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156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8:22
第二十五章 窺圖訊鼎

    “斗筲小人,依憑世戚,附托權豪,俛眉承睫,徼進明時。”————————【資治通鑑·漢靈帝光和元年】

    鄴城,袁紹府邸。

    裴茂這邊的事,雖由能言善辯的荀諶出面,好說歹說,勉強壓下了裴茂與劉虞的怨氣,使得袁紹心頭一塊大石終於落了地。

    可是天下悠悠之口,卻不是荀諶一人就能說服得了的。當朝廷新一撥使臣抵達河內朝歌縣,距冀州魏郡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候,整個關東,在使臣遇刺、羈留鄴城的事上,議論紛紛,輿論情緒達到了頂點。

    河內張楊、陳留張邈、青州臧洪、兗州田芬、東平曹操等手下親信發來的信件、奏報,藉著快馬從四面八方而來,內容無不是勸諫袁紹早早歸還天使,查明寇賊蹤跡來歷,洗清冤屈。

    在書房裡,袁紹見到這些擺滿案頭的信件,心裡十分犯難。

    袁紹不是蠢人,他不是不知道眼下最緊要的是該做什麼,只是他心裡仍舊在猶豫不決。朝廷詔命的威力,以及在關東士人心中的號召力他如今也看到了,雖然這證明了當時淳于瓊等人藐視漢室權威的話是多麼的可笑,但卻在另一個方面,讓袁紹對漢室殘餘的威望心生嚮往。

    當初如果他在朝廷受制於董卓的時候,另立朝廷,重樹漢室旗幟的話,漢室的威望與他袁氏的聲望,加起來會不會也有如今這般的號召力和影響力?應該會遠勝於現在的長安朝廷吧?

    只是太可惜了,當初劉虞如果不那麼古板頑固就好了,那他袁紹就可以承製封拜,統合幽冀,與公孫瓚合作收服河北,繼而南下兗、豫諸州。到時候就連一直瞧不起他的袁術都得屈身侍奉於他,屆時率軍西進關中,將董卓、還有那幫子關西士人充斥的小朝廷一舉覆滅。

    那麼天下就是他的了。

    天子生死不知,朝廷為權臣所迫,這個時候還不重立中樞、恢復秩序,難道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去?光憑幾次‘關東聯盟’就能拯救天子於危難了?

    袁紹知道哪些人不贊同他擁立劉虞的真正原因,忠於天子這句話說出去誰也不會信,一個十二歲的天子哪裡值得這些心懷叵測的臣子們效忠?還不是不願見袁紹擁立天子後獲得名實後,打破勢力平衡,耽誤了他們遙尊關中朝廷,自詡忠臣、私底下卻互相侵併的企圖。

    這些人才是反賊!

    看著案頭的文書,袁紹惡狠狠的想到,他一直認為自己的做法沒有錯,錯的是這些有異心的諸侯,自始至終都在阻攔他匡扶天下的霸業。

    “真是可惡!可惡至極!”

    郭圖邁著大步從門外走進,這些天他負責收集各地傳來的文書、奏報,他有意地把這些東西在手中壓了幾天,可沒想到卻越壓越多,眼見眾心難違,他不敢再留,便抱了這些奏報來見袁紹。

    此時已經十一月,天寒地坼,袁紹坐在席上,正將案頭的簡牘全數投入到身邊的爐子裡。爐中炭火將簡牘炙燒燃起,發出畢剝畢剝的火焰燃燒的聲音。

    看到郭圖走進,袁紹直盯著爐中的火焰,頭也不抬的說道:“這又是何處的奏報?”

    郭圖知道袁紹雖志疏而有大略,不敢在這上頭作修飾,遲疑了一下笑道:“是平原發來的戰報,公孫瓚遣騎數千助單經、劉備在高唐擊敗了臧子源。”

    袁紹眼光霍的一跳,問道:“好大膽!看來公孫瓚子啊前些月輸的還不夠,居然還能擠出騎兵來援助單經?是白馬義從麼?”

    郭圖看了看袁紹,說道:“公孫瓚手下白馬義從早已死傷殆盡,眼下不可能那麼快恢復,這應該是劉幽州積攢的家底。”

    雖然劉虞早已改任並州刺史,但郭圖仍舊習慣性的喚他‘劉幽州’。

    袁紹一聽起劉虞的名字,眉頭就忍不住鎖起:“劉伯安到底是愚還是忠?竟然真捨得放下幽州的基業,跑到並州那個不毛之地去,憑白把家底都託付給公孫瓚這廝。”

    郭圖點了點頭,說道:“幽州對其來說是一處險地,此時離去,不僅能從容脫身,更能體現劉幽州忠於王室之心,給天下人做出表率。再之後愈加能引起朝廷看重,不失為一條良策。”

    劉虞放下一州之地,甘於捨棄權柄,帶頭奉詔,不僅增加了自身的聲望,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助長了朝廷的權威。同時也讓其他不願奉詔、對朝命陽奉陰違的諸侯處於極為尷尬的境地。

    “他從容脫身,可我等呢?公孫瓚以往屈居人下,手中兵馬不過三萬,仍然敢肆意南下,征伐侵奪。”袁紹邊說,邊拿起郭圖剛送來的奏報看了幾眼,這奏報是中山相利乾傳遞過來的,上面詳細地述說了幽州涿郡、上谷等地兵馬的密集調動,顯然是公孫瓚正在緊鑼密鼓的統合劉虞留下的部眾。

    袁紹將那奏報丟到一邊,埋怨道:“真是便宜那廝了。”

    郭圖脫口說道:“據聞劉幽州當初想過抽調精兵隨行入並州,結果莫名的走漏消息,引發兵變,公孫瓚亟往鎮壓。事後幾經磋商,劉幽州只得孤身南下,未帶絲毫兵甲。”

    “這種把戲,也就只能矇混那些士卒軍兵。”袁紹正說著,忽然抬起頭來,一雙深邃的眼睛緊緊盯著郭圖,說道:“莫非——”

    “公孫瓚與劉幽州素來不睦,幾次險些兵戈相見,何況又有兵變一時?”郭圖狡黠地閃了一下眼,正色說道:“公孫瓚若是真如他所言心念故主,就該遣派兵馬一路護送到長安,而不是送離本州就返回。此外,在寇賊襲擊的時候,突然又殺出了那些義士,這未免太蹊蹺了。”

    袁紹點了點頭:“確實可以借此做文章聲討公孫瓚的假仁假義……至於劉伯安與裴巨光那裡,我今日也已派荀友若去做了一回說客,陳說情誼,只要能獲得諒解,不日就讓他們與朝廷要來的使臣一起返回長安。”

    見袁紹終於捨得放下心中最後那一點不切實際的期望,郭圖如蒙大赦般舒了一口氣,說道:“明公睿鑑!並州地近冀州、又能遙應幽州、且有居高之勢,我等實不能在幽州未平之時,再行開罪。既然彼等羈留不得,倒不如賣個人情,料其對公孫瓚的仇怨未解,與我等結好也不是不可為之。”

    “嗯,我已經派公仁去朝歌接使臣了,就等他們來鄴宣詔,就設宴送歸。”此刻聽了郭圖說的話,袁紹說道:“在此之前,得把禍水引向公孫瓚,讓天下人都以為是這次行刺是公孫瓚的手筆。只有這樣,劉伯安才會愈加怨怒於彼,而見恩於我。”

    “聽聞張燕與公孫瓚時或有信件往來,可先將禍事推給黑山軍,等明公擊破黑山,繳獲‘信件’,則真相自然大白於天下。”郭圖說道。

    “嗯,你說得對,眼下還是不宜與公孫瓚起衝突,先以翦除對方羽翼為上。”袁紹說著便起身,緩緩說道:“還有臧子源那邊,也得設法擊退單經。這些暫且不談,留待與眾人議事。”

    郭圖正想跟袁紹說些謀略,一聽袁紹這話,才知對方不願冷落了田豐這些人,只好見好就收:“謹諾。”

    話音剛落,只見淳于瓊急急忙忙的從外間踱入,大呼小叫道:“不好,黎陽營不聽號令,擅自南下,說是要去迎接在朝歌的天使!”

