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162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21:25
第一百一十四章 層疊欺壓

  “飽食快飲,慮深求臥,腹為飯坑,腸為酒囊。”————————【論衡·別通】

  胡邈回到衙署之後,便一直愁眉不展,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如今雖是特奉朝請的京兆尹,但權勢仍不及直屬的下屬長安令王凌。王凌強勢而有作為,這段時日為了立威、壓住他,胡邈不知對其使了多少絆子。如今被王凌瞅準機會上封事算計了一通,既讓他心裡憤恨不已,又無計可施。

  雖然來的時候他想得到好,要恩威並施,防止那些掾吏下鄉之後給他惹禍,可真正實行起來的時候卻困難重重。

  “府君!”功曹杜騭在一旁察言觀色良久後,忍不住開口道:“其實此事,興許是‘福之為禍,禍之為福’。”

  當得知自己照拂過的晚輩杜畿如今已是河東郡丞,杜騭也不覺生起了再度入仕之心,於是他打點關係,通過同窗好友、鐘官令董鳳的門路,得以征辟入仕。

  胡邈既是為了給董鳳一個面子,同時也確實是需要有個自己人為他把控京兆的局面,平日裡對杜騭也是頗為倚重。

  他心中聞言一動,仍乜斜了杜騭一眼,狀若無意的說道:“你說我如今就是那失馬墮兒的塞翁?”

  “喏。”杜騭應道:“掾吏下鄉採買餘糧,國家僅准京兆施行此事,其餘郡國只得先行觀望,若有成效,再從容推之。說起來,是國家為政謹慎老成,但究其本源,何嘗不是國家為府君準備的考驗?”

  胡邈心思急轉,一時間腦中掠過許多事,他有想過這會是皇帝識察到了他借此謀算趙溫的圖謀,也想過皇帝是要借此事敲打他以及身後的董承,畢竟在地震後的這段時間裡,董承一派都不怎麼老實情願。

  “王凌與我不和,這番應是嫌我太過拘住他的手腳,想借此算計我。”胡邈沒有對杜騭說心裡話,另啟話題,說道:“而王凌身後也另有其人,依我看,此事可不只是國家隨手而為那麼簡單。”

  杜騭曾在大儒劉寬門下就學多年,對局勢的分析很有自己的一番看法,此時凝目思索了一會,道:“無論是國家給府君的考驗,抑或是黃公在背後的算計,府君此時都要有個良策脫身,再如何也不能牽扯到太尉身上。”

  胡邈臉色凝重,對杜騭說道:“你說,我將此事推給王凌、以及藍田、上雒、新豐等縣邑長官,讓彼等遣派掾吏下鄉採買餘糧。而我就從旁監察,若最後採買的成數足夠、民間也無甚怨言,則於我也有功;若是成數不夠、底下胥吏貪腐橫行,則自當找彼等縣邑令長問罪。”

  功勞是長官的,苦勞與黑鍋則是大家的。

  杜騭雖然曾經最高只做過一地縣長,但對官場裡的這些成規陋習耳濡目染,此時聽胡邈這麼一說,卻也深覺是個好辦法。將一大半的責任推卸到底下的官員頭上,官員出事,自然要先找該官的麻煩,胡邈作為直屬上司,最多只會受到一點連帶責任。

  “那、長安令?”杜騭忽然問道。

  胡邈冷笑一聲,說道:“長安既是郡治、又是京都,自然要為諸事先。”

  打定主意後,胡邈很快以京兆尹的名義給長安、新豐等下屬各縣行文,督促遣派掾吏下鄉採買餘糧。王凌接到公牘時,很快便從中讀懂了胡邈既想坐享其成、又想置身事外的打算。他隱隱有些後悔,原以為皇帝在見到他的封事之後,會曉得其中弊害,然後嚴斥胡邈一通。可沒想到皇帝卻置若罔聞,還直接指派了胡邈促成此事。

  自己到底是年輕,在這方面的經驗尚且還比不得浸淫多年的胡邈,此時算計不成,反倒給自己帶了麻煩。

  但他並沒有自怨自艾,反而激起了一番昂然的鬥志,想要試圖完成這一樁吃力不討好的任務。

  “宜祿!”他衝門外喊道。

  長安北部尉秦誼立即走了進來:“秦誼見過明府。”

  “掾吏素來貪鄙,若使彼等下鄉購糧,必然會有擾民之舉。屆時惹出民怨,你我都脫不了干係。”王凌平靜的說道。

  秦誼早從別的地方探聽到了消息:“府中的那些掾吏個個都像是被封官拜爵了一樣,彼等是如何一個秉性,朝廷豈會不知?就連區區在下,也覺得這政令太欠妥當了。”

  他一時沒有管住嘴,埋汰了幾句朝廷,王凌揚眉看了對方一下,說道:“不是不知,就是因為知道此中之弊,這才議行此令。”

  想到朝野中來年將發旱災的傳言,或許這次不禁是皇帝任由黃琬與董承二人隔空角力,更有可能是要借此考驗基層組織掾吏的辦事能力,並清除一些不安分老實的。

  當然,這些都是王凌個人的揣測,他也只是含蓄的提點了幾句,便不願再往深處說了。

  “那在下要做的是?”秦誼雖不是很懂,依然打算按吩咐辦事。

  深思熟慮過後,王凌在秦誼耳邊小聲吩咐了幾句。

  秦誼聽完後著實一愣,猶疑了一下,很快便答應了下去。

  長安的稅吏得知消息後,興奮的湊在一起算計道:“發財的機會來了!”

  其中一個掾吏向存忍不住問道:“多少錢買多少石的糧,這些都有定數,咱幾個能怎麼發財?”

  “這你就不懂了。”那個掾吏豁著嘴、露出半口黃牙:“咱幾個知道定數,那些鄉下的小民這輩子沒進過城,又哪裡知道個什麼定數?還不是咱們說多少錢就多少錢?你心腸要是硬點,直接說官府加征,他們也拿你沒轍。”

  “這也可以?”向存做出一副吃驚的模樣來,他本來就長得五大三粗,這時候更顯得憨厚呆愣。

  “這怎麼不可以?我告訴你,虛加賦役這個事,以前就是縣令也做過!”那個掾吏不以為然的說道,他得意的拍了拍向存的肩膀,用一種前輩對晚輩的語氣說道:“過幾日你跟著我,我帶你多漲漲見識,等到了村子裡你就明白了,那些個農戶一個個見了你都得把你供起來。”

  向存隱秘的皺了皺眉頭,嘴上笑著跟眾人打了個哈哈,然後找了個機會偷偷溜了出去。

  “都尉。”向存一臉嚴肅的找到秦誼,一五一十的交代了剛才的事情。

  “他們鑽營的空子還挺多。”秦誼立於廊下,冷笑一聲,復又說道:“不過,你做縣吏也不容易,出了這個事,彼等以後怕是再也不會與你打交道了。”

  “小的知道後果。”向存拱手說道:“當初若不是都尉,小的現在還是個無衣無食的流民,恐怕早死在入蜀避難的路上了。”

  秦誼想起當初結識向存的一番因緣,不禁感慨道:“你也算是因禍得福,不過這也無妨,此事過後,你大可不用再做縣吏了。”

  “謝都尉成全!”向存感激的說道。

  秦誼一笑,拍了拍向存的肩膀,轉身就走了:“回頭去我家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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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措置剩員

  “夫兵之冗不難於汰,而難於處。籍其力於強壯之時,而欲去其籍於老弱之後,何以慰其心哉?”————————【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處冗兵】

  因地震而引發的政局波動,最後的解決結果是以皇帝親自下罪己詔修省為代價,換取了司空趙溫繼續得以留任三公。各方不僅從此在極大程度上減少了因災異,而被皇帝推出去背鍋的可能性;更是再度獲得了一條制約君權的手段,可以說是佔了大便宜。在這個前提下,皇帝繼續留著趙溫,並讓趙溫與大司農、京兆尹等人推行採購餘糧,也再無人從旁置喙了。

  “我到底是沒有看錯王彥雲。”皇帝如是說道,把一封奏疏放在桌案的最上面。

  就在長安縣一夥胥吏意圖撈油水的時候,向存的反水讓他們直接陷入了死地,有向存做人證,他們百口莫辯,很快便被王凌關在牢獄,準備處死。

  胡邈被王凌的這番動作嚇了一跳,他也不遲鈍,緊跟著便讓其他已經派遣掾吏下鄉的縣邑內部糾察,牽連出一大批的胥吏。

  只是兩人的手段雷厲風行,互不相讓,雖然讓民間黎庶大都拍手稱快,但卻難以掩蓋隨之出現的一個事實。

  “郡縣胥吏,大多是因陳沿襲,見晉陞無望,便只顧著徇私貪腐。朝廷吏治敗壞,則多半有他們的緣故。”皇帝看向侍中荀攸、楊琦二人,繼而說道:“如今京兆尹、左馮翊等處掾吏鮮少,我看,除了依往例從當地選才補入以外,也得從其他地方調派過去。”

  “從鄰郡調派?”楊琦問道。

  皇帝搖了搖頭,眼光看向荀攸,荀攸細想一會,說道:“夏秋時候,朝廷平亂河東,禁軍有不少兵卒傷殘,這時候雖多已康健,但大都無能從軍。彼等有不少是讀過軍中‘夜校’的,縣邑的掾吏所需也不過是會識字寫字、整理公文、知道些計算之法而已。陛下的意思是,用這些空下來的胥吏位置,作為彼等離軍之後的退路?”

