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651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5:56
第一百二十四章 用人疑人

  “寧可艱於擇人,不可輕任而不信。”論任人之體不可疑札子

  沛國,沛縣城外。

  平東將軍、督兗州軍事曹操已使人設下筵席,準備招待周奐及王端等一行人。

  曹操負手站於中庭,他相貌本不出奇,舉手投足之間卻委實有一番威嚴,在一眾或是雋逸、或是冷峻的士人中間格外引人注目。

  “劉玄德說要來?”曹操呵呵一笑,側身對陳宮說道:“他倒不怕這是鴻門宴?”

  陳宮說道:“天使與會,劉備還怕什麼?”

  “這倒未必。”曹操眼神微變,有些玩味的說道:“鴻門宴豈是因義帝而罷休?”

  “明公莫要開這個玩笑。”陳宮臉色一變,眼睛飛快的往帳門出掠過一下,俯身湊到曹操身邊,小聲說道:“幸而文若不在,否則又要費口舌了。”

  曹操輕笑一聲,轉身看向陳宮,擺手道:“文若就是在也無妨,他胸懷寬廣,心裡放的是整個朝廷,而不是一個皇帝。倘非如此,他也就不是荀文若了。”

  陳宮眯著眼,含笑點頭:“明公說的是,到底是我狹隘了。”

  在場的戲志才發出呵呵一笑,一雙眼睛明亮清澈,似乎看透了所有世故,卻什麼話也沒說。

  “爾等都說,劉備屯軍沛國,於我而言猶如背後芒刺、身前荊棘,非除不可。”曹操左手虛扶著劍柄,一邊踱著步子,轉身走到二人身前細細打量著。尤其是陳宮,雖然他面上一副淡然自若的神色,但憑他與曹操對視時微微閃動的目光,曹操心裡就立時有了分寸。這樣想著,曹操鬆開了撫摸劍柄的手,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一抹笑:“可真要如此麼?”

  “朝廷如今強勢,有十萬之眾,兵鋒連指,安河內、收豫南,所向披靡,群賊畏憚。”戲志才斂了笑,認真答道:“當此之時,除了勢壯如袁氏、強橫如公孫,餘者方伯,誰還敢擅動刀兵?誰不是厲兵秣馬、靜觀時局之變?明公才與徐州罷兵不久,若再發兵沛國,則是與朝廷愈加離心了。”

  陶謙對曹操的殺父之仇,就算是有朝廷的強制干預,也只能是暫時和解,並不能一勞永逸。曹操之所以對陶謙罷戰,除了自身糧草短缺、天時不利的緣故以外,不想開罪朝廷,也是另一個重要原因。

  當朝廷曾經勢弱時,整個關東的紛亂其實是袁氏家族內部的鬥爭,一個是以袁紹為首,劉表、曹操、臧洪為盟友的派系另一個是以袁術為首,公孫瓚、陶謙等人為盟友的派系。兄弟兩人彼此借助家族名望,遠交近攻、互相攻伐,這才拉開漢末亂世的序幕,讓許多如劉焉、劉表這樣的宗親或是袁術、公孫度這樣的野心家有了亂中取利的想法。

  可現在卻不一樣了,朝廷的重新振作似乎有將亂世扼殺在萌芽中的勢頭,朝廷對袁氏的態度、並與之而展開的博弈,直接影響到曹操、劉表這些人該何去何從。正如荀彧、戲志才曾經對曹操所說的那樣,天下大勢已經不是袁氏兄弟之間的內鬥,而是朝廷與袁氏之間的鬥爭。

  如果袁氏兄弟肯主動罷兵、重新稱臣納貢,那劉表、曹操這些人也會緊隨其後,一切都會回歸到孝桓、孝靈皇帝的時候。

  可眼下不僅袁氏沒有這個意思,就連朝廷也沒有表現絲毫謀求和解的實質性意向,就只是派人做些宣慰的表明辭令。如此一來,曹操等人將面對的就只有一個問題,那就是當朝廷與袁氏之間貌合神離的關係一旦被撕破後,曹操等人該如何選擇站隊。

  戲志才這番話確實是真心實意為曹操著想,曹操默記於心,面色如常,點頭卻道:“此乃不伐之論。”

  他指出了戲志才有意隱瞞的要點:“卻非不伐之因。”

  戲志才緊接著說道:“明公睿鑑可知,不消在下另行贅述。”

  捫心自問,無論是心理上還是實際上,曹操此刻還是傾向於朝廷的,尤其是在接到袁紹給他的那封暗示性十足的信件之後,他便更是堅定了自己的立場。

  不能站到朝廷的對立面,這是戲志才與曹操二人之間早已談論過的事情。

  此時問起來,是為了試探陳宮的態度。

  “明公、志才,你們這是打什麼隱語?”陳宮笑著問道。

  曹操聞言,與戲志才對視一眼,也不說話,俱是哈哈大笑,讓陳宮心裡疑惑甚深。

  待藉故讓陳宮離開後,曹操驀然嘆了口氣,對戲志才說道:“陳公台嘴上不說,心裡卻還是在怨我殺了邊讓!”

  “邊讓此人蔑視明公,恃才而傲物,本來就有其虧長者之名,後因坐事而死,豈能怪於明公?”在這件事上,戲志才也不好說什麼有針對性的話,只好跟著嘆了口氣,道:“陳公台與其有師友之情,為此心傷悲怨也是應有之意。”

  “志才,你用不著說這些話來寬解我。其實你也知道,我殺邊讓也有私心。”曹操擺擺手說道:“若不是邊讓不服我,瞧不起我是閹宦後人,還非要糾合一幫兗州名士、豪強跟著田芬打壓我,我又如何會痛下殺手?於情來說,陳公台合該怨我,他若一點也不怨我,那我到真要懷疑他的心思是否不純了。”

  “明公的意思是,陳宮只是一時意氣?”戲志才眉頭一皺,有些不信。

  曹操略一思忖,點頭便道:“陳公台與我契交,邊讓之死,或許會讓我與他今後的交情不復從前。但為我謀事之心,我相信他還是有的。”

  戲志才向曹操一拱手,認真的說道:“陳宮到底是兗州豪強出身,此前推舉明公入兗州,除了見明公有治世之能以外,更多是為了安定桑梓。如今出了邊讓之事後,其心必易,明公不可不防。”

  “嗯”曹操沉吟道,陳宮作為他跟隨起家的謀士之一,雖然私心有些重,但在他心中的地位也等若於程昱。對於親近、信賴的人,曹操向來是用人不疑只有當一個人的言行反常,值得懷疑時,他才會時刻保有一顆警惕、試探的心,最後到達一定程度後,他就會疑人不用。所以曹操雖仍相信陳宮與他之間的情誼,但有了戲志才這句話後,他也不能等閒視之了。

  “這樣吧,等過了這年,就讓他待在鄄城,與元讓一同留守東郡,替我看著田芬。”

  這個閒置、冷藏的安排讓戲志才心裡的一抹隱憂得以寬解稍許,雖然他還有話要講,但再說下去就有點同僚之間傾軋、搆陷的意味了,故而他只好點頭說道:“不過說起來,在這個時候陳公台還要南伐劉備,對朝廷來說,無異於是擅啟戰端,不將朝廷和解之意放在眼裡,可見陳公台有意讓明n向袁氏啊。”

  “袁氏勢強,他一直也有暫且依於人下、暗自壯大的想法。”投朝廷、還是投袁氏,這是曹操陣營當中涇渭分明的兩個觀點,曹操只當是陳宮與自己、戲志才的意見相悖,並沒有往深處去想:“我曾經也是作如此想,不過如今思謀要隨時局而更易,陳公台也要如此。”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5:57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另闢蹊徑

  “鄉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與之虛而委蛇。”莊子應帝王

  “如今朝廷雖然振作,但實力未復,僅有並、涼、司隸等貧瘠之地。”戲志才說道:“文若與荀公達自幼成長,對荀公達行事作風格外熟稔。其曾言,當此之時,荀公達定然會向國家陳策獻計,在進取關東之前,先發兵入蜀。非此,不足以震懾劉表等宗室、更不足以倚為憑仗。”

  “這是效仿高皇帝得天下之策。”曹操點了點頭,感慨道:“荀公達屢有奇謀遠略,於軍陣之事,絲毫不遜於文若。我未能得之一見,實乃憾事!”

  戲志才微微笑了下,尚待欲言,卻只見曹操心中對人才的嘆惋竟有不吐不快之勢:“除了荀公達、還有那武威賈文和,用兵老道不弱於荀氏,前將軍手下的軍師祭酒近來在汝南也屢出妙計。我每次得見荀公達與鐘元常的書信,常為此扼腕慨然,朝廷實在是羅天下才幹!君臣如此,何愁不興?即便袁氏兄弟再強,又能如之奈何?”

  荀彧一直以來都將荀攸從長安寄來的書信交付曹操,說起來是為了向曹操表示坦蕩無私,其實是為了讓曹操對朝廷現今的實力有個清楚的瞭解,從而潛移默化的影響曹操的決策。對於曹操這種人來說,自己主動瞭解的事情,比被動瞭解的事情更能讓人相信。

  跟陳宮那樣屢屢詳說袁氏如何如何,企圖說服曹操站隊而引起不必要的猜嫌比起來,荀彧這一招可高明多了。

  曹操一開始並不想借助拆閱私信來檢驗荀彧的忠誠,但是架不住荀彧的執著,以及自己也忍不住想看看朝廷的情況。每當他看到皇帝又推出一項良政時,自己就會忍不住去揣測這項政策背後有什麼用意、會產生怎樣的影響,如果遇到阻力,自己又該如何應對?

  朝廷的一些良策譬如開太學取士、吏治科等等,在感慨皇帝妙算之餘,曹操也曾想照搬下去。可惜他手中威權不足,又沒有治理兗州的大權,手下的派系又不如關西關東那般分庭抗禮、可以從中取利。屢屢只是剛提出來,就遭人反對,其中,尤以邊讓等名士豪強為最,而自己哪怕殺了邊讓,依然無法將其推行。

  是故每每在這個時候,曹操就不得不感嘆那個年僅十四歲的天子是何等手腕與魄力了,君王如此,自己以後又該如何輔佐呢?

  戲志才看曹操慨然神往的樣子,知道這一半是荀彧潤物無聲的本事,另一半則是朝廷確實有其獨有的魅力。他也不說破,輕咳一聲,道:“明公說的是,如今袁氏確實勢大,在朝廷收得益州,整肅兵眾之前。明公切不可太過違逆袁冀州,應與之虛而委蛇,以待時變。”

  “仗還是要打的,不然明年駐兵不動,他心不安,我心也不安,徒然便宜了公孫瓚。”曹操有些黯然道,無論是率兵攻打皇宮、還是謀奪冀州,派兵插手並州,都不是能輕易饒恕的大罪,袁紹已經無法回頭了,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走下去。對曹操來說,勸不住袁紹這個故友步步陷入深淵是一方面,不忍在今後與其兵戎相見卻是另一方面。

  戲志才眨了眨眼睛,他知道曹操看似冷硬強幹,其實對微末時期的故人,如張邈、陳宮等人,永遠抱有一絲好意。這也是袁紹敢於拉攏曹操的地方,戲志才想了想,說道:“劉備、陶謙二者不可擅動,我聽聞後將軍有意北圖徐州,等到明年,陶謙的處境也不會太好過。明公若求動兵之處,依在下之見,青州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

  曹操疑道:“青州如今有袁譚、田楷、呂布三人角力,袁本初坐鎮渤海,對其勢在必得。我若是再攙進去,豈不是自闖泥淖?惹各方不快?”

