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蘇廚 作者:二子從周 (連載中)

 
V123210 2019-1-27 19:38: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65 160087
V123210 發表於 2019-4-7 10:47
    第一百四十章危機與對策

    李拴住往火塘中添了一根細柴,火光映紅了他的臉:「少爺說這是聖人的話,意思是理想要高遠,朝那個方向努力,可能會得到中等的回報。如果一來就把理想設定成中等,那成就可能只能流於下等了。」

    李老漢伸出手摸了摸李拴住的頭頂:「乖娃真厲害,連聖人的話都知道了,跟著少爺好好學吧。少爺從來沒有看不起我們,我們也要對得起他的期望。」

    李拴住臉上就泛起一些苦惱之色:「我現在最害怕的,就是跟不上少爺的腳步,跟著跟著,半路上就跟丟了……」

    清晨起來,蘇油同李家人告別,由石通護送著去了眉山城。

    進城後與石通分手,蘇油便去了程家。

    程文應正在書局查看賬務,見蘇油過來不禁大喜:「賢侄來了?井上那邊的問題解決了?」

    蘇油說道:「其實就算我不去,井上也沒問題。姻伯,能不能去後院,辟一間靜室,蘇油有話要說。」

    程文應對蘇油有求必應,放下手中的鵝毛筆,又對程三交代了幾句,兩人一起步入後堂書房之內。

    蘇油扶程文應坐到椅上,關上房門,二話不說,撩起衣袍跪下,恭恭敬敬對程文應叩了一個頭。

    程文應嚇得跳了起來,一把將蘇油扶起:「小油你為什麼要這樣?趕緊起來說話。這是有什麼難處嗎?還是你堂哥欺負你了?你說出來,說出來姻伯替你做主!」

    蘇油將程文應扶回椅子上做好,對程文應拱手道:「蘇油得蒙姻伯錯愛,半年來親如父子。今日蘇油有話,希望姻伯把我當成一個大人。」

    程文應嘆氣:「江卿世家,沒人還敢將你當小孩。」

    蘇油拱手道:「今日的話,姻伯可能會認為不是為江卿著想,但是蘇油自問,完全是為了江卿考量,此番心意,可表天日。」

    程文應嚴肅了起來:「事涉江卿,還不止一家?」

    蘇油說道:「姻伯,你知道五龍井和大洪井,一日能產多少鹽嗎?」

    程文應笑了:「聽聞兩井奔湧如洪,具體產量尚未知曉,不過這回報太豐厚了,你統計出來了?」

    蘇油拱手道:「姻伯,侄兒根據水量,濃度,做了個預估,兩口深井所產之鹽,一日將達萬斤!以汴京鹽價銅錢三十五文一斤計,日入將達三百貫有奇!」

    程文應騰的一下站起身來,滿臉喜色:「日進三百貫?!兩井產量,日進三四百貫?」

    蘇油一臉沉重:「姻伯,先別高興太早,你知道這是什麼概念嗎?」

    程文應有點懵,不知道蘇油這句話什麼意思。

    蘇油嘆了一口氣:「聽太守說過,皇宋去年概入四千萬貫,平均到三百軍州,也不過十三萬貫而已。這兩口井,幾乎能抵一州賦稅!」

    「這是真正的價值連城!姻伯,此乃我眉山江卿,即將面臨的最大危機!」

    「姻伯,根據這兩口鹽泉推斷,陵井周圍,有一片地下大鹽池,就算兩口井不顯,以後增加到幾十口呢?上百口呢?」

    程文應悚然而驚,一屁股坐回到了椅子上:「富可敵國!」

    蘇油拱手道:「我傳授孩子們的理工教材上,有一條定律,叫能量守恆,運動的狀態,最終變為平衡。」

    「江卿世家,就如同一口平靜的池塘,如今這鹽井,就如同湧入池塘的一股洪流,雖然池塘經過起伏之後,會重新歸於平靜。然而這一漲一落之間,將會帶來無數的動盪!」

    「如今鹽井已經探明,工藝已經完備,有心人如要奪取,那是輕而易舉。姻伯,舉手得來的東西,舉手就能失去,這是自然之理。」

    「朝廷定下撲費五千貫,如今看來,明顯過低,不過兩井半月產出而已,剩下的,那就是暴利!」

    「吃虧的是誰?是朝廷,是國家!官家和朝廷諸公,會放任此事不理?會任由江卿奪此敵國之富?」

    「如果我們理所當然地吞下這兩口井,可以料見,接下來四川官場,必定會掀起一場驚濤駭浪,張學士一定會以失察誤國,與江卿勾結侵吞國利之罪調離四路。」

    「然後呢?朝廷肯定會另派大員,盡廢張公之政,重行官榷。」

    「第一步便是收回新井,然後將新井豐厚的利益算作榷政的功勞,之後這所謂『善政』必定會被一步步推廣到茶,酒……」

    「如此一來,四川商務繁盛的場景,將一去不返,眉山剛剛開始繁盛的局面,也將蕩然無存!」

    「江卿世家,必將被殘酷打壓,被迫背上貪妄之名,幾家子弟,以後再無立足朝堂的資格!」

    「姻伯,為世家著想,這利不但得讓,還得讓得非常有技巧才行!」

    「鹽務乃四家共舉,如果大家認為我說的有理,蘇油必定殫精竭智,為世家謀劃。」

    「如果三家不聽,蘇油一樣會殫精竭智。不過蘇家將退出鹽務,之前蘇家所佔份額,就當平分贈與三家,以後的井鹽暴利,蘇家也將分文不要。」

    程文應就有些麻爪:「賢侄啊,怎麼就一步步走到現在這樣了?當初世家插手鹽務,不就是為了增加點鈔幣,方便大家行商而已嗎?這這這……這不變成貓抓餈粑,脫不出爪爪了?」

    老人家急得俚語都出來了,蘇油不禁笑道:「要脫爪爪很容易啊,送給朝廷不就可以了?」

    程文應臉上肥肉直跳:「那怎麼行,這話出口,老史都能提著刀跟我們叔侄拚命信不信?」

    蘇油笑道:「而且朝廷還不一定答應,朝令夕改,與民爭利的名聲,人家還不一定想背呢。現在的江卿,就像是去年我養那四隻小豬娃,把豬慢慢養著,等到差不多的時候——」

    說完做了一個下刀的手勢:「簡單粗暴,不費腦子不費力!」

    程文應嚇得一個哆嗦:「小油你別鬧,這比喻怎麼能往自己身上劃拉。你趕緊說說,怎麼破這個局?」

    蘇油說道:「這事情要解破,只有一個辦法,利益合理分配。將受益者從小池塘變成大湖,方能容納如此巨量的洪水。」

    程文應摸了摸下巴:「什麼意思?」

    蘇油說道:「首先,要讓開出的新井,成為張公四川新政的功勞,如此就能得到轉運司的配合支持。」

    「張公新政的核心是什麼?化榷為稅,因此我建議,由姻伯遊說官府,關撲之法過於簡單,世家開井所得之鹽,最好當做地方物產,如我們曲房的成例,行坐稅之法,按產量繳稅,而且這稅收不妨稍高一點,能抵補過新井的榷額。」

    「陵井的情形姻伯你也見過了,官井的管理手段,那是慘不忍睹,靡耗太多。因此我們的井改行稅法後,朝廷收入就算略低於官榷,但是省了他們管理的成本,均輸的麻煩,算下來其實淨收入不減反增。這就成了張公新政的政績。」

    「第一步做到朝廷有利後,那我們繼續開井,便會成為值得朝廷鼓勵的行為。」

    「一口井所賺利潤雖然暴減,但是更加趨於合理,今後規模起來之後,收益一樣豐厚,而且細水長流,這是百年之計。」

    「規模起來之後,便需要大量招攬人工。諸多隱戶,流民,甚至夔州流散官戶,淯井逃散鹽戶,都是招攬對象。眉州人口會出現長足的增長,即使只是從隱戶變回到紙面上,這也是眉州地方官府實打實的政績。」

    「鹽務起來之後,商務,港務,倉務,甚至餐飲住宿,必將跟著興盛,諸業並行,惠及的是整個眉山百姓。」
V123210 發表於 2019-4-7 10:47
    第一百四十一章面涅將軍

    「這些產業,我世家插手,名正言順。鹽井上分出去的利益,大可以從這些上邊收回來。」

    「如此,開新井才是諸方皆利。朝廷收入大增為其一;轉運司新政展佈為其二;阻斷撲榷入蜀為其三;繁榮州縣為其四;世家得脫危機,利至百年為其五;百姓安業為其六。」

    「釋一利而舉六利,這才是得道多助,穩如泰山。」

    「還有一條,這也變相抬高了後來者控制鹽井的成本。要爭奪鹽井控制權,如果不能像我們這般,那就是殘民虐政,逞一己之私,必將阻力重重。裡諺所謂『千人所指,無疾而死』者。」

    「世家所得的利,從無由暴利轉化為了先進的管理方式和技術帶來的合法合理的利潤,以及周邊產業帶起的收益。避免了諸方側目,朝野動盪。不顯山不露水,然其利實不讓獨食。」

    「要是姻伯覺得不划算,其實還有一注財源。」

    程文應一挑眉毛:「哦?」

    蘇油也一挑眉毛:「姻伯,仙井鹽鈔,好用不?」

    程文應一拍桌子:「正是此理!我眉山江卿為國為民,仁至義盡,總不至於連自己開出的井鹽經銷權都不給我們!」

    蘇油笑道:「必須的!只要拿到經銷權,我們便可以陵井鹽為保證金,發行仙井鹽鈔!待到鹽井開到五十口以上,西南錢荒,一舉根除!」

    程文應說道:「堤內損失堤外補,一次茶市我算是看明白了,這邊怕才是大頭吧?現在我有信心能夠說服老史了。全天下誰能做出比我們更精美的鈔票來?啊不對,必須換個說法——我眉山江卿,世受聖人之教,守義行仁,為了四路繁盛,百姓樂業,責無旁貸!」

    蘇油大喜:「姻伯,你同意我的建議了?」

    程文應手撫膝蓋,嘆道:「世家之所以是世家,靠的就是眼界高遠,不像小民,只圖一時一事之得失。小油不愧是我江卿才俊,所見極明,周劃也詳盡。用心良苦如此,姻伯豈有不聽的道理。」

    「不過只有一條,明潤啊,以後有話,跟姻伯用不著如此大禮,敞開了直說,你雖然才六歲,可論起見識來,唉……」

    蘇油躬身道:「多謝姻伯信任,蘇油知錯了,其實蘇油心裡挺怕嫂嫂和明允堂哥,但是不怕姻伯的。」

    程文應一下子開心了:「就是就是,他們兩個別說你了,連我都有些……不說了不說了,明潤和我看看鋪子上彩墨去!」

    說服了程文應,剩下的事情就不勞蘇油操心了,只提醒了程文應一條,堂哥蘇洵和張學士公子,新任眉山知縣張恕張仁夫是詩書之交。

    如何將今日之議變成文章,上呈當政,只管交給明允堂哥來辦,保證寫得文采斐然,大有可觀,必定能得張學士賞識,搞不好還會流芳百世。

    走出門來,陽光明媚,蘇油用手擋住陽光,微微鬆了一口氣。

    之前半年來的諸多舉措,在蘇油的心目中,都是手工業作坊級別的改造而已,屬於小打小鬧。

    其目的,只是利用利益和既分工又合作的關係,將江卿捏合到一起,大家你離不開我,我離不開你。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形成一個利益集團。

    鹽業,才是自己真正嘔心瀝血的第一次細緻佈局,涉及到的事務那是方方面面,之後的後續更是深遠,可不僅僅是一個工業化改造那樣簡單。

    足足賣了半年的人品,換來江卿這次的支持,總算是沒有白費心力,一切辛苦,終於得到了回報,值得了。

    看著院子裡的超級大水缸,自己今年雖然長了些個子,卻仍然沒有超過水缸的高度。

    吃著小朋友的飯,操著四路轉運使的心!特麼會不會不長個啊?

