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159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9:46
第七十五章 撰集經傳

    “光武中興,愛好經術,未及下車,而先訪儒雅,采求闕文,補綴漏逸。”————————【後漢書·儒林傳】

    “此言大善。”皇帝贊同道,復又看向一旁的荀攸、賈詡等人:“諸君以為如何?”

    賈詡最是熟知關中各豪強高門的情況,雖然依然沒能將探子徹底打入內部,但對於各豪強名下田產、奴僕、甚至是家財幾何都大致摸了個清楚。即便豪強會有所隱瞞,但也不妨礙賈詡對他們的調查,此時他聞言答道:“聽聞關中藏書之家甚繁,若是陛下有詔,求遺書於天下,想必也不是難事。”

    荀攸看了賈詡一眼,補充說道:“藏書皆傳家之本,朝廷若是驟然蒐集,猶如奪人之財。不如詔使各家暫且獻上,由將作監抄錄刊印之後,再如數發還。如此既不損其利,又能得其書。”

    皇帝也明白,若是沒有威逼利誘,這些豪強未必會如實如數的獻上藏書。為了避免因搜書而引起士族不快,他還是決意採取相對溫和的做法:“合該如此,自從朱皓將秘府藏書的書目上呈以來,我一是不滿於區區四萬餘卷的藏書、二是不滿於卷帙浩繁、良莠不齊。所以一直想蒐集天下藏書,與現存秘府藏書一同遴選其中經典,編錄成一部大書。也算是繼承先賢絕學,為後世子孫留下文治基業。”

    他轉而看向早已期待不已的崔烈,說道:“崔公經術精深,人也幹練。此次獻書有功,這搜書編訂的事就交由崔公來做,即日起,崔公轉任侍中、領光祿大夫,總校五經,一如劉中壘故事。”

    飽覽天下圖書、著書立說,哪個士人不想如此?崔烈眼中熠然閃光,問道:“敢問陛下,書集既成,可有名稱?”

    “就叫《皇覽》。”皇帝說道:“此書一旦編成,便定為我、乃至今後皇子必學之書,傳之於世。”

    這等若是將其拔高到皇室家學的地步了,若是自家所撰之書能為之看中,編入《皇覽》,就猶如對作者本人才學的一種肯定與褒獎。崔烈可以想見,在未來一定會有無數飽學之士渴望將自家學說選入《皇覽》,並以此為榮。而對於《皇覽》的主要編訂者崔烈,這等若是一個交好天下士人,並且適當夾帶、成就自家學名的好機會。

    不等崔烈謝恩感激,皇帝便對荀攸說道:“荀君回去後,便以此擬詔,下發中台施行。至於京兆尹的位置——”

    皇帝沒有想以往那樣,為了培養、鍛鍊王凌而有意拖延京兆尹的任命、或是選派崔烈這樣不更俗務的上官任其施為。反倒是前腳剛提拔崔烈,後腳便決定了繼任人選:“上林苑令胡邈辦事勤懇,練達事體,即擢為京兆尹。”

    崔烈有些驚訝皇帝的任命,他不禁側目看向站在末尾處的長安令王凌,只見對方面色蒼白,神色很不對勁。

    胡邈不僅是太尉董承的親信,更是一個極會來事、找事的人,荀攸想起當初皇帝在郊外視察屯田,身為上林苑令的胡邈為博眼球,不惜當著勸農令第五巡的面搶答。雖然他最後還是由於沒有答到點上而被皇帝責備,但他那善於鑽營取巧的性子卻給荀攸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若是胡邈接任京兆尹,且不說其背後的太尉董承對王凌身後的司空黃琬的仇怨,就說是胡邈本人,也絕不會讓王凌如崔烈在任時一樣,坐視他當著長安令的官,幹著京兆尹的活。

    王凌今後的權力勢必會縮水,名望不斷上升的勢頭恐怕也會被胡邈壓制下去。

    皇帝這麼安排,似乎與他平日裡對王凌刻意栽培的態度不符……到底是什麼促成了皇帝對王凌態度的轉變?是王凌哪裡做得不對、抑或是要敲山震虎,對付其背後的黃琬?

    崔烈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只在一邊暗中慶幸自己得以逃脫接下來的一灘渾水,全然沒有發覺荀攸與賈詡在聽聞任命後雲淡風輕的神色,好像是早已預知此事了一樣。

    “彥雲。”皇帝說道。

    王凌身子一抖,下意識的回道:“臣在。”

    “將作監打造的曲轅犁等新式農具,你在京畿推行得如何?”皇帝神色自若的回頭看著王凌。

    王凌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自陛下在籍田時親試農具,使臣民皆知曲轅犁益農之妙處,遠勝時下長直轅犁。臣下得將作監分發農具,便立時於軍、民屯田處推行。屯戶一經試用,便無不心悅接納,如今不僅是屯田,便是百姓家裡,也想赴鐵官處購買曲轅犁等農具。”

    皇帝聽完,忽然指著坡底下一夥趕牛耕地的農夫說道:“那為何這些人都還是用的長直轅犁?”

    王凌定睛一看,發現確實如此,有些尷尬的解釋道:“眼下春耕,黎庶之家多無餘財,而且黎庶最是惜物,長直轅犁雖然不如曲轅犁好用,但也不是不能繼續用以耕作。黎庶總有些不樂意多花閒錢去另外購置,是故曲轅犁在軍屯與民屯推廣順暢,在民間卻鮮有人購置。”

    原來他剛才所說的‘百姓’指的是那些豪強,想必這些豪強買了幾副曲轅犁之後便能照原樣複製出來,這樣豈不是有些違背了皇帝的初衷?他最初可是打算用曲轅犁提高民間的生產力、尤其是黎庶的經濟實力,卻沒想到眼下黎庶還沒獲得實惠,反倒是這些豪強先拿去壯大自身了。

    皇帝的臉色有些陰沉,當即說道:“曲轅犁等新農具有益萬民生計,務必要推行下去,黎庶縱然無錢購得,難道身為本地長官,就不該想些辦法麼?”

    王凌心中本就忐忑不安,此時聽見皇帝語氣不悅,立即跪伏說道:“唯、唯!臣下失職,事後必然將曲轅犁推行各戶,以益墾殖,還望陛下恕罪!”

    “我也不是讓你強買強賣。”皇帝嘆了口氣,低頭看向王凌,擺手道:“起來吧,國以民為本,民以農為先,你身負牧民之責,要時刻將農事放在心上。自即日起,黎庶只需將家中原有的長直轅犁抬至鐵官,便可以其換得曲轅犁。若是家中貧苦,沒有長直轅犁的,便允准賒欠,來年以租稅抵還。”

    “臣謹諾。”王凌隨即站起身,低頭應下。

    皇帝看看王凌,又看看崔烈,似乎有話要說。崔烈會意,立時躬身後退,坡頂只餘下皇帝、荀攸、賈詡與王凌四人。

    晴空之下,皇帝昂然坐於馬背之上,俯視著王凌,面無表情的說道:“你叔父最近可有家書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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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仁至義盡

    “不忘恩而報之,是仁;有功必報之,是義也。”————————【禮記·郊特性·孔穎達疏】

    皇帝面朝著坡下的萬頃良田沃野,溫暖的陽光灑在他乾淨的臉上,看不出半分瑕疵。

    他嘴角微微勾起,浮現一絲和煦的笑容,做出一副享受陽光的樣子,這也是皇帝最喜好做的姿態。讓人分辨不出皇帝的情緒是好是壞,那看似溫和的笑容底下,誰也不知道此時暗藏著怎樣的冷冽。

    這種壓抑緊張的感覺讓王凌彷彿再度回到了那天在石渠閣,自己還是秘書丞的時候。時任前將軍趙謙與時任太尉馬日磾聯名劾奏其叔父、前司徒王允,章奏上達,皇帝當時問詢他該如何處置王允時,也是用這樣的語氣叫著王凌的字,語氣隨意,像是隨口問他現在的天氣。

    皇帝總是這麼的自信從容、萬機在握的樣子,這回的問話看似尋常,實則話中的份量重逾萬鈞,再度讓王凌被壓的喘不過氣來。

    他隱約明白皇帝為什麼讓明顯會給他帶來掣肘的胡邈來做他的頂頭上司了。

    王凌花了將近半年的功夫、費盡心機,才好不容易在皇帝面前塑造出能臣幹吏的形象,在朝中有了屬於自己的立身之地。他本以為自己早已逐漸模糊了王允從子的身份,想不到在眾人眼中,自己還是逃不脫一個‘小王公’的稱號,一舉一動,都讓人浮想聯翩。

    當初將光耀門楣的希望寄託給他的人正是王允,而如今讓皇帝對他轉變態度的,恐怕還是自家這個性情固執的叔父。

    他在謀劃些什麼不便告知自己的事?或者說是,這種事太過緊要,連自己的侄子都信不過?