  “確實如此。”戲志才說道:“在下也不是勸明公進兵青州,而是泰山郡。該郡地接山海,世道紛亂以來,士民多藏竄山野。尤其是前太守應公自覺有失明公託付,畏罪而走以後,更是有數十輩賊人,保山為寇,當地百姓無不苦之。”

  曹操之父的死因很大程度上與應劭接應不及時有關,在發生了那件事後,應劭畏懼曹操遷怒,連夜北渡求袁紹庇護去了,徒然丟下一個泰山郡的爛攤子。

  泰山郡隸屬兗州,正好在曹操這個平東將軍、督兗州軍事的職權範圍之內,此時進取,不僅不會得罪朝廷,還能得一個戡平匪患的戰功。而泰山郡毗鄰青州,曹操討伐泰山賊,也是從側面響應袁譚對濟南等地的進軍。等曹操打通了兗州途徑泰山,抵達青州的通道,青州的主位也應該塵埃落定了。曹操既不用再去青州沾惹麻煩,也能在手中多得一郡之地,進一步壓縮兗州刺史田芬的權力。

  “善、善!”曹操拊掌說道,邊往旁挪了兩步,自言自語道:“若得泰山郡,北可進青州,南可入徐州,又能憑恃山險,為我屏障。今後無論時局如何,我也有一片自保之地!”

  這時荀彧揭帳進來,手中拿了一封書信,見禮過後,開門見山道:“袁紹之甥高幹已從陳留借道南下了。”

  此事曹操早已知道,只是在決定最終站隊哪一方之前,自己尚不能全盤告訴荀彧有關袁紹給他透露的計畫。此時他目光一閃,輕聲問道:“此事,文若是從何得知?”

  荀彧不疑有他,坦誠答道:“是董訪傳信與我的。”

  曹操得知後,沉吟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說道:“是兒品性不足稱,最善審時也!”

  他指向含糊,卻不知具體說的是誰,荀彧與戲志才相視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荀彧不以為意,輕輕點頭,說道:“天使派人來說,大鴻臚遠道而來,身形憔悴,急需靜養,只能由公車司馬令與陽都侯出席了。”

  “無妨。”曹操大手一揮,隨口說道:“這筵席本也不是為了他周奐而設的!”

  略說了幾句後,幾人便以曹操為首,先後邁步出帳,在中軍大帳之前,幾人見到了迤邐而來的王端、劉邈等人。曹操略略掃視了王端平和溫厚的相貌,很快將眼神放在了其身後的那個男人身上。

  沛相劉備跟著王端,神色自若的打量著軍中佈置,暗自對曹操領兵之道感到驚訝。再發現曹操正在一瞬不瞬的直視自己打探軍情的舉動後,劉備也不覺得羞赧,坦坦然的回之一笑。

  曹操對天使以及他這一行人的態度,無疑是給劉備在即將拍案的決策之中做了一個很好的參考。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5:57
第一百二十六章 春盤嘗新

  “歲序已雲殫,春心不自安。聊開百葉酒,試奠五辛盤。”歲盡應令詩

  春,正月初一。

  長安。

  辰時的時候,紙窗外還透著一片陰沉沉的天光,四、五名年輕的中黃門弓著腰,駝著背,小心翼翼登上椒房殿的台階。

  小黃門穆順悄然從門內踱出,沖這幾名中黃門揮了揮手,那幾個中黃門頗畏懼穆順在宮中的威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個老實的垂手而立。

  穆順這才滿意的點點頭,轉身走了回去,內裡帷幕低垂,右側朦朦朧朧的站著一抹倩影,那是董皇后身邊最信任的長御,饒是穆順也不大敢在皇后的宮中硬闖。他只好對著帷幕跪下稽首道:“稟陛下,時辰到了。”

  未聞語聲,帷幕內人影憧憧,長御伸手掀開一角,年輕而有威儀的董皇后與皇帝二人穿著簇新衣衫、繡紋彩履,攜手款款而出。

  如今乃是正旦,也稱元春,為一年之首日,也是後世的大年初一。

  按照過年的規矩,皇帝與皇后換上新衣,用葛巾束髮,隨後坐到桌前,準備進新年的膳食。

  穆順與長御分別侍立於左右,準備妥當,穆順清咳了一聲,向外招了招手。

  等候已久的中黃門魚貫而入,他們身著新衣,手托漆盤,將盤中之物一一進呈上來。

  此時慶賀新年的習俗還沒有後世那般豐富多彩,擺在皇帝面前的漆盤裡盛放著三隻漆碗,均以黑色為底、繪有一圈首尾相連、纖細修長的朱紅龍紋。其中一隻碗裡放著一枚生雞子、一隻碗裡盛放著幾塊膠牙糖,也就是類似於麥芽糖的糖類,光聽名字就知道粘牙。

  最後一碗就是正旦時必須進用的五辛菜、也叫五辛盤,是用蔥、蒜、韭、蓼蒿、芥五種辛物涼拌做成的菜餚。

  皇帝打量了一下,顏色和擺盤倒是好看,但是這個味道皇帝不由想起去年過年時的感受,舌尖暗暗發麻。

  “陛下,請進膳。”

  董皇后神色淡然,看了皇帝一眼,示意對方先動箸。

  皇帝沉著的點了點頭,面無表情的先將生雞子拿起來,在碗邊輕輕一磕,然後一揚脖將蛋液生吞了進去。這是正旦時的吃法,按當時人的觀點,此時生吞一枚生雞子,可以守身煉形,修煉人體精氣。

  生雞子的滋味不是很美妙,皇帝為了壓住從腹中傳來的那股噁心感,迅速夾起一塊膠牙糖放在嘴裡嚼了嚼。緩過勁了之後,再動箸將五辛菜各樣都吃了一遍。這裡的說法是,新春正旦,晨啖五辛菜,可以助發人體內的五藏氣,又稱五臟氣,古人認為五藏氣是致病之因,而五辛菜可以助發此氣,使人不易生病。

  這一系列形式的寓意是好的、藥理也不算錯,可偏偏味道一言難盡。

  董皇后似乎很喜歡默默觀察皇帝內心糾結、表面上卻要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她小口咀嚼著嘴裡的糖,嚥下之後,說了一句讓皇帝傷心的話:“陛下,這些都要吃完的。”

  皇帝深吸一口氣,大早上的,就是鐵打的胃也不能空腹吃這些,他忍不住感慨道還好這個時代沒有辣椒,不然大蒜辣椒一同生吃簡直人間美味。

  總算慢慢吞吞的將三碗年菜吃完,皇帝正想讓人倒水來,卻被穆順一時攔住,很快,一盞滿滿的椒柏酒被送到面前。

  穆順不知好歹似得添了一句:“陛下請滿飲。”

  椒是玉衡之星精,據說服之令人延緩衰老,柏亦是仙藥的一種。椒柏酒是正旦必進的飲品,寓意大於用意,顧名思義,跟五辛菜一樣,味道都不怎樣。

  皇帝無奈的瞪了穆順一眼,又無法拒絕,只得端起酒盞幾口飲盡。

  這是上至皇室下至民間,沿襲四百多年的習俗規矩,儘管穆順明知道皇帝不喜歡這些味道,他也不敢進言皇帝修改這個習俗。且不說皇帝會不會同意,單是外朝那些敏感的大臣們就會立即對他口誅筆伐,穆順擔不得這個風險。雖然他是皇帝身邊最親近的寵宦,而且還有在賈詡返鄉時、代掌平準監的權力,但跟若干前輩比起來,他私下仍嫌不夠。

  他之所以能將手伸向外朝,是因為皇帝在賈詡離開後尋不到合適的人物替他掌握關係緊要的平準監,但賈詡遲早是要回來的,到那時他勢必要將手收回去,重新做一個位高權輕的宦官。

  穆順為此想了很多,私下裡也與經驗豐富的內謁者令李堅合計過,皇帝是權力的來源,要想把握權力,就得為人所需。可皇帝馭下之術,自孝明、孝章以後,歷代鮮有,根本不需要宦官這個衍生物替他左右朝局,就連外戚,皇帝也未曾太過倚重。沒有需求,就只能設法創造需求,所以,穆順明知皇帝不喜歡這些繁文縟節,也得裝作無辜的接受皇帝幽怨的眼神了。

  “奴婢恭祝陛下、皇后益壽延年,長樂未央。”

  皇帝這才頷首道:“今日正旦,無需太過拘謹,一會讓黃門令、掖庭令賜宮中宦官、女侍每人新錢一百。”

  說完,皇帝又問向長御:“伏貴人與宋貴人可都來了?”

  董皇后心裡微微一動,也不知想到了什麼,旋即又覺得不可能,遂將其拋至腦後。

  宋都與伏壽二人在各自的宮中用完五辛盤、椒柏酒以後,很快偕同來到椒房殿,向皇帝與皇后祝賀新年。

  眾人寒暄了幾句,見萬年長公主劉姜與懷園貴人唐氏也聯袂而至,宋都便急著說道:“陛下,可以燃竹了麼?”

  她一直期待著這個新年才有的活動,心心唸唸之下,尚且顧及著場合,對皇帝用了正常的稱呼。

  皇帝點頭說道:“人都齊了,那便開始吧。”

  穆順這時領了口諭,立即帶著幾個年輕伶俐的中黃門在椒房殿外的空地上燒起了篝火,等皇帝一行人走到殿門處,穆順便指揮著中黃門將數根粗長青翠、末梢還掛著枝葉的竹竿伸進火堆裡。不多時,伸進篝火內的竹竿便發出噼噼啪啪的爆響,這些竹竿上沾染了硫磺,在空氣中不僅發出爆響,還燃燒出了淡藍色的火焰,與橙紅的篝火相映成趣。

  “好看,好看!”小女孩最喜歡這種新奇的東西,宋都忍不住拍手叫好,連聲催促道:“再讓他們多放些!”