    ……

    來到土地廟,娃子們正圍著蘇軾,鬧著要大先生講故事。

    蘇小妹睜著大大的眼睛,扯著蘇軾的衣角:「大先生,再給我們講講面涅將軍的故事吧!」

    蘇軾手扶腦門:「怎麼就聽不夠……好不容易回來一次,又要講這個,這都講了多少次了……」

    蘇油趕緊搶上:「這個我來這個我來……」

    娃子們一扭頭:「小少爺來了!」

    蘇軾趕緊讓位:「你來你來……我都講得膩味了……」

    蘇油走上講台前,左右看了看,取過粉筆擦翻過來拿手抓著,得意洋洋地說道:「我這講法,和子瞻所講肯定不同,來了啊——」

    說完將粉筆擦往講台上一拍,啪的一聲,頓時白粉飛揚:「咳咳咳……呸呸,這玩意兒不好使——」

    「王朝曆數事悠悠,

    幾輩英雄亙逆流。

    淝水投鞭驚鶴唳,

    猇亭舉火悔龍游。

    勳旗寶劍將軍志,

    宮殿銅駝漢道秋。

    赤幘勳功追謝陸,

    上元三鼓滅瘴虯!」

    說完再次將粉筆擦舉起來,前排眾小子紛紛躲閃。

    蘇油只好搖頭,輕輕將粉筆擦放下,說道:「剛剛這首叫定場詩,說的乃是歷朝歷代,每當多事之秋,常有英雄橫空出世,挽救國家於危難當中!」

    「前秦苻堅領百萬大軍,投鞭斷流欲滅東晉。結果被小將軍謝玄以少勝多,擊敗於淝水!逃回路上,聞風聲鶴唳,都疑為伏兵!」

    「漢昭烈征吳欲報荊州之仇,吳將陸遜一退再退,最終在猇亭舉火,焚燒蜀軍連營,東吳得安。劉先主託孤孔明,病亡白帝!」

    「當初,漢皇鑄造銅駝一對,精工巧細,堪為極品。立於宮前,正對洛陽城中最繁華的街道,與金馬街一起,是為太平盛世的絢麗典範。」

    「然《晉書‧索靖傳》云:靖有先識遠量,知天下將亂,指洛陽宮門銅駝,嘆曰:『會見汝在荊棘中耳!』其後果然八王造亂,國勢大衰。」

    「可見啊,一國之運,有旺必有衰。」

    「到了我們大宋前年,廣源州蠻儂智高反叛,攻陷邕州,接著打破沿江九州,甚至一度還圍住了廣州城。嶺外一帶,騷動不安!」

    「大宋先是派楊畋等人平定叛亂,再命孫沔、余靖為安撫使,率軍討伐。但是軍事不利,連戰連敗,賊勢反而大張……」

    「當此危難之際,正如東晉孫吳一般,我大宋也有一位英雄挺身而出!」

    「他足智多謀,膽勇過人。窮寇勿迫之智,恰如西漢名將趙充國;深入不毛之勇,堪比東漢名將馬伏波!」

    「上元佳節之夜,出敵不意,攻其不備,飛兵一舉而滅強梁!護住我大宋東南。這位英雄——」

    抓起粉筆擦,看看又丟在一邊,太影響表演情緒了這玩意兒!

    只將手掌往講台上一拍:「我大宋這位英雄——姓狄,名青,字漢臣!」

    這套講法,比蘇軾平時講得更加有趣,娃子們包括蘇軾在內,都被帶起了情緒,嘩嘩鼓起掌來。

    蘇油接著講道:「故事要明白,說話得從頭。話說這狄漢臣,祖籍本在山西汾陽。少年時頂兄替罪,因此被臉上刺字,充入軍中。」

    「因他身材魁梧,武藝高強,又善御馬,後來便被選入了騏驥院,做了個騎御馬直,也就是皇家出行儀仗中的一名紅頭巾小兵。」

    「再到後來,元昊稱帝建西夏,朝廷擇京師衛士從邊,漢臣得以入選。最開始是任延州指揮使,之後大小凡二十五戰,每戰爭先,前後身被八箭。」

    「有一次敵人打來的時候,他還在養著重傷,聞聲躍起,二話不說殺奔敵陣。將士受他激勵,無不奮勇爭先,果然大敗敵軍。」

    「戰功纍纍,聲名大振。西夏人不敢直呼其名,但呼『狄天使』!」

    娃子們都滿臉的神往之色,對這神勇將軍不禁崇拜嚮往。

    「不過他可不是一介莽夫啊,雖然身量長大,武藝精熟,但是形容秀美,乃武人之中衛玠潘安一般的人物。可以說是我大宋第一美男子!」

    「因為太過俊美,上戰場時還有個麻煩。須得戴上一個青銅面具,披散了頭髮,不以真面目視人。」

    「敵軍乍見,常以為神魔降世,未及交戰,先已膽落三分,皆披靡莫敢當!」

    「多年征戰,狄漢臣勞苦功高,當凱旋回京之時,京師人士早聞面涅將軍的威名。尤其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喲,爭著出來圍觀,以至於把街市都堵塞了,一個個高喊『讓讓我啊……讓我看看我的面涅將軍美男子啊……』」

    這幾句扭扭捏捏,還真像小媳婦說話,惹得下邊哄堂大笑。
V123210 發表於 2019-4-7 10:47
    第一百四十二章平南記

    「如何叫面涅將軍?原來漢臣在軍隊中奮鬥,十多年後才顯貴起來,臉上卻還一直保留著當年刺字。」

    「官家曾勸他敷藥將刺字除去,漢臣指著自己的臉說:『陛下根據功勞提拔臣,而沒過問臣的出身門戶。臣希望保留它,用來鼓勵軍士。讓大家知道,只要忠勤勇敢,朝廷不吝高位待之。因此不敢奉行你的命令。」

    「他本來就是皇家衛隊出身,出去又替官家掙得老大的臉面,加上熟知兵事,因此此次凱旋,官家立刻召入宮中,垂問東南方面之策。」

    「漢臣稟告道:『臣乃小兵出身,除卻血戰疆場,無何可以報效國家。如陛下許可,臣只需要帶得數百個蕃落騎兵,再加上部分禁軍,此去定將叛賊之頭砍下,送回京城。』」

    「官家壯其志,在垂拱殿為他設酒送行,命他為宣徽南院使、宣撫荊湖南北路,行專征之事。」

    「當時儂智高回師重新佔據邕州,我軍蔣偕、張忠都因輕敵而敗亡,官軍聲威大衰。」

    「南方貫有崇神拜鬼之風,漢臣便心生一計,提振軍心。率軍剛出桂林之南,就去拜神祈佑。還拿出一百個制錢,口中唸唸有詞:『此次用兵勝負難以預料,若能制敵,請神靈使錢面全都朝上!』」

    「左右官衛都嚇壞了,擔心弄不好反會影響士氣,勸他不要如此。而狄漢臣卻不加理睬,就在全軍眾目睽睽之下一揮手,將一百個制錢全撒到地面。」

    「大家湊近一看,好傢伙!一百個錢面全部朝上!」

    下邊一群人便開始舉手,蘇油黑著臉說道:「現在這不是在上課,是在講故事,因此只能聽不能反駁。」

    「你們的意思我都知道,如果是我帶著你們去打戰,此法自然不行。因為你們都清楚,一枚銅幣正面朝上的概率是二分之一,兩枚是四分之一,一百枚銅幣同時朝上的可能性是一百個二連乘分之一,你們首先就會懷疑銅幣作了假。」

    「然而軍無常勢,你們雖然知道,可那些軍士們不知道啊,因此這才聲震林野,士氣大振。此乃因勢利導之智。」

    見娃子們都點頭,這把算是糊弄過去了。

    蘇油抹了一把冷汗,繼續說道:「官兵們見神靈保佑,雀躍歡呼。狄漢臣當即命左右侍從,拿來一百根鐵釘,把制錢原地不動地釘在地上,蓋上青布,還親手把它封好,只道:『待勝利歸來,再收回制錢。』」

    「軍心大振,士氣可用。狄漢臣當即命令加快進軍,同時命令前方各將不得妄自與叛軍接戰,必須等候他的大軍到達,統一指揮。」

    「然而廣西鈐轄陳曙貪功輕敵,趁漢臣還未到,便擅自率步兵八千攻打叛軍。結果大敗於崑崙關,連同殿直袁用等人,都灰溜溜地逃了回來。」

    「狄漢臣抵達後,問明情況,說道:『號令不一,正是部隊失敗的原因。』早晨集合各將領到堂上,逮捕了陳曙,並召來袁用等三十人,依戰敗逃跑之罪,盡數推出軍門斬首。」

    「安撫使孫沔、余靖相視驚恐,坦白說是他們逼陳曙出戰,其實有罪,漢臣說你們是文官,不受軍法處置,放過二人。其餘眾將領則嚇得兩腿顫慄。由是大軍才終於專號令,一指揮,不再是一盤散沙,軍容大肅!」

    「余靖又稟告說,交趾李朝遣使請求出兵,幫助朝廷討伐儂智高。他自然大喜,不但在邕州、欽州準備了萬人的糧草,還向官家要了詔書,許用三萬緡錢賞賜給交趾國做軍費,還想承諾平定叛亂後,再有厚賞。」