    王凌偷偷嚥了口唾沫,只覺得嗓子有些干澀,他仔細回憶了下,坦然答道:“有過書信,都是說些家裡瑣事,叮囑臣下早春還寒,離天熱還有些時日,應按時添衣。”

    皇帝正眯著眼睛,愜意的曬著早春的陽光,聽見這話,他別過頭去,半是打量半是好笑的看了一眼王凌:“王公遠在太原,心裡倒是還掛唸著你這個晚輩。也不知他的身子如何了,春寒料峭,可別受涼了才是。”

    王凌勉強一笑,說道:“臣替叔父謝過陛下。”

    皇帝一笑說道:“這半年來你在長安令任上清理積弊,頗行良政,沒有辜負我對你寄予的厚望,這很好。我曾經見過王公的那幾個兒子,無論是才幹還是學識,都不如你出色。太原王氏日後興盛與否,全在於你一人,你可要勉之勵之。”

    “陛下……”王凌目光霍的一跳,眼中閃過意味不明的神色。

    皇帝不等他說話,便已擺了擺手,示意王凌退下了。

    王凌退下後,小坡上只剩下皇帝與荀攸、賈詡三人。

    “有賴於去年整修了部分溝渠,今年不至於出現春旱。”皇帝像是在嘴裡咀嚼著話語,嚥下了一番說辭,兀自說道:“眼下春耕農忙,不宜徭役,等秋後農閒的時候,記得詔使各郡組織黔首開挖溝渠、修築堤壩,免得來年春旱。”

    這話自然是對平尚書事的荀攸說的,荀攸淡然的應了下來:“臣謹諾,回去後便知會中台,先讓各地檢勘河工,以備不時。”

    皇帝表情沒什麼變化,田野上緩緩流淌著的小河泛起金色的波光,層層金鱗一時吸引住了皇帝的目光:“還有,太學經營科的學生讀了半年的書,也該學以致用了。”

    這本是極為平淡的一句話,但‘學以致用’四個字還是引起了荀攸的注意,他忍不住看向皇帝,心裡轉過許多念頭。

    只見皇帝笑說道:“論先後,以知為先;論輕重,以行為重。知行合一,學以致用,這才是聖賢之道。”

    皇帝轉而看向荀攸,說道:“太學經營科教的都是修建溝渠、農時月令,是最親農重農的一科。今年修築溝渠的時候,也讓他們親臨當地,一來考察他們是否學有所成;二來讓他們襄助地方。荀君以為如何?”

    荀攸答道:“陛下所言學以致用,深合至理,臣下以為是。”

    皇帝點點頭,張口欲言,卻忽然噎住,沒有話說了。

    賈詡是個藏得住心思的人,荀攸又是個你不問我便不說的悶性子,本來開朗的皇帝在他們二人身邊,饒是胸中有千言萬語,一時也無從開口。

    皇帝索性放眼眺去,淡黃的陽光下,漫無邊際的原野連綿直伸天地交接之處,殘破的黃土道附近到處都是管草蘆荻,在風中沙沙作響,與潺潺流淌著的河水聲相互應和,給人一種茫然寂寥的感覺。

    荀攸不由得與賈詡面面相覷,不知道皇帝為何突然做出這樣的神態來。

    “河東的情形如何了?”皇帝忽然問道。

    賈詡忙欠身答道:“安靜非常,王文都在河東無論是推行屯田、開辦鹽政,都無不順利。”

    “太老實了也不是什麼好事。”皇帝邊聽邊搖頭,說道:“分明是一夥人心懷不軌,去年還敢明裡暗裡的妨礙王邑施政,如今卻老實本分,實在讓人起疑。”

    “唯。”賈詡說道:“臣也是如此以為,早些天已派手下趕赴河東,查探詳情。”

    “這一戰能不打最好,但若是打了,就要打個乾淨徹底,非得把那些腌臢污穢全給清除蕩盡不可。”皇帝慢悠悠的說道,忽又看向荀攸:“荀君,你以為呢?”

    荀攸騎在馬上,就在皇帝旁邊,與皇帝錯開半個馬身。他原不贊同皇帝這個釜底抽薪、斬草除根的做法,只是誰讓那些河東豪強肆意妄為、意圖謀反?見皇帝決心已定,荀攸本無話講,只是擔心戰事一旦擴大,會引起許多未曾預料到的變故。

    “我豈不聞‘防患於未然者易,除患於已然者難’的道理?”皇帝笑了笑,臉色卻驟然冷了下來,沉聲說道:“但他們自己非要找死,勾結外鎮,這也怪不得我拿他們殺一儆百,借此立威。”

    這是皇帝首次表明自己的態度,話語中透露的殺氣讓荀攸等人心神一凜。

    皇帝掉轉馬身,正對著荀攸二人說道:“如今上黨有張文遠在,早先我已調派北軍千餘人予他,待過一兩個月,便再調千人過去,算上他在本地招募的屯兵,有足夠兵馬駐守壺關,可保太行無虞。而並州更有精兵威懾,諒河東那些鼠輩也翻不起什麼風浪來。”

    “如今只等平準監在河東查探詳況,知悉參與者究竟有誰、欲謀何事。若能將禍患扼殺於未然,那自然不須動兵,若是事不可為,戰端啟釁,我也不懼袁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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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履險如夷

    “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遺民乎。不然,何憂之遠也。”————————【左傳·襄公二十九年】

    若是河東真的如荀攸與賈詡二人所料那般起事,地近並州的袁紹不可能不鬧些動靜,沒準會趁著河東叛亂隔離了上黨與朝廷之間的聯繫,見機攻取上黨乃至並州等處。

    結合王允近來的多番舉動,並不難猜出袁紹會採取什麼樣的應對。

    荀攸到底思慮謹慎,沉吟說道:“春季用兵容易耽誤農耕,如今四方疲敝,無論敵我都不會急於此時。現在離夏天少說還有半年,臣以為至少得調兵馬屯駐馮翊,隨時應對。此外若是開戰,便必要將賊子擊於河東,決不能讓其南入關中,壞了朝廷好不容易打造的屯田基業,所以更得籌備周密才是。”

    皇帝想學鄭伯克段於鄢的把戲,先縱容河東豪強叛亂或是有叛亂的苗頭,再迅速派兵將其撲滅。就跟當初皇帝為了扳倒王允、從而不惜坐視李傕等人造反一樣,這個計畫有很大的風險,稍有不慎就會陷入不利的局面。

    但若是成功了,卻有極大的利好,不僅能徹底根除河東豪強,借王允一事打壓朝中士人勢力,將皇帝的威權再次登上一個台階;還能拿河東當改革的試驗田,順便將袁紹的野心大白於天下。

    危險與機會並存,皇帝處事看似沉穩冷靜,其實在骨子裡卻是個冒險主義者。但他謀慮深遠,即便這次有一定風險,但只要運籌得當,未必不能把控全局。

    眼下最大的問題不是河東有多少豪強牽涉其中、是否已經私下勾結串聯,而是一旦事發,朝廷該如何及時做出應對,按荀攸所言的那樣,將叛軍限制在河東一地,不使其禍害關中。

    “提前調兵屯駐,固然能預先遏制敵鋒,不使其西渡黃河,擾亂三輔。”賈詡淡淡說道:“只是如此一來,恐怕會驚動河東諸人,使其察覺朝廷用意。”

    “這倒好辦。”皇帝接下了話頭,說道:“即日起翻修從長安到華陰的驛道,道路務必寬闊,方便大軍急行。此外,再使人預備船隻,等時機一到,便可水陸進發,直抵華陰,北上蒲阪。”

    華陰縣往北走一段黃河水路就可抵達河東西南的蒲阪縣,蒲阪津是黃河天險上少數幾個渡口。只要能佔據此處,派兵在此渡河,便能將河東叛軍攔在三輔之外。

    “可使弘農郡典農校尉改屯華陰,既能預籌糧草、又能修整道路、而且……”賈詡抬頭看了眼皇帝,又立即低下了頭,說道:“能制不測。”

    荀攸心裡有些不自在,便道:“河南尹雖有前將軍鎮守,可北有河內張楊、東有陳留袁術,一旦聞警,頃刻之間,恐不能及時入關救急。”

    “是啊,可惜計已至此,徒呼奈何。”皇帝似笑非笑的看著荀攸,說罷,又補充道:“弘農的情況,相信劉艾會處置好的。”

    “陛下,弘農之於楊氏,猶如汝南之於袁氏,乃一家祖塋、基業所在。”荀攸有些急切的說道:“河東雖說豪強林立,別說高門閥閱,二千石之家也不過寥寥,陛下大可施以雷霆,威懾人心。可弘農則不然,此間牽涉頗多,需得慎之又慎!”

    皇帝邊聽邊笑,荀攸以為自己會順手將弘農楊氏也一併算計進去,殊不知是對方多慮了:“荀君說笑了,楊氏忠於漢室之心,數百年不曾更易,我豈會放任宵小,侵犯忠良之家?”

    荀攸稍鬆了口氣,冷不防聽皇帝又說道:“當初李傕等賊子於弘農舉兵叛逆,也沒見他們拿楊氏如何,可見楊氏威望之巨,便是賊寇亦不敢犯。更何況,王公私底下動作頻繁,楊氏未必察覺不到,興許早有預備,猶未可知。”

    等河東叛亂開始之後,身受牽連與波及的各方勢力該如何見機行事,能否及時脫身、自我保全、甚至是在此事中獲利,就得看各自的能力與手段,而不是仰賴皇帝一時的仁慈。荀攸心想楊氏好歹也是與袁氏齊名的高門豪族,數百年處世之道,應該犯不著生糊塗。

    只是皇帝那句‘早有預備’似乎一語雙關,讓荀攸仍有些猶疑,看來當著皇帝的面,知曉機密的賈詡還是有事在瞞著他。

    如今就等著擂台開鑼,各方一較高下;皇帝的對手是袁紹、劉虞的對手是王允、王邑的對手是河東豪強,乃至於賈詡、甚至是關西士人隱隱約約對楊氏的算計……

    所有人都明白自己的對手是誰,所有人幾乎都盤算好了方略,只是在此之中,卻唯獨有一人尚且不明自己的身份,還找錯了對手。

    “王彥雲能興其家。”皇帝忽然說道,像是感慨道:“說起來,我對他也算不薄了。”

    皇帝口中的這個‘他’顯然指的不是王凌。

    王允如今的情況就如一隻猴子,袁紹在背後指揮利用,皇帝與劉虞在一邊看著熱鬧。誰都知道王允為人利用而不自知,但誰也沒有主動將其說破的意圖與動機,袁紹沒有,劉虞沒有,皇帝更沒有。

