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598


【作者概要】:武陵年少時,男,起點作家。

【小說類型】:歷史 > 秦漢三國

【內容簡介】:

    【大國記·秦時明月徵文金獎作品】
  一覺醒來,他成為漢獻帝劉協!
  殺了董卓,又有王允擅專,除了王允,又有李郭之亂,雍涼初平,又有豪族割據。
  制天下易,制人心難!
  群狼環伺,如何建安?
  且看他運用帝王心術,成霸業,興漢室!
  本書原名:三國之獻帝崛起

【其他作品】:無

本帖最後由 bpd 於 2019-4-26 01:3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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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1:07
第一章丨雨夜新生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莊子·齊物論】

    長安城,未央宮。

    年輕人喟然一嘆,以手撫面,終究是認命,接受了穿越到千百年前,從一企業董事穿越成年幼天子的事實。

    “你。”少年天子伸手一指,那宦官立即伏身恭聽“今天是什麼日子?”

    “回稟國家。”那宦人見少年不在發脾氣暗地裡鬆了口氣,出聲答道:“今天四月二十,國家病了快有半個月了。”

    可還是沒問到少年想知道的訊息,少年微微皺起眉頭,眼前如水面浮光般躍過幾個模糊的人影,大量的記憶開始充斥在腦海,使得他腦仁有些發脹。

    “國家、國家?”少年喃喃道,皺著眉,有些不耐的沖人擺手;“你們都出去,沒有吩咐不許進來。”

    “唯。”那宦人古怪的看了少年一眼,應諾一聲,便和眾人依次退了出去。

    房間內就只留下少年一個人,還有未經收拾而散落滿地的鏡子。少年坐在床榻上,身著一件單衣,兩眼空洞無神,似乎在沉溺在某種思緒無法自拔。

    良久,他才長嘆一聲,半是震驚半是不可置信的說道,“我是……劉協?漢獻帝劉協?”

    是了,自己早該想到的,西漢謂天子為縣官,東漢謂天子為國家,魏晉以後合稱官家。

    自己早該知道的,現在是東漢,自己穿越了!

    他從未想過穿越這種事情,畢竟前世生活美滿,又過了憤世嫉俗的年齡,實在沒有什麼想回到過去改變歷史的想法。

    但當所有人夢寐以求的穿越真正降臨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劉協腦子裡就只剩下mmp三個字。

    哪怕是穿越,老天能不能不要捉弄自己?不求皇帝王爺,好歹給個太平盛世的富二代來穿一穿啊,你讓我做個窩囊的小皇帝是怎麼回事?而且還是那種馬上就要朝不保夕、顛沛流離,最後在許昌被曹操架空,窩囊一輩子的漢獻帝!

    現在摸根繩子上吊還趕得上投胎麼?

    他抬頭環顧了這間破敗老舊的寢殿,不知道是無奈還是慶幸的自嘲道,“初平三年,再過幾天王允就要伏殺董卓,然後就是李郭反攻長安,關中大亂,自己就要受顛沛流離、任人宰割的日子,直到最後被曹操奉迎架空,禪讓帝位,然後終了一生。”

    如果順著歷史發展的軌跡,劉協最後還能落得一個善終,可自己好不容易來這世間走一趟,豈能就這麼碌碌無為?

    自己還有很多機會,只要好生布子,一切都還來得及。一想到自己將要面對的是一個名將謀臣輩出的時代,並且自己可能會是馭使他們的人,劉協心裡便油然而生一種熱血,像沸水要從壺中滿溢出來。

    劉協上下打量著自己那一副柔弱的身軀,實在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腦中留存的那些可憐的三國知識顯然無法在此刻給他有用的辦法,當務之急是要幹什麼?鍛鍊身體方便以後逃跑?還是練兵自保?或是找信得過的臣子當外援?

    就在劉協腦子一團亂的時候,那宦人的聲音又從門外響起,“國家,司徒王允、侍中楊琦求見。”

    劉協心裡一喜,突然想到自己其實並不是身處絕境,有王允這個漢室忠臣在此,如果能跟他達成一致,在誅董之後安撫李郭等將,天下何愁不定。

    想到這裡,劉協立即讓人將他們宣了進來。

    司徒王允精神矍鑠,道:“臣聽太醫令言,陛下已唾出淤痰,脈象平穩,並無發熱之兆,不日即可痊癒。臣謹為陛下賀。”

    “這得多謝王司徒的關切。”劉協點了點頭,又看了向在場眾人,擺手道:“無事便都退下吧,我有話要與司徒說。”

    王允見狀,心下起疑,尚不知皇帝突如其來的舉動代表著什麼。

    眾人剛一出去,劉協便凝聲問道:“太師安在?”

    “太師尚在郿塢,返程車馬為風雨所阻,要明日才到。”

    劉協這時沒了聲響,好半天才斟酌道:“王司徒與他人私下謀劃的大事,難道就不打算告訴我麼?”

    王允悚然一驚,下意識的反駁道:“陛下何出此言!”

    劉協沒想到王允反應會這麼大,還未有所發話,卻被王允接下來的話給鎮住了。

    “陛下近日可是聽了旁人的閒言譖語?臣與太師忠心為國,陛下可別聽信了旁人的離間之計!”王允厲聲說道,言語裡哪有一絲恭敬的意味?

    劉協心裡有些不悅,沒想到自己穿越來第一個信任的臣子會這麼不把他當回事,忍著脾氣與王允好生說了些話,卻無不遭到王允的否認。甚至劉協迂迴問到朝中政事,王允也梗著脖子說劉協年紀尚小,還不宜過問為由拒絕回答。

    本以為王允在歷史上好歹有個忠心的名聲,劉協還想著依靠、扶植王允,為自己掌握朝堂,平定天下提供便利。沒想到王允不知是出於私心還是別的,對劉協的暗示如臨大敵,這讓劉協百般惱火,最後再也談不下去了。

    “既如此,司徒且好自為之!”

    面對劉協話語中隱隱帶著的威脅,王允不以為然,回道:“還請陛下好生修養,朝政之事,有太師與臣等,大可放心無虞。”

    他站了會,確定不會再有問話了,這才甩袖走了出去。

    在殿門外的侍中楊琦見王允匆匆出殿,趕緊前去相送。

    此時風雨停歇,晨光熹微,王允站在原地,隨意打量著面前籠罩在晨光裡的路寢殿,緩緩說道:“你久侍陛前,可有發覺國家今日與往常有何異樣?”

    “適才琦去太醫署尋脂習,未曾見到司徒與國家詔對。”楊琦有些疑惑,看了眼神情冷漠的王允,小心問道:“不知司徒以為,國家與平日何處不一樣?”

    王允想起了剛才那一番問對,隱隱發現劉協彷彿已經覺察了什麼,不然無緣無故,說起這些做什麼?

    “司徒或許是錯意了,國家一貫寬己待人,若是……”

    “老夫沒有這個意思。”王允破天荒的笑了,正欲說些什麼,卻又搖了搖頭;“是老夫多慮了,侍中且在此照顧國家,老夫先去尚書檯,這裡就有勞了。”

    看著王允離開的背影,楊琦微微嘆了口氣,尚書楊瓚與他同出弘農楊氏,幾人早已與王允謀劃,要在劉協病癒,詔群臣入殿慶賀的時候刺殺董卓。事關緊要,多拖一天就會多一分變數,所以王允才會表現的慎之又慎,甚至有些草木皆兵。

    楊琦站了一會,覺得王允離去時有些反常,想了想,又回道了宣室殿。

    宣室殿,劉協披著衣袍,正坐在床榻上喝藥,侍中馬宇,太醫令脂習等人在侍立在一旁,若干中黃門都退在門外,低著頭,大氣也不敢出。自袁紹殺盡洛陽群宦之後,宦官便一蹶不振,許多宦職均由士人擔任,中黃門只能承擔打掃等奴僕之事,士人警惕前車之鑑,從不讓劉協與宦官單獨相處。

    “楊公來了?”劉協放下空空的藥碗,用素絹擦拭了嘴唇余留的藥汁,慇勤的招呼道:“快請近前來,我這孱弱之軀,這幾天倒是勞煩侍中了。”

    楊琦看向左右,捉摸不清劉協這突如其來的優待,竟不敢近前去。眾人見狀,知道劉協行為親密,定有私語,於是紛紛告退。劉協也不挽留,擺手讓小黃門也一齊跟著退出去了。

    “楊公遲不敢坐,莫非是吾榻側藏有虎豹?”

    “臣謝陛下。”楊琦猶疑片刻,終還是坐下了,劉協離他如此之近,不過一臂的距離。這是皇帝對臣子的寵信優待,全天下能坐在皇帝床榻邊上的大臣,古往今來,屈指可數。楊琦倒像是坐在夏日火爐上,渾身發熱,不知所措。

    劉協盯著側身而坐、不敢直面的楊琦,心裡思索著楊琦的履歷,記憶中的楊琦可以算是一介忠心、能力都不缺的名臣。如今依靠王允這條路走不通,甚至可能會與王允為敵,劉協必須尋找其他的忠臣來為自己謀劃。

    看著楊琦恭謹的模樣,劉協心裡做出了決定,問道:“太師如今安在?”

    “王司徒今早回稟過,太師正在從郿塢趕回長安的途中,明日、不,今日午後便至。”楊琦不明白劉協為什麼要問董卓是否回京,但這也不是什麼要緊的問題,所以如實答道。

    劉協挪了挪身子,壓低了聲音,小的只有君臣兩個人聽見:“董卓將到長安,王司徒忠貞為國,難道就不該做些什麼嗎?”

    這話簡直如炸雷轟鳴,響徹耳邊,楊琦大驚失色,下意識的轉頭看向劉協。只見劉協年輕稚嫩的臉上,出現的是罕有的沉著,像是胸有成竹,像是洞察一切。

    楊琦不敢安坐,跪伏在一邊辯解道:“陛下何出此言!太師與司徒二人,俱是我大漢良臣,陛下切莫、切莫……”

    劉協明擺著不信,一雙漆黑的雙瞳盯著楊琦看了很久,楊琦心裡發毛,不敢與其直視,但面上仍然強做冷靜。終於,劉協手拍著被縟,朗聲笑道:“哈哈哈,楊公在說什麼呢?我的意思是,太師返朝,三公不應該帶諸卿出城迎接嗎?”

    “啊,是、是該迎接,此事已由王司徒與眾人商議好了,屆時長安公卿都會在橫門迎接太師。”楊琦心中這才平靜少許,原來劉協只是在問這個……

    但劉協顯然想讓楊琦繼續膽顫心驚,他饒有興趣的問道:“不知道王司徒是與那些人商議的?這些人裡面,可有尚書僕射士孫瑞,以及尚書楊瓚?”

