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638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8:10
第五章 薊縣郊迎

    “惟有剛毅不撓,雖遇外物而弗為移,始足作社會楨干。”墳文化偏至論

    初平三年九月二十一。

    幽州、薊縣。

    北國的秋天在雨後更添了幾分涼意,日中時分,天色澄清如洗。晚飛的候鳥整齊的掠過湛藍的天空,在深沉寥遠的天空排出一個個人字,又在緩緩流淌的水面上投下清晰的剪影。

    山頭斜照,天地之間是一片均勻的橙色。

    一個個身著玄色、緋色袍服的官員彙集在城外長亭,他們身後各停著形制不一的車馬,像是城裡的達官貴人邀好了秋遊。

    精神矍鑠、氣度雍容的中年男子一襲玄袍、頭戴梁冠,立在跟前。官道兩旁的山水、盡頭的藍天,猶如展開的畫卷在他眼前緩緩展開。長空雁叫、流水潺潺、還有偶爾呼嘯的風聲,在他耳中都猶如天籟一般,分外動聽。

    “多少次來了,這還是首次見到城外有這麼一段景緻,真是如何也看不厭呢。”他輕輕笑道,隨意的揮展衣袖,一枚由紫色綬帶繫著的龜形金印在他腰間露了出來。

    恂恂苗胤,傳龜襲紫。

    中年男子腰間懸掛著的,就是象徵著他公侯地位的紫綬金印。

    這正是漢室宗親,大司馬、幽州牧、襄賁侯劉虞。

    劉虞,字伯安,東海郯人。族譜上溯東海恭王,名副其實的皇室宗親,天潢貴胄,響噹噹的皇代。他素有賢名,既孝且廉,政績卓著,陞遷幽州牧後,在塞外各族之間享有崇高威望。

    幽州本是貧瘠之地,但在劉虞的治理下,青徐等州百姓仰慕仁政,不惜遠遷幽州以圖安居。其天性節約,敝衣繩履,食無兼肉,以身作則,使遠近奢靡之風為之一變。

    總的來講,劉虞是個不可多得的一個好官,只可惜他身處亂世之中。

    在亂世之中,好官向來都活不長久。

    “連日冷雨,如今能有此氣候,還得全賴天使的光。”身後渾濁的聲音響起,東曹掾、右北平人魏攸說道:“只是這一路上走的也太慢了些。”

    劉虞含笑回頭:“匆忙而來,那才有失使臣風度,何況該急的也不是我們。”

    蕭蕭風來,遮住了人聲,話說的稍微小了點,聲音就要被風遮住了。劉虞仍舊是笑著,他偏過頭去,對魏攸說道:“你看看,他到現在都還沒來。”

    魏攸灰敗的臉上出現一絲異色,說道:“公孫瓚不知為何,前日親自引軍趕赴居庸,眼下可能不會來了。”

    “他當然來不了。”劉虞冷笑道:“他正忙著抄掠我賞給烏桓峭王等部的十六萬斛過冬米糧呢,哪會有時候過來接迎天使?”

    “十六萬斛?”魏攸登時一驚,剛在想劉虞為何對異族如此大方,隨即反應過來,可能根本就沒有這十六萬斛,他低聲道:“明公這是詐?”

    劉虞眼望著天空中南下的雁陣,悠悠然說道:“他不是自增部眾,以至軍中少食,又極喜歡做劫掠這等匪類事蹟麼?我何不成全他一遭,等天使來了,也好當面有個憑據。”

    他與公孫瓚不和是幽州官場人盡皆知的秘密,兩人政見迥然不同,起初是在對異族的政策上產生分歧,一個窮兵黷武,一個與民休息,彼此互相使絆子。

    後來發展到公孫瓚南下討伐袁紹,劉虞在後方拒絕撥付糧草劉虞接受胡人夷狄的使者,開邊市互通有無,公孫瓚卻在私下裡截殺使者,搶劫貢品。

    本來兩人就齟齬不斷,但是使矛盾升級的卻是這麼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在去年,皇帝曾派劉虞之子、侍中劉和東出請援,路過南陽被袁術扣留,袁術假借劉和信件騙取劉虞發騎兵數千往援。公孫瓚當時看破袁術圖謀,嚴詞拒絕劉虞派兵,而劉虞不聽。於是公孫瓚索性私下聯繫袁術,與其合謀共同吃下劉虞發出的精騎。

    第二件事則是不久前,公孫瓚在界橋與袁紹交戰失利,軍隊潰敗。劉虞覺得公孫瓚窮兵黷武,有意削弱了他的權限。公孫瓚便在薊縣的東南修建了一個小城,與劉虞相近,卻從不聽宣聽調,儼然割據。

    劉虞得知後,與公孫瓚的仇怨就更大了。

    這樣你來我往,兩人都在心裡的怨恨愈來愈深,劉虞更是想過密謀討伐,興兵誅殺公孫瓚,只是卻被魏攸及時勸住,未有成行。魏攸那時還試圖讓劉虞看在公孫瓚文武才力足恃、足以為爪牙的份上,暫且容忍,希望能收服公孫瓚,為劉虞一文一武,守衛幽州。

    沒料到劉虞心中對公孫瓚的成見如此之大,以至不可調和,不僅讓魏攸試圖和解二人的企圖落空,還讓一向待人忠厚的劉虞竟然也會對公孫瓚施這等心計,儼然是要在天使面前好生擺公孫瓚一道了。

    不過,這個調虎離山的法子,似乎是別人想出來的

    魏攸回首正人群中掃視兩眼,把目光投放在別駕趙該的身上。

    他轉過身來說道:“明公,趙別駕好譎詐之術,善觀風氣。此非王道,還請明公慎之。”

    “君子當行堂堂之地,這詭道算計確實不可多用。”劉虞從善如流的說道:“只是這公孫瓚屢次欺我侮我,我牧守之尊,彼尚且不遜。若要制服他,非得憑藉此舉不可。”

    劉虞是個講規矩、守貞節的人。不僅如此,他尤其喜歡以身作則,並以此潛移默化的施加給屬下。就好比劉虞倡行社會節儉之風、就從自己做起,而不是選擇發公文強制執行。

    這樣做雖然沒有明確要求,但底下人無不遵從,畢竟他們這些豪強就在劉虞治下,以後還得仰賴劉虞才能出頭。

    在這種角度上來說,在劉虞手下任事並不意味著寬鬆,恰恰相反,劉虞會用他每一個舉動和細節來告訴你:這樣是對的,那樣是錯的。

    所以沒人能理解劉虞對公孫瓚的痛恨與厭惡,因為公孫瓚太不講規矩了,太與劉虞的理念背道而馳了。

    以往他礙於局勢,不願對公孫瓚下手,如今不一樣了,天使要來親裁他們二人之間的恩怨,劉虞終於有機會鬥倒公孫瓚了。

    他無不自信的斷定天使將會偏袒到他這一邊,這並不是因為他是劉氏宗親、也不是因為他比公孫瓚在士人當中更孚德望、而是因為他一直是對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8:12
第六章 國之干城

    “夫水決捩石,山靜出雲。大人之道,則元氣乘之顧,豈在聲色問哉?”國朝獻徵錄卷十六

    “天使何來之遲也!”風翻起了亭邊懸掛的竹簾,劉虞看著長路盡頭緩緩出現的車隊,突然發出喟嘆。

    魏攸正不知如何接話,幸而見到了路盡頭走來的車馬,於是跟在劉虞身後走出長亭。

    面容清瘦的裴茂沒有坐在車中,而是騎在當中一匹高頭大馬上,他手中穩穩持著旄節,舉止皆符合禮制。騎都尉田疇等人分別稍落後在裴茂兩邊,外圍還有百來個騎士緊緊的拱衛著。

    臨近城外,開道的先頭騎士向兩邊分開,裴茂單騎前來,嘴角保持著使臣應有的高高在上、而又不失謙卑的微笑。他沒有下馬,也沒有說話,就那麼坦然然的坐在馬背上,但那深邃的眼神卻似乎暗示了一切。

    劉虞毫不猶豫的領眾人稽首拜倒,做足了樣子,恭聲說道:“幽州牧臣虞,領治下州官拜見天使。”

    裴茂在馬上輕擺弄了一下髦節,犛尾在節頭一動:“諸君快快請起。”

    待眾人行完禮,依次站立,裴茂這才放下天使的架子,如春風化冰,大放笑顏。

    他笑呵呵的翻身下馬,非常熱情走到劉虞身邊。

    裴茂與劉虞雖然交情不深,但畢竟在雒陽曾同朝為官,此時相見,更是恰合時宜。

    大禮行完,兩人執手寒暄。

    “自雒陽一別,劉使君的精神可是更為矍鑠了啊!”裴茂看見劉虞斑白的兩鬢,心下一嘆。

    “幽州苦寒,百姓困窘,日夜勞心尚不覺過,那裡來的好精神?裴君莫要打趣我了!”劉虞似乎很高興,他緊緊捉住裴茂的手,眼裡充斥著莫名的激動。

    這時裴茂身後有兩人也跟著翻身下馬,其中一人沖劉虞抱拳道:“劉使君可還記得在下?”

    劉虞定睛看去,只上下一打量便認出對方,他驚訝的說道:“可是田子泰?”

