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655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9:57
第八十五章 事寬即圓

    “且夫卿必有軍事,是故循車馬,比卒乘,以備戎事。”————————【韓非子·外儲說左下】

    王邑樂得放權,任由楊沛與劉琬在河東這片寬闊的土地上一展身手,劉琬等人也感激王邑的信重,願為效勞,替王邑打開一幅新的局面。這席宴賓主盡歡,直到華燈初上才堪堪結束,王邑與涼則二人一起送走了劉琬等人,杜畿有意保持著幾分清醒,臨別時極為鄭重的朝王邑行禮告辭。

    涼則代王邑送眾人至門口,他在屋簷下佇立,看著他們各自的馬車在夜色中漸行漸遠。一陣涼風襲來,不知何時,天上又開始淅淅瀝瀝的下起了雨。

    待他返身回去後,客房內杯盤狼藉的場面已被清理乾淨,王邑無不閒適自得的站在廊下看著飄灑的春雨。

    “都送走了?”

    涼則略微躬身,道:“都送走了。”

    王邑轉過身來,牛毛般的雨絲沾在他蒼白的鬢角上,甚至沾濕了鬍鬚:“你道這些人如何?”

    “都是一時俊彥,來日可付州郡之任。”涼則手捻長鬚,點頭說道:“劉琬心懷黎庶,楊沛正直不阿,杜畿多謀善斷。若是要分一個等次,則以杜畿為先、楊沛次之。”

    “是啊。”王邑驀然嘆了一聲,移步將涼則帶入內室,兩人相對而坐,奉上溫茶之後,這才緩緩說道:“杜畿才幹了得,生性又強勢,若是他來做這個郡守的話……嗯,我可比不過他,比不過他。”

    “此人何來之晚啊。”想起適才席上杜畿不凡的談吐、從容的氣質,王邑不由得佩服說道:“朝廷能挑出這樣一個人物來,老夫何愁不能成事。”

    涼則聞言微微一笑,在他眼中的杜畿雖有些智謀,可惜為人處世還有些輕慢,尚待時間磨礪,根本不及王邑的步步為營。不過對方都這麼誇讚了,涼則自然得識趣的接話:“此事過後,看來朝廷是屬意讓杜伯侯來接文都你的位置了,那時卻不知文都將擢升何處?”

    “興許是換個地方為郡守,猶未可知。”王邑笑著說道:“倒是你,孔成,此事你能看清形勢,站在朝廷一邊,不與那些人混在一起,為我奔走行事。等此事過去了,復起為官也不過是一封請功表的功夫。”

    王邑簡單的將事後論功行賞的事說的如此坦誠直白,讓涼則心中微微一震,很是鼓舞了信心,他嘿嘿的笑道:“如若不是有文都你在河東,我一介老朽,哪有再度復起之日?這些都要仰賴文都提攜才是。”

    說完,涼則便忍不住將目光移到王邑身上,他是安邑本地豪強,論家世也只是比祝奧還要強上幾分。當初他為議郎時因為得罪了宦官,故而遭到罷免,這麼些年都是身不在朝而心在朝,一直都在想著如何重回朝堂。是故,在得知新任河東郡守將會是他昔日同窗的時候,涼則的心頓時就活絡了起來,開始為自家謀算了。

    為此,他先是說服衛覬等大族接受了‘用刑務寬,廣受吏民愛戴’的王邑,然後憑藉著與王邑的師兄弟關係,進入郡府,重新掌握權力,準備從此復起。他一開始只是單純的想抬升家族地位,可隨著與王邑交往、合作得愈發密切,在接觸到核心機密之後,涼則便不可避免的逐漸滋生了更大的野心。

    如果河東有名有數的大小豪強在皇帝與賈詡等人的算計中被蕩盡無餘、全部剷除。那作為脫身事外、甚至有功於朝廷的河東涼氏,豈不是將一飛衝天,成為河東為數不多的、甚至是最顯赫的一家豪強?

    所謂的剩者為王,便是如此吧?

    涼則越想越激動,河東當下最煊赫的豪強無非是衛氏與裴氏,其次就是范氏、張氏等等,今後這些豪強都將灰飛煙滅,變成塵埃,而他名不見經傳的涼氏將踩在這些豪強的屍骨上,一躍崛起成河東獨一無二的士族。

    “孔成、孔成。”王邑在一邊連聲說道,將涼則從幻想中拉回了現實。

    涼則滿懷歉意的說道:“適才失禮了,還請勿怪。”

    王邑不置可否,只是笑著抬起茶碗喝了一口,這才說道:“皮氏縣都籌備的如何了?”

    ‘鄭伯克段於鄢’,真正知道皇帝這個想法的人除開賈詡、荀攸這兩個計謀的執行者與參與者以外,作為計畫關鍵的一環、河東郡守王邑也是知情人之一。通過賈詡的渠道,王邑得以熟知皇帝對河東肆意妄為慣了的豪強的真實態度,他深諳忍辱負重之道,在范先等人面前裝傻充愣,讓他們誤以為王邑軟弱可欺,從而愈發驕縱,敢謀大事。

    王邑將鹽政、屯田等事盡皆託付給本地豪強,任由他們侵奪朝廷利益,私下勾結,這是賈詡對他叮囑的第一件事。然後在范先等人專注於鹽政等事的時候,王邑大力修整道路、驛亭,為將來大部隊進軍河東打下基礎,至於安邑城防,則被王邑直接忽視掉了。

    如今正是計畫的第二步,利用楊沛、劉琬這些人對范先等豪強進行打擊,讓這些習慣於無法無天的豪強們突遭束縛,在楊沛等人的步步緊逼之下,讓他們鋌而走險。如今楊沛等人已被王邑派去做范先等豪強的對手,棋子們各就各位,而指派為王邑的助手、位輕權重,負責傳達教令、督察屬吏及道路驛亭等事的河東郡督郵杜畿,則當與王邑共同負擔另一項工作。

    道路,以及退路。

    “皮氏背山靠河,地勢險要,欲爭河東,此地與蒲阪務必先據,不可為人所得。”王邑提點了皮氏的重要性:“楊沛等人若是能制服范先等人則罷,若是不能,一旦事起,我便帶印綬及部曲佔此二處。既能坐待援軍、又能遏制叛軍西進之路。故而這沿途道路、以及皮氏、蒲阪二處防務都是緊要之處,別的事老夫可以讓與范先等人胡來,在這兩件事卻不可相讓。”

    涼則不是蠢笨的人,知道眼下整修道路不僅是為了便於逃脫險地,而且還是為了便於日後大軍開拔,順利進兵。其實也不用王邑反覆提醒,涼則也知道這件事關乎全局的重要性:“皮氏與蒲阪背有大河,糧草軍械自有三輔支應,雖然城防未能修葺完善,但拒險而守,倉促之間也不是那麼輕易就讓人拿下的。”

    “嗯,這些時日,你暗地裡將族人分批送往皮氏安置,不要走漏消息。至於田宅奴僕,也不要變賣,就都留在原地吧,該是你的,始終都是你的。”王邑吩咐道。

    涼則立即應道:“我豈是吝於財物之人?此事關礙頗巨,我自然省得輕重。”

    “嗯……”王邑思慮妥當,聽見外面的雨聲越下越大,忽然幽幽的說道:“也不知他們在謀劃些什麼,大亂一起,不止河東,恐怕弘農、馮翊等鄰郡也會有些動靜,朝廷得全摸清楚了才好定策行事啊。”

    涼則一臉訝異的說道:“不是說,平準令賈公已派了人手來河東查探了麼?何故不見主使之人?”

    “總得查到了才會來。”王邑說道:“若是能提早得到謀事者的名冊、罪證,我等也不至於預備刀兵相見,做最壞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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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節慕原嘗

    “結髮未識事,所交盡豪雄。卻秦不受賞,擊晉寧為功。”————————【贈從兄襄陽少府皓】

    鮑出與李義等人說好了之後,很快便憑藉著平準監的符信從驛亭借來了三匹快馬以及足夠的錢糧。驛亭是這半年開始在三輔地區重新修建完善,擔負著維護官道、維持轄區治安、為往來官方人員以及普通商旅提供便利的職責。

    如今這些驛亭已經遍及三輔,可以快速傳遞朝命、聯絡中央與地方。驛亭的亭長多半是從軍旅退下的老卒和傷兵,能夠保證地方的治安以及對朝廷的忠誠,這是皇帝對退伍士兵的一個妥善安置,也是預備重建郵傳系統的綢繆,只等以後有充足的財力物力了方可佈施推廣。

    在此之前,驛亭暫且歸屬於平準監統籌,賈詡對此付出了極大的心血,說是能借此快速掌控三輔乃至於弘農的輿情。作為平準監四丞之一,鮑出充分利用了職權給他帶來的便利,也讓李義在一旁暗地裡歆羨不已。

    三人渡河之後,快馬奔馳數日,終於在三月底的時候抵達河東郡治,安邑。

    眾人停留在城門口的道路上,眺望著遠處雖然高大卻破舊不堪的城牆,而後將視線拉近,看了看腳下平整寬闊的官道。強烈的對比讓鮑出等人心中產生了極大的不適與深深的疑惑,且不說李義與嚴干,就說鮑出自己都有一種難以描述的違和。

    他這一路走來,從逐漸繁盛的長安來到太平安靜的左馮翊,所見之處無不是一片欣欣向榮、生機勃勃。自從皇帝親政以來,朝廷大幅削減了本來沉重的算賦等課稅,剿除盜賊,曲轅犁等新式農具也開始在京畿等地推行。新簡拔的郡守縣令們也無不支持詔命,熱火朝天的組織百姓在農閒時整修水利、城池、道路。勸農令與各地農曹掾、屯田將校也在盡心督勸農桑,收容流民,眼見是一片清平世道。

    可為何與關中諸郡僅一河之隔的河東郡,與三輔等地的差距就那麼大呢?雖說是河東數年間屢遭白波黃巾的荼毒,城池殘破、農田荒廢,一時難以恢復元氣。但白波平定了也快有半年了,怎麼作為郡治的安邑連個像樣的城牆都沒修起來?難道郡守王邑把錢都花在整修道路上去了?