    “陛下!”劉協為何能準確的說出密謀的主要參與者?此事若連劉協都知道了,那董卓豈不是早有防備?楊琦跪伏在地,心念急轉;“迎接太師,確實是要司徒與尚書檯商議流程,然後再下發詔旨。”

    “是這樣嗎?”劉協語氣仍有些不確信。

    “是這樣。”楊琦深吸一口氣,冷靜了下來;“這都是朝廷辦事的既成之規,開國以來,便一直如此。”

    劉協沉默了,良久不言,正當楊琦以為自己多慮,劉協或許是誤打誤撞的問到了關鍵人物時,只聽劉協喃喃自語,再一次口出驚人:“我雖然是一國之君,但在宮裡卻如聾啞之人,你們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我,為了大漢,卻什麼都不讓我知道。”

    楊琦忍不住看向劉協,少年人本來朝氣蓬勃的臉上,卻儘是悲慼與怨恨。

    “我再問你一次,若你答不上來,便讓王允來答。”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1:07
第二章丨莫欺少年

    “逆命而利君謂之忠,從命而利君謂之順。”————————【荀子·臣道】

    未央宮,尚書檯。

    王允高坐首席,左右分別坐著尚書僕射士孫瑞,尚書楊瓚。

    楊琦坐在最下首,將上午在宣室發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訴了王允等人,劉協或是知道了什麼,或是察覺出了臣子私下有什麼動靜,這個變數如果把握不好,將會事敗人亡。

    “國家素來謙和忍讓,縱是董仲穎也挑不出差錯,今日聽你這麼一說,國家這些年耳聽宮中,眼望朝野,並非無所作為,只是礙於時局,所以才不飛不鳴,默然無聲。”士孫瑞說著說著便笑了,眼底滿是欣喜;“小小年紀,便有楚莊齊威之姿,真乃我大漢之福。”

    一旁的楊瓚也是頷首道:“確實如此,自荀司空首倡大義,伍越騎拔刀刺董以來,朝中士人皆欲殺董賊久矣,據公挺所言,國家對董卓早有不滿,只是怨我等隱瞞,未與陛下事先交流心跡。吾等只需……”

    “只需如何?”沉默著的王允突然插話了,語氣冷硬;“國家年少,如此大事若是盡皆告知,稍有不慎,我等死國則已,難道還要陛下與我等同患難嗎?若是能言,荀司空在時何不言於陛下?正是因為陛下當時年幼,荀司空不欲陷陛下於危難,故而瞞之,等大事既成,再如實相告。怎麼到了如今,爾等見國家略有其才,便忍不住讓陛下行此大事了?”

    “國家年滿十二,我等大臣尚可擅做主張,為君分憂。但陛下遲早是要……”

    王允搶話道:“國家及冠親政之後,對今日之事若是有所怨言,老夫當一力承擔。”

    楊瓚已經不是第一次被王允打斷話語了,雖然早已熟知王允秉性如此,但心頭仍有不快,索性閉了嘴,不再多說。

    王允這麼做其實也有自己的想法,眼下劉協的舉動與平常大相逕庭,但他並不相信劉協知道了自己的謀劃。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劉協受了什麼人的唆使,想要掌權親政。

    這可真是笑話,如今朝廷亂成這個樣子,哪裡還有空讓皇帝親政?

    楊琦聽明白了王允不願想劉協告知幾人密謀刺董的內容,但他身負著劉協的託付,不得不詢問王允的意見:“陛下想讓司徒去宣室一趟,親口回答那個問題。”

    “陛下所問,我已答過,大可與陛下言,老夫的回答還是那樣。至於去宣室,過會兒太師就要到長安,老夫要帶群臣出城迎接,恐怕無暇入宣室朝覲了。公挺隨侍陛前,應勸陛下多加靜養,太醫令脂習不是說了麼,要少思慮。”

    話一說完,王允便帶著士孫瑞和楊瓚走了出去,他們要在外面召集其他尚書、侍郎,然後步入未央宮前殿,與三公九卿們匯合,一起趕往橫門迎接太師董卓的車駕。

    楊琦也起身隨行,半途卻被自家同族的楊瓚拉到隊伍後面的角落裡,悄悄的對他說:“你回宣室照顧陛下,迎接董卓犯不著讓所有人都去。”

    “是。”楊琦性情耿直,見自家人當面,忍不住抱怨道:“司徒太固執了,我看國家今日言行,處處與常人無異,絕不能以孩童看待,若按司徒那樣做,日後定有大禍!”

    楊瓚此時也是甚為苦惱,王允性格剛烈,矢志報國,這是他所欽佩的,也是他甘冒風險,與其密謀刺董的緣故。而他與王允並不是一路人,這一點王允也知道,雙方只是暫時聯合,一致抗董。等抗董之後呢?王允作為首謀,威權一時無兩,而弘農楊氏又豈會甘居人下?

    是時候要給自己人預謀後路,以為進身之階了。

    “如果國家真如你所說,能夠擔負大事,你便以光武事之。”楊瓚一手捉住楊琦的手,一手撫背,兩人甚是親密的動作,旁人知道這對本家是在聊些秘事,都自覺的避開,給二人留下一個表露心跡的空間。“王子師沒有容人的雅量,只可結一時之盟。你在國家身旁,可見機行事,事後在朝廷,王楊分庭,亦無不可。”

    楊瓚緊了緊握住的手,然後鬆開,走到尚書檯前的隊伍裡去了。楊琦不發一言,尋了個空當,獨自走回了宣室。

    劉協沒有下床,依然是半靠在床頭,手上拿著一卷書,在細細的看著。楊琦知道,從初平元年以來,王允便和太史令王立常在良日吉時入宮,為劉協誦讀一章《孝經》。今天雖然是良日,但百官都要去迎接董卓,劉協只能自己拿著書讀了。

    “如何?王司徒可說何時來見我?”見楊琦進來,劉協垂手放下書,捲了起來,神采奕奕,全然不似剛得了一場大病;“我料想王司徒不會來,畢竟有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所以只能派你代為答覆,是麼?”

    在短短時間裡,楊琦早已熟悉了劉協非一般的聰敏,此時對答也很得體:“國家所料皆中,司徒要帶群臣去橫門迎接太師,稍後還有關東軍事與太師商量,故讓臣代為請罪。陛下所托之問,司徒說,與早先所答一致。”

    “所答一致?”劉協笑容斂去少許,出奇的沒有多說什麼,反倒是又招手讓楊琦坐在他榻邊,顯然是把他看做是親信,他語氣還是很和煦的說;“侍中到近前來,我適才問過馬侍中,說起了侍中你當年在孝靈皇帝前的一段往事。”

    “當初孝靈皇帝問你,他與孝桓皇帝比起來,孰優孰劣。”劉協不待楊琦回答,像個剛學會一個字的孩童,迫不及待的顯擺道:“你說他二人比起來,就像是虞舜與唐堯相比一樣。”

    這可不是什麼好話,楊琦雖然剛直強項,但還是聽得冷汗直流,而劉協卻裝作不懂的樣子問道:“這話是什麼意思?馬侍中不願意說,非得要我親自問你。”

    馬宇行為散漫,好出大言,素來為楊琦所不容,多次借資歷加以呵斥,如今正好藉機讓楊琦在劉協哪兒丟一次面子。可惜楊琦強項,即便是孝靈皇帝當面都敢出言譏諷,又何況是一個小皇帝?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1:07
第三章丨近臣收心

    “明主堅內,故不外失。失之近而不亡於遠者無有。”————————【韓非子·安危】

    “是,虞舜與唐堯,陛下都知道是誰嗎?”楊琦像個循循善誘的老師,從容的說道。

    劉協做出虛心受教的樣子;“我知道,他們二人都是上古的聖賢君主。”

    “那就是了,虞舜與唐堯德行、功績相近,是故並為一談,先帝問臣下,‘何如孝桓皇帝?’臣以虞舜與唐堯作答,正是出於此理。”說完這話,楊琦心裡有些忐忑,這不是因為擔心劉協責備他諷刺先皇,畢竟孝靈皇帝都沒因此而怪罪於他。楊琦擔心的,是小皇帝能否聽得懂自己那話的意思,在將下決斷的楊琦眼中,聽不聽得懂非常關鍵。

    “侍中這話就有些不厚道。”劉協依然是笑著的,儒雅溫柔,對楊琦甚是和氣;“這也難怪,先帝當初說你強項也不是沒有理由。”

    楊琦有些驚訝,他抬頭問道:“陛下、聽懂了?”

    “聽懂了,但為尊者諱,我只能說桓帝與先皇心中都有黎元百姓,只是近小人而遠賢臣,難以郅治。”劉協年紀不大,卻也知道為尊者諱的意思,並且輕而易舉的將桓帝與靈帝昏聵的責任推卸到‘近小人’身上去,這讓楊琦更加吃驚了,他還沒有答話,只聽劉協繼續說道;“不知在侍中心裡,我比孝昭、孝宣二位先祖如何?”

    劉協雖然年歲不大,一直是溫言笑語,可不知怎麼的,楊琦在短短的交流中總感到莫名的壓抑,不由的要小心應對,生怕像上午那樣說錯半句。楊琦不自覺中,已經把劉協當做是一個成年皇帝看待了:“孝昭、孝宣二帝皆是中興之主,陛下年紀尚幼,雖然聰敏,但即位之日尚短,相較如何,尚未可知也。”

    劉協的興致似乎到底為止了,他收斂笑容,對楊琦說道:“我獨坐廟堂已有三年,天下萬方之事,皆由太師一人而決,尚書檯淪為空談不說,我自己宛如木偶泥塑,上回見到國璽,還不知是何年何月!侍中也用不著安慰說我年紀還小,執政尚短,暫時比不得昭宣二帝。但依我看,霍氏當朝,大權卻仍操之於上,而太師狂悖,且不說我,這漢室今後,才是真的尚未可知也。”

    楊琦大驚,趕忙跑到門窗邊,四處看了看,在發現沒人在外面聽牆腳,又小步趨回,拜倒稽首,語氣也不是先前的剛直冷硬,反倒是有些膽顫:“陛下何出此言!”

    “在楊公心中,我就真是一個無知蒙童嗎?太師也好,司徒也罷,他們待我難道有什麼不同嗎?”劉協從床上起身,走到楊琦身前,語意一頓,復又說道:“無非是尊敬的程度、和忠誠的真假有所區別而已,但論其他,比如如何看待我這個名不副實的皇帝,二者都是一樣的。”

    劉協繞過楊琦,只穿著件單衣的他徑直走到窗邊,宣室殿位於未央宮前殿的最高處,龍首山上。推開窗子能由此看到廊腰縵回,簷牙高啄的宮殿群落,巍巍然雄樓壯宇,雖然被風雨剝蝕殘缺,仍給劉協呈現出非凡的壯景。只可惜,如此盛況,劉協胸中萬千抱負,卻不能縱情施展,何其恨也!

