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141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8:18
第十五章 少年英雄

    “將寡以嚴謹,則拘牽自困而取敗。”————————【讀通鑑論】

    兗州,東郡。

    發乾城外亂成一團糟,人喊馬嘶,漫山遍野的徐州潰軍如沒頭蒼蠅似得四處亂竄,根本約束不住。

    少年騎著一匹渾身漆黑如墨的神駿,輕捷的策馬躍上小坡,眼神不住地打量著城頭與城下尚未停歇的混戰。

    近百騎兵警惕的護衛在少年身旁,這些騎兵一個個養精蓄銳,沒有參與發乾城的戰鬥,因為跟眼下的戰功比起來,保護這位少年才是最緊要的事。

    少年有著英武的面容,生的身量魁梧,氣宇軒昂,沉重的甲冑下是健壯的身軀。他手裡虛握著一把馬槊,熾熱的眼神掃視著戰場上每一處角落,年輕的臉上儘是對戰鬥的渴望。

    “子和叔,看到張闓望哪裡跑了麼?”

    身後騎將曹純當即說道:“沿河往東北方跑了!”

    “我就知道!”少年欣喜溢於言表,得意的一笑:“任誰都會在南邊堵著他回徐州的路,所以他必然會去尋劉備,然後借道青州南下返回。”

    少年撥馬下坡,對身後近百騎命令道:“跟我去追擊張闓!”

    曹純頓時一驚,下意識的勸阻道:“我等只是奉命保護公子,張闓又是陶謙手下宿將,實在不宜倉促進擊。”

    “怕什麼!”少年朗聲笑道,臉上洋溢著蓬勃的朝氣與自信:“他已成驚弓之鳥,我手下精騎士氣正盛,難道連一個敗軍之將都追不得嗎?阿翁也說過‘先據利地,爾後圖機戰之’,此時正是我等立功之時,切不可錯過了!”

    張闓一邊跑一邊回望,這時他們已經逃了十餘里,眼看著後邊沒有什麼追兵,馬匹也有些疲累了。他打算原地休整一下,順便收攏殘兵,不然光是手下這二三十騎跑到劉備哪裡去也不好看。

    正在這時,忽聽身後殺聲震天,近百精銳騎兵挾帶沙塵,呼嘯著追了過來。

    張闓大驚失色,立即策馬狂奔,只聽後方為首的一個少年大聲喝道:“張小兒還不下馬受降!”

    少年見張闓只顧著跑,於是把馬槊往上一舉,身後的騎兵個個吶喊著:“活捉張小兒,活捉張小兒……”

    張闓回頭一看發現領頭的是個年未及冠的少年,他頓時大怒,對左右道:“這小子是誰!”

    左右哪裡識得,這讓張闓更是惱恨,但他可不敢拿手下這伙疲兵回去迎擊,只得縱馬疾馳。他想前邊應該沒有什麼人馬攔路了,自己雖然戰敗,只要能逃出性命也是好的。

    少年這時將馬槊搭在鞍邊,左手拿起長弓,在馬上抬手就是一箭,正中張闓左側一人的後心。

    “呃……”

    那人背後中了箭,慘叫一聲,向後仰栽倒在地上,轉瞬間被後續的騎兵踩成肉泥。

    少年大笑一聲,緊接著又從箭囊中抽出三支箭來,用手指夾住兩支,把另一支搭在弓上。待到追的近了,立刻彎弓射箭,對準張闓右側之騎一箭射去,那人登即被射死,身子在馬背上,任憑馬匹載著屍體起起伏伏。

    張闓大駭,還未做出反應,只見那少年將手指夾住的剩餘兩箭依次搭弓,先後射出,又接連射死了張闓身邊的兩名騎士。

    這下眾騎驚恐,下意識的與張闓拉開了距離,再沒有一個騎士願意跑到張闓身邊了。

    曹純也不甘示弱,兩人在身後連續將箭射出,射死的騎士和馬匹不斷倒在路中。

    “這小兒欺人太甚!”張闓身側一員親信見自己人像兔子似得被人射死,不禁勃然大怒,帶著十餘人提起刀,調轉馬頭,加速朝曹純等人衝來。

    那少年猶自不懼,吩咐曹純分兵抵擋,自己卻帶著部分騎兵徑直去追張闓。

    他們在朝東你追我趕了一段路程之後,前面出現了一片山林,在山坳處是密密麻麻的林子,根本就沒有人馬能夠穿越。

    於是張闓便催騎在山旁小道上策馬跑著,並攀上了密林旁一處荒蕪的山坡。他從坡上回頭望去,面色忽然一喜,他看見後方那少年追的忘我,胯下黑馬又是匹難得的神駿,很快就將少年身後跟著的騎兵甩出了一大截。

    張闓正憋著一股窩囊氣,此時見了,來不及思索,立即帶著剩下十餘騎提刀策馬,踩著鬆散的土塊,朝坡下衝去。小小的坡上霎時間塵土飛揚,沙石簌簌滾落。

    他現在只想著反攻抓住那狂妄剛膽的少年,狠狠的羞辱一番,全然忘記了馬在下坡時是十分容易摔跤的。眾人剛開始都還想著返身迎擊那個少年,沒想到剛趨馬下坡,就一路跌跌撞撞。

    張闓左側一名騎兵的坐騎在急速下衝的過程中立足不穩,馬足踏空,頓時折斷了馬腿,連人帶馬的滾了下去。

    那少年似乎也發現了形勢逆轉,自己的處境十分不妙,不由得暗罵一聲,然後忙趁著山坡上發生的一陣混亂,撥馬便往來時的路上跑去。

    這時張闓等人已不顧危險,轉眼之間便跑到坡底了,他看那少年不復來時的銳氣,大喜過望,一掃心中鬱結。張闓猛抽坐騎,飛奔而前,揚眉吐氣地叫喊道:“小兒輩還往哪裡跑!”

    少年聽了,熱血上湧,返身又是一箭射去,這一箭沒有先前的準頭,很容易就被張闓躲了過去。那少年這也不再選擇逃跑,反倒是停留在原地,暴呵道:“我曹昂豈是怕死之輩!”

    說完,便迎著張闓衝了過去。

    張闓驚了一驚,一半是為少年的名號所嚇住、一半是因為他看見了曹昂身後突然揚起的沙塵,沒想到曹純這麼快就帶著騎兵趕了過來。

    曹昂知道身後援軍到來,氣勢更盛,心裡不由得慶幸還好及時掉頭,不然這麼被人狼狽的追擊實在不好看。

    張闓短暫權衡過後,在一時屈辱與自己的性命之間,還是選擇了後者,當下也不再停留,帶著剩下的人往走山林小道跑了。

    曹純這時追了上來,見曹昂毫髮無損,這才松了一口氣。

    “你們跑得太慢了!”曹昂喘著氣,說道:“不然咱們這回一定能抓住張闓!”

    “曹公麾下軍馬本來就少,而且又不是誰都有你胯下那樣的良駒。”曹純吐了口氣,凝視著山林,緩緩說道:“回去覆命吧,這張闓是抓不到了,但我等追擊斬獲的首級也足以敘功了。”

    “可惜。”曹昂仍有些不捨,少年短暫的遺憾過後,復又很快的振作了起來,他拍了拍曹純的肩膀,對曹純做出了承諾:“涼州、烏桓盛產良駿大馬,有朝一日,我必然給你弄幾千匹過來,讓你組成騎兵。到那時我等征戰天下,又有何處去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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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玉汝於成

    “發蒙啟蔽,時或未省,而退實沉思。既久,稍通解耳。”————————【答李見羅先生書】

    卻說張闓一行跑出數里之後,確定身後再無追兵,這才派人四處蒐羅潰兵,好不容易得了數百丟盔卸甲的步卒,軍勢勉強看得過去。

    張闓這才帶著這幾百來人沿河搜尋船隻,直到上船渡入河中,他緊繃的心弦方才松懈了下來。

    想起自己在徐州征戰多年,靠著敵軍的人頭一步步爬上了都尉的位置,何曾受到過這樣的慘敗?輸在剛擊敗百萬黃巾的曹操手上,他倒也不冤,可剛剛是偏被曹操的兒子追的如喪家之犬。

    這等惡氣積鬱在胸,張闓憤憤的拍打船舷,發誓道:“曹家小兒,你最好別落在我手上!”

    發乾城外。

    曹昂剛到曹軍大營,便迫不及待的跳下馬,等待傳報之後便揭帳而入。

    帳中曹操正在與荀彧、戲志才等人商議軍事,見到曹昂進來,曹操頓時變了臉色,責備道:“你這小子,手下就跟著那麼點騎兵就敢追張闓?你知不知道張闓是徐州宿將,頗有武勇,這次若不是他敗氣喪膽,哪能被你一路攆著趕?”