    袁紹想利用王允分擔並州的勢力,替他吸引朝廷的視線,好在暗中謀事;劉虞一山不容二虎,不希望今後在並州有除他之外的第二個聲音;而皇帝更不希望王允繼續老當益壯、發揮餘熱,從一個後世人的角度來說,王允是個值得他敬佩的臣子。

    可站在皇帝的角度來說,王允的氣節固然值得稱道,但只有死掉的王允才是值得讓人緬懷尊敬的忠臣。所以王允的能耐再大,對皇帝來說都不重要,恰恰相反,沒有王允,對皇帝很重要。

    對於所有人來說,無論是此時的朝局還是天下的局勢,都沒有能讓王允插手的餘地了。而王允卻以為自己遊刃有餘、算計到了各方勢力,殊不知所有人都在眼睜睜的看著王允在刀尖上跳舞,並一步步走向死路。

    賈詡對王允沒什麼觀感,反倒因為王允曾欲對他趕盡殺絕而有些怨懟,此時自然不會說什麼寬解的好話:“王公確有其才,自負大功,挾誅董之威,凌上威下,處政失措。此等大臣,自古未有保全其身者,更遑論其家。而陛下敦惜其忠義,未加治考,便頻降中旨,使其黜退還鄉。此何等深恩,其不哀惶反省,卻罔自妄為,殊為不敬,陛下……當無愧矣。”

    皇帝眼角的肌肉抽動了一下,隨即長嘆道:“王公有保全漢室之功,卻有傾覆朝廷之罪,理應屏棄,不該使蒙眷顧。本以為讓他返鄉,可以讓他就此終老,怎料他……呵。”

    隨即只聽皇帝冷笑一聲,策馬緩步往坡下走去,說道:“青青不伐,終致尋斧。何況王公這回實在是惹下禍患,我保下王凌,也不算是虧待了。”

    荀攸在一旁默然的看著這一切,他的叔祖荀爽生前擔任司空時,曾與王允密謀誅董,雖然事情最後由於荀爽的突然病死而不了了之。但兩家之間關係也算親密,董卓死後,王允開解赦免的第一批臣子中就有荀攸的名字,其後若不是因為蔡邕,荀攸恐怕早已與王允走到一起去了。

    此時見到無論是對王允又敬又恨的皇帝、還是往日的至交、現時的盟友,都在拿他當好戲看,等著他玩火自焚。這對於一個頑固得近乎可笑的老人來說,是多麼的諷刺。

    王允在朝時費心維持,遭免遣歸後,仍閒不下心來,還想幹預朝政,讓朝廷按他的設想走。難道對方的權欲真就那麼重麼?荀攸突然有些心悸,或許,這就是王允苦苦堅守的‘正道’。

    看著皇帝策馬走下坡,賈詡在一旁輕嘆了口氣,目光深沉的看了荀攸一眼,隨即錯身而過,跟著皇帝離開了。

    荀攸一個人騎馬站在坡上,忽然轉頭看向廣袤無邊的田野,手中不由自主的抓緊了韁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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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宣平學市

    “夫學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誡子書】

    時近中午,方才在城外坡上到還不覺得,等皇帝一行人縱馬奔馳返回長安,直到宣平城門樓上黛青色的瓦菲已遙遙在望,眾人才覺得汗透衣背,身上也開始漸漸變得熱了起來。

    行至宣平門外,皇帝忽地勒馬停駐,眾人收緊馬韁,好奇的看向皇帝。

    “太學就在宣平裡附近?”皇帝才想起來似得,笑說道:“正好腹裡飢餓,我等乾脆就到太學用膳去。”

    崔烈騎著馬好不容易才跟著隊伍跑過來,一把老骨頭都快被顛散了架,此時他臉色發白,汗涔涔的說道:“不如讓老臣先去知會太學祭酒一聲,好做籌備?”

    皇帝微微搖頭道:“既是微服而來,便不可顯擺招搖,就這麼過去吧,也正好瞧瞧平日裡的太學是什麼樣。自打太學建成以來,我還沒去見識過呢。”

    說完,他的目光在眾人身上依次停留了一瞬,自己與荀攸、賈詡等人的衣著倒還好,從外表上看就是個出城踏春的豪強子弟。只不過跟隨著他們幾百名騎兵身上都是作戰時才穿的襦袴戎服,尋常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們要麼是當兵的、要麼就是豪強部曲。這與皇帝低調微行的方針大相逕庭,而且帶著這麼多騎兵護衛跑到太學去實在是太顯眼了。

    “公明。”皇帝喚道:“你讓這些羽林騎都回去,選幾個得用的跟著就是了。”

    自從第一次微服便遭遇刺駕的事件後,皇帝對自己的出行格外留心,身邊帶徐晃、高順這樣能力出色的武將帶兵護衛,順便還能增進君臣之間的感情。直到衛士令高順轉拜中壘校尉後,不怎麼方便隨皇帝微行,於是便常由徐晃與新任衛士令王忠負責皇帝的安全。

    “陛下。”徐晃在馬上欠身說道:“閭裡鬧市,就這麼幾個人,臣恐怕……還是多帶些人隨行護衛吧。”

    “不都是說‘北闕甲第,宣平貴裡’麼。既然是長安城少有的清貴之處,自然不會有什麼醜類惡物。”皇帝笑著說完,復又問向一旁默不作聲的王凌:“彥雲,聽聞你將長安治理的盜賊絕跡,幾乎可以做到夜不閉戶,當不會再發生那樣的事吧?”

    王凌有些意外,強笑道:“諾,話雖如此,但太學附近野市眾多,陛下萬乘之軀,還是得慎重些才是。”

    長安本就有作為帝都的底蘊,以往礙於董卓禍亂,導致坊市殘破。如今隨著朝局安穩,王凌夙夜匪解的調理之下,漸漸地使這座百年舊都猶如老樹萌芽,重新煥發出生機活力。北闕甲第與宣平裡這樣的地方重新受到拔高,高一等的達官權貴聚居北闕甲第,次一等的則居於宣平裡。

    豪強貴人的集聚創造了商機,帶動了周邊的經濟,許多商賈鑽空擺攤,兜售貨物。商賈聚集在權貴聚居處附近,逐漸形成一定規模的野市,喧嘩紛擾,不知擾了多少人的清閒,沒過多久便被厲行肅清。

    直到容納了千餘名師生的太學出現後,太學附近的閒置房屋盡皆被人購置為商舖,專為太學生出售紙筆墨等文具,乃至於常見的幾類書籍。更有甚者,由於規定太學生一般情況下不許自帶奴僕,所以衣服床褥的換洗都得親力親為,於是便順理成章出現了洗衣婦。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這種圍繞著太學生衣食住行學等各方面而展開的商舖野市,像極了後世的大學街。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方便了太學生的生活,但卻給治安、衛生造成了不少麻煩,太學祭酒楊懿屢屢請詔禁絕,卻被皇帝攔了下來。

    “不是將這些野市重新在太學旁劃撥了坊市,將此定為學市了麼?”皇帝說道:“怎麼?市長、亭長沒有管好?”

    王凌知道皇帝對他已不像從前那麼優待,是故一點小的瑕疵,在往日都可能被皇帝寬解,在此時卻極有可能遭受批評。

    他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回答道:“不、此地亭長、市長皆為能吏,為了保證治安,臣每日都派北部尉來此巡視。臣只是擔心這地方紛擾喧囂……”

    皇帝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王凌的肩膀,不以為然的說道:“既然如此,那索性就將我等護送到坊門吧。”

    說完,皇帝便抽打馬鞭,驅使著駿馬入城而去。

    徐晃等人見了,趕緊帶人隨著跟了上去。

    順著長街一路向西,未過多時便經過一片繁華的鬧市,裡頭店肆林立、重樓疊屋。中午的陽光灑在樓閣飛簷、青石道路之上,照出一片燦爛的圖景。市內車馬粼粼,人流如織,不遠處隱隱傳來商販的吆喝聲。在人群中偶爾還能看見三五成群的士子,穿著青衿,或是坐在臨街的酒肆中炙狗喝酒、或是在其中高談闊論、或是臨街與商販討價還價。

    眼前是一副繁華熱鬧的景象,皇帝深深的感慨、陶醉其中,一旁的崔烈看到這場景卻忍不住搖頭嘆息。

    皇帝問他緣故,崔烈答說:“太學附近如此繁華,喧鬧不堪;學子與市儈爭價,長此以往,有誰能靜下心來讀書?”

    崔烈本是極為反對在太學附近修建坊市的,在他以及許多人的眼中,讀書是修身養性,需要在清靜的地方才能增進學識,培養品性。

    “孟子幼時,居處近於墓,而習喪葬;近於市,而效賈人炫賣;近於屠,而學屠狗。是以孟母三遷,擇鄰而居,使其居近於學宮,孟子乃受禮教。”崔烈有板有眼的說道:“先賢尚且易為外物所惑,何況俗人凡生?”

    皇帝臉色不改,笑著說道:“孟子當時年幼,天性未定,易惑於外物,如今太學生都是十五歲以上,心性成熟,當不至於此。”

    兩耳不聞窗外事,只顧著埋頭苦讀,最後即便做了官又能如何?還不是兩眼一抹黑,連最基本的百姓生活、坊市情況以及與人交往的方式都搞不清楚,到頭來還不是學成一個書呆子、庸官,遭人矇蔽?