    作為平準監的刺探頭目,鮑出暗暗記住了河東詭異的情形,準備及時上報。

    “城牆牽繫一地安防,也是地方的顏面,何況安邑又是河東郡治,居然衰敗成這個樣子,王府君治政未免有些稍欠考慮。”李義騎在馬上發表看法,同時與鮑出、嚴干二人一齊入城。

    鮑出也有同感,他想起長安高大巍峨的城牆與城門樓,又看看安邑彷彿下一場大雨就能隨時沖垮的城牆,不禁搖了搖頭,道:“難怪朝中會有人彈劾王府君治政無功,有負天子信重,看來所言非虛。”

    三人牽著馬走到安邑的主幹道上,且看且走,這條路貫通東西,修繕得還算齊整。路面皆用青石鋪就,中凸側凹,便於排水,路兩側是排水渠,邊上栽種著葉片稀疏的榆樹與桑樹。

    看到城內雜而不亂、略微規整的佈局,鮑出心裡愈加疑惑了。

    “想來是王府君重於民事,施政多以民為主,而河東內無盜賊、外無兵患,著實不需急著興建城防。”嚴乾似乎找著了一個合適的理由,喃喃道。

    “無論如何,這都是‘肉食者’們的事情,暫且用不著費心揣測。眼下最緊要的還是先找個住處,然後再想想如何以遊俠的身份進入范先府中。”李義嘖嘖地說著,語氣裡除了羨慕,還有些別的什麼。這時三人由鮑出帶路,在街角拐了個彎,正好走進了一處僻靜無人的小巷。

    “是啊,我可是個讀書人,平時也就讀讀書、種種瓜,哪裡作得了肉食之謀,孝懿說的才是正理。”嚴干見四周無人,於是接過話頭,低聲說道:“雖說范先喜好效仿戰國諸君,募集賓客俠士,但也不是誰都能入其門下。我等聲名未楊,而文才的身份又太過讓人注目,若是沒有一個契機,恐怕很難成事。”

    這就是嚴干忠厚而不失謹慎的地方了,鮑出輕笑一下,說道:“此事我已有安排,若有熟人引薦,當得輕易入內。”

    “誰還有這樣的面子?”李義奇道。

    “你們忘了?河東那人可是大為有名的,與咱們幾個還見過幾面。”鮑出賣了個關子,悠悠說道:“庶事理,公道立。奸邪塞,私權廢。”

    “啊!”李義想起來了,他與嚴干對視一眼,齊聲說道:

    “河東祝公道!”

    鮑出所指的祝公道是聞名河東的一個豪俠,為人古道熱腸、好為人打抱不平,曾與鮑出等人有過數面之緣。

    秦漢遊俠其實並不都是鮑出這樣的貧寒出身,更多的家中有田有地、具有一定的私人武力和財富,這些才是豪俠慷慨大義,替人排憂解難的物質基礎。

    祝公道出身河東祝氏,雖然祝氏是個門第不高的地方豪強,可祝公道本人在河東卻很有說話的份量,但有所求,大小豪強也都會賣他一個面子,比族親祝奧還要為人所重。

    在三人安置下來後,由於鮑出不便出面,在指明位置後,只由李義、嚴干二人親自上門拜訪。

    祝公道家中雖然豪富,但卻喜歡過貧寒人家的生活,身上常穿著一襲舊布袍子,即便用腰帶系得緊緊地,看起來還是鬆垮垮,將原本偉岸的身子襯得瘦小。每次他講起話,那兩隻袖子就會伴隨著手勢上下起伏,就好像是兩把軟絹織成的宮扇在扇著風:“這也不是什麼難事,二位兄弟既已開口,我自當傾力相助。”

    “誒,我可是個讀書人,平時也就讀讀書、種種瓜。”嚴干看看李義,憨厚的圓臉上儘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的窘迫:“若不是為生計所迫,我等也不會來河東尋祝兄。”

    祝公道果然說到做到、言出必行,過了兩天之後,便使人邀嚴干、李義二人乘上華美舒適的蒲輪車,由范先派來的兩位俊僕引領著,浩浩蕩蕩的往城外而去。

    沿著河岸行了約莫三五里路,繞過一片林子後,視野豁然開朗,平地忽然出現偌大一片塢堡莊園。圍牆山矗,箭樓林立,精銳的部曲有序的逡巡其中,園中更有花草蔥蘢,掩映著飛簷閣道。

    車到門前,李義二人沒想到是范先親自領著一干賓客在門口相迎。看到兩人下車,眉宇間有些陰鷙的范先很親熱的問道:“兩位足下想必就是馮翊來的李君、嚴君了?”

    主客之間互通姓名,稍作寒暄,范先接受許攸的建議,存著刺探馮翊情況、試圖借此聯絡馮翊豪強的心思,對李義等人盛情結交,言行倒真有些禮賢下士的樣子。李義與嚴干看在眼裡,暗暗點頭,如果不是早已知道范先圖謀不軌,恐怕光這一下就會讓他們心生感激。

    “謹諾!正是區區在下。”李義與嚴干相視一眼,同時上前一步作揖道。

    范先理所當然的接受了兩人的禮,然後用熱情的語氣招待道:“居處鄙陋,二位足下莫要嫌棄。在我這裡,足下儘管當做半個主人,務必盡興!”

    李義心知對方這是有意抬舉,若是假意客套,反而是不給面子,於是欣然允諾:“謹諾,既如此,便要叨擾范君些許時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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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萍水相逢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詩經·國風·鄭風】

    初平四年五月。

    “人都來齊了,我看還是開始吧!”祝奧在一邊向范先悄悄耳語道。

    “好。”范先爽快的答應著,沖祝奧吩咐道:“祝君且先去後室,我招待這些俠士後再來尋你們。”

    說著,便向侍立一邊的老嫗做了個手勢,不多一會,一大幫樂伎便一擁而上,嬌聲擁著李義等人登堂。堂上早已排好席位,席上放置著華麗的錦團、緊密的藺席,桌案上擺著牙箸漆盤,邊邊角角都流露著富貴奢靡。

    祝公道大大咧咧的走到賓位的首席,他隨便擺弄了下寬大的衣袂,動作瀟灑的坐了下去。李義與嚴干二人本該坐在最末,但范先為了表示親近,特意讓李義二人坐在祝公道的下首。

    不論主位還是客位,每席都有兩名美貌的樂伎作陪,還沒等到眾人坐定寒暄,就有行跡放蕩的俠客拉著她們的手肆意撫摸、言語調笑了。作為主人的范先也在摟著一名侍妾,其他人自然在席上有樣學樣,堂下鶯鶯燕燕,好半天都靜不下來。

    李義與嚴干是頭一回接觸這麼多美女樂伎,都有些束手束腳,尤其是當一伙垂髫少女捧著食案,排隊上堂。各自敬酒開席之後,眾人俠士便醜態畢露,攬著樂伎的纖腰,捉著樂伎伸過來斟酒的皓腕順勢親吻,霎時間嬌笑充盈堂下,杯盤狼藉,全然無一絲俠士風範。

    “郎君尊姓?也是個俠客麼?”嚴干身邊一個綠衣樂伎慇勤的問道。

    “我姓嚴。”嚴幹好整以暇的看著眼前這些不顧形象的俠士,輕蔑的說道:“我可不是俠客,我只是個讀書人,平日只是讀讀書、種種瓜。”

    “將種瓜與讀書並在一起,看來嚴君也是個有志趣的人。”樂伎嫣然一笑,雙頰露出了兩個淺淺的酒窩,她為嚴干斟上一盞酒,笑說道:“我叫郭昱。”

    嚴干看她儀態不俗,大為驚奇:“聽你的口音,倒像是關東人。”

    “唯!”郭昱低聲答了一個字,便把頭垂了下去,臉上露出一絲淒楚的神色。

    嚴干倒是不明白如何觸及對方的傷心事了,他輕輕問道:“怎麼了?”