  “陛下治軍,待士卒特為優恤慰勞,從軍時不僅足衣足食、還擇其優者教習讀書;無論病時還是平時,也安排醫者隨時防疫。”楊琦先是誇讚了一通,隨即提出了反對意見,語氣刻板:“如今兵卒因傷殘而退,陛下依成例給田賜谷即可,若是還賜予吏職,臣竊以為優容太過。”

  “那些讀過‘夜校’的,無不是軍中都伯、什長之類,既明道理、又習數算,如何就做不得掾吏?”皇帝不以為然,這種退役轉基層幹部的方法在此時尚未有人推行,皇帝還是試圖讓眾人理解:“彼等為朝廷出生入死,建立功勛,使其為縣吏又何妨?若僅是發給田地,彼等身體殘缺,又如何耕種?”

  楊琦一時語塞,不是他無法反駁,而是有所顧忌,擔心自己若是態度表明的太過堅決,會給自己造成麻煩。

  按皇帝的話來說,彼等士卒個個正當壯年,為國效命,一朝因為傷殘而不得繼續從軍,退伍後又沒有一個相應的待遇來維持這個落差感。而且任由他們在鄉里耽於往日榮耀、日漸消沉,反倒會白白浪費了軍隊與夜校對他們的培養、以及他們對皇帝的一片忠悃之心。既然這些人有基本的知識素養、與在禁軍中養成的良好習慣,皇帝為何不把他們好生利用起來?

  見楊琦臉色仍有些猶豫,皇帝補充說道:“等太學規模擴大、太學生學業漸成的時候,再將‘夜校’的規矩推行與徐榮、段煨、張濟等軍,禁軍之外的退伍士卒,也待以後再說。如今先就南北二軍讀過‘夜校’、立過戰功、身有殘疾而不得不退出軍伍的兵卒,依其軍職大小,分別予以安排職務。”

  楊琦面色一鬆,如果這個範圍僅僅只侷限於三萬多人的南北軍,那麼就可以將其看做是皇帝對南北軍的‘殊榮’。至於皇帝所說的日後在準備推行各軍,向來也不過是緩兵之計,用來安撫徐榮、段煨等外軍士卒的。

  這個想一想就能知道,如今朝廷兵馬有十餘萬,一場仗下來最少都有數千的損傷,哪怕是最小的一個縣,區區縣吏都有若干本縣小豪強、小地主爭搶不斷,又哪裡能為退伍士卒騰出位置來?可見這一項朝政最後真正實行起來,也不過是施用於南北軍而已。

  若是最後僅施於南北軍、並引為常例,那麼就會另外出現一個隱患。

  楊琦心念急轉,在考慮了未來的‘弊’與當下的‘利’之後,此時也不再提出反對的意見了。

  荀攸早在南北軍設置‘夜校’的時候,就從皇帝口中收到過暗示。那些真正的豪強根本不會稀罕一個‘縣吏’的位置,何況這還是最苦最累的書吏。在沒有觸動真正的利益的前提下,那些連家名都不顯的小地主,自然也就沒有被荀攸放在心上了。

  皇帝見著兩人都沒有意見了,再加上始終以皇帝馬首是瞻的趙溫、以及在關鍵事情上附和皇帝的董承兩個人,整個承明殿的大臣們有一大半都將遵從這個建議。至於馬日磾會不會同意,也已經無關緊要了,想到這裡,皇帝趁勢說出了心裡的想法:“退伍的士卒中,除了要建有戰功、讀過‘夜校’以外,還得有其他的條件。譬如雙手不能動筆拿物的、譬如一些審刑司獄、度支等職,則量能而用。”

  這一系列的限制是為了保持郡縣掾屬的專業性,儘量將這些退伍的兵卒安排到緝捕盜賊、抄寫公文、維持治安的職位上去。同時也按照從軍時的不同職位,分佈給予不同的待遇,譬如都伯轉縣掾屬、隊率轉游徼、什長轉亭長之類。

  至於軍候轉縣尉、軍司馬轉郡刑曹、都尉轉郡尉;亦或者中高職位的軍官轉任軍屯長官的二線部隊的種種措施,雖然在楊琦看來仍有些地方不怎麼合適,但似乎也沒什麼好指摘的,畢竟以後朝廷必然要進行許多戰事,以皇帝的本性也絕不僅是統一天下,或許還會有北伐鮮卑之類的武功。到那時,如何安置傷員、剩員,就得在這個時候提前為他們準備一條退路,免得滋生不測。

  隨著胡邈等人對京兆進行簡單的基層吏治整頓之後,南北軍的退伍傷員也陸續被安置下去,皇帝也跟著終止了前次命京兆遣派吏員下鄉採買餘糧的建議。只是出人意外的是,對於市場上不斷上浮的糧價,對於府庫裡不斷大量流出的錢財,皇帝對這些小心翼翼的漲價、跟制度打擦邊球的商賈,竟有著罕見的容忍度。

  當然,這只是初平年即將走到最後的一個小縮影,更多人想看到的還是即將到來的建安元年會有怎樣的新氣象。

  隨著建安元年的到來,朝廷內外的新舊制度走上正軌,很多人都從中預見,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皇帝不會輕易去打破馬日磾、楊氏、董承這幾方勢力的平衡。內耗的結束,同時也標誌著朝廷要真正的放眼天下,最為要緊的,便是關東。

  而關東的情況,則是需要大鴻臚周奐與公車司馬令王端從琅邪回朝了才能做的具體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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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青徐之間

  “是嗛嗛者,奚足以營?於時改轍,立言圖功。”聯綿字典

  琅邪國,開陽縣。

  “宣高,你可得想清楚了,那一千萬不僅是錢,還有我等急需的麥粟!”軍帳之中,昌豨瞪著席上一名頗有威嚴的魁梧大漢,氣勢洶洶的說道:“送上門來的錢帛,你真的捨得不要?”

  那漢子長得高大結實,頷下生長著密密匝匝的絡腮鬍子,細密的貼伏在頷部周圍,像是一蓬蓬雜草。

  此人正是徐州牧陶謙手下騎都尉臧霸,他的聲音也猶如他那鬍子一樣粗狂又沙啞:“這是朝廷給琅邪順王的賻錢。”

  “那又如何?如今青徐等地盜賊叢生、流寇遍地,琅邪國無兵無將,拿什麼看管如此多的錢糧!”昌豨聽了,大搖其頭,不以為然的說道:“正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如今我等既奉使君之命,安鎮琅邪,既是保此間百姓、更是保王室安寧。我們將這筆錢糧引為軍資,諒彼等也不敢說什麼!”

  座中除了臧霸與昌豨以外,還有孫觀、吳敦、尹禮等人,他們都曾是泰山郡有名的任俠勇壯。自黃巾寇亂以來,臧霸、孫觀隨陶謙四處征討,雙雙拜為騎都尉。由於都是同鄉故友,彼等便收束部眾,在今年的時候聽奉陶謙調遣,趁琅邪順王薨逝、國內大亂之際,引兵攻入琅邪國都開陽,逼走琅邪相陰德。

  本來他們進兵琅邪,是為了打通陶謙與公孫瓚之間在青州的聯繫,在如今曹操勢大,陶謙再難進兵兗州的情況下,唯有走琅邪入青州,陶謙才能與盟友公孫瓚在青州達成軍事上的東西呼應。

  後來隨著曹操在徐州攻勢迅猛,陶謙手下兵馬部將節節敗退,以致州內士民騷動。尤其是下邳相笮融,畏懼曹操兵勢,裹挾黎庶、軍資,退走廣陵,由因其貪慕廣陵富庶,故而設宴謀殺了廣陵太守趙昱,縱兵大略後逃亡江東。由此導致了相對穩定的徐州後方起火,徐州最重要的兩個郡國紛擾不停,即便是這個時候曹操已經退兵,陶謙仍是焦頭爛額、疲於應付。

  也正是這個時候,昌豨、孫觀等人見陶謙似乎大勢已去,一個個本來就對陶謙無所謂忠義的豪強們,不免生起了自立的心思。尤其是昌豨,他本來就是泰山賊寇,屢次攻打彭城等地,對陶謙只是暫時依附,此時窺見徐州虛弱,很快就打起了壞主意:“有了這筆錢糧,再加上琅邪國,我等兄弟大可擴充部眾,編練精卒。那時無論是北進青州、還是南下徐州,皆將有一地為我等所有。”

  “曹操剛屠戮彭城不久,笮融便叛逃,禍亂下邳、廣陵等郡,徐州損失慘重,聽說陶使君為此還大病了一場。”孫觀著意看了昌豨一眼,兩人眼神短暫接觸了一下,旋即移開,不懷好意的笑著說道:“陶使君今年六十有二了吧?如此大把年紀、老來又遭遇如此多的挫敗,誰知道還能活多久?”