    「狄漢臣立即命令余靖不准借兵,並向官家上奏,說明交趾所稱率步兵五萬、騎兵一千趕來支援,乃虛勢張聲,別有所圖。而且借夷滅寇,對中國不利。」

    「大家想想他說的有沒有道理:憑一個儂智高就能橫行兩廣十州,使朝廷無力討伐。如果再向蠻夷借兵,要是那蠻夷貪得無厭,不仁不義,進而發動戰亂,又怎麼抵禦他們呢?」

    見大家都點頭,蘇油才說道:「為將當遠謀,所謂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狄制使的遠略,的確令人歎服。」

    「閒話轉回,等到軍至賓州,與儂智高隔著崑崙關對峙,狄漢臣卻不再進兵,反而命令士兵修整十日。」

    「正值上元節,軍中大張燈燭,聲明要大宴三天。第一天晚上宴請將佐,次夜宴請燕從軍官,第三夜犒勞軍校。」

    「第一天晚上,真的就樂飲徹曉。到第二天,天空竟然下起了大雨。二鼓之時宴飲之中,漢臣忽然說自己有些不舒服,便起身進入了帳內。讓孫元規暫代主席行酒,之後還從賬內幾次使人出來勸勞座客。」

    「所以一直到早上,眾軍官都沒敢退席,正在吃喝之間,忽有馳報:是夜三鼓,青已奪崑崙矣!」

    娃子們都歡呼鼓掌起來。

    蘇油一拍桌子:「這戲法如何變的?卻原來崑崙關地勢險要,又守有重兵,只可智取,不能強攻。」

    「漢臣之前按兵不動,下令全軍休整十日籌備軍糧,乃慢軍之計。」

    「儂智高聽了探子的報告,認為我軍糧草接濟困難,無法馬上進攻,所以沒有採取嚴密的防範措施。」

    「加上時逢元宵佳節。儂智高得知宋軍在關下張燈結綵,大宴三軍,又逢大雨,那就更加疏於戒備。」

    「卻不料當天夜裡,宋軍營裡猜酒行令,狄漢臣卻中途退席,換上普通將校軍服,率一支輕兵冒雨前進,趁敵軍防備層層鬆懈之機,一舉而奪重關,雖漢飛將軍不能過也!」

    娃子們再次喧嘩鼓呼起來。

    蘇油笑道:「過了崑崙關,便是邕州前哨歸仁鋪,後邊就是儂智高老巢。」

    「聽聞崑崙關已失,儂智高不由得大驚失色,大軍盡出,意圖宋軍決戰。」

    「儂智高橫行諸州,靠的是一支隊伍——標牌軍。用籐條編出大盾牌,上邊用彩漆繪畫凶獸,氣勢嚇人,刀槍難入……」

    見基建組長劉嗣已經舉了幾次手了,蘇油只好點名:「四哥你想說啥?」

    劉嗣起身:「我要給將軍獻計!藤牌輕巧,固然是它的好處,但也是它的弱點!」

    「我們既然居高臨下,就可以釘出板車,上邊搭上重木,攜帶巨大動能衝擊標牌陣,他們定然扛不住!」

    蘇油和蘇軾面面相覷,靠,要是地形配合,這法子搞不好還真的可行。

    手扶腦門:「四哥這法子不錯,不過還需地形,軍中也得有好手藝的工匠才行。」

    「總之叛軍失去了險要陣地後,都出來迎戰。負隅頑抗,我軍前鋒孫節與叛賊在山下搏鬥,不幸戰死,叛軍高呼噪進,大軍軍心開始搖蕩。」

    「就在儂智高以為此戰大局已定之時,卻見狄漢臣將手中小旗輕輕一揮,左右兩翼各衝出一支蕃落騎兵,大出叛軍意料之外。」

    「叛軍已經血戰了良久,所謂三鼓而衰,哪裡還敵得過騎兵居高臨下的勇猛衝擊?戰局瞬間逆轉,敵陣轉眼就被突破,接著陷入混亂,轉身奔逃。」

    「宋軍跟在騎兵後面,一路砍殺,追擊五十里,斬首數千級!儂智高偽官僚屬吏,被殺死者有五十多人,生擒叛賊五百多名,儂智高見大勢已去,連夜縱火燒掉邕州城後,攜家眷逃入大理。」

    「黎明時,宋軍開進了邕州城,繳獲金銀玉帛數以萬計,雜畜數千,又招集曾被叛軍俘虜脅迫的老壯近萬人,慰撫之後釋放、遣散。」

    「叛軍各領將的人頭,掛在邕州城頭示眾;叛軍的屍體,在城北角成築京觀!儂賊之患,一舉蕩平!」

    娃子們又瘋狂鼓掌。

    「待到平定了邕州,狄漢臣帶領勝利之師北還,如約到擲錢處取制錢。僚屬們將錢起出一看,原來這一百個制錢兩面都是錢面,此乃官家特製,臨行前授與他的。」

    「大家才恍然大悟,此乃假痴不癲,靜不露機之計!」

    「這正是:徐進如山排嶺樾,狂飆勝火烈金風。指劍崑崙誅丑逆,出身何計——困英雄!」
V123210 發表於 2019-4-7 10:47
    第一百四十三章小書生

    一段《平南記》說結,娃子們齊聲喊好,小臉興奮得通紅,小巴掌鼓得嘩嘩的。

    讓娃子們散了,蘇油對蘇軾言道:「子瞻回來了?青神可好?」

    蘇軾笑著對蘇油拱手:「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小幺叔此語,可謂深得《孫子》三味。」

    蘇油一愣,這說法現在還沒有嘛?只好顧左右而言它:「聽聞中岩書院,有芬馥之花,可比飛鳳;有清淨之池,堪喚游魚;有窈窕之女,足奉君子……」

    蘇軾一把將他嘴摀住:「小幺叔年紀不大,倒耍得一口戲嘴!你與石家小娘一水相望,兩小無猜,我說什麼了?要不要來篇長賦傳揚傳揚?」

    蘇油吚吚嗚嗚說不出話來,只好拱手討饒,然後又豎起大拇指。

    文豪就是文豪,一水相望,兩小無猜。這句我喜歡!

    叔侄倆沒大沒小鬧了半天,這才重新敘話。

    蘇軾言道:「剛剛那什麼……定場詩,是明潤新作?」

    蘇油言道:「實在慚愧,聽聞東南掃平,心中興奮。當夜就忍不住寫了幾句。」

    蘇軾搖頭道:「謝陸是挽國之功,明潤誇飾太過了!只怕朝堂諸公,不這麼認為。」

    蘇油說道:「國朝久敗,難得一勝提振人心,縱然官家另有深意,誇人嘛,不妨狠點。官家都不怕,將狄漢臣推到樞相之位,我怕啥?」

    蘇軾說道:「明潤慎言!官家此舉,未免操之過急了。」

    「狄漢臣雖乃龐相公一力舉薦專任。然大勝之後,官家議欲為樞密時,龐公卻又力阻。」

    「龐相公說,昔太祖時,慕容延釗將兵,一舉得荊南、湖南之地方數千里,兵不血刃,不過遷官加爵邑,錫金帛,不用為樞密使。」

    「曹彬平江南,禽李煜,欲求使相,太祖不與,曰:『今西有汾晉,北有幽薊;汝為使相,那肯復為朕死戰邪!』賜錢二十萬貫而已。」

    「龐相公的意思,謂祖宗重名器如山嶽,輕金帛如糞壤。官家應該效仿太祖之舉,重賞青金帛坊第,獎掖子弟即可。」

    蘇油搖頭:「彼一時也,此一時也。太祖之時,四方征伐,掠地千里,尋常事耳。方今國家軍事,豈是當日可比?當時的輕勳,今日已是大功。而樞密之任,今日彼時,其重又豈可等觀?」

    「史上每國家多事之秋,必是武臣得志之時。危亂之際還要自廢武功,這就如同諱疾而忌醫,是怕自己死得不夠快?」

    「所以啊,朝廷終是待武人太薄。同殿為臣,何必憚之如寇仇?軍需交給文官,武臣管軍不管政,使之不能軍政一體,成為唐末藩鎮,這就可以了。制衡和打壓,這是兩個概念!」

    蘇軾繼續搖頭:「明潤,莫把天下事看得忒輕易!」

    蘇油摸著下巴:「其實還有一條路子。」

    蘇軾問道:「什麼路子?」

    蘇油說道:「不信任武人,就從文人中,培育武略之輩!」

    蘇軾問道:「慶歷年間,韓范的路子?」

    蘇油砸了砸嘴:「為帥者,需識天文,斷地理,明氣候,料人心,察機間,知彼此。韓范二相公,守成還行,攻取之時,還是有些力道不足……」

    蘇軾驚訝道:「此二君尚且不足,我輩那當是如何?」

    蘇油點著下巴,看著土地廟外邊的玻璃江:「二林部周圍部落窮多,其實倒是個習兵事的好地方。終有一日,還是得去看看……」

    蘇軾斷然制止:「你敢!看八公不打斷你的腿!」

    蘇油笑道:「現在當然還不能去,不過以後利益推動,總有他們請我去的那一天,等著瞧吧!」

    蘇軾揮揮手:「你倒是自信,知道我來叫你幹什麼嗎?」

    蘇油笑道:「是不是嫂子叫你過來找我?」

    蘇軾也笑了:「就你現在這樣子,整個一鄉野牧童。還敢大言炎炎妄議時政,去學宮只有被啪啪啪打戒尺的份!衣服書箱我娘都給你準備好了,走吧。」

    和大家告辭,蘇油和蘇軾來到紗縠行,程夫人和八娘都在。

    八娘見到蘇油便笑道:「哎喲,幾月不見,小幺叔又變回小頑童了!」

    蘇油先跟程夫人打招呼拱手:「蘇油見過嫂嫂,你也不來可龍裡看看我,讓明潤想得慌。」

    程夫人笑道:「可怨不著嫂嫂,茶市之後,染織坊裡每日進料,印染,都忙成什麼樣了!說到底還不是你搞起來的事體?」

    蘇油趕緊擺手:「這是姻伯和史世伯,還有石老,大石頭他們搞起來的,跟我沒幹系。」

    程夫人飛了他一眼:「愈加油滑,還知道遮掩了。」

    蘇油還想分辨,程夫人揮手:「快去將新衣服新書袋換上,出來讓嫂嫂看看。」

    八娘小道:「我去幫忙!小幺叔在這上頭,怕是有些不明白。」

    沒一陣子,八娘先擁出門來,挽著程夫人的胳膊就笑:「娘,我蘇家呀,又多了一個漂亮小書生!」

    蘇油隨後施施然走了出來,腳下是千層納底的皂靴,往上還是童子穿的彩褌,膝蓋上用絲帶繫著無底襪,其實就是兩條白色褲腿,上身是一件月白色的襕衫。

    襕衫就是在膝蓋處有一道橫襕,意為守著上古上衣下裳的服制。

    三月天氣還不熱,因此襕衫外邊還套著一件淡青色直裰,就是一個標準大宋小書呆的裝束。

    頭髮從耳朵兩邊垂下幾縷,剩下的鬆鬆在腦後紮了個馬尾,更像後世小女孩的打扮。

    程夫人笑道:「哎呀小油長高了呢!我還想著這衫子能穿兩年,現在看來,怕是今年過了就要顯短!」

    八娘扶著蘇油的肩膀轉圈:「娘,好看不?」

    程夫人滿意地點頭:「嗯,不錯,溫文爾雅,張道長和老山長見到一定喜歡!」

    蘇油一腦門子黑線,喂!八娘我是你小幺叔,不是你的玩具!