    “無事,嚴君切莫因此擾了酒興。”郭昱眼中神色複雜,既惶恐,又委屈:“這事也不值得讓嚴君難過。”

    她別過頭去,那副楚楚可憐的模樣裝得極像,嚴幹一半是出於好奇,一半是動了俠義心腸,想著郭昱必有難事,如果可以,不妨幫她一把。於是嚴幹不停的慫恿著郭昱,叫她說出原委來。

    郭昱挨不過,只好勉勉強強的開口了。

    原來郭昱的父親郭永曾是南郡太守,家裡在冀州也勉強算是二千石豪強,後來由於戰亂,導致家破人亡,兄弟姊妹流離失散。郭昱一路逃到上黨,被人當作樂伎,輾轉經手數次,直到居於范先的家裡。

    這就是郭昱的一段悲慘遭遇,她本該跟尋常豪強士族之家的女兒一樣,安居深閨、不識人間愁苦,可如今卻流離失所,淪為供客人取笑逗樂樂伎。

    “女兒家的愁事,倒教客人聽了難過,這是我的不是。”郭昱抬眼看見嚴乾麵色不豫,立即拿過酒盞,爽快的一飲而盡。

    嚴幹這才牽扯出笑來:“想不到你的酒量如此好。”

    郭昱莞爾,用手指了指雙頰上的酒窩,笑著答道:“但凡初見的嘉賓,沒有不這麼說的。”

    “那你的故事呢?也是對每個嘉賓都這麼說嗎?”嚴干手把著酒盞,笑問道。

    郭昱登時聚起了好看的娥眉,不經意間流露出美人似蹙微蹙的神態,深深吸引著嚴干:“這種事哪有四處宣揚的道理,他們也沒有興致追問女兒家的事,也就只有嚴君這個讀書人……”

    嚴干有些心神蕩漾,一抬頭將酒盞裡的酒喝了個乾淨,脫口說道:“既然你說了,我總得想法子幫你不可。”

    “真的?”郭昱立即說道,轉而又表現出猶豫的神態:“嚴君是主人家的貴客嘉賓,豈能為我一個樂伎做這等事。”

    “你若是不信我,就不會跟我說這麼多事了。”

    郭昱霍然抬頭,迎上了嚴干炯炯有神的目光,飽經世俗的一顆心忽然悸動了一下。

    原來他早已識破了自己的伎倆。

    這樣想著,郭昱蹙起的眉眼也慢慢的舒展開去,彷彿是一下子就想明白了似的:“那嚴君得飲滿此爵,話才做數。”

    “我可是個讀書人,豈會哄你?”嚴乾爽快的將酒喝下。

    “多謝嚴君。”郭昱笑著說道。

    李義在一旁冷眼瞧了半天,心裡嘖嘖稱奇,沒想到嚴干平時一副忠厚的模樣,臨了還能跟一個陌生女子相處得如此合契。

    他正暗地感慨自己孑然一身、大丈夫不知何時才會成家立業的時候,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有一人行色匆匆的走到范先身邊,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然後范先便神色凝重的跟著那人走了出去。

    李義看著嚴干與郭昱如膠似漆的樣子,暗嘆口氣,還是決定自己一人出去看看究竟。

    他藉口如廁離席出門,裝作醉酒亂跑的樣子跟著范先來到一處精緻的屋舍。

    范先大步走上主位,底下衛固、許攸、祝奧等人都已來齊了。

    “我早先說什麼來著?杜畿、楊沛那些人來者不善,不僅是要奪我等之權,更是要加害我等。”范先面色不善的說道:“當時就該在黃河邊上偽作水賊將其殺了,省的像如今這般鬧出這麼多麻煩事來!”

    在上任不到短短一個月的功夫,決曹楊沛便與戶曹劉琬聯合針對屯田展開了清查,並從中揪出了私自侵佔田地及屯戶的數家小姓,打算拿他們明正典刑、誅之立威。

    屯田的事向來是由典農校尉范先一手負責,如今被楊沛查出了私吞屯戶與田地的事情,雖說是針對那幾家小姓,其實背後是劍指范先。

    范先直覺顏面無光,顧自氣惱道:“這兩個小輩才來不久就敢在河東放肆,簡直是沒有將我等放在眼裡,不給他們點厲害瞧瞧,到真讓人覺得我等可欺了。”

    許攸皺著眉頭,問道:“此事一定是有人在暗中授意,決不可能是楊沛這些人擅自為之,王邑何在?”

    “這些天一直在與新任督郵巡視諸縣道路、採訪民情。”祝奧在下首答道,這一次楊沛顯然是惹到了范先,他趁機煽動道:“既然王府君不在,郡裡自當由郡丞衛君做主,此時先將那幾家人從獄中救出來,由我等另行發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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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援手之勞

    “牆有耳,伏寇在側。牆有耳者,微謀外洩之謂也。”————————【管子·君臣下】

    功曹張時知道此事與他的故友杜畿無關,立場自然的就偏向了范先:“正是此理,聽聞那楊沛用刑嚴苛,這幾家人若是捱之不過,胡亂牽扯,對我等來說也是個麻煩。”

    “是這個道理!”范先合掌說道:“不僅要將這幾家人緩釋出來,還得給楊沛這些人一點教訓,讓他們知道河東是誰做主!”

    祝奧躍躍欲試的準備接話,只見這時郡丞衛固說道:“將他們弄出來倒也容易,就怕是與楊沛等人鬥下去,會耽誤了袁冀州的大事。”

    坐在次席的許攸淡淡一笑,不以為然的說道:“若是不爭,倒才顯得有所圖謀,讓人生疑。”

    衛固蹙眉道:“話是如此,可我等到底要在何時行事?楊沛等人背後有王邑、有朝廷撐腰,長此以往,我等很難招架得住。”

    “弘農與馮翊,這兩處聯繫上了沒有?”許攸先沒有答他,反而問向范先:“還有校尉程銀、都尉侯選這兩人,可有回應?”

    范先兩手按膝,從席上站起,一邊走一邊說道:“程銀與侯選兩個當初隨皇甫嵩攻打白波,出力過甚,反倒被皇甫嵩拿去跟白波精銳硬拚,死傷慘重。可朝廷事後卻只給了個校尉、都尉,而皇甫嵩卻受拜三公,這讓他們二人如何能服氣?這幾個月以來雖然是恢復了些部曲,但心裡早已對朝廷抱有成見,我只消派人一說,他二人便無不服從。”

    門外偷聽的李義這下倒真的有些訝異了,他沒想到堂堂河東衛氏都與范先等豪強勾結在一起,謀圖叛亂,且不知這究竟是衛固一個人的立場,還是出於衛氏當家人、黃門侍郎衛覬的授意?而河東士族向來以衛、裴兩家為首,如今衛氏已擺明車馬,那裴氏的立場又是什麼呢?在朝為司隸校尉的裴茂是否知道河東背地裡湧動著的暗流呢?

    此外還有程銀、侯選這兩個掌握河東數千郡兵的將校,再算上典農校尉范先手下的屯田兵,各家的部曲,少說也能組織起三四萬人來,讓這些跋扈的豪族掌控地方軍政會有何等的危害,難道朝廷在一開始就不知道麼?光是河東一地就已是這樣了,弘農、左馮翊這兩個郡又有哪些豪強牽涉其中?

    李義在心裡轉過千百個念頭與疑惑,始終不得其解,只想著等聽完了再回去尋鮑出一問究竟。他把耳朵往門上湊近了些許,試圖分辨房裡的聲音。

    這時范先一邊說著一邊走到座席中間的過道上,腰上掛著的環珮叮噹作響,他左手拇指輕按著劍格,忽然止住腳步,拉長了語調:“至於馮翊與弘農——”

    突然,一道寒光如同閃電般從范先手中探出,他的身影矯健的衝到門邊,動作十分利落的一手撥開門扉,一手持劍如甩動匹練,在眾人來不及驚呼之際,霎時間衝出門外。門外那人身法靈活,大袖翩然,動作極為瀟灑的避開鋒芒,幾步退至庭中。

    眾人這才驚起,紛紛走到門邊,只見那人穿著件極不合身的破舊衣袍,神情卻像是穿著世間最華貴的衣服一般,他傲然佇立,彷彿腳下生根。

    “公道!”祝奧呼吸一滯,彷彿突然之間看到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了一樣,他驚駭道:“你來這做什麼!”

    祝公道冷冷的說道:“我有事要先行離去,故而來尋主人家告辭。”

    說完,祝公道又看了一眼仍在拿劍指著他的范先,若無其事的誇讚道:“范君好劍法。”

    范先的神情有些激動,氣息起伏不定的盯看了祝公道好一會,目光凌厲,如刀刃般直逼祝公道的眼睛:“你都聽見了?”