  臧霸忍不住皺了皺眉,座中就屬他的資歷、名望最大,眾人也都奉他為帥。這次昌豨等人說是勸他出手劫奪這筆價值千萬的賻錢,其實是在逼他選擇叛出陶謙、割據青徐。昌豨對陶謙沒什麼情誼,可臧霸卻不同,他在起家平黃巾的時候便在陶謙麾下,深受器重,哪怕他心裡也有佔據山頭、稱霸一方的想法,此刻也不願意對故主落井下石。

  昌豨知道臧霸聽不慣這些,也不願逼迫太甚,於是選擇了陳說情勢:“宣高,就算陶使君身體康健,如今徐州內亂未平、人心不安,西邊兗州有平東將軍曹操日夜欲報殺父之仇,南邊的後將軍袁術據說也對徐州有意思。若非揚州九江等郡未定,後將軍怎麼也不會錯過下邳、廣陵無主內亂的機會,從淮南進兵徐州。”

  “後將軍與陶使君曾不是盟好麼?”尹禮在眾人的勢力中最是弱一般輕易不敢說話,此時是說到了不解之處,故而好奇問道。

  “盟好又如何?一時盟好,豈能一世盟好?”昌豨立即不假思索的說道,卻未曾注意到臧霸看向他的眼神微微變了幾分,他繼續說道:“後將軍自陳留一敗,接連丟了南陽、豫州等地,折損兵馬無數。如今手中唯有一個根基未固的淮南,若是不想著開拓,那便只能坐守死地。”

  臧霸忍不住看了昌豨一眼,似是沒料到對方會有這樣的時局觀,按往常來說,昌豨判斷時局的能耐可不如他。

  “我與諸位兄弟一樣,都想著在這亂世之中謀求一片基業自立。琅邪的確是個好地方,東有大海,北、西有泰山,可謂三面險阻,南邊的徐州又富庶可得。我等若能據得青徐之地,則富貴可期,這毋庸贅言。”臧霸想了想,先試圖穩住這一幫兄弟,而後說道:“只是這錢乃朝廷賜給琅邪順王的賻錢、是喪儀,且不說我等擅自劫奪有失人道,但說是天使現在琅邪籌辦葬禮,我等豈能冒此不韙?”

  “朝廷現今偏安關中,即便有所振作,也是對徐州力不能及。就算我等拿了賻錢又如何?朝廷還能派兵來打我等不成?”昌豨止住了臧霸欲言的動作,無所畏懼的說道:“就算是朝廷有詔邀擊,放眼身周,誰家不是各打各的?又有誰會聽從朝廷的詔令?”

  “是啊。”向來與臧霸友好的吳敦此時也附和昌豨,出聲說道:“朝廷若是當真強力,這筆賻錢又為何不是用的都內錢、水衡錢?”

  “你們也莫要為難宣高了。”憨直的尹禮忍不住說道:“陶使君給宣高寫了信,說是請宣高約束師旅,來日必有重謝。陶使君待宣高不薄,此時豈能做不義之事?”

  臧霸跟著點了點頭,沉著臉說道:“凡事都要講究一個名字,如今開陽城內除了天使以外,還有不少徐州等地豪強大姓。一時劫奪倒是快意,可得罪了本地豪強,以後我等又該如何立足?諸君還得深思。”

  “宣高的意思是?”昌豨輕蔑的笑了一聲,問道。

  “明日弔祭禮後,我會親自去找嗣王與琅邪相,陳說我等軍資困難,若是彼等識趣,這錢自然會乖乖送上。”臧霸微微眯著眼睛,斟酌著說道:“若是彼等不願,陶使君也會給我等主持公道。下邳、廣陵內亂未平,想必陶使君也不願意徐州北面再出事端。”

  這是一個折中的法子,並沒有真正的將臧霸等人推到陶謙的對立面,與昌豨等人最初的想法大為不同。可是見臧霸堅決不願意對陶謙背負不義之名,昌豨縱然再不情願,也只好作罷。

  出帳之後,孫觀自然而然的走到昌豨身邊,與他一路攀談道:“臧奴寇不願意出頭,這事可就不好辦了。”

  昌豨面色遲疑了一下,旋即搖頭說道:“未料到此人如此看重名義。”

  當初臧霸的父親遭人誣陷下獄,臧霸結合少年勇健劫奪囚車,孫觀當時在列,與其一同亡命東海,兩人相識尤甚。此時聽昌豨說起來,孫觀想起自己與昌豨所謀之事,隱隱有些內疚,不由得悵然道:“臧奴寇原本就是個氣節之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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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隱憂未解

  “使者治喪,穿作,柏槨,百官會送,如故事。”

  “幸而我等未曾將圖謀如實託付,不然,他又豈會准我等所請?”昌站住了腳,轉身看向孫觀與吳敦二人,眼睛裡轉著精光,叮囑道:“這事對我等來說,簡直是天大的好事,奈何臧宣高邁不過這道檻。故而咱們得先瞞著他,等事情辦好了,再如實陳說不遲。”

  孫觀與吳敦兩人相視一眼,皆以為然的點了點頭,割據青徐,再也不居於人下,從此在一方作威作福,這不正是他們與臧霸這些年來的夢想麼?臧霸此刻不願意背棄他與陶謙之間的義,那麼他們這些做兄弟的,也只好私底下做了。吳敦對此事頗為傷心,想了想問道:“那事情要如何才能辦好?”

  昌說道:“董君說了,琅邪位置重要,要想佔據此處,就得排斥國相陰德、把控郡國。爾後才能修養部眾,趁機而動。”

  “國相乃南陽陰氏、高門大族,雖然軍謀非其所長,但處政清明,深得國人之心。我等外兵剛來琅邪的時候,彼等尚知不敵,退避莒縣自守,如今天使奉詔而來,徐州名士多有雲集,此人又眼巴巴的跑回來了。”孫觀有些不高興,感覺白費了一番功夫似得:“他是瞅準了我等不敢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動兵。”

  “不是瞅準了我們,是瞅準了臧宣高。”昌冷笑了一聲。

  吳敦有些不習慣昌對臧霸的這個態度,忍不住皺了皺眉,說:“董君回青州了?”

  “交代完事,早幾天就回去了。”昌看了吳敦一眼,說道:“既然臧宣高哪裡說不通,我等暫且先依他說的辦,等葬儀過後,再尋嗣王與國相討軍資。”

  吳敦與孫觀二人想到董昭的種種許諾,不由得心馳神往,說道:“北海相躬殺董卓,威震夷狄蒞任青州以來,呼吸之間,便連下數郡,橫掃賊寇。如今有其引為聲援,我等可無慮也。”

  呂布算什麼,再厲害也不過是袁氏牽著的一條狗,勇而無謀,任由董昭擺佈,只有看不清形勢的才真會把呂布當做什麼能人。昌看著吳敦兩個人,心裡不由冷笑著,此番且拿他們當做踏腳石,等真正的時機到來,整個青徐都將留下他昌的威名!

  等到了第二天,琅邪順王劉容的葬儀,在空置、等待了半年之後,終於在朝廷使節的主持下開始了。

  在王宮之內,正中擺放著一副巨大的棺槨,場上喪服如禮、食奠如儀,琅邪國內上至新王、下至小宗、臣子,皆奉侍左右,垂淚掩泣。徐州各地前來的陳氏、曹氏等人也站在兩側,安靜的聽著大鴻臚周奐讀完最後一段喪祭所用的誄文:“邦國既和,殊服來同。述論前績,莫與比蹤。”

  到這個時候喪禮方才進行到一半,接下來要做的事,就是讓做了半年嗣王的太子劉熙,在先王的柩前正式繼位,成為封王。

  周奐這個時候儀態莊重的邁步走上東邊的阼階,先是向西北面的長安稽首拜禮,然後起身拿出一封策書,當眾策拜劉熙為琅邪王。他唸完策書之後,琅邪國相陰德手捧印綬,奉給了劉熙。

  當看到琅邪王的玉印順利的放在一個身材瘦弱、神情緊張的年輕人手上時,奉特詔前來祭奠的太原太守、陽都侯、琅邪順王之弟劉邈心中的一塊大石這才落了地。

  現今的琅邪王劉熙是他的侄子,琅邪順王薨逝後不久,國內大亂,陰德不敵臧霸兵鋒,退守莒縣。本來陰德想帶劉熙一同逃難,可劉熙當時惦記著父王的屍體擱置王宮,怕賊人糟踐,故而捨命留下。臧霸入城得知此事後,感其至孝,遂勒兵不使部眾侵犯王室。由是劉熙聲名大振,獲得了一個純孝的聲名。

