚縱橫:「拴住別怪阿爺和爹娘,當年是真沒活路了,丟你在眉山,是不想讓你和我們一起死啊……」

    李拴住突然想起一個問題:「爹,我娘呢?」

    李大栓一臉的眼淚鼻涕:「你娘,你娘沒熬過上個冬天……」

    李拴住身子一下就軟了,任由李大栓將他抱住,對天慘呼:「娘啊——」

    程文應,史洞修都不由得抹淚,蘇油見小組其它幾個小子有些嚇著了,招呼他們過來:「他們是拴住哥的爹爹和阿爺,他們這是重逢,高興的,別怕。」

    一個孩子看著這一幕:「小少爺,我們能遇到自己的爹娘嗎?」

    這個問題蘇油實在是難以回答,只好抹了淚說道:「不管能不能遇到,我們都要好好活,活好了,才有重逢的機會。他們將你們安置在眉山,就跟拴住哥的爹娘和阿爺一樣,是希望你們能有一個活下去的機會,你們要珍惜自己的生命,還要活得精彩,這才是他們的願望。」

    幾番遭難,終於重逢,這一家的際遇,在艱難的世道中,已經算是幸運的了。

    三人抱著哭成一團,各自敘述別來的經歷,眾人在周圍靜靜地聽著,越發心酸。

    程文應心情非常鬱結:「簡直是作孽喲……沒有天災,卻出現流民,這就是人禍!」

    史洞修嘆氣道:「老程,慎言啊,夔州路官戶流散,怕也是苛逼的結果,接下來我們要招收人手,能救一家,算是一家吧……」

    李老漢拉著李大栓和李拴住,來到蘇油身前噗通跪下:「老漢和犬子,有眼不識恩人當面,拴住今後便為少爺執鞭隨鐙,報答厚恩。」

    蘇油趕緊將幾人扶起來:「李老丈不能如此,拴住哥沉穩耐心,踏實任事,土地廟眾多哥哥姐姐,一向得他照顧。」

    「我敬他的性子,一直以兄長相稱,今後你們便是我們的長輩,當不得此禮的。」

    說完自己抹了一把臉:「今日重逢大喜,可惜無酒,不過有道好菜,我們好好吃一頓!小組的人跟我來,做飯!」

    這個娃子們是熟手了,將碗筷放入鍋中煮起來消毒,燒鍋做飯,然後從自家車上搬下來大鐵鍋,燒了一大鍋白菜煎蛋湯,蘇油又丟了一大包榨菜絲進去,然後叫娃子們開始炒菜,很快便做好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9-4-7 10:45
    第一百三十二章苛政酷毒,猶勝猛虎

    蘇油做的吃食,江卿眾人是一萬個放心的,這娃比自己講究太多了,他都能吃,自己就沒問題。

    不過井監有些信不過蘇油的人品,找個藉口先溜了。

    一人一大碗米飯,上邊兩塊紅燒肉,幾塊紅燒蘿蔔,每桌一盆小泡菜,一盆白菜湯,一盤韭菜炒雞蛋,一盤香腸炒青蒜。

    李老漢夾著香腸往李拴住碗裡放:「娃子吃,這個香。」

    李拴住說道:「阿爺你自己吃,這個叫香腸,小少爺帶著我們自己做的,我們常吃。」

    井監不在,大家就可以敞開了說話。蘇油說道:「拴住哥,接下來讓弟弟們先改竹料,木材,按二林部給我們造竹屋的法子,將房子修起來,山谷裡邊還有幾十戶人家呢。」

    然後對李老漢道:「老丈,很快我們會運來木料,拴住哥會看圖紙,讓他給你講解如何搭建打井機械,我們爭取先將兩處深井打出來。」

    「李大叔,你帶人改造陵井鹽灶,我們這就將雪鹽製造之術傳與你們。」

    「姻伯,世伯,這裡的後勤,就多麻煩你們了。」

    眾人竟然對一個小孩子指派工作毫無異議,理所當然地答應:「知道了。」

    蘇油這才對程文應說道:「姻伯,現在兩口井,四五十人的工作,還算好辦。如果以後還要開井,招收流散之人的話,一定要身家清白。如李老丈這種,一定要通過州府登記造冊,有欠負課稅的,先替他們清償,再轉移戶籍,相信他州得了利,還減輕了負擔,也消了緝捕的辛勞,是能夠談得攏的。」

    程文應琢磨道:「就怕他州人口減少,州府會擔心影響考績。」

    史洞修罵道:「他們還要考績?你以為我們補交的課稅他們會上交朝廷?想多了老程!」

    蘇油說道:「我們不管他們拿到錢財如何使用,我們只要自己幹淨清白,朝廷抓不到把柄。這些欠課,世家也不要大包大攬,可以由招來的人手分期慢慢償還,不過不收利息而已。」

    李老漢立即說道:「這已經是天大的恩德了。我們願意!只要在小公子手下,我們願意慢慢清償各位善人代繳的欠課。」

    程文應還有些疑問:「小油,老李,你們對這深井就如此有把握?」

    蘇油和李老漢對視一眼,李老漢說道:「老漢就班門弄斧了,淯井自漢時就已經開採,時過千年才告枯竭。我們用深井之法,每開出一口,就類似得到一口新井。且水勢就下,井越深,得到的鹽泉存量越豐。」

    蘇油說道:「以前沒有這項技術,是因為深井的沿途會打到淡水層,一旦淡水封堵不住,流入鹵泉,這眼井就廢了,對了老丈你準備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李老漢對蘇油一點不隱瞞:「我想的是用卓筒,就是長竹筒打通,兩端開出接槽,筒筒相扣接入井中,隔絕周圍淡水。待得到達鹵層,再用小銼在竹筒中鑿得小井,如此滷水和淡水便隔絕開了。」

    蘇油問道:「那這竹筒間的縫隙如何密封呢?」

    李老漢說道:「只需要細麻纏實接口,麻遇水膨脹,會更加緊密,加上周圍泥漿,便可起到密封之效。」

    這與歷史上即將誕生的卓筒井完全一致,蘇油點頭:「老丈當真是深思熟慮了。」

    李老漢問道:「未敢請教,小少爺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蘇油笑道:「拴住哥,告訴你阿爺。」

    李拴住說道:「少爺發明了水玻璃,水玻璃用礬鹽調和,轉瞬即可硬若金石,我們的卓筒,先用礬漿粘連,外邊用麻線紮緊加固,對了阿爺,我們繩子的麻料浸泡過水玻璃溶液的,還是三股編成,紮實得很,一會我帶你去看。」

    李老漢眼裡又泛起了淚花,伸手撫摸著李拴住的頭頂:「我們家拴住,跟著小少爺,算是大長進了啊……」

    蘇油說道:「那也是拴住哥好學肯幹,進步快,他的本事可不止這點,明日你便知曉。」

    說完對李拴住說道:「拴住哥,阿爺尋找鹽井的本事,那可是一絕,你一定要跟著他好好學到手,以後你們一家的任務,就是儘量多的在這周圍找出鹽井來。淯鹽枯竭,關係巨大,鹽戶逃散只是開始,甚至可能導致青鹽大舉入境,影響朝廷西北佈局。」

    程文應這才想到這個問題,不由得心中大震,再一轉念,要是小油真是處心積慮插手鹽務,目的真是為了對抗夏境的青鹽走私活動的話……

    媽蛋這算不算過著小書僮的命,操著大宰相的心?