    “聽見了。”祝公道直言不諱的說道。

    祝奧嚇了一跳,在一旁趕緊解釋道:“公道是我從子,向來不愛理會這些瑣事煩劇,只喜好結交遊歷,所以我也不曾將此大事托告於他。這次得聞密事,定然是出於無意,乃一場誤會。”

    范先看了祝奧一眼,在經過一番心理鬥爭之後,他這才將劍收回鞘中:“公道既然不是外人,這回便罷了。只是此事牽涉你我數家上千條性命,祝君且好自為之吧。”

    祝奧煞白的臉這才緩和了些許顏色,他暗中對一旁的許攸做了個眼色,從袖子裡伸出幾根指頭搓了搓。

    許攸會意,心裡也覺得祝公道不至於出賣自己的家族,於是在范先身後慢悠悠的說道:“此處不便談事,我等還是換個地方吧。”

    范先見狀,這才不再繼續追究下去,便準備帶著眾人移步離開。

    在經過祝公道時,范先稍停了一下腳步,在對方身邊輕聲說道:“希望有一天能見識到公道的劍術。”

    祝公道聞言,但笑不語,側身讓過眾人,臉上饒有興趣的神色卻越來越濃。

    待眾人走後,祝公道這才緩步來到房子外的一根柱子下面,頭也不抬的說道:“下來吧,都走了。”

    李義這才像猴子一樣從柱子上滑下來,他整理了下身上凌亂的衣服,拍了拍手,這才對祝公道作揖道:“適才多謝祝兄相助!”

    祝公道站在原地直愣愣的看著他,冷不防地嘆道:“看來你與嚴兄弟來這裡都是別有用意,討生計不過是瞞騙我的虛辭罷了。”

    李義見祝公道語氣不對,連忙解釋道:“祝兄,假辭隱瞞是我等的不是,但我等身負重任,不得不……”

    “不要跟我說這些。”祝公道不耐煩的擺了擺手,抬起腳轉身欲走:“你儘管做你的去吧,此事與我無關。”

    “祝兄!”李義不禁在其身後喚道。

    “誒!麻煩吶,真麻煩!”祝公道頭也不回地走了,那兩隻寬大的袖子一上一下的擺動著,像是兩隻如影隨形的大布袋子。

    李義看著祝公道離去的背影,久久佇立在原地,驀然,他朝祝公道離開的方向深深揖拜,似是感謝又似是告別。

    他心裡想到,自己要失去一個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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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委巷浮說

    “將欲下筆,宜明有憑證,細而觀之,無非率爾。”————————【唐語林·文學】

    “祝公道是真義士啊。”鮑出在房裡小心擦拭著劍,一邊在聽了李義的敘述後感慨道。

    “雖然事出有因,但我到底是瞞騙了他。”李義嘆道:“我對他有愧!”

    “祝公道寬宏待人,想必不會往心裡去。”鮑出寬慰道:“興許以後他還會成為我等助力也說不定。”

    “此話怎講?”

    “我也說不好……”鮑出剛才的話全憑一時直覺,根本沒有任何憑據:“只是私以為祝公道不至於如此。”

    李義回想起祝公道臨走時在嘴邊重複的兩個‘麻煩’,不禁對他們之間這段眼見就要斷絕的友誼再度燃起了信心。畢竟自家親友都牽涉進了這場禍事,祝公道再是不願,也得為親友考慮,他所言的‘麻煩’,恐怕是在糾結到底該選擇幫誰吧?

    鮑出仍在擦拭他手中的劍,目光專注的像是對待一件稀世珍寶:“孝懿最後還探聽出什麼沒有?”

    “沒有。”李義坐在鮑出對面,搖頭說道:“他們有所防備,我不好再繼續跟下去。如今只知道校尉程銀、都尉侯選二人牽涉其中,河東那些有名有數的豪強也大都參與謀亂。此外,冀州牧似乎也參與其中……”

    “冀州?”鮑出想不到事情會這麼嚴重,他沉聲說道:“可有說具體的謀劃麼?”

    “沒有。”李義淡淡說道,他看了眼橫放在鮑出膝上的長劍,眼角突的一跳:“我有件事不明白。”

    鮑出抬頭看向李義,神情認真,手頭的動作卻是不停:“什麼事?”

    “眼下既然已經知道了主謀與部分附從的身份,為什麼不現在就派人去捉拿?”

    這是李義心裡最想不明白的地方,既然平準監知道范先要造反,他也通過探聽親身確認了,為何不將這些人都抓起來,嚴刑逼供之下,還怕不知道幕後主使以及其他同黨?

    鮑出的手微微一頓,沉著地問道:“你知道他們在馮翊、弘農聯絡了哪些人麼?”

    “不知道。”李義遺憾的搖頭說道。

    “他們有親口說要發起叛亂麼?”鮑出又問道。

    “沒有。”李義否認道,眉頭卻是忍不住皺了起來。

    鮑出幽幽嘆了口氣,將劍舉在面前,仔細端詳著劍身上的花紋:“空口無據,誰會相信我們的話?就算是嚴刑拷問,誰又會知道這是屈辭還是真話?誰又會不會私下揣度,說這是朝廷刻意搆陷,意圖針對他們這些豪強?”

    “哪也得讓人早做提防!”李義情急道:“不然等到一旦起事,豈不是一場大禍?”

    “孝懿,你以為朝廷沒有提防麼?”鮑出的目光從劍鋒旁射了過來,帶有一絲銳利:“這些天我想了很多,不只是朝廷,恐怕連河東郡守也早就防著這一遭了。”

    “那為什麼還……?”李義忽然想起了來時所見的種種異象,寬闊平整的道路、殘破老舊的城牆,他脫口說道:“朝廷難道是早就知道了?”

    “這只是我個人的揣測。”鮑出將劍收回鞘中,又把劍橫放在身前的桌案上:“至於朝廷有什麼打算,我一概不知,我們只需要做好上頭交代的事就好了。”

    李義沉默了一會兒,方才說道:“看來我還得回去,至少得按先前商議的那樣,知悉他們的謀劃,以及弘農等地到底還有哪些豪強涉及其中,才好做處置。”

    “嗯。”鮑出點頭道:“此事我會先上報王府君,剩下的還是要麻煩孝懿你了。”

    說著鮑出又嘆了口氣,道:“都是我的不是,你們本來都是安貧樂道之人,要不是我有事相求,豈會讓你們牽涉到這種事裡去?臨了還險些和祝公道這樣的朋友生分了。”

    “你切莫這麼說,這是兄弟義氣,若是遇見難事卻不尋我,那才是真的見外了。”李義早抱有功名之心,不然也不會光靠一個俠義就這麼勤勉盡力的為鮑出做事,這一次他無非是假俠義之名,各取所需罷了。

    “對了,嚴公仲呢?”鮑出好似剛想起來似的,笑著問道:“這小子能言善辯,居然還俘獲了范先府中一女子的芳心,眼下怕是沉迷其中,無心他事了吧?”

    “他啊,整天將自己是個讀書人掛在嘴邊,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李義笑著說道:“且由他去吧,難得遇見自己喜歡的,這件事我一個人就可以了。”

    鮑出笑著看了李義一眼,沒有說話。

    初平四年四月十二,河東郡丞衛固趁著郡守王邑巡視各縣的功夫,自行下令要求決曹楊沛緩釋手中的幾家罪犯。楊沛與劉琬拒絕奉命,隨後有獄吏私相開釋,將幾家人放了出來,轉由功曹張時負責審理案情。

    楊沛受到冒犯後,寸步不讓,與衛固等人就此展開激烈的鬥爭,就在河東郡的局勢逐漸複雜緊張的時候,關東一帶也並不太平。

    後將軍袁術派駐陳留的部將劉詳在遭到朱靈與平東將軍曹操的聯手進擊之下,節節敗退。而袁術的主力在預備與曹操開展之前突然遭受匈奴於夫羅的反戈一擊,大軍一路潰敗。

    前將軍、領豫州刺史朱儁窺得戰機,趁勢出兵南下潁川,而此時荊州牧、鎮南將軍劉表也緊跟著遣派大將進兵南陽郡。

    袁術在北、南,西三面受敵,元氣大傷,就在袁紹一方陣營以及朱儁等人都認為袁術即將落馬於此的時候,袁術突然死中求活,毅然決然的選擇放棄南陽以及豫州的部分根基,帶著軍隊逃往揚州。

    這一跳直接讓他跳出險地,從此在淮南、揚州等地海闊天空,得到了更為廣闊的發展空間。

    至於袁術留下的基業則被曹操、劉表、朱儁三方各自瓜分,有朱靈駐兵陳留以控河南。袁紹在南邊一時再無隱患,而東邊自從呂布得到袁紹支援後,憑恃武勇接連擊破田楷設置的阻攔,順利抵達北海,與孔融完成交接。

    中原的戰火剛剛平息,眼看青州又將因為呂布的到來而再度燃起烽煙。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9:57
第九十章 華山崩裂