  奈何他天性柔弱,畏兵如虎,一時因孝而激起的血勇沒過多久便消逝不見,整日裡對臧霸擔心受怕。尤其是朝廷遲遲未有給他封拜的策書,這讓劉熙只能以嗣王的名義留守琅邪,實際上的人身安全則全在臧霸等外兵的手中。

  好在如今劉熙歷經磨難,終於繼位,而臧霸也不是大奸大惡的為人,兩者在琅邪國,應當能和睦相處。

  這是劉邈心裡想得最多的一件事,本來都已放下心來了,可他一看到侄子手捧玉印、一臉如釋重負的樣子,忽然又忍不住為他考慮起來,想為這個侄子多盡一份力了。

  葬儀過後的第二天,琅邪政實際的掌握者、騎都尉臧霸接到了新王的邀請,來到王宮。

  便殿之中重帷低垂,密不通風,殿中僅擺放著一隻極大的獸爐,熾炭燃起紅焰。這炭的質量也不怎麼好,臧霸一進來便嗅到一陣濃郁的煙氣,讓他忍不住微微皺眉。

  殿內正中坐著的是明顯有些侷促不安的新王劉熙,見到臧霸猶如一隻巨熊從門外走進,年輕人明顯畏縮了一下身子。相比之下,其下坐著的陽都侯劉邈則是一派氣定神閒,更有王子皇孫的風度。

  各自見禮過後,劉邈先是說起道:“我在長安時,有幸得見天子於上林閱兵,那時我尚且以為天下強兵,也不過虎賁、羽林。怎料這幾日見到將軍麾下,方知我琅邪也有如此銳士啊。”

  臧霸知道劉邈這是在奉承他,本想一笑而過,只是卻被劉邈的話提起了興趣,問道:“不知府君以為,南北軍何如?”

  “不何如。”劉邈不以為然的說道:“前次河東叛亂,叛兵多不如禁軍,饒是甲堅兵利,也打了旬月有餘。”

  “喔”臧霸簡單的應了一聲,心裡暗暗對朝廷軍隊的戰力進行評判。

  劉邈輕聲一笑,先抑後揚:“不過,若說敢戰,朝廷的南北軍在平定河東之後,旋即北擊匈奴,驅入南匈奴王庭,擒殺匈奴數萬,這也終算是不落禁軍威名了。”

  “擒殺匈奴數萬?”臧霸頓時啞然,畢竟這件事才過去半年沒有,消息從西北傳播至東邊尚需一段時間,故而臧霸對此事一無所知,只知道朝廷平定了河東程銀等人的叛亂、擊敗了趁火打劫的匈奴單于,可他卻沒想到朝廷手下的軍隊會如此強悍,竟然取得了如此巨大的戰果。

  臧霸忍不住拿自己手下的部曲跟南北軍做了對比,這樣的軍隊都不何如,那他手下的泰山兒郎有何顏面敢稱銳士?

  “君侯說笑了,朝廷有如此強兵,天下萬民,足以祈盼太平了。”臧霸強笑道,此時他如何會不知劉邈是想借此點醒他,朝廷既有強兵勁旅,又有明天子在上,即便現在鞭長莫及,管不到青徐之間的事,但誰也講不好以後管不管得到。

  若是朝廷真有光復天下的那天,臧霸就得事先尋好歸附朝廷的門路,而眼前的劉邈又是琅邪國的小宗、又是朝廷大臣,他對臧霸的態度,就取決於臧霸對琅邪王室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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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公私圖便

  “像有齒以焚其身,賄也。”————————【左傳·襄公二十四年】

  劉邈故作無意的看了劉熙一眼,見他坐在一邊兩手緊握、放在腹間,畏畏縮縮的不敢說話,心裡就莫名有些無奈,若不是他與琅邪順王兩人兄弟情深,不願見兄長遺孤在這世道受委屈,自己又豈會主動去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暗自嘆了口氣以後,劉邈復又看向臧霸,雖然時間會證明這一切,但對方到底沒有親眼見到朝廷的實力,僅憑自己的一面之詞並不足以讓他對朝廷心存敬畏。故而在威逼之後,緊接著就得是利誘,這是劉邈在太原擔任太守時與歸附匈奴、本地豪強們打交道時常用的手段:“下邳、廣陵等郡國遭亂,糧草供給艱難,想必這些將軍也已都知道了。”

  臧霸點了點頭,隱隱猜到了對方話裡的意思。

  劉邈繼續說道:“將軍安鎮琅邪,保一地平安,功莫大焉。此時軍資無濟,而琅邪國府庫還算充盈,自然要為將軍分擔一二。”

  “府君的意思是?”臧霸揚了揚眉毛。

  劉邈很快回應道:“殿下適才與我商議,願從千萬賻錢之中,撥給八百萬錢糧,以供將軍所需。”

  八百萬不是個小數字,臧霸知道自己等人攻下開陽時,饒是有不得侵犯先王遺體的軍令,昌豨仍帶人將王宮、府庫搶掠一空。此時新王繼位不久,處處都急需用錢,能支出八百萬給他已經實屬不易了。

  本以為自己主動找新王索取錢財會遭遇許多麻煩,沒料到對方會如此識趣,不僅大方主動的給了錢,還明裡暗裡的示了威。臧霸明白此時朝廷餘威尚在,自己不能太過大逆不道,能藉著新王的關係與劉邈搭上線,對今後來說也算是多一條從良的路。

  “多謝殿下美意。”雖然一眼就知道這是劉邈的意思,但臧霸還是識趣的感謝明面上的‘正主’。

  “啊。”劉熙沒想到對方會忽然跟自己說話,有些沒反應過來,抬手便說:“有勞將軍了。”

  臧霸有些不以為意的笑了笑,將目光重新放在劉邈身上。

  劉邈輕咳一聲,說道:“說到這些,最近將軍倒是會遇見一樁好事。”

  “好事?”臧霸問道。

  “朝廷見琅邪臨近泰山、青州寇賊,憂慮國內不安。又知將軍頗有勇略,是以詔拜將軍為懷義校尉,使鎮琅邪。”劉邈捋著鬍鬚,笑說道:“這本該由大鴻臚周公過兩日宣詔,但今日時機正好,故而提前告知,將軍可莫要怪我唐突了。”

  朝廷封拜的懷義校尉,其含金量可比徐州牧提拔的騎都尉要高多了,何況這還認可了他駐兵琅邪的事實。臧霸起先不知其意,很快便轉念明白過來,朝廷恐怕是發現了他在哪些方面的價值,所以才想籠絡他,想把他當做青徐之間的一枚棋子。不然光是一個庇護琅邪王室這麼個理由,還不足以讓朝廷重視他這個野路子出身的豪強。

  劉邈見臧霸若有所思,顯然知道對方這是發覺了什麼,沒想到臧霸這個外表粗獷的漢子會有如此細膩的心思,看來皇帝選中他並不是沒理由的。

  “如今袁氏、田楷、呂布三家爭奪青州,其中以袁氏佔得上風,呂布據有北海、東萊、齊國等地,田楷夾在東西之間,若無公孫瓚伸手相援,隨時可能覆滅。”臧霸走後,劉熙遲疑著問道,琅邪毗鄰青州,青州的戰況或多或少的也會影響到琅邪的局勢。如今見劉邈不遺餘力的拉攏地方實力派臧霸,心裡似乎有些想法:“朝廷是有意讓臧霸摻和青州的事?”

  劉邈謹慎的看了劉熙一眼,只見劉熙露出探詢的神色,眼眸深處似乎閃爍著隱約的光。劉邈話到嘴邊,模棱兩可的說道:“此乃國家之事。”

  碰了個軟釘子,劉熙倒也不急,依然是那種糊塗渾噩的語氣疑問道:“寡人有一事不明,朝廷既已詔拜臧霸為懷義校尉、駐兵於琅邪,其軍資糧秣自然就該有國中供給。王叔適才無論是不是撥錢與他,彼等都拿得到錢財,這樣不是多次一舉麼?”