  若在平常,宋都指不定會被人說成有失禮數,只是現在劉姜等人也在為這道景況而暗自驚嘆,一時無暇顧及到宋都。

  燃燒爆竹也是正旦時必備的儀式之一,它能夠祛除惡鬼邪氣,直到的誕生之後,才開始逐漸取代這種慶賀方式,但爆竹這個稱呼卻流傳了下來。

  皇帝嘴角噙著笑,擺手示意穆順多放竹竿,頗有些在後世欣賞焰火的興頭。pn他自然曉得,只是這種土方子遠達不到真正的軍工級別,要想把當做武器,而不是一個弄個熱鬧的爆竹,就必須要有精細化的配比,精密的提純配方。這樣的實驗性工作,絕不是僅憑一句一硝二磺三木炭就能做到的。

  此外,皇帝現在也不需要、更不希望提前誕生,這些對他來說都還太過遙遠。對於,他心裡想著的是等到晚年再使人研製,然後將秘方儲存,留給後世子孫,等到天下再次崩壞的時候,興許能將其當做一道底牌拿出來挽救危難。

  正想著,爆竹聲聲炸響漸次緩了下來,顯然是燒到了盡頭。

  皇帝自不會隨宋都站在這裡看上一天,他還有自己的正事要做。只是見宋都臉上仍有些意猶未盡,便寬慰道:“這東西要晚上才好看,你回去後可將你宮前掃除乾淨,晚上再讓人燃給你看。”

  “那陛下會來看麼?”宋都忽地問道。

  皇帝猶豫了會,答道:“會。”

  說完,皇帝便不在此間久佇,在穆順的帶引下離開了椒房,前往宣室準備開始舉行正旦的官方禮儀。

  司徒馬日磾、司空趙溫、太尉董承等人早早來到宣室,先是向皇帝慶賀新春,然後由尚書僕射吳碩奉上了幾道詔書,皇帝簡單看了看,很快予以肯准。

  這是皇帝從去年的時候開創的規矩,在新年第一天頒布本年第一道詔書,既有昭慶天下的意思、又有暗示本年度治國重心的任務。

  隨後皇帝帶著眾人前往明堂宗祀五帝,復登靈台,觀望雲物,正式改元建安,大赦天下。

  帝有詔曰:“夫春者,歲之始也。始得其正,則三時有成。比者邊內多難,政失於上,民受其咎,皆朕之過即行改元,以換新年,有司其勉順時氣,勸督農桑,去其螟蛉詳刑慎罰,拯濟黎民,夙夜匪懈,以稱朕意。”

  在提綱挈領的新年詔書之後,緊接著又是嘉獎賞賚的詔令,如詔使各郡國中死罪等囚,減罪一等,發往度遼將軍段煨或寧胡將軍徐榮等處,屯雁門、五原等郡縣,其妻子自隨,許以田宅、牛、種以自給。又賜天下鰥寡孤獨、篤癃、貧無家屬不能自存者,每人粟三斛。

  等忙完了這些,朝廷各級官署這才算是正式放假了。皇帝回到宣室後,輕吁了一口氣:“一年到頭,總算可以歇一段時日了。”說完,他便又笑著對趙溫、荀攸等親近侍從說道:“只是還得勞煩諸君入宮奉職照舊,以備邊事不虞。”

  “夙夜匪懈,以事一人。”荀攸引用了句詩經裡的一句話,淡淡說道:“此乃臣等的本分。”

  趙溫緊接著說道:“為君為民,臣等不敢懈怠。”

  皇帝笑了下,拿起桌案上的簡牘,開始說起這幾日急需議論解決的政事。

  先議論的是平東將軍曹操呈上的奏疏:

  臣操魯鈍,得蒙赦敕,入司兵校,出總符任。臣以累葉受恩,膺荷洪施,不敢惜命。是以將戈帥甲,順天行誅,雖戮夷覆亡不暇。臣功無所執,以偽假實,條不勝華,竊感譏請,益以惟谷臣祖騰,得孝順皇帝所賜御器。今謹獻上四石銅鋗四枚,五石銅鋗一枚,御物有漆畫韋枕二枚,貴人公主有黑漆韋枕三十枚

  前面一段是曹操對朝廷赦免其罪,並授予重任的感激及謙虛之辭,後面的一長串名單,則是他重新敬獻給朝廷的宮廷御物。皇帝略掃視了兩眼,這些東西在宮中大都齊備,偶爾有幾樣在遷都之時遺失的小物件,但也不是特別貴重。

  皇帝略覺好笑,揚了揚奏疏,說道:“他曹孟德將孝順皇帝賜給他家的御物重新送還,是什麼意思?是以為遷都後,朝廷已落魄到連宮廷御物都遺缺的地步了?”

  歷史上曹操的確有將家中的御物獻給皇室,但那是因為朝廷一路顛沛流離,從長安逃難至雒陽,朝不保夕,導致宮廷御物蕩然無存。當時遷都許縣的朝廷不僅是御物,窮的連給官員鑄造印鑑的黃金都得從曹操的私財裡出,可現在的朝廷跟歷史上完全不是同一個處境,曹操卻做出了同樣的做法,不得不讓人好奇。

  曹操不在,若是一個解釋不好,這個做法就會被看作是輕視朝廷。好在憑藉著荀氏的友好關係,曹操在朝廷內部有人,故而不怕這會遭人惡意揣測:“陛下既已褫奪了曹氏費亭侯的爵位,彼等自然不能再保有御物,留之有罪、棄之愈加有過,索性奉還朝廷,以示彼赤誠之心。”

  “公達說的是,他送的不僅是御物,更是一個態度。”皇帝頷首說道,又將奏疏上不敢惜命、竊敢譏請之類的謙抑辭令再看了一遍,想到這是一代梟雄對他表示伏低做小的奏疏,皇帝心裡說不自得是不可能的。在短暫的得意之後,皇帝很快平靜了情緒,說道:“可惜這次懲治了他們二者,我再嘉獎曹操,恐有偏袒之嫌,這封奏疏就照往例處理吧。”

  荀攸答應了一聲,左右此舉不過是想在皇帝面前增加對曹操的好感,讓皇帝知道曹操忠漢之心,至於賞賚什麼的,則無關緊要了。

  “曹操要討伐泰山群寇,這是他任內之事,讓他只管帶兵去做,糧秣軍需,由朝廷下詔責成兗州刺史田芬督辦。”他輕聲說道,倒真像是讓各州方伯俯首聽命的、全天下的皇帝而不是偏安一隅的、小朝廷的皇帝。

  此時的田楷迫於壓力,遣派田豫說服了呂布,與之達成盟好。雖然呂布不會給予任何軍事上的支持,但也不會在田楷與袁譚交戰時從背後突襲。在保證了後方的安全之後,田楷得以調動全部軍力在樂安一帶防守袁譚的進攻。

  曹操攻伐泰山,說起來是為了打通從兗州向青州的道路、支援袁譚在青州膠著的戰事,但究竟是什麼用意,荀攸等人心裡清楚,袁紹身邊的田豐、沮授等人同樣心如明鏡。

  如若要支援青州,完全可以沿黃河,走東郡入平原國,哪裡需要自求險阻、穿越泰山等丘陵?

  這就是曹操既不願亂開戰釁,再度得罪朝廷、又不願按兵不動,惹得袁紹不滿,而想出的一個權宜之計。他打算在泰山郡慢慢動兵,靜待朝廷與袁氏之間的實力消長,然後再憑藉著兗州這一塊戰略意義重大的要地,為自己沽一個高價。

  曹操此刻還不是什麼強大的諸侯,在兩方之間,他需要不斷的審時度勢,隨時調整自己的既定戰略,為自己、以及自己的家族姻親獲取最大的利益。皇帝理解他這個騎牆的做法,至於外寬內忌的袁紹能不能忍受曹操這個多年好友在此時對他陽奉陰違,那就是袁紹的事了。

  荀攸知道皇帝這是給了曹操一個理由,若是袁紹氣量狹窄,怨怒、忌憚曹操的作為,有意讓田芬制約曹操,那麼曹操便可選擇用朝廷下發的詔書予以反擊,屆時曹操就會是新的兗州刺史,同時也等若是直接與袁氏決裂。

  轉念一想,討伐泰山,既是皇帝對曹操應對能力與忠誠、立場的考驗,又何嘗不是曹操個人對朝廷、對袁紹兩方格局的試探?

  “至於劉備,他這個沛相還是陶謙私相署任,可謂名不正言不順。”皇帝說完曹操,又提起了劉備,道:“我不曾一次說過,用人之權,操之於上,左右親近之臣尚不得僭越,況乃地方州牧?自孝靈皇帝駕崩,天下紛亂以來,各地州官鮮有不署任官吏、表任郡守的,這就是權移於下,以至眾人肆行無忌,割裂州郡之故。”

  趙溫與荀攸相視一眼,有些擔心皇帝會對這個事展開清算,那樣等若是將曹操、陶謙這類中立的諸侯推到對立面去了。

  荀攸出於與曹操等人的關係,不好說這些話,還是趙溫接過了這個話頭,點頭應道:“陛下也常言乾綱獨斷,臣也以為然。只是,愚臣淺見,還以為凡事當寬則寬,當嚴則嚴。朝廷遷播以來,大權旁落,關東無主,世道混亂,郡縣有所缺,而朝廷無暇補繼。是故彼等各置缺官,乃權宜之計,卻非全是有意僭越。”

  皇帝無聲的笑了下,說道:“是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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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悉以惠官

  “伏蒙陛下親灑宸翰,鋪述三子屯田足食之事,俯以賜臣。”御書屯田三事跋

  曹操與劉備二人羽翼未豐,對朝廷的態度還算恭順克制,是故皇帝也沒有將其視為死敵,而是看做是可以拉攏、收編的對象。在此之前,皇帝已經見了不少如司馬懿、周瑜、法正等歷史上的名人,對於曹操、劉備這兩人,皇帝心裡一直都是很想見上一面的。

  他曾想過,若是有朝一日能見到這兩人同時站在自己面前,順便算上孫權,對自己俯首稱臣的樣子,那一定會讓自己在心理上獲得極大的滿足。至於如何在朝堂駕馭這兩人,皇帝對自己很有信心,也將其當做一個挑戰。

  既然在此刻的環境下二者尚未真正養成野望,還有一顆算是為國為民的心,那麼皇帝也不該惡意的敵對。尤其是劉備,且不論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至少在此時,皇帝出於各種政治、利益上的考慮,以及各類事件的發展趨勢,他也要對其示以優容。

  “如今朝廷振作,想必以後不會再有宵小敢行此違逆之事。”說著,皇帝的笑容有些譏諷,這話連他自己也不太信,他復又說道:“劉備本是齊相,因緣際會,復為徐州牧陶謙署任沛相。如今青州喪亂,路途多險阻、盜賊,再使其返程,也難濟其急難。何況乎有呂布在彼?”

  趙溫與荀攸微微低下了頭,靜待皇帝的部署。

  “即刻頒詔,念劉備勞有前勳,敬守忠義,轉沛國相。”皇帝略一思忖,繼而說道:“聽聞他還是我漢家宗親,那便再封其為宜城亭侯,朝廷給了他如此優待,且看他要用什麼來回報朝廷!”

