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658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19:52
第九十四章 近而間親

    “夫然,則不下倍上,臣不殺君,賤不逾貴,少不凌長。””管子五輔

    “中郎將李蒙以口出不遜、頂撞御前、治軍無方等罪,被斬首示眾。王方被黜為典農,其下各軍皆被裁撤,歸衛將軍統領。”劉誕兩手扶在膝上,將上林苑裡發生的事情如實相告。

    黃琬眉頭也不抬一下,這件事似乎早在他的預想之中:“李蒙等人乃叛軍餘孽,當初是因形勢而不得不降,遠不如段煨、張濟那般可信、並託付重任。何況京畿重地,若非親信,陛下如何能放心?即便董承是外戚,心不甘願,也得在此事讓步。”

    “可是”劉誕張口欲言,卻被兄長劉范用眼神止住。

    幾兄弟都是為了另一件事而來,劉范謹慎的接下話頭說道:“董承到底因此成事,陛下等若是翦除其羽翼,彼等確會讓步?”

    “陛下主要是為了收服長安兵權,至於弱董承之羽翼,以老夫看,這主要是趙子柔的意思。”黃琬捻著鬍鬚,緩緩道來:“至於董承,彼若是真有遠見,或是身邊有善謀長遠之人,必會知道取捨。”

    劉璋不明所以,突然脫口問道:“司空親善陛下,按理說,應與董承同為一體。何況彼二人以往未有過節,小子不明,此番又是何故針對?”

    “這麼做。”黃琬毫不經意的說道:“無非是因人就事而已,趙子柔最會揣摩上意,他見陛下有意收服兵權,便有了替陛下弱其羽翼的意見。如若當時陛下不允,趙子柔又會是另一出提議。總而言之,他既為陛下一手提拔,舉止自然要以陛下之命是從,爾等想想前次議論銅法,彼不也是附會聖意麼?”

    “因人就事這四字說的極妙。”劉范看著弟弟劉璋,帶著教訓的語氣說道:“司空善於附會人心,精於計算,此次幾番迎合陛下,皆切中其意。料想在改元之後,將會授予重任,或是錢法、或是其他。”

    劉璋若有所得的點了點頭,黃琬在一旁但笑不語,劉范這是想引出他的話來,故而不肯胡亂附議。只是黃琬尚且有些不明,彼此兩家姻親,還有什麼是不能直言的?

    “司空是蜀郡人。”劉范風馬牛不相及的說起道:“聽說王方等部兵馬在重新裁撤、新募之後,就會被步兵校尉一同帶去武都。”

    步兵校尉自是指徐晃,聽劉范話出有因,黃琬不由將這兩件事聯繫在了一起,便即問道:“你是說朝廷有伐羌之意?”

    “我不敢這麼說”劉范面露遲疑,畢竟這種事他也不確定,所以很擔心說出來後會干擾到黃琬對朝局的判斷。

    “你我叔侄,但說無妨。”黃琬沉聲問道。

    “那我就大膽妄言了。”劉范慢吞吞的說道:“武都氐、羌等部族與漢民混居,雖時有羌人寇略百姓,可自太守韋公蒞任以來,說得氐王輸誠供奉,羌漢等族也相安無事。將校即有建功之心,朝廷也出師無名。”

    “然而,何以知陛下就不能另有廟算?”黃琬臉色陰沉了幾分,心中其實已經有了答案。

    劉范靦腆的笑笑:“小子原就是大膽妄言。”

    “阿兄,事已至此,黃公是我等叔伯,一家人正當坦誠以待,還在委婉令詞作甚?”劉誕性子較急,不滿於劉范扭扭捏捏、瞻前顧後的樣子,直接說道:“秘書郎傅干昨日已拜為沮縣長,不日即將赴任,其間用意,外伯父一想便知。”

    “沮縣?這不是漢中之地麼?”黃琬啞然道。

    “現已被劃入武都郡轄下了。”劉范嘆了口氣,神色依舊平靜從容:“沮縣扼守陳倉道,是從武都往漢中的必經之途。我等兄弟便是據此臆測,以為陛下揀選部眾入武都預備伐羌是假,走沮縣入漢中、乃至入川才是真!”

    黃琬微不可察的嘆了口氣,問道:“可有說徐晃何時入武都、傅干何時赴任沮縣?”

    “歲旦將近,朝中忙於招待各州使者,事情煩劇,恐怕要拖到年後。”劉范說道。

    看著劉范鎮定卻暗藏慌亂的目光、劉誕急切無奈的神色、以及低眉順首的坐在一旁,看著幾個長輩商議對策的劉璋,黃琬一時有些沉默。

    益州牧劉焉是他姻親不假,他也知道劉焉當初謀求益州牧主要還是心存妄想、為了那虛無縹緲的天子氣。可如今時事更易,朝廷振作,作為漢室臣子,黃琬沒有責任與義務去繼續袒護劉焉。在伐蜀這件事上,他甚至與皇帝是站在一邊的,同時也正是因為黃琬有這樣忠直不偏私的秉性,所以劉范等兄弟起初才猶豫不決,實在無路可走了才來尋他。

    就在劉范等人愈發忐忑的時候,黃琬方才冷聲說道:“所以,你們兄弟之間,今日來尋我是什麼意思?”

    說完,黃琬又稍覺後悔,自己的語氣未免有些先入為主的將對方判定成想拉他下水的逆賊,嚇得劉范支吾難言,他當時便放緩了語氣說道:“關中現今的形勢,你們遠比在蜀中的劉君郎要看得清,如今好在是漢中張魯一人為亂,劉君郎尚有立功之機。爾等既身為人子,怎能眼看著令家君背上不義之名?”

    劉范重重的嘆了口氣,說道:“年初宗室,並州刺史劉公便諄諄告誡過我等好自為之前段時日,北軍輔兵校尉吳公也曾遣人告訴,陛下似有伐蜀之心。我等當時便傳書蜀中,伏勸阿翁早些遣使奉表,莫要抗逆朝廷”

    “在之後呢?”黃琬問道,見劉范一副無可適從的樣子,他心裡浮現了一個答案:“他不聽?”

    劉范有些沉重的閉上了眼,似是不願再說,劉誕接口道:“關中至蜀中間隔群山,中間又有漢中阻絕道路,致使關中發生的許多變故,益州都鮮少得知。阿翁本就對此將信將疑,以為我等是被時局所誤,又耽於天象,總說益州分野有天子氣。我等苦勸不得,實在無計可施,眼下朝廷伐蜀之心不顯既彰,再不有所措置,恐怕不僅是阿翁,就連我等也將遭受牢獄!”

    “劉君郎真是老來糊塗!禍己害家,此所謂也!”黃琬氣憤的捶床說道,若是劉焉不聽良言、執意頑抗,那麼與之有過牽連的親族如劉范兄弟、乃至於黃琬,都會在朝廷出兵之前捉捕入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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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鶴鳴在陰

    “人情旦暮有翻覆,平地倏忽成山溪。”梁甫吟

    “為今之計,我等該當何如?”劉范這是首次親身經歷這個陣仗,有些手足無措。

    黃琬抿緊了嘴唇,說道:“我這就修書一封,託人送往蜀中,望劉君郎能早日醒悟。”

    “這、有用麼?”劉璋幾乎是口無遮攔的說道。

    “你們幾個晚輩說的話他不信,我說的話難道他也不信麼?”黃琬下意識的反駁道,忽然抬眉看了劉璋一眼,只見劉璋那一雙圓眼熠熠閃光,漆黑的瞳仁深不見底。黃琬未及多想,他驟然意識到一事,脫口問道:“既然家書可通蜀中,那關中的商旅、行人自然能通達蜀地,劉君郎如何會不知朝廷近況?”

    這倒是劉范幾兄弟沒有想過的問題,他們一開始就將注意力放在劉焉迷信方士這一點上,只以為益州崇山峻嶺、消息本就難通,故而根本沒有注意到其間的蹊蹺之處。

    劉范與劉誕此時不由得皺眉沉思,若有所悟,而劉璋的臉色也立時茫然起來,那雙清澈的圓眼也失去了神采。

    黃琬將三人的舉動看在心裡,輕輕點頭說道:“必然是有人故意隔絕消息,不僅攔截了朝廷派往蜀中的使者、更使蜀中難以探知外間詳情。劉君郎定是為人矇蔽耳目,故不知天下之事,又遭方士蠱惑,遂不信爾等之言。”

    “張魯!”脾性直率的劉誕突然拍了一下桌案,輕喝道。

    劉范跟著輕嘆一聲,愁眉苦臉的說道:“張魯修習五斗米道,與太平道淵源頗深,阿翁因為咳,故遣其為督義司馬,帶兵往漢中討賊。哪知此人表面溫馴,其實是反覆之輩,竟殺害太守,據守漢中,隔絕朝廷與益州往來。阿翁一向為國忠貞,從無違逆之舉,如今卻被奸賊矇蔽、使朝廷與阿翁生出嫌隙。張魯此人,合該嚴刑發落、罪不容赦!”