    “黎陽?”袁紹臉色一變,沒想到黎陽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都能發生這等事:“黎陽還有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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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推濤作浪

    “中興以幽、冀、並州兵克定天下,故於黎陽立營,以謁者監之。”————————【漢官儀】

    光武中興以後,海內無事,為了與民休息,減輕百姓更戍負擔,光武皇帝除了邊郡保留都尉以外,內地各郡都尉、材官騎士盡皆廢除。取而代之是在某些重要的內郡設置屯駐營兵,作為朝廷維持地方秩序的重要軍事力量。

    由於這些設置在內郡的營兵屬於地方常備軍,與普通的郡縣兵不同,具有較強的戰鬥力。近兩百年來,每當朝廷出現變亂時,內郡營兵經常被徵調開往戰地,參加平定叛亂。

    這些營兵之中,較為出名的有虎牙營、雍營、度遼營、漁陽營、黎陽營等。

    雍營與虎牙營設在三輔,主要是為了維持關中地區的安定以及防備羌胡,蓋順之父蓋勳擔任京兆尹時曾擴編過虎牙營。度遼營、漁陽營則是分佈設在並州與幽州的屯營,主要負責邊地的安危、防備匈奴、鮮卑、烏桓等。

    有漢一代,眾多內郡屯營之中,位於冀州魏郡南部的黎陽營,由於靠近雒陽,起到拱衛京師的作用,地位尤為重要。

    黎陽營設立於光武皇帝開國之時,共有兵騎千人,由監軍謁者監掌,受朝廷徵調,擔負征討戍守之重任。

    現任監黎陽營謁者,名叫趙威孫,是河內溫縣人。

    魏郡,黎陽。

    在趙威孫的住所中,一大一小兩個年輕人在窗下相對而坐。

    其中一名青年大約二十出頭的年紀,身體壯大,長得一副濃眉大眼。他看著坐於對面,無論是身材、還是年紀都比他要小上許多的少年,憂心忡忡的說道:“趙公已按你說的去做了,只是他心裡還是有所顧慮。這事一旦不成,得罪了袁冀州,不僅是趙公,就連我等宗族都可能會遭受殃及。”

    “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好說的呢?”那少年把視線從書捲上移開,露出漫不經心的表情:“如今天子強勢、朝廷振作,正是我等勤於王事之時。”

    自己這弟弟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心裡再清楚不過,勤於王事?那只是隨口說說的藉口,其實心裡是什麼打算,他這個當兄長的一清二楚?

    “朝廷遠在關中,外有羌胡之患,內有畛域之爭。關東方伯表明尊奉,實則各行其是,這次是朝廷尋到了藉口,方能聯合眾人聲討袁氏,其實不過是與後將軍等人互相利用而已。”青年沉聲說道:“仲達,你對朝廷這麼有信心?”

    “不是對朝廷有信心,而是對天子有信心。”被喚作‘仲達’的少年正是司馬懿,生得俊逸不凡,有著這個年紀的少年郎獨有的清秀與靈氣:“阿兄即便不信我,也應該信阿翁不是?”

    家父司馬防托這次的使臣種輯從長安帶來的信件,司馬朗作為長兄、宗族現今的領導人早已看過了。對於司馬防在信件中提出的計畫與暗示,他心裡有數,但並沒有表示出來。

    從司馬防的信件中,他大致能摸清楚朝廷各方在皇帝的決議下同仇敵愾、目標一致的聲討袁紹,其實背後暗流洶湧,所有人都動機不純,都打算在這件事中擭取利益。

    做得最明顯的就是袁術與董承二人,袁術是此次叫囂得最厲害的一方諸侯,他藉著擁戴皇室、貶低袁紹,與陶謙、公孫瓚等人合縱聯合,威望日隆。

    而董承則是自從率軍攻入上黨,便勒兵不前,除了與河南的朱儁互為聲援、逼迫夾在中間的張楊表態站隊以外,還大肆征辟河東、上黨等地士子入幕。

    至於朝廷裡的其他勢力也各有各的算計,只是司馬朗不在朝中,其父的信件中有語焉不詳,所以他也猜測不出什麼所以然來。

    “河內是我家根基所在,毗鄰冀州,兩地簪纓之家關係緊密,屢有往來。”司馬朗擔心的說道:“黎陽離鄴城不過數十里,如今各路方伯都在勒兵觀望,而你卻唆使趙公動兵南下奉迎天使,這不是煽動局勢麼?”

    司馬朗的意思很明確,在這個隨時可能爆發大戰的敏感關頭,他們河內司馬氏如果第一個動兵——即便是鼓噪軍士南下迎接天使,不與袁紹正面交鋒,這樣也等於是公開宣告倒向朝廷。

    這會引發一連串的效應,會使袁紹在緩過氣後,對河內採取一定的措施,讓司馬氏在河內的根基一朝殆盡。

    “所以我們才要打出度遼將軍的旗號。”司馬懿把書簡捲成一筒,拿它磕了磕榻邊,好讓簡牘邊緣保持齊整:“有扶風耿氏出頭,咱們又是藏在趙公的後面,並不怕袁冀州會察覺到什麼。何況此事之後,他當更重名譽,犯不著找我們算舊賬。”

    度遼將軍耿祉出身扶風,屯駐黎陽,在討董之時,於夫羅叛亂,挾張楊擊破耿祉,收其糧草輜重以擴充部眾。以至於耿祉勢力大跌,不得不仰賴監軍謁者趙威孫得以自全。這回趙威孫在司馬朗兄弟的籌算下,率先舉兵擁護天使,為了增加聲望,也為了萬一不成也好找個替死鬼,故而特意邀耿祉參與大事。

    耿祉為了重回朝廷、也為了洗清慘遭匈奴擊敗的劣跡,哪怕察覺到背後的風險,也不得不點頭允諾。

    他的加入,將這次兵變事件升級為朝中關西士人與關東士人在地方勢力上的一次共同行動,只要事成入朝,無論是耿祉、還是趙威孫、抑或是司馬氏都將獲得豐厚的回報。這回報對於他們各自背後的推手來說,並不比董承親自下場擭取的政治資源要少,反倒比董承的手段要高明。

    對於司馬懿的異常篤定、胸有成算,司馬朗邊聽邊想,目光炯炯地看著窗外一晴如洗的天空。過了好大一會,方才粗重地嘆息了一聲,轉過頭來對司馬懿說道:“哎,你年紀輕輕就會這麼多詭道算計,我實在是擔心你今後……”

    “阿兄,你不算計別人,別人也會算計你!若是不會這些詭道,何以在這個亂世立足?”司馬懿不以為然的說道:“真正的仁人義士,除了苟活於鄉野,豈有達於亂世者?這次說動趙公起兵,我等兄弟還不是在給朝廷裡的那幾位充作下手?他們在這個時候還要打壓董車騎的風頭,爭權奪利,可見他們也不是什麼恪守貞義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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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責有攸歸

    “帝……少有奇節,聰明多大略,博學洽聞,伏膺儒教。”————————【晉書·宣帝紀】

    “朝堂諸公防範董氏外戚,不想對方在此次獨佔大功,是為了社稷著想,用些手段來謀算董氏也在情理之中。”司馬朗當即反駁道:“此外你這話也不對,仁義之士如何不能達於亂世?好比那劉幽州……”

    “劉幽州若不是有朝廷解圍,他與公孫瓚之間遲早必有一戰,到時候以劉幽州仁厚寬下、不善軍謀的秉性,難免身死人亡。”司馬懿把手中的書簡丟到一邊,對司馬朗露出了一個陰冷的笑容:“太史公曾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阿兄,小弟奉勸你不要把朝廷諸公看得太簡單了。”

    “仲達!休逞口舌之辯,我看你還是要多讀些書,養一養你的身心。不然我作為兄長,教弟無方,以後如何去見阿翁?”司馬朗對朝堂上的事一直都有自己的想法,但他對此事諱莫如深,也不願眼見弟弟一步一步走入不知堂堂大義、只知陰險算計的詭道上去,故而嚴厲說道。

    司馬朗的脾性深肖其父,在兄弟中向來極有威嚴,司馬懿見他是真的動了氣,只得無奈的垂著腦袋,不再言說。但看樣子依然是堅持自己的看法,沒有把司馬朗的話當回事。

    “你過了年就要滿十四,我學問不夠,已經不能讓你在經術上有所精進,也是該好好尋個大儒教導你了。”司馬朗默默地把司馬懿隨便亂丟的書簡撿了起來,放在一邊的書篋中歸置好:“胡公與你相善,也很賞識你,如今他避亂於潁川鄉里,等此事了結,你就去潁川尋他求學吧。”

    “不。”司馬懿這時搖了搖頭,眼神裡流露出一絲玩味:“此事過後,度遼將軍與趙公於冀州再無立身之地,有朝廷諸公在旁言說,天子肯定會詔使他們隨行護送使臣,所以我得跟著阿兄還有趙公他們一同回長安。阿翁都為我籌劃好了,到時候我可以直接進秘書監,跟天子一起讀書。”

    “阿翁什麼時候與你說的?”司馬朗不知道這件事,不由奇道。

    司馬懿臉上頓時露出調皮的笑來,露出兩顆虎牙,一掃原本的陰狠冷漠,顯得特別孩子氣:“這是阿翁特意給我的信,很早以前就說過了,阿兄不知道也是常情。”

    聽到這話,司馬朗總算是放心了,他知道父親司馬防雖然對兄弟三人不偏不倚,但其實心中卻向來喜愛這個弟弟。他也知道司馬懿確有英略,是今後興旺自家門楣的人物,而司馬朗又是性情寬厚、友愛兄弟的那類人,因此並沒有對司馬懿心懷妒忌,反倒是為其感到歡喜。

    “好、好。”司馬朗稱讚說,語氣非常高興,這對於向來不苟言笑、保持長兄為父姿態的他來說,是極為難得的:“在秘書監的無不是高門子弟、年輕俊彥,你在讀書之餘,用心結識。上親天子、下交同儕,如此何愁不能光大我家!”