  這似乎有要與曹操彼此既合作、又牽制的意思了,荀攸心中一動,忽然聯想到了某個名望卓著的宗親、以及劉備與大儒鄭玄、孔融等人交好的傳言,或許皇帝要在劉備身上預埋暗棋了。

  “臣謹諾。”趙溫毫不含糊的答應道:“劉備此人聲名不顯,臣也未聞其有何忠君之事,但觀其乃宗親遠支,得朝廷優渥如此,理應竭力盡命,報效於陛下。”

  話很熨帖,皇帝也深以為然,想了想說:“還有呂布,他在北海相任上做的不錯,又是剿平盜賊、又是安撫百姓、還發現了遼東太守公孫度侵犯他郡、私設州官等不法情事。種種勳勞,朝廷理當旌表,彼讓魏續暫代東萊太守的表奏數月前便呈上來了,這會子將其詔准。至於呂布本人,則改拜為安東將軍,督青州軍事,領北海相如故。”

  呂布本來是安漢將軍,如今轉拜為安東將軍,說起來除了有督青州軍事的權力以外,並沒有多大的差別。因為在漢代,四征、四鎮等將軍還未正式形成體制,四安將軍還是魏初才開始興起的,此皆位於雜號將軍之列、居於衛將軍之下。

  荀攸知道皇帝有意拔高呂布在青州的地位,使其能更好的與袁譚抗衡,最好是能與田楷等人達成三方平衡,不使一家做大。作為朝廷佈置在青州,防止袁紹將勢力往南延伸的棋子,僅給個督青州軍事的權力,將軍職的雜號改成另一個雜號,似乎還不夠。

  此外,荀攸知道皇帝早有創新制度的想法,正好借此試一下水。

  果然,當荀攸將想法告訴了皇帝之後,皇帝當即拊掌說道:“荀君倒是提醒了我,我漢家肇基以來,唯有大將軍、驃騎將軍、車騎將軍、衛將軍、前後左右將軍才稱尊貴。餘者雜號將軍皆主征伐,事訖則罷,然未有定規,今日正好趁著此事,將其職權詳加甄別,以規定製。”

  荀攸與趙溫聞言,皆側耳旁聽。

  “前後左右將軍之下,設征、鎮、平、安四方將軍,取真正平安之意,彼等將軍各司其職,其征字將軍專以征伐外寇異族為主鎮字將軍則以鎮守、防患新辟、大亂初定之地為主平、安則以平息州郡內亂為主,視戰事大而設將軍或中郎將。四方將軍以下,便是各雜號將軍,戰事遣將,依軍職分上下。”皇帝輕聲說道。

  依據不同的戰爭功能與烈度來劃分四方將軍的職能,類似於後世的某方向軍區司令或者集團軍司令,在皇帝的設想中,像是中原這些腹地若是承平、歸化已久,境內無事,就不需要設置四方將軍。而若是像揚州、荊州這樣多生民亂的邊地,就需要根據上述規定的條件安排不同的將軍守備。

  對待域外的土地也是一樣,一開始用征字將軍承擔方面軍總領的權責,待土地歸我版圖之後,再改設鎮字將軍於當地鎮守反叛餘孽,隨後根據其地的歸化程度逐漸削減四方將軍的等級,這也是一種將異域變為殖民地、再變為中華固土的過程。

  前後左右將軍及以上諸將負責屯兵京師,警戒四方而四方將軍及以下各將就負責為朝廷開疆闢土,剿平內亂,當然,這些將軍都是權時之制,皆不常設。

  荀攸略微思索後,道:“陛下此舉確能劃清職司,也有循序而漸進之意,只是現有鎮南將軍劉表,鎮北將軍公孫瓚二人是否也照如此辦理?”

  “彼等名號不變,其職權則以我方才所言,依此辦理。”皇帝沉吟道。

  一句說完,荀攸緊接著又是一句,像是在挑刺,又像是真的在為皇帝仔細斟酌這次不大不小的軍職改制:“陛下適才所言,若是新辟之地,則設之以鎮,其後該地漸次歸化,則降為平、安。愚臣淺見,鎮將之權,尤勝於平、安,若有如董卓等逆臣,擅居兵權,不服詔令。假稱其地仍有寇亂,不肯降秩又如何?”

  “帶兵打仗,是為將者之責,至於可否領兵征伐,則以朝廷調派羽檄、符節等信物為憑,此乃調兵與統兵,二者不得疊加。另,糧秣軍需等物,皆有朝廷撥付,將校不得擅專越權,足以防範將校豢養私兵。此外將校統兵幾何,練兵幾何,皆由朝廷從他地調撥,不許自行招募。”皇帝從固定兵額、後勤統管、調兵權與統兵權分離等角度防微杜漸,讓荀攸安心稍許。

  其實皇帝還有別的法子未有講到,譬如從禁軍調派骨幹組成邊軍,用禁軍與邊軍按批次及一定數量進行輪戍,在軍中設置夜校加強忠君愛國思想,利用御前郎衛提拔、籠絡年輕優秀將領以掌握軍隊,以及在保障將領及士兵素質的前提下,施行將兵分離。其中有許多是借鑑後世的軍事制度,也有些是皇帝自己摸索創新的產物。

  雖然施行起來肯定還會出現許多未曾想到的問題,但皇帝想來,到最後真正用得上這些將軍的也只有漠北與西域這兩塊地方,手下兵馬最多不超過五萬,再多就得由朝廷另外派前後左右等將軍領兵了,朝廷內部的將軍,忠誠度至少要比邊將要高。何況只要朝廷威嚴仍在,保證中央集權,內部實力不被削弱,邊將就不會生出異心。

  趙溫對軍事一途並無造詣,樂得在一旁偷閒藏拙,見皇帝與荀攸商議討論得差不多了,他才徐徐進言,將話題又拉了回去:“青州一地,非是袁、呂二家,公孫瓚手下田楷雖弱,但也不可小覷。朝廷既已籠絡呂布,許之以督青州軍事,則無論是扶立田楷,以成三家並立、抑或是示好公孫瓚,皆為即興之計。”

  皇帝對田楷這個人毫無印象,只是對他手下的田豫挺感興趣,卻不知他這個幽州漁陽人,與自己麾下的越騎校尉、幽州右北平人田疇有沒有宗族關係。

  如是想著,看在有田豫這個能人輔佐田楷的份上,皇帝就當是下步閒棋,無可無不可的說道:“我正有此意,公孫瓚不是表奏他為青州刺史麼?朝廷給他個正式的名分,他身邊那個叫田豫的,正好接替劉備,擔任齊國相。”

  皇帝雖然將政事託付給了馬日磾等一干大臣,但對於軍事部署以及戰爭謀劃,皇帝從未大張旗鼓的召馬日磾等人一同商榷,而是只和荀攸、賈詡、王斌等幾個人私下裡商議出具體的戰略,然後再付之承明殿走個流程。馬日磾等人知道皇帝對軍權、兵事無比看重,也知道再跟皇帝掙這點外行的權力只會有弊無利,所以除了董承有些不樂意以外,其餘的皆默然視之了。

  趙溫是朝中少有的能與皇帝參與謀劃戰略的臣子之一,熟知皇帝對關東的總體佈局,若是袁氏兄弟迫於朝廷的壓力,摒棄前嫌,團結對外,那麼最首要的就是阻攔彼二人合流一處,再各個擊破。前次屬意孫策預伏江東,已為重創袁術留下一步暗棋,這一次若是說和了曹操、陶謙,穩住了田楷、呂布,再加上一半在手的豫州,那麼朝廷就能建立一道由兗豫青徐等州郡組成的戰線,以阻絕袁氏兄弟合兵的道路。

  他在心裡想了想,暗暗覺得這道戰線的關鍵就在於豫州,畢竟豫州才是朝廷在關東的最前沿:“豫州今有兵馬萬餘,其中有田校尉麾下越騎營三千五百人,餘者乃地方郡國之兵、或都尉李通、許褚等人部曲私兵。朝廷眼下若要制衡關東,除了示以懷柔,還要施以威力。”

  “汝南等將,皆各守縣邑,不求進取,保境安民足矣。為今之計,還是要集合兵馬,預備來年的伐蜀之役。”對於趙溫再次派兵進駐關東以威懾諸侯的建議,荀攸有不同的看法,淡淡說道。

  起先派兵前往河南,一是為了調走樊稠,好騰出手來收拾王方這些非嫡系的駐京部隊二也是為了讓田疇、劉艾等人在關東摻沙子,防止朱儁一家獨大。如今皇帝已經沒有這個考慮,對荀攸輕輕頷首,表示贊同:“今年伐蜀是重中之重,務要集結兵力,畢其功於一役,關東有前將軍、越騎營,又有郭嘉、李通等人,足以應付不測。”

  “謹諾。”趙溫也不見慚,坦然應道。

  “不過你說道豫州,倒是提醒了我一樁案子。”皇帝忽然抬了抬眉,目光看向荀攸,緩緩說道:“那個典農校尉張超,是怎麼回事?他在汝南因輕敵而遭人突襲,棄軍而走,劉艾將其扣下是罪有應得。為何押往河南之後,前將軍卻還要為其說情?”

  荀攸知道皇帝看他的意思,主動解釋道:“張超乃河間鄚人,是留侯張良之後,有文采,頗善書,曾為前將軍麾下司馬,征討黃巾有功。前將軍此次念其戰時疏忽,雖為大罪,但還請陛下能開一面,念在其往昔平亂之功、及留侯遺澤的份上,饒其一命,廢為庶人。”

  “留侯後人?”皇帝笑了,張良的後人經過數百年的繁衍,早不知有多少,他隱約記得蜀漢的一個將軍張嶷也是留侯張良的後人。荀攸提出這一點來,多半是暗示皇帝像追尊傅燮、段颎等先烈功臣一樣,對張超這個英烈後人開一面。

  這個不是沒有先例,在以往也常有漢初開國功臣之後犯法,遭皇帝特設的故事。可皇帝偏就不為所動,哪怕荀攸在話裡又投其所好,提及了張超在書法辭賦上的造詣,皇帝也不打算就此而寬貸他,更是直接說道:“他在獄中的自辯奏疏,我也看了,字寫得確實好,留侯後人也確實該有所恩澤,但罪無可綰,朝廷不能因為這些就赦免於他。”

  “謹諾。”荀攸輕聲答道,語氣毫無任何的情緒波動,像是這件事只是舉手之勞,與己無關。

  皇帝看著荀攸淡然自若的臉色,忽然想到了什麼,說道:“你說他是河間鄚人?”

  荀攸抬眼看了過來,雖不明其意,但還是如實說道:“正是。”

  “河間張氏”皇帝喃喃自語道,他想起了三國有個名將,籍貫好像也是河間鄚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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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畫無失理

  “故人行事施予,以利之為心,則越人易和。”韓非子外儲說左上

  君臣幾個說話的時間並不長,窗外的天色卻不知何時陰沉了下來,忙活了半天的皇帝此時興致仍然很高。他側首看著窗外已經擦黑的天色,在森森的陰雲之下,依稀可以瞧見提前點燈的宮人們在廡廊上穿梭著婀娜婆娑的身影。

  “近來無不是陰雲密佈,長安已經很久未現日光了。”皇帝順口感慨道:“過兩個月伐蜀時,還望天公作美,不要有什麼”

  話未說完,卻見荀攸忍不住挑了挑眉,皇帝這才後知後覺的補充道:“是了,關中雨順風調最為緊要。”

  皇帝的及時改口讓荀攸內心十分熨帖,這說明皇帝不會那麼窮兵黷武,而是會在民生與戰爭之間,選擇前者。

  荀攸說道:“陛下乃聖明天子,自有蒼天護佑。”

  皇帝莞爾一笑,別過不談:“大鴻臚等人還要何時返京?”

  由於使團的返程隊伍人員龐大,一路上出行不便,於是索性先將一干人等的奏疏賀表搶在正旦之前呈交長安,至於周奐等人的隊伍,則還在雒陽休整呢。

  荀攸在心裡估摸了時日,說道:“從雒陽至長安,若是不急,應還有十餘日。”

  趙溫瞅準了機會說道:“這次大鴻臚與公車司馬令祭奠琅邪順王,又宣慰兗、徐等州,解一方兵禍,功莫大焉。待彼等歸朝,朝廷理應嘉賞才對。”

  皇帝微微頷首,他忽然問道:“王端於青徐等地征詣的賢士良俊名冊呢?何故我不曾見過?”

  趙溫抬起頭往皇帝身前的桌案上看了看,說道:“這幾日承明殿所有奏疏,皆在於此。凡奏疏一概按輕重緩急,分類放置,公車司馬令所呈名冊,應是壓在最下了。”

  皇帝聞言,在一堆簡牘縑帛中總算是費一番功夫翻到了王端的奏疏,他沒急著打開,倒是有些無奈的說道:“王端這幾日不在,他手底下的人連奏疏都整理不好了。”

  聞絃歌而知雅意,趙溫稍一想,便附和著說道:“公車司馬令掌天下臣民上書、四方貢獻、及征謁賢士。雖為六百石,其職權之重,卻非常人所能任。”

  “嗯”皇帝深以為然,與其一唱一和似得說道:“聽說侍郎榮合的才學、品性不錯,待年過了,再詔拜其為公車司馬令。至於王端,等他回來後,使其入尚書檯為郎。”

  “謹諾。”荀攸嘴上答應著,心裡卻覺得事情若真有這麼簡單,皇帝又何必讓王端大老遠的去關東走一趟?