    “災異示人,前後數矣,而未見所革,以復往悔。”————————【後漢書·張衡傳】

    初平四年六月初七。

    今年第一天便出現的日食異像似乎昭示著初平四年是極為不平凡、乃至於多災多難的一年,在日食過去的兩個多餘後,長安宣平城門外便出現屋自壞的異象。

    太學祭酒楊懿對此的看法是天有示警,朝廷應當按日食的處理辦法,依禮遷咎司徒。而與之針鋒相對的則是靈台令劉琬,認為這預示著將有戰亂,朝廷需對東北方加以留心。

    靈台令劉琬是皇帝一手提拔上來的宗親,由於司候天時星辰,頗有精準之處,故而極受皇帝賞識。他對於屋自壞這樣敏感的政治事件的發言,一定程度上可以視為皇帝的授意。畢竟如果真按楊懿等人的說法,司徒馬日磾將重蹈皇甫嵩的覆轍,朝廷不到幾個月再行撤換一位三公,無疑是件極大的震盪,對於想讓朝廷保持平衡與穩定的皇帝來說,這是不能接受的。

    此外,有了劉琬的言論之後,即便他做出了東北方將有戰事的預警,但在眾人看來這不過是一個託辭,為的就是保下馬日磾。所以馬日磾一方的人雖然附和支持,卻並沒有人因此往深處去想,而另一方人則贊同楊懿等人的意見,雙方熟悉災異的臣子各抒己見,寸步不讓。

    雙方爭執不休卻沒能得出一個壓倒性的結論,甚至在皇帝的操控下,楊懿等人的觀點還隱隱佔據上風。這不僅讓馬日磾倍感危機,著實敲打了他一番;而且還很好的轉移了視線,起到了掩蓋預兆戰端真相的作用。

    屋自壞事件就這麼一直爭論、一直拖延了下去,直到五月份的時候再度出現異象:本來晴空萬里的天空,沒有雲,卻突然炸響轟鳴的驚雷聲。緊接著到了六月,右扶風颳起大風,急劇降溫,天降冰雹,原本這可以當做自然災害,可這場冰雹在消停不了數日,弘農郡又傳來一個消息,讓眾人都坐不住了——

    華山崩。

    “日食、屋自壞、無雲而雷、大風雨雹……還有這兩天發生的華山崩裂。”皇帝正一份又一份的看著堆積在案上的奏疏,他看的速度極快,眼神自上往下的一掃就能大致知道寫的什麼內容。

    漢代由於尚未正式普及以紙張作為奏疏的載體、仍是以竹簡縑帛為主,故而臣子都惜字如金,很少在奏疏上多寫廢話。而且此時風氣古樸,不像後世動不動就是千字萬言的‘請安折’,或是從開頭到中間都是阿諛聖恩的奉承話、套話,直到結尾才會提及正事。漢代無論是皇帝詔書還是臣子奏疏很少有這些鋪張詞藻的官方辭令、官僚格式,都是有什麼說什麼,這也造成了皇帝批閱奏疏時的高效率。

    當然,皇帝十行俱下、瀏覽迅速,另一方面還是由於這些奏疏翻來覆去說的都是同一件事。

    皇帝又看了一份借華山崩裂而發表意見的奏疏,終於沒了繼續往下翻的興頭,無奈嘆道:“今年才過去一半不到,就發生這麼多災異,終究還是我德行有虧啊。”

    平準監賈詡斟酌著詞句說道:“陛下神明德厚,才智不下五帝,親政以來,關中黎庶安定、盜賊絕跡。方今執事之臣,皆天下之賢士,然未有能燮理陰陽者。恐怕這就是屢出災異,有損盛德的緣故,愚臣不自度量,竊為陛下議之。”

    皇帝這時將一份奏疏丟在案上,把身子往後一靠,倚在坐榻的靠背上,悠悠說道:“司空識量不凡,才幹了得,登朝鼎輔以來,屢有良政。且不說其在豫州任上克己奉公、就說是最近的一次,關中軍、民屯的屯戶不分,長官為求政績,互相侵奪。還是靠司空詳進方略,才得以釐清,如此能臣,竟也逃不過天咎?”

    平尚書事、侍中荀攸一聽就知道這是馬日磾等人在借華山崩裂一事彈劾司空黃琬,在經受了一個多月的惡氣之後,司徒馬日磾終於等到了機會,借由這次災異給了黃琬一個有力的反擊。

    這一次華山崩裂對黃琬帶來的壓力比馬日磾當初經受的還要大,畢竟屋自壞與華山崩不是一個量級的事件,如果說由屋自壞來歸咎司徒有失人道,未免有些牽強的話,那麼華山崩裂就是實打實的天譴了。

    所謂‘山陵崩阤,川谷不通,五穀不植,草木不茂,則責之司空’。

    黃琬逃得過年初的日食,卻逃不過這回的山崩。

    荀攸嘆息一聲,他沒有賈詡那樣劍戟森森的城府、也沒有皇帝那樣的鐵石心腸、更沒有所謂的婦人之仁。只是聽皇帝欲抑先揚的一句話,竟要將黃琬打落塵埃,即便這是為了全力應付河東即將出現的亂局、避免因袁紹對關東士人的浸透而造成作為宰輔的黃琬立場缺失,對皇帝帶來不必要的掣肘。

    而且皇帝要在河東與袁紹扳手腕,就不得不依靠關西士人在背後的支持,對此用黃琬的位置來做一個交換也是題中應有之意。

    “如今華山崩裂、扶風雨雹,正是天降警示,而三公未有匡救之策,我寤寐永嘆,不得不順應天意,委屈黃公了。”皇帝拿起筆在詔版上寫了幾個字,交給荀攸:“去尚書檯傳詔吧。”

    荀攸忙躬身接過草詔,還未來得及細看,只聽皇帝主動說起道:“司空的位置由尚書令士孫瑞接任,至於尚書令……仍由其署理著吧。”

    士孫瑞受拜三公,關西士人必然勢力大漲,將再次壓倒黃琬以及楊氏等人,黃琬等關東士人苦心孤詣、好不容易才恢復的元氣、建立的優勢立時瓦解。

    “臣謹諾。”荀攸自然知曉其中的關礙,此時抬頭看向皇帝,古井無波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驚訝,旋即又低下頭去,沉聲答諾,轉身離開。

    “這才是防患於未然。”皇帝只看了荀攸離去的背影一眼,便轉而對侍坐一旁的賈詡說道:“哪怕平準監沒查出什麼來,先讓他們栽一個跟頭也是好的。”

    皇帝的這個決策實在是出於多重的考慮,如果黃琬有在暗中勾結王允或是袁紹,那麼這次讓他遠離權力中心,既是皇帝為了防止他們幫袁紹在朝廷搗亂,又是將黃琬等人覆滅之前的一個預演;如果黃琬對袁紹、甚至是王允的事毫不知情,那麼這次退避恰好能躲過河東戰後的清洗餘波,起到保護的作用,畢竟黃琬跟皇甫嵩一樣是無罪而黜,只是暫時剝奪了權力,還有起復之機。

    無論是立威、還是市恩,皇帝都能因此而讓馬日磾與黃琬雙方畏威懷德,這個手段是荀攸能夠理解,也是賈詡樂於接受的。

    賈詡沉默了一下,慚愧的說道:“臣下無能,若是能探聽到司空與冀州究竟是否有聯繫,陛下也不至於如此。”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9:58
第九十一章 聲色顯露

    “當遁跡潛形,翦蔓除根才事穩。”————————【飛丸記·園中落穽】

    皇帝冷笑一聲:“不論查不查的出來,都會是這麼個結果。你應該聽到什麼閒話了吧?華山崩裂這件事一旦處理不好,所有的矛頭都將指向我。”

    賈詡知道這裡所言的難題還是歸結於華山,皇帝要修整長安至華陰的道路,方便日後行軍,這個目的不便宣示於外,所以官方宣稱的是要統一修整關中所有的道路,不獨是長安到華陰這一條,只是事分先後罷了。儘管如此,修整道路的事不知怎麼被以訛傳訛,在民間被傳成了皇帝要巡幸華山,所以才預先派人征伐徭役、修建道路。

    這個流言還沒有來得及查出根源,緊接著華山就驟然崩裂了,對應起當時的天人感應說,再加上士民的看法,這次上天示警明顯是衝著皇帝來的,隨時可能變成皇帝昏聵的實證,不是罷免一個司空就能了事的。

    輿情與人心向來是浮動頻繁、難以掌握的,就算是皇帝目前也只能是用權力強行壓下去,不管這閒言碎語跟黃琬有沒有關係,都要按程序將其罷免,把華山崩裂的罪責引到黃琬頭上去。再是給馬日磾一派嘗些甜頭,獲得一定的支持,另外重申朝廷修整道路的本意,以冀澄清流言。

    賈詡微微扯了嘴角,說話聲四平八穩,不帶任何情緒:“膽敢擅傳此等流言,放眼朝中,臣尚未尋得有這般人物,唯有關東諸侯方才有此膽氣。不過,也僅此而已,經此一遭,他們安插在關中的底細,臣已一覽而盡。”

    他的話似有魔力,一下子撫平了皇帝胸口煩悶的情緒,他放下心來,不禁抬眼緩緩地看向這個胸有溝壑、心有城府的平準令。皇帝頓了頓,皇帝先一笑開口,語氣逐漸緩和的說道:“在背地裡上躥下跳,擾亂輿情的都是些什麼人?”