    “太師暫不說他,王司徒忠心為國,曾多次為朝中堅貞之士奔走周旋,不該受陛下猜疑。”楊琦轉過身面對劉協,在其背後悠悠說道。

    劉協轉身,背對著光,面色沉進黑暗裡,讓人看不清他此刻的喜怒,再加上劉協的語氣一直很平和,這就更讓人難以捉摸;“我從未猜疑過王司徒,王司徒對我漢室的忠心日月可鑑。我在乎的,是他到底拿我當個皇帝,還是一塊漢室的幌子。”

    “陛下。”君臣不和,是歷代朝堂變亂的大忌,楊琦沒想到劉協不信任王允以至於這個地步。哪怕楊琦與楊瓚都有意在誅董之後,借劉協這股突起的東風另立門戶,也斷沒有讓劉協與王允君臣嫌隙的意思,他自認為有必要打消劉協心中的芥蒂,膝行到劉協身邊,替王允開解道:“王司徒不是有意看輕陛下,而是實在有不可細說的理由,還望陛下恕罪,等大局終了,臣再請司徒向陛下一一詳述。”

    劉協良久不語,他心裡明白王允在誅董之後的一切作為,什麼排斥涼州人,過於親近關東豪族,這些都是他殺身的理由,也是漢室顛覆的緣由。但他一句都不能跟眼前這位看似耿介無比,其實心竅極多的臣子說,千言萬語,終於化作一聲嘆息;“司徒要做什麼,我已經不想知道了,再說了,他不說我就猜不到了嗎?”

    楊琦跪伏在地,一句話也不說;劉協看這反應,知道要拿出真本事來才能拿下他:“司徒對我的病情看的這麼重,無非是為了之後的朝臣慶賀吧。”

    見楊琦身子立時抖了一抖,劉協彎下腰在其耳邊輕輕說道:“無論宮門還是殿內,軍兵都來之不便,只消數十死士伏之……”

    劉協還未說完,便伸手拍向楊琦肩膀,楊琦彷彿觸電一般躲開,又慌忙拜倒:“這些事情,陛下是從何得知?萬萬不可告知於他人,不然朝中將再興大獄,朝廷也禁不起這次波折,還請陛下謹言慎行,三思為上。”

    “我就是因為反覆三思,這才想好了告訴楊公的啊。”劉協直起身子笑道,“其他人可沒有這個資格,讓我說出這種話來。”

    楊琦大受感動,假意謙道:“臣下鄙陋之軀,無才無德,豈能備受陛下信重。”

    “可能是先前讓你說的那個故事吧,親小人,遠賢臣,這是桓、靈二位皇帝所以荒廢政事的緣故,先帝身邊不是沒有賢能的君子,而是錯過、疏遠了。”劉協親自扶起了楊琦,熱切的說道:“如今正是扶大廈將傾,匡濟漢室的時候,我若視賢臣而不見,豈不是自絕於天下人麼?”

    “臣雖不才,亦願為陛下赴死。眼下實非良機,但請陛下暫做漁人,靜觀鷸蚌,等朝局變換的時候,臣願見陛下大有作為。”楊琦退後一步拜倒,朝廷之中,言語向來婉轉,意在不留把柄,楊琦這話等於是間接表明心意了。

    劉協哈哈一笑,拊掌道:“一人之力,何以治天下?高祖創業,身邊尚有留侯助其運籌,楊公當為我的留侯。”

    留侯張良是兩漢士人的榜樣,能被人將其與良平相比,是一種莫大的誇讚,楊琦也不例外,更何況這還是出於劉協之口。楊琦斂眉肅容,對劉協深深一拜,以示臣服。

    楊琦本欲勸劉協韜光養晦,靜待良機,可劉協不知是哪裡來的自信,認定王允刺董必成,竟想著如何在刺董之後干預朝政了。他自認有必要提醒一下劉協,不能把希望全付諸於王允等人身上:“董卓威權自操,強將精兵,皆聽命於卓;司徒等人雖然強幹,籌算良久,但也不是說能有萬分把握。”

    “王司徒等人想必密謀良久,如果連他們都不能成事,我想也沒有其他人能挑起這個重擔了。”劉協說完,想了想,又道:“我本想有所作為,但眼下並不是良機。”

    “唯,陛下一舉一動,關係各方,如今正是緊要關頭,陛下應以養病為由,耐心等待,反正,也不急於這幾天。”楊琦點頭稱是。

    劉協本就沒打算對刺董這件事上指手畫腳,做些自以為聰明的舉動,他知道自己最大的優勢是對歷史進程的把握,而最大的劣勢則是不熟悉這個時代的制度、風俗以及被士人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禮制。

    如何在規則內從強勢的王允手中奪回一些君權,對連尚書檯的權限範圍有多大都不甚瞭解的劉協來說,不僅自己要盡快去熟悉,還得靠這個時代的英傑為他出謀劃策。身邊若有一批忠誠能幹的大臣,劉協行事將不再是光桿司令一個,比如楊琦這樣的,既是弘農楊氏出身,才幹了得,又頗孚人望的大臣,是劉協的首選。

    “國家典章,朝廷制度,我登基不過三年,朝政未能決斷,所以不是很熟稔。”劉協想了個合適的理由來掩飾他對漢朝政治制度的無知與陌生,當然,基本的三公九卿和中外朝他還是知道的,只是具體的權責還得讓這個時代的人親自解釋的要好一些。“為了預備我以後親政,豈能不熟悉朝堂?還請楊公不吝賜教。”

    劉協要熟悉政事,楊琦絲毫沒有起疑,像個負責的老師,拱手回道:“唯,不知陛下想讓臣從哪裡開始講起?”

    於是劉協又坐回了床上,楊琦也自然而然的跪坐在榻側,劉協想了想,說:“三公九卿,分處何事,我都知道。還是煩請楊公先跟我說一下侍中與黃門侍郎吧,然後再是尚書檯的權責,這是我所不甚明了的。”

    “侍中與黃門侍郎,隨從左右,出入宮省,傳達詔令,可參與朝政,歷來是親信貴重之職,自陛下即位以來,大政全歸太師府與尚書檯,侍中等近侍之臣,便僅僅作為隨身伺候陛下的官屬。”

    劉協明白這‘隨身伺候’肯定有監視的意思,身邊的人員複雜,自己能剛好遇上耿直的楊琦,倒真是運氣:“那比如侍中馬宇、黃門侍郎射堅這些人呢?若只知姓名,不知履歷、賢庸,以後如何處事到還麻煩,楊公何不與我仔細說說,我好有個底”

    這是讓楊琦點評近侍大臣了,以劉協目前對楊琦表現出的信任程度,劉協會根據楊琦的點評,先入為主的對某人產生某種印象,至於楊琦有多少話是出於公心,這就得由劉協自己來判斷了

    “朝廷改制後,侍中、給事黃門侍郎定額各六人,其中有黃門侍郎鐘繇、射堅、鄧昌、張昶等人,侍中有馬宇、董璜、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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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丨太師歸朝

    “不速之客來,敬之終吉。雖不當位,未大失也。”————————【周易·象】

    長安城西,橫城門外。

    漢初平三年,四月二十日。

    一夜狂風驟雨,到了清晨便雲開日出,天高雲淡,雀鳥偶爾掠過城門樓。這本該是個恬靜安逸的午後,王允全服盛裝,帶領著身後群臣依次排班站好,烈日炎炎,絲毫不因昨夜的一場豪雨而收斂半分。汗水緩緩從臉頰、脖頸上淌下,浸入到朝服裡,群臣只覺得身上發癢,但礙於禮制,都不敢輕易動彈。

    王允身居百官之首,與三公等人站在前列,尚書僕射士孫瑞帶著一眾中朝官站在隊伍中間,看著王允正與司空淳于嘉小聲交談,又回頭往身後的隊伍裡瞧了瞧,神色一動,微微側身與尚書楊瓚交耳道:“楊侍中何在?”

    “國家身邊不能沒人侍奉,所以我便作主,讓他去宣室了。”楊瓚不緊不慢的答道。

    士孫瑞點了點頭,道:“今天司徒語氣雖然強硬,但都是出自公心,為了大事著想,你可莫往心裡去。”

    這是看出二楊心裡的不滿,特意為王允出言安撫,楊瓚平素也很佩服士孫瑞的德才名望,不敢拿大,回道:“這是哪裡的話,王司徒心懷天下,脾性直是直些,我既是屬下,有何聽不得?”

    說完,楊瓚又注意到士孫瑞,知道他足智多謀,曾在京兆尹蓋勳手下為官,文武兼備,與王允、黃琬等人合謀,出計良多,深受倚重。既然自己和楊琦已經決議在刺董之後另謀出路,士孫瑞這等智謀之士,就得試著拉攏。

    他剛想說話,只聽有人叫道:“來了!”

    果見長道之外,一支千餘人的兵馬簇擁著數輛車駕,緩緩而來,旌旗招搖,左右精騎四處遊走,人吼馬嘶,驚鳥飛還。

    王允微闔的雙眸陡然睜開,率領百官迎上前去,對著車駕遠遠的拜揖。

    一輛爪畫兩轓的金華皂蓋車慢慢悠悠的駛來,這是當朝太師董卓的御駕,本來是爪畫兩轓的金華青蓋車,時人號稱“竿摩車”,其車華貴無比,儀比天子,後來由於長安地震,董卓畏懼天譴,在蔡邕的勸說下換乘如今的皂蓋車。

    王允與眾人對著這輛車拜倒:“恭迎太師!”

    車還沒到,一彪騎兵便先策馬而來,當頭一人盔甲整齊,身材高大,騎在一匹火紅的馬上,倒提長兵,威武不凡。這正是董卓帳下‘誓為父子’的親信將領,中郎將、都亭侯呂布。呂布騎著赤兔,神色倨傲的掃視了諸公卿一眼,抱拳道:“太師有令,傳司徒上車,隨駕入城,諸位公卿可行於車後。”

    王允與眾人一齊回道:“謹諾。”

    然後在呂布的伴隨下走到車邊,車子在馭者的操縱下停駐,車後的門被打開,太師府的主簿田景面帶不善的看了王允一眼,冷哼一聲,跳下了車,順手牽過一匹馬騎到隊伍前面去了。而呂布早已不見了影蹤,王允爬上了車子,行禮過後,拘謹的坐在角落裡。

    董卓年輕時曾是漢室在西涼的一員猛將,虎背熊腰,驍勇善戰,只是年歲漸大,這幾年養尊處優,身子有些發福。饒是如此,也是膘肥體壯,一個人便佔據了車廂近半的空間。董卓自王允進車後便閉目養神,一言不發,王允也不主動挑起話題,權當是坐了趟順風車。

    但車廂內另一個人,他不得不注意。

    那是個瘦弱的老頭,白髮蒼蒼,邊上放著一台琴,琴的尾端有些燒焦的痕跡,王允知道這是名動天下的焦尾琴,這個老人是董卓敬佩無比的名士、左中郎將蔡邕。

    王允看了看那琴,又看了看蔡邕,眼底少見的流露出複雜的神色,這眼神轉瞬即逝。而蔡邕似乎察覺到什麼,抬頭一看,對王允友善的笑了一下。王允則是僵硬的點了點頭,作為答覆。無論出於何種原因,王允都不願意與蔡邕交往過密,於公,蔡邕阿附董卓門下,在王允眼中已是諛臣之舉,行為處事自然要與他劃清界限;於私,蔡邕曾與王允論道,王允辯才不如蔡邕,屢屢詞屈,以至於暗自結怨。

    哪怕蔡邕沒有做什麼禍國的事,但王允依然將他視為了刺董之後的首要清算的人員,文人之間的私怨,就連看似正直無私的王允都避不了。

    車子悠悠的經過北宮門,再過一時半會就要到太師府門前了,這時董卓有了動靜,雖然仍舊閉著眼睛,但王允卻感覺董卓在偷偷觀察他一樣:“聽說國家的身體康復了?”