    不會的,一定不會的,世家插手鹽務,本是老夫求他想辦法解決蠶市錢荒的結果,這都隔了幾層了?他應該不會考慮得如此深遠的……

    倒是李老漢趕緊拱手:「當不起小少爺稱讚,小少爺尋井的本事,那才真是一絕,一天可頂老漢苦尋三年!」

    蘇油笑了:「老丈我跟你說實話吧,找井其實我是一竅不通。」

    李老漢訝異道:「怎麼會,今天上午我親眼所見,小少爺指出五龍爭水,那是一找一個准啊!」

    蘇油笑道:「其實我那是瞎編騙你的,大叔最清楚,就我們做飯時聊的那些……」

    李大栓恍然大悟:「啊,小少爺用的是尋蹤覓跡之術!那兩處人來人往,就算再怎麼小心遮掩,也逃不過獵戶的眼睛!」

    眾人這才恍然,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都誇蘇油聰明。

    程文應一顆心總算放回了肚子裡,好吧六歲孩子會尋蹤其實也算是妖孽,不過這娃小時候淘鳥逮兔的淘氣事沒少幹,總算是說得過去。

    想著想著突然來氣,一把拍到蘇油頭上:「害得老夫驚疑了半晌,真以為是什麼五龍取水,當你袁天罡轉世!卻原來是在鄉下抓兔子的路數!」

    眾人又是一通大笑,李老漢還直為蘇油說好話:「那五座山脈走勢,當真如同五條龍呢,老漢也被唬了一大跳!不過這名字又大氣又吉祥,各位官人,要不那眼井,我們就叫五龍井?」

    程文應對蘇油說道:「五龍井就五龍井吧,不過你小子明天就給我回可龍裡,非得召喚,不得出村一步!眼看就要開蒙了,老老實實讀書,收收性子!看這一天天把你能的!」

    ……

    吃過飯,蘇油等人便要告辭了,剩下事務,自有石通史大諸人料理。

    李老漢等人一路千恩萬謝地送到谷口,程文應等人走出老遠回頭,李老漢諸人還在坡上觀望。

    程文應掉頭長嘆:「苛政酷毒,猶勝猛虎!」

    蘇油說道:「我不信官家宰執,忍見百姓流離。其實這事情完全可以避免,胥吏奸狡,豪強貪酷,官員顢頇,才導致這樣的事情發生,其實鹽井一年出多少滷水,是可以統計出來的,只需……」

    程文應都懶得聽,一甩馬鞭:「又是精細純老調三重彈是吧?把人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

    蘇油:「……」

    你就說我講的有沒有道理!

    倒是史洞修意味深長地說道:「明潤,別以為讀聖賢書出來的,就都是聖賢子弟,有些人只把聖人之言當作做官的跳板而已。剛剛那幾個形容之詞,角色相互換換,可能更加貼切。以後你真要出仕,肯定還要與那樣的人共事,多長個心眼吧……」

    程文應不耐煩地道:「哎喲老史趕緊走吧,你還嫌他心眼少了是不?」
V123210 發表於 2019-4-7 10:45
    第一百三十三章銅鏡(求推薦票)

    可龍裡的田間地頭,開起了一種藍色的小花。

    這是一種度荒本草,叫蔓菁,葉子和莖都能吃,吃不完的可製成醃菜。

    不過不是荒年的時候,它就成牲畜青料和野花了。

    當地鄉親叫它二月蘭。

    相傳,諸葛亮當上了劉備的軍師中郎將後,總監軍糧和稅賦。

    一次出巡,見到一種菜,從老農口中得知此菜渾身是寶,是青黃不接時的當家口糧。

    於是向老農問了產量及種法,下令士兵屯田時種上,一方面補充軍糧,另一方面又可用作牲畜飼料,經濟實惠,一舉兩得。

    因此它又得了一個名稱——諸葛菜。

    後山梯田事實證明可行,沼澤裡的淤泥厚厚敷上一層,灌入山泉,就是肥田。

    沼澤被開成了土埂和水道,土埂之上,被蘇油讓人種上了菰草,今年要大出茭白。

    有了制繩機和水玻璃,可龍裡的麻線品位很高,村裡各戶人家的老人也閒不下來了,開始學著編織漁網。

    開春之後,三哥五哥跑了周圍鄉鎮,在一片譏笑聲中用超級低的價格收得了三百頭小母豬。

    大小屠子忙到了飛起,劁豬手藝是突飛猛進。

    各家雞鴨開始出棚,土地廟那裡每週來收一次禽蛋。

    娃子們力小,蘇小妹想了個辦法,切涼拌雞塊的時候,先將刀子放到肉上,然後用木棒砸,因此這道菜被來往客商稱呼為「棒棒雞」,和翹腳牛肉,回鍋肉一起,成為來往客商必點的三大肉菜。

    鄉親們都在忙著修整田坎,田裡施過牛圈豬欄裡的糞肥後,便細細翻出一片地,用腳探出泥漿中的小泥塊,一一捏成漿子,用竹片理平,這是秧床。

    一年之計在於春,一日之計在於晨。

    清早,在鍛床有節奏的噹噹聲中,一個童聲朗朗地傳來。

    「凡有地牧民者,務在四時,守在倉廩。國多財,則遠者來;地辟舉,則民留處;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上服度,則六親固;四維張,則君令行……」

    「政之所興,在順民心;政之所廢,在逆民心。民惡憂勞,我佚樂之;民惡貧賤,我富貴之;民惡危墜,我存安之;民惡滅絕,我生育之……」

    「以家為鄉,鄉不可為也;以鄉為國,國不可為也;以國為天下,天下不可為也。以家為家,以鄉為鄉,以國為國,以天下為天下。毋曰不同生,遠者不聽;毋曰不同鄉,遠者不行;毋曰不同國,遠者不從……」

    張麒帶著幾個弟弟在學著沖鍛小鐵珠子,嘴裡還不閒著:「聽小少爺唸書,就是心裡舒服。」

    劉嗣將一桶鋼珠倒入珠桶,叫一個弟弟開動磨珠機:「你專心點吧,壓到手不是玩的。」

    機器轉動起來,珠子順著等距螺旋線溝槽嘩嘩嘩地從磨珠機中心滾落到另一個桶中,這就又被螺旋線上方的磨盤磨了一次。

    一個孩子拿著千分尺抽樣檢查:「四哥,這次差不多了。」

    劉嗣接過尺子檢查了一番,說道:「嗯,接下來就是拋光,大家看好。」

    將鋼珠倒入一個滾筒之中,加上油,讓滾筒轉動起來,然後添了些極細的泥漿狀磨料,很快霧濛濛的鋼珠就變得光亮起來。

    幾次淘洗球磨,添加的磨料越發細膩,得到的鋼珠越發明亮,最後竟然都能夠照出人影來。

    劉嗣將小鋼珠交給每個娃子一個,娃子們看著珠子上的倒影,自己成了一個個圓滾滾的豬頭,都不由得相互取笑起來。

    劉嗣在一個鐵盤的淺凹處擺上車床車出的軸承內圈,又將一枚枚鋼珠放入內圈的固定環內,一一擺佈好,然後從爐中中取出一個暗紅的外圈套上去,拿錘子輕敲幾下,讓外圈到位,接著將鐵盤用長鉤挑起來放入冷油槽當中。

    上下幾下,一個滾珠軸承便被製作了出來。

    劉嗣用鐵鉗穿過內環張開卡住,輕輕一撥外圈,軸承立刻飛快地滾動起來。

    劉嗣得意洋洋地說道:「軸承一次可以製作十來個,這次是演示,就做一個給大家瞧瞧。小少爺說的,摩擦力與物體間接觸面積有關,滾珠能夠將接觸面積減到最小,因此摩擦力也就比滾子軸承小了很多,大家都明白了吧?」

    一個小孩子說道:「還有熱漲冷縮原理!外環能將珠子套死在內槽中,跟這個有關。」

    劉嗣點頭:「嗯,二十三你很聰明,但是確定鋼材的收縮比例是個難題,開槽深度,外環溫度確定,難點不是一處兩處。從原理到實用,我們經過了無數次試驗,才得到了這樣的經驗。」

    「小少爺說了,理工成果,除了明白原理之外,還需要大量的試驗數據做參考,因此不要以為學會理論知識,就能幹啥都成喲!」

    張麒說道:「那是,這回送往汴京的玫瑰紅大瓶,陶煤組可是廢了近千斤的瓷泥料,幾百個胚子,五個瓷胎上釉整燒後還毀了四個,這就是小少爺說的那啥——知易行難!對不少爺?」

    蘇油合上《管子》,說道:「是,不過這成語出自尚書,但還有一層意思,說的是做人的道理——人都很容易知道自己有什麼毛病,也知道這些毛病不對,但是就是不願意去改。」

    「因此便有君子克己之說,克制自己的私慾,對自己要求嚴格。戰勝別人不算本事,戰勝自己身上那些的壞毛病,那才是本事。」

    張麒感覺小少爺在說他,扭頭轉移話題:「老四你那邊弄完沒?弄完過來搭把手!」

    劉嗣擺著手,取出一面銅盤來:「沒空理你,女孩子們鬧著要鏡子,現在磨料出來了,今天就給她們帶回去!」

    張麒就鄙視得不行:「花花腸子還挺多,成天就知道討好小娘子。」

    蘇油在一邊語重心長地說道:「小七哥,你現在的工科狗屬性越來越嚴重,再過幾年,找不到媳婦別來哭鼻子。」

    幾個人說笑著開始處理鏡面,蘇油說道:「聽說有一種寶鏡,平時和一般鏡子沒什麼區別,可是一旦反射太陽光,牆上的光影裡就會出現文字花紋,我們今天就試試能不能成。」

    劉嗣往羊毛輪上抹磨膏:「小少爺要做的事情,還沒有不成的。」

    將銅盤放在平面上,讓羊毛輪轉動起來,然後調節絲槓壓到銅盤上,接著推動銅盤開始打磨。

    銅盤上本來鑄有一朵淺淺的蓮花,換了幾次不同目數的磨膏和羊毛輪之後,很快便被磨得幾乎不見痕跡,銅盤也變得光潔,能當鏡子用了。

    用鹼水洗淨銅盤,幾人又跑到陽光下邊:「來,看看效果。」

    八公正在屋簷下編籮筐,被銅鏡晃到了眼睛,抬頭罵道:「又在瞎折騰啥!」

    娃子們趕緊嘻嘻哈哈將光線轉了個方向,粉牆上出現了一道光斑,光斑下方,果然有一處模糊的蓮花痕跡。

    娃子們齊聲歡呼:「也!成功了!」

    蘇油取過銅鏡翻看:「不行不行,你們看這鏡子上,還能看出點蓮花痕跡來,再磨一點再磨一點,到時候在鏡子後邊再補上一朵蓮花,讓別人以為是從鏡子背後透過去的,那才唬得到人!」