  劉邈收回了在劉熙身上打量的目光,這個侄子是自己從小看到大,是什麼秉性自己再瞭解不過了,向來柔仁溫順,剛才見到的那點鋒利說不定只是一時錯覺。此時聽到劉熙的問題,劉邈心裡更是一寬,嘴上卻是嘆道:“國是國,王是王。”

  “喔。”劉熙恍然大悟,朝廷給王室的賻錢屬於琅邪王室的私財,相當於‘禁錢’、‘水衡錢’,國相陰德沒有支配的權力。劉熙拿自己的私錢去補貼臧霸,是自己單獨的示好;而國相陰德另外撥給的錢財,則是本屬於臧霸駐軍琅邪的開支,兩者是不同的概念。

  “只是,寡人身為封王,公然幣賂國中將校,難道就不會惹來猜嫌麼?”劉熙想清了原委,立即看上去有些後怕。

  劉邈搖頭道:“上千萬的賻錢,不僅留之無用,若是遭人惦記,反而不美。何況殿下也留不住這筆錢,倒不如將其拿出去,給臧霸賣個人情。”

  “看來是寡人小氣了。”劉熙訕訕的笑了下,露出一絲不好意思的神色。緊接著,又親近的對劉邈說道:“今天多虧了王叔照拂,不然寡人當真是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只是這撫軍一事到底有些犯忌,王叔如今是朝廷大臣,回長安之後,還望多在國家面前為侄兒說說話,以免招惹是非。”

  劉邈‘嗯’了一聲,也沒細想,顧自說道:“這只是一時權宜而已……”他想說朝廷在這個時候,估計會很樂意見到臧霸能通過劉邈加深與朝廷之間的關係,自然不會受到旁人的猜嫌。但話剛準備說出口,一時又停頓了下,含糊其辭道:“待我回長安之後,自會向國家面陳此事。”

  說到這裡,劉邈身邊的一個蒼頭忽然走到了門口,側著身子站立不動,似乎有話要說,又不敢貿然進來打擾。

  劉邈正好想從此抽身離去,抬頭看向門外,問道:“何事?”

  “是府君在陽都結識的故人,想與府君見上一面。”蒼頭如實說道。

  “喔,是他啊。”劉邈答應道:“你且讓他稍待片刻,我這就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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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別有旁願

  “蓋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厲。物既有之,文亦宜然。”————————【文選序】

  說完,又向劉熙行禮,辭謝道:“故人來訪,我不得不見,讓殿下見笑了。”

  “王叔有歲余未曾歸國,訪問舊識也是人之常情。”劉熙此時沒了壓力與負擔,臉上的笑容也跟著自然了起來。

  劉邈也不多說話,很快便走了出去。

  琅邪王劉熙端端正正的坐在席上,身上雖然穿著由最粗的生麻布所制作而成的衣服,簡陋寬大,給他帶來一絲弱不禁風的柔弱感。但劉熙收斂笑容之後的樣子,卻隱然流露出那麼一絲貴氣,這種貴人的氣度就連親人劉邈都從未在劉熙身上見過。這個名不見經傳、因為保護父親遺體而孝名遠颺的新王,這個似乎臉上永遠掛著庸懦的微笑、讓人一看就覺得軟弱可欺的劉熙。

  此刻在帷幕重重的殿中,竟顯得有一絲深不可測。

  帷幕大幅度的擺動了幾下,像是一位窈窕的美人蹁躚起舞、飛揚裙襬。

  一個身材修長的年輕人從帷幕之後踱步走出,坐在劉邈剛才坐過的位置上。

  “蕭君。”劉熙這時已然換了一副生冷的神色,悠悠說道:“王叔曾經、不,他一直都待寡人很好。”

  那被稱為‘蕭君’的年輕男子正坐在下首,饒有興趣的仰頭看向劉熙,安靜的聽著,一時沒有說話。

  “寡人小的時候背不下書,父王考問的時候,他便在父王身後張口默言,偷偷提示我。有時候惹了禍,他也每每都向父王說情,他說他膝下亡兒,視我猶如親子……王叔一直都是站在我這一邊的。”劉熙說著說著,自稱不由自主的從‘寡人’變作‘我’,放在腿上的手也攥成了拳頭,語氣沉重的說道:“可他這回是注定不會幫我了。”

  “大鴻臚預計還要過一天才動身返程,殿下尚有時間尋陽都侯敘談。”年輕男子眉頭微蹙,輕聲說道:“不過話裡得要小心斟酌,切不可流露異樣,剛才陽都侯必是留意到了什麼,不然在最後的話裡也不會刻意保留。”

  年輕男子名為蕭建,字叔直,東海國蘭陵縣人,祖上乃孝元皇帝的老師蕭望之,據說再往前溯源,還是漢初三傑之一的蕭何後人。此時的蘭陵蕭氏尚且沒有兩三百年後那麼聲名顯赫,反倒是自叢蕭望之含冤被誅後便不斷的落魄沉寂,到了蕭建這一代,蘭陵蕭氏已經是仕不出州郡的小豪強了。

  當初劉熙還是王子的時候,其父為了讓他承繼琅邪孝王好經學辭賦的家風,特意延請了琅邪國內的一個處士、東莞綦毋君來做劉熙的師傅。綦毋君精通《公羊春秋》,琅邪人趙昱等名士皆乃其門下弟子,蘭陵蕭氏為了攀上這道交情,也跟著派蕭建前往東莞求學,一來二去,劉熙便與蕭建互相熟識。

  蕭建頗有審時度勢之能,見黃巾起事之後,天下久亂不止,尤其是孝靈皇帝駕崩後,海內沸騰。他便立時燃起了在亂世之中博取功名、光大家族門楣的想法,這個想法像野草一樣在心中肆意生長。很快,他就將目光放在了身子雖弱,但同樣有顆不安分的心的劉熙身上。

  光武血脈,天潢貴胄,數代琅邪王在琅邪國內養就的清名,第一代琅邪孝王劉京更是有著‘賢王’美稱,聲名次於東平王劉蒼。有著種種優勢、天賦的劉熙,在蕭建看來,自己何不能效仿先祖蕭何輔佐高皇帝的事蹟,再開一代太平?

  於是兩人便綢繆良久,蓄謀著等繼承王位之後,藉著天下崩壞,許多禮制都遭廢弛、州官無以管束的情況下,嘗試結交臧霸這樣掌握兵權的人物。可誰知琅邪順王死後,朝廷對此近半年不聞不問,讓他們心慌了好一陣,畢竟一個王太子的身份根本沒有封王的身份好用。

  好在天使來了,與劉熙情同父子的劉邈也來了,不僅成功冊立繼位,而且還出於照顧的心思,無意之中為劉熙解決了拉攏臧霸的難題。

  蕭建此時向劉熙建議的是,讓劉熙借助劉邈的身份與關係,在朝中為他多謀些便利,最好是能說服他一同謀事。可惜見今日這般模樣,劉熙再遲鈍也明白劉邈對朝廷的一片堅貞,根本不是他一個晚輩就能說服的。

  “不會了。”劉熙遺憾的搖了搖頭,“王叔與先王一樣,皆是忠心漢室之輩。初平元年的時候,朝廷遷都長安,先王便是第一個入朝貢獻的封王,王叔這個陽都侯的爵位,還是那時候冊封的呢。這些年來,饒是先王病重,也日夜不忘國家安危,去年聽說董卓就戮,先王喜不自勝,不顧病體寫就章表,請王叔再度入朝。可見彼等至忠至誠,我等……還是罷了。”

  “也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心地。”蕭建甚為理解,既是寬慰、又是勉勵的說道:“就連長沙定王,當時也絕不曾料到自己的後人會出一個光武皇帝。”

  聽到這裡,劉熙心裡的那一絲慚疚這才寬解不少,緊握著的拳頭也悄然鬆開了。

  蕭建繼而說道:“國相打算薦舉我為孝廉,若是運籌得當,我應是能留在莒縣。”

  “何不留在開陽?”劉熙思忖了一會,緩緩說道:“不若寡人明日與王叔說一聲,請他在國相陰公薦舉你為孝廉之後,再為你打點一二,拜蕭君你為開陽令?如今國相身邊無人相佐,急需賢才治理琅邪。你又與其交好,若是從旁陳說利弊,他少不得也要留你。”

  蕭建點頭道:“國相無兵無人,若是不做些什麼,恐有為臧霸逼凌之危。”

  “臧霸此人,你覺得如何?”劉熙忽然問道。

  “有勇有謀,又頗重氣節,殿下足以倚重籠絡。”這是蕭建這些天以來,在暗中對臧霸的觀察。

  劉熙點點頭,復又問道:“那昌豨等人呢?”