    皇帝一直信奉知識從生活中提煉而來;能力從實踐中鍛鍊而來的樸素理念,讓這些太學生親近尋常坊市,體驗坊間民情、熟悉商賈、學會如何跟‘下民’打交道,這些經驗不比經書上得來的道理差。

    當然,這些話他暫且還說不得,只是大致解釋了一遍自己的理念之後,看在崔烈憂心忡忡的樣子,似乎是已經悲觀的預見這些學生將耳濡目染、受到市儈之氣。皇帝不由得說道:“學市吵鬧,擾人修習學業,這的確不妥。彥雲,你回去之後下發公牘,申明學市不同於東市、西市,嚴禁喧嘩。此外,學市內不許出現女閭教坊、博戲賭坊等有辱士風之所,以免讓學子沾染惡習。”

    做生意不許人吆喝,這算什麼回事?王凌有些詫異,不過他好歹知道這是折中的法子,不這樣的話恐怕連學市都開不下去,到頭來還會影響到自己的政績。而皇帝在此提出的學市准入原則也讓崔烈等人感到滿意,只要沒有那些敗壞世俗的店子,留著一些文具店、食肆方便學子倒也無妨。

    王凌乾脆的應了下來,將此事記在心裡,至於會不會影響學市的生意,那就與其無關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9:46
第七十九章 太學野駒

    “天子方刪詩書,定禮樂;設重雲之講,開士林之學;談劫燼之飛灰,辨常星之夜落。”————————【哀江南賦】

    此時的太學早已經過從無到有的修繕,大小房屋共有上前間,可謂屋舍儼然、鱗次櫛比,早已不是以往廢宮荒殿的模樣。饒是如此,還是能從那門口巍峨高聳、只有皇宮才能配備的的雙鳳闕、明堂台基等舊物得窺一絲明光宮的遺蹟。

    太學坐北朝南,高大的明堂坐於中軸線上,其兩邊各是上課的屋舍,其正後方是一座比明堂還要高的重樓,名叫延閣,本是漢宮中藏書的殿宇之一,被用來當作太學藏書閣的名字,裡面放有不斷抄錄、補充進去的秘府藏書等珍貴典籍。

    延閣兩邊都是單個的庭院,是太學生居住的地方,房屋之間有磚牆、小巷,用於防止火患。在其西北角則是一處小湖,有沿湖長亭,茂林修竹,是學子經常散心的地方。

    長安少年,若是論騎馬射箭的英姿颯爽,最讓人稱道的非羽林騎莫屬,可若是說到紙上文章的斐然才氣,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這些太學生了。

    人影交錯之間,在湖畔長亭的迴廊上,兩個青衫少年正相對而坐,他們身上所著的服飾雖然同樣是迎合春天的青色。但無論是其上的紋飾還是布料,都遠比尋常的學子要貴盛許多,更何況有些寒生連青衣春衫都穿不上。

    “從前我聽聞公輸般造木鳶,成之而飛,本以為是誇大,沒想到世上竟真有如此巧匠。”其中一個少年好似遇見了什麼奇觀,唏噓不已的對同伴說道。

    他的同伴是一個清秀瘦弱的少年,雖不像對方那樣好動,但給人以文質彬彬的感覺。他捲起手中的書,淡淡地說道:“不過是幾個木偶跳舞,你居然一直興奮到現在?”

    “文師,這可不僅僅是幾個木偶戲。”少年正色道,他一想起那幾個精巧的木偶在水流的推動下做出簡單的舞蹈動作,便忍不住興奮雀躍,為了不使對方以為自己玩物喪志,他還是義正嚴辭的說道:“據說那個叫馬鈞的,除了能會造水轉木偶,還會造新式農具。前些日子國家在南郊籍田,讓人當著眾公卿的面試用新轅犁,就連司空黃公都稱讚不已。”

    “司空黃公曾牧豫州,政績為天下表,是知民識農的能臣。”被稱作‘文師’的人正是蘇則,他點頭說道:“能得黃公稱讚,看來這新農具確實有可行之處。”

    坐在蘇則旁邊的少年與其同出扶風,名叫耿紀,字季行,是中興元勛、建威大將軍耿秉的曾孫,扶風耿氏的嫡系。他與蘇則一樣,都是扶風有名的士族出身,論底蘊和傳承或許比不上蘇氏,但論及聲勢以及在東漢一朝的權位,耿氏要比蘇氏強太多了。

    作為耿氏年輕一代最優秀的後輩,耿紀少有美名,年過十六便舉入太學,因緣際會之下與蘇則結識。

    耿紀說道:“可不是麼,聽說這馬鈞是秘書郎王輔推薦的,國家大喜之下,要給予封賞。本來王輔提議讓其入將作監,最後是聽了公車司馬令的建議,許其入太學經營科讀書。”

    王輔與王端兩兄弟在士人中的聲名可謂是兩個極端,這從耿紀對他二人的稱呼就能看出來。

    蘇則笑了笑,正欲說話,只聽耿紀忽然譏笑道:“你看那野駒子!”

    他倏然回頭,只見一人光著上身,脫得只剩一條短褲,撲通一聲就跳到湖裡去了,還有幾個十來歲的孩子圍在岸邊。

    “這麼冷的水,他還敢跳進去,身子是鐵打的麼?”耿紀看著那濺起的水花,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好像感同身受,自己也跟著跳進去了一般。

    蘇則鄙夷的轉過頭來,可惜的說道:“居然還和蒙學的童生玩鬧在一起去了,扶風馬氏世代簪纓,如何出了這樣的人物?”

    “聽說這個馬超祖母就是羌女,從小和羌人生活在一起,所以沾染上了羌胡習性。”耿紀搖頭道:“馬公居然會認下這門遠親,還讓他入太學,真是……”

    這是只聽見身後一陣嘩啦的水聲,那馬超從水裡爬上岸,一夥蒙生圍著他不知在歡呼個什麼,像是在慶祝他得勝歸來。

    蘇則不禁回想起去年在渭橋遇見的馬超跋扈頑劣的樣子,立即收拾好書卷站了起來,準備離開。

    “文師,就急著走了?”耿紀看了一眼亭外空地上擺放的日晷,說道:“這還沒到入學的時候呢。”

    蘇則沒有理他,如同逃避似的走了,耿紀只得匆匆站起身快步追上,他正在納悶,這時只聽身後的湖邊有一人朗聲招呼道:“蘇兄!蘇兄!”

    “你認識那野駒子?”馬超在太學雖算不上惹是生非,但不愛讀書,性情豪放是人所共知的事情,許多人自恃清高,都將他視為野蠻人,起了個諢號‘野駒子’。耿紀沒想到馬超會認識蘇則,在一旁好奇的追問道。

    “不認識。”蘇則急匆匆的走著,然而身後哪人好像還追上來了。

    該死!他不在原地穿衣服的麼!

    蘇則忿忿的想著,腳步走的更快了。他本沒有想過要和馬超這類人結識,何況當日自己還極為不禮貌的直呼馬超父親的姓名。按道理馬超應該對他懷恨在心才對,可沒想到對方卻打定了主意要和他結識,這算什麼?

    他一邊想一邊疾步走著,沒想到在迴廊的轉角處竟沒能注意到對面走來的人,一頭撞了上去——

    “放肆!”

    蘇則被一股大力推了一把,身子不受控制的往後倒退了數步,險些跌倒。

    只見一行數人簇擁著一個少年站在迴廊的轉角處,剛才一把推開他的是一名身材高大的護衛,如今正站在一邊警惕的盯著他看,那眼神裡流露出的鋒芒讓蘇則心神凜然。

    從後面趕過來的耿紀見到這夥人,連忙氣喘吁吁的說道:“學生耿紀見過楊公、潘公。”

    說著,耿紀不停的用眼神示意,蘇則這才回過神來,對著那少年身邊的兩人見禮。

    只是他心裡不免有些疑問,能讓堂堂太學祭酒、僕射在前頭引路,連站在身旁的資格都沒有,這樣的少年究竟是誰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9:47
第八十章 揚己露才

    “人不可自矜,是時使有地縫,亦當入矣。”————————【齊東野語】

    太學僕射潘勖與祭酒楊懿二人臉色很難看,他們剛才還在皇帝面前吹噓太學如今的風氣是如何如何的好,師生溫良寬愛,幾乎每一個都是今後的朝廷棟樑。

    沒想到話剛說出口沒多久,就來了兩個學生冒冒失失的衝撞御前,若是尋常貧寒子弟不識禮數倒也罷了,可怎料對方都是著名一時的豪族出身,這讓楊懿的臉上愈發掛不住了:“在廡廊裡橫衝直撞,像什麼樣子!”

    皇帝來時面上正帶著笑,此時笑意不散,和聲問道:“蘇則、耿紀?在太學是讀的哪科?”

    耿紀皺眉看著眼前這個年紀比他還小,卻氣勢凌人的少年,在楊懿與潘勖二人不善的目光中,遲疑的說道“在下讀的是經濟科,我身旁這位讀的是治劇。”

    “治煩理劇、經世濟民,這都是好科目啊。”皇帝兩手上下一合,笑著誇道。忽然,他似是想起了什麼,復又問道:“衛尉是你家長輩?”