    張麒嘿嘿奸笑:「小少爺心眼忒多了!不過我喜歡!」

    於是三人再次興致勃勃地開工。

    又鼓搗了一陣子,三人再次看著牆上乾乾淨淨的光斑:「靠,磨過頭了!」

    劉嗣就抱怨:「都怨你們!看!這下變成大和尚腦袋了!」

    張麒還還嘴:「大和尚腦袋有戒疤,這明明是小和尚腦袋。」

    蘇油手扶腦門:「那啥……失敗據說是成功它娘親,反正這東西還能當鏡子用,四哥你就這樣拿去糊弄姐姐們吧……」
V123210 發表於 2019-4-7 10:45
    第一百三十四章綠茶

    三月三,螃蟹上高山。

    今年沒有倒春寒,鄉親們提醒吊膽了一個月,直到秧苗壯實後才放下心來。

    然後,可龍裡就被籠罩在了一片蔥綠裡。

    唯有祠堂前一片雪白,那是梨花爛漫。

    調皮的娃子們晚上邀約打著火把照螃蟹,時常在水邊聽到大魚撥水的嘩啦嘩啦聲。

    為了繁衍後代,它們現在連人的腳步聲都不怕了,只在水草中盡情翻騰。

    水中又開始出現了滾滾的烏雲,那是巨量小魚苗組成的壯觀場景。

    無需蘇油發動小孩子們了,三哥五哥六哥自覺帶著隊伍舀水花,孩子們被無情地剝奪了玩水的樂趣。

    三月水還涼!誰敢下水嚇折騰,仔細屁股!尤其是帶頭的那個!

    於是娃子們又把興趣轉移到了山上,山上鳥多了起來,野雞最好了,還有兔子,黃麂。

    石薇來信了,她和自己寫給自己的信前後腳到的,信裡沒說誰先誰後,估計是輸了。

    玉局觀還不錯,裡邊的人穿的衣服都一樣,整個地方都是香香的,還有幾個玩劍的高手,不過玩金針的高手更多。

    然後這裡還有好多書,有的書裡有圖畫,裡邊的大人還光著身子,身上好多小點點。

    飯菜不太好,不過自己帶著媽子,有小油哥哥的調料和菜譜,他們準備單獨開小灶。

    這裡的他們,指的是小天師哥哥,白鬍子老公公師父,還有她自己。

    這建議是小天師哥哥提出來的,他還慫恿自己跟小油哥哥多要點醬油,但是小油哥哥你說過吃太鹹了不好,我就拒絕了。

    蘇油笑了,可以想像神棍兄長被拒絕時的鬱悶。

    接著看,信裡還說很想可龍裡,連石家村都想了,想水溝裡邊的小魚,山上的鳥兒,嗯,還有冬筍,田螺,鱔魚,泥鰍……

    這下輪到蘇油鬱悶了,想了這麼多,連泥鰍都沒放過,就是不想我。

    嗯,這些都是我帶著她玩的,想這些就是想我,這樣理解沒毛病吧?

    還有幾個習題本,空著好幾道題,那是不會的,小油哥哥你給填上。

    放下這封信,還有一封小天師的信函,信裡說石薇直爽大方,是個可愛的小姑娘,很得大家喜歡。

    感謝蘇油提供的石紙,鉛筆,試紙,砝碼,最重要的,是酸鹼互證的思路和表達式。

    他親自嘗過了稀鹽酸,草木灰水,最後還將它們混合到一起,用試紙測量平衡之後小飲了一口,鹹的!

    蘇油不由得手扶腦門,要不要這麼變態!這是要做科學怪人嗎?!

    趕緊批改作業,然後回信,首先給小天師。

    你們觀裡那些黃色書籍,先別讓薇兒看到,她還小,從認識藥品物種開始就好。

    化學試劑最好別用舌頭來測量,好多東西有毒,有腐蝕性,吃了會出毛病的!

    醬油那東西好說,這就準備,還有十瓶永春露,這回是特曲,你嘗嘗要是好的話,給小弟推銷推銷曲藥。

    然後給石薇寫信,語氣換成淨是童真,然後跑幾處他們常玩的地方,用鉛筆畫了幾幅素描給石薇寄去。

    ……

    大人們忙不過來,他們要在後山開地,在新修的田埂上種桑樹,還要在梯田田埂下邊那點土坡上鑿出小坑點豆子。

    精耕細作,見縫插針。

    千人種地萬人食,巴蜀大地給了人們無私的餽贈,人們也用最辛勤的方式將它們利用起來。

    龍腦樟的種子香香的。去年冬日,蘇油返鄉後便組織娃子們在收集樹葉的同時採集漿果。

    紫黑色的漿果采回來,加水堆漚,使果肉軟化腐爛,然後用清水洗淨,薄攤於陰涼通風處晾乾後,精選出飽滿健壯的那些。

    剛一開春,蘇油便將種子交給三嫂,先用石灰水消毒,然後用溫水浸種催芽,撒播到祠堂背後苗床當中,還細心地覆蓋上稻草。

    如今苗子已經長了出來,蘇油又讓三哥在老龍腦樟林子裡開出一個苗圃,利用樹冠遮陰,對樹苗進行定植。

    這是一個相當恐怖的工程,去年樟林的種子不下萬粒,這一批樟苗,幾經淘汰後,還有幾千株。

    八公驗看過樹苗幾次,對蘇油搗騰樹木的本事已經再無懷疑了,美滋滋地在村裡宣佈,油娃說了,接下來樹苗會進行幾次移植,一年後出壯苗,三五年後成樹,到時候大家有願意種的都可以,油娃跟大家收樹葉。

    還有就是,今年的茶葉別瞎采,除了照去年的法子扦插之外,只采嫩葉,兩葉一芽,像鳥嘴張開露一舌頭那種,都交到祠堂,油娃要做茶。

    蘇油不是不喝茶,是不愛喝大宋茶,而且感覺宋茶這東西越高級越反動,完全不是他的菜。

    後世峨眉山麓,樂山雅安眉山,是川茶重要產地,樂山這邊是綠茶,還有花茶,竹葉青;雅安那邊,則主要是下關沱茶的做法和銷售到藏區的黑茶。

    還有就是蘇油那時候山裡自採的大白茶,老蔭茶。加上胖大海和金銀花,口味其實也不錯,至少沒少給他掙學費。

    工作之後,一位領導是茶痴,而且執拗地認為手工茶比機器加工的好,聽聞蘇油是搞非遺恢復工作的,便指示他考察手工炒茶工藝製作恢復的可能性。

    蘇油在幾個地方考察了一遍,寫了一份報告,認為機器加工其實比手工制茶不差,茶葉更重要的是產地,氣候,土壤,也就是說是茶葉本身的品質。

    而成品口味,其實機器加工發展了那麼多年,和手工區別不大,只在茶葉完整度上差了一些,要不是高手師傅,一般人還真搞不過機器。

    領導很快做了批示,小同志的報告有一定的建設性,但是工作沒有做細,要是同一片茶山,同一個茶種,同一批茶葉,傳承人手工的和機器加工的,是不是有區別呢?做沒做過驗證呢?