    王允趕緊對董卓揖道:“是,國家今晨已然康復,可下地行走,進用膳食,太醫也說全無大礙。”

    “哦。”董卓淡淡應了聲,他睜開眼先是看看王允,再是看看蔡邕,問道:“國家這次的病恙不同以往,診治了約有月餘,按往例,老夫記得是要舉辦朝賀?”

    這一看似尋常的問疾,頓時讓王允如坐針氈。他和楊瓚等人暗自的籌劃就是要趁皇帝病癒,依例讓群臣朝賀的時候,在宮內刺殺董卓。可如果是自己慇勤的提出舉辦朝賀,董卓定會懷疑自己的反常舉動。現在外間已經有了些風言風語,說呂布與自己走得太近,意圖謀反,虧得王允平日小心謹慎,從未行差踏錯,導致董卓未曾警醒。可如今董卓好端端的問起這個來,饒是王允權謀了得,也一時慌了神。

    好在董卓這是問的蔡邕,王允知趣的不作聲,心裡卻砰然作響,他不著痕跡的望向蔡邕,表現出一種對這事既不支持也不反對的態度,眼睜睜的看對方如何作答。

    蔡邕渾然不覺自己接下來的話會起到什麼作用,略一思索,便回答道:“國家的病況關係天下,這幾日外臣都無以進宮探望聖躬,於是朝野輿論紛紛。如今聖體痊癒,讓群臣朝賀,覲見天顏,可安定臣民之心。”

    董卓頷首道:“蔡公說的是!老夫原以為朝賀一事禮制繁瑣,正欲棄置,到沒想出其中竟有這等大用。也是,正該讓朝臣看看陛下,不然這一個月的長安流言,都快被他們當做真的了!”

    說完,董卓又看向王允,一雙豹眼微微眯縫,道:“說起長安的流言,老夫最近聽到幾個有趣的,還跟王子師你有些關係。”

    前些日子,長安街頭有謠言曰:“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猶不生。”又作董逃之歌。在讖緯之學興盛的東漢,王允對此又是欣喜又是警惕,費盡心力將謠言的影響力壓到最小,以免打草驚蛇。這事似乎被董卓得知,又故意當面提起,王允以為他發覺了什麼,硬著頭皮答道:“哦?在下久在台閣,竟未聞長安還有針對老夫的流言?看來京兆尹得多多派人稽查,不然區區小民也敢妄議大臣,可還了得?”

    董卓面無表情的盯著王允看了好一會兒,王允也強作鎮定,與其對視,以示坦蕩。

    車內氣氛壓抑了一陣子,就連蔡邕都隱隱察覺出不對勁了,正欲解圍,只見董卓笑道:“他們說國家自病倒後,常在床榻,不見外臣,其實早已駕崩。你秘而不發,對外謊稱聖體病癒,如今在朝上的,不過是一個與其面容相似的孩童罷了。”

    此話一出,無論王允還是蔡邕都是一聲驚呼,董卓說的完全是子虛烏有的事情,且不說隨董卓待在郿塢的蔡邕,就連一直留守長安的王允也從未聽過市井之中竟還有如此荒唐的言論!

    王允想也不想就明白董卓這話背後的深意,難不成董卓還有改朝換代之心?

    他還沒有來得及進一步反對,一旁的蔡邕便開口道:“此等妖言禍亂朝綱,以太師之明,想必聽到了也只是付之一哂,把他當真的,也只有那些沒見識的愚人村婦而已。”

    “左中郎將說的是,這等妖言若是縱其流傳,實在是有損朝廷顏面。還請太師下令嚴查,將惑眾者斬首示眾,再詔群臣入宮朝賀,屆時流言將不攻自破。”王允緊跟著補充道,他是精明世故的人,董卓也不像他外表所展現的那樣粗枝大葉,能在靈帝死後抗旨進京,與太傅袁隗共掌朝政,又能在之後的廢帝風波中佔據主動,逼走袁紹,族誅袁氏滿門,總攝朝廷,可不單單是因為他手中的重兵。

    董卓說的流言在王允和蔡邕兩人看來,完全就是不加修飾的試探,作為漢室的臣子,無論立場,都要把董卓這個苗頭按下去。

    見兩個心腹口徑一致的表示反對,董卓臉上的肌肉明顯抽搐了一下,但他臉皮甚厚,絲毫不把兩人的話放在心上;“老夫也只是當做笑談,特意說來與王子師玩笑的。至於這流言,老夫以為,信者為真,不信為假,二位以為呢?”

    王允與蔡邕對視一眼,默契的不再作聲,以沉默來表示反對。董卓也試探出了這兩個股肱堅決的態度,頓時沒了談興,遂收口不言。在車子抵達太師府的時候,董卓身形矯健的一躍下車,蔡邕與王允兩人竟是留都沒留,王允還打算與董卓談些近日的朝政,看董卓沒有挽留,王允也不強求,與蔡邕告別後,索性去了尚書檯。

    關於董卓今天對王允與蔡邕的試探,他要與楊瓚等人商議一番,刺董的計畫要加快進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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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丨昃晷忘餐

    “公求衣昧旦,昃食高舂,興構宮闈,具瞻遐邇。”————————【陳書·高祖紀上】

    作為中朝官,黃門侍郎和侍中按規制要每天都跟在皇帝身邊,起初是負責隨行起居,後來事權漸重,甚或參與軍國之政,可以說是皇帝最親近的近臣。

    如果能將他們收服,屆時無論做什麼都有人在一旁協助,為其奔走。當楊琦介紹了目前的侍中侍郎後,皇帝、也就是劉協不出意外的在這群近臣當中發現了幾個不錯的人物。

    比如黃門侍郎鐘繇、張昶,一個被後世尊為“楷書鼻祖”,另一個又是‘草聖’張芝的親弟弟,有‘亞聖’之稱的張昶,是書聖王羲之最崇拜的兩個人。後世學習書法的人有哪個不認識的?當皇帝最初知道眼前這兩個人正是從小臨摹字帖的作者時,差點制止不住自己下詔讓他們手寫一份真跡。

    鐘繇的兒子鐘會因為滅蜀之功而載入史冊,張昶的父親張奐是涼州三明之一,他有個弟弟叫張猛,也是一員虎將。皇帝粗熟歷史,聽到楊琦的介紹,加上自己前世的認知,自然對這兩人上了心。

    但鐘繇似乎與王允、關東世族走的挺近,這是皇帝不得不考慮到的。

    至於其他的比如黃門侍郎丁沖,射堅等人雖然稍遜之,但也有過人之處。

    不過皇帝身邊的近侍也不是誰都可以用的,就好比董卓的侄子董璜,就是侍中兼中軍校尉,但董璜主要負責掌管當年靈帝編練的部分西園軍,只在重大場合才會出現在皇帝身邊履行侍中職責,不然皇帝想對身邊人做些什麼,還真不容易逃過董卓的耳目。

    時間過得很快,楊琦尚未說完,皇帝也正在興頭上,肚子卻不給面子的叫了起來,他赧顏一笑,對楊琦說道:“我早上吃的少,沒想竟餓的這麼快,倒讓你見笑了!”

    楊琦經過這麼一上午的問對,早已熟知天子的秉性,一開始的戰戰兢兢,漸漸化作敬佩服膺。他知道這個天子雖然年幼,但十分尊重臣子,不拘小節,就連楊琦這樣正直的脾氣都能容忍,但有諫言,都能虛心接受,讓楊琦折服。他拱手道:“國家勤政忘食,實乃朝廷之福,日後必成佳話。而國家聖體初癒,正宜修養,臣固請進膳,飯畢再論不遲。”

    “也罷,我知道你也累了餓了。”說笑後,皇帝正色道:“等會太官令端些吃的來,也給楊公帶些。”

    “臣謝國家賜食。”楊琦叩謝之後,起身走到門口,對門外的小黃門吩咐了幾聲。沒過多會兒,幾個小黃門便端著菜餚走了進來,替皇帝與楊琦各自的桌案上佈好了各式菜品。

    漢禮規定,天子飲食之肴,必有八珍之味。現在朝廷用度拮据,不是鋪張浪費的時候,但既然是皇帝請客賜宴,就斷不能小氣。只見端上桌案的,是一份豉汁煎魚,醬肚醬肉和用新鮮的葵菜,菘菜烹製的菜餚。

    雖然漢朝這時候沒有辣椒之類的調味品,但主食種類還是非常豐富。而且自古以來飲食向來講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這些宮廷御膳的色香味足夠讓皇帝食指大動了。想起西漢經賦家枚乘所著的《七發》中寫盡了天下絕頂的美味,只是不知道親自嘗起來又是什麼滋味。皇帝知道現在不是滿饕餮之慾的時候,好在以後的時候還長著,待天下大定了,再享這個口福不遲。

    皇帝將在嘴中咀嚼的醬肉嚥了下去,感覺有幾分飽了,放下筷子,又喝了一口菘菜湯,這才滿足的用手絹擦拭嘴上油漬。楊琦見天子放筷子,不管吃沒吃飽都停止進食,以示恭敬。

    待小黃門將食具收拾走,皇帝方才說道:“宮中近侍,我都已瞭然於心。可若我想查閱外朝群臣的名冊,又該往何處去尋?從何人處得知呢?”

    “朝臣名冊,皆在尚書檯,由選曹尚書保管,以備隨時增刪。”

    “若使人奉我口諭,拿來一閱,可否?”

    楊琦這時遲疑片刻,旋即答道:“可矣。只是臣以為,現在不是國家查閱這些的時候,國家還應韜晦為上,這些事情,不妨緩行。”

    皇帝把手一抬,言道:“現在正是說這個的時候,若是等到誅董之後,王司徒未必會允准,非得在此時逼他一逼。楊公還不信我嗎?”

    楊琦對此略為不滿,在他看來,王允誅董,到底還是為了劉家天下,而皇帝為了爭權,竟捨得將社稷與所有人的性命拿來押注,逼人就範,二者相比,皇帝玩弄權術,反倒落了下乘。一時間,楊琦倒是隱隱有些後悔,暗想自己是否上錯了船,只是當前看來,跟著王允以附驥尾,倒不如跟隨皇帝身側,在朝廷上獨佔鰲頭。

    “便依國家所言,只是宣室殿太過端重正式,易惹人非議,不如換個地方。”

    “那就尋個讀書的地方。”皇帝一合雙手,腦中立時想到了個地方;“石渠閣如何?”