    “陛下可還記得吏治科的那幫人?”若說揣度人心,賈詡還是自認為不輸任何人,即便是皇帝也在經驗、閱歷等方面不如他。見到皇帝面露沉思,賈詡極迅速地補上一句話:“太僕趙公等人當初持節出使關東,曾在關東各地征辟士子賢良,隨行入朝。這其間,就夾雜著甘心為人效犬馬之勞的袁氏門生。”

    皇帝吸了口氣,沉聲說道:“我原本就對這些人心存防備,當初設下吏治科就是為了有個門檻,不讓他們直接入朝授職,敗壞朝廷風氣,也好讓他們知難而退。結果吏治科沒能勸退幾個人,反倒讓他們都留了下來,雖未入朝,但還敢在暗中造勢。”

    “吏治科開在太學,彼等大多又是成名已久的士子,不同一般學子。如若讓其與太學生長久相處,臣恐怕會鬧出更多的麻煩。”此時就皇帝與賈詡二人,故而賈詡像荀攸在時一樣藏匿心跡,有話直說:“甚至會影響太學浮華虛榮、好發大言以議朝政的風氣,這實在有違陛下重設太學的本意。”

    皇帝的臉色這才變了變,禁軍、屯田、鹽鐵、太學是他心頭最看重的四件事,在他心裡沒有什麼比這些事還要重大,前兩者是皇帝的立身之本,鹽鐵是國家財富的源泉,而太學則是皇帝培養寒門人才、逐漸推行新式教育的基地。任何人都不能打這些事的主意,如果真讓這些混入吏治科的小人在有心人的背後唆使下,把太學的風氣搞成孝桓、孝靈皇帝以前的樣子,那皇帝撕破臉皮的心都有了。

    “楊沛等人在河東清查屯戶,卻被人指責為爭權奪利,與地方豪強勾心鬥角。我要在關中修整道路,卻被人在暗地裡組織流言,惡意中傷我是勞民傷財的昏君。這些人盡給我出些難題,我看還是得給河東添把火,不然他們還真以為自己能翻過天去。”皇帝冷笑著說道:“給王邑傳信,河東的事讓他自己尋機處置。”

    賈詡低聲應道:“謹諾,如今楊沛等人已在河東與范先等豪強積不相容、有如水火。只需一個契機,等到鮑出查到實據,或是楊沛佔據上風,便可立時突發雷霆。等河東戰後,陛下必然威震朝野,大可順勢株連,絕無人敢迎頭犯諫。”

    皇帝的神色變得凝重而又威嚴,他站起身來,雙眼狠盯著案頭堆著的、論述華山崩裂的奏疏,忽然說道:“若不是非得需要一場大勝,若不是非得需要一個乾淨的河東,我又豈會忍耐至今!”

    “唯!”賈詡說道:“彼等宵小無非就會玩弄這些伎倆,只知墨守成規,怎敵陛下深謀遠見,胸懷天下,乃是真正的開一代太平之正道。”

    “這也是你我恪守的正道,願與君共勉之!”皇帝這時走到賈詡面前,目光閃爍著意味不明的神色,大方且磊落的說道:“三月的時候吏治科便經過策試,結果選出來的不過寥寥十數人,如今所剩的人裡頭,想必除了是在才不堪用、名不副實的,其餘的則都是彼等派來的宵小,意圖在京中謀事。賈公大可派人入太學,逐一摸查,不僅是針對吏治科,就連整個太學的風氣如何、學生品性如何,都要一概探知,隨時上稟,不得有絲毫疏忽。”

    賈詡眉頭一抖,平準監派人進駐坊市探聽輿情倒還可以說是調查市價,可平白派人進駐太學就有些說不過去了,他遲疑道:“此事,是否要與祭酒等人商榷?”

    “不用商榷。”皇帝搖了搖頭,擺袖說道:“今年九月,太學要再招一批生員,你可直接從平準監中挑選年齡適中、才學尚可、家世貧寒的吏員,讓他們以太學生的身份入學讀書。”

    想了想,皇帝復又提醒道:“此事不得與任何人提起,就連荀君哪裡也不要說,荀君心裡條條框框太多,謀事總有這樣那樣的顧慮,讓他知道了,反倒不美。”

    賈詡平靜的面容上露出一絲微不可察的笑來,他及時移席下拜,很好的掩飾了臉上得逞的笑容:“臣謹諾。”

    皇帝看著賈詡對他言聽計從、常站在他的立場上謀事坦誠的樣子,面色沉靜,右手在垂下的衣袖裡微微收攏,眼底流轉著賈詡伏身而未能得見的深沉目光:“吏治科裡的那些宵小可等不到九月,你私下去與兼管吏治科的王斌商議方略,儘量在河東亂起之前把每人的身份都摸清楚。”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10:03
第九十二章 議論錢貨

    “善為國者,天下之下我高,天下之輕我重。以末易其本,以虛蕩其實。”————————【鹽鐵論·力耕】

    未央宮,宣室殿。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皇帝也由原來的溫室殿搬回宣室,朝廷的權力中心也隨之而變動。

    穆順雙手穩穩的托著一隻黑底朱雀紋的漆盤,盤子裡堆著數十枚零零散散的銅錢,這種銅錢又輕又薄,顏色黯淡,表面粗糙,邊緣輪廓不整,正面印著的五銖兩個字樣糊成一團,連正常的偏旁都看不清,簡直醜陋得不成樣子。

    皇帝皺著眉,伸出手去,五根細長的手指輕輕從盤中攝起一把錢,在手心掂了幾下,不由輕笑了一聲:“這種東西——”

    他露出不屑的神色,一邊說著,一邊五指聚攏,簡單的一握,隨即攤手往盤裡一放,只見十數枚造成不同程度彎折的銅錢噼裡啪啦的掉在漆盤裡:“也算作錢?”

    皇帝擺了擺手,示意穆順將漆盤端下去,這才對底下依次坐著的司徒、錄尚書事馬日磾;太尉、錄尚書事董承;司空、領尚書令士孫瑞;以及侍中、平尚書事荀攸、楊琦二人、少府張昶、大司農周忠等人說道:“董卓為飽私囊,更鑄小錢,奪百姓之財,實在是死不足惜。”

    出於種種緣由,指責董卓的各項暴政現今已成了朝廷的政治正確,但凡提及董卓,眾人無不同仇敵愾。司徒馬日磾當仁不讓,首先發言道:“董卓敗壞錢法,剝削富室,致使關中錢賤而物貴,谷一斛至數十萬。物價沸騰,錢貨不行,百姓棄錢不用,以物易物。一朝逆施,竟亂百代之政,朝廷今後不能不早做修復、並以此為戒。”

    他一見今天這樣的場面就大致知道皇帝要做什麼,無非的重鑄五銖,恢復被小錢攪亂的民間經濟而已。這是一項良政,馬日磾沒有拒絕的理由,更何況他剛嘗到皇帝給的甜頭,如何也要給予支持——雖然士孫瑞與他有些競爭,但好歹是關西士人佔了兩個宰輔之位,在朝堂上一家獨大。

    太尉董承雖然是繼承了董卓的部分政治遺產,但在這種場合中,屁股還是得坐正:“董卓亂政,縱一死難辭其罪,現今朝廷稅賦多以谷帛為主,而谷帛不比銅錢,不僅存儲不易,且轉運不便、成色不齊。給少府、大司農清點財物帶來極大的麻煩,也大為減少了朝廷的歲入。”

    皇帝挑了挑眉,且不說馬日磾的投桃報李,但說董承這是繼清丈上林後再一次與皇帝的意圖不謀而合,這份難得的政治嗅覺與默契讓皇帝有些感到意外。他有心考校董承這半年秉政中台學到了幾分本事、究竟長進了多少,於是刻意問道:“存儲不易、轉運不便倒好理解,這成色不齊與歲入減少又是如何一說?”