    他往後看去,又認出了自己的從事鮮於銀。

    只見田疇笑道:“正是在下,疇不負使命,終效使君之忠節於國家。只是這路途險阻,來去曠日經年,讓使君久違了!”

    “子泰有功於國,更有助於老夫,老夫感激你還來不及呢!”劉虞哈哈笑道,從當初挑選田疇的那一天起,他就很看好這個年輕才俊,如今不負所托,更是驗證了自己的眼光獨到。

    他側過身子,也沒有冷落了鮮於銀:“老夫就知道足下為人持重,如今上京歸來,足下當受大功!”

    鮮於銀面色一喜,像是這麼久的付出終於得到一個人的肯定與褒獎,他無不感激的作揖稱謝。

    劉虞笑著說了幾句,算是揭過,然後開始為裴茂等人引見幽州人士。

    “這是我幽州從事鮮於鋪、程緒、齊周。”

    “我等見過天使。”劉虞話畢,鮮於輔、程緒和齊週三人便一同上前對裴茂行禮。

    其中鮮於輔趁機偷偷看了鮮於銀一眼,略一點了點頭。

    “這位是我幽州東曹掾魏攸。”

    裴茂知道眼下的這些人都是幽州本地豪強的領頭人物,萬不可怠慢。於是裴茂言語之間多有結交親近之意,再加上他本來就滿腹才學,氣質儒雅不凡,很快就給眾人留下了一個不錯的印象,對於先前裴茂款款來遲的一絲不滿也煙消雲散。

    這時後頭跟著的車內走下一孩童,身上穿著粗麻製成的斬衰裳,手中拿著一根短短的木杖,腳下穿著菅草編織的鞋屨。

    看到這副披麻戴孝的打扮,劉虞不由愣了一下,對裴茂問道:“這是誰家郎君?”

    身後魏攸驚疑道:“好似是盧公的幼子?這個打扮”

    “盧公前日發病,已然卒逝。”裴茂收斂了笑,換上一副肅容:“盧公臨終前托以大事,故囑此小郎來薊。”

    “誒”劉虞長嘆一口氣,他雖然與盧植不熟,但好歹同朝為官,彼此都是忠貞之士。如今盧植病隕,他由彼及此,不禁想到自己,兩眼登時落下淚來:“朝廷又失一干臣啊!”

    身後魏攸、趙該、鮮於輔等人無不表現出悲愴的神色,其中趙該在人群當中附和著嘆惋,眼睛卻忍不住放在盧毓的身上。

    眾人臨場惋惜了一會,劉虞說道:“我家中雖無餘財,但也願為盧公略備喪儀。待此間事了,當親赴涿郡祭奠。”

    盧毓懂事的向劉虞一拜,以示感謝。

    裴茂這時環顧四周,彷彿才反應過來,這迎接隊伍裡彷彿漏下了什麼人,他問道:“久聞奮武將軍驍勇不凡,可謂是劉使君麾下股肱。在涿郡未能得見薊侯,還以為是先行趕至薊縣,怎麼今日也沒有見到他?”

    這話正中劉虞下懷,他微微側身,像是茫然不知的樣子,命趙該代為答道:“明公知道天使要來,早已命我等將公牘下發各地,使郡守趕赴奉迎。至於薊侯是何故不來,在下也不甚了了。”

    “哼。”劉虞冷聲道:“公孫瓚罔顧州命,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往日老夫顧唸著彼尚有保境之勇,倒還容著他。沒想到在這個時候,他還不肯來,這是要置天使於何處!”

    裴茂沉著臉沒有說話,靜靜地聽著自劉虞以後,幽州大小官吏對公孫瓚的抱怨與指責。

    魏攸乾咳了幾聲,見裴茂的眼神向他望來,於是對裴茂拱拱手,道:“薊侯雖有這般不是,但到底是朝廷詔拜的奮武將軍實不宜在這等地方公然”

    裴茂點點頭,對劉虞說道:“朝廷久聞薊侯越境侵民、使君與薊侯不睦等事,就連陛下也為此憂慮。此次出使,我擔負重任,非得釐清這一段是非不可。”

    他為這事下了個論調,將自己擺在中間人和裁判的位置上:“城外景色雖好,但不是個暢談的地方,我等還是先行入城,再說正事不遲。”

    “謹喏。”劉虞心中一喜,帶人讓開道路,以奉裴茂前行。

    幽州上下以劉虞為首所表現出來的禮遇讓裴茂頓生感慨,喜的是這邊陲之地竟然還有心存漢室之人憂的是如今這幽州未免太不平靜,劉虞與公孫瓚的仇怨,似乎比他來時所想像的還要嚴重。

    他不禁想起盧植留兩個大兒操辦喪事,執意讓小子盧毓代為說和的用心,興許在盧植心裡,裴茂並不會那麼輕易的成事。

    劉虞是個老實人,但是。。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8:16
第七章 公孫伯圭

    “揚鞭驟急白汗流,弄影行驕碧蹄碎。”衛節度赤驃馬歌

    薄暮冥冥,天色暗沉如墨,唯有一輪明晃晃的秋月懸在天空。

    薊縣城北的群山之中,忽然傳來一陣陣急促的馬蹄聲。

    數十匹快馬在山道上快速奔馳著,這是一支精銳的騎兵隊伍,裝備精良,人皆白馬。

    白色的駿馬在月光的照射下發出淡淡的微光,當先一人虎背熊腰,身姿矯健的騎在馬背上,不停的催促著。

    “駕!”

    公孫瓚雙腿一夾馬腹,對身旁的公孫紀憤聲說道:“我平日還道劉幽州是忠厚之人,沒料到他竟誘我北上,使我背離天使,是詐我也!”

    今年他和袁紹連番大戰,互有勝負,彼此都耗盡糧草無數、士卒疲憊。袁紹坐擁冀州之富,到是很容易恢復實力,而公孫瓚卻還得仰賴頂頭上司劉虞的供給。

    尤其是在劉虞忌憚公孫瓚桀驁難馴的情況下,趁著公孫瓚戰敗,減少了他的權限與糧草供給,這讓公孫瓚的處境愈加困窘。

    在聽聞劉虞寧肯發給塞外烏桓等部族越冬糧草、也不肯多給公孫瓚補給以恢復實力的時候,公孫瓚更是聞之大怒。在天使將至,與越冬糧草之間,公孫瓚稍作掂量,很快就選擇了後者。親自帶著數千騎兵北上居庸,意圖把這糧草劫奪下來以為己所用。

    公孫瓚本以為接見天使只是例行公事,事後只要及時以北擊烏桓為藉口搪塞就可以了。但沒想到向來厚道的劉虞會在這個時候算計於他,所謂的十六萬斛糧草全是誘其北上的幌子更沒有想到劉虞會抓住時機,試圖在這個時候、以這個理由來攻訐他!

    公孫紀是劉虞手下從事,因為與公孫瓚是同姓本家,故而私下相厚。此次他無意間得知劉虞打算在接見天使時,對公孫瓚發難,所以立即假病出城,急忙告知公孫瓚。此時他策馬緊跟著公孫瓚旁邊,聞聲應道:“劉使君不善詭道,這應該是別駕趙該的主意。”

    “我管他是誰的主意!”公孫瓚此時怒急,毫不憐惜胯下愛馬,揮鞭一抽,說道:“劉幽州欺人太甚!以為仗著天使在,就能整治我了?做夢!”

    他嘴上說的輕鬆,其實心裡明白,這回劉虞已然佔了先手,如果不早些回去當面對質,恐怕事情會對他愈加不利。

    白馬義從行軍,向來以輕敏迅捷著名於世,在公孫瓚的帶領下,眾人不消一會便跑出山道,借由明亮的月光,沿著官道奔至薊縣城門之下。

    “開門!我家君侯要進城見天使與劉使君!”

    守門衛士不敢怠慢,連忙喚來城門候。城門候與軍司馬點起武備、高燃松枝,在城牆垛子上往下俯窺究竟。

    數十名身手不凡的騎士簇擁著一員體型高大的將領來到門下,他們盡皆身騎白馬,每個人身上都散發著懾人的氣勢。

    城頭上的軍司馬瞧見城下那赫赫有名、放在整個河北都是獨一無二的白馬義從,不禁嚥了口唾沫,立即叫道:“快開城門!”

    “可、可是趙別駕說了,晚上城門落鎖,誰也不許開門”

    “放你的屁!”軍司馬一腳將那囁嚅著說話的小兵踢翻在地,嘴上罵道:“也不看看這城下是誰!奮武將軍是一般人嗎?你不給他開門,明天他進城第一個就要殺了你,那時候什麼趙別駕、張別駕的話都不管用!快滾下去開門!”

    “喏、喏!”那小兵慌忙從地上爬起來,灰頭土臉的跑下城牆。

    城門緩緩打開,早已等急了的公孫瓚立即躍馬而入,他熟練地提起馬速,在門洞裡奔跑。軍司馬就守在門下小心恭敬的侍候著,公孫瓚在經過他時,停也沒停,如一陣風似得刮過。

    只是他手中的馬鞭仿若不經意的一甩,啪的一聲,響亮的甩在軍司馬的臉上。

    “若耽誤了正事,小心你的皮!”