  待議完雜務之後,皇帝也不再久留二人,揮手讓他們提前出宮回去了。此時的宮中除了承明殿和尚書檯還有幾個人在輪班值守以外,宮中已經很少見到外臣了。未央宮的宮道溝通南北,呼嘯的北風暢通無阻的在宮牆之間掠過,皇帝擔心荀攸與趙溫這兩個股肱在四面透風的軺車上受涼,特意讓奉車都尉劉璋等人駕安車送他們出宮。

  荀攸佇步在安排給自己的一輛安車前,狀若無意的打量著侍奉唯謹的劉璋,側過頭對一旁饒有興味的趙溫說道:“宮道漫長,趙公可願與我共載否?”

  趙溫笑眯著眼,手捋鬍須,眼角餘光也在悄然盯著劉璋,會意道:“荀君若是不嫌,且乘我這邊的車吧。”

  於是荀攸像是與趙溫相交莫逆一般,兩人很快前後攜手乘上了趙溫的車駕之中,劉璋眉峰微顫,什麼話也沒有說,即便荀攸不在車上,他也依然老老實實的駕著空車在前方引路。

  “原本議定,二三月間便要派兵伐蜀。”荀攸伸手虛指了下車駕的前方,悠悠說道:“可方才我等暗示數次,陛下卻隻字不提,我想這不是有所變故,應是陛下心中對某事尚無把握,故而不願貿然定計。”

  一直以來,皇帝都是在心裡廟算完整的方略,待各方面都大致設想好了之後,再提出來與臣子們商議細節。

  “陛下常言獅子搏兔,亦用全力,眼下恐怕是心裡未有成算,故而使其擱置。”趙溫自是熟知皇帝向來開明的處政手段,此時聽荀攸的分析,也不免有些奇怪。只是他狡猾的不肯主動表露行跡,反而問道:“不知荀君以為?”

  荀攸也不賣關子,坦蕩的說道:“依我之見,陛下應是在猶豫領兵主將。”

  “不是皇甫義真麼?”趙溫剛一說完,旋即便反應過來,皇甫嵩功高卓著,在軍中極有威嚴,皇帝需要打造一支徹底歸屬自己的軍事力量,如何也不會主動去加深皇甫嵩在軍中的烙印。趙溫如此這般的想著,話到嘴邊,卻又變成了另一番說辭:“割雞焉用牛刀,區區米賊,不過徒據山勢,確實用不著皇甫義真親去。”

  可是如此一來,伐蜀又要派誰去呢?

  趙溫不禁想到,董承是不可能有機會帶兵出京的了,衛將軍王斌在入冬之後便沾染了寒氣,他那副身子骨顯然是不能掛帥的。至於其他有資格、有能力的將軍如度遼將軍段煨、寧胡將軍徐榮等人都在並州鎮守鮮卑、烏桓等胡,年輕一輩之中將職最高的護匈奴中郎將張遼也在上黨。

  其餘幾個頗受皇帝賞識的年輕將校們,如徐晃、龐德等幾個人,眼下也只是校尉之職,讓他們帶兵征討漢中倒是綽綽有餘,但直接讓他們做主帥這能力上的出色卻難以彌補經驗上的不足。

  荀攸這時將雙手攏在袖子裡,明知故問道:“趙公以為虎賁中郎將如何?”

  趙溫輕輕搖頭道:“不如其父,在河東那一戰,雖然重獲聖心,但也不過是差強人意。與以往相比,猶如天壤。”

  他其實還有話沒有說,最開始皇帝之所以倚重蓋順,是因為當時身邊無人可用,只能用蓋順替他把握兵權。然而隨著徐晃、張遼、龐德、高順這些後進小將的逐漸嶄露頭角,蓋順的能力遠不如他們,若是還無改進,今後所能得到的上升空間只會越來越窄。

  兩人其實心知肚明,如果皇帝有繼續堅持扶植蓋順的心思,那麼就無需煩惱主帥的問題。

  趙溫保持沉默,只拿眼瞧著荀攸,希望對方能給出一個答案。

  荀攸輕聲一嘆,主將的人選其實是皇帝該操心的事情,輪不到荀攸越俎代庖,他只是想借此事探探趙溫的底細,卻沒料到對方如此謹慎。斟酌了一會,荀攸復又問道:“陛下詔趙公私下繪製的巴蜀山川圖,不知可有眉目了?”

  趙溫是益州蜀郡人,熟知蜀地風物、道路、輿情,自從得知皇帝有意伐蜀後,趙溫連夜將益州的各類情況寫成奏疏,以封事密奏的方式呈交給皇帝,知情者只有皇帝、趙溫、荀攸、王斌這四個人。皇帝收到那份詳盡的如地理志的奏疏後,愛不釋手,當即暗令趙溫帶人繪製成圖,已備大軍南下所用。

  “今日正旦,正好呈與陛下。”趙溫點頭說道。

  “那定然是費了不少心血。”荀攸似乎想證實一件什麼事:“聽說秘書郎裴潛也參與了繪圖?”

  趙溫不假思索的點頭道:“裴潛此人材博nn,陛下曾與他創製了一道繪製地圖的法子,叫製圖六體。以此繪製的輿圖,無論是樣式、還是其他,都比尋常輿圖要精詳完備。”

  “哦?竟有這番奇特?”荀攸原以為皇帝讓裴潛一個十五六歲的秘書郎參與到這種機密的事情,背後一定有什麼用意,卻沒想到還有這一層意圖。

  “我不知繪圖,只是在一旁指點山川位置、迂直。”趙溫略微驚嘆的說道:“圖成之時,我將其展開一觀,只覺巴蜀山川、城池,盡在眼底。若是大軍南下時攜有此圖,不愁蜀地不平。”

  聽趙溫說得驚奇,荀攸心裡也不由得生出幾分好奇,但他知道自己遲早會見到這份地圖,甚至還會在這份地圖上為皇帝指點形勢、出謀劃策。故而,他臉上並沒有流露多少異樣,顯得沉著無比。

  趙溫這時卻是因荀攸的那番話而聯繫到了什麼,猶疑不定的問道:“總不會是,他?”

  車轅上懸著的鈴鐺適時的響了一下,荀攸抬頭看著趙溫,緩緩的、不確定的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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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此起彼落

    “漸漸東風暖。杏梢梅萼紅深淺。正好花前攜素手,卻雲飛雨散。”————————【安公子】

    宣室內,皇帝正坐在席上逐行看著王端進呈的名冊,看著劉繇、呂岱、嚴峻這一個個耳熟能詳的名字,他不住的點頭,真有種天下英才皆入觳中的意味。

    這些人之中,有一些會安排進吏治科熟悉政務,還有一些會直接給安排職務,皇帝一眼看過去,對這些人大致都有了個安排。他正準備將名冊合上,卻忽然‘嗯?’了一聲。

    皇帝徑直將名冊翻到最後,定睛看去,只見末尾的角落裡排著一個讓皇帝再熟悉不過的姓名。

    “諸葛玄?”

    皇帝發出一聲輕笑,手指摩挲著那一行名字,嘴裡念叨著:“這就有意思了。”

    建安元年正月初八。

    在宣平裡的一處宅邸之中,數十名奴僕蒼頭正在門口忙著裝卸車架上的貨物,這間宅邸的新主人麋竺此時正帶著小妹麋貞在院子裡漫無邊際的逛著。

    “這院子太小了,也不精緻。還說是長安的富貴宅邸,我看幾眼也不過是如此模樣,還比不上我們家。”說話的正是麋貞,她的個子較兄長麋竺要稍矮一些,身上穿著一件杏黃色的曲裾,上面染著桃花枝落英繽紛,朵朵桃花皆不重樣,好似將一副工筆畫穿在了身上;在她腰間圍著一條藕色的繡帶,其末端長長的垂於膝處,裙下露出月白色綾褲,線條流利舒暢。

    生性好動的她在素有威儀的兄長身邊不得不約束脫兔的性子,一雙細絹履輕輕的踱著小步,圓潤的臉龐上鬢角如刀裁,七分美貌,還帶著三分稚氣。

    “宅邸規格皆有定製,不是你想修多大就修多大。”麋竺掃視著院子裡的一草一木,慢條斯理的說道:“在東海那種地方,本地府君往往拘於情面,也不會太過為難我等。而長安這等帝京則不同,你若是逾制了,那暗中等著你犯錯的人會立即將你置於死地。”

    麋貞乖巧的點了點頭,眼珠一轉,很機靈的說道:“既然如此,那阿兄得做個大官,最好是能封侯,這樣我們家才能安心的住大宅邸。”

    這是少女樸素天真的話語,麋竺笑了笑,心裡有些不是滋味。他父親很早就撒手人寰,麋竺小小年紀就背負著不落麋氏家名、並使其愈加強盛的責任。十餘年來,麋竺不僅將家業抬升到了富甲徐州的地步,更是已經開始注重培育聲名——譬如麋竺費數年心血為自己包裝的‘君子’形象。

    他打算讓東海麋氏在自己手中更進一步,實現由普通豪強向高門士族的階層跨越。

    一想到自己苦心孤詣,這最後一步卻可能要落在自家小妹的頭上,麋竺便百感交集,遲遲說不出話來。他側頭看向自家小妹,作為一個出色的商人,他沒理由會放棄一個可以讓自家利益最大化的捷徑;但作為一個合格的兄長,他又不願意讓自己僅有的妹妹當做一場交易的‘奇貨’。

    麋竺不經意之間走了神,一旁的麋貞按不住性子等對方回話,自言自語的問道:“奇怪,王君自打到了長安,這幾日卻是沒來尋兄長了。”

    “尋我?”麋竺揶揄的笑了,看著麋貞捉弄道:“他來尋我做什麼?我與他不過是相逢數面,待這次為兄入朝述職過後,你我便返程回徐州,此後恐怕再難復見了。”

    聽得此言,麋貞小臉一紅,啐道:“什麼呀,阿兄不是說要……說要……總之若非如此,阿兄來述職,又帶我來做什麼?”

    麋竺臉上的笑容漸漸隱去,佇步在一泓池水邊,說道:“在琅邪的時候,我就曾與你說過,那王端人品、學識都很不錯,樣樣與你般配。我家如今的情形、以及我的心意,你也都清楚明白,本無須再言……只是這一路上見你二人說話也頗合得來,故而多言問你一句,你對他可有動心?”

    王端本來對麋貞只是略有好感,但在來時的路上通過麋竺用金錢開道、說動了一大批好事者在暗中撮合,種種機緣巧合之下,兩個年輕人感情日篤。麋竺也是看在他們二人的確是兩情相悅,心裡的那一股愧疚感這才隨之淡了許多。

    此時麋貞的臉色更紅了,像是一顆剛洗淨的紅櫻桃,她別過臉去,小聲說道:“阿兄心中既早有定計,又何必問我的心意?”