    司馬懿抬起頭來,有些鄭重地道:“必當不墮我司馬家名。”

    初平三年十一月十八日。

    冀州牧袁紹在各方的壓力下,將天使裴茂與並州刺史劉虞禮送至河內朝歌,並遣使上表謝罪。

    在這麼多天各方的逼迫之下,壓抑已久的袁紹與其手下的冀州終於爆發出了應有的實力。就在朱儁將天使迎接回雒陽後,袁紹轉身便帶手下顏良、文醜等將,引冀州精兵,西入朝歌縣鹿場山,征討於毒。圍攻其屯壁五日,後大破之,陣斬於毒。

    此戰袁紹不僅出了一口惡氣,還對近在咫尺的張楊好生炫耀了一次武力,逼得張楊不敢造次。另外,袁紹在斬殺於毒過後,在於毒軍中俘獲董卓專權時署任的冀州牧壺壽。

    在審訊中,真相終於大白,原來是壺壽僭取董卓亂命,不惜勾結黃巾逆賊,試圖刺殺使臣,引發朝廷對袁紹的不滿。好以自己被董卓署任冀州牧的名義,率外軍入河北。

    壺壽口中的這個‘外軍’除了黑山軍以外,還有沒有別的什麼人,雖然語焉不詳,但隱隱間已有矛頭指向了公孫瓚。再聯繫起公孫瓚屢屢南侵冀州,曾與袁紹勾結圖冀的事蹟,這個‘外軍’還包括誰,其實不言自明。

    此後袁紹尋山北行,在涉縣擊殺黑山軍渠帥左髭丈八,而後冬雪封山,他便不再進擊,留下一支軍隊駐守後便回到鄴城。從涉縣順山道往西行就是壺關,袁紹在此留下將領駐守,表面上是為了防備黑山,其實是與上黨的董承對峙。

    董承此時受到詔命,心裡又畏懼冬雪冰寒和山中險途,留下護匈奴中郎將段煨屯駐上黨後便早早回師了。

    袁紹解決了西線的危機,便開始著手應付東邊的戰事。

    公孫瓚在得知壺壽一事的時候,正在忙於將劉虞的家底轉化為自己的實力。

    因為劉虞留下的屯兵看似青壯甚多,其實疏於兵事,在一定程度上無疑是拉低了公孫瓚軍隊的戰鬥力,沒有一段時間的操練根本難以成軍。是故他惱恨歸惱恨,也不至於在這個凜冬已至,大雪紛飛的時候對袁紹動兵。

    於是公孫瓚只得指派先前已勝過一仗的兗州刺史單經、青州刺史田楷、平原相劉備等人一鼓作氣,再戰臧洪。

    沒想到臧洪此前略輸一陣,不過是想誘敵深入,並借此給袁紹施加壓力而已。如今袁紹既已作出了正確的抉擇,臧洪也不再保留,帶著袁紹派來的麴義等將在甘陵大敗單經等軍,斬殺公孫瓚私授的兗州刺史單經。

    在田楷退兵平原時,南邊突然又遭受沉默已久的曹操的突然進擊,田楷被臧洪、曹操二人聯手合擊,丟盔卸甲,無奈之下只得與劉備退守齊國。

    自此之後,袁紹私授的青州刺史臧洪正式進入青州平原、濟南等郡國,徹底斬斷了公孫瓚與青州的聯繫,使田楷與劉備等人成為了孤軍。

    東西戰場上的勝利一舉挽回了袁紹多日以來的頹勢、尤其是壺壽這個替罪羊的出現,挽救了袁紹的聲望。這讓有心落井下石的袁術一時間無可奈何,只得偃旗息鼓,暗地裡與公孫瓚、陶謙等人聯繫的愈發密切起來。

    這次聲討看似是朝廷與袁術等人勁往一處使,共同打擊袁紹的行為。其實追根究底還是各地諸侯對朝廷權威、以及對天子魄力的一種試探,或輸或贏,都會讓天下局勢往不同的兩個方向走。

    眼下顯然是朝廷贏了,雖然這是在袁術等人有心相幫的前提上取得的勝利,但朝廷在這次事件中表現的威嚴依然讓各地懷有異心的諸侯悚慄不已。

    當裴茂、劉虞等人與雒陽的趙岐匯合之後,後將軍袁術、荊州刺史劉表、徐州刺史陶謙、東平相曹操等各方牧守紛紛派來使者,表示要隨趙岐等人西入關中,向皇帝敬獻新年賀表。

    這次關東人所表現出來的臣服姿態,在一些人的眼中,好像天下已經再度歸一,四海安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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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欲知今雨

    “才大而好用機權,善籠絡朝士。”————————【明史·李三才傳】

    初平三年十二月初六。

    經過大半年的時間,中間遇到無數波折、每每讓人如履薄冰的使臣團,終於從關東安然返回至長安。從四處戰亂、餓殍遍地的關東回到百姓雖仍是面帶飢色,但至少安寧而富有生機的關中,這支使團真有恍如隔世的感慨。

    劉虞等人到的時候,難得是個少有的晴朗日子,天空灰濛透著白亮,四野無風,皚皚白雪覆蓋了城外的阡陌畎畝。

    在長安城外的長亭,劉虞隔老遠就聽到迎賓的黃門鼓吹髮出的音樂,等來到近處,他忙挑開車簾,見到的竟是數百人列隊相迎。英武不凡的兵衛們肅立兩旁,司徒馬日磾等人則身著袍服,立在隊前。他們身邊,還有很多劉虞不認識的、或是早已陌生的卿臣。

    司徒、錄尚書事馬日磾緩緩地撥眾而出,來到隊伍最前面。他穿一襲玄色袍服,一件厚厚的大氅披在他的身上,就像是厚雪披在枯瘦的樹幹上。

    劉虞與趙岐、裴茂等人款款下車,與馬日磾所帶的迎接隊伍走到一起。

    “雖然是沾了天使的光,但無功之人,如何能受此大禮?實在是愧煞我了。”劉虞對著馬日磾深施一禮,然後他抬頭望著對方,只見馬日磾頎長清癯,臉上略帶有矜持又禮貌的笑意,端的是一副儒雅之相。

    只是劉虞卻未曾從馬日磾身上看出絲毫能臣應有的幹練與精明,這讓他心裡略微有些失望,朝廷的宰輔,竟是這樣子的麼……

    馬日磾與趙岐等人打了招呼後,看到了劉虞,湊上前熱情地說道:“劉伯安,你來得正是時侯。如今天子親理萬機、朝廷勵精為治,將一洗宿弊、大有作為。上有明君,下有賢臣,如今你我同朝為官,是該攜手共商國事了!”

    這時,對方眼中閃過一絲銳利,令劉虞心頭一跳。

    然後馬日磾挺直腰背,朗聲說道:“諸君入城後稍作歇息,沐浴更衣,一會宮中自會有人前來邀迎——陛下在溫室殿要設宴款待諸君。”

    馬日磾揮手叫來了內謁者令李堅,吩咐他開始宣詔,內容是封太僕趙岐為都亭侯、拜侍御史裴茂為謁者僕射,以嘉有功。

    這些詔書大都是頒給趙岐、裴茂這些使臣的,與劉虞這些人沒有關係,但按規矩,他們依然得稽首聽詔。

    冗長的儀式過後,馬日磾又看向劉虞,溫言道:“儀節如此,此間過後,你我再一絮闊別!”

    “諾、諾。”劉虞小心的應付著馬日磾的熱情,好在馬日磾淺嘗輒止的說完這些話後,便不再刻意的去接近他。劉虞不由得鬆了口氣,他初來乍到,實在不宜在弄清局勢前隨便摻和。

    只是這馬日磾的言語與熱情實在是太過反常,讓他不得不對此留心警惕。

    一旁的趙岐也在隨後靠近劉虞,和顏悅色的說道:“馬翁叔向來待人和善,博達仁厚,是個極好相處的人。伯安久在外職,鮮少入朝,不熟悉此人秉性也在情理之中,還請勿怪就是。”

    趙岐是馬日磾的姑父,二者本來關係冷淡。由於在罷黜王允的那場政變風波中,馬日磾曾出手搭救過趙岐的侄子趙戩,投桃報李之下,趙岐與馬日磾關係迅速回暖,並且代表關西士人與另一名帝師桓典分庭抗禮。

    有了趙岐這話,似乎為馬日磾適才的行為解了圍,劉虞也點頭認同了對方的這個說辭。趙岐在士林中的名望遠大於他,劉虞不得不頷首微笑,一事尊重:“趙公的侄子如今何在?”