    曹操話裡透著責備,語氣裡卻忍不住流露出欣賞之意,自己這長子聰明謙和,又不失膽略,假以時日,必成他曹家的大將。

    “阿翁教訓的是!”曹昂大方的接受批評,然後說道:“這人知道南邊有伏兵,居然反道而行,也算得上是機警了。”

    戲志才忍不住眉頭一抖,忍不住看向了曹操,眼神帶著一絲揶揄。

    曹操乾咳一聲,臉也不紅的說道:“我本以為有人會追得到。”

    聽了這話,曹昂頓時反應過來,他走到曹操身邊空著的席上坐下:“阿翁!你既然想好了我會去追,為什麼不直接給我下軍令?”

    眾人都知道曹操有意栽培自己這個兒子,所以才讓懂軍略、有武勇的曹純帶精騎跟隨,就是為了在保護之餘,幫助曹昂立下戰功。

    曹操之所以沒有直接下達軍令,一來還是擔心將這等大功明目張膽的給自己兒子,會讓異姓將軍認為他任人唯親,不利於他塑造的公正形象,也不利於軍中團結;

    二來還是由於對曹昂沒有信心,曹昂如今才十七歲,即便有曹純幫忙,也不一定真能斬獲張闓。倘若下軍令後,曹昂卻失手了,那麼不僅是他,就連曹操自己臉上也不好看。

    所以他只能用這種因勢利導的法子,誘使曹純與曹昂主動出擊,事後斬獲張闓,曹操就能借此提拔,那其他人自然沒有話說。若是未竟全功,那也沒什麼損失,畢竟這沒有下過軍令。

    底下的將領們有些不甚明了,但曹操的這個小動作卻瞞不過親手主持謀劃的戲志才、荀彧等人,看到戲志才揶揄的對自己發笑。曹操視若無睹,扭頭斜睨了曹昂一眼,沉聲說道:“我看你平日裡也算聰明,為何說這糊塗話?”

    他復又說道:“以後不要再騎我的‘絕影’出戰,不然再發生像今天這樣的事情,這讓我如何向你阿母交代?”

    “啊?”曹昂拋開心中縈繞的不解,立即說道:“那兒子以後騎什麼?”

    “其他人騎什麼,你也就跟著騎什麼。”

    坐於下首的夏侯惇此時說道:“子修,孟德這也是為你好,以後若是在敵軍陣中,對方看你的馬就能知道你身份不凡,自然會選擇圍攻於你。與其將自己陷入不利,倒不如先低調著些,軍中各將所乘的馬也都不是千里良駒,照樣能殺敵立功,你也應當如此。”

    曹操頷首道:“不要管他,元讓,你接著說,劉公與天使是怎麼遇險的?”

    夏侯惇此時是折衝校尉,領東郡太守,在曹操出征黃巾時鎮守後方。東郡靠近冀州,兗州此時田芬也在哪裡,所以他能第一時間知道河北的消息。

    原來,在幽州發生短暫的兵變過後,經過田疇、高誘等人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磋商,公孫瓚借坡下驢,爽快的接受了天使裴茂的調停,正式成為了朝廷欽定的幽州牧。不僅很快安穩了幽州局勢,而且還派白馬義從將劉虞等人護送出境。

    這本是個皆大歡喜的局面,沒想到劉虞等人剛到中山國與常山國、鉅鹿郡交界的地方,異變突起。往日瞧見這等有正規軍護送的使團無不是望風而退的賊寇,突然像飢餓許久的野狗突然見了肥肉似得,不要命的聚集起數千人馬試圖劫持使團。

    所幸使團中有朱儁派來隨行的三百銳士、田疇親自率領的百名騎兵、還有隨行的部分郡國兵,勉強抵擋住了賊寇的數次進攻,在援軍到來之前,有驚無險的擊潰了賊寇。

    那群賊寇來去如風,如他們來時一樣,拋下幾百具屍體後便逃得無影無蹤了。

    雖然裴茂、劉虞等人沒有什麼損傷,但這件事所帶來的影響卻足以震動整個河北。朝廷的天使與新任並州刺史險遭不測,身為本地長官,冀州牧袁紹無論如何都有著推卸不掉的責任。

    得知此事後,幽州牧公孫瓚當即傳發檄文,指責袁紹守土不靖,話裡話外更有誣陷袁紹才是背後主謀的意思。而袁紹也不甘示弱,當即宣稱那些賊寇大部分都是騎兵,又說公孫瓚素來與劉虞有隙,這次是借刀殺人、想洩私憤。

    兩方人誰都有嫌疑、誰也罵不過誰——甚至公孫瓚還在這場輿論戰中處於下風,畢竟以他往日劣跡與暴烈的性格,確實像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

    這讓公孫瓚愈加惱恨了,要不是他剛接任幽州、尚未徹底消化掉劉虞留下的數萬屯兵,根基未穩。否則遇到這種事,哪裡還用得著跟袁紹打嘴炮,早就揮兵南下,與其一決雌雄了。

    雖然正面戰場打不起來,但為了出口惡氣,公孫瓚還是命自己私置的兗州刺史單經屯平原、平原相劉備屯高唐、並聯絡了盟友徐州刺史陶謙,請其派部將屯發乾。

    不僅如此,就連在南陽的袁術也躍躍欲試,幫起了外家人,準備派遣使者到幽州,商議南北夾擊。

    面對突如其來的大戰,袁紹難得的表現出了他果決的一面,先是派他所置的青州刺史臧洪與部將領兵兩萬進擊平原,又命曹操帶兵北上,攻打發乾。

    一場代理人戰爭就這麼毫無預兆的開始了。

    屯駐發乾的都尉張闓根本不是曹操的對手,很快就遭遇慘敗。如今曹操領兵進駐發乾,下一步顯然是要北上支援臧洪,助他對付劉備。

    可是,在聽了公孫瓚與袁紹之間的扯皮、以及分析了當下局勢之後,曹操忽然不想按原計畫進行了。

    夏侯惇說道:“田使君幾次催促,命我等早早北上,若是停駐不前,恐怕會遭其非議。”

    “他是個看不清局勢的,袁本初可曾催促過我?”曹操問道。

    夏侯惇說:“未曾。”

    “那就是了。”曹操擺了擺手,不以為然,道:“眼下臧子源正與劉備等人在平原纏鬥,彼此對峙,我若是一去,必然會引發大戰,袁本初之所以不催我進軍,主要還是在等朝廷的態度。”

    “朝廷的態度?”曹昂不解,在一旁忍不住說道。

    “是啊,不僅是袁本初、還是公孫瓚,別看他們嘴上吵得厲害,咱們底下這幫人打的也厲害。”曹操看了曹昂一眼,解釋道:“但都還沒有真正動起手來,其實就是在等朝廷對此事究竟是如何一個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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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暖殿溫室

    “足下喜為大言,以誣天下,天下之人,安可盡誣?”————————【英雄記·與袁術書】

    身為皇帝,也就是天子,不可能只有一個寢殿,根據《周禮》所言古天子有路寢一,小寢五。漢承秦制,又離東周不遠,自然而然的保留了這個古制。

    路寢殿作為最主要的寢殿就位於前殿,只是由於多年殘破,要想大規模整修非得耗費不少民力資財,所以皇帝便將其擱置,只簡單粉刷一邊裝點門面。

    而且路寢的功能只用來治事,真正就寢睡覺的地方主要還是小寢,它們分佈在前殿的北部,依次是‘宣室殿、溫室殿、清涼殿’等五處寢殿,與最大的路寢殿共同組成‘王之六寢’。

    自從未央宮遭新莽戰亂,幾經焚燬,後來雖然稍微修復,但也只是重修了幾處重要殿宇。而且東漢的幾代皇帝西巡長安,為了避免勞民傷財,大都居住在宣室,對於溫室等其他殿宇沒有多加照料。

    朝廷遷都長安之後,未央宮也是如此,沒有多少變化。而皇帝無論是為條件所拘、還是出於習慣,都選擇在宣室召見臣工、並將宣室作為自己的常住寢殿。

    只是自打天氣轉寒,宣室難以經受得住關中寒冷的溫度,所以皇帝便不再居住在宣室,而是移居在早已提前整修好的溫室裡去了。

    未央宮,溫室殿。

    溫室殿,顧名思義,即冬處之則溫暖也。

    殿外寒風呼嘯,陰雲密佈,整個天地都被凍成了鉛灰色,而溫室內則暖如陽春,門窗縫隙緊緊的關嚴實了,擋住了西北來的寒風。再加上殿四角放著的青銅爐,裡頭燒著紅玉般剔透的炭火,烘得人渾身暖和,絲毫沒有為窗外的溫度所影響。

    河北接二連三發生的幾件大事,幾經輾轉,終於踩著十月的尾巴傳入了長安,傳到了皇帝的手上。

    “太僕臣岐稽首言:伏惟陛下應天履祚,歷值中興,當建太平之功,而先致宣撫之道。臣岐奉使以來,修復陵寢、安恤黎民……近聞諸地方伯,傾動州郡,兼官重紱,至使議論神器……使臣遭難於幽冀之間,牧守交兵於渤海之地……何不憑朝廷之埶尊,以絕斯患?臣岐愚闇,不達大義,誠惶誠恐,頓首死罪,稽首再拜以聞。”

    “讀完了?”以皇帝素來的秉性,即便是挖苦人也要擺出一副正容端色的樣子來:“一個治內出了寇賊,劫奪使臣、一個唆使地方同儕,動兵征伐、還有其他幾人搖旗助威,自甘驅使。這些就是所謂朝廷之股肱、社稷之楨干,我大漢有了他們,天下何愁不興?”