    皇帝遂先遣楊琦赴尚書檯傳詔,移送籍冊到石渠閣,自己則與黃門侍郎射堅、丁沖二人出宣室,準備登上車馬。宣室殿外,一行車馬正停候在階下,在皇帝的金根車旁邊,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恭敬的站在車前。皇帝粗略一眼看過去,發覺其他車駕的駙馬都尉、奉車郎無不是二十來歲,唯獨他年歲較長,皇帝略一思索,很快便記起了這人的身份。

    這人名喚王斌,官居奉車都尉,是皇帝的親舅舅,生母王美人的哥哥。

    “舅父。”皇帝回憶起了腦子裡對王斌少得可憐的記憶,那是初平元年自己剛登基不久,按照慣例新天子要恩賞後族,故而王斌奉詔帶妻子到長安覲見,獲賞宅第田業,並拜為奉車都尉。由於董卓沒有再樹立一個強勢外戚的意思,王斌也沒表現出那個能力,故而這三年來一直規規矩矩,低調做人,很多時候別說董卓,就連皇帝也不一定記得起他來。

    但今時不同往日,皇帝欲謀求大權,身邊正缺那些能力其次,忠心為上的臣子,現在有王斌這個自家人在,皇帝可以放心大膽的用。於是王斌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瞬間超過了楊琦。

    王斌沒有料到皇帝會特意與自己說話,連忙跪地稽首:“臣斌見過君上。”

    有漢一代,臣子一般都稱呼皇帝為‘陛下’或是‘國家’,只有跟皇帝親近的大臣或者天家親戚才能稱呼為‘君上’,所以王斌的稱呼與其他人不一樣,這也算是他僅存的特權與榮譽。

    “舅父且起來。”皇帝伸手虛扶了一下,一旁的黃門侍郎射堅很自覺的越過皇帝,上前將瘦弱的王斌從地上扶起。看著眼前弱不禁風的便宜舅舅,皇帝心底裡一絲親情禁不住湧了出來;“你身子一向虛弱,駕車這等小事自有駙馬都尉和奉車郎去做,你又何必親力親為呢?”

    “臣無德而食君祿,唯有侍奉國家以謝大恩。”王斌固執的說道,當初自己的妹妹王美人被何後毒死,自己無能為力。如今外甥做了皇帝,又怎麼能不上心?記得在初平元年奉詔來長安的時候,有人勸他不要去,說是長安紛亂,天子無權,去了混不了什麼好官職。但他真的只是為了一個官職而去的麼?到底是為了什麼,恐怕也只有王斌自己知曉了。

    “驅馳車馬是侍奉,秉政尚書也是侍奉,舅父應該做大事。”皇帝俯身在王斌耳邊輕聲說完,也不等王斌身子僵直,有什麼回應,就寬慰般的拍了拍王斌的肩膀,抬步上車了。

    沒過多久,車廂裡又傳出皇帝清晰的聲音:“這世上哪有讓舅父在軒前駕馬,外甥安坐於內的道理?奉車都尉王斌,既是母族,便當一敘親倫,以盡孝義,請舅父上車驂乘。”

    皇帝鮮見的親近母族,讓丁沖與射堅都察覺出不一樣的意味,他們沒有聽到皇帝對王斌說的悄悄話,只是憑皇帝的態度就能看出,王斌飛黃騰達,不過是時機問題。

    對此,兩人的心境就各不一樣了,黃門侍郎丁沖無端氣惱,冷著臉登上另一輛副車,而射堅則是喟然一嘆,丁衝出身關東,與王允、鐘繇等人交好,最熱衷於士人秉政,厭棄外戚與宦官,如今見皇帝似乎有讓外戚復燃的苗頭,怎能不氣?

    射堅出身扶風大族,自幼聰慧,德才兼備,但也不是迂腐頑固的人,他與丁沖最大的不同就是知道變通,這也是他們身後所各自代表的關東與關西士人處事原則的最大不同。皇帝相邀,王斌既想推辭以證清白,又不願貿然登車,顯得熱衷於此,尤其是在丁沖不發一言,甩袖而去的檔口上,他的一舉一動,可是有無數人盯著的。

    正在王斌為難之際,射堅的舉動無疑是雪中送炭,他對王斌執了一禮,既恭敬,又不顯得過於諂媚:“陛下要申明孝悌,王都尉若是推脫,豈不是辜負了陛下一番好心?”

    “啊,是、是,侍郎說的對極。”王斌找到了堂皇的理由,心下大寬,對射堅的解圍充滿感激,入朝三年來,這是第一次有士人主動給他台階下。

    王斌上車後,第一眼便看到的是皇帝笑吟吟的臉,像是個寄養別家多年的孩童,一朝得見親人的喜悅。看到皇帝薄薄的唇瓣,尚未長開的眉眼,他心裡的回憶像是被某樣東西牽動了,昔事昔人,讓他的心莫名的抽搐,他狠心低下頭,行禮過後,很自覺的坐在車廂的右側。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1:11
第六章丨母之昆弟

    “蒹葭依玉樹,自謙借戚屬之光;蔦蘿施喬松,自幸得依附之所。”————————【幼學瓊林·外戚】

    驂乘,又叫陪乘。古時乘車,尊者在左,御者在中,而為了防止車子向一邊傾側,往往在右邊要坐個人以平衡重量。在先秦,驂乘一般由武士充任,負責警衛的稱為車右,比如當年樊噲便給劉邦做過車右;而只為陪乘的則稱為驂乘,在禮制中,根據車駕規格和出行意義的不同而往往由大將軍、侍中等內朝官負責。

    對於尋常大臣來說,能為天子驂乘,乘車時坐在天子對面,是一種莫大的榮譽。但對王斌來說,此刻卻彷彿坐上了風口浪尖,實在是讓人惶惶不安,他不知皇帝何故突然重視起了他,在眼下這個時局,皇帝但凡有一絲重用外戚的念頭,都會招致當權者董卓的抨擊。皇帝自然不會有性命之虞,但他王斌可就說不好了。

    丁沖雖迂,但也不笨,皇帝邀舅父上車,是昭顯孝道,丁衝犯不著無理攪三分,他之所以選擇退避,是因為知道皇帝對王斌越優待,給的權力越大,董卓對王斌起的殺機就越重,既然如此,又何必讓丁衝自己當出頭鳥?只是他不會想到,董卓命不久矣,已無機會剷除權臣道路上的競爭對手了。

    當車子緩緩起行,王斌仍舊是一副提心吊膽的模樣,皇帝在一旁看了,笑容更明顯了:“舅父,何以如此?”

    “君上面前,臣戰戰兢兢,不敢絲毫懈怠。”

    “舅父不必如此,你我只話家常,不談其他。”皇帝笑著安撫道,然後便真的像是話家常一樣,問了王斌老家民情如何,舅母身體是否康健,王斌也一一作答,未消多時,他提著的心便慢慢放下了。

    “表兄何時及冠?”皇帝似若無意的問道。

    “犬子王端年前及冠,已取表字伯方。”王斌不疑有他,一五一十的答道。

    皇帝‘哦’了一聲,瞭然道:“聽說表兄少年老成,雖未拜入名師,精讀經典,但也算是粗熟文章,可以出仕了。”

    車廂內原本和洽的氛圍陡時一變,王斌身子一僵,想要推辭道:“犬子無才無德,還得多讀幾年書,一時難以效命於陛前。”

    “這有何妨,我年歲漸長,親政不過早晚的事,身邊遲早要有幾個得用的臣子,你看如何?”這話從皇帝口中說出來,已然變了味,不像是外甥問舅父,反倒是皇帝問臣子。

    皇帝不容置疑的語氣讓王斌心慌,由於董卓以及眾多士人或明或暗的阻撓,他與皇帝接觸得不多,對皇帝的印象還處於少年聰慧的階段,一時沒有想到皇帝已然性情大變,只以為皇帝韜晦鋒芒,要借助王斌這個天然的外戚,在朝堂上大展拳腳了。外戚大將軍的權勢讓王斌動心,而與之相隨的危險卻讓王斌警醒,他正想拒絕,抬頭卻見皇帝專注的看著他,那眼神裡流露出一絲期待,還有一絲孤寂。

    那是舉目無親,身邊沒有一個可信可用可託付之人的孤寂。身為皇帝血緣親近的母族,王斌竟不捨得說出拒絕的話,如果連自己都為了明哲保身,不願輔佐皇帝,那麼誰又會真心襄助呢?皇帝可就真成一個孤家寡人了啊,自己親妹妹王美人若是泉下有知,必然要恨他這個冷血的兄長,自己以後入土,又何來面目去見?

    看到皇帝與王美人極為相似的眉眼,王斌心頭一顫,低聲應諾道:“犬子不才,得蒙君上不棄,臣代其叩謝君上。今後臣等父子,願供君上驅使。”

    王斌以身家相托,讓皇帝大受感動,他握住王斌的手,說:“舅父今日之恩,我絕不敢忘。”

    皇帝往車前看了一眼,王斌知道皇帝在猶疑他接下來的談話駕車的車伕是否能聽見,為了讓皇帝寬心,王斌說道:“臣任職奉車都尉三年,宮中奉車郎官均已熟識,每逢帝駕出行,為保鑾輿萬全,皆由臣選派忠直之人馭車,君上不必擔憂語入他人。”

    原來王斌早有預謀,無論是為了以後可能驟升大將軍做準備,還是為了結援自保,在這三年間他恩威並施,駙馬都尉和奉車郎們為了攀附將來富貴,也紛紛投效,雖然奉車都尉不止王斌一個,但論在奉車郎心中的地位,王斌才是他們的主心骨。

    皇帝明白了這些,忍不住對其貌不揚的王斌另眼相看,王斌不過一名不見經傳的外戚,都能有如此心計,那些在史書留名的人物,又該是何等不凡?皇帝心裡澎湃,一來是為自己有幸來到這個群才輩出的時代而激動,二來則是為王斌苦心孤詣利用職權暗地保護皇帝而感動。他說道:“好,好,有卿如此,何愁王業不興?”

    於是皇帝將王允近日將要刺董的事以自己猜測的方式告知了王斌,還有楊琦的投效以及自己的部分設想。他不擔心王斌會借此告訴董卓,如果王斌真有此心,這三年來早就投身太師府上獲取權位了,又何必等到這個時候?

    王斌聽了皇帝所言,驚愕當場,他萬萬沒有想到王允屈身事董,是忍辱負重,為的就是有天能誅殺權臣;他也沒有想到皇帝聰慧無比,楊琦的反應也證實了皇帝的猜測,這更加讓王斌覺得皇帝的不凡。看來投靠皇帝,對日後的騰達也不是全然無望。他鎮了鎮心神,在心裡迅速思索自己在裡面要處在什麼位置,要發揮什麼樣的作用。

    如果王允誅董成功,以皇帝現在的架勢來看,定然要藉機獨掌大權,那麼王允被排斥則是意料之中的事。而自己作為第一批投效的人,憑藉著皇帝母族的身份,勢必會被提拔上去,與王允分庭抗禮。想到自己可能會從區區奉車都尉,數日之內成為外戚大將軍,王斌內心狂跳,完全抑制不住自己的語調:“臣願為君上走牛馬,填溝壑!”

    走牛馬,是謂像牛馬般為皇帝奔波勞碌;填溝壑,是謂死,語出《戰國策》,‘願及未填溝壑而托之’,王斌再此與走牛馬化用,是表明自己願意為皇帝出生入死的決心。

    當楊琦帶著尚書郎移送典籍到石渠閣的時候,所見的,正是皇帝與王斌相談甚歡的局面。楊琦又驚又疑,面上卻不動聲色,在很快搞清楚情況後,坦然跪伏:“王都尉老成持國,得此助力,謀事必成,臣謹為國家賀。”

    楊琦難道不反感外戚嗎?只是迫於局勢,不得不與外戚王斌聯合在皇帝麾下,就好比袁紹借助何進剷除宦官那樣。外戚其實算半個士族階層的成員,他們有時是士族門閥在朝中的代言人,有時是對立者,有時則只是工具。

    待楊琦跪坐榻上後,皇帝說道:“來的正好,我剛與舅父談起宮中奉車郎的事情,駙馬都尉連同奉車郎官在內約有四十餘人,而奉車都尉卻有兩位,舅父是其中之一,而另一位奉車都尉劉璋,我不甚瞭然,不知與跟益州牧劉焉的兒子劉璋是否為同一個人?”