    一直呵呵笑著的趙岐忽然沉下了臉色,他壓著嗓子說道:“早已辭官隨往並州了,劉公若是有意,煩請照料一二。”

    “喔。”劉虞似是而非的點了點頭,沒有如趙岐所願給出任何承諾,只隨口敷衍道:“應是如此,應是如此!”

    眾人打宣平門入城,劉虞走在隊伍前列,時不時的與若干熟悉又陌生的卿臣說些應付的話,他自打入仕以來,除了短時間做過宗正以外,其餘的時候都是在地方打轉。

    這一次入朝,他本是滿懷期待,欲有所作為的,可如今……劉虞只覺心裡沉甸甸的,他抬眼望著灰濛蒙的天空,一絲憂慮不由得浮上眉間。

    司馬朗和司馬懿、趙威孫等人跟在隊伍的最後方,司馬朗聽聞來迎接的是頗有清名的馬日磾,起初也是興趣盎然的站在人群後頭,仔細端詳著這位在傳聞中曾參與定策誅董、主持罷黜王允等一系列政爭風波的司徒所持之儀態神色。

    沒想到在乍看了幾眼後,司馬朗清楚的發現馬日磾無論樣貌、舉止、還是儀態,都與他心中所想的大相逕庭。

    眾人奉詔高呼之際,他悄然轉過身去,對司馬懿不以為然地小聲說道:

    “干臣如此,也難怪天子威權益重。”

    “阿兄這麼簡單就能做出評定了?”司馬懿眉頭一揚,笑起問道。

    司馬朗搖了搖頭,與司馬懿兩人回到車駕上,車輛開始緩緩行駛,在龐大的隊伍中隨從入城。對司馬懿剛才的問詢,他又想起馬日磾的舉動,不由得說道:“劉公固然是一時能臣,可馬公也犯不著如此親近,有失分寸。”

    “殊知這不是馬公的深謀慮計?”司馬懿少有智略,論才計,絕不輸於成年人。尤其是對於分析人與人之間的利益關係、通過細枝末節從而察覺出深層次的東西,更是無比精通。他此刻想了想,忽然說道:“興許是有什麼事,讓這位如芒在背,不得不先行籠絡劉公,以壯聲勢。”

    “自鹽鐵大論之後,朝廷一直都很平靜。”司馬朗仔細回想了一下司馬防給他的信件,並沒有發現什麼朝廷近來出了什麼大事:“莫非,這事出自省中、或是尚書檯,甚至連阿翁都不知道?”

    為了保證私密,司馬朗用‘省中’來代指皇帝,他想的是,除非是皇帝以及那幾個錄尚書事的宰輔之間發生了什麼要事,未有外傳,不然他父親司馬防貴為執金吾,不可能不知道。

    不過這事司馬朗想反了,讓馬日磾急切的需要籠絡劉虞的事並不是發生於朝廷內部,而是發生在外部。

    “我明白了。”司馬懿輕鬆地笑了,像是解決了一個疑難:“這事出在我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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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慮周藻密

    “良工苦心為遠別,天機要眇潛得之。”————————【次韻蘇子瞻贈李伯時】

    溫室殿內,皇帝在聽了李堅的匯報後,第一句話便是:“劉公果然深孚人望啊。”

    黃門侍郎韋端急忙上前說道:“劉公德行昭著,仁厚寬大,在他入城之前,臣就聽說有人已準備好了前往結交。”

    皇帝面色不改,一邊喝著穆順遞上來的熱茶,一邊向韋端說道:“哦?都有哪些人?”

    “京兆尹崔公、城門校尉種公……”韋端小心的看著皇帝,報上了兩個名字,說:“不過依臣淺見,彼等不過是傾慕劉公聲名,寄望於結交而已。”

    劉虞身為宗室,雖然在地域上屬於關東人,但在政治立場上卻不屬於任何一方,更沒有參與過任何一次黨爭。這麼多年來,除了入朝當過一次宗正,其餘的從政時光都耗費在地方上。

    這樣一個實幹型官員,名實兼備的純臣,如今一朝得受皇帝重用,自然而然的就成了各方爭相籠絡的焦點。馬日磾在城門下的試探只是一個開始,等劉虞在明年開春正式赴任並州之前,這段時間裡肯定還會有更多人與他接觸。不僅如此,恐怕在並州當地,都會有人主動接近劉虞。

    韋端此刻只是擔心皇帝會因為馬日磾這一著,對其心生疑慮,所以連忙將兩個關東士人扯了出來分擔壓力。

    “劉公許久未有入朝,讓他們去親近、聯絡情誼倒也無妨,這也不是什麼做不得的事。”皇帝相信劉虞的操守,畢竟他既是宗室、又發生過袁紹的那檔子事後,自然會愈加謹慎小心,恪守本分,不會那麼輕易的表明站隊。

    說完這話,皇帝放下茶碗,又沉默了好大一會,便隨口說道:“你在我身邊待了也有半年了,你是什麼樣的品行、為人,我都看在眼裡。朝廷大政,什麼是最緊要的,什麼是我最看重的,想必你也清楚明白。等開春之後,我就拜你為武都太守,助鐘繇治理雍州,如何?”

    韋端心中一激靈,武都郡地處雍州最南端、西北方是羌胡橫行、屢生叛亂的隴西、東南方則與漢中、益州毗鄰,是一處至關緊要的地方。今後朝廷無論是南下漢中還是懷柔羌胡,都需要一個穩定的武都郡給予相應的配合與支持。

    雖然此地氐羌滋盛,管起來十分棘手,但只要辦好了,何愁無途進身?皇帝將這個位置交給他,顯然是對他寄予了厚望,而且這也有將他調離中央,予以保全的意思——眼看朝廷這雲譎波詭的局勢,韋端若是不想牽扯進去,此時不退,還待何時?

    韋端搶步上前,伏身稽首,假意謙虛道:“臣實庸鄙,無足獎進,不求見用,只期隨侍御前,何以能牧守一方?遭此特擢?”

    皇帝雖然不是很看得上馬日磾的能耐,但對於他手下這一批關西士人的操行還是很滿意的,幾個月的觀察下來,他知道韋端屬於可以籠絡、培養的一員。此外,韋端在歷史上擔任涼州牧期間頗有政績、廣受當地士人擁戴,這回讓他去治理武都郡,正好物盡其用。

    至於韋端今後的立場,皇帝倒不是很懷疑,畢竟對方的長子韋康天天跟在自己身邊,次子韋誕不日也要入秘書監,今後韋端應該仰賴誰的權力、靠誰才能光大家門,一目瞭然。

    皇帝笑了笑,對韋端的謙辭不以為然,說道:“朝廷甄拔任命,向來是首重‘德’與‘能’,我用人選才,從未失錯,對於你也是一樣。這次授予郡守,你當勠力奮行,切不可庸碌玩忽,倒讓人說我識人不明。”

    韋端這才放下心來,說道:“既然陛下謂臣可施,那愚臣只好誓輕軀命,不敢負陛下矜遇之厚。”

    皇帝卻沒容他再往下說,又對韋端說道:“就這樣吧,你去將荀君請來。”

    “臣謹諾。”

    侍中荀攸剛一進門,正準備稽首行禮,便聽皇帝在席上招呼道:“這麼冷的天,私底下就不用行這些縟禮了,來近前坐。”

    一般的臣子是不能坐得離皇帝太近,比如韋端,就只能離皇帝稍遠的地方問答回奏。如果偶爾一次被許近御前,那將會視為莫大的榮譽,正如當初皇帝第一次試探楊琦,許他坐在床榻上一樣。

    荀攸等人卻不一樣,皇帝對他、以及賈詡、王斌等人無不是准許坐於近前左右。時間久了,就連荀攸本人都逐漸習以為常,倒不覺得是什麼破格之賞了。

    “聽說外間很熱鬧啊。”皇帝看著荀攸在身邊坐下,復又說道:“宴飲準備得如何?”