    這裡面有個隱情,張魯一介方士、手下信徒甚廣,之所以深受劉焉信任,主要還是因為他的母親盧氏。其母深通鬼道方術,又姿容豔麗,常借講解天象雲氣為由往來劉焉府上,彼此有過一段情緣。劉焉恐怕就是為其美色所惑、又迷信天象,所以才連親兒子的話都不信。

    劉范猜測到其中因果,但為尊者諱,又不能說與黃琬聽,只好含糊帶過。此外,他也需要將所有的責任與罪過推卸到張魯頭上,只有這樣,才能保全他們全家的性命與前程。

    黃琬無暇去想這其中複雜的關係,他此刻與劉范抱著同樣目的,眼下自然要先考慮最重要的事情。思索罷,他很快伏案書就了一封信件,又交代門外蒼頭:“去請敬達過來。”

    這一去隔了約半刻鐘才回來,與蒼頭同來的是位二十、九歲的男子,身材中等,態度溫和,舉止斯文:“來敏見過明公。”

    雖然是同輩,但黃琬到底年長來敏二十餘歲,又深孚名望,故而來敏不敢在他面前託大。

    “此乃內人之弟,義陽來敏,字敬達,是太中大夫來公之後。半年前老夫遣人回江夏尋訪妻子,敬達正好隨行,剛來長安不久,朝廷尚未安排去留。”黃琬前半句是介紹來敏的身份與家世,後半句則是說明請他過來的用意。

    來敏像是這才注意到劉范等人,禮節性的與眾人互報家名、算是打了招呼。

    黃琬簡單的向來敏說明了原委,將寫好的信件放入縑囊之中,遞給來敏,說道:“這家書之中,所寫的無非是些尋常問安、懷舊敘親的辭令,即便是途中為人暗中劫去看了,也看不出什麼要緊之處。”

    “明公的意思,在下明白。”來敏一想就清楚了,回答道:“這封家書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下。”

    黃琬欣慰的點了點頭,來敏是個聰明人,自然不用特意囑咐他在見了劉焉之後要說什麼話。

    憑著黃琬與劉焉之間的關係,來敏對於劉范等人來說,關係也不算特別疏遠。讓他作為南下益州的信使,既能放心此事的機密性、又能增添說服力。

    劉范、劉誕等兄弟看到這裡,終於是放下心來,多日縈繞在胸口的憂愁也如陰雲般被陽光紓解排遣。他們一齊站起身來,鄭重且感激的向黃琬行了大禮,又說了許多剖肝效膽的話,這才如釋重負的告辭離去。

    來敏代黃琬送眾人離開府門後,轉身折返回去,見到黃琬已站在堂下,用探詢的目光看著他。

    “劉氏兄弟三人,長兄沉穩有餘,魄力猶且不足仲兄急躁輕率,易為人言所激至於季弟,寬柔惇厚,卻無甚遠略。”來敏言簡意賅的點評了一下優劣,語氣中帶著不屑:“此三人可從旁吶喊以助聲勢,不可以為大用。”

    黃琬負手而立,靜靜地聽完,方才悵然道:“老夫本意也非如此。”

    來敏心中一動,笑著說道:“聖主難逢,蒲柳先秋。益州一下,朝廷重並天下之勢便無可阻擋,袁氏、公孫瓚、曹操,有膽敢頑抗者皆將化為齏粉。光陰不待人,明公曠達廉能,就此閒居,豈不可惜?何不展悉智才,以酬陛下不世之功?”

    黃琬顯然也有些意動,他放眼望著天空,遲遲未肯說話,良久,方才做出深思之後的決定:“時候未到。”

    來敏眉頭一動,早已預料到會有這個結果,但他還是不解的問道:“司空為了在陛下面前盡顯其忠、其能,屢屢迎合上意,凡是陛下所舉之政,不假議論,便毅然支持。這回不僅是董承不滿,就連司徒、楊氏都心懷怨意。如此急功近利,實非長遠之道啊。”

    “趙氏這些年聲望隆重,趙子柔本人德行不虧,又有能名,只要陛下還信他用他一天,任誰也動不了他。”黃琬微微搖頭,低聲說道:“馬翁叔應當也是做此想的,他們現在在私底下散發怨言,無非是想慫恿董承出面罷了。”

    趙溫與董承就如同是皇帝在朝堂之上的左右手,地位無可撼動,來敏細想著,也覺得自己剛才想的淺薄了。他緩步走上台階,默默站在黃琬身邊,也不再提及此事。

    “輔兵校尉吳匡已經找過老夫了,當時他只是說了心中的擔憂,直到現在,才逐漸印證。”像是在閒聊一般,黃琬用若無其事的語氣說道:“劉氏兄弟不能與之謀事,就連吳匡都看得出來。”

    來敏哂笑道:“吳匡智謀不足,但眼力尚可,彼是知道明公相比劉范,更能翻覆此間局勢,化險阻為夷途。有機可乘,他能有今時今日這般權位,自然知道該如何做。”

    黃琬目光一閃,悠悠說道:“吳匡之子吳班頗有豪俠勇力,此行他會隨從護送你南下,保你路上週全。到益州見到劉君郎後,你若能說其回轉心意,那便說,說不通也不必勉力施為。私底下要與吳班多聯繫在蜀中的吳懿、以及州中大姓,待明年朝廷揮師南下,爾等可立不世之功。”

    “再回來時。”黃琬微側過身去,對來敏說道:“你就不是白身,而當為我助力了。”

    “得明公提攜,實乃萬千之幸也!”來敏不卑不亢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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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費力勞心

    “一切稅天下吏民訾,三十取一,縑帛皆輸長安。”東漢會要

    在入宮的路上,大司農劉和偶然遇見了少府張昶的車駕。

    “大農,可共載否?”張昶飽經滄桑的臉上露出幾分笑來。

    劉和稍一遲疑,很快點頭同意了,作為晚輩後進,他主動走出自己的車子,鑽進張昶的車子裡去。

    張昶的車廂內部有些逼仄,劉和跪坐在張昶對面,二人膝蓋都要觸碰到一起。

    這就有一點造膝密談的意味了,劉和有些不明所以,靜靜地屏息聽著

    “陛下親理萬機,勵精為治,我等臣子深受陛下萬千之恩,哪怕愚駑垢穢,才質疵下,也無畏摧身碎首,以答陛下厚德。”張昶緩緩吐出一句老生常談的開場白,而後便步入正題:“只是這天下未安,我等手掌朝廷賦稅、苑囿禁錢,這賬目卻時時讓我憂心吶。”

    劉和摸不透對方的意思,張昶雖說與他同為皇帝親黨,但彼此之間並無往來,這份聯繫也猶如趙溫之於董承那般不夠牢靠。他也沒多想,順著對方的話頭往下說道:“張公說的是啊,如今朝廷名義上統御天下,實則不過關中、並州等區區之地,其餘州郡,多竊於強臣豪族之手。我等負責今歲租稅,賬目不好看,我等的顏面也無光。”

    說完,劉和迎面看向張昶深沉的笑容,忽然問道:“小子不知,近日有什麼大事麼?”

    看來這父子性情相承,劉和的性子也如其父一般淳厚,甚至還有過之。若不是有皇帝庇佑,怎能讓他坐到現在這個位置?張昶心裡輕嘆一聲,旋即意味深長的說道:“大事倒沒有,但承明殿裡最近有一人卻大出風頭。”

    指明了方向,劉和便不難想到,他恍然道:“司空趙公?”

    張昶手捻長鬚,點頭道:“正是趙司空,此人手段了得,無論陛下要說什麼,他都是第一個應聲附和。陛下心中雖屢有良政所出,但猶如璞玉,未經雕琢完善,如何能放施天下?趙司空處政未免有失輕重。”

    劉和禮貌的笑了笑,所謂同行相嫉,論揣摩上意、對皇帝性情的瞭解程度,張昶自己就是行家。彼與王氏來往密切,不就是有這一層意思,想藉著王氏對皇帝的熟悉程度,從皇帝的隻言片語中圖窺意向麼?如今有個比他更勝一籌、更能及時摸清皇帝心思、並迅速提出應對方案的趙溫,自然會有些不滿和嫉妒了。

    張昶見劉和但笑不語,沉吟片刻,面有難色:“如今能為朝廷繳納稅賦的,僅有關中、並州,以及雍涼、豫州數郡。這其中,豫州唯有潁川、汝南新附,彼二郡屢遭兵亂,政務混亂,長官才蒞任不久,今年的稅賦恐怕是不指望了,河內郡也是同理。至於雍涼天災連年,郡縣盜賊羌寇橫行,有些地方不僅要請朝廷蠲免稅賦,還要朝廷倒給他們錢糧難吶,難吶!”