    這是皇帝剛剛與王斌談話時得知的事情,在聽說歷史上割據益州的劉璋如今正在長安做奉車都尉,專職駕車,讓皇帝直覺不可思議。如果此劉璋真是彼劉璋,那皇帝就能等劉焉死後,藉機打益州的主意了。

    楊琦心裡奇怪劉璋居於長安,名為任職,實為質子,與他另外兩個兄長處事向來低調。皇帝突然問起,難不成是想憑藉益州的外援?他一邊想一邊答道:“奉車都尉劉璋確實是益州牧的兒子,不僅如此,益州牧的長子劉范為五官中郎將、次子劉誕為治書御史,兄弟三人各身居要職。”

    說完,楊琦從帶來的官員籍冊中翻檢出三人的卷宗,遞交給皇帝。

    三署郎依次為五官署、左署、右署,其上官依次為五官、左、右中郎將。三署郎由郡國所舉孝廉組成,年五十以上屬五官郎,其次分在左、右署。郎官之中,除了議郎以外,餘者都要執戟宿衛殿門,號為執戟郎。劉范所擔任的五官中郎將,秩比二千石,掌握宮中數百名五官署郎,隸屬於光祿勳鄧淵。

    而治書御史,又稱治書侍御史,職掌法律,可與廷尉審理疑獄。奉車都尉則秩比二千石,掌御乘輿車。

    這三個官職,說他重要,五官中郎將掌握宮中郎衛、治書御史既能糾察百官,又能參與司法審判、奉車都尉侍奉陛前,隨時能成為帝黨心腹,而說他不重要,則是因為現今董卓專權,司法混亂,多出冤獄,而宮禁又掌握在董卓手中,劉氏三兄弟雖處尊位,職同虛設,英雄無用武之地。

    看完了三人的卷宗,皇帝心裡已有了大致的想法,他隱隱記得三國演義裡有過一則故事,說的是侍中馬宇和中郎將劉范幾人聯合馬騰攻擊李傕,最後失敗被殺。不管劉范是為了皇帝而反對李傕,還是為了別的什麼,絕不是幾個人碰頭就能合謀的事情,背後絕對有一個利益團體的支持,這個團體甚至拉攏到了馬騰、劉焉等地方軍閥。

    雖然小說裡的事不能全信,但羅貫中也不至於隨意編造這麼個故事來,必然有真實的歷史發生過。

    那麼,這個利益團體又會是誰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1:11
第七章丨各算其能

    “謀先事則昌,事先謀則亡。”————————【說苑·說叢】

    王允剛拜別董卓,一身朝服尚未換去,便趕回未央宮,正欲前往中台理政,半途又聽人說皇帝派侍中楊琦傳詔,索要了藏於尚書檯的所有官員名冊,說是要好好識記。此事非比尋常,皇帝登基以來,受制於權臣,很少有自主派人去尚書檯宣詔的。皇帝的性情,王允最瞭解不過,聰慧且敏感,柔仁且怯懦,若是太平天下,當是守成之主。

    可自皇帝病情好轉之後,所言所行,處處不符以往,不僅比以前更聰明,而且還多了些以往沒有的明斷。王允不敢說對其瞭如指掌,尤其是在今天早晨他和楊琦分別應對皇帝之後,他必須得好好把住皇帝的脈,至少在刺董前夕這段關鍵的時候,不能橫生枝節,更不能讓皇帝引旁人注目,這個旁人,既是董卓,也是其他觀望的朝臣。

    王允也有私心,也有做霍光的私心。

    在皇帝闇弱,又沒有別的競爭者的情況下,誅殺董卓後,他便是理所當然的宰輔。到那時,那些暫且與之盟誓的臣子們,無論是否情願,都是順者昌、逆者亡。其餘朝臣,無人可投靠,只能依附於王允。但現在不同了,皇帝的強勢與明睿,已經漸漸影響到身邊的近侍,比如楊琦與楊瓚等人,這是在給朝臣釋放明確的信號,並提供了第二個選擇,等於是要和王允爭奪誅董之後的政治資源,王允怎會坐視不管?

    待到未央宮前殿,王允正在殿中靜候沒多久,一個小黃門跑了過來,賠笑道:“國家剛才已擺駕去了石渠閣,司徒若要請見,不若等……”

    知道皇帝不在未央宮,王允轉身便走,只留下尷尬的小黃門在原地。他行事果決,毫不拖泥帶水,從前殿到宮北的石渠閣,足足走了半個多時辰。這石渠閣本來早已在王莽之亂中被焚燬,直到董卓遷都,王允將洛陽蘭台大部分典籍圖冊都運到長安之後,方才徹底重修了石渠閣,用來存放洛陽宮中的典籍。

    石渠閣四周有一道溝渠,引的是活水,用以防火,夏季在此讀書也能感到清涼。黃門侍郎射堅與丁沖正躲在廊下,陽光和煦,暖風燻燻,他二人靠著廊柱,在背陰處閉眼假寐。忽聽得一陣車馬喧鬧,射堅睜眼一看,見王允端坐車上,緩緩而至。射堅推醒了丁沖,道:“王司徒來了,快進去通稟。”

    石渠閣不大,一二樓都是放書的地方,只在三樓有個小堂,皇帝就在那裡與楊琦、王斌二人看書議事。當丁衝來時,瞥見王斌正與楊琦相對而坐,皇帝居中捧簡而讀,丁衝心裡不滿,裝作沒看到二人似得,對皇帝行禮道:“陛下,王司徒求見。”

    於是皇帝聞言起身,臨窗而立,正好能看見王允垂手而立,在閣子前靜候自己傳詔。王允再怎麼耿介剛直,也知道擅闖陛前的罪過。皇帝擺擺手,示意丁衝下樓傳王允上來。

    王允走進時,恰好看見皇帝正站在窗邊,藉著屋外明媚的陽光,眯起鳳目仔細認讀著書簡上的小隸,蒼白的臉被陽光照成健康的麥色,身上一襲深色的燕居服,襯得身子越發瘦小不堪,但那認真、好學的模樣卻深深印在王允腦海裡,成為了他終身難忘的畫面。楊琦在一旁輕咳了一聲,他方才轉醒,大步上前,伏身拜倒;“司徒、守尚書令臣允叩見陛下!”

    皇帝仍然站在窗邊,整張臉有一半隱入暗處,正如他所表現的情緒一般陰晴不定,他盯著一行文字陷入沉思,楊琦不敢說話,王斌更是放下了書簡,不知該站該立,面露忐忑。

    此時王允在朝中的權勢僅在董卓之下,王斌擅自與皇帝結好,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當他直面王允時,王斌倒是突然心虛了。皇帝倒是比任何人都沉得住氣,他不叫起,王允就得一直跪著。王允知道皇帝這是要在他身上出一口早上被糊弄的惡氣,也是刻意要殺他威風,哪怕地板堅硬,自己一路過來身子疲累,也得咬牙硬挺著。

    終於,皇帝將手中書簡放下,像是剛看到人似得,笑道:“司徒來了,快請起。”

    “到底是才疏學淺,這幾行字看下來,到有許多都不識得。”皇帝走到囊笥邊,將手上看完的籍冊放回去,又拿了一捲出來。他指了指手上的簡牘,大方的說道:“枉我還盼著早日親政,治國理事,沒料到還得從識字認人開始學起。”

    王允掃視了一眼四周擺放的簡牘,有些已經被拿出囊笥,有的已經被打開放在案上,明顯是看過了。他隱隱有些吃驚,這些年皇帝沒有經過正式的拜師學習,對知識的獲取只來於自己與太史令王立每次講授的《孝經》,官員名冊不僅記載著官員的姓名,還包括其籍貫、履歷等等,極為枯燥。皇帝能在這麼短時間內看完一部分,實在是了不起。

    “陛下心懷天下,乃社稷之幸,荀子曾言;‘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陛下先從識字做起,而後再精讀《孝經》,通曉《詩》、《尚書》,如此一來,治國當不是難事。”王允回道。

    皇帝抬起簡牘在眼前看了看,又放下,疑惑道:“這麼多書,要讀到什麼時候?”

    “尋常士子,負籍求學,非十年不可。陛下聰睿非常,三年應有所成。”

    皇帝不滿意這個回答:“天下百姓苦等明君而不得,三年實在太久,我恨不能下個月就親政。”

    “萬民倒懸,拯濟百姓猶如救火,然孔子有言;‘無慾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先賢之言,臣願與陛下共勉。”王允引用典故來回絕皇帝想一口氣學成博士的幻想。

    “三年之內,就只讀這些書嗎?”皇帝語氣有些不悅;“我既是天子,便當瞭解朝廷官員,天下百姓。尋常政事,我也當一一過目,以備臨事。若連這些都不識得……”

    “陛下每日裡引見大臣,自有郎官唱贊姓名,這些東西……”王允停頓了下,復又說道:“有尚書檯輔佐,陛下若要看,等這幾日朝中事情不忙了,臣再使尚書撿選往日詔書律令,供陛下查閱。”

    皇帝沉默了,臉上的笑容頓時收斂了半分,口出誅心之言:“這是王司徒的意思,還是所有朝臣的意思?”

    “這只是臣的愚見,還請陛下恕罪。”王允面對皇帝不善的語氣,毅然頂撞,倒是比楊琦還要顯得剛直。

    王斌聽這話尚未有知,但在楊琦耳朵裡,這哪裡是在爭論學有所成的時限,這是在爭論皇帝應該親政掌權的時間!

    三年之後,皇帝十五歲元服加冠,這是漢代許多皇帝親政的最低年齡。

    但皇帝明顯不願意苦等三年。

    見兩人話語越來越直白,甚至帶了些火藥味,楊琦與王斌雙雙離席,跪伏在地,似是提醒皇帝,又似是應和王允般叫道:“陛下!”

    皇帝看了眼楊琦二人,又看了眼王允,強壓怒火:“讀書宜早不宜遲,黃門侍郎張昶善書,我欲讓他教習文字,先學學簡單的東西,等以後朝局安定了,再議論延請名師的事。”

    見皇帝服軟,王允不敢放鬆警惕,黃門侍郎張昶的父親是名將張奐,董卓非常仰慕他,曾給張奐百匹縑布,以示交好,卻不被張奐接納,待張奐故去後,董卓寬愛其後人,故征辟張昶為黃門侍郎。王允不知皇帝拉攏一個董卓親近的人物是何居心,出於自己的考慮,還是進言道:“臣亦聞黃門侍郎鐘繇尤善楷書,可與張昶一同教習陛下識字。”

    皇帝點點頭:“且都由你。”

    又道:“下次朝會,尚書檯可曾議好是何時?”