    蘇油終於恍然大悟,屁顛屁顛地找到一位幾代家傳老茶農,守著他從採茶到製成茶葉,重新寫了一份工藝報告,重點突出了該傳承人的茶場所在地和最好的茶葉出場日期,還突出了因手工產量太低無法市場推廣之類的話,連茶葉樣品一起交給了領導,並且對自己的工作疏忽做了誠摯的檢討。

    領導終於滿意了,笑呵呵地拍著新報告,誇獎他領悟力強。

    搞清楚,人家要的就是這個,市場上買不到的東西,才是拿出去裝逼的好東西。

    ……

    可龍裡各家的茶葉全收到一處,量還是有些嚇人。

    這玩意兒才是真正的知易行難,說起來大工序也就是殺青、揉捻和乾燥三個步驟而已。

    但是要細分起來,光一個揉捻,手法就有十幾種。

    即便機器生產,簡化後也分為殺青,搖青,揉捻,篩沫,揀梗,理條,曲毫,烘培,提香,乾燥等諸多步驟。

    不過好在他知道機器工藝每一步的目的是什麼,因此便好辦多了,從機器步驟倒推回去,將之變成簡化版手工炒茶工藝。

    至於複雜的進階版流程,他倒是寫到了本本上,誰愛玩誰玩去,老子對茶要求又不高,有得喝就行。清明穀雨轉眼即過,趕緊弄出來是正經!

    就這樣還是浪費了不少,主要是娃子們猛火爆炒習慣了,糊了不少茶葉,愣是將茶葉搞出了咖啡味兒——糊了。

    帶領著內務組鼓搗了一個星期之後,終於搞出了斤把青瑩瑩的綠茶,這還是靠熱風烘乾工序大大縮減了工時的緣故。

    蘇油抓起一撮泡到杯子裡,先聞了聞味道,再小心品了一口,一股沁人心脾的熟悉滋味在舌尖回轉開來。

    蘇油一邊吹著杯子,一邊喜笑顏開:「總算是對了,好,工藝定型,抓緊時間生產,明前就這樣錯過了,再過了穀雨,品質又要降上一檔!」
V123210 發表於 2019-4-7 10:46
    第一百三十五章來訪

    張勝不干了:「騙我們來說是放風箏,結果吭哧吭哧搞茶葉!小少爺你學壞了!」

    蘇油耍賴:「明明是你們不按規範操作耽誤了進度好不好?我這都沒有批評你們浪費茶葉呢!」

    其餘幾個小的就羞他:「小少爺!耍賴皮!小少爺!耍賴皮!」

    蘇油說道:「真不是我耍賴皮啊,等等……」

    說完轉身跑回屋子裡,取出來一個巨大的風箏。

    風箏呈燕子形,白絹蒙起來的,和蘇油一般大。一群孩子見到都「哇」地叫了出來。

    蘇油說道:「沒騙你們吧?早都準備好了,你們看眼睛還會轉呢,就是還沒來得及描彩。」

    娃子們哪裡管這個,高聲喊道:「放風箏!放風箏!放風箏!」

    蘇油被吵得不行:「好好好,放去放去……」

    剛走到門口,就見池塘對面走來幾個人,都是儒士打扮,當先一人正是蘇洵,身邊是兩位二十多歲的年輕文士,還有一個小孩。

    就聽一人言道:「仁夫,前方就是蘇家祠堂,邊上那棟白色的小院,便是蘇明潤的住所。」

    就聽那仁夫說道:「蘇兄,一路行來,溪花浪漫,啼鳥啁啾。這裡的農人,衣著臉色,與週遭不同啊,尤其是大門兩側,紅紙門聯文采斐然,倒是叫人看得興致盎然。」

    蘇洵說道:「那就是過年的時候,明潤和犬子蘇軾胡鬧。」

    另一人笑道:「可不是胡鬧,這是士大夫的基本功。今番踏春而行,到得此間,方悟南山之樂啊。哎呀晚來半月,錯過了這幾株梨花最盛之時,端是可惜……」

    蘇洵言道:「彥通,你就不該來,當讓蘇油那小子先行拜會方是。」

    那叫彥通的揮揮手:「性成香自蘊,明潤能以六歲孩童,助眉山孤童得脫苦海,相比起來,讓人慚愧。」

    蘇洵笑道:「你與他定然相談得來,一樣的溫吞性子爛好人!」

    兩邊隊伍撞了個正著,蘇油趕緊將風箏藏到身後。

    蘇洵就譏笑:「你倒悠閒,比你還大的一個風箏,藏身後就能藏住?不讀書了?」

    蘇油想辦法找仄:「這個……啊,我們課間休息……」

    蘇洵都懶得與他耍嘴皮子:「過來,給你介紹兩位賢達。」

    那位叫仁夫的就連連擺手:「彥通兄當得此譽,小弟是萬萬不敢的。」

    蘇油趕緊將大風箏交給孩子們:「你們去玩吧。」

    張勝在蘇油耳畔嘀咕了兩句,拿著風箏去了。

    蘇油趕緊過來,蘇洵說道:「這位乃是……」

    就見蘇油掉頭又朝娃子們那邊喊:「放完不准剪繩子!給我收回來,還沒有完工呢!」

    這才轉過頭來:「呵呵……怕他們依風俗許願剪繩子,那風箏花了大力氣,捨不得,堂哥你繼續。」

    兩個大人不覺好笑,那個小孩一臉的豔羨,蘇洵則翻了個白眼:「這位是益州來的張恕張仁夫,乃張學士的公子。」

    張學士就是張方平,他是以直學士知益州,故而有此稱呼。

    蘇油趕緊見禮。

    蘇洵有介紹另一位:「這位,唐淹唐彥通,我眉山治經名家,仰劉歆、鄭玄源流,尤善《春秋》。川中無人能出其右,人尊『魯國先生』。」

    唐淹趕緊搖手:「那是學生們胡亂稱呼,不敢當,不敢當。」

    唐淹此人蘇油毫無印象,不過老堂哥是多峭削的崖岸,對這比他小近二十歲的年輕人如此推重,學問肯定是不消說的。

    趕緊上前:「後學蘇油,見過兩位。」

    唐淹撫摸著身邊那孩子的頭頂:「這是我的長子,唐瞻,這次帶他來見見榜樣,你們年齡相仿,以後多親近親近。瞻兒,叫叔叔。」

    蘇油連忙擺手:「使不得,我們小字相稱吧,我叫明潤,你呢?」

    唐瞻虎頭虎腦,說道:「家父叫我望之,我不喜歡。」

    唐淹這父親倒是好脾氣:「那你想叫啥?」

    唐瞻說道:「我想叫伯虎。」

    伯虎……唐伯虎?

    兄台你怕不是穿過來的喲!蘇油將他拉到一邊,偷偷對暗號:「世人笑我太瘋癲……」

    唐瞻怒了:「誰?爹爹說你有五十多幫手,他們才四個,揍啊!」

    蘇油哭笑不得:「他們不是我幫手,你這理解有錯誤……」

    蘇洵在一邊也怒了:「在那邊嘀咕啥?一點禮數都沒有,趕緊過來,帶客人進屋!」

    不是我想的那個唐伯虎就放心了,蘇油領著一行人進到屋內,唐淹見屋宇一路素淨,不由得贊到:「山居雅適,這院子樸素耐看,挺合我胃口。」

    待到進入書房,唐淹說道:「剛才那句收回,桌後那三口缸子就不是尋常人家能有的。」

    類似的玉瓷晶花大缸,眉山城茶市售價最後被哄抬到了六貫一個。

    蘇洵笑道:「史家瓷坊,小油出了些力氣,這些東西估計他也沒花錢。」

    蘇油點頭道:「是,這些都是……試驗品。」

    眾人坐下來,環顧書房,感覺處處新奇雅緻。

    背後書架邊梅瓶裡,插的也不是鮮花,一個裡邊是幾個乾枯的蓮蓬,另一個裡邊是簡簡單單一把乾燥的荻花。

    值錢的瓶子卻插著山野隨處可見之物,搞不懂主人的品味,然而……還怪好看。

    桌上的文房,多是竹根柏瘤,難得的是紋理燦然,打磨出來後,盡得天然之趣。

    一邊還有一大張半立著的古怪桌子,左側和下方標有刻度,桌面上還卡著三角板和角度尺,一側放著古怪的鉛筆和銅規。

    圖紙上是一套看不懂的機械,最稀奇的,邊上還有半塊炊餅。

    張恕指著炊餅問道:「那是干什麼用的?」

    蘇油拿起鉛筆在紙上畫了條線,然後用炊餅擦掉:「呵呵,擦拭筆跡用的。」

    唐淹感覺滿屋書香非常愜意,拿起兩本翻了翻,問道:「明潤近日讀什麼書?」

    蘇油老實回答:「近日就是讀《史記》,《管子》,《韓非》。」

    唐淹皺了一下眉頭:「怎沒學儒家經典?」

    蘇油說道:「《論語》,《孟子》倒是看了,其它怕曲解了聖人之意,只記了個囫圇,不敢胡亂引申。」

    唐淹眉毛一挑:「哦?思有所得才算讀?這是蘇家進學之道?望之,三人行必有我師,可記住了?」

    唐瞻躬身:「嗯,爹爹我記住了。」

    唐淹說道:「『利出於一孔者,其國無敵;出二孔者,其兵不詘;出三孔者,不可以舉兵;出四孔者,其國必亡。先王知其然,故塞民之養,隘其利途。故予之在君,奪之在君,貧之在君,富之在君。故民之戴上如日月,親君若父母。』明潤,於這句你有何解?」