    ……

    蘇油入學後課業會非常繁重,因為情況特殊,神童嘛,所以直接跳過啟蒙階段。

    除了江卿世家的家學,還有正式老師唐彥通的《春秋》,還有天慶觀北極院張易簡的韻學,以及正常眉山州學士子的課程。

    北極院也是天師道的分支,張道人七十多歲,性子倒是天真浪漫,與八公差不多。

    一見蘇油果然大喜,待到兩人聊到入港,蘇油再取出小天師給的銀牌一亮,這就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了。

    反倒是在學宮,蘇油遇到了麻煩。

    江卿世家這次下了大本錢,請來了此時川峽四路最厲害的大儒——龍昌期做山長。

    龍昌期,字起之。少時為僧,嘗上朱台符詩曰:「先硯書名紙,磨錢擲卦爻。侯門千萬仞,應許老僧敲。」

    台符愛其材,勸之業儒,於是力學,經一甲子,博極群書,明通三教。

    蜀人張公祐之徒、知名士皆師事之,其徒甚眾。

    於是別注《易》、《詩》、《書》、《論語》、《孝經》、《陰符》、《道德經》,其中多用釋理。

    老頭曾經當過文彥博的老師,文彥博守成都時,將他召置府學,奏改秘書省校書郎。

    如今剛從福州講學回來,立即便被江卿請到眉山州學。

    八十多歲的學問大家,那是誰的面子都不需要給的。

    老頭是頑固尊王派,連周公這樣的大賢,因行過廢立之事,在他眼裡都是大奸臣。學問更講究一個日精日進,最不耐煩的就是看到當世所謂的「神童」。對世家請託,良莠不齊往州學裡塞人的行為,更是深惡痛絕。

    因此,蘇油的麻煩就來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9-4-7 10:48
    第一百四十四章不要臉的老頭

    其實老頭的學問人品,蘇油是非常佩服的,說如今大宋國勢由盛轉衰,那是自己貼金,在蘇油看來,壓根就沒盛過。

    士大夫中有識之士,都在尋找敗亂根由,尋找救國之道,這情形讓蘇油想到後世的五四時期的思潮混亂。

    先不說觀點和方法正確與否,只這份優國之心,明道之志,本身是值得肯定的。

    因此現在唐淹正在和老頭激切辯論,蘇油就像一個乖寶寶般站在下邊,低首躬身,不敢辯駁。

    老頭的理由是蘇油年紀太小,難明聖人之教。

    大宋刑統,十歲以下,都還屬於蒙愚,能明白多少事理?先把《孝經》《論語》基礎打紮實了再說。不要為了給眉山掙得一個出神童的虛名,而拔苗助長耽誤了真正的讀書種子。

    而唐淹的理由則是蘇油的確和其他地方所謂的神童不一樣,不是僅僅會玩文字遊戲那種孩子。德,學,才,用,蘇油俱已不讓成人。最起碼,土地廟能拖帶著五十多個孩子不讓州縣操心,已經比他這個當老師的強上百倍了。

    兩人爭執不下,最後沒有辦法,還是落到了考較上。

    老頭鬚髮盡白,指著牆上一幅《寒雪江梅圖》:「以此畫畫意,填詩一首吧。別念,寫到紙上,順便考較一下你的書法。」

    蘇油躬身應是,求得紙筆,思索一陣,起筆如飛,不一會兒,一首小詩躍然紙上。

    寒樹棲江沚,

    疏香破雪痕。

    東風知我意,

    早領一枝春。

    此詩還是雙關,前兩句寫畫意,兼以自比。說自己雖然出身寒苦,然而人品不差,在逆境中脫穎而出,已然小有聲名。

    後兩句則暗喻唐淹和張恕的推薦不是所謂請託,而是他們真正的瞭解自己的才學志向,方才同意提前給予州學名額。

    此詩唐淹看得眉飛色舞,不料老頭接過看了,不置可否放在一邊,指著學宮外泮池之側一株光桿老梅樹:「再擬一首。」

    唐淹頓時不干了:「龍老,蘇油之才,剛剛這詩難道不是明證?還需要考較嗎?」

    龍昌期不以為然:「此詩後句,乃化用前人陸凱詩:『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除此還有何可取?此詩作廢。」

    老頭太不講理了,跟嘴炮堂哥簡直有異曲同工之妙!

    唐淹急道:「如今又不是花期,一株光桿老梅,只有些許葉子,如何引賦起興?山長這不是為難人嗎?彥通請山長另換一題。」

    不說還好,說到這個,正好點中了龍昌期的一個學術觀點,就見他捋著鬍子說道:「詩無比興,如鴛鴦者,遂仰也。」

    意思是說詩這個東西,講什麼修辭手法,那都是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真正的詩,是性靈之作,就好像鴛鴦戲水一般,你追我隨,飛翔潛泳,自然就會產生美感。拿著手法去硬套,那已經是落了下乘。

    老頭說完還非常得意:「要不這樣吧,就拿那老梅比擬老夫,給這小子降低一下難度好了。」

    唐淹都要瘋了,心裡一波波地吐槽。你這是降低難度嗎?你這分明是命題作文,故意增加難度好不好?!老頭我縱然敬你是學界名宿,可也不能如此倚老賣老,這已經不是不講理的範疇了,你這是不要臉!

    這個必須爭!兩人又開始引經據典雄辯滔滔。

    正在兩相匹敵之際,卻聽蘇油說道:「山長,唐師,不用爭了,我……已經作好了。」

    唐淹愕然扭頭,果然看到書案上,又多了一首小詩。

    冷香吹雪萼,

    冰影照孤懷。

    也信三春好,

    羞爭二月開。

    翻譯過來就是:冷風吹走了芳香潔白的花瓣,只留下映照在冰冷池塘中那孤單的身影。我也知道春天的和煦與美好,然而實在是羞於和群花爭競,在溫暖的二月裡和它們一起邀寵盛開。

    寫的正是春日裡池塘邊的光桿子梅樹。

    老頭一輩子專注於學術,沒能在仕途上有所進展,有心也好無奈也罷,在蘇油的詩中,就換了一個說法。

    所謂的羞爭二月開,其實在淡淡的裝逼,底下的意思乃是——清高自重,不媚於時。

    唐淹大為驚喜,將詩送到老頭身前,得意洋洋地道:「山長,這次又如何說?」

    老頭低著眉毛:「書法一味柔媚,殊無可觀。」

    唐淹真怒了:「你!」

    蘇油心中卻是欣喜,這回老頭沒在詩文上挑毛病,看來是撓到癢處了!表面愈加恭敬:「多謝山長指點。」

    老頭抬手:「別忙,再試一題。」

    唐淹臉紅耳赤,怒髮衝冠,冷笑道:「山長!謹防物議!你真要抑才忌能嗎?」

    老頭臉不改色,長長的白壽眉都不動一下:「我都八十多了,棺材板兒拍臉上的年紀,用得著抑才忌能?彥通所說的時議,呵呵呵,老夫還當真是不怕的。」

    老頭不可怕,不要臉的老頭真是太可怕了,蘇油只好拱手:「就請山長再出第三題。」

    刻意加重了再字和三字,小小地表示一下不滿。哼,小童子也是有脾氣滴!

    老頭當然能聽懂,不過絲毫不以為恥,只微微一笑:「不是神童嗎?那就效鄴候故事,以方圓動靜題對吧。」

    這是一個典故,鄴候就是中唐李泌,幼承家學,早慧非凡,世稱神童。

    據《新唐書‧李泌傳》載:開元十六年,玄宗召集儒、道、釋三教學者聚會講論,聞知李泌才名,遂派人將其抱入宮中。

    泌既至,帝方與燕國公張說觀弈,因使說試其能。說請賦「方圓動靜」。泌逡巡曰:「願聞其略。」

    說因曰:「方如棋局,圓若棋子,動若棋生,靜若棋死。」

    泌即答曰:「方若行義,圓若用智,動若騁材,靜若得意。」

    蘇油想了想,拱手道:「不敢與鄴候比智,小子只能以朝廷官職擬之。」

    老頭說道:「試言一二。」

    蘇油躬身答道:「方若御史,圓若宰執,動若三司,靜若——禮寺。」

    老頭「啊?」了一聲,接著哈哈大笑起來。就連唐淹在一邊也忍俊不禁,一上午的爭執,頓時化為烏有。

    宋代御史言官,位卑而權重,彈劾不避權貴,必須方正敢直言。

    宰執是宰相與執政官的合稱,總理陰陽,調燮百官。必須圓融睿智,領袖群僚。

    三司是財計之司,總攬國家財政收支租賦,鹽鐵專榷。錢物流轉不絕,當得一個動字。

    禮寺則是太常寺,《隋書‧百官志》:「太常,掌陵廟群祀,禮樂儀制,天文術數衣冠之屬。」

    與前面三個重要部門不同,到了宋代,太常寺就成了掌管禮樂、郊廟、鼓吹、太醫、諸祠等事務的部門。

    平日裡負責準備祭品,儺儀,看管鐘鼎禮器。寺卿已經淪為寄祿之官,是一等一的冷衙門。

    這比喻實在是太有趣了,老頭樂得前仰後合,白鬍子亂飛,指著那首老梅詩手指直抖:「哈哈哈……有趣有趣!題上,奉詠春日老梅,山長起之老人雅正。」

    啥意思?蘇油莫名其妙,只好乖乖寫上。

    老頭翻著白眼:「留名啊!不是神童嗎?怎麼這麼沒眼力價呢?」

    哦,蘇油趕緊在詩後續上:「皇祐五年癸巳,後學蘇油敬呈。」

    老頭繼續指點:「還要用印。哦,沒印?沒有關係沒有關係,一會兒我給你刻一顆,等我蓋好後就給你。士大夫文學交遊詩詞往來,沒印可是不行滴……」

    自己刻印蓋好,然後把印給我?蘇油和唐淹相視翻著白眼,這老頭,是真的不要臉!
V123210 發表於 2019-4-7 10:48
    第一百四十五章隨手功夫

    然而不要臉的還在後面,老頭拉著蘇油不松手,說是少了侍應童子,蘇油他一看就喜歡,就你了!