    麋竺心裡愈加有了底,靜靜地看著池水,心裡想著接下來要尋個什麼理由登門拜訪,打通王斌這個長輩的關節。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老蒼頭從前面走了進來,雙手奉上一物,對麋竺說道:“這是王君剛才遣人送還的。”

    麋竺瞧了一眼老蒼頭手中的那件物事,尚未反應過來,身側的麋貞卻忽然驚呼了一聲。

    這幾天王端那邊卻似是出了什麼事,自打回長安之後不僅一改先前曖昧親熱的態度,而且還將麋貞私下給他的珠釵送還了回來。送還女子珠釵,這象徵著什麼,麋竺不想也知道。只是他聯繫不到王端,只好到處尋人打聽。讓他奇怪的是,當初隨行的嚴峻、呂岱等幾個參與撮合兩人的好事者們也像是察覺到了什麼,一個個事不關己的樣子,甚至在麋竺親自登門問詢的時候也含糊其辭。

    最終在麋竺的不懈催問下,作為他的同鄉兼同僚,東海人、徐州從事王朗給了他一個明確的答案,宛若晴天霹靂:“衛將軍不同意這項婚事,更不喜歡有人繼續議論。”

    看著麋竺啞然失色的神色,王朗加重了語氣,解釋說道:“呂定公他們乃自薦門庭的士人,按國家在去年新出的規矩,凡是如此薦舉受征者、抑或將擢陞遷拜者,皆要入吏治科熟悉政事,爾後以策試選官。吏治科的教習正是由衛將軍所兼任,彼等在吏治科是否上第,能有個何等的評價,多半要賴於衛將軍。如今衛將軍親口說了不喜這項婚事,誰人還敢犯著得耽誤前程的危險,替你說情?”

    王斌很大程度上決定著嚴峻、呂岱這一批士人今後的仕途,在來時路上,麋竺便已探聽到這個消息,並且利用這件事,讓嚴峻等人從麋氏身上看到一條間接攀附王氏的路子。這才讓嚴峻等人熱衷撮合王端與麋貞,可如今形勢顛倒,這件事卻反過來給麋竺帶來了弊處。

    麋竺本以為這是件十拿九穩的事情,畢竟自己家聲名不差,又家財豐富,只要自己的妹妹能嫁過去,幾個億的嫁妝他也不是給不起——王氏雖然是新晉崛起的外戚,但祖上也只出過一個五官中郎將,州郡也沒有人做官,跟麋氏比起來,無論是聲名還是底蘊,都差了幾分。

    彼此雙方一個有權,一個有錢,自古以來,錢與權都是相輔相成、互利共贏的。對方本沒有理由拒絕這門親,更犯不著拒絕這門親。

    可如今鬧成這個樣子,又是為什麼呢?

    麋竺想了許久也沒有想出一個完整的頭緒,倒是王朗看得清楚,卻瞞著沒說,反而哄勸道:“麋氏的聲名到底未出州郡,王氏昔日偏居邯鄲、又未曾詳察各地豪強,不知麋君賢明,麋氏富庶、也是情理之中。衛將軍恐怕也正是見之於此,故而不肯結成親事。”

    “倘若麋君有意,在下倒是有一計可以助你。”看著麋竺這個一直風度翩翩的君子,此時愁眉不展的模樣,王朗眼角閃過一絲精芒,心裡略微得意,輕聲說道。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9-4-27 05:5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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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魚帛狐聲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論語·顏淵】

    王朗的法子很直白,不是猜測衛將軍王斌恐怕不知道麋氏有多少家財麼?那就低調的炫個富好了,當然,這裡頭得講究技巧,最要緊的是不能讓坊間傳言說王氏是嫌貧愛富才拒絕了這門親,這不僅對王氏的聲名不利,更可能觸怒對方。

    於是王朗與麋竺敲定了一番細節之後,徑直問道:“敢問麋君此番來京,身邊帶了多少財帛?”

    麋竺在來之前便考慮到長安與東海兩地相隔千里、道路不靖等因素,所以事先便帶了一批財物,跟著大鴻臚周奐等人的官方隊伍來到長安。此番在長安更是打好了長期定居的準備,故而添置宅邸、上下打點,花錢如同流水。

    聽王朗問起來,麋竺心知財不露富的道理,不肯說實話,報了個虛價說道:“五銖錢太重,攜帶不便,是故沒帶幾箱。此行帶的都是些金餅、珠玉、錦帛等物,算起來也有兩三千萬。”

    饒是早知徐州富庶,麋氏更是州中首富,王朗此時也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驚嘆麋竺對金錢如此輕描淡寫的態度,同時也不由得想到麋氏既有如此家財,其急於再進一步、擠入上層社會的心思也就不難理解了。

    王朗想起來時路上,那隨著麋氏跟在隊伍裡的數十輛車駕,看那車駕的規模絕不止三千萬,麋竺明顯是有所保留。王朗無意點破,只微微頷首說道:“這已足夠了。”

    很快,皇帝於百忙之中撥冗召見了麋竺、王必等一行從徐州、兗州姍姍來遲的使者,對麋竺這個人物,皇帝非常的有興趣,他還想與其多深入交流一些經濟上的問題,甚至動了主意想將其留下。但由於這只是一次臨時會見,以後還有機會,故而皇帝也沒有表現的太性急,至於麋竺則是心裡有事、初次覲見心裡又有些慌然緊張,更是沒有將這個機會把握住。

    等到朝覲結束,麋竺便悉索財物,把全部家當都帶到車上,讓人一路上張羅無數車馬僕從,擺起偌大一個派頭,浩浩蕩蕩的出城而去。

    長安城裡的百姓不是沒有見過高門大族出行的隊伍,有時就連皇帝的鑾駕他們都曾遙遙見過幾次,所以即使麋竺的車馬很是煊赫,卻沒有什麼好稀奇的。唯一值得那些在冬日裡閒的無事可做的黎庶們稀奇的是,這一行準備離城而去的車馬里面乘坐的不是人,而是一箱箱金銀珠玉、縑帛錦繡。

    這一下就引發了閭裡黎庶們的好奇心了,彼等紛紛猜測,竟不知東海麋氏有如此豪奢。細細一打聽,原來是東海麋氏的幼妹與衛將軍家的長子王端兩情相悅,本來這一回是打算直接成親,那一車車財貨就是聘禮。可誰知道衛將軍家不慕財貨,不願接受資賄,是故麋氏便要將這些侍御服飾、金銀珠玉盡皆遣歸徐州。

    那些不明真相的黔首黎庶知道這事之後,一時感動於麋貞與王端之間的深情,同時也為王氏的高風亮節表示敬佩。這些流言越傳越盛,把兩人之間的親事傳的有模有樣,其規模與範圍甚至超出了麋竺的預期。

    麋竺心裡隱隱有些不安,特意尋了王朗來問:“我本意只是炫耀家世,好教彼等知曉我家並非尋常小姓。可如此一來,豈非是有逼迫之嫌?”

    “無妨。”王朗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淡然說道:“閭裡閒談,皆是無妄之言。《禮記》曾言‘久不相見,聞流言不信’,衛將軍乃明智之人,不會辨不清其中關隘。”

    其實說完這話,王朗還是有些心虛,畢竟他在這件事上並不是真心實意的想撮合麋氏與王氏結親,而是經人背後授意,有自己的算計,為的就是要將王氏拖下水。

    想到這裡,王朗也顧不得彼此之間的情誼,繼續按照既成的謀算往下說道:“為今當務,便是早些造訪衛將軍府上,向其陳說此間緣由,撇清關係。麋君不是一直想尋個契機登門陳言麼?這不就是了?”

    麋竺面有難色,但此時也由不得他,想了些會,便緩緩點了點頭。

    待麋竺走後,王朗輕吁了口氣,轉身走進內室,內室裡正站著一個年紀弱冠的青年,眉清目秀、額頭飽滿、鼻樑高挺,長著一副聰明人的模樣。

    身為客人,那人卻在毫不客氣的翻動著王朗帶到長安來的藏書,有時翻到幾卷缺漏經書,他便嘖嘖出聲;偶爾見到一卷難得的好書,他便輕輕頷首,像是很贊同主人讀書的品位。

    這是何等傲慢的態度,但王朗卻習以為常,安靜的走到他身後,像個後輩一樣,垂首侍立。

    “怎麼?王君還覺得心中有愧?”那人側過半邊身子,瞧了王朗一眼,復又將目光重新投向手中的簡牘。窗外的光從一側透射進來,照在他半邊臉上,顯得他的嘴唇很是輕薄:“我等說來說去,不還是為了抬舉他東海麋氏一把、為了彼等的前程耗費心力麼?能與王氏結親,這可是天大的好事,麋子仲就算事後知道了,也不會怨你,反倒會謝你。”

    王朗深吸一口氣,他從來就不是那種泥古頑固的人,恰恰相反,他極善於在複雜的形勢之間選擇變通,不然他也不會去做這件一時不義、兩頭得利的事情。他假意嘆道:“此事既成,麋氏將一飛衝天,彼不會分不清事理。只是其人素履忠貞,此事本不必瞞他,我夾在中間,倒是不太好做。”

    青年抬起頭來,露出好看的眉眼,神色自若的聽王朗在那裡假意訴苦,好整以暇的說道:“事關緊要,麋氏暫且尚不能牽涉其中,等事成之後,王君大可擇機相告。所謂‘君子成人之美’,王君這是在行一番名利皆得的美談,就不用再自艾自愧了。”

    王朗深知此事絕非‘成人之美’那麼簡單,它背後涉及到一場極為深遠的謀篇佈局以及今後可能會有的鬥爭博弈。本就危險與機遇並存,既然有更高的人站在他背後頂著天,那他也不用太過憂心,只要保證自己的利益到手就好。

    “無須憂慮。”俊逸的青年給了王朗最後一顆定心丸:“這次就連那個人,都站在我等這方,他的智謀與今時的地位,你難道還信不過麼?”

    一提到那個人,縱然王朗來長安的時日尚短,也知道對方在朝廷上幾乎一人之下的權勢。王朗這才定下心來,道:“是我多想了。”

    青年微闔雙眼,一邊思索著說道:“王端此人太過老成忠厚,此次退還珠釵,恐非其本意,應是衛將軍的責令。而且言辭也麋子仲所長,他這次登門,若無人在一旁幫襯,我看也未必能討得了好。”

    王朗知道這個青年頗有智計,也不喜歡有人對他指手畫腳,便樂得默不作聲。

    “王君。”青年放下簡牘,邁步走了過來,在王朗身邊說道:“你聽過王輔這個人麼?”

    王朗對這個名字有些印象,喃喃道:“王輔?”

    “衛將軍的二兒子。”青年像是回憶起了什麼,語氣裡似乎對王輔很是熟悉的樣子,描述起他的時候卻言簡意賅:“他在王氏那家人中,可是個另類。”

    坊間的流言傳來傳去,終於傳到了衛將軍王斌的耳朵裡。他一直與皇帝最為親近,皇帝對勢力龐大的地方豪族高門,以及背靠他們的士人大臣們是什麼樣的態度,王斌比任何人都清楚。他雖然不知道皇帝這麼做會得到怎樣一個結果,但王斌一家的權勢都是皇帝給的,沒有皇帝,王氏此時連一個地方豪強都算不上,二者可謂是休戚相關。

    王斌早在當初皇帝於鹽鐵廷議一事上,便已想好站在皇帝身邊,此時就自然要與那些大族劃清界限。對於王端的婚事,本來他都已打算好了,要請皇帝從今年三月採選的良家女中挑一個品性不錯的許給王端,誰知王端去了一趟徐州,竟招惹了這麼一段姻緣回來。

    “你聽聽外間在說些什麼話!”王斌有些惱羞成怒了,他一急就忍不住說邯鄲的鄉音,大聲說道:“這門親雙方連‘問名’都未曾有過,外間卻傳說什麼我家不慕財貨,求取佳人?麋氏在背後未有造勢,這話也就你會信!”