    蘇油轉了轉眼珠子:「正解還是反解?」

    蘇洵都快氣炸了:「你還要做縱橫家不成?!」

    唐淹舉手制止:「就說你心中所想吧。」

    蘇油躬身道:「古人經典,不該斷章而取意,當通讀全書,審其時勢,先取大旨,而後計得失。」

    「《管子》開篇說了,國有四維,民有四順,六親五法,唯君之節。」

    「因此國蓄第七十三此句,利字當指國用財賦。管子之意,應是國用不當入於多門,其柄在君。而非指民產。」

    「此句後續,當指國內諸封,塞其民之賦納於君國,使權臣不可得利而坐大。」

    「國者,有軍國,有民國。」

    「如古之秦,今之西夏,軍國也。民疲而軍振,其利一專於軍,故雖偏小之時,也可出與大國爭勝。然一旦亡敗,便是覆國之危。」

    「如古之楚魯,今之皇宋,民國也。政馳而軍隳,利用多門,民樂安逸,然逢戰多敗。」

    「故管子此語,乃軍國之道耳。」

    唐淹問道:「如引此喻,則軍國之道,終勝於民國之道嘍?」
V123210 發表於 2019-4-7 10:46
    第一百三十六章考較

    蘇油說道:「不然,春秋諸國狼吞虎並,強軍則是強國,乃一途也。且商鞅車裂,其政方行,始皇一統,覆亡轉瞬。故雖強橫一時,然終不得長久。」

    唐淹又問道:「如依明潤此論,我皇宋當以何策?」

    蘇油小手一攤,睜大了眼睛道:「我還是個孩子呀,先生此問,不當由朝堂諸公作答嗎?不過油粗略想來,總該是軍政從軍,民政從民吧?」

    唐淹這才醒悟過來,不由得啞然失笑,對蘇洵拱手:「明允,今日方見什麼叫善讀書者。」

    蘇洵苦笑著擺手:「胡言亂語,居然亦能自圓其說。此子油滑,以後還請彥通嚴督之,嗯,就用他軍國之道!」

    幾個大人不由得哈哈大笑,只蘇油暗自腹誹:「要我說的是你們,說了又指我油滑的還是你們!」

    張恕笑道:「明潤,近日來四川出了件大事,你知道嗎?」

    蘇油心裡翻著小九九:「不知道。」

    張恕說道:「前日謠言甚囂塵上,道是儂智高破蜀,延邊諸州風聲鶴唳,聽說眉州獨你與子瞻認為是謠傳?」

    蘇油不知此事有何干係,趕緊甩鍋:「跟我沒關係啊,是子瞻說的。」

    張恕又問道:「那你可知謠傳起於何處?」

    蘇油趕緊晃腦袋。

    張恕笑道:「已經查明,謠傳起於邛部川譯者隊伍。」

    蘇油心裡咯噔一下,這名字哪裡聽過。

    張恕接著說道:「事情就奇怪了,沒等朝廷下旨,二林部已經將邛部川拿下,將傳譯和其部眾押至雅州,我父親問明其事,譯者之首如今已傳於西南夷諸部,其眾已經放於雷澹二州,由是西南大肅,你知曉嗎?」

    蘇油腦袋搖得呼嚕呼嚕的。

    張恕饒有興味地看著蘇油:「這就奇怪了,二林部的表文之中,說是有你建言之功?」

    蘇油暗自叫苦,便宜姐姐你這麼老實幹嗎?趕緊說道:「呃,二林部的在藜將軍,是個小姐姐,她是二林部大鬼主的女兒。來眉州貿易之時,因城門未開,便住到土地廟,與小子有過交集。」

    張恕問道:「你們是怎麼交談的?」

    蘇油說道:「他們聊到準備納貢之事,我就多了一句嘴,說金猱花熊的皮張沒有大用。要得中國看重,先要有向中國之心,這是《春秋》進吳退鄭之義。有中國之心,討叛誅逆,有功於國,豈不強於納貢?」

    唐淹是治《春秋》大家,不由得鼓掌而呼:「好!夷狄入中國,此亦攘夷大義之一端!然明潤需記,《春秋》首義,乃是尊王。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

    蘇油心裡暗自腹誹,夷狄早有君了,還打得大宋嗷嗷叫,大宋還要花錢買平安。不過嘴上卻恭敬得很:「小子受教了。」

    唐淹越看蘇油越滿意:「今後跟我讀《春秋》吧。」

    蘇洵大喜,對蘇油說道:「還不趕緊謝過!彥通老弟答應收你入門牆了!」

    蘇油不知道這老師到底多厲害,這名不見經傳啊,別人穿過來,起碼范仲淹,王安石起步,怎麼到了自己這裡……算了趕緊作揖:「弟子拜見先生。」

    張恕也給唐淹道了恭喜:「彥通,恭喜了。得英才而育之,不亦樂乎。」

    蘇油卻又對張恕拱手:「油有一事,須得告知。」

    張恕言道:「哦?」

    蘇油說道:「二林部此舉,對他們來說其實一舉兩得,我們也不要太自作多情了。」

    張恕奇了:「如何說?」

    蘇油說道:「邛部川,有銅。」

    張恕頓時明白了:「說到底,還是利益啊……」

    蘇油說道:「不說全是,也不說全非,利益可能佔了大半,不過多一個朋友,少一個敵人,對我大宋,終歸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張恕點頭:「此事我自會稟報家父,看他如何處置吧。」

    說完饒有興趣地看著蘇油:「你有什麼想法?」

    蘇油趕緊擺手:「沒有沒有,小子的見識差得遠了。」

    張恕看著他不說話。

    蘇油只好拱手,硬著頭皮說道:「不過夫子說過的,所謂近者悅,遠者來……」

    這話說得三個大人都點頭,蘇洵喜道:「小有長進。近日可有什麼文章?讓兩位賢達看看?」

    蘇油這段時間淨摸魚了,琢磨韻學都讓他頭痛不已,那裡有閒情逸致寫文章,轉著眼珠子道:「枯說無趣,要不我們先去堂屋?」

    三人這才反應過來,居然在一間書屋內與一個孩童扯了半天時政,還真是啼笑皆非。

    來到堂屋,三人坐下,蘇油端上來一個茶盤,上邊四個茶盞,上有蓋、下有托,中有碗,就是後世川中盛行的蓋碗茶。

    張恕將茶碗打開,將蓋子置於鼻端一嗅:「咦?散茶,怎地香氣如此之濃?」

    待到品了一口:「好茶!比團茶滋味不差,且清冽如泉,就是只有茶味,層次還不太豐富。」

    蘇油「哦」了一聲,將三人的茶碗收入茶盤,端著走了。

    張唐二人你看我我看你,這什麼意思?

    蘇洵嘆氣道:「你說他學問不精可以,你說他飲食不精,他就……且等著吧,看看一會兒是什麼花樣。」

    沒過一會兒,蘇油又端著盤子回來了,茶具本就是梅蘭竹菊花色一套,倒是不會弄混。

    張恕再次打開茶蓋,裡邊已經多了菊花,桂圓肉,枸杞,果乾,五顏六色怪好看,輕輕撥弄一下,喝了一口:「這才是好茶!底下還有冰糖是吧!」

    蘇油心裡翻著白眼,這是後世回族人民喜愛的三泡台好不好?!