    侍中楊琦有些不習慣皇帝這陰陽怪氣的語調,而且在他看來,這並不是一個正經的君王該有的姿態,於是他稽首說道:“陛下,方伯有罪,自當議論懲處,設法補救,而不是‘嘖有煩言’。”

    “補救?怎麼補救,朝廷派檻車一個個把他們收入長安治罪,他們會束手就縛麼?若不聽命,朝廷顏面何存?”皇帝只穿了件薄薄的絳衣常服,在暖和的溫室裡就像一團明亮的火焰,只是他的語調卻清冷至極:“事到如今還在想當然!”

    溫室殿內,炭火燒的正旺,列座在下的司徒馬日磾、司空黃琬、侍中楊琦等人無不戰兢,他們像是被室內的溫度壓的喘不過氣,一個個囁嚅著嘴,說不上話來。

    雖然皇帝一直有意定下論調,不能將關東諸侯示以普通臣子看待,可朝廷私底下依然有臣子抱著幻想。比如趙岐,不僅想著要天下諸侯重新奉職朝廷,更是藉著這次出使的機會,受邀跑到南陽見袁術。

    袁術顧忌著趙岐在天下人心中的名望,不敢亂來,整日裡與他虛與委蛇,做出一副忠貞之士的模樣。在袁術的解釋中,當初正是因為朝廷播越、天子蒙塵,所以他才會擅自開府封拜,支持孫堅擁兵西進。如今關中安穩,奸臣已除,他也該上表請罪。

    這副惺惺作態正好得到了趙岐的歡心與諒解,趙岐不僅以私人的身份表示了諒解,還親自代為上疏,替袁術向皇帝辯解,並請皇帝不咎其過。

    雖然趙岐還以其節,在豫州、南陽等地征辟了大量有名的士人、雖然這符合皇帝暫且安撫關東,以圖休養自身的本意,但趙岐就因幾句話被人哄弄得團團轉,實在是讓皇帝惱火。

    皇帝難道還不清楚袁術是什麼貨色?要不是因為趙岐名氣大、另一撥天使又在對頭袁紹哪裡出了事,袁術為了借此跟袁紹對比出自己忠貞的形象,哪裡會捨得放趙岐安然返回雒陽。

    如果不是因為這些原因,趙岐早就成為歷史上因失節而屈辱致死的馬日磾了。

    可趙岐偏偏渾然不覺,反倒在得知了袁紹的表現之後,愈加對袁術抱有好感,這種好感影響到了他的立場,甚至表現在剛才的奏疏裡。趙岐不由與袁術保持了同樣的訴求:要嚴懲袁紹。

    “臧洪、曹操、劉備、單經等人聚兵清河、平原一帶,眼下都在勒兵對峙;就連袁紹與公孫瓚也都是嘴上吵罵,其實全在觀望,就等著朝廷表態。”皇帝目光掃視眾人,緩緩說道:“諸公可有方略進陳?若是只有發檻車征其入朝這類的話,那就不必說了。”

    楊琦從未說過發檻車這等話語,皇帝顛弄是非,拿這個名頭先壓住了他,顯然是不想讓他發話。

    司空黃琬看了眼不欲為此解釋的楊琦,還有老神在在的尚書僕射楊瓚,又看了眼司徒馬日磾與尚書令士孫瑞。心裡大致有了一個想法,弘農楊氏與汝南袁氏素來有姻親之好,在這件事上無論是出於立場還是別的,他們不表態才是最好的。

    這時董承便表情嚴肅,先是重重的伏身稽首,然後仰起臉說道:“無論意圖劫持使臣的寇賊究竟是出於誰的指使、即便是他們自發而為,此事既然發生在冀州,身為冀州牧,袁紹難辭其咎。”

    皇帝不置可否道:“嗯,然後呢?”

    在這些天的低調與反省過後,經過皇帝敲打的董承顯然是漲了教訓,他再次恭敬的稽首,聲音鏗鏘,突兀說道:“臣以為當詔令袁紹速速發兵剿除寇賊,緝拿頭目。若是袁紹辦事不力,那就由朝廷選派將領出兵赴冀,相機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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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興師問罪

    “王師張撻伐;四處大徵兵。”————————【送鹿伯順年兄】

    “相機行事?”馬日磾驀然轉頭看著董承,忽然想到了對方要說什麼了。

    話音剛落,董承又道:“今歲六月,陛下於高廟罪己,其詔曰:‘諸公若願為忠良,則當赤心為國,匡朕之咎;若自甘卑鄙,則勿尸祿保位,益增朕罪’。如今此等方伯,治民無術,以致滋生寇賊;目無朝廷,自相結黨聚兵。此行此舉,正是益增陛下之罪!朝廷若不有所作為,將兵問罪,則天下愈將難平,還望君上思之!”

    他這幾句話如斬釘截鐵,異常堅定,無論是黃琬、還是楊琦、楊瓚立刻面白如紙。就連坐著靜聽的尚書令士孫瑞,都瞪著眼盯著董承,好像見識到什麼聳人聽聞的事一般,卻不知他要怎麼‘將兵問罪’!

    皇帝點點頭,漆如點墨的瞳仁凝視端詳了董承好一陣,這才說道:“你這話也不無道理。”

    黃琬忙道:“陛下,臣非為其伸張,而是竊以為朝廷派兵只是最後事不可為,方才動兵。眼下理當責問、督促袁紹查清此事,給天下人一個交代,若是做不到,屆時再興兵不遲。”

    “即便是要責問督促,朝廷也要有所作為。”馬日磾起初也是被董承驚得心裡一顫,漸次鎮定住了。他知道董承的心意,只要一動兵,那就不單是為了懲治袁紹,而是朝廷內部的關東士人也會接連遭受打擊。

    畢竟朝廷裡慫恿、叫囂著懷柔關東諸侯最積極的,還是他們那幫關東士人。

    於是馬日磾這回與董承立場一致,也不自覺的站在了皇帝一邊,他冷笑一聲道:“要知道除了裴茂,襄賁侯也在鄴城。”

    一語既出,四座俱驚,馬日磾這話比董承更直擊人心,殿內眾人無不僵坐。

    袁紹曾圖謀擁立劉虞為帝,並不是一件極隱秘的事情。尤其是在趙岐南下撫慰袁術時,袁術一是為了試探朝廷的份量;二來是為了給袁紹找不自在,特意將袁紹給他的信件交給了趙岐。

    那封信隨著趙岐的奏疏一併轉交給了皇帝,在座眾人也都閱過,在信裡,袁紹曾言長安朝廷‘名有幼君,無血肉之屬’、‘公卿以下皆媚事卓,安可覆信’、並提議袁術與他一起‘東立聖君’。

    這事袁紹在當時並沒有大張旗鼓的去辦,而是通過私人渠道試探各方意見,不僅沒能得到袁術、曹操等人支持,就連當事人劉虞都死活不肯。所以這事最後也就不了了之,當時朝廷威權大減,正處於董卓掌握之下,無力追究,只好裝聾作啞。

    袁紹當初沒有強行給劉虞黃袍加身,主要原因還是由於劉虞遠在幽州,麾下有個名義上聽命於他的公孫瓚,還有幽州數萬兵馬,完全不是袁紹可以硬來的。

    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劉虞沒了幽州軍隊和公孫瓚的庇護,與裴茂等使團帶著千餘人抵達鄴城,簡直像是羊入虎口。雖說袁紹已經間接承認了皇帝的合法性,但很難保證對方在見到劉虞之後,擁立之心會不會再度活躍起來。

    皇帝清俊的面龐上,瞧不出半點喜怒情緒,他抬了抬手,說:“剛才趙公的奏疏裡稱使臣居留鄴城,不得成行,袁紹對此是怎樣一個說法?”