    “外間都說朝廷振作、關中安定,又有幾人明白研、桑的難處?”張昶嘆了口氣,意有所指。

    研指的是范蠡的老師計研,桑指的是孝武皇帝朝的大臣桑弘羊,二人都是善於理財的人物。張昶拿他們做類比,儼然是想抬高彼此。

    剛才就在說國用,中間又n司空趙溫,這兩者之間有什麼聯繫?對於暫時理不清的事情,劉和向來是選擇靜默寡言。果然,就在車駕離宮門還有一段距離、兩人將要下車的時候,張昶說道:“今年朝廷出兵河東、敦行河工、整修驛道,多處一齊用錢。雖說朝廷底子仗著三輔這些年的積儲、董卓家財以及河東抄沒所得,勉強堪用。但朝廷用錢的地方越來越多,這點資財,恐怕也撐不了多久。”

    劉和忍不住奇道:“張公的少府這邊,小子雖是不知,但鹽鐵專營重歸少府之後,想必用度也不至窘迫。司農這裡,自朝廷興軍民屯田以來,今年可是多徵了許多賦稅。”

    張昶深深的瞧了劉和一眼:“司隸、並州、雍涼等地共有民二百餘萬口,經陛下詔減、蠲免黎庶算賦、口賦之後,今年只徵得三千三百五十二萬錢。至於鹽鐵之稅,由於河東鹽池經歷了一次大亂,故而尚未見得成效。關中商旅未興,算上工商等稅,這些攏共也不過四五千萬錢而已。大農可莫小瞧這幾千萬錢,朝廷公卿官吏的俸祿,皆要從此出。”

    其實張昶還少算了兩項少府收入,一個是水衡監的鑄幣,一個是苑囿田池的收入。只是前者新設不久,才鑄出數百萬錢,尚未發揮真正的效力,後者則是因為朝廷西遷,許多在雒陽的苑囿都遭到荒廢,而長安的上林苑等地又被皇帝拿出去當做公田借與流民,故而這兩項的收入微乎其微。

    “在下記得,少府曾經光是苑囿山林的歲入,最少都有十數億。”說起本職,劉和跟著嘆道:“今日我等就是要入宮覲見,造陳朝廷歲入。依祖制三十稅一的田租,今年算上屯田產出,共收得四百十三萬石糧谷。跟以往數千萬石比起來,我實在是無顏在陛下面前提及。”

    “如今並州有將軍徐榮等兵馬兩萬五千餘、雍涼張濟、楊儒等將校萬餘、河南前將軍麾下兩萬,再算上南北禁軍等,共兵馬九萬。”張昶緩緩說道:“若是平時無事,部眾留居營中,每人每年耗糧二十七石,一年就要耗費兩百四十三萬石的糧草。戰時的時候,每人每月要食三石米,算上民夫、轉運耗費,這數字恐怕還會更多。這尚且還沒算上軍餉、甲冑衣物的置辦等費,倘是算起來,如若不是陛下興辦屯田,僅憑關中等地,如何支撐得起近十萬大軍?”

    劉和沉默了一下,想要興復漢室,就必須用武力收服各州諸侯,但這前提卻是發展軍備,可一旦如此,就勢必會對關中的經濟恢復產生影響,朝廷歲入降低,又會反過來影響興復漢室的進程。

    這看上去是個無解的循環。

    張昶捻了捻鬍須,直到劉和的神色變得清明,這才說道:“劉君想必也察覺到近來的風聲了,陛下預備征討武都叛羌及枹罕宋建,步兵校尉徐晃只是一個前鋒,後續定然是會派遣北軍前去。屆時糧草先行,轉運艱難,大抵十數倍乃至其一,一個月少說也要幾十萬石。而叛羌又豈是月餘即可討平?戰事連綿,非得數月之功不可。”

    劉和等著張昶繼續往下說,卻半天不見下文,抬頭一看,只見對方一臉高深莫測,儼然是在等著他自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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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年關將近

    “身當史局,因事納規,造膝之謨,沃心之告,有急於編摩者。”答徐甥公肅書

    劉和微微眯了眼,腦海中將剛才這一席話簡單過了一遍,旋即驚道:“原來如此。”

    張昶點頭說道:“如今陛下用錢之處太多,若是明年開始修養,兩年之後,朝廷當有足夠的積蓄動兵征伐。可現在朝廷連年征伐,稍有不慎便會陷入泥淖,關中民力又談何恢復?屆時若有萬一,國無儲蓄,而要與關東大動刀兵,想不加賦都不可能。”說到最後,張昶的聲音都高昂了不少。

    劉和坐直了身,說道:“陛下英睿聖明,不會對此毫無察覺。譬如水衡監鑄造新幣,司隸、並州各地開展的軍民屯田,還有鹽鐵專營等政,無不能斂財積穀。只是”

    話未說完,兩人便對視一眼,心中明悟。皇帝要做的這些無不是在動地方豪強嘴裡的餡餅,司空趙溫嘴上附和的好聽,實際負責執行的他們卻是首當其衝,說不得早就被人恨之入骨了。

    張昶道:“是以,老夫希望大農能設法勸說陛下,動兵之議,不若暫緩一年。待明年倉廩充實,各項新政發揮效用,直出關東,也不是不可為。”

    劉和沉吟了會,忽然笑道:“張公這是畏難啊。”

    張昶一怔,隨即說道:“這如何是畏難?不過是為國家便宜,要想,趙司空說動陛下新鑄通寶錢,清整京城兵將,為的就是來年在武都的那場仗。此戰若勝,趙司空固然得利,朝廷積儲又將奈何?一旦遭災,又如何施計?”

    劉和看了張昶一眼,心裡多少有些猶疑,但他轉念又想到皇帝這兩年來的廟算獨運,卻又有些不信皇帝沒有預見於此,也不信趙溫這等大臣光只顧自己私利,而不知其中艱難。此間多半是張昶拘於眼界才識,不知上位者之謀而做出的無端揣測,或許,還有一些對趙溫的嫉恨,自己還是少摻和的好。

    他說道:“陛下雖然年輕,但性情沉穩,或許陛下與司空早已有所定計,只是不予宣告而已。此外,鑄錢、屯田這幾件事糾結在一起,雖然難辦,但我等為人臣子,豈有畏難不前的道理?一樣的難事,就算往後拖,難道就會變簡單了?”

    張昶沒料到劉和會說出這番慷慨的話來,他一直以為劉和對理財的天賦與他半斤兩事實也確實如此。但沒想到他會對皇帝抱有這般信任,反倒顯得他保守陳舊了。若不是在其位謀其事,他也不會冥思苦想,為朝廷考慮這麼多,張昶看了劉和好一會,道:“既然如此,你我就需得儘早打算。若是無法為朝廷調度財貨,大農還好,老夫在長安無親無舊,說不定哪日就會罷黜遣歸。”

    清查上林、推行屯田、鹽鐵等政都是少府張昶一手操辦,背後得罪的人不在少數,若是失卻了權力,恐怕就不是罷黜遣歸那麼簡單了。

    劉和看著張昶,正想說些什麼,忽然車子一頓,原來是到北宮門了。

    這段談話到此為止,兩人甫一出來,便見外頭紛紛揚揚的飄著細碎的雪粒,宮門處兩側的值房屋頂上、路旁車駕的車蓋上、道路上都被鋪著一層淺淺的積雪。

    眼下正是十一月底,本年冬季的第一場雪這才姍姍來遲。

    前些日子還有不明事故的臣子上疏稱賀,說今冬天暖,貧苦黎庶不至於遭凍而死。劉和當時還覺得好笑,這些個只知經書的臣子有些連基本的天時都分辨不出好壞,如今等了這麼多天,終於下了第一場雪,外間的農人們也該鬆一口氣了。

    “這雪下的也太晚了。”張昶站在劉和身後,也跟著打量漫天的細雪,口中嘆道:“不過下了總比不下的好。”

    劉和點了點頭,深以為然。

    同樣看著這場飄雪的除了劉和與張昶,還有遷居到溫室殿的皇帝。

    皇帝憑窗而立,看著細碎的雪從天上緩緩落下,眉宇間縈繞著一絲憂慮,全然無以往那般欣然賞雪時的愜意。

    這時候穆順進來奏陳:“陛下,列位大臣都到了。”

    皇帝沒有反應,仍目不轉睛的看著雪,穆順有些不確定皇帝是不是沒有聽見,正想再說一遍,只聽皇帝極輕微的說道:“宣吧。”

    時近年關,各地郡縣的上計掾接連入京,準備接受承明殿、吏部尚書傅巽的考課。朝廷諸多部、署也要依皇帝的詔書,總結一年來的成績,奏上御覽。

    今天承明殿諸公、以及少府張昶、大司農劉和、度支部尚書韓斌、水衡都尉周忠等負責理財的內外朝大臣聯袂覲見,就是為了向皇帝稟告今年朝廷的歲入與來年的開支,此外還有些許偏遠郡縣因為實在凋敝,故而請求蠲免的奏疏。

    果然,皇帝聽馬日磾抑揚頓挫的把奏疏當做經學文章般唸完後,立即詔准了:“涼州確實殘破,百姓生計艱難,我也沒打算就此開徵賦稅,朝廷予以蠲免是應該的。但韓遂在奏疏裡哭窮賣慘,說他這一年安撫羌氐有多不容易,我卻看不慣這副嘴臉。”

    皇帝冷著臉說道:“雍涼原出一州,同為刺史,鐘元常到沒有表功?可見此人心裡對朝廷只是畏,而不是敬,時刻擔心著朝廷會對他不利。”

    “唯。”趙溫說道:“話雖如此,但是朝廷眼下務求西北太平,涼州要想安定,一時還離不得韓遂此人。”

    馬日磾似乎有些詫異的看向趙溫,按他的預想,趙溫不是想著要主持征討隴西宋建的大功麼?怎麼還為韓遂說起話來了?難道還真如士孫瑞所言,彼意不在隴、而在於蜀?