    幽州州府。

    裴茂與劉虞一東一西坐於上首,其下分次坐著幽州官員、本地名士。堂中燈火通明、酒饌精美,賓主間虛辭客套,勸酒打趣,一時盡歡。

    劉虞笑吟吟的看著眼前其樂融融的景象,手撫長鬚,正想開口說些什麼。便在這時,突然有蒼頭急急忙忙的從外面跑了進來,在堂下跪倒:“明公,公、公孫將軍來了!”

    “公孫瓚不是去居庸了麼?”鮮於銀不明情況,側頭向族親鮮於輔低聲問道。

    鮮於輔抿嘴不言,把目光投向坐在當中的那兩個人。

    一邊的幽州別駕趙該聽了這話,驚得筷子都掉在了桌案上,他也不顧湯汁濺到衣襟,戰兢地看向劉虞。

    魏攸、齊周等劉虞州府親信無不是沉下了臉,不再說話,都在等著當中那兩個人的表態。

    只見裴茂神色不改,仍將杯盞送入嘴邊,小口啜飲著。

    而劉虞則是面沉如水,青著臉,不悅的說道:“此僚怠慢天使,現在還有臉來見?讓他回去!”

    命令還沒傳出去,只見公孫瓚推開攔著的蒼頭奴僕,昂首闊步的走了進來。

    他拿眼極為無禮的盯著劉虞,直到劉虞被他這輕蔑的眼神氣得渾身發抖,公孫瓚這才移開目光,看向泰然自若的裴茂,頗為粗豪的笑道:“劉使君宴請天使,盡召幽州諸君,唯獨不邀在下,真是奇也怪哉!”

    “薊侯。”裴茂沒有被對方故意顯露出的猖獗氣勢所唬住,他將手中杯盞輕輕放在桌案上,淡淡的開口說道。他的聲音雖然輕柔和緩,但抑揚頓挫、語調清晰,顯得極有氣勢:“你還記得覲禮麼?”

    見裴茂對自己有意營造的氣勢視若無睹,公孫瓚不由得一窒,嘴唇抖了抖,在這個場合,他到底是不敢冒犯天使。於是公孫瓚只得忍住氣,當著眾人的面,對著正中端坐著的裴茂、以及劉虞,款款伏地,稽首拜倒:“奮武將軍臣瓚拜見天使!”

    雖然公孫瓚是在拜裴茂,但裴茂就坐在劉虞身邊,等若是公孫瓚在拜裴茂的同時,也在拜劉虞。看見公孫瓚不敢造次,折腰屈身的拜倒在自己面前,劉虞只覺心頭大快,胸中憋悶頓減,不由暗吁了一口氣。

    “起。”裴茂坦然受了這一拜,自行做主道:“給薊侯另置案席、酒饌。”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8:16
第八章 怨憤所積

    “吾自陷蠻夷,備嘗艱苦,肌膚毀剔,血淚滿池。”紀聞吳保安

    裴茂打量著這個身材魁梧、英姿儀態俱是不凡的漢子,彷彿全然忘記了對方先前擅自闖入的無禮之舉。

    良久,裴茂才突然笑道:“白馬將軍的威名,我早有耳聞,就連天子都以未能一睹將軍風采,而感慨惜哉呢。”

    公孫瓚謙虛道:“不敢當此謬讚,在下為國守邊,這些年未能朝覲,本就心存愧疚,豈能讓天子掛念?”

    裴茂但笑不語,只聽劉虞在旁說道:“天使何不問一問奮武將軍,何來之遲也?”

    不等裴茂答話,公孫瓚立即變了臉色,冷聲說道:“那劉幽州何不先說說自己又做了什麼!”

    裴茂剛才給了公孫瓚一個下馬威,似乎這也給了劉虞莫大的底氣。

    劉虞在最初的慌亂中平復了心境,很快鎮靜下來,仗著有裴茂這個天使在場,他根本不怵公孫瓚,針鋒相對道:“我自不解,還請將軍明示。”

    公孫瓚額角青筋一跳,他可不會蠢到說這次被劉虞用糧草算計的事,於是換了別的說辭:“使君怠慢將士,稟糧不周,以至如今秋寒霜降,諸軍部眾仍無越冬糧草,這難道不是使君之過嗎?”

    “將軍麾下之眾,老夫早已如數撥與,何來稟糧不周?”劉虞與公孫瓚對視,坦然說道:“不是將軍屢違我旨,擅動刀兵、又私募部曲,怎至於糧草不濟?”

    公孫瓚猶自不服,反駁道:“若不是我募兵征伐,驅烏桓於塞表,掃黃巾於孟津,使君哪裡能安坐於此!這又如何成了我的過失?”

    裴茂有些看不過去,打著圓場,道:“薊侯言重了!兩位都是國家股肱之臣,彼此共事,何必鬧成這個樣子?”

    他打算曉以大義,利用自己天使的身份進一步說和,最後拿出詔書,各自拜官封爵,即可了事。

    沒想到公孫瓚與劉虞這兩個對頭不見倒還好,如今好不容易碰上,彼此心裡蓄積已久的怨憤立時就爆發了。

    “烏桓期年不曾入塞寇略,境內民悅年登,安立生業,哪裡還需黷武濫戰?”劉虞自認佔理,不肯順著裴茂的話往下說,打定主意要把公孫瓚趁勢拿下不可。

    他句句誅心,無不夾槍帶棒:“倒是你放縱部曲,暴掠百姓,又擅自劫奪我給烏桓的賞賚,州府頻頻戒飭於你,卻屢不能禁。你到底是何居心?”

    說起烏桓,公孫瓚心裡就來氣,早在中平五年的時候,張純與丘力居鈔略各地,他一路進討,以戰功得獲騎都尉。最後他追擊叛軍在屬國石門一戰,將張純打的拋妻棄子,遠遁塞外。

    本想著乘勝追擊,結果太過深入境外,糧草無以為繼,結果被丘力居等人反包圍在遼西管子城,糧盡食馬,馬盡煮弩楯,士卒死傷慘重。若不是時多雨雪,叛軍亦是飢困交加,不願再戰,公孫瓚恐怕就折在那裡了。

    若說是對烏桓的深仇大恨,整個幽州文武幾乎沒人比得過他,他恨不得將烏桓徹底擊敗於馬下,可偏偏他的上司是以懷柔為務、不喜言兵的劉虞。

    在公孫瓚灰頭土臉的從管子城回來不久,劉虞蒞任幽州,很快以他在烏桓人中的聲望,對丘力居傳檄而定,讓烏桓主動獻上張純、張舉的人頭,不費吹灰之力就平定了叛亂。

    人們在事後只知道稱頌劉虞在此事所表現出的德望與懷柔的手腕,何曾理會過他公孫瓚在此前對烏桓元氣的重創?

    沒有他先行擊敗叛軍,劉虞單憑名望,哪能讓唯利是圖的異族低頭?

    公孫瓚一直就不服劉虞,此時聽到劉虞提起烏桓,心緒變得異常火爆:“烏桓虎狼之輩,一時蟄伏,那是勢不如我,屢次為我等將士所敗的緣故。使君不明其意,只知示恩而忘戰,每年賞賚數以巨萬,而在下部眾衣食不足,使君可曾理會過?”

    說到隙起之由,劉虞也不禁動容說道:“烏桓既已頹喪,這正是懷柔異族、安養生民的良機。難道非要傾全州之力,讓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百姓再受徭役苛賦之苦,就為了供將軍北上,與烏桓打得不死不休,才合乎將軍之意嗎?”

    “哼。”公孫瓚強詞道:“使君年年賞賚,又大開邊市、交易鹽鐵,殊不知烏桓因此而逐漸恢復。養虎為患,終為大禍,使君難道還不清楚嗎?”

    “既然如此,何不上奏朝廷、又何不上報州府?這難道就是將軍放縱麾下如匪類一般,劫掠百姓以自壯部曲的理由?也是將軍劫奪我代朝廷給烏桓的賞賚的理由?”

    “朝廷播遷,如何上達奏疏?而使君又何曾理會過在下?”公孫瓚一直都被劉虞的威望所壓制,此時不忿的說道:“使君飼肉養虎,烏桓眼見又將成我幽州禍患,我身為朝廷詔拜的奮武將軍,自當募兵以預備胡虜。而州府不足額發放糧秣,我部眾缺衣少食、軍旅疲憊,也只能出此下策!”

    劉虞看向公孫瓚,淡淡說道:“將軍麾下將士的衣食甲冑,我從無半點剋扣,這都有計簿可查。只是你擅自擴充的部曲,非朝廷所有,我也絕無以公府之資、養私人之兵的道理。”

    見雙方越吵越激烈,裴茂生怕把事情鬧得不可開交,急忙喝止道:“好了!”