    先前負責誦讀奏疏的尚書僕射楊瓚心裡一驚,急忙拿起奏疏在眼前,快速掃視幾下,方才說道:“袁紹說裴茂受到驚嚇,故而代為懇請,暫且留於鄴城,等病情緩和了再上路返京。”

    仍對袁紹抱有最後一絲期望的黃琬,一顆心陡然落了下來,整個人如墜冰窟,他有點神情恍惚地望著搖曳的燭光,不知在想些什麼。

    “臣子不滿其君,僭制廢立,這也不是第一次了。”皇帝目光一閃,睃了黃琬一眼,方笑著說道:“我記得最近的一次,還是孝靈皇帝的時候,王芬與旁人私下謀劃,勾結當地豪強,圖謀弒君,改立合肥侯為帝。孝靈皇帝幸有天祐,明察此患——只是最後是如何處置的來著?”

    那個時候黃琬身為太僕,正在為孝靈皇帝預備北上巡幸河間舊宅的車駕,親身經歷了這件未遂的政變。此刻所有人知道皇帝問的是誰,所以都識趣的沒有說話:“王芬自解印綬,逃至平原,懼而自殺。”

    “是了,畏罪潛逃,然後自殺。”皇帝像是才知道似得,點頭說道:“若不是後來他家有人告密,就連誰都不知此等名士還有如此大逆之心。只可惜他自殺了,其餘人沒有受到任何牽連,此事輕輕揭過,不加株連,本是體現孝靈皇帝寬宥之德。誰知反倒讓人愈加藐視法紀,還真以為朝廷不能嚴懲了。”

    皇帝的語氣平淡至極,甚至像是在唸誦經書一樣毫無感情。但楊琦這半年跟皇帝打了無數次交道,又算是第一個接近、效命於皇帝的臣子,所以他深知眼前的皇帝,看似溫和柔仁,敏而愛士;其實性子極為刻薄,他愈是想要發作,說話就愈是寡淡平和。

    楊琦很擔心皇帝會借此大動干戈,他有這個想法並不是包庇袁紹等人,而是出於當前朝廷所處的環境;凜冬將至,關中幾番大戰早已糧草不足,實在不是動兵的好時機。

    他不禁緊縮了眉頭,思量著如何陳述,轉眼看見黃琬時,卻發現對方眼睛不住的眨動著,顯然也是在打這個主意。

    “正巧,他當時就是冀州刺史,也是在冀州圖謀廢立的。”皇帝說完這話,寓意更加明顯了:“冀州真是個好地方啊。”

    “啟稟陛下。”黃琬身子斗震了一下,又立時收起怯色,從容說道:“如今使臣雖然羈留鄴城,但也未見袁紹有何非分的舉動,反倒是與公孫瓚等人接連交兵,至於如今這般不利的局面。此外,若真是抱有此心,那襄賁侯又何故會在冀州遭遇寇賊?”

    “說得有理,但凡事都得防微杜漸。”皇帝陰鬱地一笑,話裡終於帶了些感情:“我也不是要拿袁紹怎樣,他既已奉承印綬,就說明心裡還是在乎朝廷的,我自然要相信他的用心。”

    黃琬剛鬆了一口氣,便聽皇帝接著說道:“擬詔,命朱儁屯兵孟津、董承帶兵赴河東,觀察局勢。再派太醫前往鄴城看望,看看裴茂到底病成什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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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厝火積薪

    “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今女下民,或敢侮予?”————————【詩經·豳風·鴟鴞】

    初冬的天色總是陰霾一片,厚厚的鉛灰色的雲層堆積在天空,隨時一副馬上就要坍圮壓垮下來的感覺。

    雖然時間還是正午,但整個長安都籠罩在一片陰沉的冷氣壓當中。風呼呼地吹著,從長路這頭吹到那頭,將路邊樹木上僅剩的、難得捱過秋天的樹葉給吹刮下來,像一片片黃蝴蝶似得飛到天上、有的緩緩打著旋兒落下,有的則飄向城頭,飄向巍峨連綿的未央宮。

    平準令賈詡剛一出府門,看見門外這蕭瑟的景象,忍不住說道:“要下雪了。”

    “雪下了才好啊,這樣明年才會是個好年。”內謁者令李堅在一旁笑著搭腔道。

    賈詡似是而非的答道:“要是能晚下幾天就好了。”

    李堅敏銳的察覺出賈詡語氣中淡淡的惋惜,不過他也沒有追問,反倒笑著招呼道:“賈公,快些請吧,國家還等著見呢。”

    賈詡淡淡的應了一聲,正欲邁步,忽然,他莫名其妙的問了句:“聽說內謁者令擅‘鞞舞’?”

    李堅頓時面露詫色,驚異的說道:“卻是如此,數年前我任西園鼓吹,常為孝靈皇帝展示‘鞞舞’。不過如今宮裡沒多少從雒陽跟過來的老人,是故除了穆黃門和大長秋,鮮有人知這段往事。”

    宮裡能出頭的宦官大都會有一手安身立命的本事,李堅也不例外,這‘鞞舞’就是他刻意秘而不宣的本事。

    皇帝喜歡書法文辭、歌舞藝曲的興趣愛好與他的生父孝靈皇帝一樣,這在朝中已不是秘密。李堅近來也打算撿起以前的本事,重新熟悉之後,再托穆順讓自己在有機會在皇帝面前表演一段,興許又能像當初討好孝靈皇帝一樣,借此博得皇帝的歡心。

    他身為內謁者令,掌管內外傳旨通報之事,凡是皇帝召見大臣,都由其傳達引見。可以說是溝通中外、聯絡宮府的要職,李堅這半年見過形形色色的外臣,從沒見過像賈詡這樣一眼就能說出他底細的人物。

    而且這本是極少有人知道的私密,怎麼會傳到賈詡這個外臣的耳朵裡?

    李堅心裡不由疑惑,眼睛眯了眯,試探著問道:“卻不知賈公又是從何得知的?”

    “忘了是從何處得聞,只是忽然記起,故有此一問罷了。”賈詡做了個‘請’的手勢,似乎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賈詡無意再說下去,李堅也不好刨根究底,只得帶著滿肚子的疑問請賈詡走入預備好的馬車內,逆著寒冷的西北風,命人趕赴未央宮。

    溫室分為正殿、配殿和附屬房屋三個部分,在正殿左右處有兩階升堂,其東階曰阼階,是從殿兩側伸展出來用以臣子登殿。

    阼階上有夾室、廂,亦曰東堂西堂,常常用來當做臣子在受到天子引見之前暫時休息的場所。

    賈詡在李堅的引導下沿著東側的阼階往上走,在東堂的門口,李堅轉身對賈詡說道:“煩請賈公稍待,容我先進去傳報。”

    說完李堅便頭也不回的走了,他不僅是急於稟告皇帝、更是急於去尋如今自己在宮中最大的倚仗——小黃門穆順,並希冀能從對方口中得知一些信息。

    賈詡停留在原地,直到看著李堅的身影消失在轉角的廡廊後,他臉上一直保持著的微笑這才沉寂不見。

    打鹽鐵之爭的時候開始,賈詡便從尚書調任平準令,他先是在徵求皇帝同意後,從張濟軍中選派數十名家世清白,精明能幹,熟悉人情世故的人充作骨幹,又從各類階層挑選出商賈、遊俠作為下線,專司查探。

    按皇帝的說法,平準令表面上的職責是為了監測物價浮動、市場發展態勢,承擔預測預警的責任;並且還負責彙總分析民間糧秣、鹽鐵、商業等方面的情況,與大司農、少府等官共同參與制定相關財政、貨幣政策,甚至能組織重要物資的緊急調度和運輸協調。

    這麼看起來,平準令其實是平準均輸合二為一的職能,類似於後世的某改委。

    但實際上,平準令在設立之初,最主要的功能並不只侷限於財政經濟方面,它對於大量信息情報的分析與刺探才是皇帝首要看重的功能。

    明面上是某改委,實際上是統計局,這就是皇帝給平準監的功能定位。

    在皇帝的大力支持下,有權有錢又有人的平準監在賈詡的管理下,很快在短短的兩個多月裡急劇擴張,幾乎徹底掌握長安的情報,耳目基本遍及三輔各主要的縣城,成為皇帝手中可靠的情報來源。