    荀攸剛才奉命前往探看路寢的宴飲佈置,此時回稟道:“少府與太官令等人都已安排妥當,陛下要求的茶飲也已備好,只等時辰一到,便可傳喚諸公入席。”

    皇帝笑著點了點頭,看向荀攸,說道:“侍中秩比二千石,可謂高官厚祿,荀君又有大才,整日卻做這些瑣事,真是委屈你了。”

    荀攸冷不丁的一怔,他忽然想起當日賈詡說的那句話‘總會有人去做’,這不得不讓他揣測皇帝這句話的用心。

    還未來得及答話,皇帝好像只是隨口一說似得,復又提起別的事了:“使臣的事已經了結,而關東仍舊屢生戰亂,許多地方別說郡守、縣令,就連一州刺史都沒有。我有意從朝廷選派大臣各赴地方,以安養生民,不知道荀君可有什麼好人選?”

    荀攸看了皇帝一眼,在見到皇帝溫和認真的神情,心裡頓時明白了幾分,面上故作遲疑道:“選人任事,這是尚書檯諸公的職權,臣不敢擅專。”

    皇帝注視著荀攸,鼓勵道:“荀君是我的股肱,沒有什麼是說不得的。各地守令久缺暫署不知凡幾,荀君就揀些要緊的說,其餘的交由尚書檯議論。”

    語意及此,荀攸只好斟酌著字句說道:“正如陛下所見,如今關東二袁並立,其餘人等互為結援。朝廷要安養生息,就得制服關東,不使其一方做大。故而依臣淺見,關東唯有青、豫二地,既缺州官,又多紛擾,各方盤結於此,最為緊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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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良工苦心

    “或謂之賢者而不賢;謂之有罪而無罪;皆有跡可見;責有所歸;故不敢大為欺罔。”————————【體要疏】

    “青州前刺史焦和不識軍略,遇賊只知禱祈髃神、耆筮巫祝;其治民也是常愛清談、不理俗務,以致州郡蕭條,屢遭黃巾。”荀攸緩緩說道:“如今焦和已歿,青州為三方所佔,一是冀州牧袁紹所置刺史臧洪,佔據平原、濟南;二是幽州牧公孫瓚所置刺史田楷,佔據齊國、樂安;三是朝廷所置北海相孔融。至於東萊諸縣,據說為海寇所侵,其餘諸地散佈黃巾流賊、渠帥難以勝數。”

    “侵佔東萊諸縣的不是什麼海寇,是遼東太守公孫度乘舟越海而來的兵馬。”對公孫氏這個漢末盤踞遼東數十年的地頭蛇,皇帝腦子裡還算有些影響,隨口插話道:“據聞東萊諸縣被其置為營州,並且私設刺史。這應該是青州除了公孫瓚、袁紹、朝廷以及黃巾的第五方勢力。”

    荀攸適才所說的青州局勢不是通過趙岐、裴茂等使者的敘述,以及荀彧等關東親友的來信中分析得出。即便如此,由於青州東萊位於半島最東端,道路斷絕,再加上戰亂不通商旅,以至於就連僅在兗州的荀彧,也只是知道東萊是被一夥實力強勁的海寇所佔,但具體是誰家的旗號,卻不得而知。

    沒想到這種事情卻為皇帝所知,而且看皇帝的語氣也不似作偽。荀攸不由對此心生疑竇,他腦子裡忽然想起了賈詡,但旋即又否認了這個猜測,平準監才設立多久?能鋪展整個關中已是極限,哪能把耳目伸到遙遠的青州去?

    思來想去也沒能得出一個肯定的答案,荀攸又不好直接去問,只得在心裡如是想著:‘興許是陛下除了平準監,還有別的渠道得知此事’。

    由此一來,荀攸愈加覺得皇帝的手段深不可測了,他拱了拱手,語氣有些由衷:“謹諾,陛下睿鑑,洞觀萬里。如此大事,臣尚然不知,實在有愧。”

    “青州乃齊魯故土,也是曾出過孔孟的地方,沒想到如今也是久遭兵燹,成了戰亂之地。”皇帝沒有想到荀攸會因為他隨口的一句話而在心中轉過無數個念頭,顧自嘆道:“真是社稷之不幸。”

    “唯,愚臣淺見,治民先治亂、保境先安境。”荀攸說道:“眼下青州亟需的,不是治煩理劇的能臣,而是能弭平禍亂的良將。”

    皇帝眼眸一亮:“荀君以為誰適合牧守該處?”

    荀攸這時立即俯首說道,因為他認為聽到這個人的名字後,會讓皇帝心裡不悅。畢竟此人跟王允有莫大的交情:“衛將軍呂布。”

    皇帝果然面色一變,他本以為荀攸會提出曹操或者劉備這樣的人物。

    雖然他不知道曹操現在還有沒有‘征西將軍’的志向,但敢肯定對方現在一定沒有‘魏武帝’的野心。眼下對方正處於忠臣與賊子之間的搖擺時期,若是能提前拉攏,說不得能少一個勁敵,多一個能臣。

    至於劉備就更不用說了,他眼下的實力根本滋生不了他的野心,只要朝廷拋出了橄欖枝,給他名正言順的地盤,他不會不接。

    所以皇帝一開始的打算就是借助曹操與劉備這兩個歷史上的梟雄來制衡二袁,讓劉備做青州刺史什麼的,可沒想到荀攸跟自己想的不一樣,怎麼會——

    “怎麼會是呂布?”

    荀攸敏銳的瞧見了皇帝的臉色變化,不過他既然說了,顯然有他不一樣的想法:“呂布壯猛善戰,勇而少謀,正是一時之選。陛下若權且任之,必能代朝廷左右青州局勢。”

    “武勇?”皇帝一邊思索這件事的可行性,一邊冷笑道:“當初李傕、郭汜擁兵造反,他領兵在新豐與之交戰,結果潰眾而逃。這且算了,他結果連長安都沒回,直接間道去投了袁術,這樣貪生怕死的人……”

    皇帝忽然頓住,沒再往下說。

    讓呂布赴任青州,確實是作為攪屎棍的最佳人選,只是呂布的身份太敏感,不僅曾與王允交往過密,供其門下奔走;而且還有在危難之際,棄天子安危於不顧,擅自逃亡的劣跡。

    這樣一個敗逃罪臣、未被清算的王允黨羽的核心成員,朝廷不予追究則罷,反倒還要給他授職?如果沒有一個好的理由,恐怕當初借罷黜王允而上位的馬日磾、楊氏等人都不會樂意接受,況且這也有可能被人解讀成是皇帝釋放的政治信號,反倒會在朝廷內部生出其他的變化……

    荀攸一點就透,馬上接話道:“臣以為,呂布雖有諸多惡劣情事,但只要任用的當,未必不能成朝廷助力。譬如這次裴茂等人囿於鄴城,各方聲援,呂布當時正在河內張楊處,也與張楊一同陳情立場。期間更是親自帶兵千人,護送種輯至朝歌,如此至少可見其人還是勤於王事的。”

    皇帝略微抬頭,朗聲道:“邀迎使臣,那是大勢所趨,他為了將功補過,不得不如此罷了。至於有多少是出乎忠義,那就尚未可知了。”

    荀攸眼中精光一轉,咬咬嘴唇,垂首說道:“唯。”

    皇帝想著一笑,忽然話鋒一轉,說道:“不過張楊、耿祉、趙威孫這些人都在此事中出過力、立過功。朝廷自然要量功賜賞,呂布既然也參與此事,那邊功過相抵吧——至於拔擢他去青州,荀君以為,給他個什麼位置才好?”

    荀攸絲毫未曾感到壓力,在旁沉吟道:“聽聞北海國黃巾尤為猖獗,國相孔融雖然頗有政聲,但不識軍事,屢為黃巾所破。於此,朝廷不妨調其入朝,改授他官,另拜呂布為北海相。”

    “好。”皇帝坐得久了,在席上稍微挪了一下身子,現在他似乎有些摸清了荀攸的立場,別看對方雖然為馬日磾所征辟,但根子裡依然是與關東士人走得近。

    徵召頗有聲望的孔融入朝,授王允的舊部呂布以重任,甚至還有隨同趙岐等人一起入朝的那批人……

    皇帝忽然能理解以馬日磾為首的關西士人,近來為何那麼如臨大敵,覺得有危機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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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端策拂茵

    “為人主計者,莫如先審取捨,取捨之極定於內,而安危之萌應於外矣。”————————【漢書·賈誼傳】

    當然,如今的朝局依然還在皇帝的掌握之中,所以他並不擔心勢力的此長彼消,會給他的權勢帶來多大的影響與削弱。而且出於個人的利益來講,眼下這個局面也正是他所樂於見到的。

    他斟酌著說道:“既然如此,那便先征孔融入朝為議郎,等詔對之後,再量才施用。至於衛將軍呂布,彼有過在前,又有功在後,念在朝廷正處用人之際,中台以詔書削一半食邑,另以戒書斥之即可。此外,再改任其為安漢將軍、守北海相。”

    從秩中二千石的衛將軍降到秩二千石的國相,又削減了食邑,勉強可以看作是貶謫,這樣呂布戰敗而逃的處置也有了,朝廷面子上也說過得去。

    何況‘守’就是守官,也就是暫時試用的意思,如果不能勝任北海相,則會被撤職。皇帝的最終決議,無疑是與荀攸最初的設想有所不同,但荀攸也不能說什麼,只唯唯稱是。

    皇帝含笑點頭,藉著方才的話題說道:“二袁並立關東,看似雄於一時,其實這些年為了侵併實力,沒少得罪旁人。這些人位卑職輕,忠於王室,只是暫時無法出頭罷了。如果朝廷能給他們這個機會,必能成長起來與袁氏抗衡。”

    他傾其上身,對荀攸虛心問道:“荀君以為東平相曹操如何?”