  蕭建面色一改,大為鄭重的說道:“此輩票掠宮室,目無尊卑,殿下要小心為是。”

  “寡人有蕭叔直,何愁大事不成?”劉熙這才綻開笑顏,一副壯志凌雲的模樣。

  蕭建也謙遜的說道:“殿下不棄薄才,這才是在下之幸。”

  於是,兩個意氣風發、躊躇滿志的年輕人在帷幕重重的殿中徜徉了天下局勢,又說了些青徐之間在未來將有的變化,只覺得彼此意見相得,成事不遠。

  可他們卻不知道,亂世之中從不缺的就是野心家,任誰都知道亂世到來,任誰都想在亂世中建立功業,可最後有多少人是妄自菲薄、有多少人妄自尊大、又有多少人是笑到最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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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子有良媒

  “金珠富貴吾家事,常渴佳期乃寂寥。偶用志誠求雅合,良媒未必勝紅綃。”書紅綃帕

  開陽城內的官舍之中,一老二少正坐在廳堂內溫酒閒談,正中擺著一盆熊熊燃燒的炭火,敞開著的大門外是一片低矮乾枯的花木。陰霾的天空刮著冷風,雲層低的好似能夠到屋簷。

  冷風寒徹,三人擁著炭火取暖,卻遲遲不肯讓人關閉大門,這是因為有個識天時到人說,今天會下雪。

  三人雖然都帶著一顆閒情雅緻來等雪落下,可偏就無人真的把此事放在心上。

  “路遙天寒,看來今年是趕不及回長安了。”位居次席的公車司馬令王端把酒碗放下,感慨道:“我等遷延如此時日,只盼這回去的路上能順遂平安才好。”

  “王君這倒是可以放心,陶使君與平東將軍都已說好了,這一路會派兵隨行。”王端對面一個相貌儒雅、極有風度的男子也跟著將酒碗放下,開口說道。

  這個男子的聲音平靜柔和,親近之中而不帶諂媚,任誰聽了都只覺得十分順耳,不由自主的讓人回以笑臉。他穿著一件極為簡單的深衣,上頭連尋常的紋飾都沒有,與一般的士人無異,舉手投足之間隱然流露著一絲貴氣。

  “有勞麋君費心了。”坐於主位的老者開口說道,他看上去有五十餘歲,寬頰大耳,面色紅潤,是個精神十分健旺的老人。

  大鴻臚掌管招待諸侯藩屬、主持朝祭禮儀,在九卿之中是實實在在的一個閒職,論權力甚至連太僕都不如,太僕好歹還掌管皇帝的車駕御馬和馬政,而大鴻臚卻位高權輕,僅僅只是比太僕清貴一些罷了。周奐手上的權力不大,又年歲漸長,扶風周氏也不是什麼高門大姓,能走到大鴻臚的位置上已經算是多福了,故而在一些事上看得也比較開。

  正是由於周奐在朝中與世無爭的性子,這才讓他藉著出行琅邪的由頭,平安躲過了長安城內的一場政局跌宕。

  這人聞言淺笑了下,說道:“在下忝為徐州別駕,此乃分內之事,不足掛齒。”

  被稱作麋君的自然就是徐州東海人,別駕從事麋竺。若是不知其名,人們還會把他當做一個普通士子,但誰又知道對方童僕上萬,家產巨億,是徐州為數不多的富豪大賈。

  這一次朝廷對曹操與陶謙二人擅開戰端的處置是各打五十大板,平東將軍曹操被下戒書申飭、並剝奪了繼承乃父費亭侯的資格而徐州牧、鎮東將軍陶謙則因為縱容屬下張闓寇亂,甚至有與自稱天子的闕宣共同謀叛的嫌疑,故而被奪回了鎮東將軍印,仍為徐州牧。

  除此之外,由於琅邪順王新喪,朝廷按以往的規矩應當出賻錢千萬,布萬匹,而皇帝當時並不想一次性出這麼多錢,所以想了個法子,讓陶謙與曹操二人共同承擔。明面上說的是追繳積年的賦稅,實際上是皇帝對地方的攤派。

  徐州富庶,兗州貧瘠,最後商量來商量去,還是由徐州承擔了近成的賻錢,其中多半都是由麋竺所代表的麋氏自願支付。

  一次性拋出數百萬錢,加上麋竺大方的承擔了周奐等人所有的開銷、以及私下裡給琅邪順王的賻錢,差不多花了將近一千萬,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這讓在關中過了幾年窮日子的周奐與王端二人驚駭莫名,而麋竺也憑藉著這塊價值上千萬的敲門磚,成為了周奐與王端這兩個朝廷天使的座上賓。

  “今日過來,其實是有件私事,想問問王君的意思。”麋竺知道王端的身份,雖為副使,但有時就連正使周奐都要尊重他的意見,在這次宣佈對曹操與陶謙二人的處置、調解二人恩怨的時候,王端更是佔據主導的地位。更何況,王端還與天子有著另一層關係,這讓麋竺一開始就把目光放在了王端身上,所作所為,也都是為了王端。

  王端是個彬彬有禮,脾氣溫和的人,見麋竺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他不由得問道:“麋君但說無妨。”

  “在下是想問,王君可曾婚配?”麋竺見王端實實在在的發起了愣,莞爾笑道:“舍妹麋氏,今年也有十七歲了,一直尚未尋到良配。雖然不是絕色,但也算是靜女其姝,為人也很賢惠知禮。若是王君不嫌,你我兩家不妨可以考慮一番。”

  “啊。”王端登時紅了臉,臉頰處就像是被銅盆裡的炭火灼傷了一樣,他們家前些年落魄的時候,根本無人願意將女兒嫁過來,父親王斌也不願隨便找個門第低的人家湊合。等到後來家門顯赫,王斌又不知怎麼的,像是報復性的拒絕了所有前來求親的高門。這導致他及冠這麼久了,一直都未曾許親,這次驟然聽麋竺說起來,他卻有些無可適從了:“這未免、未免太唐突了些。”

  “唐突之處,還望王君海涵,勿要怪罪才是。”麋竺的眼神朝王端臉上飛快的一瞥,心裡頓時有了底,溫和的笑道:“實在是舍妹年紀也不小了,本來想好了尋下邳陳元龍結這門親,奈何對方看不慣我等商賈”說到這裡,麋竺的臉色沉了沉,似乎是想到什麼羞辱的事情,黯然道:“是了,我家非是經學傳家,自是難攀王君這等家世。”

  “不、不,在下沒有這個意思。”見對方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一向沉穩有度的王端此時不知怎麼的手足無措了起來,他想了想,試探性的問道:“昨日與其他人家的女眷一同慰問王太妃的,可有令妹?”

  王太妃就是王太后,由於東漢一代的諸侯王國土狹遠遜於西漢,故而王太后也跟著降級成了王太妃。

  麋竺心中一動,跟著說道:“正是,穿著一件縹色的衣裙。”

  縹色就是淡綠色,在一眾緋衣絳袍的人群中極為顯眼。

  王端眼前似乎浮現了昨日在眼前那驚鴻一瞥的身影,心中漸漸浮上一絲悸動,嘴上卻是說道:“在下的家世比不上那些高門大族,令妹若是要許我,我怕會有耽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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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雲集仰望

  “指親託故廝還,趨時附勢故相干。”漁樵記

  “這是談何耽誤?”麋竺有些好笑,趁熱打鐵的說道:“王君逸群之資,是我家高攀才是。”

  其實早在這次出使關東之前,父親王斌就跟他說過自己與王輔的婚事,王斌打算等明年皇帝選完采女之後,再請皇帝另賜兩個民間的良家女給他們兄弟。王端此時想起了王斌對寒家、豪族的態度,一時又猶豫了起來,囁嚅道:“婚姻大事,我一人不得做主,還得回去請示家君的意見。”

  “說的是,說的是。”麋竺也是知情達理的人,不以為意,說道:“正好使君命我奉職長安,這一路我恐怕將要與王君偕行。等到了長安之後,還請王君多多照顧。”

  王端頓時明白了對方的意思,愣怔了一下,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周奐在一邊看的有趣,n來別開了話頭,不著痕跡的給王端解了圍。

  等麋竺心滿意足的走了之後,周奐看了眼心境漸漸平復過來的王端,揶揄道:“東海麋氏家財億萬,麋子仲也是少有的雍容君子,王君家世不差,倒是與其登對。”

  “徐州人傑輩出,小子淺薄之身,何能及也?周公切莫要打趣在下了。”王端平靜的對周奐笑道。

  聽了這話,周奐不知怎麼也斂了笑容,頷首道:“下邳陳元龍、東海麋子仲,此皆賢才俊彥,流落江湖,難逢明主,誠然可惜。”

  若是一般人遇見徐州豪富麋氏主動結親,恐怕還巴不得接受,王端雖然是皇帝的表兄,但門第並不如何顯赫,跟麋氏比起來堪堪是門當戶對。兩者一個有錢,一個有權,這種家族聯姻簡直是百利而無一弊,麋竺外表是個仁人君子,骨子裡其實還是個商人,奇貨可居四個字是在明白不過的了。

  按常理來說,王氏應該不會拒絕麋氏才對,何況王端剛才明顯是對麋氏女有心,可他為何在最後偏又把父親抬出來當藉口?

  難道王氏如今對於聯姻一事有別的想法?