    當然,等平準監下屬部門擴大、權勢增長之後,皇帝必然會給予一定的削弱,只是在如今,皇帝還是極力支持賈詡擴充勢力的。

    賈詡謀人謀己,謀前事算後事,早已預見到羽翼豐滿的平準監會讓人忌憚,既然以後被拆分是遲早的事,倒不如現在就主動給出提示,讓別人一步,以保全自身。

    寒風穿廊而過,賈詡不再佇立門外,他轉過身去,親手推開東堂廂室的門。

    室內正中是一隻偌大的青銅爐,銅爐分為上下兩部,下部是一隻有三足支撐的盤子、上部則是一隻可開合的半球型鏤空蓋,蓋子頂端有一隻臥獸充當器柄。

    紅玉一般的炭火在銅爐裡熊熊燃燒,散發出的熾熱溫度,讓整個屋子溫暖如春。

    賈詡剛一入內,幾盡凍僵的身子便被室內這團炭火氣包裹,比起外頭,還是令人感到身心舒泰

    一文士正坐在爐邊擺著的席位上,側身對著賈詡,正拿著一根火筴擺弄著爐子裡的炭。

    他察覺到賈詡進來時的動靜,沒有做出轉頭扭脖子這等無禮的舉動,反倒是極有禮數的,放下火筴,將整個身子轉過去正面對著賈詡,客氣的打招呼道:“賈公何來之晚。”

    在漢代,對年長者男性皆可稱為某公,以示尊敬。

    賈詡年長對方十歲,足以被尊稱一聲‘賈公’。他站在門邊,執禮對那人一拜,口中說道:“不及荀君常隨省中,我一介外臣,出入未央自然要費些功夫。”

    “賈公謙抑了。”侍中荀攸右手一伸,示意他旁邊空著的席位。

    賈詡欣然落座,與荀攸坐在一起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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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獸爐爝火

    “由是觀之,忠未足以救亂世,而適足以重非。何以識其然也?”————————【慎子·知忠】

    寒風在屋外肆虐著,氣勢洶洶的拍打著屋門,像是有個暴徒要從外間闖進來。

    可暴徒終究被攔在了屋外,室內的爐火燒得正旺,驅散了賈詡身上帶進來的最後一絲寒意,賈詡坐在爐邊,正安靜的傾聽著荀攸的話語。

    荀攸平凡的相貌此時被爐內的火光照得通紅,他盯著忽明忽暗的炭火,緩緩說道:“陛下曾有言在先,平準令可直入省中,上稟御前。賈公如今雖不在中台,單論權重,卻不遜於尋常尚書。”

    賈詡漫不經心一笑:“荀君身居君側,顧問應對,這才是崇高貴重。我區區不才,怎能談及‘權重’二字。”

    “尋常人只看到侍中常隨陛下左右,卻鮮有人知,侍中職分駁雜,還須掌乘輿服物、褻器虎子。”荀攸笑了,像是自嘲一樣:“朝野不是有人笑稱麼?說侍中‘非奉唾壺,即執虎子’也,這難道還是崇高貴重?”

    虎子就是溺壺,侍中最開始常隨皇帝飲食起居,還要負責端溺壺,故有蔑稱‘執虎子’一說。

    賈詡嘴角配合的牽扯出一絲笑來,他注視著荀攸,說道:“荀君經達權變,世出高門,深受陛下信重,豈會做這種事情?荀君說笑了。”

    “那依賈公之見,這等事該由誰去做呢?”

    荀攸說到這裡就頓住了,他端起茶碗喝了口溫熱的茶水,不禁抿了抿嘴唇,低聲道:“這‘茶’到底是澀了些。”

    而後兩人都不在說話,屋子裡安靜得連外頭狂風吹折樹枝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

    賈詡怔了半會,一語雙關的說道:“總會有人去做。”

    “是啊,總會有人去做。”荀攸無不感慨著說道,他微微皺起眉頭,語氣裡彷彿有很重的心事,目光幽幽的看著爐子裡逐漸變得暗紅的炭火:“尚書最初不還是在殿中專司文書,與尚冠、尚衣、尚食等官合稱‘六尚’。可如今呢?時移俗易,今非昔比。侍中、黃門侍郎是如此,秘書監也是如此。”

    荀攸看了一下默然不語、臉色沉靜的賈詡,再次拿起漆制茶碗,說道:“賈公的平準監,更是如此。”

    以微末之官,而專機樞之任。

    常人都以為賈詡從尚書的職位上調任平準,遠離中樞,等若貶謫。但在荀攸眼中,平準監眼下雖未成氣候,假以時日,定然會成為朝堂上的龐然大物。

    若只是秘書監那樣的職能倒也罷了,不過是多個顧問而已,可平準監偏偏是在往監察、刺探這條路子上走,最終會走到哪道路口、會劍指哪類人群,荀攸不用想也知道皇帝預設平準的用意。

    他無法阻止、也無能阻止,只能尋機告誡、點醒主事者賈詡而已。荀攸對賈詡知根知底,知道他與自己一樣是個聰明人,所以是聰明人,就不會把事情做絕,而是要給自己留下轉圜、脫身的餘地。

    賈詡這時忽然看向在兩人席間矮桌上擺放著的幾隻茶具,開口說道:“陛下首創新制‘茶’法,不添蔥姜等物,雖說味道淡了,但其本味盡在,而且愈加醇正。”

    荀攸一愣,看了看手中拿著的茶碗中,映照著點點炭火紅光的茶湯。

    “這茶除了澀以外,還有別的味道,荀君可莫要只嫌它的澀,而忽視了它在飲下後的‘回甘’。”

    屋外突兀地響起了一陣敲門聲,內謁者令李堅在外面大聲說話,勉強蓋住了風聲:“荀君、賈公,國家傳詔二位入內!”

    荀攸沒有喝下這碗茶,他默默放下茶碗,沉吟道:“賈公的籌策權變,攸一直都很信服,今後也是一樣……”

    他話還沒說完,便起身走出門外。

    賈詡仍坐在原地沒有急著起身,他緩緩拿起屬於自己的茶碗,湊到嘴邊沾了一下。茶獨有的香氣與澀味立時進入賈詡的口鼻,雖然帶著淡淡的甘香,賈詡到底也是沒有繼續喝下去,遂將其放下了。

    荀攸就在門外含笑看著賈詡的一舉一動,那洞觀一切的眼神讓賈詡莫名的熟悉。兩人相視一笑,雖然沒有多餘的言論與動作,但彼此之間突然像是成了多年深交的好友一樣。

    他們在皇帝身邊,需要在一起合作無間的算計、針對關東乃至於整個天下的諸侯,所以他們必須暫時結好。但即便如此,兩人心裡也各自都明白,隨著時間的推移、天下局勢的逐漸穩定,他們遲早會分道揚鑣。

    溫室殿內,兩人剛伏地稽首,還未來得及拜禮唱名,就聽皇帝高聲說道:“快起來吧,這麼冷的天,在地上別凍著了。”

    對這兩個親信,皇帝又是賜食,又是賜茶,實在是慇勤備至。賈詡看著再度擺在眼前的茶,驀然笑了下,忍不住抬眼看向對面的荀攸。只見對方表現的泰然自若,雙手規矩的拿起茶碗兩邊的耳柄,湊到嘴邊喝了起來。

    賈詡見了,也跟著拿起茶碗,在皇帝的注視下喝了一口茶。

    這時候的皇帝就真像是個得了新奇的東西、忍不住找人分享的孩童,他見賈詡與荀攸都喝下了用自己提出的法子烹煮出來的茶,自矜的說道:“冬日飲茶,能生熱暖腹,靜心養氣。太醫也說這茶對人大有妙用,二位一會也帶些回去。”

    他有意以身作則,自上而下的帶動整個士人階層飲茶的風氣,並在適合的時間段推廣各地,甚至是塞外、國外。等到形成需求和市場之後,皇帝再提出茶榷,與鹽鐵一同專營,那麼到時候又是少府的一大收入。

    賈詡與荀攸拘於時代的見識,沒有皇帝看的那麼長遠,只以為這純粹是出於皇帝個人的喜好以及對他們二人的恩賞而已。

    兩人一齊謝過之後,皇帝顧自喝了一口茶,忽然喜憂參半的說道:“眼見就要落雪了,雖說大雪降下,來年必是歲谷豐登,只是如今卻不知要凍餒多少黎庶啊。”

    荀攸放下茶碗,朗聲說道:“陛下心憂黎庶無以自贍,惻然愍之。大可效仿往例,詔賜關中鰥寡孤獨、篤癃及貧不能自存者過冬粟麥、柴炭。”

    皇帝聽了笑道:“王凌前日上的奏疏,正好與荀君所言不謀而合。我也正有此意,在雪落之前,先讓中台傳詔,照此辦理,每人給三斛粟、五斤柴炭。”

    賈詡謹守本分,沒有插話,所以是由侍中荀攸應了下來

    “臣謹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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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茵席之臣

    “山梁之餐,豢豹之胎。小飰大歠,如湯沃雪。”————————【七發】

    忽地一陣寒風順著溫室殿前的升階,撲撞殿門,門楹和窗紗頓時一鼓一翕,連門軸也不勝其寒地瑟瑟抖動。不過這回是在溫室殿,風再酷烈也不可能撼動這座上百年的帝王寢殿。

    偌大的溫室內四個角落和正中各自放著一副青銅獸爐,爐中炭火爝爝,烘得人渾身出汗。

    先是皇帝起了個題目:“算算時日,董承與徐榮這時候應該到河東了。”