    蘇油倒是不怕侍候老人,相反他侍候老人還很有一套。

    可問題是——我是正二八經的州學學生好不好?可不是你家的小書僮!

    再說剛剛那情形,我哪隻眼睛看你是一見我就喜歡?!老頭你怕不是想要節約經費喲!

    求救的目光看向唐淹,唐淹卻不敢說話了。

    敬老尊賢,古有明訓。只好拿眼神示意,乖徒兒,你自求多福吧……

    扶著老頭回到精舍,我的個去,簡直跟狗窩差不多。

    老頭坐到書桌前:「去把書架上我治印的工具拿來。」

    蘇油翻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在一堆亂七八糟的書中找出了工具。

    老頭在桌前都擬了半天印稿了,嘴裡還在挑剔:「你看你這字就沒取好,明,潤,兩個字都是左右結構,都是左小右大,排布不好就失了變化,呆板無趣。」

    說完寫了個「油」字:「哈?!要不我就刻一個字吧,這個印出來倒是挺好看。」

    蘇油都被折磨得無語了:「老人家,除了油字,你愛怎麼玩怎麼玩,我先收拾屋子了。」

    老頭「哦」了一聲,倒是沒脾氣,只道:「書不要給我分門別類,就按散佈次序隨意放到書架上便好。」

    這是什麼古怪的讀書法子?!蘇油也懶得跟老頭理論,這樣我還省事兒了!

    吭哧吭哧搞了一下午,總算將書架,几案,床榻都收拾出來,還打來清水,該擦的擦該洗的洗,連地板都拖了幾遍。

    老頭由得蘇油折騰,直到太陽西斜,才拿刷子刷乾淨印上石屑,將蘇油剛剛打掃乾淨的書桌再次弄髒,然後取來印泥印到一張小紙方上觀瞧:「沒法子了,只能取漢印的方正平直,簡拙明快。」

    說完取過老梅詩,自己毫無廉恥地將印蓋了上去,然後將印章丟給蘇油:「拿去玩吧。」

    蘇油接過圖章,發現竟然是和田白玉材質,通體明潤,顯然是主人經常把玩的心愛之物。

    翻過來一看朱文,印文和刀痕疏達蒼勁,古意盎然。

    再看印側,還有兩行小字:「視遠惟明,溫潤而澤。施之為行,在心為德。」

    老頭調皮歸調皮,學問是一等一的。

    第一句取自《尚書?太甲》:「視遠惟明,聽德惟聰。」

    第二句取自《禮記?聘義》:「昔者君子比德於玉焉,溫潤而澤,仁也。」

    後兩句取自《周禮註疏》:「德行,內外之稱,在心為德,施之為行。」

    四句來自三本書,都以德為中心思想,諄諄告誡用心良苦,採珠擷絮即成章韻,還完美地解釋了明潤二字與德的關係,隨便露一手都是功夫。

    蘇油不由得愛不釋手,對老頭佩服得無以復加,漫天的怨氣頓時消散無蹤,樂得見眉不見眼,連連躬身:「多謝大宗師費心了,多謝大宗師費心了。」

    篆刻,也是中華傳統非物質文化遺產之一。中華文字,在小小的方寸之間,蘊涵了動人的多樣風貌,跌宕生姿,有情有致,既有時間的古樸,又有空間的渾厚。

    這門非遺,集成了詩詞,書法,繪畫,雕刻諸多藝術。歷來就是士大夫的高雅情趣。

    不是文化深厚的人,不可能玩得好的。

    老頭笑道:「篆刻的『篆』,古作『瑑』,所謂『圭璧起兆,瑑也。』凡是在玉、石上雕琢凹凸的花紋,都叫做『瑑』。」

    「等到竹帛通行,篆字的形符,也由從『玉』,改為了從『竹』」。

    「篆刻印章起源甚早,據《漢書‧祭祀志》載:『自五帝始有書契,至於三王,俗化雕文,詐偽漸興,始有印璽,以檢奸萌。』」

    「到了周代,『璽』大為興起,以青銅為質,始分白文朱文兩種。」

    「到秦代李斯車同軌,書同文,中華文字由是一變。印文也由籀書演變成為篆書,此時的印文,圓潤蒼勁,筆勢挺拔。」

    「到漢代治印興盛,史上正式有了漢印之說,字體由小篆演變成『繆篆』。」

    「這門技藝,至新莽而大成。篆書作印,也於此時成為了定製。」

    「我本是對文字流變有興趣,因而開始研究。結果幾十年下來,篆刻的愛好越來越深,而本末卻倒置了。」

    不要謙虛!你這末,已經夠我仰望追逐一輩子了好不好?!

    一老一小總算是找到了共同話題,篆刻雖然是蘇油的苦手,但因為熱愛非遺,後世篆刻的理論倒是所知頗多。

    用他自己的俏皮話說,就是我也刻得一嘴的好印。一邊準備飲食一邊和老頭聊天,倒是頗得老頭喜歡。

    沒一會兒,唐淹來了,後邊跟著張藻,挑著一個擔子。

    老頭看著蘇油從擔子裡邊一樣接一樣拿東西,不由得好奇:「明潤,你這是作甚?」

    蘇油說道:「哦,沒啥,都是炊具調料之類。」

    老頭就奇怪了:「調料不就是油鹽醬醋嗎?」

    蘇油點頭:「對呀,不過油分葷素,素油有茶油,香油,花椒油,辣米油,豆油,現在找得到的花生差了些,不然還該有花生油。」

    「葷油有豬油,羊油,牛油,雞油。」

    「鹽我主要用的雪鹽,偶爾用粗鹽做鹽焗菜,炒堅果,做鹹蛋。」

    「醬就太多了,豆瓣醬,豆豉醬,甜麥醬,韭菜花醬,麻醬,豆腐醬,蝦醬……哦,還有醬油,醬油又分生抽老抽……」

    老頭舉手叫停:「得!我還是只負責吃好了!」

    給老人準備飲食,就是軟糯適口,粗細搭配,營養均衡,還有重要的一點,補鈣。

    土地廟別的不多,豆腐多,臨時也來不及買菜了,蘇油便準備給老頭做一個熊掌豆腐。

    吃不完的豆花,用紗布裝上,放木盒裡壓去一些水分,打開來就是豆腐。

    豆腐切厚度合適的片,鍋中倒入適量的豆油。將豆腐一片一片的放入油鍋中,小火慢煎至兩面金黃。

    豆腐煎好後撈出,利用鍋裡多餘的油將姜蒜碎翻炒出香。

    然後加肉末,炒到肉末開始焦酥,接著加入豆瓣醬,繼續翻炒出香味。

    加醬油,加水,將煎至金黃的豆腐放入鍋中,燜一會兒,澱粉加入適量水,倒進去勾芡。

    小火煮至沸騰後關火,起鍋裝盤撒點香蔥花和青蒜碎末,熊掌豆腐就做好了。

    用雞蛋調上一點蝦醬,加水打散蒸了一個蛋羹,蒸到一半的時候再撒上點小蝦米,燜熟後端出。

    人老中氣空,全靠湯湯沖,這是八公的老話兒,因此還得給老頭弄個湯。

    兩條鯽魚,豬油炸了,加入蔥白段,薑絲,倒入熱水,魚湯瞬間變得奶白。

    熬夠火候,將魚湯潷出來,其餘都不用,加入幾絲榨菜,幾葉白菜,煮好後放入厚陶碗中保溫端上桌。

    蘇油的規矩,上門就是客,他可不管是不是在老頭的精舍——精舍二字自己說著都覺得有些虧心——布上四副碗筷,老頭主位,自己次主,唐淹主客,張藻次客。

    張藻在幫忙做飯的時候小少爺小少爺的叫著,穿著也是短行頭,老頭一直以為是僕役之流,現在竟然和自己坐了個對臉,不由得覺得事情只要和蘇油有關,就會變得古怪,對張藻上下直打量。

    張藻不知道這老頭是誰,不過他主管了半年商務,眼力價早培養出來了,小少爺和唐老師對這老頭都如此尊敬,那就不是一般人,不由得被看得有些縮手縮腳。

    蘇油見一老一小隔著桌子對望,這才反應過來:「這是張藻,土地廟夥伴裡邊行六,小名叫糟娃,我一般叫他糟娃哥。糟娃哥,這是學宮山長,龍起之龍老先生。」

    糟娃趕緊站起身來:「起之先生,小少爺隨你讀書,以後多煩你照顧了。」

    老頭饒有興味地看著兩人:「還真是兄友弟恭,坐吧,上門是客,我們吃飯。」

    蘇油就不由得抱怨:「那是,老人家你趕緊動筷,我一般都是吃三頓的,今天被你考了半天,又拉著打掃了半天,早都餓壞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9-4-7 10:48
    第一百四十六章君君臣臣

    老頭笑道:「哦,那趕緊吃吧,我先嘗嘗你這熊掌豆腐。」

    挑了一口豆腐放到碗裡,端起來咬了一口,老頭閉上了眼睛細細體味,然後搖頭嘆氣:「這還是豆腐嗎?豆腐已經如此美味,今日知道楚成王為什麼要請燔熊掌而死了。」

    蘇油說道:「楚成王即位之初,佈施仁德,盟好諸侯,貢奉天子,一生擴地千里,滅亡南方諸國。抗齊桓,敗宋襄,楚國自此稱雄中原。要不是因為繼承人問題,被自己的兒子殺死,應該算是一代明君吧?」

    老頭睜眼:「弒兄上位,死於子手。首尾倒是呼應,何明之有?」

    蘇油眼睛都瞪大了,老頭你還真敢說!你第一句有影射當朝之嫌!