    裴茂知道兩人之間的恩怨不僅僅是出於政見,公孫瓚只知埋怨劉虞在最後關頭踩在自己肩頭上摘了平叛的戰果,但他卻沒有想過,劉虞在中平五年上半年一到幽州,便廣樹恩信,設賞購叛賊之首。成功拉攏了烏桓峭王,分化了烏桓部族的勢力,所以才有了年底公孫瓚擊敗丘力居的戰果。

    當年那場平叛,其實是兩人不知不覺間互相合作的結果。

    只是雙方各執一詞,都認為是自己的主張才得以平定叛亂,互伸己見,這才結下今天的仇怨。

    這已經不是全靠一道詔書就能擺平的事了,非得要先與雙方合理溝通之後才能徹底解決問題。不然的話,光靠詔書調任,彼此之間也會互不服氣。

    裴茂強行打斷了雙方喋喋不休的爭論,靜了靜心神,先將兩人都責備了一番:“爾等皆為朝廷疆臣,當庭訐告,像什麼樣子?”

    劉虞與公孫瓚雖然鬧得凶,其實都希望借此給裴茂施加壓力,畢竟裴茂才是代表朝廷對他們雙方誰是誰非的最終裁決者。

    見裴茂發話了,兩人都樂於給裴茂一個面子,彼此冷面相對,再也不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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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8:17
第九章 焉用彼相

    “召而不入,危而不持,亦天下之罪人也。”晉書周浚傳

    劉虞正伏案書寫,魏攸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立在劉虞身旁,有意無意的擋住了窗外照進來的光。

    “你擋著了。”劉虞也不看他,手中筆一刻不停。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絹帛上胡亂寫些什麼東西,有的是孝經裡的一句話、有的是最近要處理的公文瑣事的關鍵詞、更多的,則是那公孫二字。

    書房裡靜謐無聲,只有筆下龍蛇的沙沙聲。

    魏攸置若罔聞,依舊那麼無禮的站在旁邊,執著的將自己的身影投在桌案上,一聲不吭。

    許是被人擋住了光、也許是絹帛上再無下筆的地方,劉虞終於沒再書寫,他抬頭看向魏攸。

    魏攸這才作揖回道:“到底是在下擋著了明公,還是明公擋著了別人?”

    “你這是何意?”劉虞拿起一份新的絹帛鋪在桌案上,將筆移到硯邊:“天使跟你說什麼了?”

    魏攸弓著背,臉上看不出喜怒:“說是朝廷為了開解明公與薊侯,打算將二位分開,調明公赴任並州,薊侯接任幽州。”

    劉虞緊抿著嘴唇,眼睛瞪著空白的絹帛,沉默許久,方才低聲道:“他任幽州、我任並州,從此就是同秩平級。明明就是他的不是,怎麼朝廷這道詔命,倒像是我犯事遭貶了一樣!”

    魏攸這時讓了一下,窗外的光登時照在桌案之上,他緩緩說道:“福兮禍兮,幽州對明公來說本是一處險地,如今奉詔調離,也不可謂不是件好事。”

    劉虞猛地抬頭,看見魏攸渾濁的眼中隱含精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忽然浮上心頭。他能有如今這般地位,主要是由於他擅長懷柔異族、理政安民。從這一點來說,只要朝廷依然重用他,那麼他無論是在幽州、還是在並州,都是無關緊要的。

    可公孫瓚則不一樣,他的根基就在幽州,如今南邊的袁紹與北邊的烏桓都與他交惡,他哪裡都去不得。

    劉虞向來對自己在朝廷、在天下人心中的份量十分自信,他不認為朝廷會偏幫公孫瓚。是故朝廷將自己調離,同時又將公孫瓚提拔起來的唯一原因,就只能是捧殺。

    “朝廷有意坐觀公孫瓚與袁本初之間的成敗?”

    “聽裴君話裡的意思,不僅是裴君,就連陛下也對袁氏全無好感。”魏攸說道:“若在下所料不差,天使持節來此,說和恩怨是假、扶立薊侯,與袁冀州相攻才是真。”

    劉虞思忖道:“袁氏野心昭著,橫行逆亂,的確不得不防。我若不在幽州,那公孫瓚便再無約束,大可統合幽州之眾與其交戰,這是鷸蚌相爭之法。”

    魏攸內心鬆了口氣,把手一攤,道:“明公睿鑑。”

    劉虞聽了,卻冷笑了一聲,把筆往桌上一放:“若真是如此,他兩家會是誰輸誰贏?”

    “薊侯自恃武力,暴虐百姓,又無謀臣襄佐,敗亡只在朝夕之間。而相比之下,袁本初深孚名望,坐擁冀州富庶,麾下名士能臣眾多,不消數載,便能直指薊南。”

    劉虞面色驟然一變,默默地思索著,方才重重的點頭說道:“你說的沒錯,確實是我擋了他的路。”

    他站了起來,仔細思索其中的利弊,雖然對不能親自教訓公孫瓚而略感失望,但只要預見到公孫瓚未來的下場,這就足以讓劉虞快慰了。

    “只不過”劉虞沉吟道:“天使又是為何不當眾宣詔?反倒要在私下裡暗喻。”

    魏攸笑道:“昨晚明公與薊侯爭執不休,天使若突然拿出詔書,恐怕薊侯會第一個不服。”

    其實不僅是公孫瓚,就連當時在氣頭上、準備將公孫瓚一舉扳倒的劉虞也會對這道詔書表示不滿。

    明明就是一個要分出是非來的東西,朝廷卻直接不辨對錯,生硬的將兩人分開。雖然避免了兩人再度交惡,但依然沒有徹底解決本質問題。

    而且對劉虞來說,自己苦心經營、好不容易才使百姓安居太平的幽州,給誰都不能給自己厭惡無比、又暴虐成性的公孫瓚!

    如果不是魏攸點醒了他,劉虞恐怕現在還秉持著這樣的想法,這也足以看出裴茂的深謀遠慮來私下裡告知詔書內容,並給雙方充分的時間冷靜與思考得失,以免得在正式宣詔的時候出現一些尷尬的事情。

    “公孫瓚恐怕巴不得我早些離開幽州,豈有不願之理?”劉虞原地踱步,說道:“他只會與我一樣,對朝廷不管是非,一味姑息的做法心有不甘罷了。”

    見魏攸似有話說,劉虞伸手止道:“你不用多說些什麼,即便有你先前的推測,公孫瓚今後必然落不得一個好下場。可就這麼讓我將幽州百姓交予給他,眼看著幽州以後會因其遭受劫難,我內心就實在是不甘。”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魏攸嘆道:“如今朝廷闇弱,一時無力肆意征伐。國家欲要中興,就必須先設法制衡勢大的各地方伯,不讓其坐大,然後再徐圖革新。調明公赴並州是如此、命薊侯守幽州以制袁氏亦是如此,都是使地方安靜,只是最後的結果不同罷了。”

    劉虞仰首長嘆道:“若是在十年前,朝廷哪裡還需這麼做?沒想到時移俗易,天下板蕩,漢室威嚴,竟至於此!”

    魏攸默然不語,靜靜地站立在一邊,看著劉虞自怨自艾完,方才說道:“明公大可不必如此,朝廷一日有明公這般忠良之臣,漢室便一定會有興復之日,何況今上乃英睿之主,必能再振人心。這次明公調任並州,遠離此間險地,正可以見朝廷對明公的信重。”

    “信重”劉虞在心裡咀嚼了這個詞好久,忽然說道:“我歷任地方,身為臣子,自當奉忠獻能,只是朝廷會是如何信重於我?最後我又將置於何地?”

    這個朝廷自然是指的皇帝,魏攸大吃一驚,還未說話,肩頭就放上了劉虞伸過來的一隻手。

    只聽劉虞問道:“魏君與我相處數年,契交已久。不知魏君可願助我,輔弼聖主,匡扶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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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焉用彼相

    “召而不入,危而不持,亦天下之罪人也。”晉書周浚傳

    劉虞正伏案書寫,魏攸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立在劉虞身旁,有意無意的擋住了窗外照進來的光。

    “你擋著了。”劉虞也不看他,手中筆一刻不停。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絹帛上胡亂寫些什麼東西,有的是孝經裡的一句話、有的是最近要處理的公文瑣事的關鍵詞、更多的,則是那公孫二字。

    書房裡靜謐無聲,只有筆下龍蛇的沙沙聲。

    魏攸置若罔聞,依舊那麼無禮的站在旁邊,執著的將自己的身影投在桌案上,一聲不吭。

    許是被人擋住了光、也許是絹帛上再無下筆的地方,劉虞終於沒再書寫,他抬頭看向魏攸。

    魏攸這才作揖回道:“到底是在下擋著了明公,還是明公擋著了別人?”

    “你這是何意?”劉虞拿起一份新的絹帛鋪在桌案上,將筆移到硯邊:“天使跟你說什麼了?”

    魏攸弓著背,臉上看不出喜怒:“說是朝廷為了開解明公與薊侯,打算將二位分開,調明公赴任並州,薊侯接任幽州。”

    劉虞緊抿著嘴唇,眼睛瞪著空白的絹帛,沉默許久,方才低聲道:“他任幽州、我任並州,從此就是同秩平級。明明就是他的不是,怎麼朝廷這道詔命,倒像是我犯事遭貶了一樣!”