  周奐心中轉著無數的念頭,默默揣測著王氏的態度,耳邊卻響起王端清朗沉穩的聲音:“說起徐州俊彥,這幾天來琅邪拜謁的士人可當真不少,其中也不乏良才。”

  “是啊。”周奐回過神來,目光仍盯著依舊陰沉沉的天空,用一種半是感慨、半是無奈的語氣,悵然說道:“彭城嚴畯,性情質直淳厚,能成大器、廣陵呂岱,才氣智謀不凡,可任干職。此外還有東萊劉繇,俱是一時之士啊。”

  這一次出使除了辦護琅邪王的喪事、調節曹操與陶謙兩人之間的仇怨以外,另一個任務就是效仿當年趙岐首次出使關東,征辟、舉薦各地名士入朝的往例。周奐剛才所說的這批人中,有本來就被公府征辟、但為了避難而未曾起行的劉繇有周奐、王端得知聲名,主動征辟的士人,如精通經學的嚴畯其餘則更多的是入仕無門,主動過來找一條出路的,比如呂岱等人。

  “原本只是奉詔征辟劉公及其弟子入朝編訂新曆、以及潁公、蘇公等經學大儒入太學傳道授業。”周奐似乎沒料到這一次會那麼多士人鑽營門路,雖然他們不是厚著臉皮祈求征辟,但卻是打點關係,想跟著使團一同入朝,也好避過路上的艱難。來的時候算上負責護衛的王忠等部眾也才一百多人,走的時候卻儼然要變成一支上千人規模的隊伍,這是讓周奐始料未及的:“沒想到會有如此士人雲集的景況。”

  這也無怪乎他多想,當年隨著趙岐一路入朝的士子們,在經歷吏治科的學習後,一個接著一個的被安排到緊要的職位上,如今幹得最好的兩個榜樣就是河東郡丞杜畿、廷尉正楊沛。朝廷表現的新氣象讓飽受戰亂的士人們彷彿見到曙光,若是在平時,他們興許只會動心,並不會千里迢迢趕至西北,但此時王端等一行人來了,他們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借勢的機會。

  王端淺笑一聲,說道:“周公莫忘了,君上除了要尋訪劉公這些賢士之外,還特意囑咐我等尋訪一個叫華佗的沛國人。”

  “此人行蹤不定,只知道他在下邳、東海一帶,具體在哪裡卻無從尋覓,我等不日返京,恐怕要來不及了。”周奐眼神輕顫,臉上的笑容忽然有些不自然了起來。

  “來不及也要等到此人,這是君上親代的事,若是未竟全功,我又有何顏面回稟?”王端沒有理會周奐言語裡的示意,鄭重其事的說道。

  周奐心裡不知在想些什麼,忍不住多看了王端一眼,猶疑不定的說道:“再等幾天恐會天降大雪,屆時路上寒徹,路上行途會多有不便。”

  見王端沒有作聲,似乎是在考慮他的意見,周奐緊接著勸道:“這個華佗只是一介尋常醫者,我觀其聲名,也不過是對症下藥,治好了幾個人而已。既無扁鵲那般的高明醫術,也無倉公德才俱備的品行,太醫令屬下太醫無不是一時名醫,何必為了此人遷延時日?我想國家應是不知從何處聽聞此人有些手段,一時興起,想延請入宮,如今多半是已忘至腦後了。”

  周奐雖然脾氣好,易親近,但立場上還是與同鄉馬日磾站在一起的,此刻忽然追根究底的問王端這些,多半是有了什麼猜測,想從他這裡獲得驗證。

  王端想了想,也不多說什麼,仍是把皇帝的囑咐抬了出來:“君上有言在先,我可不敢違詔。”

  周奐直直的盯著王端看了良久,這才嘆了口氣,默然起身往後面走去了。

  廳堂之中只坐著王端一人,銅盆裡的炭火漸漸燒得只剩灰燼,他伸手輕輕扇了兩下,幾點火星從餘燼中露了出來,散發著微不可查的一陣餘溫。

  風在呼呼的吹著,那個身影卻不知怎麼出現在了王端的眼前。

  麋竺邁著方步走出官舍之後,等候在門下的麋芳很快迎了上來,一邊伸手將兄長扶上車駕,一邊問道:“如何?”

  “王君心有意動,卻未有鬆口。”麋竺在車上端正的坐好,對跟著擠上來的麋芳說道:“我看他心存顧慮,卻不知在猶豫什麼。”

  “這還有什麼好猶豫的?我家富甲青徐,門第比起他們邯鄲王氏來也不算差,何況妹妹賢良淑德,他還在顧慮什麼?”麋芳向來是口直心快的性子,此時在車上脫口便說道,顯然不怎麼高興。

  麋竺倒是沒有麋芳那麼心急,他思忖了會,說道:“我知道的太少,現在還不好斷言。所幸事情不急,待到了長安之後,見識過朝中事故,方能知曉一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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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東海喬木

  “昔日之貴,今者之賤,彼此共之,其揆一也。”————————【南史.范泰傳】

  “我看這次懸得很。”麋芳大搖其頭,斷言說道:“王氏既然推諉忸怩,我等何必硬要貼上去?就算是國家的表親又如何,朝廷遠在關中,我家根基卻在徐州,方今世道崩壞,一時消長,安知以後如何!即便結成親家了,也借不了多少勢,憑白還花了上千萬錢……”

  “你倒是有頗多怨言。”麋竺瞥了弟弟一眼,弟弟麋芳與他同父異母,無論樣貌、秉性還是資質都大不如兄。如今就連眼界都只侷限於徐州一隅,兄弟目光短淺,讓麋竺略為失望:“錢有何用?現今這世道,若是手中無兵、身後無人,錢帛越多,就越會招來殺身之禍。你沒看見袁公路在南陽割剝富室,徵斂無度麼?南陽那些豪強,誰家沒有上百年的積蓄?誰家不比我家富強,可最後還不是為人魚肉?”

  往日鳴鐘食鼎,積代簪纓的豪強、大族,縱然有再堅固的塢堡、再顯赫的家名,也敵不過亂軍手中的刀劍。就如同塗滿彩繪的陶俑,看似高貴精緻,其實輕輕一碰就會摔個粉碎,其他地方的豪強感同身受,麋芳也不免有狐死兔悲之感。他嘴唇囁嚅了下,強詞說道:“袁公路此為猶如自絕於天下,必然不會長久!”

  “他今後如何與我等無關,我等要做的就是保全祖宗傳下的家業,不僅是守成,更要將其光大。”麋竺把握住話題的節奏,搖頭說道:“你別看朝廷如今偏安西陲,難制關東方伯,其實天子聖明睿鑑,國有強將能臣。依我之見,不消五年,可席捲天下,再興漢室。到那時,你還覺得此時與王氏結親無用麼?”

  麋芳尚有些不確信,凝聲問道:“阿兄這麼有信心?國家年僅十三、四,便在關中推行了那麼多大政,若是萬一……”

  “沒有什麼萬一。”麋竺打斷了麋芳的話頭,帶有警告的瞪了他一眼,這時兩人已到了臨時購置的府邸門前。麋竺邁步下車,一邊走一邊對身後亦步亦趨的麋芳說道:“連你都想到的事情,以國家之才,絕不會想不到。”

  被兄長當面嘲諷了一通後,麋芳老臉一紅,心裡雖有些不服氣,但麋竺長兄威嚴,麋芳想了想,還是忍住了沒有說話。

  麋竺抖了抖寬袖,從容的登上三級台階,進入廳堂之後,在奴僕們的服侍下盥手洗面,而後用手帕擦乾。有奴僕還想遞上香囊,被麋竺揮手斥退了,這時麋芳也忙完了一系列流程,正拿眼看向麋竺。

  “我與小妹去長安後,徐州這裡的家業,就全放在你肩上了。”麋竺開始交代事情。

  麋芳眉頭一挑,心裡喜不自勝,長期以來在麋竺的壓制下,他一直很難在家族經營的事務中插嘴,如今麋竺將要遠行,這麋氏豈不是要輪到他來做主了?他剛準備說話,卻見麋竺面色隱隱有些悔意,似乎放心不下,麋芳心道不妙,怕對方中途反悔,連忙岔開話題說道:“阿兄這次出行關東,陳元龍也會跟著去麼?”

  這話很快讓麋竺轉移了注意,他如實說道:“如今下邳國民心擾亂,此乃陳氏根基所在,典農校尉掛念桑梓,應是去不成了。”

  “喔。”麋芳隨口應道,又立即問道:“那劉玄德呢?阿兄你最初不是很看好此人麼?”

  麋竺深深看了麋芳一眼,不知想到了什麼:“以前的確是如此,但如今有了更好的選擇,阿妹也就不需要再考慮他了。”

  “那劉玄德萬一成事呢?”麋氏曾在劉備身上投資了許多,此時突然轉向,麋芳有些捨不得這個損失,何況,這裡面還有另一個因由:“陶使君的身子很不好,時有咯血,今後徐州這片天,多半要仰仗劉玄德。”

  徐州近來的局勢隨著陶謙日益惡化的病情而詭譎難測,陶謙膝下二子不堪任用,放眼周邊,曹操與陶謙有血海深仇,袁術背盟之後對徐州覬覦已久,呂布雖然強力,但並討徐州豪強的喜歡。挑來選去,也只有跟徐州豪強羈絆最深、觀感最好的沛相劉備最適合接下重任。

  這個事情麋竺也曾思慮過,當初陶謙與鄭玄、孔融、陳紀等人將劉備拉入他們之間的士人圈子的時候,就已經有這個苗頭了,如今不過是有人看到時局不穩,刻意想將劉備搬上檯面來罷了。

  此時結好朝廷的確是一招極具前瞻性的伏筆,但也只是多一條路而已。朝廷即便在未來幾年可能再度興復,在那之前,麋氏在徐州的家業也需要有人照看、庇護著:“我家沒有小妹,又該如何結好於他?”