    “羈縻是要的。”皇帝點頭說道:“當初在三互法之外特開一例,讓韓遂做涼州刺史,本就是權宜之計。反正涼州的確貧瘠,收不上多少賦稅,與其任縣吏下鄉擾民,倒不如蠲免財賦,收穫當地人心。不過這口賦與算賦還是要開徵,不然何以知涼州一地有多少編戶百姓?”

    馬日磾接口道:“謹諾,陛下天恩,涼州百姓定當心存感激。”

    皇帝想了想,又說到另外一件事:“今年租稅收上來後,朝廷尚且有多少錢糧?各地郡縣倉廩存量又有幾許?”

    馬日磾一愣,支支吾吾的轉身看向劉和等人,把責任推卸了出去:“有司當知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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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防患未然

    “今為吾主計之,必先預為準備莫待臨歧勒馬,江心補漏,是臣之願也。”七十二朝人物演義

    “這一年半載以來也算雨順風調,時節分明,黎庶黔首得以安居。”皇帝的聲音平靜從容,但聽起來字字堅決,別具一番威嚴。他擺手止住了劉和欲言的動作,輕聲說道:“不過居安思危,本是你我君臣所為。朝廷的錢糧、各地的府庫結餘,爾等做大臣的,心裡應當有個數才是。”

    “唯,陛下說的正是此理,臣等思慮不周,還望陛下恕罪。”

    “前次河東豪族謀逆,抄沒各家資財無數,都內錢、水衡錢、少府錢都存著不少,這些錢難道要留著生鏽嗎?”皇帝沉吟了一下,說道:“傳詔下去,趁著今年豐收,民間餘糧充足,穀物價賤,由大司農、太倉令出面向百姓、黎庶購糧。”

    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是地主豪強趁著新谷收割,民間余量充足,以極低的價格大肆從農人手中收糧,如果這個時候朝廷從中爭利,豪強手中收得的麥粟少了不說,而且還會導致糧價上漲,增加收購成本。當然,部分商賈也可能會將糧價抬高,趁著與黎庶距離更近的優勢搶先收購一批糧草,然後打通與購糧官吏的關節,轉頭以更高的價格賣給朝廷,這樣也不至於吃虧。

    是故無論是出於自家以及其他豪強購糧成本的私情、還是出於為朝廷著想的公心,馬日磾對此都持有不同的意見:“陛下,如今谷價一石百餘錢,若是出錢購糧,難保不會有商賈趁機哄抬物價,屆時糧價上揚,吃虧的還是黎庶,浪費的還是朝廷的資財。”

    董承張了張嘴,剛要說話附和皇帝,卻被趙溫搶了先:“彼等富家商賈品質敗壞,若敢哄抬物價,就不怕朝廷拿他們問罪嗎?臣以為,購糧之際,朝廷可遣派御史隨處稽查,但有肆意哄抬者,一概論罪。”

    被人搶白的董承心裡不滿趙溫已久,此時不甘居於人後,把要說出的話臨時嚥了回去,改口反駁道:“若問罪之後,市賈惶恐,民間物價又如pn抑?”說完,他又看向皇帝,道:“上個月陛下便下詔重建常平倉,今歲田租也陸續充入倉廩之中,朝廷一時並不缺麥少粟。故而臣以為,採購民間餘糧,宜緩不宜急,總得議論周詳,乃敢放諸施行。”

    董承自然不敢說皇帝一時腦熱就拍板決定,而是在諷刺趙溫跟風阿諛,從不加以思索。

    趙溫心頭惱恨,忍不住說道:“穀賤收糧、平抑物價,這都是有例可循的。依漢律”

    “好了。”皇帝搶著打斷了他的話頭,其實皇帝自己也有些為難,大規模的採購糧食,勢必會導致糧價上漲。但他卻有這麼做的理由:“靈台令司候節氣,稱今冬少雪,恐有災異。今年這雪,諸公來時也應當瞧見了”

    皇帝坐不住,說著便起身踱步到窗邊,命人推開窗子,看了看天空才落沒多久便要停下的雪勢,以及地上連半個指頭深都沒有的積雪,說道:“若是今冬的雪還是如此,連去年的一半都不到,則土中少水,如何利於麥粟生長?而且這點雪也凍不死土裡過冬的害蟲,朝廷及民間若是不預作綢繆,來年出了旱蝗又該如何?”

    說起災異,馬日磾的眉頭就忍不住跳了一下,他第一個想到的竟不是會對民生造成多大影響,而是這會不會再度引起朝局的反覆。畢竟這一年下來,關中發生的災異實在太多了,其中哪樣不是引發政治上的動盪?若是真如皇帝所言,明年將有旱蝗,那麼這正好應徵著五穀不殖,草木不茂,作為司空的趙溫,恐怕要收到牽連了。

    就在馬日磾沉思著,明年的時候該如何借勢將趙溫重蹈士孫瑞的覆轍的時候,其餘如尚書令楊瓚、侍中楊琦等大臣已經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起明年的氣候了,他們原本只道是今冬的天氣有些奇怪,沒有去年那麼寒冷,根本沒有往旱災的方面去想。畢竟這個時代真正敢於放下身段,觀察民間農事的士大夫到底還佔少數,如今為皇帝提醒,一個個也都後知後覺起來。

    尚書僕射吳碩更是直接說道:“陛下見微知著,睹始知終,臣等佩服萬分!臣年少家貧,曾居於農家,知道農人稼穡不易,生計艱難。這冬季若是雪少,來年多半會少雨致旱,有旱則必有飛蝗。陛下曾說過民以食為天等語,臣以為這實在切中肯綮,關中若一旦出現旱蝗,朝廷如何能讓百姓黎庶不再流離受餓?只有廣積麥粟,以備旱蝗。”

    皇帝對漢末的歷史僅侷限於那些個出名的人物與事件,有些典故與先例還都是穿越來了之後自學得來的,雖然他並不知道自己將要面對的是多大範圍與影響的一場旱災,但他知道幾乎每個王朝滅亡都會伴隨著極端天氣所導致的旱澇災害。身為後來人,又是這片土地的最高統治者,他又如何能眼看著漢家黎庶身處水深火熱之中,讓赤地千里、餓殍載道的慘狀重現眼前?

    到時候不僅會影響到關中正在逐漸恢復的元氣,甚至還會影響到接下來的一系列軍事行動。

    把前後的關節考慮了一會,皇帝在這個事上,直接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朝廷採購餘糧的事,命尚書檯著即擬詔頒下去,毋庸再議了,想來也不過是物價浮動些許。若是有豪商趁機收糧,哄抬市價,只要不過分,就姑且容忍。但若仍不思朝廷愛民之意,任意剝削,就莫怪朝廷痛下殺手了。”

    看皇帝語出堅決,眾人不敢再說:“臣等謹諾。”

    “此事交由司空去辦,大司農從旁佐理,務要責成司隸、各郡長官把麥粟收上來。”皇帝把這個任務交給了趙溫。

    趙溫面色一喜,在董承有些不情願的眼神下,慨然接下了任命。不過,他忽的又想到,若是今天議論的事情傳了出去,外間的豪強富商知道明年將旱,豈不是會愈加大肆囤積麥粟,以備來年高價賣出?他剛要開口提醒皇帝,抬頭卻見皇帝正朝他看來,一股智珠在握的神態讓趙溫心裡一鬆,轉念想到,這或許又是個機會。

    其實皇帝倒是有他自己的考量,此時的豪強無不是佔田廣大,他們也一定能認識到旱災會給自家帶來的危機,若是能自覺做出預備,其手下的佃農也會少些虧損,朝廷也會少些負擔。

    當然,這是站在大的角度上來說的,而且光是預備糧食還不夠,得從各個方面預防旱災。想起這兩年的水利舉措,皇帝用欣慰的語氣說道:“幸而這兩年朝廷讓各郡督辦河工,疏通關中龍首、鄭國等大小河渠上百條,也有不少陂池積蓄水源、吐納川流。若是旱災確實發生,倒是能解一時之急。”

    皇帝幾次三番的強調水利設施建設,更將其納入官員考課,僅次於屯田。而且就因為河工一事,整個左馮翊的官場幾乎都要被清空了,吏部尚書傅巽甚至得了個郡縣悚慄的名頭。如果這都沒辦好,那朝廷的顏面都要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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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錢谷出入

    “掌判天下租賦多少之數,物產豐約之宜,水陸通途之利。”舊唐書職官志二

    溫室殿中,皇帝已命人關上窗子,從窗邊緩緩走了回來,口中說道:“我聽說蝗蟲喜產卵於土中,俟天時轉暖,便從土中鑽出,為禍鄉野。如今趁著冬日天寒,黎庶無事,蝗蟲又尚未生出,可詔使各地郡縣督促百姓在地裡挖采蟲卵,以備不虞。”

    蝗蟲不是魚蝦所化的麼?