    魏攸這時讓了一下,窗外的光登時照在桌案之上,他緩緩說道:“福兮禍兮,幽州對明公來說本是一處險地,如今奉詔調離,也不可謂不是件好事。”

    劉虞猛地抬頭,看見魏攸渾濁的眼中隱含精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忽然浮上心頭。他能有如今這般地位,主要是由於他擅長懷柔異族、理政安民。從這一點來說,只要朝廷依然重用他,那麼他無論是在幽州、還是在並州,都是無關緊要的。

    可公孫瓚則不一樣,他的根基就在幽州,如今南邊的袁紹與北邊的烏桓都與他交惡,他哪裡都去不得。

    劉虞向來對自己在朝廷、在天下人心中的份量十分自信,他不認為朝廷會偏幫公孫瓚。是故朝廷將自己調離,同時又將公孫瓚提拔起來的唯一原因,就只能是捧殺。

    “朝廷有意坐觀公孫瓚與袁本初之間的成敗?”

    “聽裴君話裡的意思,不僅是裴君,就連陛下也對袁氏全無好感。”魏攸說道:“若在下所料不差,天使持節來此,說和恩怨是假、扶立薊侯,與袁冀州相攻才是真。”

    劉虞思忖道:“袁氏野心昭著,橫行逆亂,的確不得不防。我若不在幽州,那公孫瓚便再無約束,大可統合幽州之眾與其交戰,這是鷸蚌相爭之法。”

    魏攸內心鬆了口氣,把手一攤,道:“明公睿鑑。”

    劉虞聽了,卻冷笑了一聲,把筆往桌上一放:“若真是如此,他兩家會是誰輸誰贏?”

    “薊侯自恃武力,暴虐百姓,又無謀臣襄佐,敗亡只在朝夕之間。而相比之下,袁本初深孚名望,坐擁冀州富庶,麾下名士能臣眾多,不消數載,便能直指薊南。”

    劉虞面色驟然一變,默默地思索著,方才重重的點頭說道:“你說的沒錯,確實是我擋了他的路。”

    他站了起來,仔細思索其中的利弊,雖然對不能親自教訓公孫瓚而略感失望,但只要預見到公孫瓚未來的下場,這就足以讓劉虞快慰了。

    “只不過”劉虞沉吟道:“天使又是為何不當眾宣詔?反倒要在私下裡暗喻。”

    魏攸笑道:“昨晚明公與薊侯爭執不休,天使若突然拿出詔書,恐怕薊侯會第一個不服。”

    其實不僅是公孫瓚,就連當時在氣頭上、準備將公孫瓚一舉扳倒的劉虞也會對這道詔書表示不滿。

    明明就是一個要分出是非來的東西,朝廷卻直接不辨對錯,生硬的將兩人分開。雖然避免了兩人再度交惡,但依然沒有徹底解決本質問題。

    而且對劉虞來說,自己苦心經營、好不容易才使百姓安居太平的幽州,給誰都不能給自己厭惡無比、又暴虐成性的公孫瓚!

    如果不是魏攸點醒了他,劉虞恐怕現在還秉持著這樣的想法,這也足以看出裴茂的深謀遠慮來私下裡告知詔書內容,並給雙方充分的時間冷靜與思考得失,以免得在正式宣詔的時候出現一些尷尬的事情。

    “公孫瓚恐怕巴不得我早些離開幽州,豈有不願之理?”劉虞原地踱步,說道:“他只會與我一樣,對朝廷不管是非,一味姑息的做法心有不甘罷了。”

    見魏攸似有話說,劉虞伸手止道:“你不用多說些什麼,即便有你先前的推測,公孫瓚今後必然落不得一個好下場。可就這麼讓我將幽州百姓交予給他,眼看著幽州以後會因其遭受劫難,我內心就實在是不甘。”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魏攸嘆道:“如今朝廷闇弱,一時無力肆意征伐。國家欲要中興,就必須先設法制衡勢大的各地方伯,不讓其坐大,然後再徐圖革新。調明公赴並州是如此、命薊侯守幽州以制袁氏亦是如此,都是使地方安靜,只是最後的結果不同罷了。”

    劉虞仰首長嘆道:“若是在十年前,朝廷哪裡還需這麼做?沒想到時移俗易,天下板蕩,漢室威嚴,竟至於此!”

    魏攸默然不語,靜靜地站立在一邊,看著劉虞自怨自艾完,方才說道:“明公大可不必如此,朝廷一日有明公這般忠良之臣,漢室便一定會有興復之日,何況今上乃英睿之主,必能再振人心。這次明公調任並州,遠離此間險地,正可以見朝廷對明公的信重。”

    “信重”劉虞在心裡咀嚼了這個詞好久,忽然說道:“我歷任地方,身為臣子,自當奉忠獻能,只是朝廷會是如何信重於我?最後我又將置於何地?”

    這個朝廷自然是指的皇帝,魏攸大吃一驚,還未說話,肩頭就放上了劉虞伸過來的一隻手。

    只聽劉虞問道:“魏君與我相處數年,契交已久。不知魏君可願助我,輔弼聖主,匡扶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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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毋為啟釁

    “胡風吹代馬,北擁魯陽關。吳兵照海雪,西討何時還?”豫章行

    昌平城外。

    公孫瓚騎馬匆匆入營而來,他大步走進營帳之中,當仁不讓的坐在主位上。

    沒過一會兒,手下公孫范、公孫紀、鄒丹、關靖、王門等人紛紛趕到,各按親疏,分坐左右。他們坐姿挺拔,衣冠齊整,各自落座之後,帳內的氣氛立時便肅穆了許多。

    公孫瓚剛清咳一聲,在座眾人便齊刷刷地向他望來。

    “鮮於輔可安置好了?”

    公孫紀登時說道:“已將其請入後營,與其餘將校分開安置。”

    “嗯。”公孫瓚滿意地點點頭,沉聲道:“漁陽鮮于氏也是一地名族,今後我等也有需要仰仗於彼的地方,切不可怠慢了。”

    “謹喏。”

    “關長史。”公孫瓚說道:“吩咐你的事可都辦好了?”

    長史關靖這時拱手說道:“屬下已按君侯的吩咐去辦了,如今軍中皆已知曉君侯將接替劉使君,牧守幽州。”

    “好。”公孫瓚得意的說道:“這件事不僅要告訴上谷的屯兵,還要盡快告知漁陽等地。務必讓整個幽州屯兵都知道,劉虞已經不是幽州了,以後我才是統率他們的主官!”

    他復又問道:“有沒有不服氣的?”

    不等關靖回覆,公孫瓚便顧自說道:“一定是有的,但凡有人敢表露不滿,一概以擾亂軍心處置!”

    關靖答諾了一聲,又遲疑著說道:“雖然君侯接任幽州牧已屬確鑿,可朝廷詔書到底是尚未公之於眾。雖然我等趁劉使君手下部眾憂懼,暫攝其心,可時間久了,底下要是有人索要起詔書與印綬來”

    公孫瓚這時目光一掃眾將,他知道所有人都抱有同樣的顧慮。雖然他暗中派人鼓吹離鄉遠戍之憂、引起安土重遷的部眾的不滿,結果導致兵變。然後趁劉虞反應過來之前,打出朝廷即將策拜自己為幽州牧的名號,假辭勸說,許下願景,得以成功平息了軍心。

    但這並不是長久之計,裴茂一日不公佈詔書,他就不能徹底掌握劉虞的部曲。

    “薊縣會派人來與我談的。”公孫瓚信心滿滿的應道:“眼下這些屯兵都能供我驅使,加上我麾下原有的兩萬精兵,共四萬多人,足以讓任何人就範。”

    這時坐在下首的結義兄弟劉緯台陰陽怪氣地道:“伯圭如今手握兵權,何必坐守此地,等劉使君派使和談?不如擁眾南下,威服諸君,那時所獲跟眼下和談所得相比,可是要多出數倍。”

    公孫瓚寵遇驕恣庸兒,愛與貧賤者結交,其中更是與卜數師劉緯台、販繒李移子、賈人樂何當三人定兄弟之誓,互相許配子女為婚。此三人富皆巨億,常以家財資助公孫瓚練兵養軍,公孫瓚把他們視為是自己的曲周、灌嬰。

    劉緯台以占卜為業,善望氣、風角、觀星,他是公孫瓚身邊最早看出天下將亂的人,並且一直在不遺餘力的鼓吹公孫瓚早早對劉虞動手,然後割據自立,進窺霸業。

    公孫瓚在與劉虞幾次齟齬的時候,險些被其說動,所幸他還尚存理智,知道這麼做會帶來什麼樣的嚴重後果,而且一旁也有長史關靖時刻在提醒著他。

    “袁本初海內名士,也因迫使韓文節獻冀州而遭人不齒。何況劉使君德行名望,乃天下之巨。”關靖素來看不起公孫瓚身邊這些庸碌的貧賤之交,每次他們一提出餿主意來,總是關靖第一個提出反對:“平息戰端,安定軍心,這是功擁眾南下,仗勢凌人,這是過。還請君侯慎行,切莫因此而陷入不義之地。”

    “是啊,如果既能坐擁功名而盡收幽州士、卒之心,大可不必行此險招,敗壞聲名,徒成他人話柄。”公孫紀雖已投靠公孫瓚,但好歹為劉虞所征辟,不忍見兩者鬧到那種地步,也在一旁跟著說道:“當初君侯得以仕進,全是以忠奉上,如今豈可倒置?”