    其餘二人喝了,也覺得比剛才的素茶好了太多,不由自主地點頭稱讚。

    張恕是外地人,看著精雅的茶具贊到:「這茶具也是特別。明潤聽說你多所發明,這也是其中之一?」

    蘇洵說道:「非也,此乃唐代德宗建中年間,西川節度使崔寧之女發明。這碗又名為三才碗,以蓋為天、托為地、碗為人。飲茶之時,可用茶蓋在水面輕輕刮一刮,可使整碗茶水上下翻轉;所以輕刮則淡,重刮則濃,也是一樁妙處。不過不合當朝飲法,鄉間市井喝散茶偶然一用,並未推廣開去。」

    張恕依言,刮了一下茶水再品,果然茶香果香花香甜香都更加濃郁,笑道:「這才是山間清趣。此盞做工非凡,如玉器一般。乃化濁俗為清雅。還當真是巧思。」

    蘇洵笑道:「奇淫巧技,哪裡當得起仁夫此贊。」

    幾人品了一陣新茶,蘇洵端著茶碗:「別以為獻上好茶就大吉了,近日文章,呈上來吧。」

    蘇油低下頭,腳蹭了一會兒地:「……現做可以不?」

    蘇洵噗地一口茶噴了出來:「咳咳咳……朽木……朽木不可雕也!」

    唐淹先不干了,喂,這是我剛收的弟子,給點面子好不好!笑道:「現做就現做吧,看看明潤的急才如何。」

    張恕笑道:「那便以今日之事為題吧。」

    蘇油想了一下,朗聲吟頌道:

    「沙禽煙柳滿溪花,

    慢讀勤耕自弄茶。

    山外鳴流新獻漲,

    清聲一路到寒家。」

    又是噗噗兩聲,這回輪到唐淹和張恕了。

    張恕擺手:「山外名流,清聲一路,明潤這是拿我與彥通開玩笑了。我與彥通和你明允堂哥,乃筆墨之交。自到得此間,無人提及我是縣中新任官長吧,你是從何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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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七章風箏詩

    蘇油躬身施禮:「明潤見過賢長史,長史到任以來,對義棚早飯情有獨鍾,尤好浮圓。剛剛去放風箏的那班孩子,就是土地廟孩童中的一組,因此認得長史。臨去前已經告訴我了。」

    「啊?」張恕不由得目瞪口呆,接著朗聲大笑:「哎喲嚇我一跳,差點還以為你武侯當世!」

    蘇洵微笑道:「原來如此。明潤,今年江卿世家重修州學,延請四方文學之士傳授經義。你唐師便是其中之一,仁夫乃一縣之長,也要親授課業,以示勸勉之意。今日前來,便是想看看你的學問,待過幾日,便該入學了。」

    蘇油點頭:「蘇油定然努力。」

    蘇洵說道:「不過以你之智,既然早知曉了長史身份,就能猜到我們所來何事。之前一路談論拖延,是不是在肚子裡偷偷打底稿,也未可知。因此剛剛那首諂諛之詞,不能算數。」

    這次輪到蘇油吐血了,喂,你的親堂弟呢,要不要這樣往死裡坑?!

    三人笑眯眯地看著蘇油,剛剛坑我們一人噴了一口茶,現在還回來了,很好。

    蘇油無奈,只好拱手:「就請諸位再次命題吧,免得到時候又說不算數。」

    蘇洵便對唐淹拱手:「彥通,自己弟子,自己收拾。」

    唐淹微微一笑:「剛才見你們是想要出去放風箏是吧?那就以風箏為題,作上一首吧。」

    蘇油躬身表示接受,三人微微一笑,端起茶來互敬了一下,各自剛品了一口,就見蘇油直起身來:「好了。」

    「噗——」「噗——」「噗——」

    真是現世報還得快,蘇洵鬍子上都是三泡台茶水,好不狼狽,將桌子一拍:「咳咳咳……要是村俗俚語順口溜,看我怎麼收拾你!」

    唐淹制止:「咳咳咳……先聽聽明潤怎麼說罷。」

    蘇油朗聲吟誦道:

    「韌骨經純質,文綸緯正心。何高青靄上——」

    接著對唐淹和張恕深深一揖:「所舉意東君!」

    這詩是詠物雙關,第一句是說風箏竹骨堅韌,支撐著潔致的絲絹。實則比喻自己性情堅定,品質純良。

    第二句是說風箏線需要端正地系在風箏的正中,風箏才飛得起來。實則說自己有經綸教導,心緒端方,所行正直。

    後兩句表面是吟詠風箏之所以能升上高高的天空,是因為有司春之神送來的春風托舉。實則暗比自己就如同小小的風箏,想要騰飛,主要還得看貴人願不願意施與這舉手之勞,輕輕幫上一把。

    將二人比喻為東君,這又是小小的奉承了。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張恕對唐淹苦笑道:「難不住啊彥通兄,這弟子我都有些眼紅了,人家都捧我們到這份上了,這州學名額,算你我二人聯名舉薦吧……」

    蘇油這才拱手赧笑:「多謝長史,多謝唐師,其實這詩前兩天做風箏時就想好了,沒想到這麼湊巧,用到此時,它怎麼就這麼恰當呢……」

    蘇洵都氣炸了:「趕緊滾去做飯!事後才說,就不是至誠君子所為!」

    八公回來了,見蘇洵和倆讀書人在那裡談經論道,偷偷溜進廚房:「小油,老三和誰在聊天呢?」

    蘇油正在拿熱油澆鯉魚:「一個是新來的張知縣,一個是學宮的唐老師。」

    八公就道:「那啥,山上梯田那裡還有事兒,我再去看看。」

    蘇油趕緊攔住:「八公你怕啥?一起吃飯啊。」

    八公說道:「他們之乎者也的扯,八公也插不上話。」

    蘇油說道:「沒事兒,到時候我給你當翻譯。渙哥在京城南邊當官,比張知縣還大些,那也是你的晚輩,沒事兒沒事兒。」

    八公說道:「那我先守著你,待會兒一起過去。」

    蘇油同意,心裡卻在盤算,今後也得給八公弄個散官名頭掛著,免得見著官員便束手束腳。

    家裡的伙食一直就很好,肥雞湯幾乎都沒斷過,很快便做好了。

    雞湯,豆瓣魚,香腸,醬肉,韭黃豆腐乾,清炒時蔬。

    春日融融,天氣很好,桌席乾脆就擺在了院子裡。

    娃子們玩野了,那風箏還在高高的天上飄著,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蘇油便招呼眾人入座開吃。

    雞湯中多了一樣東西,灰色透明,像面條又很柔韌,幾個學問人都沒見過。

    蘇油便介紹道:「這是粉絲,紅嘴芋滋味差了些,磨漿加入明礬,用漏勺壓入熱水中定型,然後晾乾,便得到粉絲。粉絲比紅嘴芋滋味好得多,也耐存儲,今年村裡邊做了不少。」

    八公說道:「這個東西本來是救荒用的,平日裡房前屋後只當個綠影兒看。以前就仲先公在的時候,每年挖出來用沙子稻草埋著。今年卻被小油弄成了這般吃食,鄉下沒啥好東西,倒是怠慢兩位貴人了。」

    唐淹搖手道:「老人家言重了,我可不是什麼貴人。」

    唐瞻捧著一碗雞湯冒粉條猛點頭:「嗯,這粉絲真好吃!家裡的飯菜比公公這裡差遠了!」

    蘇洵說道:「彥通老弟爛好人,遇到人家求到門上,賣衣典履都要幫助,日子過得……是有些緊了。」

    唐淹說道:「說來慚愧,幼蒙聖人之教,也知道修身而後齊家,齊家而後施仁的道理。可見到鄉親貧困,總是不忍心,倉廩不實,還妄想引導禮節……哎,克己猶難,小弟是有點不自量力了。」

    張恕說道:「唐兄太謙遜了,你的人品學問,那是聲聞蜀地,我在成都,也是久仰大名的。」

    唐淹苦笑道:「就是窮務五經,不習時文,累試而不第,拖妻累子。」

    蘇洵都羨慕壞了:「用明潤的俏皮話說,過度的謙虛就是驕傲!弟妹侍奉巾櫛,極其周翔。你餐飲之時,她都立於你身後,即便你假意呵斥,她只是笑笑,並不退去。此事在眉山士大夫之中何人不曉?簡直就是我大宋之梁鴻孟光啊。」