    自打朝廷得知使臣在冀州遇險、並被袁紹扣留後,皇帝當即從文武兩個方面做出反應。文的一面是下戒書申飭,責令袁紹早日擊殺盜賊,並給出一個交代。武的一面則是詔車騎將軍董承、羽林中郎將徐榮帶兵赴河東;屯駐河南雒陽的前將軍朱儁也帶兵赴孟津一帶,充作威懾。

    朝中人在得知這樣的人員配置後,心裡或多或少的都能猜測出皇帝這回擺出一副大陣仗,只是為了讓袁紹投鼠忌器而已。如果真有趁此機會攻滅袁紹的想法,那麼此次領兵的就不該是什麼董承,而該是北軍中候王斌、以及張遼、張猛、徐晃這些真正的嫡系。

    賈詡身子一傾,說道:“可惜時不利我,這雪來的太早了。”

    荀攸接著說道:“不僅是天時,臣下問過尚書檯,言朝廷如今儲糧除開預備的開支以外,還要應付今冬的撫卹、以及來年可能出現的春荒、屯田所需的種子,實在不足以支持數萬人開戰。”

    皇帝聽了,沒有馬上回答,其實他的內心十分矛盾,既不想錯過這麼好的時機與藉口去東征袁紹,又不想因此使好不容易緩過勁來的朝廷與關中再折騰一遍。

    對於皇帝來說,除了開戰時機、以及糧秣以外,此時不宜開戰的另外一大原因,就是他手下的幾個親信將領如張遼、徐晃等人尚未真正提拔起來,還沒有足夠的經驗能獨當一面。

    如果現在真的打起來了,那這些人就只能在皇甫嵩、朱儁的手下混次等軍功,這與皇帝扶植他們,以掌握兵權的本意是相違背的。

    這事如果是在夏天的時候發生、或是蓋順沒有出那檔子醜事、張遼等人已經足以單獨領兵,只要以上條件滿足了一個,皇帝說不得都會狠心賭上一賭。

    荀攸看出了皇帝眼中的遺憾,出聲寬慰道:“如今關中疲敝,以區區之地,供養近十萬部眾。若不是當初董卓搜刮雒陽府庫、沿途征發錢糧,恐怕這時就已經入不敷出了。若此時對冀用兵,縱有南北禁軍強兵、河東居高之地,勝負也殊為難料,屆時兩敗俱損,反倒讓他人坐大。”

    “你說的是啊。”皇帝也知道朝廷如今的處境艱難,所以也不甚強求。雖然贊同荀攸的意見,卻仍無不惋惜的說道:“可戰機稍縱即逝,再等下回可就難了!”

    “陛下可還記得臣當初的獻計?朝廷當先安涼並、再定巴蜀,休養生息數載,必能兵精糧足,屆時甫出函谷而天下可定。”荀攸又進言說道:“眼下戰機雖好,時機卻不利,是故不能將全功寄於一役,而要依穩妥的法子才好。微臣淺見,還望陛下思之。”

    皇帝一笑,喝了一口茶,才慢慢說道:“此時動兵,又得累及將士跟黎庶,光是民夫就得甘冒風雪、往來運送,這一路上不知要凍死多少人。還是依你所言,以修養為重,等府庫充盈了,再談兵不遲。”

    “陛下睿鑑。”荀攸拜倒說道。

    這時,賈詡忽然抬聲說道:“朝廷府庫匱虛,時機不利,確實不宜進兵。但臣以為,車騎將軍若只屯河東,一仗不打,反倒會容易影響士氣軍心。而且河東與冀州之間到底隔了一個上黨,恐怕最後難收威懾之效。”

    荀攸目光一動,幽幽地看向撫鬚微笑的賈詡,他沉吟道:“可是要出兵上黨?”

    這個問題他也想過,只是這件事涉及關隘太多,他自認為不該由自己來說,而是應該讓常與他‘所見略同’的賈詡來說。

    “正是如此。”賈詡對荀攸欠了欠身,淡淡一笑說道:“自上黨出壺關,順山徑東下即可抵達魏郡、直逼鄴城。”

    他頓了頓,復又看向皇帝:“是故,臣愚見,與其勞師屯駐河東,整日空耗糧草,倒不如現在趁此機會,讓車騎將軍等人東進,蕩平上黨賊寇、拿下壺關。這樣襄賁侯回來後赴任並州也有立身之地,同時,此戰也能對冀州敲山震虎,可收威懾之功。”

    荀攸看著賈詡,說道:“今年屯田推行得太晚,一時未見成效,而朝廷又府庫不足,轉運困難。雖說這是一郡之戰,但打起來會耗費多少錢糧,實在很難預計。”

    賈詡與荀攸相視一眼,良久,方才微微頷首,轉身對皇帝說道:“臣愚見,當初太尉擊潰白波,得河東豪強捐輸糧草、參與部曲,可見河東冠姓皆守德秉行之家、對朝廷無不擁戴。既如此,便可詔使車騎將軍就食河東、上黨兩郡,命當地豪強奉獻錢糧,雖是臨時籌措,但兩萬餘人一月之糧應是足夠的。”

    果然。

    荀攸在心裡不由想到,他與賈詡到底是站在了對立面。

    這還得從幾個月前說起,當初朝廷達成決議重啟鹽鐵專營。朝命下達後,其餘郡縣鹽鐵規模太小,朝廷回收起來倒還容易,唯獨河東困難重重。

    河東擁有整個天下最大的鹽池之一,近百年的時間裡,當地豪強幾乎都仰賴販鹽之利得以保持興盛。此時朝廷欲收回鹽池,進行專賣,等若是直接要搶他們的飯碗。

    為此豪強無不抗拒專營,對貫徹政令的太守王邑想盡各種辦法陽奉陰違、消極抵制。王邑初來乍到,立足未穩,只得在皇帝的默許下,跟他們開出折中妥協的法子,直接命當地豪強出身的士人為鹽官,逐漸安插親信,算是形式上是半官半商。

    即便如此,河東士人依然沒有放棄,私下裡更是聯絡了一批在朝的河東士人,時不時的上書對專營表示反對。

    皇帝對這件也很是惱火,就算他讓王邑用公權強行收回鹽池,最後還是得尋求熟悉製鹽流程的吏員去管理,而這些吏員無不是出身本地,與當地豪強關係盤根錯節,又哪裡會支持王邑?

    除非是像賈詡這樣,找個由頭將其削弱、或是株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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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雪泥鴻爪

    “以所不睹不信人,若蟬之不知雪堅。”————————【鹽伯論·相刺】

    河東此時有董承兩萬餘人鎮守,當地豪強即便不滿,也不敢鬧出什麼事來。更何況河東士人近來與董承極為親近,為了結交董承,捐輸糧草也不算是什麼問題。

    “這個就得找衛覬來一問究竟了,河東一郡到底有沒有這個心,還得問問他這個當地人。”皇帝不說能不能供應,反倒先佔了個名頭,說道。

    這時荀攸忽然說道:“護匈奴中郎將段煨此時屯駐西河郡,熟悉並州情勢,若是用兵上黨,不如詔使同行?”

    賈詡面色驀地一僵。

    讓董承就地徵糧以弱河東豪強,不僅能為皇帝以後拔除河東豪強、徹底收回鹽池張目,更能間接地為賈詡所舉薦的太守王邑解決時下的困境。

    王邑、張濟都是與賈詡關係親近的臣子,如今荀攸又把段煨牽扯進河東,顯然是別有用心。

    兩人躬身卻步退出殿外,賈詡與荀攸並肩而行,待走到殿下後,賈詡突然對荀攸說道:“詡真是有些看不透荀君了。”

    “賈公。”荀攸轉過身來,正對著賈詡,面色沉靜的說道:“你又何嘗讓人看得透了?”