    眾人心裡無不泛起這個念頭,就如同腐草為螢一樣,這時代的人總對一些不瞭解的事物妄議猜測。但誰讓對方是天子,說是蝗蟲產卵生蟲那便是吧,眾人也沒有質問的必要。只是在心裡想著,各地郡縣的官吏好不容易在考課的督促下忙碌奔走半載,正打算好好窩冬休息,這下子又要不得空了。

    趙溫窺見皇帝眉宇之間仍帶著憂慮,想了想,寬慰說道:“陛下,天災非人力所能及。災像一生,便人心浮動,陛下是天下表率,四方仰望,無不盼著陛下振作奮發,還治世於黎庶。”

    皇帝點了點頭,打起謹慎道:“大司農,少府二人皆在?”

    “臣等在。”劉和、張昶齊聲說道。

    皇帝指了指案上的幾封奏疏,悠悠說道:“今歲租稅共有麥粟四百十三萬石、三千三百五十二萬錢,雖然不多,奈何當下時局如此,朝廷上下也只能暫且忍耐艱難了。”

    鼎盛時期的朝廷每年歲入都有兩百多億,即便是孝桓、孝靈時期,征羌之戰隨便哪一次都是耗資數億。而如今的漢室實力簡直衰微到了極點,光是憑著司隸一地與並州、雍涼等貧瘠之處的財賦還不如昔年的一個零頭。

    朝廷歲入的減少,除了朝廷實際統治區域縮水、民戶飽經戰亂天災,死傷流離以外,更還有別的因素。皇帝心裡明白,若不是時機未到,屯田與水利能基本解決糧食問題,他早就推行更強硬的經濟改革方案了。

    看出皇帝臉色陰晴不定,張昶心裡一突,趕忙補充說道:“當初孝靈皇帝時,為御羌叛,在三輔囤積了許多錢財兵甲此外,從郿塢抄獲的董賊家財尚有剩餘以及河東反賊的抄沒所得。雖然朝廷比年用兵、募民屯田、征役修渠、整治驛道等等大政要事,所費不止億萬。但好在府庫本就殷實,算上今年歲入,朝廷尚存麥粟五百餘萬石,錢六千餘萬,各地府庫也按往例有所結餘。”

    皇帝的臉色這才好看了些,他清了清嗓子,說道:“去年朝廷由於經歷了董賊就戮、李郭反叛等事,我親政不到半年,各類大政才鋪開不久,未見成效,我也沒有細問去歲朝廷歲入的去向。今朝正好諸公皆在於此,爾等一個是大司農、一個是少府,都是朝廷理財的大臣,理應暢所欲言,說一說這筆歲入該如何用才是。”

    聽到這裡,張昶倒是沒急著回話,反而是先看了身為n官的度支部尚書韓斌,心裡頭五味雜陳。

    起先在尚書檯改制的時候,皇帝不僅是將各曹尚書改了個名字,而且還將各曹的權能拆散重並。譬如現今吏部就主要是由負責考課諸州郡政績的三公曹、以及吏曹的選舉職能合併而成而吏曹原有的另一個祭祀的職能,則轉給了新設的禮部。此外,皇帝還裁撤了主管土木與苑囿的民曹,將其部分功能分給了少府等官。

    但無論怎麼改,尚書們的大體職能、權力都是不變的,反而是有些部門因為改制後權力還得到了增長譬如當今熾手可熱、連尚書令都要給幾分面子的吏部。

    至於度支部,則根本不是從原有的六曹分拆出來、或是另外改名的部門。它是皇帝新創立的尚書,職責是長官全國財富的統計、調度、支配,故稱度支。

    它的權能看上去與大司農、少府有些重合,但細細想來,卻又不是那麼回事。因為它自創立以來,從來不經手任何一筆財貨,但是它卻要掌握朝廷所有財貨的來源與去向,就算是為皇帝管理私財和負責生活起居的少府,用的每一筆錢也都要經過度支部的審核同意。

    如果僅是如此的話,那也只是用錢谷時受些監督、調用財貨時流程麻煩一些罷了,可現在看來,卻並非如此。

    張昶尚在出神,一旁的大司農劉和先是說道:“稟陛下,百姓賦錢,吏俸皆用其半。如今朝廷公卿及其下官吏眾多,地方上的開支卻很少,又依制度,凡諸受俸,皆半錢半谷。故而諸官一年需發俸二千餘萬、麥粟二十餘萬石。”

    “那其他開支呢?”皇帝問道。

    這些開支早在來時便與張昶算好,也跟對方通過聲氣,劉和默記於心,此時誦道:“各軍一年需費糧二百餘萬石,而養兵之費除卻糧草以外,還要兵甲衣袍、犒賞俸祿、創傷醫治等費,折算之後,亦需一千五百多萬錢。此外,各地道路整治、河工、城牆修繕等,耗費也在千萬以上,只是這些尚需各地郡縣上報調度,故而一時難算。”

    說完了大司農負責的軍政財務,劉和便轉頭看向張昶,張昶反應過來,接口說道:“宮中用度、營繕、賞賚等事,所需也在千萬上下。”

    “這麼算來豈不是勉強夠用?”皇帝眉頭大皺。

    去年的時候靠著前代以及董卓的經營積累,家底還算富實,供皇帝在半年之內發起了好幾次軍事行動、甚至還有屯田、河工等各類花錢的窟窿。幾番揮霍下來,皇帝一時竟忽視了朝廷當下還很窮困的事實,一想到明年將會出現的旱災、兵事,這結餘的五百多萬能否夠用,就成了皇帝心中的愁結。

    張昶心中一喜,他藉著劉和理財不久,稍顯生疏,在與他計算來年開支的時候有意虛報了些,就是為了讓皇帝知道國用不足,好順勢進諫明年修養一年生息。何況此時又有了旱蝗當做題目,他心裡便更為篤定了,開口欲言道:“陛下”

    “陛下素來清儉,未央宮宮室多殘破,陛下也只詔准修葺前殿、掖庭、溫室等處。而掖庭也僅有一後二貴人,宮人黃門鮮少,這營繕一處又從何開支?”旁邊突然有人生硬的打斷了張超的話,聲音冷冽,透著一股咄咄逼人的氣勢:“還有這賞賚,非是定規,乃是特例才有,豈能納入必要的開支之列?”

    張昶面色微變,定睛看去,原來這說話的正是他一直在下意識的提防、無端害怕著的度支部尚書韓斌。

    皇帝瞧見兩方神色,心裡頓時亮如明鏡,也不顧張昶如何支吾,徑直問道:“度支部可有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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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度支審計

    “每歲計其所出而度其所用,轉運徵斂送納,皆準程而節其遲速。”舊唐書職官志二

    度支部尚書韓斌出身潁川韓氏,是太學博士韓融的族親。其本為尚書郎,因為與侍中荀攸、雍州刺史鐘繇等潁川人有舊,故而在度支部設立之初便被人薦舉。皇帝當廷策試之後,發現對方確有賈人心計,善理財貨,遂拜為尚書。

    此時韓斌應聲說道,冷峻的相貌與他的聲音相得益彰:“臣以為,譬如臣先前所舉等例,朝廷一年不宜耗費如此之巨。大司農、少府算計失實,宜重新散籌,再做計較。”

    然後他又從往例、現實等各方面開始論述、計算出了幾個數字,推算出朝廷的開支用不了那麼多錢,至少能節省千萬。如果不是看在劉和與張昶的面子上,韓斌有所保留,不然這話都可以點出他二人有意虛報開支,徇私舞弊了。

    “有司算計支費,為防不時之需,往往都會多算一些,免得急時無餘財可用,要另外索取。這是因循之舉,無可指摘。”看著惶恐不安、心懷惴惴的張昶與劉和,皇帝沒有表現出不悅的神色,反而主動為張昶等人開脫起來。

    “唯,是臣等疏忽,失於算計,在此貽笑於諸公了。”見皇帝沒有怪罪的意思,張昶鬆了口氣,此刻他已經放棄了起先的初衷,只想著盡快補救:“請陛下容臣等回去後重算支費,交付聖裁。”

    話甫一說完,他便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四周,只見除了侍中荀攸、水衡都尉周忠、度支部尚書韓斌以外,其餘各人俱是面色凝重,不說司徒馬日磾、就連司空趙溫的神色都有些不甘像是眼看著一件利器操於他人之手。

    果然,皇帝聽了張昶的話,不以為然的搖頭道:“朝廷明年的支費再度算好以後,爾等且先交付度支部審計,待韓質節確認無誤,再呈遞御前。”

    韓質節就是韓斌,他所負責的度支部在皇帝的設置下,掌管全國財賦的統計和配置,以及財政核算與會計核算、組織審計每年預算執行和其他財政收支情況的權力,是朝廷最高財計部門。

    皇帝今天特意召來承明殿的這些宰相,以及少府等負責財政的具體官員,不僅是為了預備來年的災情,接受財政報表。更是為了將鋪墊已久的度支部正式推到台前,在從今往後形成一個財政收支預算審計、制定、監督的流程與規矩,徹底杜絕以往朝廷花錢沒有章法的陋規。

    “度支部設立之初,便對朝廷各處每一分用度都進行審核,不僅是大司農、少府,連同太僕、太常等官署,凡有所支取,定要詳細列出緣由、用處、錢數等名目,交由度支部審查核實。核實無誤,便呈遞御前,詔准撥付。若是核實不過,大司農與少府等官便不予撥付,如此方能避免浪費錢貨。”皇帝悠悠說道:“諸公以為如何?”