    如今的衛尉正是在黎陽營舉兵迎天使南下的原度遼將軍耿祉,耿祉正是出身扶風耿氏,是故皇帝有此一問。

    聽對方如此輕描淡寫的直呼‘衛尉’官職,而沒有在其後加上敬稱,耿紀心頭有些不悅,但更多的確實深深的疑惑。他很好的收斂住了異樣的神色,沉聲答道:“衛尉公正是在下從父。”

    皇帝看了看端雅有禮的耿紀,又看了看面容清峻的蘇則,由衷的對楊懿等人說道:“太學真是人才濟濟啊。”

    荀攸、賈詡等人但笑不語,這話聽在楊懿與潘勖耳中,卻不以為喜,反而誤以為皇帝在說反話。

    潘勖自詡是皇帝特派來監督太學育人、辦學工作的親信,像他這樣本是最邊緣的人物、驟然提拔到權力中心,甫登大位,想為提拔他的人,也就是為皇帝做出一番實績的想法不比任何人的要少。在幾次與皇帝的詔對中,他對於皇帝不分貧富、有教無類的育才方式與分科教學、知行合一的教學理念深為體會,這半年來也是一直按照皇帝的要求推行的辦學方針,將太學管理的井井有條。

    所以潘勖對皇帝今天的突擊檢查是絲毫不怕的,甚至在陪同皇帝、為皇帝介紹太學重建以來的種種成就時還很是期待。沒想到參觀到末尾,居然半路跑出來這兩個平時彬彬有禮,關鍵時刻莽撞唐突的傢伙。

    潘勖心裡很是忐忑,聽了皇帝那句話之後不喜反驚,礙於蘇則等人在場,他硬著頭皮說道:“泮湖周邊是學子休憩散心的地方,難免會有些放任天性……”

    他話還沒說完,只聽遠處‘噔噔噔’傳來赤腳奔跑在木質地板上的聲音,起先攔下蘇則的大漢目光一凜,登時迎了上去。

    大漢從對方穩健有力的腳步聲判斷出對方根本不是蘇則這樣的文弱士子,反倒像是個身強體健的漢子,他心裡警醒,用了比拍蘇則還要大的力氣,一掌拍了過去,猛襲向對方肩膀。動作中帶起一陣勁風,氣勢驚人。

    “蘇兄!”那人正好走到了拐角處。

    只聽啪的一聲,沒想到對方卻沒有中招,反倒極為敏捷的別過左肩,然後一拳迎了上去。大漢立即變掌,收回拍出的右手,改為去捉對方的拳頭。

    怎料對方的手臂上儘是水珠,像是泥鰍一樣滑溜,大漢一直沒能抓住,生生硬挨了一拳。

    大漢受了這一拳面不改色,對方卻感覺像是一拳砸到鐵石了一般鈍痛。

    兩人正欲繼續交手,只聽皇帝在後面叫道:“公明,夠了!”

    楊懿登時走前一步,不禁瞠目結舌:“馬超!你、你,光天之下,你怎麼這身打扮?還不把衣服穿上!”

    皇帝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目光不自覺的看去,只見一名樣貌俊朗的年輕人,約是十六七歲的年紀,身上僅著一條濕漉漉的長褲,胸襟大敞,露出健壯黝黑的胸膛。

    如果說先前蘇則在走廊亂跑還算是稍微失儀,此時馬超這副明顯是剛下河摸魚的樣子,簡直就是毫無禮制。太學裡竟出現這樣的事,且不說以後傳出去了會如何,就說是此時被皇帝當面撞上了,這已經讓楊懿無比尷尬,氣惱萬分了。

    以往馬超在太學行為散漫、任意隨便,楊懿看在他是平狄將軍馬騰的兒子、被馬日磾認宗的扶風馬氏的份上,好歹忍著他,給他留幾分面子。如今皇帝就在身邊,以皇帝喜歡手下人遵規守矩的性格,正好給馬超一點顏色看看。

    楊懿把側過身去,讓皇帝得以將馬超像是剛摸魚上岸的樣子一覽無餘。然後在皇帝身邊故意介紹道:“這是平狄將軍的兒子,叫馬超,是明經科學生。”

    沒想到皇帝只是笑笑,神色間卻是不經意流露幾分威嚴:“原來是西涼‘健勇’,難怪打熬得這麼一副好身板。”

    蘇則站在一旁偷偷打量著這個笑容溫和、態度親切,氣質猶如王孫的少年在恍惚間換了個模樣,流露出手握權柄的人才有的睥睨自信來,心中不由暗暗稱奇。腦子裡飛快的思索著朝中還有誰家子弟能有如此威勢,難不成是外戚王氏兄弟?溫和的性格倒是有些符合傳聞中對於公車司馬令王端的描述,但對方年齡未免太小了。

    好在馬超沒有讓蘇則猜多久,徑直說出了讓蘇則想也不敢去想的答案:“國家?”

    眾人無不訝然,馬超的眼中立時閃過一絲狡黠,乾脆利落的跪伏在地。蘇則與耿紀大驚失色,冷汗瞬間濕透衣衫,連忙跟著稽首見禮。

    皇帝揚起嘴角,輕輕一擊掌,道:“你見過我?”

    “臣以四姓小侯的身份,有幸與會今年的歲旦大朝,得以在遠處一窺天顏。”馬超目力非凡,自幼在馬上追鷹逐鹿、騎射野獵不在話下。何況他又屬於四姓小侯,大朝時位置靠前,自然萌得窺皇帝樣貌。

    所謂四姓小侯,是指孝明皇帝時期最顯赫的四個外戚及功臣家族的小輩,分別是樊、郭、陰、馬四姓,由於他們不是列侯,故稱作小侯。近百年的歲月蹉跎,當年顯赫一時的家族如今只剩下馬氏尚存榮光,其餘的鮮少走上朝堂。若不是皇帝追憶功勛,特許四姓小侯參與大朝,以優秀子弟入太學,恐怕他們在朝中的地位會更加邊緣化。

    其實這麼說起來,耿紀也參與過大朝會,不過同樣的位置上,他的視力就沒有馬超的厲害,只是模模糊糊的看個人影。此時眼前皇帝的身形與記憶裡的相重合,由是愈加確定了:“太學生紀叩見陛下!”

    皇帝聞言,立馬將注意力轉移到耿紀身上去了,扶風耿氏曾是光武中興的開國功勛,世出名將,盛極時子弟遍佈軍旅。比如度遼將軍這一東漢鮮有的掌握實權的將軍職位,每代幾乎全部都是出身耿氏,變相的為耿氏壟斷。而耿氏也不負這樣顯赫的盛名,自始自終都保持以武起家的傳統,戰功卓越,而且對劉氏忠心耿耿。

    這樣一個忠誠度可靠、且經過歷史考驗的武將世家,哪怕在漢末沒有出現著名的良將,在其他方面倒是可堪勝任的。比如才卸任度遼將軍不久的新衛尉耿祉,在幾次觀察下來,也確實顯露出一定的能力,對皇帝的忠誠也無需懷疑。

    皇帝久久沉思,如今回過神來,正色道:“都起來吧,我現是微服,別鬧出動靜,讓旁人見到了可不好。”

    蘇則、耿紀聞言起身,唯獨馬超依舊跪伏在地,他沖皇帝深深一拜,口中說道:“臣有私人情事,望國家允准。”

    皇帝猜到馬超要說什麼話,他用眼神制止了楊懿將欲發言的勢頭,頷首道:“講。”

    果然,只見馬超把頭抬起,目光灼灼的看向皇帝,一股強烈的自信沒來由的顯現出來:“臣不才,難以成儒生博士,平生所擅只是騎馬射箭。聞國家有志興復,建立武功,臣願入軍旅,為國家供牛馬奔走。”

    場面一時沉寂了下來,皇帝忍不住笑道:“你想學班定遠投筆從戎?”

    “如今正是將士用命之時,臣也不是讀書的料子,只想上陣殺敵,望國家允準!”馬超斬釘截鐵的說道。

    他本以為自己剛才能與皇帝身邊的護衛打得有來有往,足以證明自己的武藝,皇帝應該不會眼看著人才用錯地方。哪知皇帝忽然一句話把他給問懵了:

    “我早已得聞你‘健勇’的名聲,可你知道我為什麼偏就讓你太學麼?”

    “這……臣不知。”

    皇帝看著馬超茫然的樣子,忍不住發笑,旁邊的人見了,紛紛跟著樂了起來,就連蘇則與耿紀都不由得抿起了嘴。

    “等你知道了,我再讓你從軍。”皇帝說完便轉身準備轉身離開,這時只見一人急急忙忙的跑了過來,在潘勖耳邊說了幾句話。

    潘勖臉色大變,回過身小聲告訴給了皇帝等人,眾人聽了也跟著變了神色,短暫的議論幾句後便匆匆離去了。

    不一會的功夫,擁擠的迴廊裡變的空闊異常,蘇則與耿紀面面相覷,對這一次的奇遇久久回不過神來。他們各自心裡都有些可惜,若是皇帝多留一會,順帶考校他們,從此簡在帝心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誰讓剛才的話頭被馬超搶了去,皇帝又好像遇到突發的事情驟然離去,這讓蘇則等人惋惜之餘又有些懊悔,因為自己還沒來得及挽回顏面,在皇帝等人眼中估計就是個毛躁冒進、不成氣候的小子。

    這一切都怪那個傢伙!

    而馬超恍若未覺,他站起來,一邊穿上衣一邊自來熟的問道:“蘇兄,國家剛才那話什麼意思啊?”

    馬超一直對這事疑惑不解,如果說是要拿他當質子,可人家安集將軍張濟的侄子張繡同樣有質子身份,如今卻是羽林郎,以後還有機會上戰場,而自己怎麼就是入太學了?