    王允面色如常,表現的很淡然,對皇帝跳躍性的轉移話題,他不答反問道:“敢問陛下,何故有此一說?”

    “我大病初癒,自當傳百官朝賀,事關乎己,難道不該一問嗎?”皇帝目光灼灼,直視王允,王允不敢對視,低下頭以示禮讓。

    他心中暗忖,皇帝突然關心朝賀,意有所指,看來楊琦今早所言不假。王允在來時路上已經想通了皇帝的打算,無非是借董卓伏法,公卿惶惶之時出來安定朝局,奪權親政。這個打算完全有礙於王允的計畫,王允勢必要阻止,雖然阻止的結果是引起皇帝的不快,但在王允看來,小皇帝的不快實在算不得什麼。霍光不還讓宣帝如芒在背呢,宣帝對霍光做什麼了嗎?

    有前車之鑑,王允並不怕皇帝會做什麼。他只要挨過這段關鍵時期,掌握朝政後,一個無依無靠的皇帝又能奈他何?屆時整個天下都將按他設想的走,變法改革,像霍光一樣輔佐幼帝,讓大漢重歸治世,而皇帝,只需垂衣拱手就好了。

    這是他平生所願,為了這個宏願,他既可以不畏強權,引頸抗辯,也可以虛與委蛇,屈身折服:“群臣朝賀,是要安天下人之心,以解臣民憂慮之念,故臣與尚書檯商議,宜早不宜遲,太史令王立占卜觀星,說兩天之後最為適宜。至於延請大儒教授陛下,茲事體大,還請寬限數日,容臣等商榷擇選後再行不晚。”

    “最晚要什麼時候?”皇帝似乎對延請師父一事很上心,追問道。

    王允考慮了一下,回道:“最早下次常朝,便可商議此事。”

    兩方各有打算,心照不宣之下二者達成一致。皇帝得到了他想要的,自然也要做出承諾:“好,這兩天讓太醫令給我好生調理身子,沒什麼事,就不用讓外臣來覲見,一切等朝會再議。”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1:11
第八章丨所薦得人

    “故明主譎德而序位,所以為不亂也;忠臣誠能然後敢受職,所以為不窮也。”————————【荀子·儒效】

    王允走了,攜之而去的,是他口中所言‘無益於事’的官員籍冊。臨走前還請皇帝允許,讓太醫署諸官值宿宣室殿,隨時伺候。王允如此急不可耐的收走官員籍冊,並讓太醫入駐宣室,無非是想把今天皇帝造成的影響降到最低。從另一個側面來想,王允刺董的計畫,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候,容不得有些許的紕漏。

    在皇帝看來,如果自己不能掌權,刺董之後王允上位,按原本的歷史軌跡,這無非是一個權臣替代另一個權臣,對國家,對自己毫無益處。能夠通過這次交鋒,獲取王允的退讓自然是最好,如果不能,也可以讓在場的楊琦見到王允的強項無禮,從而斷絕楊琦對王允的最後一絲期待。

    當然,皇帝也沒想過王允會真心實意的退讓,所以這一次看似是凶險萬分,其實都遵循著同樣的底線。

    在王允走後,皇帝像是洩氣了一般,推案而起。他在窗邊負手而立,目眺遠方,石渠閣對面就是破敗不堪的天祿閣,同樣是朝廷曾經的藏書之所,但境遇不同,令人唏噓。

    楊琦與王斌二人早已站起,侍立在皇帝身後。

    王斌知道皇帝心中鬱悶,正措辭準備說些什麼,只聽皇帝開口道:“‘苟利社稷,生死以之。’這是鄭國大夫子產說過的話,你們這些大臣都肯為天下赴死,我豈能安坐宮中,趨福避禍?”

    皇帝轉身看向楊琦,面有憤懣之色,“我是大漢天子,你們忠君愛國,守臣子責,我也要仁政愛民,守天子責!如此大事,豈能盡全他臣子之名,徒使我坐享其成?”

    “陛下。”楊琦跪伏在地,替王允,同時也是替自己辯解道:“司徒絕無此意!為人臣者,誰不願為君分憂,匡濟社稷?司徒身居宰輔,所思所想,深遠非我所能及;此時絕非良機,臣請陛下忍耐些許……”

    “他剛才如何你也見過了,是你所說的忠臣的樣子嗎?”皇帝立即追問道:“我要靠著這樣的臣子,來匡扶我大漢的天下?”

    王允強硬,言行實在非臣子所為,倒似用長輩的姿態來‘教育’皇帝做事,這一點楊琦看在眼裡,無法辯解,也無心辯解。皇帝倒是明白楊琦的難處,示意王斌將楊琦扶起,出言安撫道:“事不可為,自當另謀出路,好在我等也未有全憑王允一人的打算。接下來,還望我等君臣相知,共造大業,楊公以為呢?”

    楊琦被扶起之後,掙開皇帝的手,向後退了一步;“陛下聖明睿鑑,定能中興漢室,臣雖不賢,也願為陛下驅使。”

    車馬粼粼,不消多久,皇帝一行便返回了宣室殿。楊琦退朝返家,他奉了皇帝的吩咐要回去試圖說服本家兄弟楊瓚投效皇帝,楊瓚本有投效之心,如今得到確切的結果,豈有不從之理?只是他生性謹慎,起先讓楊琦跟隨皇帝無非是投石問路,借楊琦一探皇帝深淺;再加上王允太過專橫,不能做長遠的利益盟友,這才有改換門庭的想法。

    楊瓚身為吏曹尚書,掌官員選舉,權重一時,是皇帝計畫中最關鍵的一環。

    皇帝一回到宣室,就仰面倒在床榻上,盡情的舒展的四肢,輕盈的常服被壓出一道道褶子。王斌在一旁見到皇帝這副孩子般的舉動,既感動於皇帝坦然大方,不把自己當外人,又忍不住想笑。

    “得了,這兩天可以好生休息了。”皇帝舒舒服服的伸了個懶腰,側頭看著王斌,“鷸蚌相爭,我等漁翁就在一旁看著吧。”

    “天下百姓連立身之處都要沒有了,君上若心懷百姓,真的能夠安眠無憂嗎?”王斌頓了頓,見皇帝已翻身坐起,一臉認真的看著自己。於是王斌滿意的繼續說道:“既然君上篤定王司徒功成,那就應該好好打算只有王司徒在的朝堂,君上欲親裁政務,是如何也繞不開強勢的王司徒的。”

    皇帝細細想了一番,點頭道:“舅父說得對,王允屆時身居首功,威勢無兩,我到底是年紀不夠,如果沒有什麼別的法子,強行親政恐怕會惹人非議。”

    “更何況,我現在聲名未顯。”皇帝說完,看向了王斌。

    王斌明白皇帝的意思,皇帝雖然有聰慧的名聲,但那是董卓當初為了廢少帝,更立新君的藉口。這三年來朝政操在董卓手中,皇帝更是沒有一點表現才智的機會。如果貿貿然就要提前親政,恐怕朝臣只會懷疑是皇帝身邊的人別有用心,加以慫恿,而不會有人相信皇帝真的有親政之能。

    “臣以為,君上聰慧仁敏,提前親政自不為過,但聲名一事,還得要與朝臣多多接觸。等朝臣如臣今日那般被君上的言行所折服,自然就會有聲名。說到底,臣以為君上身邊得要有親近的臣子,既能為君上傳頌聲名,也能供君上驅策。”

    皇帝也想過這個問題,在王允專權之前打造一個親信近侍組成的帝黨,不求有多忠誠能幹,只要能團結在自己身邊就可以了。

    這是個可取的法子,侍中和黃門侍郎這些近侍歷來就是由皇帝最親近的臣子擔任,只是到了現在,皇帝身邊的臣子無不是權臣舉薦,除了照顧皇帝起居以外,還有監視皇帝的意圖。想要從裡面拉攏、挑選出合適的人當做親信,就連機敏的皇帝也犯了難,他沉聲說道:“我身邊的侍中、侍郎們,有誰足以託付大事?舅父在朝三年,不說全部識得,至少也認識幾個忠貞之士?”

    這等於是將舉薦之權給王斌了,在皇帝面前舉薦,以現今皇帝對王斌的信任,王斌一句話幾乎可以決定一個人的富貴榮辱。這可是他頭一次擁有這樣的權力,內心激動萬分,就連呼吸都沉重了,他腦中仔細搜刮著得用的人選,頓時想起一人:“黃門侍郎射堅,字文固,扶風郡人,少有美名,為公府所辟。”

    射堅今天下午在皇帝鑾駕前給他解了圍,王斌投桃報李,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

    “這個射堅我見過,但似乎並沒有什麼出彩的地方,舅父舉薦他,一定是理由的吧?”無論前世今生,皇帝從沒聽過射堅這個名字,想來是個小人物,只是不知道王斌看中了對方哪一點。

    王斌想了半天,好容易想起在與一干奉車郎官的閒談中談及的一段故事:“射堅祖上曾姓謝,曾與北地謝氏是同族,其始祖謝服為將軍時,天子認為謝服這個名字不好,於是詔改為射,後世子孫遂以射為姓,輾轉居於扶風。射家跟御史中丞皇甫嵩乃是世交,其弟射援閒居在家,亦有賢名。”

    皇甫嵩!漢末三將之一的皇甫嵩?

    皇帝立即從床上跳了起來,一臉驚愕的站在王斌面前:“你說什麼?皇甫嵩?”

    這舉動把王斌嚇了一跳,他很快穩住了心神,給予皇帝肯定的回答:“是,射堅與安定皇甫氏乃是世交,御史中丞大其一輩,射堅素以子侄輩待之。”

    皇帝腦中登時記起幼時看三國演義,開篇第一章就是說皇甫嵩、朱雋、盧植三人各領精兵,分三路討伐黃巾起義,就此拉開了三國的序幕。王斌歪打正著,無意間給了皇帝新的思路;拉攏射堅,再利用射堅影響皇甫嵩,在刺董之後,董卓遺留下來的軍隊可不是呂佈一個小小的中郎將就能全盤掌握的,有皇甫嵩這樣的名將領兵作為奧援,足夠與王允抗衡。

    皇帝比誰都清楚槍桿子裡出政權的道理,只要有了兵權,還怕政權拿不到手上?

    “善,舅父所舉的當真是個能人!”皇帝撫掌道,“若是能憑藉射堅,接觸到皇甫嵩,待誅董之後命其手掌長安諸軍,便是王允又奈我何?”