    張恕舉起酒杯:「自漢文翁開石室,千年以降,蜀地學風卓犖,人才日盛。眉山詩禮,不次河洛。能到此間一任,得識兩位兄長,實為人生一快。來,諸兄,飲勝!咳咳咳咳……」

    蘇洵笑道:「此乃永春露,味甘而性冽,需淺飲才行。仁夫,我們慢慢來。」

    唐淹對粉絲讚不絕口:「紅嘴芋眉山諸鄉多有,都當成荒食,不料一經整治,即成美味。此法明潤你抄寫給我,我當在鄉間推廣。」

    蘇油趕緊應下。

    蘇洵嘆了口氣:「此子文章不顯,然有智而多技。不但足以自立,還能惠及餘人。我真怕他將來挾術自重,泯滅初心,忘了聖人之教。彥通,敬你一杯,求你多費些心思。」

    這話說得不怎麼好聽,但是也是目前士大夫正常的想法,蘇油理解堂哥一番用心良苦,一點不敢反駁,低頭受教。

    唐淹正要謙虛兩句,門外突然奔來一匹快馬,馬上人大呼道:「小油,趕快跟我去陵井,出事兒了!」

    來者正是石通,蘇油大驚,站起身來:「傷到人沒有?」

    石通說道:「沒有,是鹵泉噴湧,沖垮了大地車!」

    蘇油便對幾人拱手:「長史,堂哥,老師,這事情不能耽誤,我得去一趟!諸位自飲,怠慢了。」

    八公見到蘇油奔向馬廄,牽出黃雛,跟著石通揚長而去,不由得暗暗幽怨:「說好的陪我,現在又丟我一個人在之乎者也間坐蠟!」

    ……
V123210 發表於 2019-4-7 10:47
    第一百三十八章大洪井

    張恕問道:「大地車是什麼東西?」

    蘇洵說道:「此乃眉州鹽務,自尊父按蜀,鼓勵民間開鹵熬鹽,眉州江卿世家便於陵井周圍探查礦脈,開鑿鹽井。具體事體我也不清楚,應該就是開井的機械吧,看樣子是開出了什麼事故。」

    張恕問道:「這和明潤又有什麼干係?」

    蘇洵說道:「他呀,在百工之技上,倒像是生而知之一般。開新井的方法,好些是他和一個老鹽戶鼓搗出來的。現在出了事兒,肯定要找他想辦法解決。」

    唐淹說道:「明潤的經濟之道也不錯的,半年時間,愣是將土地廟五十孩童都帶出來了。」

    說完一指天空中飄著的風箏:「衣食無憂,方知為人之樂。還有剛剛你們沒發現嗎?此子仁性,乃是天生。」

    蘇洵苦笑道:「彥通,你這樣子可不行啊。嚴師才能出高徒。這孩子實在太讓人揪心了,以他的能耐,要是心性不正,蕩家覆族都是輕易。千萬寵不得的。」

    唐淹笑道:「『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你們剛剛都沒聽見嗎?明潤首先的便是問傷人沒有,這心性差近夫子之意。明允兄,多謝你給我找來這麼好一個學生啊!」

    ……

    蘇油和石通騎著馬往陵井趕去,黃雛神駿,用石通的說法,好馬會教人,就是能幫助騎手改良自己的騎術。

    蘇油覺得它是自己的半個老師,這段時間騎術突飛猛進。

    三個大人其實也高看了蘇油,之所以只問人不問別的,是因為蘇油心裡邊覺得沒啥好問的——地點已經確定;工藝就算自己的不成熟,李老漢也能補足;至於設備,都是一些竹木繩子,值錢點的就是井中那個鐵銼。

    而且這些東西還都是自家生產的,成本嘛……呵呵呵。

    等到兩人趕到,已經到了晚飯時間。

    井上一片泥濘,空氣中充滿一股奇怪的味道。

    井口上立起了一個高大的竹木架子,有點像埃菲爾鐵塔的造型,高度有十多米,那是天車。

    不過這次的天車因為有了蘇油的改進,與後世又有了些不同。

    天車上還接出了一根管子引到山上,那裡蓋著大棚,大棚裡是池塘,早就挖好用來澄清滷水用的。

    看來事情已經解決了。

    李老漢見到蘇油過來,帶著李拴住上前笑道:「小少爺,你看還麻煩你特意跑一趟。」

    蘇油笑道:「要是您老人家都解決不了,估計我跑也是白跑,到底是什麼事情?看來已經處理好了?」

    李老漢笑眯眯地說道:「嗨!你就別往老漢臉上貼金了。是鹵層打通,一股大泉噴湧了出來,就連我老鹽戶都沒見過這麼大股的鹵泉!連大地車都能沖塌的大泉啊,哈哈哈哈一時間大家都慌了神。」

    蘇油笑道:「那還有啥好說的,就叫大洪井了!」

    拍了拍李拴住的肩膀,李老漢一副後繼有人的樣子:「拴住這回立了大功,指揮大家用五爪龍撈出了大銼,然後用陶管和那砂漿砌了高井,剩下的人挑土加固綁紮天車。」

    「厲害,那漿子太厲害了,瞬息之間便可固結,簡直是開井堵漏的神品!」

    李拴住被誇得不好意思:「翁翁,那叫應急預案,之前便和小少爺商議好的,我就是照著做。」

    蘇油笑道:「拴住哥太謙虛了,臨陣不亂,沉著冷靜,並不是有了預案就能完美執行。是你的功勞就是你的功勞!」

    說完又對李老漢祝賀:「老供奉,恭喜你後繼有人啊!」

    李老漢手腳都沒放處了:「哎喲這全是東家抬舉,小少爺仁德。要不然我李家都該斷根了!老漢今年也得為了那新加的三成課務投井自盡,哪裡還有這番氣象。」

    李拴住說道:「翁翁,這裡全是泥濘,要不我們請小少爺換個地方說話吧?」

    李老漢一拍腦門:「呵呵呵,看我都老糊塗了!小少爺還沒有見過我們仙井村吧?走走走,老漢帶你去看看!」

    如今的山谷,氣象又有了不同,之前那些山谷中窩棚人家,盡數遷到了平地上,一棟棟竹屋,已經立了起來。

    開井竹子用得多,截斷需要的中間部分,兩頭的竹根段和竹梢段被剖成了竹片,三條三條並在一起,編成了竹牆。再糊上泥,勉強可以住人了。

    房屋都是草頂,裡邊的家具也基本都是竹製——竹板床,竹櫃子,桌子,椅子。

    家中堂屋中間,用石塊圍起一個火塘,上邊放著一口陶鍋。

    即便還是赤貧之家,李老漢依然喜氣洋洋,領著蘇油介紹不多的家什:「多虧了拴住啊,真長進了。這些家具,陶器,都是拴住,哦,還有他那些夥伴,帶著大家做出來的。一個個有圖紙,有分工,東西做得又快又好……」

    說完拍著竹桌子:「看!多結實!都是好娃子啊!啊小少爺你坐你坐……啊石老爺你也坐……」

    石通翻著白眼腹誹,師父沒來的時候,石老爺倒還有幾分像石老爺。師父這一來,石老爺都在後邊跟了一路了,老李你跟才看見一樣!

    村裡人聽說救命的小少爺來了,都偷偷地摸了過來,也沒敢進屋,只赧赧地一笑,表示和蘇油打了招呼,放一碗黃米,或者放一把野菜,便趕緊離開,連話都不敢多說一句。

    蘇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這村子裡有多少孩子?」

    李老漢說道:「五歲以上的,約莫十數人,怎麼?」

    蘇油說道:「李老你看這樣行不行,你們現在是篳路藍縷,諸事待興。這些孩子,要不就先去土地廟吧,讓小七哥他們帶著,讀書明算長見識。」

    「你們騰出手來,先把事情做好,把家裡搞起來,等這段時間熬過了,再讓孩子們回來,成不成?」

    李老漢完全沒有想到蘇油仁義到了這份上,自家孫子跟著小少爺,這長進那是做夢都沒想到過的。

    立刻又想下跪了:「小少爺……小少爺就是佛祖在世……」

    蘇油趕緊扶住:「別別別,說過我當拴住是兄長,你就是長輩,李老以後萬不可如此。」

    蘇油可不是爛好心,這幫子人現在看起來要多埋汰有多埋汰,可是有幹勁,有技術。

    四川鹽政進入黃金期後,這裡很快會完成陵井——井研縣——仙井監的幾次大飛躍。而這一批人,應該會成為當地最先富起來的一批人。

    然後就是老套路了,富裕——置產——當地主——子弟讀書——出仕——進入士大夫階層——世家養成。

    即便中間會經歷諸多優勝劣汰,但總的大勢所趨非人力所能改變。如今的鹽幾乎就等同於貨幣本身,經濟基礎必然決定上層建築。

    幾十年後,仙井監就如同今日的大洪井一般,將出現一次人才井噴,進士,狀元,經學大家,歷史學家,樞密,國公……

    送人送到西,就算今後自己考不上進士,灰溜溜回來,只憑這半個老師半個恩人的身份,未來的仙井監世家,都得把自己當親祖宗供著。

    等等,歷史上幾十年後南宋著名的井研四傑,一父三子,就是姓李啊!李家可是今後仙井最大的世家!