    一些小數目的錢財調度,比如簡牘筆墨用具的花費之類的,皇帝沒有那個精力與時間去過問,打算直接授權給度支部自行處置。至於財政預算、或者是大工程、大項目的錢財調度,皇帝就得在度支部審核之後,再行決定是否通過。

    至於度支部如何得知官署上報的錢財中哪裡存在貓膩、哪裡存在漏洞,這就得征辟一些熟知數術、賬目的官吏、以及得由平準監提供詳細精確的市價等資料了。

    馬日磾等人相互看了看,猶疑著說道:“陛下睿鑑,只是臣等以為,其中未免有些繁瑣,或許會耽誤急事。而且譬如一處動工,他官請撥付十萬、度支部審計不予,彼此意見齟齬,又該如何?”

    “事有輕重緩急,若遇急事,則當按特例辦理。”皇帝畢竟是在後世管過一家公司的,熟悉出納、會計、審計等財務工作、對於底下人報賬時做的貓膩也清楚得很。他知道眾人心中的顧慮,輕鬆一笑,應答道:“若是意見齟齬,則以度支部為準,若該官還是不服,可上疏陳情於我。”

    這等若是將財政撥款的最終決定權攬在自己身上,雖然官員據此上疏之後,馬日磾這些輔政的大臣也能參與議論,但到底比不上皇帝的一言而決。

    如今吏部掌管天下官員的政績考課,幾乎卡住了地方官吏的仕途,權勢幾乎不弱於宰相。尤其是傅巽主持的嚴苛細緻的官員考察條例,讓那些習慣了清靜無為、以及全靠互相吹噓的懶散官吏們叫苦不迭,生怕因為政績考課獲差而被全郡、全州批評,有辱聲名。一個吏部就已經讓地方官吏悚慄不已,此時再來一個度支部監督錢谷需費,而且還握在關東人手上

    這讓馬日磾隱隱有些如芒在背,感覺今後的日子恐怕會不太好過了。

    見眾人沒有別的意見,皇帝就當是彼等默認了自己的決議,點頭說道:“往後每年十一月,朝廷公府、卿署、乃至其下各監,具要各自議論、計算次年需花費多少錢財,而後據實上陳,交於度支部。十二月時,則承明殿諸公、少府、大司農、水衡監、度支部,皆入溫室會議當年歲入、以及來年用度。形成定論之後,由度支部據此對各官署所上預算進行裁減、添補,再進呈御覽,詔告天下。”

    按以往的成規,一個部門只有在需要用錢的時候才會上疏,而且一般都是隨用隨撥,存在很大的操作空間。而且很少有一個具體的計畫,譬如今年該做什麼、明年該做什麼,中央朝廷很長時間都是在被動性的應對各類突發事件。如今皇帝所提出來的預算審計制度已經隱然有計畫的雛形,這種有別於以往朝廷政務的處理流程,讓馬日磾等人耳目一新。

    “稟陛下,是否應將度支部效仿吏部,設相應曹、掾於郡縣,便於直屬?”趙溫忽然提到。

    馬日磾聞言,也面帶關切的抬首看向皇帝。

    皇帝沉吟片刻,緩緩言道:“吏部之所司職,在以往皆有前例可循,且地方各郡縣也有功曹掾等職以供改制。度支乃本朝新設,地方並無此職,更無掾吏熟悉其間事故,貿然推行地方,恐有不便。”

    荀攸點頭應道:“可待度支部於朝廷推行數載,教習熟吏,再施行地方也猶未晚也。”

    如今吏部只針對地方官吏的政績考成,尚未對中央官署進行考課,是因為阻力還較大。而度支部則主要是專業人員對緣故了,皇帝想著,總得等一批熟悉算數,經濟的太學生到位了,朝廷官員都熟悉度支流程與規矩之後,再行推廣才好。

    眾人議到這裡,話題漸漸又回到國用可能會不足的問題上去了,荀攸悄悄看了眼水衡都尉周忠,對方會意,立時出聲說道:“稟陛下,如今上林三官已有二十餘爐,每月能鑄錢百餘萬。如若國家有需,水衡錢能解一時之急。”

    “公辦事勤勉,我心甚慰。”皇帝其實心裡也清楚,張昶等人所說的是全年的預算總和,並不代表要一次性把錢都拿出來,這中間還有很大的餘地能挪做他用,只要及時用水衡錢補上就是了。

    說罷,皇帝展了展袖子,吩咐道:“今日就議到這裡,購求民間餘糧的事,司空要多用些心。還有明年的開支、預算等,大司農與少府要算好,遞交度支,要給其他人做個典範出來荀君留下。”

    這是要準備送客了,眾人知覺的應聲告辭離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19:54
第一百零一章 台閣生風

    “薄寒初薦錦氍毹,朔氣空中通坐隅。”金粟閨詞

    “荀君可畏寒否?”座無旁人,皇帝索性笑著問道。

    雖是詢問,但正確答案顯然只有一個。

    荀攸不由莞爾,半是順從半是好笑的說道:“釣台三面環水,週遭開闊,雪景應當不錯,只是風或許會大些。”

    “風大不要緊,多披件厚氅,在釣台的亭子裡放盆炭火就是了。”皇帝說完便站起身來,伸了伸有些僵硬的腰背,隨口說道:“溫室殿裡雖然暖和,但坐久了容易犯困,難以集中精神。還是到外頭多走動走動、看看雪、吹吹風的好穆順,去備駕,再拿兩件厚氅與手爐來。”

    這時候皇帝就表現了什麼叫言出必行、毫不拖泥帶水的性格,少年獨有的爽快干脆在皇帝身上展現的淋漓盡致,跟尋常沉穩慎思的形象簡直判若兩人。

    荀攸不是第一次看到皇帝的另一面,有時候連他這個最親近的人也搞不清楚,到底那一面才最貼合皇帝內心。

    待回過神來時,一隻桃形的紫銅手爐便被皇帝塞進手裡,入手一沉,低頭看去,那隻暗紅色的桃子上熔鑄著惟妙惟肖的枝葉,精緻又不失其大氣。不大不輕重適宜,捧在手心剛剛好,荀攸默默感受著手爐傳來的溫度,垂眸不語。

    “以前的溫手爐太重了,不易攜帶,故而讓將作監仿照博山爐的樣式,另外鑄了一批形制好看、也便於持用的。”皇帝注意到了荀攸的神色,笑著說道:“荀君若是以為好用,過會拿兩個我宮中的回去,一個自用,另一個賜給秘書令。”

    荀攸笑了下,輕輕抖了抖手,將掌心的手爐轉了一圈,打量著爐身的一行銘文,上書內者未央尚臥,這幾個隸書小字代表著這東西屬於御用。將御用之物賞賜臣下,這是皇帝對臣子莫大的恩寵,荀攸卻是早已習慣了皇帝對他時不時地殊榮,雲淡風輕的道過謝,復又輕聲說:“臣素知陛下多思,能為機巧,譬如印刷、炒茶等物已屬驚奇,想不到於此等末節尚有稱道之處。”

    皇帝聽出了對方言語裡的挖苦,訕笑道:“此皆良匠之功,非我所為,非我所為。”

    看著荀攸揶揄好笑的神情,皇帝又不得不解釋道:“左者羿作弓,仔作甲、奚仲作車,巧垂作舟。古人採集萬物、造於萬物,不正是為了讓人在天地之間活得更自在?”

    這番話說得到新奇,荀攸不知怎麼,似乎是見到這樣平易近人的皇帝,心情竟也出奇的好,笑著點了點頭。

    “故而,只要對天下黎庶有用,能施於實際,有利於民。即便我身為帝王,又豈能拘於禮制,而吝於巧思?”皇帝的笑容像是凝結在了臉上,直截了當的說道:“左右也不是親自持錘鍛鐵,單只說個法子,讓將作、尚方、考工等監去辦,抑或是讓格物院繪製圖樣,予以試造。我想,這也不妨礙天子之儀吧。”

    掛靠在太學名下,由韓暨、馬鈞所主持的格物院因為研究方向有別於正統思想,而遭到太學一部分人的物議。朝野的n隱然有將其與孝靈皇帝時的鴻都門n繫起來的趨勢,說起來這也不能怪那些人聞風色變,而是鴻都門學給士人造成的衝擊太大了。

    當初孝靈皇帝酷愛書法、辭賦,故而在宦官的建議下成立鴻都門學,無論是授任郡縣守令、還是尚書侍中,皆從鴻都門學內選擇。無論是出於公心、還是私利,鴻都門學極大的損害了朝廷以及士人的利益,遭到強烈的反對。

    如今的皇帝性肖先帝,除了同樣喜好書法音樂以外,更喜歡研究一下匠人巧技,近來朝廷推行的曲轅犁、逐漸在上層親貴內部流行的茶、乃至馬鐙、印刷等等,其背後都有皇帝的影子。前些個月皇帝微服靈台,打算修復地動儀、新設格物院,很容易就讓人聯想到了鴻都門學。