    他寄望於蘇則能給他一個答覆,然而蘇則卻不想告訴他,他有些怨念的看了馬超一眼,沒好氣的說道:“你自己琢磨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9:47
第八十一章 當防隳壞

    “小人在位,上下咸悖,厥妖城門內崩。”————————【易傳】

    皇帝等一行人腳步沉重的走進太學正中的明堂,即便是關上門,彷彿也能聽見外面的喧鬧,似乎都在議論同一件事。

    “把事情的本末都說出來。”王凌開口問道。

    中庭跪伏著的是太學的一個屬吏,他不知道坐在主位上的年輕人是什麼身份,戰戰兢兢的答道:“宣平城門外有幾間屋子,好端端的自己塌了。”

    “砸到人沒有?”皇帝眉頭一皺,第一句話問的卻是這個。

    屬吏伏身道:“只聽說住戶被房子埋在裡頭了。”

    “彥雲。”皇帝腦子裡回想起剛才入城時在宣平門外遇見的那片華麗富貴的莊園,如果只是普通的破房子的話,這些人不會那麼驚慌失措,反倒是修築堅固的房子突然垮塌,才會讓人駭然。

    他吩咐道:“你即刻帶北部尉,召集醫者,及相干人員前去救治。務必把控局面,安穩民心。”

    王凌起身答諾,便匆匆帶著那名屬吏出去了。

    房屋壓傷百姓,只需及時救助就不會有事,但皇帝的神色沒有因此而輕鬆多少,畢竟人員傷亡倒在其次,因此而產生的巨大影響才是讓他感到頭痛的。

    這種事情放在現代只是一次安全事故,在盛行陰陽五行學說的漢代卻被稱作為‘屋自壞’,是件很不吉利的政治事件,等同於公雞生蛋,男女變性,死人復生這些異象。

    這些異象跟祥瑞是兩個極端,後者象徵著盛世明君的到來,前者則像征著天下即將崩壞。

    崔烈先是說道:“老臣記得永康元年十月,雒陽南宮平城門內也是有房屋自行崩壞,待過了兩個月後,孝桓皇帝便宴駕崩逝……如今宣平城門外屋同樣自壞……陛下,不可不慎。”

    “崔公又在說什麼妄言。”潘勖豎眉反駁道,絲毫沒有因為對方是享譽盛名的名士而有所尊敬:“陛下年紀輕輕,正是有為之時,你舉孝桓皇帝的例子是何用意!”

    崔烈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他這人有時說話很不得體,而且口無遮攔。曾經就是因為如此,他在朝堂之上竟說出了‘棄涼’的蠢話,導致涼州出身的官員無不對他恨之入骨,性子耿直的傅燮更是氣得當場說要殺他。

    前車之鑑,尚猶在目,崔烈沒有深刻認識到教訓,反到越來越糊塗,竟然又禍從口出。這回可是一句話得罪了皇帝,崔烈好不容易找到機會重新獲得上位者的賞識,再度爬上高位,如今怎麼也得絞盡腦汁的去設法補救:“臣舉證失措,請陛下恕罪!臣的本意是,凡‘屋自壞’皆有徵兆,預示國將有大事,是故不可不慎。而屋壞於何處,所應之事皆有不同,當尋靈台官查驗才是。”

    “哼。”皇帝面色有些不善,但此時不是因言罪人的時候,他繞過崔烈,對潘勖說道:“我記得治劇科博士趙彥知五行、通陰陽,眼下既在太學,便讓他先過來參詳。”

    未過多時,趙彥便神色匆匆的走了進來,他稍稍鎮定了心神,然後便開始舉了個跟崔烈看似差不多的例子:“孝靈皇帝光和元年,南宮平城門內屋、武庫屋及外東垣屋前後都突然坍塌。”

    潘勖現在對這個非常敏感,他一聽到‘平城門’三個字就下意識的問道:“那一次出了什麼事?”

    趙彥答道:“平城門乃正陽之門,與皇宮連接,是鑾駕出行必由之路,因此是門中最尊貴者。武庫門是兵器收藏之處,國之屏障。其後黃巾賊果起於東方,庫兵大動,天下戰端大起。”

    楊懿這時忽然說道:“我聽說凡‘屋自壞’,皆小人顯位亂法之咎,孝靈皇帝時朝有權宦,聖明壅塞,以至下民擾亂。如今宣平門外屋壞,想必也是朝有小人當道,至於君臣失和,故而上天示警。”

    皇帝眉頭皺得更深了,一旁賈詡倒是泰然自若,而荀攸的神色卻有些不太好看。

    只聽楊懿繼續侃侃而談:“所謂君臣不正,人道不和……則責之司徒。”

    圖窮匕見,這恐怕是楊懿臨時起意,還沒來得及跟楊氏眾人商量便抓到契機,想借此對司徒馬日磾發難。

    “正月的時候朝廷才因日蝕罷免太尉,如今才過兩個多月,驟然更換,恐怕會引起朝野動盪……”荀攸立時言道,並不滿的朝楊懿看了一眼。

    皇帝緩緩說道:“屋自壞只是異象而非災異,若因此遷責三公,豈不是太兒戲了。”

    楊懿正欲再說,只聽趙彥突然搶白道:“屋自墮,乃諸侯強凌主。”

    “什麼諸侯?”楊懿有些不高興趙彥的舉動,盯著他說道:“如今各處方伯無不貢使來朝、歸服陛下,哪有以下凌上之事。依我看,此事當預於內。”

    趙彥不緊不慢的說道:“此次宣平門外屋壞,正是將起戰端之兆,恐有地方為亂。”

    皇帝這是來了興趣,他與同樣有些驚奇的賈詡相視一眼,然後問道:“趙卿既說將起戰端,可有什麼憑據?”

    見皇帝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楊懿只得訕訕的住了口,反正剛才此舉不過是隨手為之,能成則罷,不成也無關緊要。

    此時他便在一旁不再多言,冷眼瞧著趙彥往下解釋:“先代以來,大軍皆由此門出入,如今屋壞於宣平,是主朝廷將有兵事。而屋壞於門外,則意味著戰端啟於外而內無憂。”

    賈詡忽然幽幽說道:“不知博士以為,這戰端將啟於何處?戰況又如何?”

    “宣平門正處長安東北,此戰想必也當發自東北方。”趙彥轉頭對賈詡說道:“至於結果,歷來得勝凱旋之師多從此門入城,此門因此得稱‘宣平’,想必即便有戰,最終也是朝廷得勝。”

    皇帝愈發驚訝了,且不說屋自壞是不是真的在冥冥之中預示著什麼,就說趙彥的這一番解釋,已經差不多預見到了未來河東的一場大戰。他對趙彥這個人不由得有了新的認識,同時也對今天這件事產生了警惕。

    “真是胡言亂語。”皇帝不信的說道:“屋自壞,想必是有蠹蟲為禍。而去這幾日連綿陰雨,房屋內裡朽爛,從外表卻未能發覺,一時傾頹,天底下類似於此的不知凡幾。若皆因此而罪於大臣,罪於地方,朝廷將何以治天下!”

    一番嚴厲的說辭,讓眾人紛紛凜然稱是。

    “趙彥身為博士,有育人之責,今後不得在太學傳授五行之說,這件事也不許外傳。”皇帝擺出一副不信的樣子,並且對趙彥進行責備,是為了防止這個消息流傳。再吩咐完之後,皇帝便讓人備好車駕,帶著一干人等返回未央宮。

    他心中有預感,這件事只是暫時壓下,其實遠遠沒有結束。

    在返程的車上,皇帝忍不住對驂乘的荀攸說道:“天道深遠,非人力可圖,果然要好自為之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9:47
第八十二章 不速之客

    “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易·蒙】

    初平四年三月十六。

    左馮翊,東縣郊外。

    春天的時候草木泛綠,沉寂了幾個月的原野上終於有了些許生機。農夫們三三兩兩的牽牛負犁,在溫暖的陽光下開始慢悠悠地耕起了豪強之家的田地。

    城外原野的東南處有一大片瓜田,綠油油的瓜苗在地上肆意生長著藤蔓,像一張大網將這片土地籠罩。一個年輕的瓜農頭戴著箬笠,屁股坐在鋤頭上,懷裡正抱著一卷書,低著頭像是在勤學苦讀,其實是在濃蔭匝地的柳樹下打瞌睡。他睡的正香,卻不知從何處飛來的一顆小石子,啪的一聲打中了面頰。

    “哎喲!”那人手捂著臉,登時抬起頭來,露出斗笠下那一張稍顯怒氣的圓臉。

    “嚴公仲,你這瓜賣不賣?”一個風塵僕僕的路人騎著馬在路邊笑著說道。

    嚴干看清了那人堅毅沉穩的面龐,頓時沒好氣的說道:“苗都沒長大,賣個屁!滾!”

    “誒我說你。”那人從馬上翻身下來,他身材魁梧高大,腰間懸著一把長劍,腳步穩健的朝嚴干走來。他邊走邊埋怨道:“話說得這麼糙,可一點也不像個讀書人。”

    嚴乾瞪了那人一眼,說道:“你叫鮑文才,難道就真的有文才了?”

    鮑出哈哈一笑,熟稔的伸手攬過嚴干的肩膀,說道:“既然來不及吃瓜,請我喝口水總可以吧。”

    嚴干有些不高興的將鮑出的手卸了下去,乾巴巴的說道:“管好你的馬,要是啃了我的瓜苗,我饒不了你!”

    “那是自然!”鮑出也只有在好友面前才會顯得如此熱情,他說道:“我可等著吃你種的瓜呢,怎麼捨得讓馬去糟蹋了?”

    嚴干把鋤頭挑在左肩上、書卷夾在腋下,一言不發的走到瓜田的盡頭,哪裡有間竹籬圈起來的茅屋。嚴干打開竹籬上的木板門,等鮑出在院裡桑樹下系好了馬,這才指著井台說:“這裡多的是水,你儘管喝。”

    看他老成而又幼稚的負氣模樣,鮑出覺得十分有趣,他把手一揚,手中拿著一隻酒壺:“這水還是你喝吧,我喝酒就成,孝懿呢?孝懿!”