    賈詡沉默不言,對荀攸躬身作了一揖,荀攸也不辭讓,與他對著躬身作揖。

    高手在對決時總是要相互抱拳、口說承讓,此後便是生死相搏。

    兩人互相作揖過後,彼此堅定了神色,各自轉身離去。

    初平三年十一月八日,車騎將軍董承、羽林中郎將徐榮、護匈奴中郎將段煨合兵近三萬人,在河東、上黨等地豪強奉獻錢糧之後,率軍東進,冒著風雪擊敗了上黨郡內盤踞多年的寇賊與黑山軍部分餘眾,正式進入上黨郡治所在的長子縣。

    過了數日,趁著風雪初停,董承命段煨領兵北上壺關,銅鞮、潞縣、襄垣等縣皆遣上計吏赴董承軍中,表示重新歸入朝廷治下。

    與此同時,前將軍朱儁也領兵萬餘抵達孟津渡,與河內郡隔河相望。河內張楊被夾在上黨董承與河南朱儁兩人兵鋒之間,立即表明立場,遣使入朝,並參與到催促袁紹盡快查明元兇的行列之中。

    作為袁紹曾經親近的盟友,張楊的倒戈無疑是對關東諸侯發出了一個信號,緊接著,幽州牧公孫瓚便讓劉備、單經發兵強攻臧洪於平原;東平相曹操勒兵發乾,觀望局勢,毫不理會刺史田芬在後催促。袁術也在南陽蠢蠢欲動,做出一副北上的姿態。

    這個局勢對袁紹來說已經非常急迫了,他若是還不給出一個交代、或是及時將劉虞、裴茂等人禮送出境,那麼等待他的就不僅僅是以朝廷、袁術為首的口誅筆伐,而是真槍實戰了。

    冀州,鄴城。

    劉虞緩緩走到廡廊下,看到外面的雪在庭院中紛紛揚揚,旋起旋落,小小的庭院銀裝素裹,別有意趣。

    一股寒冽的風夾雪吹來,頓時讓他渾身一個激靈,在沉悶的屋子裡待久了之後,剛一呼吸到這種清澈冷冽的空氣,使他遲鈍昏沉的思緒一下子清醒過來。

    裴茂穿著一件厚厚的大氅,從後面走了過來,站在劉虞身邊,看著素白的雪景,忍不住說道:“想不到鄴城的雪都有這麼大,可見薊縣如今應遠勝於此吧?”

    劉虞側過身去看向裴茂,微皺的眉頭略一舒展開去:“難不成裴君想幽州了?”

    “非也。”裴茂搖頭否認道:“只是想起了公孫瓚,他現在應該很氣憤這場雪。不然哪用得著嘴上吵鬧,早就派兵南下了。”

    劉虞冷笑一聲:“我等於冀州遇刺,此子高興還來不及,哪裡還會氣憤?外間的局勢我雖然不甚明了,但就看這些天府中的那些負責‘照料’起居的奴僕、軍士就可以知曉,袁本初氣勢上輸了。”

    裴茂微微沉吟,忽然問道:“使君以為,當日那伙賊寇到底是何人指派?”

    “這些年雖然各地都有賊寇肆虐,但總不至於膽敢冒犯朝廷使臣。”劉虞淡淡說道:“依我之見,應是公孫瓚。”

    裴茂聞言一笑,不再多話,他知道以劉虞對公孫瓚的成見,以至於一遇到這種事,第一時間便會懷疑到自己的仇敵。

    這本無可厚非,劉虞顯然也認為自己有些意氣,赧顏說道:“莫非裴君另有揣測?”

    裴茂抬眼看向牆外鱗次櫛比的屋簷瓦片,以及紛飛的敗絮飄雪,緩緩說道:“我也認為是公孫瓚。”

    “哦?”劉虞這下驚詫了,不由說道:“此話怎講?”

    “袁本初愛惜羽翼,斷不會在自己治下做出這種事來。”裴茂將手攏在袖中,兩手虛握:“我等在冀州遇難,對他來說本沒有好處,反倒會讓他陷入困境。”

    “話是如此,可袁紹偏將我等羈留此地,不許動身。”劉虞雖然感情上懷疑公孫瓚,但從道理上講還是認為袁紹有極大動機的,他疑心道:“我現在生怕他會做出什麼事來。”

    裴茂斜睨了劉虞一眼,揶揄道:“若真做出那種事來了,使君又將如何自處?”

    “唯有一死而已。”劉虞本性忠厚,即便有這樣那樣的缺陷,也依然不會選擇走上那條讓人不齒的路。

    裴茂肅然起敬,讚道:“使君大義,讓在下佩服!”

    劉虞謙抑的擺擺手,說道:“現在我等都囿於此地,當務之急,還是設法離開才是。”

    “這有何難?”裴茂顯然是胸有成竹,說道:“這麼些天了,也是該有人上門求見了。”

    話音剛落,這時果然有兩人肩頭覆雪,從外間走了過來。

    其中一人正是隨行的騎都尉田疇,他對二人行禮過後,如是說道:“袁冀州手下荀諶求見。”

    “荀諶?”裴茂說著,又看了眼劉虞。

    劉虞怕裴茂不知道,立即解說道:“此人就是當初勸說韓馥獻讓冀州的說客,是潁川人。”

    “潁川荀氏啊。”裴茂點頭說道,腦海裡不由得想起了朝廷裡的另一個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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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應答如響

    “循理守常曰道,臨危制變曰權。”————————【新論·明權】

    “聽裴君說起過,國家身邊有個極為親近的侍中,名叫荀攸。”劉虞注意到裴茂意味深長的表情,不由問道:“想必與這荀諶是同出一宗?”

    裴茂這時察覺到冷了,轉身沿著廡廊向屋內走去,他與劉虞並肩而行,邊走邊說道:“算起來此人還是侍中荀君的從父。”

    “說不定是朝廷有了詔旨。”劉虞判斷道:“或是局勢起了變化。”

    田疇體會到兩人話語中的意思,知道這人必是非見不可:“在下這就去安排引見。”

    “嗯。”裴茂淡淡應了一聲,忽然說道:“子泰,這些天勞煩你忙來忙去了。”

    “裴君過獎了,疇既為裴君出使武官,擔負護衛之責,理當勞心於事。”田疇欠身道。

    “對了,那位從中山隨行而來的義士。”裴茂忽然說道:“現在安置在何處?”

    田疇答道:“在下已將其安置在別院,他極為守禮,也不隨意出門。”

    裴茂又問起道:“你這幾日側說旁聽,對他可有什麼看法?”

    田疇想了想,說道:“當日我等於中山遇賊,危難之際,全賴此人策騎、帶數百義從吏兵襄助。依在下淺見,似乎沒有什麼可疑之處。”

    劉虞好奇道:“此子在冀州大有義名,即便是如君所言,與公孫瓚手下劉備相交莫逆,料想也不會……”

    “正是由於如此,所以也無怪乎我懷疑他。”裴茂淡淡說道:“再說此人當日來得未免太巧了些……”

    裴茂與劉虞一走進堂屋,便看見荀諶沉著臉坐在一張席上。

    他也不客氣,先與劉虞一左一右分坐主位兩旁,田疇侍立在側,然後裴茂方才對荀諶說道:“荀君今日卻不曾帶醫者來?”

    荀諶臉色一紅,赧顏道:“天使的氣色不錯,哪裡還需要醫者?莫要取笑於我了。”

    在裴茂剛進入鄴城的那幾天,袁紹便派了醫者過來看護,本來他與劉虞一絲皮肉傷都沒有,本想婉言拒絕。沒想到醫者一個商量都不打就診斷出他們二人驚嚇過度、需要靜養的脈案,袁紹聽了,立即鄭重其事的派得力的奴僕、蒼頭貼身伺候,說是要調養過後,再返京不遲。

    裴茂等人當時就知道袁紹打的什麼主意了,可是為時已晚,他們困在這裡什麼也做不得,只得坐以待斃。

    如今見荀諶與以往不同的表現,裴茂心中打定,自己的猜測恐怕成為了事實,他饒有興趣的問道:“那荀君這回是奉命而來咯?”

    “諾,這些天連日飛雪,使君擔心二位受寒,故而遣我帶些衣炭過來。”荀諶姿態擺的很低,輕聲說道:“二位在中山國路遇盜賊,實在是受委屈了。使君說了,會盡快查明真相,給二位、給朝廷一個交代。”

    劉虞不悅的哼了一聲,說道:“讓袁本初費心了,只是他查歸查,把我們強留在鄴城、不讓南下又是為何?”

    荀諶知道朝廷以及其餘諸侯的動靜,幾乎讓袁紹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袁紹不敢在此事上繼續開罪朝廷、背下罵名,只得放棄擁立的心思,打算送裴茂等人回去。

    只是由於袁紹先前為了強留裴茂等人,用的是很蹩腳的藉口,所以這次袁紹才會將有專對之才的荀諶派來,就是希望能借助他的口才,在裴茂與劉虞面前好生解釋,了結恩怨、冰釋前嫌,不至於讓裴茂回朝之後又彈劾袁紹一道。

    “劉公說笑了。”荀諶不敢在德高望重的劉虞面前拿大,表現得特別謙恭,說:“袁使君之所以屢屢挽留,一來是聽醫者說裴君受到賊子所嚇,內心憂懼,需要靜養、二來則是因為近日風雪大作,路上太過勞累。所以打算請二位多留一些日子,並無強留一說,若是二位不願,這幾日雪停了就可以動身南下。”

    “真是如此麼?”劉虞臉色不怎麼好看:“荀君回去後煩請轉告袁本初,讓他好自為之。”

    “唯、唯。”荀諶面有難色,支吾道:“使君才為冀州牧,重歸朝廷治下不久,本欲招待使臣周全,誰知竟釀成如此禍事。實在讓人慚愧,故而無顏來見劉公,只望劉公寬宏大度,不予計較。”

    這解釋在一定程度上說服了劉虞,畢竟袁紹這些天除了阻止他們外出,並沒有做其他出格的事情。於是他臉色稍解,說道:“汝南袁氏享天下清譽,袁本初也是一時名士,以後安靖地方,恪盡職守,才不負朝廷之托,士人之望。”

    這話裡對袁紹就帶有貶低的意味了,作為袁紹府中門客,荀諶自覺主憂臣辱,哪怕身上肩負說和劉虞的責任,荀諶也不願失了氣節。

    他自認為要為袁紹辯清責任,忍不住脫口說道:“劉公這話又是如何一說?我家使君為了匡扶社稷、翼戴幼主,於河北舉義興兵、會盟討董,此正是一表忠義之舉,無愧汝南袁氏聲名!劉公此言,莫不是說我家使君這些年都是在辜負朝廷之托、有失士人之望?”