    董承一身乾淨利落的朝服,端正的跪坐在席上,繫著龜紐金印的紫色綬帶從腰間輕輕垂放在腿上,不動分毫。單這麼看上去,倒頗有幾分堂堂三公的儀態。

    聽到皇帝發問後,他徐徐拱手,算是全了禮數:“譬如去年歲終,少府、大司農徵收稅賦,詔旨特許以谷帛代錢納繳,期間便有奸猾之民欺瞞稅吏,故意浸濕粟麥以增其重、扯薄縑絹以減其量。以至這些濕谷薄絹收入府庫後,計簿上說是價值萬千,其實折半其價而不止。此外,濕谷易黴、薄絹難縫,根本就不值一錢。”

    皇帝聞言,微微一笑以示滿意,心中卻有了幾分感慨,看來董承生受了這幾次的教訓,總算有些合格的政治家模樣了。

    不過,能識清一件政務的弊處及其背後的彎彎繞繞,這只是一個官員洞察世務、不受下屬欺瞞的基本素養而已。真正的能吏不僅能找到弊政在哪,而且還能提出相應的解決之道。

    “那依你之見?”

    董承沉聲應道:“自孝武皇帝始鑄五銖以來近四百載,我大漢五銖便流通天下、甚至暢行西域外邦,風靡不絕。成色好的五銖,面文穿上半星、橫廓、或是四決文,無不是輪廓深峻、文字精美。而如今董卓更鑄小錢,敗壞錢法,以至民間棄錢不用,是以依臣之見,為今之計只有破而後立,廢除小錢,重鑄五銖!”

    皇帝聞言,神情多少有點捉摸不透,笑著說道:“重鑄五銖倒是可行,但若是直接廢除百姓手中小錢,使其手中的小錢不再值錢,那不就是再次剝削、加害於民了麼?”

    “這……”董承一時語塞,他只在想皇帝會如何做,自己該如何做,全然沒有想過百姓會受到什麼影響。

    司空士孫瑞這時說道:“鑄錢之後,由朝廷議下章程,譬如小錢大凡重一銖半,可定為四枚小錢兌一枚五銖,再使郡縣允准百姓持小錢兌換。待民間小錢收上來之後,將其熔化重鑄為五銖。如此來回、兌換年餘,民間便可小錢絕跡、五銖再興。”

    皇帝剛才掂量過小錢的重量,一銖半換算成後世的單位就是一克,四枚小錢就是四克,而五銖卻是三克多一點。按士孫瑞所言的兌換比例,等若是百姓用四克重的沒有價值尺度和流通功能的小錢換成三克重的正統五銖錢,循環往復,朝廷還能從中賺得一筆差價。

    董卓鑄的小錢如今只是流通於關中這塊地方,衝擊的也只是關中、關西這一塊區域的貨幣體系。至於關東等處貨幣體系崩潰的原因則不能歸咎於小錢,而是經年累月的戰亂所導致的經濟衰敗、商旅不行、百姓購買力下降等因素綜合導致的結果,當然,其間早已興起、並在亂世中得以保全的自給自足、鮮少與外界互通有無的莊園經濟也是促使漢末經濟體系崩潰的一個重要因素。

    如今關中平靜,屯田、減賦、水利等安民之政被有條不紊的推行下去,無論是經濟還是社會生產都在不斷的恢復,不消多時便能使關中重新煥發出當年的活力。朝廷用新五銖回收小錢僅僅只需侷限於關中一地,用不了多久就能在關中重建貨幣體系、恢復經濟秩序,為朝廷徵稅、興商、開通西域夯實基礎。

    “想不到司空還有經濟之才,”皇帝兩手一合,表示讚歎,他的目光一一掃過眾人,最終停留在末座的少府張昶與大司農周忠二人身上:“孝武皇帝時收天下郡國鑄幣之權,設水衡都尉、上林三官鑄造五銖,發行天下。直到王莽篡逆之時,方使朝廷鑄幣之權分還於郡國,中興以來,鑄幣之權便一直交由各地郡國衡官、督鑄錢掾等吏掌管……”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10:03
第九十三章 研桑心計

    “書到,自今以來,獨令縣官鑄作錢,令應法度。”————————【居延新簡】

    鑄幣權相當於是後世貨幣的發行權,等若是財富的源泉,能夠直接變現成實際的權力。所以兩漢鑄幣權的更移,背後其實隱藏著中央集權與地方分權之間的博弈,在孝武皇帝乾綱獨斷的時期,中央以絕對的威勢壓服地方,壟斷鑄幣權近一百多年。直到王莽改制,出於各方面的原因,尤其是為了取得地方豪強對其謀朝篡位的支持,從而將鑄幣權放歸地方以示結好。

    就如同鹽鐵專營、平準均輸等經濟政策被廢止一般,鑄幣權一旦下放地方,再想收回中央就很困難了。

    光武皇帝既沒有孝武皇帝的氣魄,又是靠著南陽、河北豪強起家,根本無力削弱各地豪強。只得沿襲王莽創製的成規,允許郡縣自行鑄造貨幣,雖然在太尉屬下設立金曹,用來專供錢布,負責管理地方鑄造貨幣。但只是進行宏觀調控,並不直接參與具體的鑄造。

    而光武皇帝又與其後的歷代皇帝都倡興經術,選官皆重儒生,以致於東漢一代鮮少有桑弘羊這般經濟之才,能夠直觀的看清鑄幣權對一個國家刺激經濟發展、調控市場、平穩物價的重要性。

    上至皇帝、下及百官,皆不通經濟之術,也不重視貨幣的鑄造與流通,甚至在一段時間內還視其為洪水猛獸,比如孝章、孝桓等皇帝屢屢行‘封錢’、‘禁鑄’之令,斷絕貨幣鑄造。這就是為什麼東漢在歷史上唯有儒學興盛為後世稱道,而經濟等方面的成就卻不如西漢耀眼的緣故。

    少府張昶聽著皇帝將兩漢鑄幣權的更移變遷娓娓道來,剛開始還只覺得這不過是歷代沿革,稍後才驀地反應過來,皇帝這是要效仿孝武皇帝收天下郡國鑄幣之權於中央?

    皇帝說著說著,目光在大司農周忠與少府張昶二人之間游移了一下,然後緊緊地盯在張昶身上,如今張昶掌握禁內財貨、山川池澤之利、百工商賈之稅、甚至還手握鹽鐵大權。雖然張昶向來唯皇帝馬首是瞻,但皇帝鑑於後世央行與財政部分權的原則,這一回鑄幣權即便收回中央了,怕也是不能交到對方手上。

    少府張昶會錯了意,還以為皇帝這目光是有所重託,心裡突地一跳:“稟陛下,如今錢法敗壞,貨幣不行,若要以錢為主、以谷帛等物為輔,開徵賦稅。則應新鑄五銖,重定錢法,使百姓再度用錢市易。而歷來鑄錢,皆放由各地郡縣,所鑄五銖形制好壞、輕重厚薄皆參差不齊,以至錢幣混亂,不如前代精妙。愚臣淺見,此次鑄錢,當以朝廷為主,而不該繼續任由郡縣各行其道。”

    中央朝廷只有一個金曹是直接管理鑄幣事宜的權責部門,雖然它以往並不直接參與具體的鑄造,只負責監控地方鑄幣的成色。但如今皇帝有意收回鑄幣權,鑄造五銖,那麼鑄幣的權力交付金曹應該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倘若如此,那麼金曹的權勢飛漲、伴隨著金曹的直屬上級、太尉董承的地位也將水漲船高。

    當年鄧通受孝文皇帝寵愛,賜鑄幣之權,得以富甲天下,如今董承與董鳳恰好坐在這個關鍵的位置上,怎能不為此而打算?這本是董承與手下由車騎將軍掾屬轉拜為金曹掾的董鳳這些天一直在謀圖的事情,然而看張昶的樣子與皇帝的態度,似乎是想讓鑄幣權如同鹽鐵一般統統交由少府?

    這可不行。

    董承深吸一口氣,插話道:“君上,臣以為錢法不行,首要在於規制不整,理應新定五銖錢范,統一鑄造。臣屬下金曹本主貨幣、鹽、鐵諸事,而陛下新開專營,使鹽鐵之要分歸少府,故金曹現只供錢布,掌歷代錢范。眼下要新鑄五銖,為求事權如一,理應由金曹襄辦。”

    他話裡話外既是為金曹的權力屢次被少府削奪而叫屈、又是在提醒皇帝少府手中的權力已經夠大了,即便是出於權力合理分配的角度,也不該再給更多。

    張昶仗著自己與皇帝的真國舅王斌交好,是故並不怎麼怕董承這個天子丈人,而且他心裡認為鑄幣權歸少府已是聖心默認的事情,容不得董承置喙。於是他不以為然的說道:“金曹從未鑄過錢,手上只有幾個錢范,卻無合格的工匠,貿然託付,恐怕難以成事。”

    “馬公曾任太尉時,少府從金曹收了鹽鐵等事權,那時我便有所微詞,只是不在其任,不便言事。如今我既為太尉,豈能坐視少府再奪金曹主供貨幣之權?若是如此,光武皇帝設金曹的用意何在?”董承怒睜雙眼,挺起腰桿看向張昶,他久經行伍,身材高大,這麼一來顯得氣勢凌人。

    饒是張昶背後站著王斌的勢力,此時也被董承的氣勢壓的眼神不由畏縮了一下,只聽董承字字誅心道:“少府掌握禁內財貨、鹽鐵商稅,如今還想著鑄幣,這攬權侵職之舉,未免太過了!”