    王端與麋貞兩情相悅不假,兩家家世又相差不遠,再又有給王氏戴了一頂不慕財貨的清高的帽子,這在不明事理的閭裡黎庶看來,卻是喜聞樂見的一樁親事、足以成為美談。但這確實有些道德綁架的意味,王氏要是不捏著鼻子應下來,不僅其他人會在一旁看笑話,麋氏的處境也會很尷尬,以後更是無顏在長安立足——尤其是皇帝似乎很重視麋竺,近來更是有留其在朝任職的意思。

    若是麋氏因此顏面掃地,跑回徐州,始作俑者的王斌又該如何向皇帝交代?

    這正是讓王斌進退兩難的地方,有人準確的掐住了王斌‘勤於王事’的軟肋,逼他不得不做出這個選擇。

    其實王斌也曾認真考慮過這段婚事,出於私心,能與麋氏結親不失為一項互利共贏、益於長遠的好事。但他卻深切的知道,若是結了親,就不單單是與麋氏扯上了關係,連帶著麋氏在徐州的親友、交好的其他世族豪強,也都會間接地與王氏搭上關係。

    到那個時候,王氏還會是像現在這般立場堅定純粹的王氏麼?以皇帝的性子,在今後要任用王氏的時候,還能像這樣毫無顧忌麼?

    王端這幾日被王斌告了‘病假’,休息在家,因為他在徐州的這一段姻緣,他時不時的就被王斌叫過去罵幾句。這會子王斌發洩完了怒火,他便神色黯然的往自己的居所走去。

    在一處廡廊的拐角邊,一個少年正毫不拘束的坐在廡廊的欄杆上,背靠著廊柱,一隻腳踩在欄杆上,另一隻腳在欄杆邊上不住地懸著晃悠。看到王端即使心裡鬱悶,走路時也一板一眼的樣子,少年本就有些輕佻的眉眼笑得更欠了:“阿兄,走路時可別想著事!”

    王端倏然站住了,看到王端沒個正形,心裡頓時就來氣:“看你像什麼樣!站起來!”

    見兄長是真生氣了,王輔也不含糊,一伸腿就原地站了起來,軟綿綿的給王端行了個禮:“謹諾!”

    “阿兄,你看這樣如何?消氣了麼?”王輔把臉湊了過去,一臉笑嘻嘻的說道。

    王端沒好氣的將其一把推開,抬腳便走,不想在這個時候理會對方,哪知王輔卻一路腆著臉的跟了過來,手上還拿著一隻像車輪一樣不停轉動著的玩意,嘴上說道:“我知道阿兄心裡在煩悶何事。阿兄放心,這是你的終身大事,我可是你的親兄弟,如何也得多為你考慮考慮。”

    “你少惹些事,就是幫了我大忙了。”王端說完,眼角餘光不由得發現了王輔手上的那隻奇怪的玩意,忍不住好奇的問道:“你拿的是什麼?”

    “喔。”王輔將手上的‘小車輪’拿到王端面前,隨口說道:“此物名喚‘風車’,是馬鈞這些天用竹片做的,一遇到風就能不停的轉,我看他挺精巧也挺有趣的,就拿過來玩玩。”

    說完,他又像是擔心會遭到王端責備似得,添了一句:“這可是國家吩咐做的。”

    雖然皇帝常會有些新奇的點子讓馬鈞等人去做,但都是些有益於生產生活的物事,王端仔細看了這個‘風車’半天,實在沒看出有什麼利於生產生活的地方,有些不信的說道:“國家會使馬鈞做這種沒用的東西?”

    “這只是其中的一個部件,國家讓馬鈞想法做一個大風車,安置在一棟房子的頂上。房子再裡面放一塊磨石,風車在上頭隨風轉動的時候,能將下面的磨石帶起來,好像可以用來抽水、磨麥。”王輔一口氣說道,忽然反應了過來:“誒,我等先不說這些,說說阿兄你的事。”

    見王端仍不說話,王輔嘆了口氣,把風車收到一邊,另一隻空著的手從懷裡掏出了某件東西,往王端眼前一晃:“阿兄瞧這是什麼?”

    “珠釵?”王端登時停下了腳步,將其一手搶過,看著珠釵上熟悉的珠玉花式。王端醒悟過來,沉聲問道:“你是從何得來的?”

    “這就別管了。”王輔一步走到王端身前,兩手握著風車,將其背在身後,活脫似個頑童。他促狹的笑著,問道:“我尋到一個法子,不僅能讓阿翁回轉心意,還能保我家名,阿兄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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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君急我憂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詩經·國風·周南】

  王輔知道他家雖煊赫一時,在長安貴比王侯,但將‘外戚’這個名頭拋掉不談後,他王氏也不過是趙國邯鄲縣的一個小豪強,往上數最近也就出過一個中郎將。再往前也就只有一個叫王郎的邯鄲人名聲稍大,但這人名聲卻不好,是個假稱劉氏皇族、聚眾造反,對抗光武皇帝的人物。

  祖宗沒能給王氏留下一片像樣的基業,王氏內部更沒有出現什麼像樣的人物。如今好不容易憑藉著天賜鴻運,有了一個跟皇帝稱親道故、讓王氏一飛衝天的機會,王輔不傻,用不著別人說就知道該如何把握。

  這一次聽說東海麋氏有意與自家長兄結親,王輔一開始可是喜不自勝,挺說那東海麋氏家財數億,跟如今朝廷的府庫比起來,那可是真的富可敵國,自家若是得到麋氏這樣的良助,何愁無以壯大?只是他冷靜下來後卻立時反應過來,這事十有八九會碰釘子!

  “怎麼了?”司馬懿放下茶碗,輕聲問道,王輔的臉色陰晴變化太快,他不難看出來。

  王輔有些鬱悶的搖了搖頭,含糊的說道:“沒什麼。”

  說完,便拿起茶碗仰脖喝了一大口,像是豪飲美酒一樣。

  自家人知自家事,其父親王斌不知是為什麼,對那些豪強士族一直帶有偏見,起先王輔還以為其父只是針對個別人,沒想到卻是對所有人抱有警惕。搞的王氏權位雖重,在朝中卻獨來獨往,除了少府張昶勉強算是羽翼以外,更是連一個盟友、聲援都沒有。

  在王輔看來,這如何得以長盛!

  他起先還問了幾句緣由,但王斌見他素來太過輕浮,不足以托告大事,故而語焉不詳,只說些何進當年也是阿附士人,最後身死族滅,他王氏如今卻不能重蹈這個覆轍。

  這個理由為王輔嗤之以鼻,但又不好明說,只得在心裡暗暗定下籌算,自己玩自己的,總會有水到渠成的一天。

  司馬懿盯著王輔盯了半晌,忽然覺得王輔雖然才智中人,但樣貌卻是不差,當年皇帝生母王美人能得先帝寵愛,也不是沒有緣由。他心裡想著,如是笑說道:“我要是有個妹妹就好了。”

  “怎麼?”王輔細眉一挑,半真半假的說道:“要嫁給我?”

  “有何不可呢?”司馬懿今天特意將王輔喚到自己家來聊天,為的就是這些事:“朝中誰不想與王氏攀親,如今是尊兄尚未成婚,故而無人將念頭打在你身上,但這也是遲早的事。我是個趨附勢力的俗人,既然與你相善,有這個想法也不甚為奇。只是可惜,我家沒有適齡的女眷。”

  只要有父親王斌在一天,只要有人來為自己做媒,必遭峻拒,這是可想而知的事情。王輔撇撇嘴,身子往後一靠,目光正對著司馬懿投來的視線,心裡驀地一跳,立時從對方的話裡讀懂了什麼。

  他的兄長就是自己的榜樣,若是王端聽從父意,接受了一個尋常的良家女為妻,那作為弟弟的自己,同樣也擺脫不了納良家女為妻的命運!只有讓做兄長的與豪強結親,有了先例,自己在以後才有機會選擇更適合他的‘良配’。

  這就是王輔想插手這樁‘閒事’,一腔熱忱為兄長謀終身幸福的真實用意。

  此時王端仍站在廊下,手上拿著那支珠釵,在心裡自語道:‘我真是錯承你垂青了麼’?

  苦思焦慮,黯然神傷,這神態看在王輔的眼中,他就知道進言的機會到了:“我聽說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相知相愛,卓父起初也是大不樂意,可最後還是成了一段佳話。阿兄如今與那麋氏女也恰似當年的司馬相如與卓文君,既然彼此情意合乎一契,又何必自絕這段姻緣呢?”

  “誒,你不懂!”王端有口難言,不禁氣急的跺腳道。

  “我是不懂,但國家也曾說過‘兩情相悅方能長久’,國家也最是傾慕孝宣皇帝與恭哀皇后的故事,可見就連國家也是樂見於此的。”王輔扯起虎皮做大旗,張口就來:“阿兄,這可是一輩子的事情!不是誰都能尋見彼此意合的眷屬,你今日若是錯過了,老來一定會後悔!”

  王端是個純孝忠厚的人,這些天他的內心一直在孝道與麋氏之間苦苦煎熬著。而有些時候,像王端這樣的年輕人無論平時多溫順,一旦初嘗愛情的滋味,就會變得執拗。其實說起來這兩人之間的感情未必有多深,但越是有人要強行拆散,他們二人就越是要叛逆,這是古往今來的人之常情。

  如果王斌知道這一點,大可不必用父權強壓,而該是故意冷落一段時間,讓兩人相處之後,很容易自己就分開了。

  王輔正是看準了這一點,在一旁大加慫恿,王端受不住激,最後竟然被對方說動了。

  很快,到了第三天,成功使得王氏兄弟向其倒戈的麋竺,堂而皇之的來到王斌府門,投上名剌求見。

  “哼。”王斌此時正在休沐,順手把名剌往桌案上一丟,大為不快,冷笑一聲道:“他這是送‘庚帖’來了!”

  “如今全城皆在議論麋氏與我家欲要結親,若是拒之於門外,恐會有礙聲名。”王輔在一邊主動說道。

  王斌看了王輔一眼,譏笑道:“你是真不懂,讓他進來,豈不是坐實了流言?這才是有礙聲名。”

  說完,他的目光又往王端哪裡看了一眼,見到王端面色憔悴,王斌心裡一緊,趕快別開目光:“若是細究起來,這個流言或許是彼等刻意傳出來的。”

  “兒子曾聽人說過麋竺其人言行皆有古君子之風,斷不會行此鄙陋之事。彼此番過來,未嘗沒有解釋其中緣由的意思,阿翁不是常說‘兼聽則明’麼?此刻不妨見之,也好證其真偽。”王輔今天是罕見的一本正經,老成、穩重的行事風格讓王斌不由得一愣。

  “好!”王斌忍不住再度往王端臉上看了過去,這兩天王端因為麋氏而茶飯不思,心神不寧,自己面上不說,心裡卻是很擔心。此時既然正主來了,到不妨把話說開,許他幾個小利,徹底斷了彼此之間的念想,免得以後還牽扯不清:“那就把他請來,讓我瞧瞧這個東海君子是何等模樣!”