    說著,鮑出便邁步闖了進去,只見好友李義正坐在藺席上讀書。

    見到鮑出,李義放下書卷站了起來,喜道:“文才?為何來了也不先說一聲。”

    鮑出哈哈一笑,指著李義,對身後跟來的嚴干說道:“你看看,這才是讀書人該有的樣子。”

    “我可是讀書人。”嚴乾麵無表情的為自己辯解道:“他不是。”

    原來早在數年前,鮑出作為遊俠在關中四處闖蕩,與嚴干、李義二人結下友誼。在三人之中,嚴干善劍術,心慕劇孟這樣的俠客,喜歡在口頭上自稱讀書人,為人瀟灑而不脫忠厚。李義行事不拘小節,喜歡幫人辦喪事。鮑出則純孝仁義,有一腔熱忱。

    三人性格雖異,但彼此之間以誠相交,倒也算是合得來。

    鮑出將隨行帶來的新鮮狗肉拿去廚下炙了,又給李義等二人各倒了碗酒,便開始邊吃邊聊,儘是說些趣聞軼事。直到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之後,李義這才將碗放下,輕聲笑說道:“文才,你到底是入仕了。”

    去年在長安,李義為恩公鄭文信辦理喪事,曾與鮑出見過一面。那時鮑出被執金吾的緹騎所震撼,不由得心馳神往,雖然已經動了心思,李義也在一旁勸過他,但鮑出當時還是藉口推辭了。沒想到才過短短數日,鮑出便因為隻身殺死十數名啖人賊、從其手下救出老母一事,而被舉薦為孝廉。

    如今看樣子鮑出從此是青雲直上了,日後外放令長,內入郎署,仕途可謂是一片開闊。

    只不過,鮑出似乎並沒有往這個傳統的方向走。

    “平準監?”嚴干常在鄉里,還不知道這個部門的權能已被皇帝重新定義,他不由懷疑地問道:“這不是掌知物價,主練染的職事麼?”

    鮑出徐徐喝了口酒,向嚴干與李義二人點點頭說:“平準監現已不管練染了,單只負責監測物價。”

    “喔”嚴幹不覺得這個職權有什麼重要性,他順口問道:“那你現在是平準令?”

    “不,平準令是賈公,我只是在其下手,為平準丞。”鮑出自打被舉為孝廉後,還沒有分配職事,就被賈詡看中了他身為遊俠交友廣泛、消息靈通的特性,所以被特意調為平準丞。

    “食祿幾何?”李義問了個最關心的問題。

    “三百石。”

    “縣令最少都是六百石。”李義隨即搖了搖頭,像是為鮑出感到可惜:“你身為孝廉,起家做三百石的平準丞,未免有些輕微了。”

    “我倒是覺得不錯,很適合我喜歡任意來去的本性。”鮑出不以為然的笑了笑說道:“何況我不懂治民,真讓我做了縣令,那豈不是要害了一地百姓?”

    “任意來去?”嚴干像是抓到了什麼一樣,神情專注的問道:“這個位置還能隨便走動?”

    鮑出將酒碗放下,目視二人,將平準監表面上與實際上的職權範圍給大致說了一遍。

    “查探輿情、蒐集風聞?”嚴幹不由得皺眉思索:“為何聽著倒不像是監察物價那麼簡單。”

    “平準監內部分為四丞,有的只負責物價的監察,有的負責蒐集風聞輿情,有的則是負責將這些輿情整理出來、推算預示。”鮑出說了半天,這才開門見山道:“而我則是專門負責刺探敵情的,權責比那幾個要大得多,這一回來尋兩位兄弟,正是有事相求。”

    “這麼忸怩做什麼!若是要在馮翊打聽什麼事,我等兄弟少說也能幫上忙。”嚴乾爽快的說道,一邊的李義倒是沉默著不知在盤算什麼。

    “不是馮翊的事,是河東。”鮑出目光炯炯的看著兩人,語氣鄭重的說道:“我想請二位兄弟隨我去一趟河東。”

    “河東?”嚴干與李義面面相覷,有些摸不著頭腦。

    “是的,河東。”鮑出重複了一遍,忽然壓低了聲音,悄然道:“河東有人密謀造反。”

    “什麼!”嚴干頓時大驚失色,他本想說如今關中太平,聖天子在朝,怎麼還會有謀亂的事情。可以想到現今這個世道,卻又有些不足為奇了:“是誰?”

    “能確定的只有河東郡典農校尉范先,但是沒有證據,只是猜測。至於有沒有其他人牽涉其中,朝廷一時也不清楚,為了避免驚擾對方,所以才派我赴河東查探。”鮑出極信任李義與嚴干,時下遊俠之間在關鍵的地方最是口風嚴密,是故他不擔心對方會走漏風聲。

    “你準備怎麼查?”嚴干問道。

    鮑出說:“范先愛收集賓客俠士,所以我想請兩位兄弟幫我這個忙,設法進入范先門下,伺機查探詳情。”

    嚴干有些疑惑的看著鮑出,似乎有話卻不好說出口。

    李義見狀,在一旁笑著解釋道:“鮑孝廉殺賊救母,受拜朝職,關中何人不知?范先豈會收鮑孝廉為門客?”

    鮑出訕笑道:“確實如此,不然我也不會麻煩二位兄弟。”

    他沒有拿朝廷事後的封賞來誘使李義二人,因為這樣會適得其反,會讓他們覺得自己遭受折辱,反而不美。所以對待俠客,自然有俠客的辦法,那就用義氣來說服他們,讓他們覺得這是一件為國為友人的大義之事,而不是為了圖謀什麼封賞。

    “既然是文才相求,我等如何也要盡一份力。”李義一直深藏功名之心,只是身為單家,一直沒有門路出仕,所以只好給郡裡豪強之家幫辦喪事,以求結交。如今有了鮑出這個關係,又有眼前這個出人頭地的機會,他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我可是個讀書人……”嚴干默默的插了句嘴,李義等人盡皆望著他,只聽他接著轉變話風,說道:“自當以忠義為先了。”

    嚴干字公仲,李義字孝懿,皆馮翊東縣人也。馮翊東縣舊無冠族,故二人並單家,其器性皆重厚。當中平末,同年二十餘,幹好擊劍,義好辦護喪事……李義的兒子是魏國大臣李豐。

    他們倆與鮑出歷史上原無交集,只是看在遊俠彼此間應該會有些聯繫,所以將他們寫成舊識。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9:47
第八十三章 謀應外放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將奈公何!”————————【箜篌引】

    河東郡,安邑。

    本地豪強,典農校尉范先身為東道主端坐主位,其下依次坐著郡丞衛固、功曹張時、掾吏祝奧等本地豪強,而在范先的左手邊,卻是坐的一個外鄉人。

    “聽聞朝廷嫌河東鹽政久未見成效,所以派了人來河東做功曹,這些人據說還都是太學吏治科出來的‘高材’,個個精通治事、鹽鐵,熟悉朝廷大政。”范先面上有些不悅的說道:“這些朝廷指派的功曹,顯然是要來分我等之權,比王府君要難辦多了。”

    王邑在河東一直充當著老好人等角色,對待地方豪強都是和和氣氣,他也知道自己孤身一人,不依靠本地豪強的支持是絕對無法開展工作的,所以在很多事情上都對河東豪強進行了讓步與妥協。

    比如在鹽鐵的事情上,河東有大小鹽池上千,每年產量驚人,只是礙於地方勢力瓜分鹽池,利益上盤根錯節。即便是有朝廷鹽鐵官營的明詔,但以王邑為代表的朝廷官方勢力依舊難以介入。

    在考慮地方實際以及領會了皇帝等人對河東豪強的根除意圖後,王邑果斷的選擇了示弱,採取與豪強合作的方式,將豪強家裡產鹽的私人直接提拔為鹽官,從形式上完成官營,但在實際上鹽政依然為豪強所把持。

    王邑的隱忍與縱容在范先等人看來無疑是軟弱無能的表現,他們愈加肆無忌憚,索性將王邑架空,不僅將手伸向了鹽政,更是伸向了屯田,徹底把控了河東郡的各類大政要權。

    但這一切都是建立在郡府功曹、掾吏皆為本地豪強擔任的基礎上的,如今朝廷似乎對王邑推行鹽政的力度有所不滿,指派了杜畿、楊沛等數名外地士子來河東擔任功曹,明顯是在給王邑搭建班子。

    坐在下首的那名外地人開口說話了,話裡帶著南陽的口音,語氣有些陰險:“我聽說黃河曲道折回,有眾多水賊,官府難禁……既然這些朝廷調派的功曹讓人犯難,何不遣人……嗯?”

    “不愧是許君,想的確實周詳。”范先絲毫不覺謀殺朝廷官員是何等樣的罪過,他笑著贊同道,並打算將起付諸施行:“只是現下黃河水賊幾近被弘農、馮翊兩地郡守剿除乾淨,餘下的幾支也不成氣候。不然就由我等自行派部曲偽作水賊,行事時再打上他們的旗幟。”

    “水賊貪財,劫殺官員,事發後定然是該郡守、尉的責任,朝廷必然要給出懲治,如此還能方便我等在弘農等郡的布策。”那名姓許的南陽人得意的笑著說道:“就是不知這些人預備何處渡河?想必是走馮翊,從蒲阪過來吧。”

    底下一直不說話的衛固忽然想起自己的老朋友杜畿也在這次蒞任河東的隊伍裡,如果真按范先的去辦,自己豈不是要擔負見死不救、謀殺友人的罪名?