    曹操?荀攸立時從這句話裡聯繫到了荀彧,他不敢多說,保守的說道:“略有所聞,只知道此人曾領兵打敗青州黃巾,武功赫赫,在兗州一地頗為威勢。”

    皇帝有些詫異的看了他一眼,但旋即也立即明了,荀攸這麼謹慎主要是還是擔心自己跟荀彧的關係,會讓他生出疑心,畢竟伴君如伴虎,誰也不知道君王對一個人的真實想法是什麼。

    “潁川荀氏,世出人傑。袁紹幕府中的荀諶、曹操手下的荀彧,都與你有血親。”皇帝揮手止住了荀攸要說話自辯的勢頭,他有意借此機會寬解對方,以免荀攸心裡常存著這根刺,妨礙了君臣關係,倒顯得他這個皇帝不夠大方:“正所謂‘鳥則擇木,木豈能擇鳥’?只要心屬漢臣,勤於王事,無論是在朝、還是在地方,我都不會因此而心生嫌隙。”

    荀攸聽了,立即拜伏道:“陛下寬宏,不以人罪事,真乃明主。臣既奉職於陛下,自當憂心王事。臣必對彼等曉以忠義,說其棄職來投於陛下。”

    皇帝聽了心裡叫好,但挖別人牆角的事又透著不那麼光明正大,因此刻意壓抑了笑容,不言聲算作默認。

    荀攸略一思索,便知自己把話說得太滿了,於是及時補救道:“只是彼等皆臣從父,身為晚輩,臣亦不能嚴詞強求,如若不成,還請陛下寬宥。”

    皇帝知道這個時代的士族很少會把全部身家放在一人身上,最著名的諸葛亮、諸葛瑾兄弟就是典型的例子。更何況各為其主,他們能選擇依附,肯定有屬於自己的考量和想法。

    荀攸這麼說只是聊表慰藉,最後能不能來人,皇帝也沒有放在心上。除非是以天子的名義下詔征辟,可這麼做就沒了轉圜的餘地。雖然漢代拒不受征的例子很多,但真這麼搞,不僅是皇帝的面子,就連朝廷好不容易樹立的威嚴也會受影響。

    “此事不可強求,再說了,天下賢才雖多,我有荀君一人足矣。”

    這話讓荀攸大受感動,他立即移席,對皇帝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稽首大禮,無不誠服的說道:“愚臣才智鄙薄,至微至陋,何以能受陛下此語!”

    “你且起來。”皇帝趁熱打鐵,親自走上前去將荀攸扶起:“我平生最不喜有人妄自尊大,也不喜有人妄自菲薄。方今天下大亂,正是你等智士勞心之時,我能得與荀君謀事,天下何憂其不平!”

    荀攸抬起頭時,眼睛已經有些濕潤了,他深吸一口氣,沉聲說道:“臣敢不為陛下竭盡智忠,以定天下!”

    皇帝將荀攸扶到席上,又轉身走回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等荀攸趁此緩過心神,方才說道:“這次趙公、裴茂等人出使關東,以節征辟、舉薦了大批關東士子;除此之外,還有大量自薦於朝的年輕賢士,各地州郡派送上計的幹吏。朝廷不能寒了他們的心,得一一妥善安置,不知荀君對此有何方略?”

    荀攸冷靜下來後,很快又恢復了以往的那種從容幹練,他拱手說道:“以往州郡推舉俊彥,都要接受公府策試,策試內容為明經、明律、治劇三科,加上茂才,是為察舉四科。陛下設太學新制,更定五科,故而臣淺見,不如在往例的基礎上更添新規,以太學五科進行策試,量才施用。”

    對荀攸給出的意見,皇帝都覺得滿意合宜,不過這些人大都來自關東,他們入朝以後必然會壯大黃琬的聲勢,讓關東士人在朝堂的話語權愈重——這也是馬日磾倍感危機,急於拉攏劉虞的緣故。

    眼下朝廷局勢經過幾次風波,終於形成三足鼎立的均衡態勢。皇帝高高在上,其餘的沒有任何一方能單獨抵抗皇帝的意志,至於聯合,關西與關東本來就有畛域之別,尤其是在皇帝馴服董承之後,更是難上加難。

    而且皇帝正打算在明年的時候開始新一輪的改革,需要的是在現行的官僚體制內補充新鮮血液,用一批幹練的官吏替他推行新政,而不是一批只知道伏闕上書說這也不可那也不可的庸蠹。

    但這話卻不能抬到明面上說,即便皇帝與荀攸的關係已經到了互表赤誠的地步,彼此之間的立場問題還是得注意的。皇帝一邊思量著,心裡有了主意,徐徐說道:“我預備在太學五科之外,另設旁科,名叫‘吏治’科,今後各地州郡舉薦的良吏,都要先到吏治科進修,學習朝廷大政、體悟上意,進修合格後,方可遷職錄官。”

    皇帝的口氣不像是和荀攸商量,反倒是想定了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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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燕戒與者

    “先王之制禮樂也,非以極口腹耳目之慾也,將以教民平好惡,而反人道之正也。”————————【禮記·樂記】

    荀攸在聽了皇帝的解釋後,逐漸明白了其中深意,今後但凡薦舉上來的能吏,無不要接受、學習、並深入領會朝廷大政與皇帝施政的方針意圖,只有這樣才能認真貫徹執行,保證上行下效,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加強所陞遷的官員與朝廷、皇帝之間的聯繫。

    此固然是一時良計,可其他人會同意麼?且不說那些摩拳擦掌,就等著將這些隨行入朝的關東士人安插到各個部門的關東大臣。就說那些關東士人自己都不會接受,他們千里迢迢的趕過來就為了求個一官半職,一展胸中抱負與才華,結果未有官身則罷,反倒還要去學習?放之往前四百年,大漢也找不出這樣的成例!

    荀攸知道皇帝一定會有辦法讓這些人就範,就像是當初太學招生過後,將明經科超額的學子強制調劑到其餘幾科一樣。只要不是大是大非、涉及到根本利益的問題,朝廷已經沒有人能夠真正阻攔皇帝的意願了。

    陛辭了皇帝之後,荀攸冒著寒風前往路寢殿籌備天子招待賓客大臣的宴飲,完成最後的入席儀式。

    宴飲並不真的如皇帝口中所說的那般是‘瑣事’,荀攸也沒有將此視為屈才,恰恰相反,他深覺與有榮焉,並認為皇帝將天子宴飲的事交代給他,是對他的一種重視。

    古時重禮,尤其是跟天子有關的任何事情,都逃不開‘禮’這個字。宴飲也是一樣,天子召開的宴飲絕不是字面意義上的請客吃飯那麼簡單,而是具有重大的政治意義和象徵意義。

    自西周迄秦漢,天子王公招待賓客卿士,有饗、食、燕三禮,饗、食二禮行於宗廟,燕禮則行於路寢。雖然如今置辦的是最次等的燕禮,但這畢竟是朝廷自從孝靈皇帝駕崩後,三四年間第一次由天子召開的宴飲。

    此外據說這次燕禮只是一個預演,皇帝還要在元旦大朝之後,舉辦大饗,那可才是真正的天子大宴。故而這次非得要將其辦成辦好不可,並且要在關東各州派來的使者面前好生展示朝廷的氣度。

    燕禮舉行前,要有侍臣作為燕禮之賓,主持宴飲的一應事務。並且要去‘戒與者’,也就是就是去告知、迎接被邀請的人。

    荀攸作為這次燕禮的負責人,深感責任重大。所幸有太常趙溫、以及其屬下太宰令、大予樂令為其分擔具體的瑣事,不然的話,荀攸還真不知道該怎麼置辦天子燕禮。

    風風火火的忙完一通後,荀攸好容易得著空,在一旁路寢西廂尋了個空席休憩。這時有人打開門朝裡探了探身,見到荀攸後,恭謹的說道:“荀君。”

    “是孫令啊,快快請進。”荀攸伸手招呼著,笑說道:“本想躲個懶,沒料到卻被你尋見了。”

    來者正是太宰丞孫篤,掌宰工鼎俎饌具之物,每逢大宴都需要太宰出面參與籌備。

    才剛一進來,孫篤便忍不住皺起眉頭,說道:“這西廂怎麼不生炭火?荀君受涼了怎麼辦?”