    公孫瓚當初在太守劉其手下任事,劉其犯法被征,公孫瓚詐稱侍卒,一路服侍劉其到洛陽。世人無不稱讚其慷慨,回來後便因此事而被當地舉孝廉,從此走上了仕途。

    可以說公孫瓚最初積攢的聲名是對上官輸誠盡忠,這是時下士人無不推崇的德行,而此時劉緯台卻慫恿公孫瓚以下犯上,這就與他塑造的聲名相違背了。

    公孫瓚正是因為還顧忌著弒上的罪名,所以才對劉虞百般忍耐,歷史上之所以殺了劉虞,那是因為二者已經撕破了臉皮,以及劉虞先下手想要他的命導致的。

    劉緯台自詡為公孫瓚心腹,輕蔑的看了關靖等人一眼,說道:“這又如何?只要得到了天使手上的節,就能封拜名爵,那時候還怕征辟不了地方賢才、籠絡不了部曲之心?”

    眾人頓時被劉緯台的想法嚇了一跳,愕然注目著對方。

    雖然如今朝廷播遷,天下大亂,確實是秦末逐鹿的亂象,即便如此,誰也不敢率然出頭。畢竟沒有足夠的實力,敢這麼做的人都會被群起而攻之,所以這種事情也只能心照不宣,互相侵併,卻不能堂而皇之地去做。

    像是劉緯台這幾句話無疑是扯掉了這塊遮羞布,讓眾人寒毛直乍,關靖一下子站起身來,首先呵責道:“荒謬!奪節僭逆,你是要君侯為天下之擊麼?”

    “這、這、”劉緯台臉色白中透青,猶自狡辯道:“君侯如今手握強軍,只要制服薊縣,拿到本該封給君侯的詔書,便可號令幽州上下。當初君侯手下兵馬三萬,袁紹都只能勉強堪戰,如今君侯聚幽州十萬兵馬,天下還有誰能敵君侯之鋒!”

    “住口!”公孫瓚終於說話了,他第一句就開始罵道:“你不知謀算則罷,竟然還目無忠義,你若不是我契交,我非得將你治罪不可!滾出帳外,以後不得入內議事!”

    劉緯台一臉詫異的說道:“伯圭!”

    公孫瓚霍然站起,喝道:“滾!”

    劉緯台見公孫瓚真的動了氣,這才灰溜溜的走了出去。

    “我既為朝廷策拜,秉持忠義,就斷不能行此僭逆之事。”公孫瓚看著在場眾人,既是表露心意,又是安撫關靖這等謀士,堅定的說道:“今後誰也不許再說這樣的話,否則休怪我不容情面!”

    公孫瓚心裡如何不知按劉緯台的想法進行下去,會有多麼大的回報,但劉緯台卻高估了公孫瓚對手下軍隊的掌控能力。如今公孫瓚即便暫時掌握劉虞手下部分屯兵,但並不代表他就真的能放心驅使。

    劉虞在軍中素有恩信,頗得軍心,公孫瓚不過是借了一個由頭引起群情激憤,方才暫時懾服。等到軍隊都冷靜下來了,還是會顧忌著劉虞這個上司,到時只要劉虞派人一說,軍隊就會立即對公孫瓚倒戈相向,何況對方還有一個持節的天使在。

    在對方掌握名與義的情況下,公孫瓚此時除了繼續當個朝廷忠良,借由平息兵變的大功與劉虞等人談條件以外,就只能趁勢而起,舉兵謀亂。

    可一旦這麼做了,他就從一個平息兵變的忠良轉變成圖謀叛亂的賊子,即便事後如願得到了幽州,本地豪強、士族也不會給予他任何支持,甚至還能會阻礙到他。

    想到這裡,公孫瓚又微微蹙眉,忽然想起了裴茂來時一直拿在手上,從不離身的髦節,雖然那不過是一截飾以犛尾的竹竿。但這根竹竿不僅僅是代表著天使的身份,更是調動兵馬、封拜官員的權柄,特殊情況下,甚至可以直接斬殺不法的地方大臣。

    如果這個節在他手上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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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師友相從

    “半渡上遼津,黃雲慘無顏。老母與子別,呼天野草間。白馬繞旌旗,悲鳴相追攀。”豫章行

    數十名騎士護衛著一輛車駕,在薊縣城北的河邊軋軋行駛,漸漸起勢的西北風颳起一陣寒意,攜著落葉與塵土肆無忌憚的在原野上呼嘯,時而將河水吹起陣陣觳紋,時而匯聚在顛簸不平官道上,把車駕與護衛隨行的騎兵一齊裹在秋風裡。

    黃雲慘淡,人心愁煩,這秋風雖然不猛烈,但冷徹地吹在身上並不讓人感到好受。

    單調而枯燥的馬蹄聲在堅硬夯實的黃土道上重複著極有規律的聲響,伴隨著車外河水緩緩流淌的嘩嘩聲,聽得人懨懨欲睡。

    此時距離上谷等地兵變已過去兩天,劉虞對手下兵馬幾乎一夜之間失去了控制。在有心人的背地教唆下,劉虞這回要帶他手下這數萬人去並州,且不說並州羌漢雜居、民族形勢比幽州還惡劣,就說並州天高路遠、地產貧瘠,戍守他鄉不知要過多久才能回來。

    種種不利的消息與恐慌的情緒在軍中蔓延,讓士兵們對並州之行產生抗拒,最後在人的暗中鼓噪之下,遂聚眾成了一場有預謀的兵變,希望籍此迫使劉虞讓步。

    劉虞得知此事的第一反應就是要申飭公孫瓚,雖然毫無憑據,但在劉虞心中,這件事除了公孫瓚就再無旁人能做的出來。就在他氣急敗壞的時候,裴茂適時的攔住了他,好不容易穩定了對方的情緒之後,這才派遣田疇等人趕往昌平縣與公孫瓚談條件。

    騎都尉田疇擔負護衛的責任,騎馬走在隊伍前頭,車內坐著的則是十歲不到的稚子盧毓、以及一名中年文士。

    這中年文士名叫高誘,涿郡涿縣人,是盧植的老鄉。在他還是少年的時候,就在盧植門下與公孫瓚、劉備、劉德然等人一同就學,誦讀經義。

    雖然他的成就與學問比不得盧植門下的其他弟子,但論及對師長的授學之恩,高誘並不遜於旁人。

    不知是長途乘車的緣故還是心裡仍舊沉溺於悲慼,盧毓的眼圈有些發暗,清澈的眼瞳中帶著一絲憂鬱。他這一路上都是這麼茫然的樣子,從涿郡到薊縣、又從薊縣準備到昌平屯兵之處去。

    高誘看著恩師的幼子,目光中透露著憐惜與不忍:“這本不該讓你來的。”

    盧毓隔著車窗看向外邊蒼黃的天空與清澈的河水,搖了搖頭,說道:“這是先父遺命。”

    對方的早熟出乎高誘的預料,他怔了一下說道:“公孫瓚是盧公曾經的學生,一會到了那裡,知道要怎麼說嗎?”

    “知道。”盧毓清楚明白的答道。“要讓他曉以忠義。”

    說的輕鬆,其實談何容易

    高誘不願滅自家威風,只得點頭說道:“雖然不知盧公到底是出於何等籌算,讓你一個孩子家來出頭露面。小小年紀,倒真是辛苦你了。”

    盧毓看向高誘,在窄小的車廂內勉強對高誘施了一禮,然後便不再說話。

    他所表現出來的談吐與氣質,讓高誘不由得將他當成人一般看待,他有些漸漸明白盧公為何選擇了盧毓,而不是另外兩個年紀稍長的兒子了。

    光大盧公家門者,必此人也,高誘在心裡暗道一聲,看向盧毓的眼神裡充滿了讚許。

    從路上冒著蕭瑟秋風,田疇等一干人等終於抵達昌平縣外的屯兵大營,令他大吃一驚的是,這裡雖然已經被公孫瓚鳩佔鵲巢,但公孫瓚卻沒有因此而張狂倨傲,反倒率領著諸多親信趕到轅門下迎接,做足了姿態。

    田疇翻身下馬,走到車邊迎下高誘與盧毓二人。

    公孫瓚見到他們兩個,先是一愣,然後對高誘說道:“來的如何是你們?”

    “伯圭,天使知道你我系出同門,特意邀我代為敘說。”高誘上前一步說道。

    公孫瓚忽然有些不高興,他從未指望過裴茂會親自過來,那樣等若是把節送到他手裡一般。所以公孫瓚一直以為從薊縣來的會是魏攸這樣的名士,到沒想過會是自己的同門與恩師的兒子。

    “我起先就想問你。”公孫瓚掉頭看向盧毓,換了一個溫和的語氣說道:“盧公病逝,我這幾日就當趕赴涿略表喪儀。而你作為人子,理應在家守喪,為何參與到這事上來?”

    盧毓極為得體的行禮道:“先父說君侯脾性暴烈,過剛則易折,不忍見君侯德行有虧,是故臨終有言,要小子特來當面轉述。”

    公孫瓚臉色稍霽,嘆道:“盧公誠為良師啊。”

    他又問道:“先師在時,可還對你說了什麼?他又為何指派你,而不是你的兄長過來?”

    盧毓搖搖頭,說:“小子不知,先父說君侯看到我,自然就明白是什麼意思了。”

    公孫瓚皺起了眉頭,忽然問道:“你今歲幾何?”