    唐淹趕緊放下筷子拱手:「山長,明潤尚未細學《春秋》,於聖人之道,還未明白,我自會教導於他。」

    老頭微微一笑:「熱血少年,讀史書的時候,眼光多在王圖霸業之上,我年輕時候還不是一樣?這個不礙的,道理慢慢就讀明白了。」

    「明潤你記住,無論君臣,所行不正,縱然強橫一時,遲早會有反噬之憂,必將給國家和自身帶來深遠的災難。」

    這個蘇油同意,不過他理解的正,是指符合大多數人的利益和價值觀。

    但是卻不敢再說出口,要不然肯定會被老頭批得一塌糊塗。

    老頭又說道:「楚國人裡邊,我最佩服的不是他們的國君,而是一位大臣。」

    蘇油舉手:「我知道,三閭大夫。」

    老頭搖頭:「非也,我佩服的人,叫鬻拳。」

    見兩個小的一臉懵逼,唐淹笑著解釋道:「鬻拳乃楚國宗室後裔。兩次因事諍諫楚文王而名留史冊。」

    「文王時,息侯夫人歸寧途徑蔡國,蔡哀侯姬獻舞以姨相呼,言語輕浮,惹怒了息侯。」

    「息國與蔡國訂有軍事協議,一方受兵,另一方須得出兵相助。」

    「於是息候故意請求楚文王討伐自己,等蔡哀侯出兵相助時,反戈相向,讓姬獻舞成了楚軍俘虜。」

    「被俘虜的蔡侯得知實情,惱羞成怒,大罵息侯詭計多端,文王見利忘義。文王見其咒罵不止,盛怒之下架起油鼎,準備烹殺蔡侯,祭祀太廟。」

    「殺一個小小的蔡侯自是輕而易舉,但他的死會給楚國帶來麻煩——其他諸侯很有可能在恐懼之餘,聯合起來共抵禦楚國。這樣,楚國北上中原的道路就會更加艱難。」

    「大臣鬻拳審時度勢,覺得文王之舉弊大於利,雖可解一時之恨,但會使楚國陷入四面受敵的境地。」

    「於是鬻拳面見楚文王,並勸說道:『蔡侯不能殺!楚國剛入中原之地,您就用這麼殘忍的手法殺害被俘虜的諸侯,實在是難以讓其他諸侯歸服。如果我們放過他,並與蔡國結盟,既得盟友,又能讓其他諸侯國信服,不是一舉兩得嗎?』」

    「但蔡侯如此辱罵自己,文王無論如何都難消心頭之氣,因此,他不聽鬻拳的勸誡,執意要烹殺蔡侯。」

    「鬻拳見楚文王固執己見,一咬牙,拔刀架在楚文王的脖子上,怒氣衝衝地說:『我寧可與你一同去死,也不願見您失信於天下諸侯!』楚文王嚇得魂不附體,改口說:『我聽你的!』連忙命人撤下油鍋,放過蔡侯。」

    「見油鍋以撤,蔡侯獲赦,鬻拳丟下刀子跪倒在地,說:『大王能聽臣的建議,是楚國的福。但為臣者脅迫君王,罪當萬死。』請求文王處置自己。文王素知他脾氣率直,並沒有怪罪他的意思,說道:『我明白你是一片忠心,並不怪罪與你,算了吧。』」

    「可鬻拳不覺得,說:『王雖赦免臣,臣何敢自赦?』話音未落,操起佩劍,自刖一足,然後忍痛大呼:『人臣有無禮於君者,視此!『」

    「鬻拳此舉,驚呆在場所有人,文王回過神後,趕忙派人救治鬻拳。之後,文王將鬻拳斬下的一足供奉於太廟,作為自己不納諫的警示。憐鬻拳忠誠,授以大閽之職,使其主管郢都城門。」

    蘇油都傻了,這故事沒聽說過,當真是猛人啊!

    另一邊的張藻更是嚇得豆腐都掉了,不是說讀書人都文縐縐的嗎?這等血勇,比面涅將軍都差不到哪裡去吧?

    唐淹見兩個小的受到了震撼,對這效果很滿意,繼續說道:「文王十五年,征討巴國,被巴人一箭射中面頰,落荒逃回。鬻拳在城門上見到楚王,問勝敗情況。文王曰敗。」

    「於是責怪文王失利,說道:『自武王以來,楚軍戰無不勝,小小巴國,大王親征敗回,豈不遭諸侯恥笑!』」

    「於是鬻拳拒不開城,並告訴文王,巴國與黃國同罪,如果文王能擊敗黃國,方可向宗廟交代。」

    「文王懷憤,轉兵向東,打敗黃國才回師,途中箭傷復發,不久死去。」

    「鬻拳迎喪歸葬,扶文王長子堵敖繼位,隨後向新王奏道:『冒犯先王兩次,縱使王不加誅,又豈敢觍顏偷生?請從先王於地下!』再刖一足,然後引劍自刎。而葬於絰。」

    老頭點頭:「絰,就是地宮的前院。」

    「君君臣臣,各自有各自所當守。」

    「鬻拳用這等激烈的方式諫君,事後付出應有的代價,這才是當然之理。」

    「譬如周公,既然自行廢立,其後不該自刎宗廟,給列祖列宗一個交代?這就是我薄他的原因。」

    「大宋君主,許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既當殊遇,如或不任,就當追責,不然何以報君王深恩?」

    「聽聞當今聖上夜思羊羹,然念及從人辛苦,忍而止之。其克己如此,那麼士大夫們的行為,是否應當與之匹配?!」

    老頭越說越生氣:「可大宋的士大夫,是怎麼回報的?」

    「拿著高官厚祿,貪圖逸樂,聲妓犬馬。大肆兼併不說,還要藏田匿戶,侵吞國入!」

    「只要求君為明君,自己卻貪污瀆職殘民虐政,有一點為臣的樣子沒有?!斯是無恥之猶!」

    蘇油趕緊給老頭添了一塊豆腐:「食不言寢不語,喝湯,老人家先喝湯……魚湯涼了就不好喝了。」

    唐淹總結道:「因此左丘明評價:鬻拳可謂愛君矣,諫以自納於刑,刑猶不忘納君於善。如此方為為臣之道。」

    蘇油心中有些不然,周公是政治家,鬻拳更像是普通官員。

    政治家是某階層的代言人,一舉一動皆有約束。

    小官員則代表自己,可以憑自己的心意處事,這中間其實有很大的區別的。

    老頭又品了一塊豆腐,氣消了大半,對唐淹說道:「《春秋》《三傳》,彥通我給你一年的時間,讓明潤貫通。此外還要從我學《易》,《禮》。至於《論語》《孟子》,其文清旨分明,便讓他自學自悟,每三日交上一篇文章,視見識深淺指點即可。」

    蘇油聽得心驚膽顫,特麼十三經,這老頭要自己一年讀七本!

    「張道長那邊,還要我學楚辭漢賦……」

    老頭點頭:「嗯,那每天少睡兩個時辰,一個時辰楚辭,一個時辰漢賦,這不就解決了?」

    蘇油目瞪口呆。喂!這就是你給我想出來的解決辦法?!

    吃過晚飯,送走唐淹和張藻,趁天光尚早,老頭讓蘇油拿一塊干竹片做尺子。

    尺子闊兩指,長尺半,蘇油幹得熟手,很快制得,還打磨得滑不留手,洋洋得意對老頭說道:「龍公,你看我做得漂亮不?我還有一法,可以在上面留字,字跡能夠入竹三分。」
V123210 發表於 2019-4-7 10:48
    第一百四十七章共讀

    老頭笑眯眯地將竹尺接過:「嗯,做得真漂亮,那就寫幾個字吧,『寵之為下,得之若驚。』來,把手掌伸出來試試。」

    蘇油將小手伸出,老頭拿尺子在蘇油掌心比了一下,滿意地點頭:「大小剛剛好,不錯不錯。」

    蘇油閃電般收回手掌背在身後:「老頭你想幹啥?!」

    老頭晃著手中的竹片:「看不懂那八個字的意思?那是化用的《道德經》原句,寫在戒尺上可不正好?」

    老頭你太壞了!你怎麼能這樣欺負老實人!

    腹誹歸腹誹,可自己還有非遺強迫症,儘管知道這東西是老頭準備用來揍自己的,可還是忍不住拿酸寫了字,用酒精噴燈噴黑字樣,還拿細棉布沾了桐油,將竹尺打磨得透亮,最後在手柄處拿白藤纏裹了,生怕老頭用得不順手似的。

    天漸漸黑了,做好了戒尺,蘇油從自己的行李箱裡邊小心翼翼的拿出一個燈具來。

    這是一盞汽燈。

    後世汽燈所用的「汽」,是指煤油的蒸汽;汽燈就是通過充分燃燒煤油蒸汽,加熱石棉網,進而發出強烈白光的。

    眉州沒有石油資源,蘇油還是用的酒精噴燈改造成汽燈,比煤油汽燈還多了一個好處——沒有不良氣體和煙塵。

    在電氣照明時代,汽燈繁複的操作手法,引發火災的危險程度,和電燈相比,簡直就是一個笑話。

    然而在一段漫長的歷史時期內,甚至就在解放初期直到新中國八十年代,汽燈都是不少鄉村裡邊的照明神器,廟會社戲才能使用的金貴玩意兒。

    蘇油後世所在的村子,村公所老倉庫裡,就曾經被他翻出來過這個東西。

    不過當時鼓搗了半天,好不容易點著了,卻完全沒有照明效果,反倒把老支書笑了個倒仰。

    用老支書的話說,這玩意兒就是個老古董,好比八十歲的太婆,沒了好奶,屁用不管。

    所謂的奶,就是石棉紗編織的鐘乳狀的燈紗網罩,沒有這玩意兒,燈是亮不起來的。

    蘇油先將酒精注入燈壺,在燈盤裡也倒了一些點燃,在燈頭上套上了一個經過精心編織,然後酸洗過的石棉燈罩。

    燈罩成鐘乳形,點火後雖然被加熱了,但是火焰還是飄逸的紅火。

    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加大氣門,酒精蒸汽被壓入石棉燈紗網罩,從而得到更充分地燃燒。

    蒸汽流越來越大,最後嘭然一聲,熾熱的石棉燈紗網罩,被蒸汽鼓成了白熾燈泡形狀,同時發出強烈耀眼的白光。

    汽燈發出絲絲的噴射聲響,表明它終於進入了最佳運行狀態。

    蘇油取來保護燈頭的細金屬網罩,罩在紗網罩外,點燈工作總算是最後完成了。

    抬起頭來,整個屋子已經明如白晝,連老頭臉上的皺紋都看得清清楚楚。

    同樣清清楚楚的,還有老頭一臉撞鬼的表情,和抖得跟活過來一樣的白鬍子:「這……明潤你這是什麼東西?怎地如此亮堂?」

    蘇油對照明效果非常滿意:「這叫酒精汽燈,這個只是小型的,如果有大型的,兩盞燈就能照亮一座大戲台。」

    說完對這燈還有些不滿意:「要是外邊再有個琉璃燈罩,那就完美了。好了,燈點上了,今天一天都沒看書,趕緊補上。」

    老頭也樂呵呵地從架子上取下一本書來:「拚個桌拚個桌……我說明潤吶,這東西搞兩個大的,掛學宮明堂裡,是不是士子們晚上也可以繼續學習了?」

    蘇油點頭:「理論上是如此,不過這燈所用的酒精,一瓶相當於兩瓶永春露。我們這小燈,一晚上能耗去半瓶,也就是,唔,三四貫吧。」

    「如果要照亮學宮大堂,兩盞大燈,一夜的照明費差不多得十二貫。」

    「還有汽燈燈頭的石棉紗罩,在汽燈熄滅和冷卻後,會成為白色灰燼,只要用手輕輕一捏,紗罩就化為齏粉而脫落。再次使用,必須重新換上新紗罩。」

    「火浣布您肯定聽說過,這石棉紗罩,與火浣布同一材料,還要經過挑選處理,做工也更細。因此成本比火浣布更高,一個紗罩,怎麼也得五百錢。」

    「而且大型汽燈容易引發火災,因此學宮明堂要用它,整個建築必須進行防火處理。要用水玻璃溶劑作為防火塗料,將木頭結構重新涂刷。那東西現在在鹽井上供不應求,市面上還沒有銷售,成本也頗高。」

    「你要是能讓江卿世家答應出這些錢的話,技術上一點難度都沒有的。」

    老頭都差點嚇哭了:「這小燈一晚上燒掉四貫?!對……對不起,我不知道你這麼有錢……」

    開什麼玩笑!真來兩盞大的,一天就是十三貫照明費!一萬三千錢!幾乎學宮一半學生一日的耗用!