    王斌見皇帝激動不已,心裡也是極為得意,他沒想到自己第一次舉薦就得到皇帝重視。而且他細思皇帝所言,更是認為大為可行,自己所舉得人,於是愈加得意了。自東漢以來皇帝掌權,外戚崛起是必然之勢,王斌暗自沉思,發覺自己有必要將射堅等人拉入麾下,於是說道:“臣與射侍郎相熟,君上如若有意,臣願為先入其府,探探口風。”

    “善。”皇帝哈哈一笑,舉著胳膊拍了拍王斌的肩,又在室內走來走去,王斌不得不跟在後頭亦步亦趨,還貼心的為皇帝整理好衣角。

    驀地,王斌想起一事,自覺有必要提醒皇帝:“君上,臣還有一事相告。”

    皇帝聞言轉身,雖然心緒平靜了下來,但眼底還有些殘餘的欣喜;“舅父但說無妨。”

    王斌退後一步,正色道:“侍中楊琦出身弘農,弘農楊氏三代公卿,滿朝大臣,多半出其門下,族中俊彥多宦顯職。君上如今囿於局勢,依仗楊琦之才,臣以為,這只能是權宜之計,而絕非長久之策。”

    皇帝聽了王斌所言,斂去了最後一絲笑意,表情漸漸嚴肅起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1:12
第九章丨未雨綢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論語·衛靈公】

    弘農楊氏,是天下聞名的士族,始於西漢昭帝朝丞相楊敞,盛於東漢安帝朝太尉楊震,與漢室休戚榮辱四百年,直到漢朝滅亡,其家族也在之後延續千年,甚至創造了一個朝代。

    不說前世與後世如何,但說本朝,董卓擅專朝政,誅殺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為了抵消所帶來的消極後果,拉攏關西豪族,故而對同樣四世三公,名望不輸於袁氏的弘農楊氏大肆封賞。弘農楊氏在朝為官者有大小數十人,分佈內外,內朝有尚書楊瓚、侍中楊琦;外朝有謁者僕射楊眾、光祿大夫楊彪;地方上有河南尹楊懿、原鳥擊都尉楊儒。雖不是三公九卿,單論權柄,幾人加起來便是宰相也不過如此。

    楊琦的投靠不過是代表個人的立場,不能算是整個弘農楊氏的意見,這回讓楊琦前去說服楊氏眾人,其實也是給他們一個開出加碼的機會。只是這樣一個龐然大物,若是希求著他們全部押注,非得有極大的利益交換不可。哪怕皇帝為了尋求士族支持,願意付出代價與楊氏合作,但這其中的付出隨時可能是他難以承受的,一個不好就會尾大不掉,被其架空。

    王斌身為皇帝母族,親之又親,自覺有必要提醒皇帝在倚仗楊琦等人勢力的同時,要時刻對楊氏保持警惕。

    皇帝心裡也明白此時的漢末豪強橫行地方,牢牢把控著清議、學術、乃至於仕宦之途。光武皇帝仰南陽、河北等豪強之力方才中興漢室,雖屢有抑豪強兼併之策,但還是不可避免的造成了地方豪強勢力的膨脹。士族勢力在政治、經濟、文化上的不斷強大,直接威脅到了皇權,於是東漢才屢屢出現皇帝親近閹宦,特許宦官干政以打擊士族的局面。

    一啄一飲,皆有定數。

    宦官與士族的權力鬥爭延續了近百年,最終以士人出身的袁紹帶兵入宮殺盡宦官而告終。只是這麼一來,朝局平衡被打破,士族在沒有了宦官等宿敵之後,開始了內部的爭權奪利,由是造成了董卓入京收拾朝堂的結果。

    董卓起初也是選擇與袁氏合作,四處徵召,也是希冀士族能給予他政治上的支持。只可惜董卓出身邊鄙,家世不顯,被排斥在士族圈子之外,任命州郡的士子也屢屢背叛。尤其在信任的士人伍瓊、周毖屢次哄勸董卓禮待士人,徵召士人為官,卻導致士人就任地方後起兵反叛後,董卓便撕破了臉,公開與關東士族為敵。

    這也是東漢兩百年、靈帝駕崩期年之間所發生的前因後果。

    “臣等死後,天下將亂。惟願陛下自愛!”

    皇帝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宣室殿裡,腦中突然迴響起當初張讓等人在投河自盡前對他這一世的兄長、少帝劉辨說的話。如今少帝已逝,該輪到他來‘自愛’了,可他又該如何才能避免誅董卓後王允勢大,制王允後楊氏勢大的局面呢?

    看來統一天下,並非自己所想像中的那樣簡單。

    一聲沉重的長嘆,微不可察的自宣室深處響起。

    次日。

    一輪紅日孤懸城頭,時近黃昏,天色依舊悶熱,地上的暑氣從龜裂的土地縫隙中冒出來。青瑣門外,奉車都尉王斌親自為黃門侍郎張昶送行,兩人一個在門內,一個在門外。門外的張昶轉身對王斌躬身拜了一拜,辭道:“煩請留步,王都尉切莫再送。”

    王斌笑道:“侍郎傳授文字,算是君上開筆之師,我既奉旨,自當多送幾步。”

    “不敢當、不敢當。”張昶往後退了幾步,擺手推辭道。

    王斌瞥眼掃視四周,宮門司馬機警的帶人隱入門洞的陰暗處,他這才走近一步,小聲言道:“君上盛情相召,侍郎果真要如此?”

    張昶聞言苦笑道:“我家昆弟不知禮數,不愛詩書,行事乖張。如何能應詔入宮,為陛下執戟?屆時非但難有裨益,更可能壞了陛下大事,於國於己,我不得不思慮如此,還望都尉替我如實轉圜。”

    王斌嘆了口氣,也不再強求,拱手道:“今日之事,還請慎言。”

    張昶點了點頭,又沖青瑣門一拜,這是自前漢便俗成的規矩,黃門侍郎在每日傍晚歸家,都要拜別青瑣門,是故黃門侍郎又稱夕郎。

    送別張昶後,王斌在夕陽中久立不語,望著長長的街道目不轉睛。宮門司馬不知何時走上前來,在其身後說道:“王公,宮門要落鎖了。”

    王斌是國舅,楊琦等人可自持身份喚他一聲都尉,宮門司馬微末之官,卻不敢託大,恭敬地尊稱為公。於是王斌轉身走回了車上,準備駕車返回,不經意間瞥到宮門司馬的樣貌深肖一人,他手上動作一頓;“你是?”

    “宮門司馬蓋順。”蓋順不卑不亢的答道。

    一道身影從王斌腦中閃過,他看了看宮門側把腰桿挺得筆直、精神飽滿的衛士們,心裡突然有了一個念頭。他深深的看了蓋順一眼,彷彿要記住對方年輕的面孔,點了點頭,而後馭車離開。

    宣室殿中,西側的廡廊上有人鋪了張竹蓆,皇帝身著寬鬆的燕居常服,手執彤管,正在縑帛上一筆一劃的勾勒著八分楷法。

    皇帝寫滿一份,身後一個年紀與皇帝略長幾歲的小黃門機靈的將其換下,小心的放置在桌案一旁,諂笑道:“國家這字寫的真好,一橫一豎,簡直跟那經碑上的字一模一樣。”

    這是兩天來第一個與他說些跟本職無關的話的宦官,皇帝大感驚異,他擱下筆,揉了揉發酸的手腕,問道:“你難道識字?”

    “奴婢不識字,只是曾在長安郊野見過一些石碑,模糊記得幾個字,卻不知道意思。”小黃門說完後,跪伏在地,伸出雙手。皇帝明了,把右手放置對方手上,任其揉按。

    “你喚作什麼名字?”皇帝問道。

    “奴婢賤名穆順。”

    一番問話下來,皇帝漸漸明白穆順的來歷,其本是京兆人,自小入宮,選入尚藥監。本可以安安生生的做尚藥監的宦官,但他卻不甘平庸,仗著自己有幾分聰明勁兒,謀求上進,並找著機會接觸到了還是太子的少帝劉辯。卻被小黃門兼尚藥監高望得知,將他打入北寺獄準備尋機害死,恰逢袁紹帶兵闖入宮中肆意屠殺宦官,高望身死,而穆順由於見機得快,躲在北寺獄裡得以逃過一劫。

    待董卓入京後,考慮到宮中自袁紹一番殺戮後,宦官幾近死絕,無人照顧小皇帝起居,而董卓雖使士人擔任部分宦官曾經的職位,但在心裡也擔心士人與皇帝走得太近,故而半是強徵、半是招募、或是將罪犯、俘虜施加宮刑,以充實皇宮。穆順也因此不僅恢複本職,還主管尚藥監,常以閹宦老人自居。

    蟄伏三年,直到因為皇帝重病,太醫進藥,需得尚藥監從旁監督,穆順得以隨時伺候,專司皇帝的湯藥。他好了傷疤忘了疼,看到皇帝逐漸康復,穆順自覺有功,心底潛藏已久的心思也再度活絡了起來。皇帝只有十二歲,穆順以為憑藉多年的手段,不怕得不到皇帝的寵信。他心知此時是得來不易的時機,使出了渾身解數,而皇帝也另有所圖,與他一唱一和,在外人看來,小皇帝年輕不懂事,已經被穆順給糊弄住了。

    “放肆!”一聲厲呵突然打斷兩人的談話,皇帝的笑臉一時僵住,穆順膝蓋一彎,登時跪了下去。一老者疾步趨來,狠狠瞪了穆順一眼,復展袖拜倒:“掖庭令臣祀叩見陛下,天子御前,豈容人談笑失儀?臣請將穆順帶下責罰。”

    此人名喚苗祀,雖是宦官,卻在未央宮中的地位非比尋常,皇帝曾聽王斌刻意提到過。這得從若干年前說起,當初靈帝繼位,宦官與外戚士族矛盾尖銳,士族領袖兼外戚大將軍竇武意圖誅殺宦官,結果被宦官先發制人,以謀反的名義誅殺了竇武等一干士人,是為黨錮之禍。

    而苗祀作為大將軍竇武的幕中賓客,本該株連,卻選擇忍辱負重,接受比死刑次一等的腐刑,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為竇武等黨人復仇。二十多年來在南宮擔任卑賤的嗇夫,打掃庭階,清理宮室;私下裡卻屢屢與袁紹等士族結交,溝通中外。終於,何進狂妄自大,入宮被張讓所殺,他第一時間逃出宮門,報信袁紹,然後才有接下來的一系列動盪。

    事後由於宮中宦官幾近滅絕,掖庭令、永巷令等宦職一度被士人佔據。少帝被廢,皇帝繼位,董卓出於私心,託詞皇帝已納伏氏等貴人入宮,而掖庭令等官負責皇帝后妃日常起居,由士人擔任太過敏感,故而將身居該職的士人罷黜,經過妥協,由既是士人出身又是宦官的苗祀擔任。

    王斌曾對皇帝分析過現今宮中宦官的組成,底層的宦人良莠不齊、形制雜亂且不說他,位居掖庭令之類的高位宦官幾乎都是由士人把持,一言一行,處處掣肘。皇帝哪怕不想用宦官平衡朝局,也不得不啟用穆順這樣的純宦官,來抵消掉士人滲入宮中的勢力。

    皇帝粗熟歷史,知道歷代文人所嚮往的‘眾正盈朝’對皇帝來說都不是什麼好事。眼下苗祀仍與皇帝糾纏,想將穆順帶下發落,皇帝有意維護,苗祀卻態度強硬,非要逼皇帝退讓不可。皇帝頓時惱了,王允對他這態度倒也罷了,現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掖庭令都敢忤逆他?

    “我思念東都,便讓穆順給我說些當年舊事,也不知他犯了什麼罪,讓掖庭令非要將其問罪不可?”

    苗祀對皇帝話中的火氣充耳不聞,答道:“臣起先已秉明陛下,穆順言笑放肆,已屬失儀。”

    “那我赦他無罪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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