    “十歲。”

    “原來如此。”公孫瓚長吁一口氣,說道:“我當年拜入盧公門下,也正好是十歲。盧公為我開蒙,授讀經書,雖然其後幾年我又拜入劉公門下,但我心中最尊敬的依然是盧公。”

    盧植在生命的最後關頭,知道以公孫瓚的脾性遲早會釀成禍端,尤其是天使的到來,比如會催發劉虞與公孫瓚之間壓抑已久的矛盾,那時候很可能會導致局面失控,壞了朝廷辛苦籌劃的大事。所以他才未雨綢繆,打算借助自己與公孫瓚之間的師生情分,在最後關頭勸服公孫瓚。

    公孫瓚也是重情義的人,不然也不會為了與他出生入死的士卒而對烏桓視如仇敵,也不會因為與劉緯台等人相交莫逆而處處恩遇。

    他本就沒有繼續與劉虞等人作對的念頭,此時又有盧植的臨終遺願,公孫瓚不能不給恩師一個面子,此時正好借坡下驢,不再為難,將田疇等人帶入帳中。

    各自落座後,公孫瓚說道:“這些天上谷屯兵得聞將赴並州遠戍羌胡,因不捨家宅妻兒,故而聚眾鬧事。我眼下已經出面安撫說服,幽州已無兵變之虞,諒來子修你也受過天使的囑託了,到不知有什麼話要你帶給我?”

    “君侯此次立下大功,解禍患於忽微,裴君必然要向朝廷上表,為君侯請功。”高誘與盧毓的任務已經達成,剩下的就該由田疇負責商榷:“裴君還說,君侯驍勇有謀,膽識過人,國家將幽州託付與君侯,正可見國家識人之明。”

    公孫瓚眼皮一抬,目光盯著田疇,瘖啞著嗓子說道:“這些都是應有之意,除此之外,我倒還想問問,天使就沒有別的話了嗎?”

    田疇面無表情,木然地反問道:“君侯還想要什麼話?”

    “此間屯兵皆不願前赴並州戍守,我為了安撫軍心,已做下承諾。”公孫瓚雖然不打算做出哪一步,但該爭取的利益還是得爭取,他微微一頓,說道:“還望劉使君多多體諒。”

    “幽州地處邊地,戍守同樣重要,劉使君本無意帶全部屯兵西行,只想帶數千人隨從護衛罷了。”田疇漫聲說道:“倒是不知道是誰走露風聲,故意誇大,以致軍心變動。”

    “是誰在私下流傳,這我不得而知,有朝一日,我定會將其搜尋出來,嚴懲治罪。”公孫瓚黑紅的臉膛油亮發光,他不以為忤,呵呵一笑說道:“至於護衛一事,我與劉使君好歹共事數載,既然他擔心路途不靖,那我就派義從隨行護送,就不必特意揀選士卒了。”

    “裴君也有此意,能得君侯遣軍護送,這一路便再無可慮之處。”田疇說道。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8:17
第十三章 剖符寧境

    “遭時反覆,不離兵凶,秉節持重,有不可奪之志。”後漢書伏湛傳

    年初的時候,由於朝廷大亂,終於對地方失去掌控,地方又各自攻伐、不務民事,導致沉寂已久的黃巾開始活躍起來。除了白波、黑山等地黃巾以外,還有青州黃巾再度聚眾百萬,肆虐諸地。

    之所以說是再度,那是由於他們在初平二年的時候就叛亂過一次,那次他們聚眾三十萬攻打渤海郡,打算自東向西,與黑山黃巾會師。結果被公孫瓚率步騎兩萬人擊敗,斬首三萬餘,俘虜七萬餘人,損失車甲財物無數,成就了公孫瓚威震河北的赫赫武功。

    所以這一次青州黃巾死灰復燃,即便聚眾百萬,聲勢更勝從前,但有前車之鑑在,他們也再不敢北上找公孫瓚的麻煩。只得沿著黃河一路向西,很快攻入兗州,濟北相鮑信抵擋不住,率敗軍投奔刺史劉岱。

    此戰過後,青州黃巾越戰越勇,很快又攻下東平國、任城國,殺死任城相鄭遂,兗州牧劉岱倉促迎戰,結果戰死疆場。

    此時曹操因討黑山黃巾有功,故而被袁紹表為兗州東郡太守,到任之後,他便與當地的豪強望族,如陳宮、王思、薛悌、郤嘉等人結交,這些人也在劉岱死後,兗州人心惶惶之際,為曹操四處遊說,稱頌曹操的武功。

    最後由陳宮、鮑信等人說服兗州豪強,共同推舉曹操為兗州牧。

    曹操臨危受任,他整頓兵馬,摩拳擦掌的準備與青州黃巾決一死戰,數月之內,奇伏迭出,晝夜會戰,終於快要完成他對兗州豪強的承諾,將黃巾賊趕出兗州。

    這些都是都是初平三年這一年發生的事情,如今已是十月孟冬,黃巾軍已退至濟北,這個兗州最東邊的一個郡國。經過一個多月以來對黃巾的剿撫並重,曹操見冬天糧草斷絕,敵軍多日逃亡,人皆疲憊,這才遣使招降。

    此戰共收降黃巾降卒三十餘萬,男女百餘萬口,曹操從降兵中揀選精銳,號為青州兵。

    兗州,濟北國。

    自入秋以來接連的幾場豪雨過後,當天氣放晴時,濟北國的人們一覺醒來驚異地發覺,不僅這天變得愈加寒冷,北風呼嘯就連城外盤踞的黃巾蛾賊也被新州牧降服了。

    曹操從陳舊破敗的濟北王宮緩緩走出,回到了屬於自己的營帳。

    此時的營帳中,有三個文士,一立二坐,正在談論著什麼。

    坐著的人中間,其中一個中年人臉色蒼白,雖然身子看上去異常孱弱,但眼神卻十分鋒利而在他對面,則是一個年近而立,儀表偉美端莊的男子。

    唯一站著的人是年紀最大的,約莫有五十來歲,身材偉岸,身高八尺三寸,鬍鬚濃長,雙眼既小且狹,氣質剛烈外露。

    這三人分別是曹操手下謀士戲志才、別部司馬荀彧、壽張令程昱。

    曹操與三人打了個招呼,款款在主位上坐下,說道:“濟北王剛才喚我,說是凜冬將至,請我撥付些許糧草以資國用。”

    荀彧略一沉吟,便開口說道:“兗州剛遭兵燹,四處殘破,我軍糧草本就支應不足,有時還需仰仗冀州哪裡能撥付糧草給濟北王室。”

    “若不是當初蛾賊攻破濟北,大肆劫掠,濟北王也不至於連過冬都成問題,還要找我這個外臣來接濟。”曹操說著說著,忽然間笑了:“我已讓其尋田芬去了。”

    戲志才咳嗽幾聲,說道:“田芬未必肯為其措置。”

    “那就與我無關了。”曹操兩手一攤,嘴角噙著笑:“當初劉使君戰歿,在兗州聲名勝於我、比我更適合暫代州牧的人不知凡幾。可我實在沒料到,我好端端的一個東郡太守,怎麼把我推舉為兗州牧去了?這不是亂命麼?若不是當時州吏萬潛他們說州郡列官、豪強大姓都已決定了,兗州也確實處於存亡之際,我才不得不接任此職。”

    他得意地笑道:“如今到好,正式的刺史已經來了,我也不貪戀權位,辭讓給他就好了。所以我現在不過是東平相、行奮武將軍,他濟北國的事可輪不到我來管。咱們這田使君要是不肯商借,那就只能委屈濟北王自食其力了。”

    曹操本來是兗州名士在危難之際擁護的州牧,本來他打算弭平黃巾之後,將兗州視為自己成就功名的基業。可沒想到好不容易稍稍擊退黃巾,結果朝廷就任命了一位新的刺史來摘果子。

    若是其他不相干的人物,曹操說不定還會私底下動些心思,比如使人扮作流寇、或是直接說服流寇伏殺新刺史。

    可偏偏來搶他位置的人是田芬,無論是看在他作為袁紹手下親信謀士田豐的親族、還是冀州數一數二的豪強出身,都是曹操目前不敢招惹的對象。畢竟他眼下還需要在一定程度上仰仗袁紹的勢力,不能因為一個田芬而得罪冀州本地士人。

    所以朝廷親自策拜的正牌刺史田芬的到來,讓兗州牧曹操的身份頓時變得非常尷尬。

    幸而袁紹還顧及著曹操的顏面、並且有意壓制冀州本地的士族勢力,故而默許了曹操將田芬逐漸架空的動作。甚至作為補償,在夏侯惇依舊為東郡太守的基礎上,還表曹操為東平相。

    這樣再加上與之相交莫逆的陳留太守張邈,還有毛玠、呂虔、滿寵等幾個州中從事,曹操等若是自上而下掌握了兗州一半的權力,無州牧之名、而有州牧之實。

    袁紹很滿意這個制衡的手段,曹操勢不如人,對此也無話可說,只是當事人之一的田芬,卻不滿於只做個有名無實的刺史。

    由於曹操征伐黃巾的糧草,除了兗州地方豪強捐獻以外,一部分還來自於袁紹在冀州的支持。

    所以田芬為了制服曹操,樹立自己刺史的威權,時常利用自己手中的刺史權力、以及與田豐的關係來插手軍需糧秣的供應。雖然不至於讓曹操的部眾衣食無著,但也不會讓曹操在征戰過程中太過稱心。

    曹操得知此事後,大感約束,是故這次濟北王索取過冬糧草的事正好被他利用了起來,如今糧草除了要供應曹操、還要應付袁紹對公孫瓚的戰爭,哪裡會有餘糧給一個不知名的藩王?