    荀攸心裡默默思索著這幾日的n,如若不是朝局跌宕,朝臣恐怕早就上疏諫阻了。眼見這冬日裡朝廷各官署都將無事可做,那些閒下來的朝臣說不定就要在近期上疏言論此事了。

    雖然荀攸相信皇帝的定力,絕不會在這種事上重蹈覆轍,但畢竟父子相承,有些事情不得不防。於是他提醒道:“陛下睿鑑,利民之物,譬如曲轅犁,大可廣施天下。只是奇技淫巧等物亂人心智,沉湎淫逸,卻是不可為之。”

    有荀攸這句話,皇帝至少不用擔心這段時間的n了,他認真的說道:“正是此理。”

    正說著,兩人便已下車來到滄池邊上的釣台,亭榭之中早已事先佈置好席榻、憑幾、桌案等物,三面都掛上了厚厚的氈毯,用來御風。唯有正南面掛著半卷竹簾,竹簾微微擺動,浩渺的滄池在遠處靜靜翻滾著波浪,池中央的漸台在漫天碎瓊亂玉之中若隱若現,宛如仙島。

    桌案與席榻都圍得很近,正中擺著一隻青銅獸爐,裡頭燃著爝爝炭火。

    皇帝坐在正北的席榻上,身體裹著一件樣式簡單樸素、厚的卻像是被縟似得大氅。他兩手捧著溫手爐,微微傾著上身,好似在嗅獸爐的煙火味。

    獸爐裡放著摻了香料,只是風一吹來,便消散的無影無蹤。

    荀攸抬起頭,目光似若無意的從皇帝身上的大氅掠過,好似想到了什麼,心中忽然一動。

    獸爐上溫著一隻銅壺,穆順拿它沏茶倒水,一應禮數盡到後,便悄然轉身躲到氈毯後面去了。

    君臣兩個喝了口茶,對話便立即轉到了正題上。

    “千算萬算,偏是未料到明年的旱蝗。”一絲憂慮再度縈繞在皇帝眉間,他微皺著眉,低聲說了句:“天機難測。”

    荀攸一笑,知道皇帝憂慮擔心的是什麼,溫言勸道:“旱災也分春旱、夏旱、秋旱等時節,如若來年春季雨水略顯充足,且朝廷單只用兵漢中,以少量精兵南下,講求速戰,則不會有多少耽誤。”

    “若是僅得漢中一地,此戰便不算克竟全功。”皇帝冷淡的哼了一聲,慢悠悠的伸出右手,在炭火上翻覆烤著,一雙漆黑的眼瞳映照著爐中炭火,亮光閃動。

    “益州牧膝下四子,有三子皆在長安,小子劉瑁據說身有隱疾,不足託付。”荀攸輕聲說道,語氣仍是平和:“漢中乃益州門戶,門戶既失,劉焉無足為憑,以他的才智,不難明辨利害。”

    皇帝眉峰以挑,辭氣凜凜的說道:“我自然知道漢中一得,益州可下。可我不明白的是,彼若是真的明白利害,何不早些上表納貢?同樣是漢室宗親,荊州劉表都曾遣使奉賀,他昔年既懂得明哲保身、勸孝靈皇帝重開州牧、擇地避世。想必也不是愚笨之人,豈會不知與朝廷為敵的下場?他莫非以為,僅是一個張魯不聽指使,阻絕道路的理由就能矇混過去了麼?”

    “或許。”荀攸若有所思的說道:“其中另有隱情也說不定”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21:21
第一百零二章 謀主諮諏

    “召而不入,危而不持,亦天下之罪人也。”晉書周浚傳

    在皇帝的印象中,劉焉也就這一兩年的活頭了。若是趁著明年劉焉病死,內部群龍無首,外有大軍逼迫,朝廷就只需要在漢中打一仗,然後便能順勢得到益州全境。只是明年將至的旱蝗卻給這個計畫籠上了一片陰霾,如果朝廷的軍隊在地形險惡的漢中陷入僵持,不僅耗費糧草,前方的戰況不利也會影響到後方的人心。

    戰況一旦不利,人心一旦浮動,最壞的結果恐怕就是關中再度盜賊四起,破壞生產,朝廷好不容易打造的中興勢頭將岌岌可危。

    所以皇帝現在對是否繼續堅持原計畫攻略益州,而感到猶豫不決,這是一件風險極大的事情,他不得不謹慎考慮。

    “陛下。”荀攸語調低沉,卻咬字清晰:“初平二年中,米賊張魯據漢中自立,於今不過二載。前太守蘇固頗有能名,在其死後,漢中吏民多有為其死難者,是所謂張魯根基未穩,民心未附之故。米賊所奉行的五斗米道,與蛾賊所奉行的太平道師出同源,此輩極善妖言惑眾,張角、張梁等賊首便是其例。如若任其蠱惑黎庶,數載之後,漢中豈可易得?”

    荀攸等皇帝靜靜地想了一會,又緩緩說道:“旱蝗一起,即便朝廷早有綢繆,也會傷及元氣。益州沃野千里,百姓殷富,高皇帝因之,乃有漢室四百載基業。若彼時能有益州相助,不僅關中民力可復,朝廷亦能勢力大增,睥睨天下。”

    聽他這麼說,皇帝並沒有露出驚奇的表情,反而輕輕頷首,顯然是知道荀攸為何這麼急切的想兵進益州。

    張魯立足漢中不久,民心未附、根基不穩,正是出兵討伐的最好機會。而朝廷將面臨的旱災不知道會持續多長時間,一個地方連續出現數年旱災的情況不是沒有先例。如果朝廷不趁著明年旱災之前速戰速決,解決漢中的威脅,打通關中與益州之間的聯繫,那麼等朝廷處理好旱災之後,漢中恐怕就沒現在這麼好打了。

    時局瞬息萬變,如果不及時拿下益州,增強實力,數年之後,誰又知關東會有怎樣的變化?屆時再想圖蜀,所需顧慮的外界因素、限制條件將會更多。

    當然,這些原因都是從漢室的利益出發,對於荀攸本人來說,必然還有其自身的訴求。

    皇帝似乎想起了什麼,藉著剛才的題目,語氣很委婉的說道:“惜乎蜀地崇山峻嶺,糧草轉運何其艱難,即便運至關中,也是十不存一,杯水車薪罷了。”

    荀攸先是一愣,旋即也很乾脆:“蜀道艱難,若有所需,卻不可不運。昔年孝武皇帝時,關東米糧經漕運轉至朔方,路上損耗何止萬千,依然是非運不可,畢竟國事為重。”

    “荀君說的對,要以國事為重。”皇帝簡潔的做出評價,其實是將這話刻意重複了一遍。

    荀攸安然一笑,揭過了這個話題:“米賊斷道,割據漢中,朝廷師出有名。至若益州牧劉焉聽信讒言,錯付下屬,也是罪不容恕,不宜再任方伯。”

    皇帝點頭笑了一聲,說:“此次除開司隸、雍涼並等州以外,關東各州郡遣使上計的都有誰?”

    “荊、徐二州,以及北海呂布都會使派人來。幽州公孫瓚想必也會派使者間道來朝,至於兗州,據說曹操也有此意。”荀攸小心的提道。

    “關東的事,等王端出使琅邪回來了,再一併談論,此時不急。”皇帝呼出一口白汽,說道:“依我漢家制度,諸王三年一朝,彼等去年遣國內太子、宗室來過了,路途不便,於情於理,也不好教他們今年再來。故而今年歲旦大朝,恐怕沒去年那般熱鬧。”

    聞絃歌而知雅意,荀攸立時說道:“可遣使入荊州,溯江而上,詔益州牧來朝。”

    “快十二月了,來得及麼?”皇帝怕劉焉用時間不夠來搪塞。

    “主要是看他有沒有這個心。”荀攸說道:“無論如何,光是接到詔書之後,他也知道該做出取捨了。”

    皇帝垂眸思考了半晌,最終點了點頭。

    詔劉焉入朝,不過是給他一次機會,順便為明年拿下漢中後可能會擴大化的軍事行動做個名目而已。

    荀攸忽然說道:“劉范、劉誕等兄弟三人”

    “事關緊要,彼等的舉動,平準監都看在眼裡。”皇帝悠悠說道:“這次聲東擊西,都以為是要征討宋建,他們未必能探聽出什麼來。”

    “但是”荀攸欲言又止。

    皇帝斷然言道:“黃公是個聰明人。”

    荀攸這才住了口,明白皇帝對黃琬還抱有回護之意,於是不再嘗試著說下去,轉而另道:“至若漢中,臣以為,除了張魯以外,還有一個人需要留意。”

    皇帝眸中微露探詢之色,好奇的問道:“是何人?”