    他又望向門外忙忙碌碌的聲影,出聲埋怨道:“這些人真是越來越不會做事了,來人啊!”

    “不、不。”荀攸連忙阻止道:“一會就到時辰了,眼下正是忙的時候,孫丞還是不要驅使他們做旁的事了。”

    好在孫篤也只是做個樣子,態度表到了就行,他籠著袖子,兩手悄悄在袖子裡握著取暖,嘴上說道:“還是荀君明達事理,又善於治事。這次陛下交代燕禮,若不是有荀君在一旁調派,我等還不知要忙成什麼樣子。”

    荀攸略微抬頭正眼瞧了此人一眼,淺笑道:“膳宰可都將食饌飲器都備好了?”

    “都依禮制安排到路寢殿東,只等良辰一到便可開始。”孫篤答道:“此外,陛下特意要求的茶,也一併備好了。”

    荀攸點了點頭,沒有答話。

    見荀攸不肯接著他的話往下說,孫篤勉強笑著,強扯話題道:“今時不同往日,誰也想不到在半年前朝廷還是人皆惶恐不安,擔憂漢室至此傾頹,可自打陛下親政過後,就立即一掃陰霾,四方貢獻朝使,還復太平了。”

    對方顧左右而言他的說了半天,荀攸不由覺得好笑,他直截了當的問道:“孫丞,可是有什麼事要說?”

    “啊、讓荀君見笑了,篤確實有個不情之請。”孫篤身材瘦小,留著山羊鬍,眯縫著的眼睛裡偶爾透出一絲狡黠的光,他笑了笑,說道:“在下有個遠親,三歲的時候父母雙亡,只得依附於兄嫂。此人曾在太學受業,博覽精通,也有名士稱讚其才……”

    荀攸聽了默然不語,半晌,方才說道:“可是要我薦舉他?”

    “喏。”孫篤很快答了一聲,又不著痕跡的看了荀攸一眼:“這事倒也不難辦,那人本身就是極有才華的,我也不敢勞請荀君將此人上薦國家。這次趙公等人出使歸來,不是在關東薦舉、征辟了大批士子麼?在下想著,不然將我那遠親歸入此列,留待公府策試?”

    “他叫什麼名字?”

    孫篤以為荀攸鬆了口,立即說道:“他叫孫資,字彥龍。”

    荀攸仰臉吁了口氣,緩緩說道:“稱讚他的那位名士,如今在太原可還好?”

    孫篤臉色一變,遲疑的說道:“荀君這話是、何意?”

    荀攸自然知道孫篤的用意,不言聲的漠然看向孫篤,對方舉薦內親是假,借此試探是真。

    孫篤是並州太原人,本來是專司帝后飲食的太官令,雖然不是什麼重要人物,卻依然被王允的事情牽連,遭到免職。後來幸而拜入黃琬門下,這才再度為官,只是他不能再做負責皇帝飲食的太官令了,所以只好降職做二百石的太宰丞。

    王允餘黨在當初那場風波之中大部分被清除殆盡,只有極少的如孫篤這樣的邊緣人物憑藉著黃琬的照拂,才得以苟且下來。如今突然冒出來接近荀攸,顯然是關心那些被征辟薦舉入朝的關東士人今後的去向,以及皇帝對這批人的看法。

    如果僅僅真是這麼簡單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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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疑竇叢生

    “其賊狡黠,更當設謀。”————————【生經】

    為孫資求仕進、借此探知皇帝會如何啟用那批新晉的關東士人,這是出於黃琬等人的授意。而再更深遠一點細究,那就是對荀攸個人的算計,是出於王允的授意。

    孫資在太學受業的時候,很有才氣,這個荀攸也曾有過耳聞,而當時稱讚過他的人之中,正有他的同鄉王允。

    事情想到這裡就明白了,如果荀攸薦舉了孫資,等若是將他與王允間接產生了聯繫。而王允一定是想在背後做些什麼事,所以才試圖拉攏荀攸,希望荀攸在皇帝跟前作掩飾。

    王允都已罷免還鄉,再無起復之望了,還想做什麼?又能做什麼?在這之中,黃琬知不知道王允的打算?如果黃琬知道,那麼楊氏的立場呢?當初罷黜王允的時候,楊氏可沒少出力。如果黃琬不知道,或是楊氏被人故意蒙在鼓裡了……

    荀攸越想越是冷汗涔涔,他幾乎都能預見在不久的將來朝廷會掀起怎樣的滔天巨浪,一個不好,就連楊氏都有滅頂之災。

    他不願再與多重身份、又別有用心的孫篤繼續交談下去了,荀攸再足智多謀,也不敢牽扯進這種事裡去。幸好他早早看清了這背後的算計,要不然他這次就真被拐上賊船了。

    孫篤鎮了鎮心神,很快反應過來,說道:“荀君多慮了,這純粹是在下私事,只想給我那遠親尋個仕進……卻不知……”

    他小心翼翼的看了荀攸一眼,復又問道:“荀君突然提及太原的那位,是何用意?”

    “只是想提醒孫丞,凡事需當慎行。”荀攸此時也不再假以溫辭,冷冷言道:“孫丞本也是六百石令官,經過一次貶黜後,好不容易起復,理應不忘前車之鑑。”

    孫篤一愣,旋即怒說:“荀君這是……”

    這時候忽然來了幾個黃門,正好給荀攸解了圍,那幾個黃門中間一個正是內謁者令李堅。

    李堅看也沒看孫篤一眼,對著荀攸露出一臉諂媚的笑容,和氣的說道:“荀君可讓人好找!剛才荀君走後不久,國家便讓中台擬寫詔書,這會子吩咐奴婢來宣詔。”

    孫篤立即收斂怒容,回身看向李堅,荀攸同時也不再與孫篤進行口舌之爭,移席拜伏。

    “制詔侍中攸:卿操守淳厚,心懷社稷,能為人所不能為。今加攸平尚書事,參與機務,次錄尚書事以下。望卿束身自修,謹言慎行,上尊天子之德,下敬臣子之節。”

    平尚書事!

    ‘平’即評議,是參與謀議的意思。加此職銜者,可以參與評議論決尚書政事,為機密要職。兩漢以來,多加於侍中、黃門侍郎之類的中朝官等皇帝的心腹近臣,地位雖遜於領、錄尚書事的外朝公卿,但實質權力卻沒什麼區別。

    李堅的到來不僅是給荀攸解了圍,反倒讓荀攸陷入了另一個震撼當中,他知道皇帝對他的重視程度遠超絕大多數臣子,可萬萬沒想到皇帝會將猶如相權的平尚書事加給他。

    突如其來的恩賞沒有沖昏荀攸的頭腦,他冷靜地結果詔書,看著李堅,眼神帶著探詢之色。

    李堅會意,笑嘻嘻地開口道:“除了荀君,還有侍中楊公也得此嘉賞,陛下身邊六位侍中,今日唯有楊公與荀君榮膺懋賞,聖謄非凡。奴婢得以追侍天子左右,蒙恩傳詔,也是與有榮焉!”

    楊琦也加了平尚書事?這樣再算上尚書僕射楊瓚,弘農楊氏可是一下子出了兩個相啊。

    荀攸不經意的看向一旁的孫篤,發覺對方也是一臉詫異,眼底悄然掠過一絲凝重。荀攸看到這裡,心裡總算鬆了口氣,看來楊氏也被人蒙在了鼓裡,事情也不算太糟。

    如今就看皇帝知不知道這個事了……

    此時的皇帝已換好了正式的袞服,當他冒著風雪走出溫室的時候,天空已經陰沉沉一片了。更鼓聲透過層層宮牆從遠處隱隱傳來,更增加了四周的寧靜。

    “這天黑得越來越快了。”皇帝皺著眉望向陰鬱的天空。

    穆順在一邊陪笑道:“可不是麼,每到冬日裡,天色就黑得快,還不到旁晚就得掌燈。”

    奉車都尉劉璋就在丹墀下候著,遠遠見皇帝與穆順一行人打著儀仗下來,忙上前幾步對皇帝稽首道:“奉車都尉臣璋叩見陛下!”