  麋竺垂下眼眸,輕聲道:“創業之初,誰不需要糧秣錢谷?何況他更是需要這些來穩定軍心,到時候你給他奉獻一筆足夠的錢糧就是了,只要小妹與王家郎君好事既成,劉玄德也不會太過為難我等。”

  說完,麋竺發現麋芳沒有搭話,忍不住抬頭看去,卻見麋芳一臉揶揄,麋竺不解其意,挑了挑眉。

  麋芳這時笑道:“阿兄,我忽然發現,你嘴上說著錢帛無用,其實還是認為它有用。”

  “錢這個東西,得看你會不會用。”說著,麋竺把手往袖子裡一掏,摸出一串五銖錢來,那一串錢共有五枚,堅挺精整,由上等黃金熔鑄而成。饒是此刻室內光線黯淡,那一串金五銖仍舊發出黃燦燦的光芒。

  金五銖是他們這種等級的上層豪強用以賞賜、餽贈、巨額支付所用的流通貨幣,功能類似於金餅。在麋家兄弟幾個人之間,這特意熔鑄的金五銖,有著別樣的象徵意義。

  麋竺輕輕用手指摩挲著金五銖上的精緻紋路,淡淡說道:“若是會用,即便把它拋水裡,它也會予你返還十倍之利;若是不會用,哪怕你日夜守著、數著,它也不會給他帶來一分的用處。‘錢者,無用器也,而可以易富貴’。我麋氏現今最需要的不是錢帛,而是要用錢帛換來的東西。”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5:56
第一百二十三章 謹視鴆鳥

  “而攀傅假托之端,亦由斯而起。”序

  王端一個人烤火著,沒一會的功夫,劉邈便從外頭走了進來。

  兩人之中,雖然劉邈的資歷、聲名、官爵都遠勝於王端,但在這個場合中,劉邈卻鮮見的對王端這個溫和寬厚的年輕人保持著一絲恭敬:“華佗已經尋到了。”

  “他現在何處?”正在假寐的王端睜開了眼,眼神中的帶著探詢,似乎是想要證明什麼。

  劉邈似乎有些不可置信,輕聲說道:“就在陶使君的幕府中。”

  “這就是人心吶。”王端感慨莫名的說道:“早在臨行前,君上就曾囑咐過我,偏我還要以誠待人。如今為人欺瞞,皆為我不察之故,我這算是違詔了吧?”

  “國家寬宏仁厚。”劉邈說著拿眼覷著王端,見他臉色依然和緩從容,全然沒有一絲得知遭人欺瞞而該有的氣惱,心裡不由得佩服起這個年輕人的氣度來。又壯起膽子說道:“大鴻臚幾次與陶使君敘談論舊,不可能不知道華佗就在府中。”

  “你這也只是猜測,華佗一介無名之輩,就算與大鴻臚相見,周公也未必能認出來。”王端眼神裡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沉,他隨口說道:“而陶使君卻不然,他知道華佗是君上欽點要征辟的人物,偏就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無論他知不知道華佗對於君上的用處,他這份心思就不可取。”

  “陶謙老矣,早不復當年智略,如何能從細微之間,窺得大事?”劉邈回答得堅決,仍堅持先前的觀點:“我看,還是與大鴻臚脫不得干係。”

  王端這時已闔上半邊眼瞼,明確表示不願再談下去:“臨去之時再行文州牧府,看陶公有什麼措辭吧。”

  “諾。”劉邈點頭答應了下來。

  這次皇帝不僅是征辟了華佗,還派人往荊州準備尋訪張機,以及其他地方的有名醫者。雖然說辭是為了預防關中可能因旱蝗而引起的疫病,其實其內裡的用意,很多人都不明白,就連周奐也只是半信半疑。

  劉邈身為宗室,做什麼都要謹言慎行,在這個敏感的問題上,他最好的應對方式是做個木頭人,而不是當著王端的面說著說那。只是他心有所托,非得探詢出來不可,只是見王端這副謹慎的模樣,劉邈也反應了過來,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說道:“近日從陽都來了一行故交,說是擔憂在桑梓受到兵災,故而想與我等結伴同行,前往長安。”

  “陽都的故人?”王端好奇的問道。

  劉邈笑著說道:“是琅邪諸葛氏,其先祖諸葛豐,在孝元皇帝時曾為司隸校尉。”

  孝元皇帝都是前朝的事了,一般來說,若是要溯源祖輩榮光,都會先說第一個最有聲名的祖輩,然後再說最近一代的祖輩,很少有只說遠祖的。這麼說的人只能說是家名不顯、底蘊不足,不然,何故只說了兩三百年前出了個諸葛豐,其後對家中出了什麼人物卻隻字不提?

  王端顯然是知道這其中的彎彎繞繞,他沒有點破,只拿起放在銅爐邊溫著的酒碗,一邊喝著,一邊仔細思索著諸葛豐的事蹟,淡淡說道:“長安民諺間何闊,逢諸葛,原來是剛直有節的諸葛後人。”

  劉邈知道這是客套話,點了點頭,說起了他與諸葛氏的一段淵源。

  原來劉邈在初平元年奉兄長之命前往長安朝貢,由於他是朝廷遷都後的第一批前來朝貢的臣子宗藩,故而特受朝廷信重,被拜為九江太守、封陽都侯。劉邈在九江沒待多久,就回了封地陽都,由此在陽都結識了諸葛一族。那時諸葛氏的當家人、泰山郡丞諸葛珪亡故不久,劉邈作為封侯,與諸葛氏多有往來。

  這次曹操進犯陶謙,所過多加殺戮,琅邪又靠近賊匪肆虐的青州等郡,稍有不慎便有兵燹之災。諸葛氏為了自保,正打算在諸葛玄的主持下南投荊州,正好在這時得知劉邈回琅邪的消息,諸葛玄考慮之後,毅然做出了跟隨使團回返長安的決定。畢竟跟荊州比起來,關中更有發展的前途,何況還有一個身為太原太守、漢室宗親的故友?

  “原來是這個緣故。”王端點了點頭,反正皇帝給他交代的是征辟青徐士人,此時也不在乎多一個微不足道的諸葛氏,於是他渾不在意的說道:“既然君侯有意,與我等偕行也不為不可。”

  隨後幾日的天氣並沒有如那個識天時的人所說的那樣雨雪紛紛,而是在吹了兩天大風之後,突然雲破日出,呈現出了晴朗朗的一片天來。雖然在寒冬之際乍暖開陽有些妖異,但周奐等人還是由衷的欣喜雀躍,在琅邪遷延數日之後,立即返程。

  幾日之後,隊伍行至小沛城下,曹操約束部眾,勒兵退軍十里,以讓天使車駕,劉備等人策馬而出,在城外恭候天使途徑。

  諸葛玄身著簡單的深衣寬袍,坐於軺車之中,一名年僅弱冠的年輕人持轡駕車,在諸葛玄的身邊則坐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那少年樣貌俊俏,目如晨星,與駕車的年輕人有幾分相似。

  他們在隊伍之中,打城下經過,這一路走來,途徑琅邪、東海、彭城等郡國。他們看盡了餓殍載道,野無人跡的景況,直到來沛國這才稍稍好轉。

  俊俏的少年在車上四處張望著,忽然問道:“叔父,亭邊的那人是誰?”

  “他?好像是沛相劉備,本是幽州牧公孫瓚手下無名之徒,直到這兩年才漸起聲名。”諸葛玄凝目望去,想了會方才說道:“今年徐州遭難,陶使君四處求援,唯有他一人帶兵來助。”

  “可他不還是沒能挽回敗局麼?”少年輕聲問道。

  “他來得太晚了,已經錯過了戰機。”諸葛玄說完,又遲疑道:“他當時的兵馬也不足,總之,有許多緣故吧。”

  “既如此,那他為何不撤軍?他又不是徐州人,我若是他身邊謀士,我就勸他撤兵南下,先佔沛國全地,再進汝南,而後往北拿下樑國。這樣兵眾地廣,足以威脅兗州南境,曹操那時再是了得,也不敢放任不理,跑去進犯徐州。”少年曾讀過幾卷散逸兵書,一眼便看出虛實,輕鬆自如的說道。

  諸葛玄愣怔了一下,他不通兵法,也不知道這少年說得對不對,又不好被晚輩說得啞口無言,正搜腸刮肚間,專心趕著車駕的年輕人像是知道諸葛玄的窘迫一般,插話說道:“因為他答應過陶使君要保衛徐州,之所以不走,或許這是為了心中的仁義吧。”

  少年沒想到會得到這麼個答案,喃喃道:“仁義?這世間還有這樣一個人啊。”

  他放眼看向長亭外駐馬而立的男人,那男人身材中等,樣貌不凡,帶著一絲儒雅惇厚,其身側各自站立著兩個彪形大漢,宛若兩尊鐵塔守護在他身周。

  像是冥冥之中有所羈絆,男人目光一動,轉眼便與少年的目光隔空對視。

  那是他們的第一次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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