    可若是不給,萬一濟北王因此被餓死、凍死了,田芬就極有可能撞到正欲重整威權的朝廷刀口上。

    “如今天下喪亂,郡縣殘破,諸國也無復租祿,黃巾蛾賊篡逆以來,屢有藩王遭賊子劫奪,死於溝壑者甚眾。”荀彧語速極慢的說道,神情中帶幾分靜穆哀憫:“濟北王是當今的從兄,藩王凍餓交困不是小事,區區王室數百人的越冬之需,不妨托從事代為措置。”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8:18
第十四章 相為建計

    “才高行潔,不可保必尊貴,能薄操濁,不可保必卑賤。”————————【論衡·逢遇】

    荀彧雖然本性溫馴寬和,但從來就不是個悲天憫人、突然會善心大發的人,此時聽他這麼一說,曹操楞了一下,忽然笑了:“文若這是要我市恩於誰?又或是讓誰市恩於誰?”

    “這不是市恩,這是作為臣子的本分。”荀彧搖了搖頭,一字一句的說道。

    如果朝廷還跟歷史上那樣弱勢,曹操自然不會將攻訐田芬寄託在朝廷上,可現在不一樣了,太僕趙岐作為朝廷的使者,正持節在河南、潁川等地安撫州官。這個時候田芬出了錯,曹操正好可以借此當個題目。

    曹操打算讓濟北王將會出現的凍餓來讓朝廷處置田芬,而荀彧雖然與曹操目的一致,做法卻顯得人道多了。他打算讓曹操在田芬拒絕對濟北王的救助的時候,由曹操吩咐聽命於他的州從事給濟北王措置糧草。

    要知道如今兗州四個從事之中,毛玠、滿寵、呂虔都是曹操在當兗州牧的時候一手征辟上來的。即便如今兗州的主人是田芬,但他們與曹操之間仍有著君臣之義,何況曹操雄才遠勝田芬無數倍,他們自然知道該對誰陽奉陰違。

    所以有了這些人的襄助,那麼最後在這件事上誰做得對、誰多的不對,自然就顯而易見了。這麼做不僅同樣能達到曹操打壓田芬的目的,而且還能順帶維護劉氏宗親的顏面。

    在荀彧看來,曹操雖然有治世雄才,有志於興復漢室,但很容易為了達到這個目的而不擇手段,甚至會走上歪路和極端,最後迷失自我。所以荀彧每回在曹操要走極端時,都會盡力查漏補缺,既能達到目的、又能不失漢臣的本分。

    曹操對此也從善如流,經過一年多的共事,兩人彼此相得,於是就形成了這樣的相處模式。

    “臣子的本分。”曹操忽然冷笑一聲,說道:“這各地牧守,可沒幾個人是真的恪守臣子本分。我是一個,除此之外,劉幽州也算一個,身為宗室、名實俱在,可依然拒絕僭逆,實在是讓人敬佩。至於那袁家兄弟,嘿,不提也罷。”

    程昱這時干巴巴的說道:“趙公在雒陽遷葬帝、後陵寢,以節相招各處方伯。結果沒有一個人去,袁術甚至還想讓趙公降尊,自己去南陽尋他,真是可笑。”

    嘴上說著可笑,其實程昱的臉上毫無一絲表情,他的語氣總是這麼令人奇怪,看似簡單的話語卻像是不懷好意。

    戲志才皺了皺眉頭,他一直都有些不習慣程昱說話的樣子,此時也不去看對方的表情,側頭對曹操說道:“若不是明公要忙於征伐蛾賊,脫不開身,不然我等如何也要去一趟雒陽。”

    “是啊。”曹操哈哈一笑,無不遺憾的說道:“可惜了這麼好的機會!不過我已派王必趕赴雒陽,陳說緣由,盡力輸誠,跟其他人比起來,也不算是怠慢了天使。”

    曹操遺憾的是不能借此在趙岐面前露個臉,不然的話,他作為第一個朝覲天使的諸侯,必然能得到豐厚的賞賜。

    而荀彧也在一旁露出略帶惋惜的神色,跟曹操的夾帶私心不同,他純粹是真的遺憾未能朝覲天使。

    “此間事了,若是趙公不急著回長安覆命,我年底之前應當可以趕赴雒陽。”曹操敏銳的注意到了荀彧的神色,立即安撫道:“到那時候,文若不妨與我偕行,我等一同朝覲天使,以示臣節。”

    荀彧很快收起了情緒,他並沒有把這當做是曹操對他的市恩,反倒是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一樣:“謹諾。”

    曹操見了,暗地裡不由得嘆了口氣,他早已漸漸察覺眼前這位本屬於他的‘子房’自打聽聞關中朝廷這些個月來發生的事後,心境就已經開始變了。

    所有人都知道,董卓倒行逆施、悖逆不法,身死族滅那是遲早的事情。只不過就連曹操一開始都猜想的會是外臣或是擁兵的將校誅殺董卓——雖然事後證明確實是全程出於司徒王允等人的謀算。

    但他們都沒有想過,皇帝在之後居然起到了極大的作用,不僅名正言順的黜退了首功王允,而且還完美的處理了李傕等人的叛亂,收回了早已旁落的君權,表現了出一副中興之主的氣象。

    天子明睿,漢室將興,這固然是曹操心中所願,只是由此導致了荀彧從一開始的輔佐曹操匡扶漢室,逐漸轉變為積極向朝廷靠攏。這種身心上的變化,卻是曹操所不願見到的。

    稍稍振作了一下精神,曹操另起題目,對荀彧說道:“黃巾降眾都安排的如何了?”

    “百餘萬黃巾降眾,都已按明公所言分置東平、濟北以及東郡等地,效仿朝廷在關中推行的屯田之法,編成了屯戶。”荀彧從案頭拿起一份簡牘,一絲不苟的遞給了曹操。

    曹操拿起簡牘大致翻了翻,狀若無意的說道:“棗祗在得聞朝廷屯田之政後,大為激奮,常跟我說這是治亂良策,幾次建議我推行下去。所以我打算如朝廷屯田的規制,表奏他為典農都尉,專司屯田。對了,還有任峻,若不是任伯達居守後方與田芬應付扯皮,我軍糧草未必能供應充足。”

    他一口氣說完,把簡牘捲了起來,輕輕握在手上,看向荀彧,像是在詢問對方的意見:“屯田這件事,不如就交給他與棗祗去辦,這樣我軍今後也不至受制於人,文若以為呢?”

    程昱默不作聲的站在一邊,看了看曹操、又看了看荀彧,在心裡面如是想著:

    這段時間都是荀彧在忙著處理安置降眾的事情,如今好不容易忙完了,曹操卻一句話就將後續工作轉交給了旁人。雖然曹操說是為了保證自家的糧草能自給自足,防止田芬再拿這個掐他的脖子,但無形中也是削弱了荀彧的部分權力。

    當然,這些都是無憑無據的揣測,至於曹操心裡到底是如何想的,那就只有曹操本人知道了。

    程昱想完,不由得插話道:“文若適合高屋建瓴,洞觀全局,親自去做這等瑣事,實在是屈才了。明公這麼做,正好人盡其才、各奉職守。”

    “說的是極!”曹操開口笑道,對程昱話裡帶著的維護之意表示贊同:“文若是王佐之才,若是做這等瑣事,天下人豈不是要笑我曹孟德無識人之明?”

    荀彧笑了笑,他永遠都是那麼從容不迫,對誰都是一副彬彬有禮,態度溫和的樣子:“正好彧也不願瑣事纏身,勞累形體,如此便謝過明公了。”

    “明公。”這時部將陳宮從外走進,手中拿著一份絹帛,對曹操說道:“袁冀州派人傳告,望我們速速領兵北上,配合臧使君兵伐劉備、單經。”

    對剛才的機關算計和民政治事一直插不上嘴的戲志才,終於有了說話的機會,他抬頭問道:“袁冀州不是和公孫瓚在天使的調解下說和了麼?怎麼又開始動兵了?”

    陳宮皺著眉,似乎也知道此事的嚴重性:“天使裴茂赴幽州不單是為了說和二人,而且還帶了朝廷的詔書,封拜劉幽州為並州刺史,公孫瓚接任幽州牧!”

    “什麼?”曹操不免詫異道:“天使還暗攜密詔?”

    “是啊!且不說公孫瓚接任幽州後,河北局勢將如何變化,且說劉公隨使節南下,剛到冀州,就遭遇了賊軍。”陳宮一口氣說道:“雖然劉公和使臣都沒有事,但這次賊寇行刺震動河北,公孫瓚誣陷是袁冀州唆使的賊寇,所以才使劉備屯高唐,單經屯平原,以逼迫袁冀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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