    久坐不語的司徒馬日磾沒想到董承會把自己牽扯進去,心裡覺得好笑,忍不住瞥了對方一眼。無意間他忽然窺得下首的侍中楊琦與荀攸都是低眸沉思的模樣,這才發現他二人似乎從一開始就緘口不言,彷彿來這裡只是為了充場面的。

    荀攸謙遜低調、而且長於軍事,疏於經濟,在這種場合下選擇藏拙是合情合理的。但楊琦治煩理劇,經綸世務多年,不可能對這件事沒有意見發表,而且重鑄五銖是多大的利益,就連馬日磾都動了心,楊氏會不在乎?

    難道是最近黃琬的黜退給了楊氏一個不小的打擊?可黃琬不過是代皇帝受過,遲早是會起復的,楊氏也沒有傷筋動骨,怎麼這麼一副畏畏縮縮,比以往更加不敢出頭露面的模樣?

    想到這裡,馬日磾那躍躍欲試的心思驟然冷了下來,也就是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間,馬日磾腦子裡已經將最近的事宜仔細回憶了一遍,堪堪回過神來,便聽得張昶略帶驚惶的聲音。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10:03
第九十四章 錢谷本末

    “民事農則田墾,田墾則粟多,粟多則國富。國富者兵強,兵強者戰勝,戰勝者地廣。”————————【管子·治國】

    此時張昶已被董承的聲勢給嚇了一跳,不過他也算是有幾分急智的,當即移席站起,小步趨到中庭,對皇帝拜伏道:“臣只想著為朝廷排解憂難,早些定下鑄幣大政、平衡財貨,絕無攬權之意!還請陛下睿鑑!”

    “重鑄五銖,修複錢法,無論是於國、於商、還是於民,皆為一大便宜之政;也是眼下當務之急、刻不容緩的事情。如今收各郡自行鑄幣之權,歸於中央,不僅是為了事權一統,更是為了統一規制,徹底杜絕錢幣良莠不齊、幣制混亂的現象。”皇帝未有表態,先是誇了董承與張昶二人:“這一點,二位說的都很對,與我不謀而合。”

    張昶膽顫的神色這才緩和少許,董承面色一喜,還未說話,只見皇帝把臉轉向坐於次席上的侍中楊琦,開口說道:“楊公可有高見進陳?”

    楊琦似乎早有預備,不慌不忙的說道:“臣以為,當今之憂,不在於錢貨,而在於民飢。積年以來,稻苗毀於蝗螟,機杼勞於催征,民所患者非是錢幣之輕重,而是飢無所食、渴無所飲、居無所處。”

    “是啊。”皇帝明白楊琦話裡的意思,雖然對方此時此地說這種話有些不合時宜,但正符合對方仗義執言的秉性,而且也的確是苦口良言。皇帝聽了不能不有所表示,他目光憂鬱起來,嘆了一口氣:“民以食為天,黎庶可以一輩子沒錢,但決不可以一天不吃飯,故而農桑才是至急。”

    本來眾人正在討論鑄幣,太尉董承與少府張昶都為鑄幣權的歸屬而爭執不休,可好端端的楊琦居然說起了農桑,似乎並不把新鑄五銖當做極為要緊的事情,尤其是對方看上去絲毫沒有因為黃琬的黜退而有所收斂本性。

    皇帝想起自己初來乍到的時候,為了盡快籠絡近侍、好提前佈置,他特意向侍中馬宇探聽了楊琦的底細與品性。正是由於他得知了楊琦敢當著孝靈皇帝的面,拿虞舜與唐堯作比,來嘲諷他與孝桓皇帝兩人都是半斤八兩的事蹟後。皇帝由此認定楊琦是個不可多得的強項忠直的人物,所以當時才下定決心,對楊琦大膽的表露心跡。

    最後也不出皇帝所料,楊琦論忠論能,都是一時之選,為皇帝聯繫各方、共同抗衡乃至於扳倒王允立下了汗馬功勞。

    只是人以利合、以利分,當初的盟友們紛紛隨著王允這個強敵的離去而各自為營、分佔權力,這是無可奈何的一件事。皇帝層出不窮的改革措施,由一開始的清丈上林、到募民屯田、甚至到鹽鐵專營,逐漸觸及到各方的深層利益。無論是馬日磾、黃琬、還是楊氏;無論是為了門戶私計、還是出於穩健保守的政治立場,眾人無可避免的互相疏遠、對立,再也不復當初的親近。

    這就是為什麼馬日磾與楊氏等人一開始如膠似漆的團聚在皇帝身邊,到後來卻分道揚鑣、互相算計的緣故了。他們對皇帝本人不是不忠、對同僚的德行不是不敬,僅僅只是秉持的理念、堅守的利益不一樣罷了。

    “農桑乃朝廷之要、農殖為生民之本,理應專重,而眼下卻多言鑄幣之便。臣以為,即使現行小錢敗壞錢法、擾亂市價,朝廷宜議良策處之,但也不該矯枉過正,有失所重。”楊琦神色肅然,抬眼環顧四周,宣室殿裡坐著的儘是錄尚書的三公、專管其事的九卿,包括他還有兩個平尚書事、算半個宰輔的侍中。

    這麼大陣仗在以往都是用來討論決定事關國運的政務,可現在為的卻是議論鑄幣這種次要的事情,這傳出去勢必會將鑄幣這一項政務抬升到一個不該有的高度,甚至有可能蓋過朝廷對農桑的重視程度。要知道在去年,皇帝議立屯田、重興農桑的時候,也不過是召集了這些人而已。

    所以在楊琦心中,皇帝完全可以單獨喚相關臣工、或是詔命群臣議論,犯不著鄭重其事的把宰輔們都叫過來,就好比後世為了討論是否讓錢幣貶值而專門召開常務會議一樣,實在有些小題大做。

    楊琦剛才刻意做出這麼個掃視眾人的動作,用意也是十分的明確直白:“孔子曾言:‘割雞焉用牛刀’,臣請陛下思之。”

    跟外表正直、內裡圓滑的執金吾司馬防相比,楊琦才真正算得上的是耿直強項,即便如今楊氏因為黃琬的黜退而遭受波及,楊琦依然是站在自己的立場為朝廷打算,該說什麼就說什麼,絕不會為了明哲保身而委曲求全。

    這就是楊氏子孫,這就是強項之輩。

    馬日磾雖與楊琦立場不同,但心裡還是極為歎服對方的人品,此時撫鬚看向楊琦,輕輕頷首。至於董承則是不以為然,為對方耿直的表現而感到輕蔑,他心裡想著,都這個時候了,保持沉默或是曲意逢迎不好麼?非得耍強項的性子博取聲名?

    不過想歸想,董承到底是沒有插話,他看得清楚,在皇帝發表看法之前,自己最好在一旁察言觀色。

    “入春以來,朝廷連發數道詔書,督各地郡縣務必以生民為重、農桑為要。此外,更有整修水利、推廣新農具、開荒屯田等策正逐一推行,這正是專重農事的表現。”皇帝自然不會承認自己小題大做,他一臉認真的看著楊琦,說道:“如今百姓大抵安定,朝廷於去歲減免了稅賦,今年百姓手中當有餘財,正是為自家購絲做衣、添置農具之時,若是此時錢幣不行、交易不暢,豈不是累及百姓?”

    楊琦一愣,從沒想到皇帝會從這個角度來辯駁他,他竟有些不知該答什麼了。本想下意識的說百姓物物交易沿襲成風,可以直接讓百姓照往常一樣以物易物,可這樣一說卻又顯得今天談論的事情十分多餘。

    正在他組織語言的當口,皇帝接著說道:“我這半年在石渠閣瀏覽史書,發現但凡百姓叛亂,無不是貧苦無財的流民所致,鮮有家境殷實而造反的。管仲曾言:‘治國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則易治也,民貧則難治也’。何也?百姓有了家資,就會為了保全家資而遵紀守法、安居樂業。而若是百姓貧困無財,便會鋌而走險、生起犯禁之心,如此則難治。”

    楊琦轉過彎來了,遲疑著說道:“陛下的意思是,如今朝廷有諸多重農之策,百姓不愁生計。所以新鑄五銖,是為了錢幣暢行,使交流貨物,充裕黎庶家資?”

    “正是如此。”開元盛世的時候天下‘公私倉廩俱豐實’、‘九州道路無豺虎’、‘百餘年間未災變’,正是國強民富,從而大治無亂的緣故,皇帝鑑古知今,對管仲的理論深信不疑:“治國必先富民,然後治之。”

    楊琦跟那些為了反對而反對、只知道索取聲名的人不一樣,他只不過是提出自己的意見與看法而已。如今皇帝說得算是在理,雖然沒有直接回答召集這麼多人來究竟是不是大費周章,但已經委婉的表示皇帝對鑄幣的看重,是值得讓他召集這麼多重臣商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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