    偷偷看了了一邊忙著燒水的李老漢,那真是滿面塵灰煙火色。

    人家李舜臣祖上,據說可是唐太宗李世民,或者……應該……一定……不是這一家哈?
V123210 發表於 2019-4-7 10:47
    第一百三十九章展佈

    今晚是回不去了,李拴住便在火塘邊燒起薯蕷,蘇油調了些辣米油,花椒,鹽粉,蘸著薯蕷,一邊吃一邊和李老漢李大栓聊井務。

    卓筒井是大眼在上,大眼中下套管隔絕淡水,然後小眼在下產鹵。

    產鹵的小眼經過歲月的流逝被滷水腐蝕,或者地層變遷,有時洞壁會垮塌,這叫「垮匡」。

    垮匡將導致岩石填塞鹵眼,無法汲鹵。

    有時一些工具掉在井裡,或其它人為造成的堵塞,這叫「屙堆」,也會導致無法汲鹵。

    現在幾人討論的,就是如何排除這些故障,以及修治深井,需要什麼工藝和工具。

    李老漢越發相信蘇油得到過鹽官世家的傳授,種種巧思令他每日思索的那些問題一一得到解答,逐漸連李大栓都已經說不上話,變成了李老漢提問,蘇油解答。

    除了這個,還有很多的工藝。

    李老漢也將家傳工藝列舉出來,和蘇油相互啟發,參考。

    汲鹵用的是單角車或者花車、連接卓筒,將滷水從井裡汲出。

    蘇東坡後來有記載:「以竹之差小者出入井中為桶,無底而竅其上,懸熟皮數寸,出入水中,氣自呼吸而啟閉之,一筒致水數斗。」

    熟皮是竹筒底部一個單向閥門,置於筒中。入井時被井水沖開,滷水注入,提起時被筒內滷水壓住,密封筒底,可以將滷水從地下幾百米提取上來。

    不過大洪井和五龍井,都是自噴井,要用到這設備,需等到幾百年後。現在只能作為技術儲備,給今後開出的其它井用。

    井鹵渾濁,一般濃度在七度到十度,這樣的滷水鹹度低,會導致燃料成本很高。

    為了把滷水濃度提高,就需要曬鹵,設備包括支條架、曬壩等設施。

    曬壩一般長六十米,寬二十米。支條架一般長約三十米,高五米。結構如八字型,木質穿斗,支條架上鋪滿竹椏,頂端做有「天船」。

    天船長十米,高一米,寬十五米,天船安放在支條架頂端的中部,天船底部有伸向支條架兩端的與支條架一樣長的空竹筒,竹筒上鑽有不規則的小眼。

    在支架的一側做有筒車,筒車像一個等腰三角形的圓罩,高六米,直徑五米,被一根橫軸穿著。在腰底的外圈上依次安上竹筒,每個長約三十到五十釐米。並在腰底內圈安上木板,人在板上走動,促使園罩旋轉,將曬壩船形坑中的第一次曬濃後的滷水通過罩上的小竹筒輸送到天船裡,再通過天船底部接出的長竹筒的小眼散流後,輸入到濾缸過濾。

    不過筒車這個設備,被蘇油拋棄了,改用提水筒。

    提水筒就是利用等距螺旋線設計出的車水裝置,用皮革和竹筒做成,可以利用風力驅動,類似後世小水利工程常用的阿基米德筒,比筒車省力高效。

    濾缸將第一次提高濃度的滷水中所含泥砂、雜質濾掉澄清後,川中川西一帶,就可以用這滷水煎鹽了。

    不過為了進一步提升濃度,節約火力,蘇油又創造性地引入了二次提濃工藝。

    「潑爐印灶」,流行於後世川東,就是通過潑印使滷水浸入鹽灶的灶泥球內,通過蒸發提高濃度。

    「印」為四川方語,有澆灌和下滲的意思。

    這也是對熱交換逃逸能量的科學應用,用灶為龍灶,有一個長長的灶膛,上邊放五口鹽鍋,中間和兩側,還設置有裝著土球的火膛和火道。

    當爐溫升高到一定程度後,兩邊土球被燒得滾燙,鹽工便一邊熬鹽,一邊用滷水澆潑它們。

    土球中酥鬆的空隙,極大地增加了蒸發麵積,爐內高溫會使水分迅速蒸發,而鹽分就留在土球內外。

    土球被堆成前高後矮狀,以方便鹽工提桶潑淋。

    經過一段時間後,土球內的鹽分飽和,便形成鹽土。

    飽含鹽分的土球取出後,被加工錘細成小碎塊,並倒入淋鹵池的前池內,將從原鹵池內引來的一次提濃滷水澆淋到鹽土上,滷水吸收鹽土內的鹽分,濃度得到再次提高,制得接近飽和的濃鹵。

    濃鹵通過缺口或孔洞流入後池。後池同時也是二次過濾沉澱池,之後的滷水,再通過管道進入大型濃鹵池內儲存。

    蘇油準備用蜂窩煤熬鹽,蜂窩煤燒剩下的煤渣體,具備最合理的蒸發結構,連做土球的功夫也省了。

    待到淋完鹵後,煤渣經過清水沖泡,還可以變成耐火磚的材料。總之一物多用,沒有一點浪費。

    煎鹽的地方叫灶房,俗名叫「場火」。灶房一般長二十五米,寬十五米,結構為木質穿斗的小青瓦房。

    灶房前部便是煎鹽的龍灶,兩灶並排,一共十口大鍋,前邊八口是鹽鍋,後面兩口是溫水鍋。

    溫水鍋用於溫鹵,進一步提高滷水濃度,鹽鍋用於煎煮成鹽。

    龍灶溫度前高後低,將濃鹵送到溫水鍋提高濃度後,隨鹽分的提高順次將滷水移至前鍋,直至入火門處第一口鹽鍋內熬煮成鹽,可以將火力運用到極致。

    滷水在鹽鍋中經高溫逐漸成鹽。為了使鹽潔白,顆粒晶瑩,還要經歷除雜工序,就是在煎鹽中加皂角、豆漿。去雜的同時提膽,膽粑可用來製作豆花,豆腐,處理皮革。

    後半程很多類似這樣的工序,就是連李老漢都不知道的了。

    溫水鍋後面是鹽炕,鹽炕長方形,用板石砌成,長約八米,寬兩米。

    待鹽坑中的鹽積累到一定程度後,灶匠將有水分的鹽舀入鹽倉中,過濾掉多餘水分後,再把倉中的鹽撮到龍灶後方的水平分散式煙道上方的炕上,利用排煙攜帶的剩餘熱量將水分全部炕干,即成食鹽。

    如此方將燃料利用率提高到了極致。

    因煎鹽方法不同,新鹽井的鹽品又分為花鹽和巴鹽兩種。

    花鹽是隨結晶、隨撈出、隨洗滌,再晾乾而成的散粒鹽;屬於雪鹽中的精品。

    巴鹽則是熬干鍋內滷水而成的塊狀鹽,但是即使如此,因為經過了除雜工藝,品質也比寧夏青鹽還要高。

    花鹽受宋人歡迎,巴鹽受二林部歡迎,因為攜帶方便。

    至此,單井製鹽工藝才告完成。

    但是有個問題,很多井口開在荒僻之地,分散運送柴煤,又會增加運輸成本,因此不如大規模集中作業。

    解決辦法就是排布輸鹵筧道。

    筧道,就是輸送滷水的竹筒管道,被連接如同過山車一般,最長的可以連綿近十里,從各個井口將滷水集中輸送到煉鹽場,統一進行熬煉。

    這個鹽場,可以說是集後世諸多古人智慧之大成,等到規模起來之後,會有上萬人在這片地區勞作,幾乎就是一個近代意義上的大型工業基地,可以算作機器革命之前最高的工業成就之一。

    而這些人,差不多就是世界歷史上第一批規模化產業基地中的技術工人。

    無人可以想見,一個大工業基地的展佈藍圖,便是在這間粗陋的竹牆茅屋內,就著明滅的火塘,一老一小,一邊啃著粗糲的薯蕷,一邊閒聊,慢慢地勾畫成型的。

    夜已經深了,蘇油和衣躺在竹床上,沉沉睡去。

    李老漢將家中僅有的一條被子給他蓋上,爺仨打算就在火塘邊熬一夜。

    李大栓看著蘇油:「小少爺胸中,裝著多大的心?這不是一家一族的產業,這是……這是涵蓋整個川峽四路之地的大手筆啊。」

    李拴住看著火塘:「小少爺時常給我們念叨的,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還說取乎上,得乎中,取乎中,得乎下。」

    李老漢輕聲問道:「乖娃,少爺這話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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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