    劉虞沒想到一直低聲下氣的荀諶會突然這麼言辭犀利,他一時說的順口,倒是忘記了正是眼前此人憑藉口舌,說得堂堂冀州牧韓馥將冀州拱手相讓。

    他一時瞠目結舌,只得強詞道:“袁本初這些年鼓噪祥瑞,意欲叵測,難道還是忠義之舉?”

    劉虞剛好藉著裴茂在場,打算將自己當年險些被擁立為帝的事蹟給說清楚,免得入朝後成為他人攻訐的藉口。

    但劉虞身為當事人,說話內容含糊,懂得避諱。而荀諶卻絲毫不以此為逆事,反而振振有詞:“幼主遠在長安,脅於逆臣,生死不知。那時候王綱解紐,天下紛亂,社稷亟待長君安定人心。袁使君身孚天下人望,豈有不挺身而出,扶立劉氏長君,以安天下的道理?”

    “你也知道方今天下崩亂,主上蒙塵。”劉虞眉頭皺起,不滿道:“爾等深受重恩,不思清雪國恥,進擊賊臣,反倒各據州郡,造逆謀亂。你知道此例一開,天下會亂成什麼樣子麼?”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8:19
第二十四章 強詞奪理

    “既振振有詞;其烏可更為無謀之舉;以授之口實也。”————————【關稅權問題】

    “彼時董卓勢大,各方潰散而不能進。”荀諶突然稽首在地,頭靠著手背說道:“劉公願盡心王室,捨棄大位,固為一時忠貞。可又何必將袁使君逼入不義之地?袁使君既非謀反、又非篡逆,只是在不知幼主安危之時,想擁立長君,還天下太平。這就與當初會兵討董一般,難道當初關東諸公就不該興義兵,而該放任董卓驕縱恣睢麼?”

    “歪理、歪理!”

    劉虞被荀諶這話氣得渾身發抖,他手指荀諶,急欲反駁荀諶的邪說,卻一時不知從何談起。按荀諶的話講,袁紹另立漢室長君,確實能擺脫董卓掌握的朝廷的控制,看上去的確能重新安定天下。

    當初綠林、赤眉難道真是出於忠義才擁立的劉玄、劉盆子嗎?還不是想打著劉家的旗、造劉家的反?這些關東士人是什麼嘴臉、長久以來在心裡藏著什麼想法他再清楚不過,又哪裡能輕易相信。

    一旁的裴茂較劉虞更為鎮靜,他輕聲說道:“友若,你今天來,就是為了說這些的麼?”

    荀諶心神一驚,身後立時冒出一陣冷汗來,若是為了一逞口舌之利而誤了袁紹託付給他的大事,那豈不是因小失大,悔之莫及?他像是這才發現自己的莽撞,連忙告罪道:“在下言語激烈,有失措不當之處,還請二位恕罪!”

    “哼!”劉虞冷笑一聲,面帶不善的盯著荀諶。

    “袁冀州在這兩年做的事,是好是壞,天下士人都看在眼裡。”裴茂雖然曾隨朝廷遷都長安,信息隔絕,但自打出使以來,道聽途說,不是不知道袁紹以及關東諸侯這些年都做了些什麼事。

    袁紹意圖另立中央、擁戴宗室的企圖雖然駭人,但深究起來,這並不在裴茂的權限範圍之內,他的任務只是給袁紹宣詔、彼此承認合法地位,以及調解劉虞與公孫瓚的矛盾。

    所以裴茂在剛抵達鄴城的時候對袁紹謀圖擁立的事情置若罔聞,只等著回雒陽後與另一位天使趙岐聯袂上奏,提醒皇帝以及朝廷重視這件事而已。

    眼下當務之急是儘早離開鄴城這個是非之地,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所以裴茂也不說話,喝了口溫水過後,方才開口說道:“朝廷對此自有定論,是下戒書還是旁的,全看陛下的意思。在此之前,袁冀州理當上疏以聞,自陳緣由,以免引發朝廷的誤解。友若以為呢?”

    “唯。”荀諶答說:“裴君高義!此事是該由我家使君上疏陳詞,請朝廷公論,料想陛下寬仁厚澤,應當知曉使君以及關東諸公的拳拳苦心。”

    裴茂的目光帶著深意,緊瞧著荀諶沒有說話。

    荀諶立時反應過來,臉上只得訕笑著,尷尬地說:“在下糊塗,竟忘了說正事。在下今日來此,主要是聽醫者說,裴君這些天休養足夠,以至心疾未有外施於身,身心再無大礙,可堪遠行了。”

    裴茂笑了,荀諶看著裴茂的笑容,忽然覺得此人城府深沉,比忠厚的劉虞還不好對付:“可醫者說我懷有心疾,恐怕得多羈留一陣了。”

    這話不僅是荀諶,就連劉虞都愣住了,由於事先沒有溝通,就連劉虞一時也沒弄懂裴茂在打什麼主意。

    “這,醫者說這幾天已經調養足夠,身體無礙,裴君不必擔憂於此。”荀諶把話重複了一遍道。

    “是麼?”裴茂不置可否的說道,他悄悄在桌案底下拉了拉劉虞的衣角,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後又做出一副小心的樣子,說道:“人之疾病,關乎生死,不可不慎,我看還是多在袁冀州這裡叨擾幾天,徹底養足了精神,再動身不遲。”

    荀諶聽出裴茂口氣不太友好,但他知道對方的為人,應不至於在這個時候還怨懟袁紹當初對他們的態度和做法才是。除非是——

    他好似想到了什麼,立時回覆道:“裴君所言理當如此,可朝廷已有詔旨下達,說要裴君早早返京、交接使命。依諶看,此等大事,卻是不宜貽誤太久。”

    見對方抬出了朝廷詔書,裴茂忍不住與劉虞對視一眼,從對方眼中各見到欣喜之色。

    “是朝廷的哪位使者傳詔?”裴茂抑制住心中振奮,沉聲說道。

    荀諶如實答道:“是謁者種輯,隨行的還有太醫吉丕。使臣如今昨日抵達河內郡朝歌,袁使君現已派人前去奉迎。”

    奉迎是假,派人過去虛與委蛇,試探朝廷態度,並拖延時日思索對策才是真。當然,袁紹等人真正的打算,荀諶沒有傻到說出來,只撿了有用的說了。

    種輯出身河南雒陽,跟由太常轉任城門校尉種拂、侍中種邵系出同宗,裴茂知道對方的來歷,心裡更是對朝廷的態度知曉幾分了。

    裴茂不再推諉,說道:“既然是天子有詔,哪怕是沉痾在身,吾等亦當前行。”

    荀諶大鬆了一口氣,心中一塊巨石落地,在與裴茂等人好生寬解了幾句,勉強達成此行目的後,方才告辭離去。

    劉虞大為興奮,見堂下再無外人,這才忍不住笑出了聲,只覺多日心中鬱結大解,暢快說道:“事遂矣!子泰,準備收拾行裝,我等要回長安了。”

    田疇爽快的領命下去了,他雖是堂堂騎都尉,但在劉虞這既是高官、又是薦主的人面前,他一直隨行照顧,盡心盡責的像個管家。

    劉虞對裴茂說道:“看來袁紹再如何強勢,這詔書一旦下至,他也無話可說啊。”

    裴茂看了一眼劉虞,忍不住說道:“關東各州方伯,早已不識詔書多年,自相擅專,哪裡會是一道詔書就俯首聽命的?”

    劉虞默想一會,也發覺是這個道理,他溫和地說道:“若不是因為這個,那又是什麼讓他改變了心意?”

    這個事饒是裴茂心計多端,也拘於認知,一時也想不明白,他沒有答話,只輕輕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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