    他隱隱覺得有愧,抬眼看見下首的功曹張時也正朝他看過來,眼裡流露出一絲糾結與不忍。衛固知道張時也是杜畿在河東的好友之一,而且比他更看重情誼。

    衛固在心裡盤算良久,終於還是硬著頭皮說道:“杜伯侯此人與我熟識,為人質樸少謀,我大可以情縻之,犯不著行此險招。何況殺了他們,焉知朝廷會不會再派吏員過來?所以這不但毫無意義,反而可能會招致朝廷的猜疑,影響大事,並不可取。”

    范先聽了這話,頓時有些遲疑了。

    河東郡掾吏祝奧看到范先的神色,心裡有些著急,他是本地中等豪強,家世不顯,靠著自己擅長軍謀的本事,得以與范先等人抱團,成為郡掾。

    如今正是他謀求更進一步,試圖成為郡功曹的時候,豈能坐視杜畿等人渡河來搶他看重的位置?何況范先私底下也答應過,要為他謀得功曹一職,哪能就這麼同意放任杜畿等人過河:“現在不殺這些人,等他們安然渡河,必會在王府君的支持下侵奪我等權位,對我等大相掣肘,如此更不益於我等謀事。”

    功曹張時斜睨了祝奧一眼,如何不知對方的心思?他可不願意讓自己朋友的命換來祝奧的權位:“這倒不用擔心,杜伯侯為政寬惠,善於見機審度,並不是一個強勢難制的人物。何況在下跟衛君都與其熟識,這就是所謂知己知彼,不然以後來幾個不熟悉且又難纏的,愈加壞事。再說了,就連王府君也奈何不得我等,還怕區區幾個外地人?我看還是留著他們吧。”

    范先早已將已經被二人說動了,但他還是客氣的詢問著另一人的意見:“許君以為呢?”

    許攸拂鬚沉吟,想著此時正是團結眾人的時候,看衛固與張時二人對杜畿的交情,實在不宜因為一個杜畿而讓內部生出嫌隙,於是他點頭說道:“衛君說的有理,此次先放過他們,等他們來了,再請衛君托以情誼,前往關說試探,若是能識時務,為我等所用,那邊再好不過。”

    衛固與張時這才如釋重負的起身告辭,祝奧雖然不滿於這個結果,但也無可奈何。

    眾人走後,許攸這才對范先說道:“卻不知程銀、侯選兩位校尉哪裡聯繫得如何?”

    許攸,字子遠,年輕時與袁紹及曹操相善,如今是袁紹手下得用的謀士之一,為人有膽識智謀。早在幾個月前,他便被作為冀州的朝使,以貢獻為名前往長安,私底下行探聽、串聯之實。

    而早在最初的時候,范先等河東豪強就因為鹽鐵專利之事而不滿於朝廷,屢屢與郡守王邑發生齟齬,故而很早就與袁紹產生聯繫。這一次許攸更是身負使命,在返程途中偷偷下車,從陝縣北上河東,在這幾個月裡串聯各方,密謀叛亂。

    作為這件謀亂的河東負責人、主使者、袁紹的代表人物,許攸對此事極為看重,並將此視為一項事業來做。他是個很不安分、又藐視皇權的人,在很久以前他就敢與冀州刺史王芬等人謀廢孝靈皇帝,這次也一樣。

    所以,作為不安分的人物,自然明白如何辨別同道,比如典農校尉范先、比如郡尉程銀、都尉侯選。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9:56
第八十四章 任憑自至

    “聽其自流,待其自生,則鯀禹之功不立,而后稷之智不用。”————————【淮南子·修務訓】

    初平四年四月初一。

    午後淅淅瀝瀝的落了一場冷雨,天空中仍是陰沉沉的遍佈陰雲,蓄勢待發,好像隨時準備再來一場。路上涼風陣陣,讓人感覺重新回到寒徹的冬季。

    在進行了三個月的研習之後,太學吏治科在北軍中候王斌的主持下進行了一場策試,從百來名進修的士子中間選拔出數十名熟悉政務、理解並支持朝廷新政的人才,這些人被立即量才施用,有的被拜為朝廷內部的官員,有的則放到關中各郡為督郵、功曹。至於那些沒有考過的,則被限制在太學吏治科繼續研習政務,等待六月份的再一次考核。

    杜畿、楊沛、劉琬等人都是此次吏治科的佼佼者,被皇帝寄予厚望、特意點名欽派河東。他們剛從吏治科考試出來就受到了天子的接見,被委以重任,無不是意氣風發,想在朝廷大政推行已久,而遲遲不見成效的河東幹出一番事業來。是故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讓眾人都不甚滿意,心裡更想著要改變著一切。

    郡守王邑早早的結束了公務——其實公務大都有郡丞衛固與功曹張時來替他去做,真正輪到他來做的其實很少。回到家後,他立即吩咐準備晚宴,接待杜畿、楊沛這一幫朝廷給他派來的班底。

    “諸君遠來辛苦,今後任事河東,還望諸君與老夫同一奮力。”王邑在家中穿著粗布長衫,四五十歲的半老模樣,頷下留有鬍鬚,眼色極是沉穩。他和和氣氣的笑著,像個尋常人家的老人,沒有一絲一毫二千石郡守該有的架子與氣勢,這樣說得好聽是平易近人、不好聽就是壓不住手下。

    杜畿從來都是個自恃才高,從來不服才能比他差卻身居其上的人。此時看到王邑毫無威勢、又聯繫到王邑在河東施行鹽政卻被豪強左右,久久未見成效,以至於遭受彈劾,於是心裡愈發瞧不起王邑了。

    “府君牧民河東,與百姓休息,平整道路、重開阡陌,這都是一時良政。”拜為河東郡督郵的杜畿沉聲說道:“只是何故城池殘破,而鹽政久未見其利?”

    王邑唔了一聲,沒想過杜畿會這麼直白,他臉上露出了一個詫異的表情,不由得失聲道:“杜君!”

    他收聲打量著眾人,復又點頭笑道:“河東內外已無禍患,是故眼下當務是恢復民力,而不是修武備戰。至於鹽政……杜君初來此地,恐怕還不知道河東實情。”

    “河東豪右恣意橫行,盤踞鄉里,把持鹽池,樣樣都是侵犯國法。”掌握本郡決獄的決曹掾楊沛長著一張刻板的面孔,他不客氣的問道:“何不一一拷來懲治,議罪論處?”

    王邑心裡一樂,笑得鬍子一動一動:“楊君說的在理,然則可有實據?”

    杜畿似驚似疑地看了看王邑,心裡有些拿不準這是什麼意思,難道王邑早有懲辦豪強之心,只是一直以來都是忍辱負重,靜待時機?他突然有些捉不透王邑這個人物了,能讓有識人之明的皇帝如此袒護、信任,本身的才能應該也不盡如其所表現的那般無能軟弱才是。

    有了這個想法,杜畿便開始默不作聲,在一旁認真的察言觀色。

    楊沛面無表情的說道:“只要用心查訪,總會尋到風聞及實據。”

    東海王庶次子、負責河東郡戶籍、田宅的戶曹劉琬此時的想法倒是跟杜畿全然相反,他認為王邑這是明知可為而不敢為之,是膽小怕事的表現。是故這會他義正言辭的說道:“府君以一人之力,平衡河東局勢、安撫豪右,實在功高。如今我等既為朝廷遣派,為府君幫手,自然要為府君出力才是。”

    王邑敷衍似得連連嗯了兩聲,笑道:“有諸君在此,老夫再無憂矣。”

    這等若是默認並支持劉琬等人開始對豪右進行執法,劉琬身為王孫,自知來此只是為了鍍個金,並不會長久的待在這裡。是故與從小吏拔舉上來的楊沛一樣,都想著在河東幹出成績,好借此更進一步,調任他職。在得到王邑意味不明的支持之後,兩人雙雙拜謝,都有些躍躍欲試。

    略有些反應過來的杜畿含笑不語,自顧自的斟了半盞酒,旋即一飲而盡。

    甘當陪坐的郡主簿、同時也是王邑的同窗好友涼則在席上一個勁勸酒,與眾人推杯換盞,劉琬等人開始時還神志清明,後來酒越飲越多,不多時便都已微醺。

    涼則與王邑對視一眼,王邑試探著說道:“杜君乃本郡督郵,明日上任之後,務必隨我多到諸縣走動,督修道路、查驗驛亭。”

    杜畿看向已醺醺然有些醉態的劉琬,以及面色冷漠、但眼神已有些飄忽的楊沛,沉聲答道:“畿謹遵府君之令。”

    “官道與驛亭皆為天子所重的大事,可比鹽政,切不能有誤啊。”王邑含糊不清的嘟噥了一句。

    杜畿眼眯縫著,有點兒明白了,每一個空降的刺史、郡守、乃至縣令,如果不想被本地豪強束手束腳、任人架空,就得集中手頭上的權力與親信專注於一件事,將其視為頭等大政、並傾斜大量資源。就如同劉虞蒞任後將屯田系統的官員視為親信班底、以屯田建設為中心紮穩腳跟。

    對於河東郡守王邑來說,他要想不被豪強左右,同樣應把一件事當做頭等大政來做,一來樹立威信、二來把握權力。河東郡百廢待興,無論是屯田、築城、鹽政,樣樣都是可以拿來大做文章的事情,其中鹽政是重中之重,王邑若是處理好了鹽政,既能削弱豪強、又能抓穩權力,在任上做出成績。

    可王邑像是沒有看到這一點似得,任由豪強把控好不容易建立的鹽官體制,還對豪強將手伸向屯田的動作視而不見。在吏治科的時候杜畿便已知道當今天子對屯田、鹽鐵這兩項要務是何等看重,王邑不僅沒有選擇從這裡破局,反而捨近求遠,將當前緊要的政務重心放在修葺道路上。

    杜畿有點兒明白了王邑的思路,如果對方不是個庸人的話,那只能說是對方認為眼下修葺道路,是比屯田乃至於鹽政還重要的事情!

    他稍稍直起身,語氣裡首次帶著對上官的恭敬,同樣的對王邑回以試探:“道路驛亭,溝通商旅、運輸有無,也能交流各郡,不使河東孤懸在外,的確是可比鹽政的大事。”

    王邑聽了,一直笑著的臉色這才漸漸收斂,真正浮現出一股手握大權的自信與威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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