    皇帝佇立原地,看了被風雪吹得瑟瑟發抖的劉璋一眼。皇帝打算在明年的時候對漢中動兵,在那時候,作為益州牧劉焉留在朝中的幾個兒子會起到很大的作用。

    只是現在不是跟劉璋說話的時候,皇帝只看了他一眼,沒有吱聲,點了點頭算作回應,而後由穆帥扶持著走進鑾駕。

    初平三年十二月初六。

    未央宮,路寢殿。

    天子燕禮。

    卿大夫有聘而來,與之燕三,牡勞使臣,燕禮是也。

    皇帝走進燈燭輝煌的路寢殿,在正中榻席上坐了,這才氣定神閒的點了點頭。

    此時正好是夜漏未盡七刻,殿上‘鐺’!‘鐺’!‘鐺’!響起一連串悠長清脆的鐘磬之聲。

    這是大予樂令與樂府官員指揮的曲調。

    陛下烏壓壓站著一群或玄或絳、或梁冠或武冠的臣工,他聽到這宛如發號施令的曲調,頓時抖擻起精神,像呆滯的木偶煥發出了生機與活力。

    隊伍井然有序的分為數列,以司徒馬日磾、司空黃琬等三公為首的卿、將、大夫等魚貫踏上台階,長長的隊列緩緩走進未央宮最大的建築物。各郡國藩王使臣、州郡遣送的朝使緊隨其後,最後方才是以匈奴左賢王去卑為主的番邦使者。

    皇帝端坐在高台御座之上,背北面南,放眼看著底下烏泱泱站滿整座路寢的眾多臣子,殿內鐘磬禮樂止歇,他胸口有一種抑制不住的豪情壯志。

    荀攸作為燕禮之賓,站在御座下,悄悄打量了皇帝一眼。皇帝面容沉靜,渾身上下散發著少年人獨有的自信與朝氣,堅定的目光看向底下的臣子,像是在看某一人,又像是誰也不在他眼裡。

    這樣一個皇帝在荀攸眼中彷彿沒有什麼是對方做不到的,無論有什麼在背後算計,在皇帝面前,都將是徒勞無功。荀攸在得知孫篤以及預見將要來臨的凜冬之後,他像是被皇帝的氣度所鼓舞,突然無比自信了起來。

    荀攸鼓足一口氣高聲唱讚:“皇帝為君興——”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8:23
第三十四章 旅酬算爵

    “燕禮者,所以明君臣之義也。”————————【禮記·燕義】

    在人山人海中,司馬朗與司馬懿兩人跟在趙威孫的後頭,站在隊伍的最末尾處。他們是屬於保護使臣順利南行的有功之臣,被特許參加燕禮,只不過他們的位置幾乎排在最後,在他們後面墊底的是匈奴左賢王去卑、還有部分親近朝廷、試圖求些賞賜過冬的羌人部落派來的使者。

    司馬懿忍不住憋足一口氣,後面的胡人似乎來的時候沒洗乾淨,身上仍然散發著一股沉悶的異味。這味道頓時削減了些讓他自打進未央宮後對皇室油然而生的一股敬畏,他小心踮著腳,往自己身前無數個頭戴梁冠、武冠,以及從冠下露出來的或黑或白的後腦勺張望著。

    他盡力張望著,然而他連自己這一列隊伍中最前面一排人是誰都看不清。

    “仲達,不要看了。”司馬朗站在司馬懿的旁邊,他身子比尋常人還要高大些許,恭恭敬敬的站立在人群中,橙黃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臉上,像是個文人陶俑。他嘴唇微微嚅動著,不仔細看很難發覺是他在說話:“這是未央宮。”

    無論是歷史上那個竊奪權柄的司馬宣王,還是如今在高聳矗立的路寢殿下顯得格外渺小的少年,司馬懿從來就不是個安分守己的人,就他本人來說,他也同樣不認為安分守己會給一個人帶來多大的成就。

    “阿兄。”司馬懿總算不再踮腳了,他面帶微笑看向兄長:“你說阿翁是在第幾列?”

    司馬朗沉默了會,方才低聲說道:“阿翁貴為執金吾,當在九卿之列。”

    “我也是如此想的。”司馬懿這時已規規矩矩的站好,目光沉靜的看著腳下的青石方磚,眼底流露出一絲歆羨與炙熱。

    他喃喃道,像是說給自己聽,又像是說給這座默默矗立四百年的古老殿宇,少年在此刻給自己立下了可能需要耗費一生去追尋的志願與誓言:“有朝一日我也要站在那個位置,不、我還要站得更前面!”

    這個時候,在這種莊重的場合,上至皇帝下至臣子,誰也不能有任何失禮之舉顯露出來。所幸此時的謁者與御史們不再注意底下的細小變化,也沒有人注意到未央宮的雄偉壯麗、以及臣子集會的排場深深刺激到了一個名叫司馬懿的少年,並給他的心靈造成了足夠的震撼,甚至影響到了將來。

    深闊高大的路寢殿中遙遙傳出一聲嘹響,緊接著便是一陣鐘罄齊奏,數名嗓音洪亮的謁者立於宮門前,他們的聲音聯合起來,雖然不見得所有人都能聽清,但這聲響卻有力的貫徹整個路寢殿前的廣場上:

    “皇帝為君興——”

    路寢殿內外,眾人無不向他們御座之上的天子稽首拜伏,虔誠的在地上低下了頭顱、伏下了身軀。

    “願陛下千秋萬歲,長樂未央——”

    殿內燃著各式各樣的青銅燈、四個角落裡安放著的銅爐散發著烘烘熱氣、精巧的博山爐徐徐燃起馥郁的龍腦香。明亮的燭光與和煦的溫度,還有衣服錦繡的宮人宦官們,將這座風雨滄桑的老殿裝點得煥然一新。

    旁人甫一走進,只顧著沉迷於眼前的金碧輝煌、卻無人注意到粉飾漆涂的棟樑牆壁內部,早已腐朽敗壞到根子裡去了。

    群臣依次入席,在這種所有漢臣都以為此生再難見到的盛會上,人們的心裡都很激動,是故也很難保持安靜。

    在秩序好不容易穩定下來之後,小黃門穆順撤去了遮擋禦容的簾子,特意讓所有人都能直接看清皇帝俊秀的樣貌。

    朝中的公卿倒不覺得如何,只看了一眼便很自覺的移開了目光。這次特許直視皇帝,與其說是給所有人的恩典,倒不如說是特意給關東來使們看的,目的就是讓他們好好看清眼前的皇帝是天下正統、徹底擊破今上非孝靈皇帝子的傳聞。

    坐在中間靠後位置上的許攸、王必、婁圭、趙昱等各州朝使們,有的曾入朝受職,比如趙昱,雖沒見過今上但至少見過孝靈皇帝的樣子;有的與袁紹等公府名門相交,比如許攸,就曾參與過從宦官手中奪回天子的行動,近距離的見過皇帝。

    這些人、以及在他們身後的部分郡國上計吏們,在看到皇帝之後,有的人沉著臉,暗自驚嘆於皇帝從容不迫的氣度、有的人默默頷首,目光陷入沉思、有的人則是激動地合不攏嘴,興奮看著樣貌酷似孝靈皇帝,被關中各地傳為中興之主的天子。

    這時候,皇帝開口說話了,路寢殿在修建之初就被良工巧匠設計出了特殊的擴音構造,能讓皇帝略顯稚嫩的嗓音清晰的傳遞到任何一個角落:“朝廷遷播以來,政亂時難,綱維不立。幸賴國有大臣,奸佞授首,關中安定。今當以安民休息為己任,諸君乃朝廷股肱,當勠力奮發,莫重朕之不德。”

    話音剛落,本該安靜的人群開始有了新的一撥騷動,許多人輪番站了起來,正式開了燕禮。

    燕禮的儀節跟饗、食二禮比起來非常簡約,以飲酒為主,雖然有乾肉折俎,但是沒有飯。具體的儀式總結來說就是臣子向天子祝酒行禮之後,天子再還之以爵,意在盡賓主之歡。

    所以在剛一開始,底下的臣子們就以公、卿等秩品分批次上前去灌……敬天子酒。先是三公、再是二千石的卿臣、然後就是散秩大夫、各地朝使、歸化的異族酋長等。一輪過後,君臣之間即可開懷暢飲,一醉方休。

    皇帝這副身軀是第一回喝酒,又是連續被臣子敬獻了幾次,頭腦早已有些暈眩了。好在有專門在一旁監督飲酒的酒監,不至於讓君臣喝醉,鬧出笑話來。

    所以皇帝的意識還很清醒,他手中持著酒爵,目光銳利的看著底下暢飲的大臣們。這些人無不展露燦爛的笑顏,互相把酒言歡,氣氛十分融洽。

    若是不明就裡的外人看到這裡,一定會認為大漢朝的諸公個個光明磊落、胸懷豁達,他們將會彼此毫無嫌隙的共同輔佐天子,開一代太平盛世。

    可真的是這樣麼?

    皇帝右手拿起酒爵湊到嘴邊,左手攏袖遮住半張面龐,不屑的笑了,而後輕輕抿了一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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