    “駱曜。”見皇帝露出回憶的神色,荀攸提醒道:“熹平至光和年間,妖賊四起,冀州有張角傳太平道,漢中有張修傳五斗米道,三輔有駱曜教民緬匿法。駱曜此人收納黎庶,帶百姓躲避賦役,聚眾謀逆。中郎將蓋順去年清剿關中盜賊匪患,駱曜其時就在覆車山為賊首劉雄鳴畫策獻計,劉雄鳴降時,他便趁亂脫逃。此人長惡不悛,始終與朝廷頑抗,如今應在漢中,朝廷要留心提防才是。”

    皇帝喔了一聲,模模糊糊的記起這麼個人來,當初他還好奇過此人能在山林中藏匿百姓身形、不使其被人發現的緬匿法與後世的偽裝迷彩是否有異曲同工之處。但當駱曜遁逃之後,皇帝便逐漸忘記了這麼個人,此時經荀攸的提醒,他又再度回想起來:“那個青牛角的供詞裡也提到過此人,彼二者曾經所圖非小。”

    “唯。”荀攸點點頭,說道:“前兩年朝廷衰微,天下喪亂,便有人想效綠林、赤眉等前人事蹟。然則智略不足,又不明大勢,終至死地。”

    皇帝將兩隻手在爐上烘烤得暖暖的,此時將其收回袖中,在憑幾上舒展了一下姿勢,放眼望向滄池上空漫無邊際的碎雪:“若是此輩真有智謀,當初張角等蛾賊n,青牛角、駱曜等人何不出面力挽狂瀾?駱曜在關中經營十載,也未成氣候,到頭來還不如一個劉雄鳴。可見此輩盡皆宵就算一時逃竄,也不足為慮。”

    荀攸深深看他一眼:“臣也是作如此想,只是念及益州牧劉焉篤信方士,故想到這其中會不會有所關聯。”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21:21
第一百零三章 遠迄南鄭

    “黃冠之教,始於漢張陵,故皆有妻孥。雖居宮觀,而嫁娶生子與俗人不異。”燕翼貽謀錄卷二

    益州,漢中郡。

    燭光黯淡,燈芯越燒越短,大部分都浸在淺淺的燈油裡頭。應是盞裡的油將要燃盡的緣故,那一豆火苗不停的閃爍著,跳躍著,像是有個人在對著它呼吸、又像是為外間的北風所影響。

    窗外的風吹得嗚嗚作響,院子裡的竹叢枝葉摩擦,發出蕭蕭肅肅的聲音。風從竹叢中穿過,像是吹響了一排低沉的笙樂,燭火又好像是懼怕這風一般,抖得愈發厲害了。

    朱紅與髹褐色的漆案上胡亂擺著幾卷散開的竹簡書帛,其中一卷竹簡上的內容是有名的老子五千言、又稱道德經,可以想見其主人應是篤信黃老之學。

    這是督義司馬張魯在漢中的府邸,張魯出身沛國,隨祖、父遷入蜀中學習道法,在災年之中廣收信徒,於益州底層民眾之中很有聲望。劉焉入蜀後,假辭色籠絡任歧、賈龍等蜀中豪強,安穩人心,又交好青羌、叟人、巴夷、賨民等蜀中異族,募其為兵,從而才有了第一股制御、打擊本地豪強的軍事力量。

    張魯與張修便是劉焉入蜀後尋求軍事力量時所拉攏、結交的對象,他們既非益州本地人,又有一批死忠的信徒,關鍵的是,張魯之母與劉焉頗有往來。

    於是張魯便成功以督義司馬的身份代表劉焉進駐漢中,為劉焉唱起了殺害太守、阻絕道路的黑臉。

    此時張魯本人正焦急的在一旁負手踱步,此時的道教徒崇尚ns,故而張魯儼然做著一副道家打扮,頭裹黃巾、身穿褐衣,腰上掛著一枚小巧的黃白玉印,走起路來步步生風。

    在他的身旁,坐著一位皮冠黃衣打扮的中年道人,跟略顯焦躁的張魯比起來,他更顯得有種超然物外的道家風範。此時他正輕輕的挑起一截燈芯,等燈亮一些後,再低頭去閱讀那卷老子五千言。

    只是還沒讀下幾段,張魯的影子就來回的晃在竹簡上,攪得他眼花。道人只得抬起頭來,看到張魯這幅憂慮重重的模樣,不禁皺眉說道:“公祺!眼下再急也是無用,你這樣子,怎能體合自然,內外淳淨?”

    “漢中是我好不容易打下的基業,我不急誰急?”張魯的聲音十分沉悶,卻擲地有聲,他看了眼故作鎮定的道人,說:“駱曜,其實你也沉不住氣,一段話反覆看那麼久,也未見你超脫凡界。”

    駱曜老臉一紅,立時有些窘迫的放下簡牘,也不知是張魯那一句話到了他,他心中惱恨,嘴上強笑道:“是故我等三屍不斬,終是凡俗。”

    說完,他便低下頭再去讀那卷鋪開在桌案上的簡牘。

    張魯尚未答話,房門忽然嘎吱一聲被人推開,那外頭的人尚未進來,屋外的寒風卻先打了頭陣。

    呼

    駱曜下意識的用手去攏住那一絲燈火,以防被風吹滅。

    張魯見清了來人,也不再踱步,剛好佇立於中央,像是始終在那靜待似得。他換上一副輕鬆平淡的語氣,說道:“王當,可都探聽清楚了?”

    來者正是當初隨駱曜南入漢中的護衛王當,他穿著一身黑衣,魁梧的身軀倒顯得有些瘦削。他轉身將房門關上,先是往駱曜看了一眼,然後遞上幾份帛書說道:“這個來敏與那個叫吳班的,確實是南下探親的。在下趁他們睡著之後,潛入房中,搜得幾份帛書,請師君親覽。”

    張魯毫不遲疑的伸手接過,一邊將其展開一邊沖王當揮了揮手,待王當自覺退下後,張魯也一目十行的看完的家書,不禁大鬆了一口氣:“幸而是虛驚一場。”

    說完,便把帛書交給駱曜,自己卻步履輕盈的坐回了席榻。

    駱曜仔細瀏覽著帛書,這幾分帛書都是劉范、劉誕等兄弟、以及黃琬托來敏帶給劉焉的家書,內容也都是些尋常的噓寒問暖,字裡行間也沒發現什麼隱語。

    他喃喃自語道:“莫非朝廷真無伐蜀之議?”

    “看來朝廷調兵武都,是真的要討伐宋建了。”張魯此時沒了顧慮,頭腦中堵塞的思路一時也靈光了:“武都郡有些氐人部族與我換過牛馬、糧布,彼此有過往來。前日裡彼等便來使說,隴西宋建於枹罕自稱河首平漢王,又是改元,又是設置百官。朝廷恨其大逆,已與涼州刺史韓遂合謀,聯兵共討。想來此番駐兵武都,也正是這個緣故了。”

    駱曜卻未有因為這話而徹底放心,他凝眉道:“與武都相比,漢陽郡距隴西更近,朝廷若要討伐宋建,何故捨近求遠,不從漢陽郡出兵?”

    “這應是為了防備宋建南逃,以及震懾武都、隴西等郡與宋建交好的羌氐。”張魯篤定的說道:“宋建昔年遣使尋我,意圖聯結一氣,可惜這次我幫不了他了。”

    駱曜循著張魯的話,從結論倒推緣由,謹慎的分析道:“宋建當初與王國俱為涼州義從,經營隴西已有十載,實力雖然不大,但頗有聲望。韓遂在涼州為寇之時,也曾與宋建合縱。如今韓遂歸降朝廷,受拜為涼州刺史,此戰多半是朝廷想引風吹火,讓韓遂打頭陣,最好是讓他擒獲宋建。非如此,不足以使朝廷信重,韓遂這個涼州刺史也坐不安穩。”

    “正是這個道理。”張魯笑道:“即便光武皇帝,亦要先得隴、復望蜀,眼下朝廷也是如此。待明年朝廷詔使韓遂攻伐宋建,我等正好可以徐圖益州。”

    駱曜也是深以為然,他們二人俱是忽視了隔絕在涼州與關中之間的雍州的作用,雍州刺史鐘繇與武都太守韋端等人俱是調節各方利益關係、統一戰線的好手,有他們在雍州懷柔羌氐。雍涼之地,只要朝廷不得太過分,根本毋庸擔心生亂。何況以韓遂狡猾精明的性格,絕不會在朝廷伐蜀的時候出頭,反而會作壁上觀,靜觀成敗。

    “這還得多虧了尊堂在綿竹斡旋,我等所奉行的大道方有機會在益州大行。”駱曜直言不諱的說道。

    張魯的臉上浮現出一絲不自然的神色,畢竟讓自己的母親承歡於別人身下,身為人子再如何也是羞於提及、難以容忍的。若非駱曜與他是同道、又在陰謀詭計上還算是有些用處,張魯哪裡會處處容忍他?

    當駱曜來到漢中為他獻上計策之後,張魯便一直謹記於心,此時因為母親侍奉外人的事而心生惱恨,他不得不拿此事轉移注意:“如今我已坐擁漢中,巴郡以西的閬中、漢昌等縣也多駐有我麾下部曲。只待明年劉君郎身死,益州無人統御,我等便可揮兵南下,直擊綿竹。那時先擁立劉君郎的幼子劉瑁為州牧,由我暫代軍務,逐一拿下益州各郡!屆時縱是朝廷派兵南下,也難抵我益州之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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