    蘇油笑道:「書中自有黃金屋嘛,這話其實也可以反過來理解。先有了黃金屋,才敢讀書。我江卿子弟,在讀書上的花用,從來是不計本錢的。四貫錢換來比別人每天多兩個時辰的白晝,這是多划算的事情啊……」

    老頭趕緊坐下來:「抓緊抓緊,這每時每刻都是錢啊……」

    不一會兒,就見唐淹也捧著幾本書進來:「就知道你們在讀書,這東西簡直是我們讀書人的神器啊,龍老我來拚個桌……」

    接下來就是學習了,唐淹還給蘇油指出了明天的內容,開始預習,小灶輔導。

    有問題儘管問,蘇油現在的儒學水平,差不多相當於小白,所問的問題一般另外兩人早就思考過,基本難不住。

    唐淹本身也有問題要請教龍昌期,兩人問答之間,蘇油就豎著耳朵偷聽,對他們的學問也大是佩服。

    儒學是國學的一個分支,但是每一個儒學大家,絕對也是一專多能的國學大師,沒有例外。

    一輩子只泡在十三經裡,也不可能泡得出儒學大家的。

    因為這門學問很特殊,它本身是一個網狀結構,也是一門綜合性學科。

    一個儒學大師,以大宋這時代論,肯定也是歷史學家,政治家,文學家,還是極大可能的哲學家;

    他的理論,常常會引證到天文,地理,道釋二教;

    他的研究,甚至涉及醫佔農工,琴棋書畫……

    儒學問題,其實是社會問題;社會問題,從來都是複雜問題。

    因此一個學問豐贍,能夠理清脈絡,綱舉目張的老師,就顯得尤為重要了。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砥之礪之,教學相長。才是這門學問的進益之道。

    這就是夫子所言「三人行,必有我師焉。」的道理,也是夫子「益者三友」理論中,特別有一個「友多聞」的原因。

    同時這也是士大夫如此重視交遊,世家子弟常常一門多傑的關鍵所在。因為他們不但掌握著別人沒有的學習資料,更多的是掌握著別人沒有的學習方法,學習條件,甚至是學習成本。

    蘇油笑眯眯地看著一問一答的兩人,感覺就像是掉進了米缸中的老鼠。

    能在一邊跟著旁聽,還真不是一般的幸福啊……

    百年後,《蜀西雜誌》有記載:「龍,唐,蘇,嘗共讀於眉山學宮精舍。人傳當是時也,光華滿徹,洞如白晝,十丈之外可見纖毫。」

    「此後每夜即現,至油去乃止。」

    「事甚無稽,然故老鑿鑿,皆謂文華三代,萃聚一堂。由是感發天地,照射貞祥云云。」

    「後數十年,眉山笏纓滿路,冠蓋如雲,科場捷勝,甲第連坊。或以此為發端矣。」
V123210 發表於 2019-4-7 10:48
    第一百四十八章李運

    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

    學宮之外,江卿世家卻沒閒著,與官府很快達成了鹽井開發新協議。

    新協議的主要內容就是以稅帶榷,不過這鹽稅定得極高,政府攫取走了五成利益。

    眉山鹽稅兩監,外加轉運司,從直接經營者變成了監督者,職責就是盯死世家,不讓他們偷漏稅務。

    世家分得五成,然後成立了一個四通商號,通過商號掌握陵井鹽的獨家經營權。

    與之相應,四通鈔行,作為四通商號的分支機構,以陵井地區預產鹽量為保證金,發行十五萬貫仙井鹽鈔,用於補充眉山的貨幣不足。

    除了承兌,鈔行還負責擔保,小額借貸,抵押等諸多金融業務,這也是宋人早就做老了的。

    私鈔面額比會子,交鈔小得多,以五,二,一為數,涵蓋了從五百文到十文面額,印刷精良,幣值硬挺。一經投放,立刻成為眉山地區廣受歡迎的日常交換中使用的信用貨幣。

    為了讓產量與發行幣值相當,大洪井和五龍井周圍,新的井眼緊鑼密鼓地開始鑽探。

    有了這麼多資本,江卿世家開始大肆採購牛馬,用來代替不足的人力。

    大部分牛馬,二林部從自己部落中調集,還有一部分,來自大理,吐蕃。

    南方商道,一時間馬幫的鑾鈴聲不絕於路。

    誰也不會傻到只帶牛馬,它們背上,一般還有西南貨品。

    東西越來越貴重:藤器,銅器,香藥,犀象,火浣布,各色南方寶石……

    碼頭貼出了招工告示,每日工錢二百五十文,管兩餐,有宿舍,可帶家口,招攬流民隱戶,去陵井上工。

    眉山府貼出公文,凡來眉州從事井務者,世家負責清償所欠負逋,不計利息,分期慢慢歸還即可。州府負責安置,一年後視工作成效,入陵井戶籍。

    流民,逃戶,可以借此機會,重新變成大宋編戶齊民。

    這項政策一出台,眉山碼頭立即成為了叫花子營,拖兒帶口的窮苦人家,最遠的從夔州一路搭船乞討而來,沿途絡繹不絕。

    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

    然而三江河幫,在這次人員轉運中,居然充當了一回大善人的角色。

    不是不想欺壓,可問題是,搭船的那些人,特麼比老子們措大還窮!身上幾縷破布,手中一個破碗,這是真刮不出一點油星!

    要不是吃了蘇小少爺半年蹺腳牛肉,如今有個報答的機會,加上江卿按人頭給錢,老子們打死都不會接這趟差事,沒得晦氣!

    因此漢子們雖然言語粗魯,行為粗暴,手腳對女客也不乾淨,可等到到了眉山碼頭,愣是收穫了一堆感謝。

    因為到了眉山碼頭,好歹這命就算是掙出來了。

    碼頭義棚,土地廟,所有人手投入到了忙碌的救濟活動之中。

    程三大掌櫃坐鎮碼頭親自指揮,看著衣裳襤褸的人群和忙得額頭見汗的八娘二十七娘,一直不停搖頭:「作孽喲,我大宋的苦人怎麼還有這麼多……」

    縣丞也在旁邊搖頭,拿筆管敲著身前的本子:「平日裡依附於豪強,一旦出事,這幫人便離死不遠了。你看,這戶人家,負逋五百二十文而已,就被逼得舉家逃亡。慘,真的慘……」

    身周幾個牙行的人,立刻諂媚地恭維著兩個大善人,他們充當合同裡中人的角色,簽一份文書,就有一份錢拿。

    程三說道:「五百文,不就眉山城兩天的工錢?」

    縣丞搖頭:「這是農戶,老程你當其餘地方,需要這麼多的人工?五百文就是近一石稻穀。赤貧之家,粥菜度日,你想他們拿得出近百斤的存糧?」

    程三搖頭:「還是張公仁德啊,而且通達民情。負逋超過一貫的,只以一貫為頂格。」

    縣丞翻著白眼:「老程你以為這樣胥吏就沒有下手的機會了?各州縣的官司有得打,他們肯定會虛增虛報。」

    程三笑道:「虛報就虛報唄,張公說了,負逋過多,說明治下哀鴻遍野,那就要影響考績,三年內不得遷轉。前程和貪索,只能選一樣。」

    縣丞哈哈大笑:「還有隱戶問題,以及好幾年前逃散的流民,如今也是他們頭上懸著的一把刀。意思很明白,這是給大家一個擦屁股的機會,該清賬的趕緊清賬。」

    「損失那些丁口,立馬可以用隱戶頂上去,丁稅田賦,平時終高不過地裡的產出。你瞧著吧,總之好處落不到別人手裡。」

    程三說道:「各人自掃門前雪吧,拉扯著過得去就可以了。學士要的是政績,是各地欠逋和逃民隱戶的口子變小,不是為了整頓官場。因此底下的州縣,怕是都要感恩戴德呢。」

    縣丞嘖嘖連聲:「所以人家能做到計相,直學士呢!老程你我卻只能坐在碼頭曬這太陽!」

    又一船移民到了,兩人停下閒聊,坐直身子,等待新一輪的登記。

    如今已經是四月,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移民數量這幾天達到了一個峰值。

    一船人下來,以家庭為單位,各領一身粗麻短衫,先去沖涼水澡,洗乾淨換上衣服,去大棚領一碗牛骨湯泡飯,吃過後過來依次登記。

    這船上有一個近三十的書生,別人洗漱完畢都換上了新衣,就他還是穿著自己的破舊幱衫。

    坐在碼頭石階之上,書生捧著大碗,眼淚便掉落在碗中。

    一個女子抱著小孩,看樣子是他妻兒。

    程三便對他招手:「那邊那漢子,對,穿袍子的那個,就是說你,過來。」

    書生趕緊抹了把臉,整理了一下破爛的衣服,過來對程三和縣丞拱手施禮:「學生見過兩位恩公。」

    程三揮手:「我不是什麼恩公,恩公是世家幾位老爺,你是讀書人?」

    漢子拱手道:「學生慚愧,讀過幾年,羞沒祖宗。」

    程三問道:「為何不換上新衣?」

    漢子躬身:「學生幼受聖人之教,因此不想改了襕衫。」

    程三不禁搖頭:「固執了。不過你既有此志,也由得你。」

    縣丞將書冊轉了過去:「這段,唸唸。」

    漢子將書冊接過念道:「茲有瀘州人氏黃有田,並妻黃張氏,一子四歲共計三口。四月丙申日至眉。言去歲水溢無收,所欠租賦合谷一石三升,惶恐無計,舉家逃逸。今願棄田償逋,另籍眉山,斷無再悔。」

    縣丞點頭:「你是何方人士?既然是讀書人,如何也加入了欠逃隊伍之中?」

    漢子滿面羞慚:「學生痛事,實不忍言。」

    縣丞說道:「要在我眉山落籍,須得身家清白。你如果不說,我們不能收你。」

    那漢子拱手道:「學生李運,淯井人士,身家清白。同行還有幾個鹽戶,可以為學生擔保。」

    縣丞點頭道:「如此倒也可行,你可有積欠?」

    那漢子說道:「學生沒有積欠,只想在眉山尋一門生計,重新開始生活而已。」

    縣丞說道:「那你先去吃飯吧,吃過飯再帶著擔保的幾戶人家過來。」

    那漢子躬身去了。

    程三便道:「看著這氣質,真是讀書人啊。」

    縣丞哼了一聲:「只怕是過於迂腐耿直,得罪了當地豪強,以致無法容身。都到這份上了還要守著讀書人身份……」

    說完指了指自己的腦子:「怕是這裡有毛病。」

    李運回到媳婦身邊,就見媳婦前站了兩個孩子。

    一個十幾歲,一個五六歲,正是張麒和蘇小妹。

    就見蘇小妹拿出一個雞蛋撥開,將蛋黃放到媳婦的碗裡邊:「弟弟年紀還小,餓得久了。娘子你就用米湯泡飯,和上蛋黃,先別讓弟弟接觸油葷。」

    李運家娘子就連連低聲感謝,張麒卻一臉的不耐煩:「小妹快走吧,八娘叫我們呢。還有你把每天的定額雞蛋送人,二哥知道會生氣的。」

    二哥的殺傷力在蘇小妹這裡等於數學上的零,蘇小妹抬起頭,發現多了一位書生,說道:「你是這娘子的丈夫?讀書人?」

    李運見蘇小妹雖然一身樸素,但是干淨可愛,眼神靈動,而且還剛剛給自家孩子送了雞蛋,也不敢怠慢:「多謝小娘子,我倒是讀過幾年書。」
V123210 發表於 2019-4-7 10:48
    第一百四十九章龍老頭的幸福生活

    蘇小妹歪著腦袋:「你會算數嗎?」

    李運楞了一下:「呃,不會。」

    蘇小妹撇了撇嘴:「這裡招的是工人,要不就是商號夥計,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還不能算,怕是人家不想要你。」

    李運不由得苦笑道:「小娘子說的有道理,我想著在碼頭上尋一份書記的生計,或許也能餬口。」

    蘇小妹說道:「城裡的讀書人都去學宮了,大小蘇哥哥他們又去了青神,找先生還真難,要不你做我們的文字先生吧。」

    張麒就翻白眼:「小妹你別胡鬧,這位先生才到眉山,我們又不認識,小少爺不一定會同意的。」

    蘇小妹說道:「我去求小油哥哥,這大叔看著挺面善,而且沒一份正經工作,他就沒錢照顧小弟弟。」

    李運趕緊拱手:「願意,我願意給你們當教師。不過……呃,你們家大人呢?」

    這時八娘也過來了:「小七,小妹,幹什麼呢?喲,這裡還有一位士子?」

    蘇小妹拉著八娘的手:「八娘姐姐,我給大家找了位文字先生。」

    八娘沒好氣地刮了一下蘇小妹的鼻子:「小油不是說讓你先代勞嗎?怎麼又想起來請先生了?」

    張麒被八娘提了這個醒,也立即改口:「換先生也好,天天訓得我們不要不要的,小妹比小少爺,差了耐性……」

    小妹不干了:「七哥!明明是你自己不認真好不好!」

    張麒不服:「誰說我不認真,小少爺說的循序漸進,你不能要求我們跟小少爺和你一樣多拉快跑啊!」

    八娘趕緊制止兩人,轉頭對李運說道:「先生是何方人士?」

    李運趕緊行禮:「我是淯井士人,聽聞眉州近日招附流民,特地過來看看。」

    八娘問道:「先生不像流民啊。」

    李運躬身道:「家鄉苛政,甚於猛虎。實在是待不下去了。」

    八娘看了看李運娘子正在給孩子喂飯,嘆了口氣:「不知先生學問如何。」

    李運說道:「說來慚愧,去汴京赴過兩次考試,不過都名落孫山。」

    八娘微微點頭:「能過解試,也算得真才實學。先生還要進考嗎?」

    李運苦笑道:「不敢,總得先將家室安頓好,再看機會。」

    八娘說道:「他們都是以往眉山的流童,近日眉山城孩子很多,江卿準備讓適齡的孩子識字開蒙,總不能因為流離之故,連道理都不明。你要是有心,便在土地廟授課吧,不過肯定會有人前來進行一番考較。」

    「平日裡,也會有州學士子來輪課,土地廟小學的授課之法,也與普通開蒙有所不同,你得適應一下。」

    「如果合格,你便可以成為小學蒙師,除了一日兩餐,會有一間房舍。每日也有幾百錢的進項,年節裡世家還有些禮品。」

    說完又嘆了口氣:「你家娘子,也一起居住在小學吧,平日裡照顧照顧孩子,打掃打掃衛生,等一年後在入籍眉山,買間房子,日子總會好起來的。」

    李運眼圈不禁紅了,又深怕在八娘面前落淚丟人,趕緊躬身,將自己的表情藏起來:「多謝這位娘子,李運一定盡心。」

    八娘嘆了口道:「近日眉山讀書人很多,你多與他們交往吧,士子嘛,總還是要進考入仕,方是正途。」

    ……

    蘇油並不知道蘇小妹他們自己給自己找了個文字先生,他現在每天課業超級重,連畫圖紙的時間都少了很多。

    學宮學子三百多人,屬於公私合營的性質,龍昌期是世家請來的代表,因此只稱山長。

    州府另有教諭,不過龍昌期做過宰相的老師,教諭都是他粉絲後學,唯老頭馬首是瞻,乖得跟只小狗似的。

    因此這學宮裡,只知有龍山長,不知有州教諭。

    除了眉山的江卿世家的孩子,周圍縣城,還有不少平民,農家的子弟,也趕來這裡就讀。

    任伯雨,呂陶,杜敏求,家定國,家安國,王當,程之邵,陳慥……

    年齡有大有小,學問有深有淺,都是慕龍昌期之名而來,眉山學宮這一屆,堪稱人才鼎盛。

    其中與蘇油關係較近的,程之邵是程之才弟弟,論輩分還是得管蘇油叫小幺叔。

    還有一個就是唐淹的兒子唐瞻,現在也成了蘇油的小尾巴。

    學宮中就數蘇油唐瞻年紀最小,但是一個是教師之子,一個是龍老頭親點的拖油瓶,去哪裡都別在身邊那種,他們不調皮搗蛋戲弄人就好,還真沒人敢欺負他們。

    而且蘇油第一天吃食堂就給龍昌期提了意見,學宮的伙食太差了,抗議!

    龍昌期這兩天都被蘇油料理的美食慣壞了,嘗了一次食堂的大鍋菜,老頭上吐下瀉差點沒病倒。

    再被蘇油一攛掇,將廚子叫來痛罵了一頓,我都八十多了你們還要虐待我!今後每日土地廟會來三個孩子,指導你們做飯!

    就這一下,滿學宮的學子都對蘇油感恩戴德。

    尤其是那些家裡邊窮的,炒一點臊子吃半個月就是過年了那種,如今能在飯菜裡能翻出大肉片來!

    還有雞蛋!豬油炒的雞蛋喲!

    還有豆腐!滋味濃厚的麻椒豆腐!用豆瓣醬醬油肉末燒出來的!燒完還要灑花椒面和青蒜末!簡直就是折壽喲……

    可龍裡現在蛋多,魚多,鴨子多,土地廟的豆腐多。

    於是學宮韭菜雞蛋餃子,學宮豆瓣魚,學宮甜皮鴨,學宮麻辣豆腐,四大名菜成了老頭的臉面。

    每次有官員視察,必定拿出來裝逼:「來學宮都是讀書人,今天不講別的身份,就在食堂和學子們一起進餐吧……」

    然後當然會收穫一堆的好評,龍老對學子的用心,看伙食就能看得出來,這就是把學生當成自己的孩子呀……

    有蘇油在身邊,龍老頭的日子過得真是太舒服了。

    早上起來,有蜂窩煤爐上的溫水刷牙洗臉。

    之後是花樣翻新的早點,他最喜歡的就是野蔥肥豬肉餡的炊餅,哦,明潤老是管它叫包子。

    吃過早飯,進入書房,桌上已經擺好了一盞蓋碗清茶。

    明明是一撮散茶,可滋味清永,一點生味沒有,不過這孩子老是忘記放調料,這點不好。

    喝過一盞茶,便開始督課,講學,要不就是處理學宮事務。

    學宮沒有午飯,不過蘇油會溜回來開小灶,煮點湯餅,哦,這孩子管這個叫小面。

    調料那才叫一個精細,林林總總十來樣。

    精舍前向陽的地方擺了一溜花盆,花盆裡沒花,全是種好的香蔥,青蒜,香菜,菜苗。

    菜苗掐上幾根麵湯中一滾,就著小小一碗麵條,那滋味……

    等晚上蘇油從教室回來,會帶著從食堂裡取來的兩個飯盒。

    有時候晚餐不適合老人的話,這孩子就會另做,蛋羹,丸子湯,蒸魚……不一而足。

    吃過晚飯就是考較學問的時間,然後唐淹也來了,三人開始埋頭讀書。

    中間蘇油還會拿開水沖上三碗藕粉,或者芝麻糊,或者炒米糖開水,說是晚自習休息時間,整點夜宵。

    臨睡之前,還要用熱水將腳洗燙過,這才舒舒服服地上床。

    老頭睡床上,蘇油還是跟小狗一樣睡床榻。

    每隔三日,這孩子便要出門一趟,說是去北極觀找張道士交作業,回來會帶一堆零碎,信函,圖紙,塗塗改改,寫寫畫畫,修理組裝,三日之後又背著出去,不知道寄到哪裡。

    這小孩好像沒脾氣,從來都是笑眯眯的,與人說話也客氣,成年學子拿他開玩笑他也不惱,學業也自覺,那戒尺愣是一次沒有用上過。

    不過自己與小唐討論的時候,這孩子偶爾會露出思索或者苦惱的表情,難道他在自行領悟?他聽得懂?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V123210

LV:9 元老

追蹤
  • 291

    主題

  • 279508

    回文

  • 36

    粉絲

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