  王輔聞言,在心裡不由得大鬆了一口氣,只要其父能讓麋竺入府,事情就可以說是成了一半,接下來就得看麋竺的風度與言談能否說動王斌了。

  所謂‘居移氣,養移體’,多年養尊處優下來,麋竺身上自然而然的帶著一股雍容大方的氣度,何況他常以賓客的身份受邀出席東海王侯的府上。珠履三千的大場面見得多了,也只有在入宮覲見皇帝的時候才深受震撼,其餘的時候,比如來到王斌府上,卻是面色、內心毫無波瀾。

  雖然王斌對麋竺心有成見,但光是對方這一份鎮靜從容的風度,他便不得不暗自佩服。再有一層,麋竺應對周旋,無不從容中肯,相形之下,就連本來有些不以為然的王輔都有些自慚形穢的感覺。

  他倒是沒想到麋竺會有這樣讓人折服的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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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蝶使義形

  “今日違情義,恐此事非奇。”————————【玉台新詠·古詩】

  “子仲。”王斌對麋竺稍稍有些改觀,言語裡也不再帶著刺,用很清楚的聲音說:“近來坊間流言紛紛,有礙你我兩家聲名,老夫早就想尋你過府了。只是怕你忌諱,或者不願意說,所以不敢貿然相詢。”

  “唯。”麋竺不善謀略,心術也非其所長,在商場上養成了以誠待人,謹言慎行的性格,非必要時從不開口。聽了王斌的話,他先是伏身稽首,然後抬起身子,動作做得十分漂亮,話也很中聽:“君侯再明白不過,像晚輩這種身份,最是容易惹閭裡議論。在東海的時候,我家因為比尋常之家富有些許,便屢遭蜚語。在下當君侯是長輩,言語裡即便有所忌諱,也不敢不聽、不敢不答。”

  “你言重了!”王斌的臉色開始緩和了點,覺得麋竺的態度不卑不亢,很有風範:“既然如此,老夫就不在諱言了,坊間都說令妹與吾兒相好,有了嫁娶之約。其實你我都知道並無此事,奈何此時傳之愈盛,若無遏制,終究會影響到你我兩家的清譽。”

  說著,王斌想起皇帝這兩天還要抽時間召見麋竺,於是加重了語氣,點醒道:“你以後無論是留於朝中任職、還是回徐州桑梓,這碩望清譽,都要看重。”

  “謹謝君侯良言。”麋竺停了一下說道:“這次坊間流言,確實是我管教不嚴,致使府中奴僕妄言亂語,我將其家法處置後,如今已帶至貴府,交由君侯發落。”

  王斌不耐的擺了擺手,表示不願聽這些虛的,麋竺只好繼續說道:“坊間之言,的確是虛妄之談,但王君與舍妹,又確實是親如膠漆。這次的話,我不能光拿有無此事這麼幾句來搪塞,彼等二人之間的嫁娶之約雖還談不到,但彼此的情誼是有的,君侯也是明白清理的人,何不……”

  “怎麼?”王斌斷然問道:“你是非要結這門親?”

  這話才真的讓麋竺難以回答,既不能說是,也不能說不是,而且他也有些糊塗,怎麼看王斌這副模樣,不像是如王朗所言的那樣,對自己家世有所誤解?只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事到如今,他已無法再回頭了,也來不及細想其中蹊蹺之處。反而正在躊躇之際的他,忽然醒悟:若要王斌點頭,光是說理不行,非得動之以情不可。

  因此,他將已說出口的話,又拉了回來:“也不是非要談到嫁娶之約,舍妹年紀還小,我這做兄長的其實也舍不得這麼早讓其出嫁,只是看在他二人情深意切的份上,想促成這個機會而已。”

  他一面想,一面說道:“而況,君侯有所不知,舍妹自從得知此事後,在家裡日夜掩泣,不思飯食,瘦的不成人樣。所謂長兄若父,我看在眼裡,心裡也是憂心忡忡。君侯也是為人父、長,想來也能體諒我的苦心。”

  王斌如何會不明白?當初他王氏家道沒落,妹妹王榮僅憑家族給她留下的一個‘良家子’的身份,毅然決然的受採選入掖庭,侍奉孝靈皇帝,後來冒死生下皇嗣,不都是為了自家宗親麼?長輩永遠要為晚輩操勞,麋竺的話讓王斌在心裡很是發了一番感慨,只是讓他嘆惋的是,有些事本就無錯,可偏卻做不得。

  轉念再想,王斌又覺得自己未免無私太過,既要幫外甥皇帝斬除荊棘,又要讓王氏門楣從自己手中光大,這如何能兩全得了?

  看著最欣賞的長子憔悴神傷的模樣,王斌不免無奈的嘆了口氣。

  王輔看父親內心有些動搖,於是趁熱打鐵,決定先表明態度,說道:“阿翁,我看麋君說的也有幾分道理,且先不說結親,不妨使彼等先……”

  “你懂什麼!”王斌說道:“你少說話!”

  這幾句話說的近乎遷怒了,王輔長久壓抑的情緒立時被激起了:“阿翁總說我不懂,我到底如何不懂了?麋君的家世、人品、才學樣樣不差,與我家既登對,又與阿兄情投,如何就不能說成這番親事了!”

  麋竺在一旁聽得莫名其妙,王輔這話就有些口不擇言了,怎麼聽上去他不是來為妹妹提親的,卻像是上門當女婿的……

  好在他也機警,在這種時候明智的選擇閉口不言,不由豎起耳朵打算聽聽王斌到底是為什麼不願意結成這門親。

  此事背後關乎重大,又有外人在場,讓王斌有口難言。他本想等王輔真正懂事以後再慢慢相告,此時為王輔的態度給氣到,剛剛緩和的心情一下子就沒了:“你放肆!”

  眼見事情要鬧得不可收拾,王端感覺移席下拜,向王斌求情,苦苦哀求道:“兒子知道阿翁在擔憂什麼,但國家也是明白事理的人,我家奉上唯謹,以往如何,以後也會如何。人非聖人,阿翁常說國家寬容有度,又豈會因此而怪罪?”

  這又如何牽扯到皇帝了?

  麋竺越聽越覺得自己今天是來錯了,更是徹頭徹尾的做錯了事,看王斌父子的意思,不滿意這門親的不是王斌,而是皇帝?這怎麼可能!自己這是首次入朝,妹妹麋貞又沒有美豔到天下聞名,皇帝如何會看上她?

  此時王家父子一個生著悶氣,一個苦苦相勸,還有一個心懷埋怨,誰也未曾留意到麋竺顧自在一旁胡思亂想。

  思慮了好半天,麋竺才鼓起勇氣,像是在心裡作了一番重大的決定:“君侯!王君既與舍妹互表心意,饒是君王有愛,也不得強奪逼讓,若有雷霆不測,在下願以身家一力承擔!只是,萬不可辜負了這兩人的終身啊!”

  他看似孤注一擲、不管不顧,其實算盤打得很響,自古以來,後宮無不是勾心鬥角、藏污納垢之所。自己的妹妹既無出色的樣貌、又無才智,若真進去了,就憑他一個小小的東海麋氏,如何鬥得過宋氏、伏氏等高門大族?更不用說給他家帶來富貴了。

  “你在說什麼?”王斌有些懵,懷疑自己聽錯了。

  王端兄弟也是一臉莫名其妙。

  麋竺察言觀色的本領倒是一絕,瞧這情形有些不對,心說難道不是皇帝喜歡自家妹妹,想要橫刀奪愛麼?

  雖然這裡面似乎有什麼誤會,但王斌見到麋竺這個態度,還是隱隱覺得感動。若對方真是徹頭徹尾的市儈商賈,誤解了這個消息,如何也要把自家妹妹送到宮裡去,萬一生下一個皇子,日後飛黃騰達,不比跟著他王氏要強?而如今麋竺不改前志,看來是個重情義的人,觀其言行以視其前程,有這麼一個親家,似乎也不壞。

  就在氣氛有些尷尬的時候,內謁者令李堅的到來恰好給他們解了圍。

  皇帝要召見王斌,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且不說這傳得滿城風雨的流言,就說是遍佈長安各閭裡坊市的平準監耳目,王斌也沒想過這事能瞞過皇帝。

  他本來是想盡快將此事的不利影響降到最小,然後再向皇帝陳情,可現在事情沒有辦好,反倒又起了波折,這讓他在覲見皇帝的時候內心從未有過的惴惴。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6:00
第一百三十三章 送子涉淇

  “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詩經·國風·衛風】

  “大冷的天,快些起來吧,這裡就你我君臣二人,不必拘禮。”

  王斌卻不起身,仍是稽首伏身,將額頭緊緊貼在疊起的手背上:“老臣愧對!”

  本來面帶微笑的皇帝勃然而立,將手中捧著的熱茶狠狠砸在地上,漆碗做工結實,看上去沒有被摔碎,只是砰地一聲摔在地上,把門外候著的穆順嚇了一跳,小心翼翼的往裡面探了探首,卻不敢進門。

  穆順都是如此,其餘侍立在簷下的幾個中黃門更是噤若寒蟬,悄悄往後倒退了幾步,企圖遠離這片風波中心。

  “愧對什麼?我看你是瞧不上那些個良家子!”

  無論是這一世,還是穿越之前,皇帝對自家舅父向來是親敬有加,這或許與劉協本身從小缺失父愛有關、也與皇帝身邊無所依靠有關。如今皇帝發了怒,卻是讓王斌驚嚇大於懼怕,他也知道這是自己的過錯在先,只重重稽首,打算先讓皇帝消了氣,才好再說別的:“靈懷皇后當初即是以良家子選入掖庭,老臣豈敢不敬!”

  王斌機智的提起了皇帝的生母,打出感情牌,饒是皇帝兩世為人,此時也不得不一時語塞。

  “哼。”皇帝冷笑一聲,展動著寬大的衣袖,重新坐回席上。面色雖然依舊冷淡,但其實已經緩和許多了:“今日若不詔舅父入宮,不知舅父要何時說與我這段親事?”

  “老臣不打算認這門親事。”王斌毅然決然的說道。

  皇帝的臉上仍舊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他問道:“這是何故?”

  王斌卻在這時候語塞了,支支吾吾的說道:“老臣……麋氏到底是商賈出身,所謂上農除末……”

  “春秋時的范蠡、孝武皇帝時的卜式都是商賈,也未見得有何不恥之處。”皇帝冷冷的說道:“我聽說麋氏在東海頗行義舉,慷慨好施,麋竺其人也很有清名。別的不談,你家與之結親,正是門當戶對,再合適不過。”

  王斌正欲開口解釋,卻為皇帝一手攔住:“舅父心裡是想讓我成全你的,對麼?”

  說完,皇帝便目光炯炯的注視著王斌,王斌從皇帝的目光中品出了許多種複雜的情緒,他冥冥之中似乎有所覺察——這次要決定的不僅是他兒子王端的婚事,更是決定了今後一股大勢的走向。

  “說心裡話。”

  皇帝的話讓王斌心裡一顫,正想搖頭繼續堅持先前的態度,眼前卻忽然掠過了兒子王端憔悴的身形、王輔對士族高門的嚮往……也就猶豫了那麼半分,他便脫口說道:“麋氏,的確是良配。”

  “是啊……”皇帝想了一下,忽然問道:“舅父是何時入朝的?”

  “初平元年二月,那時候君上新葬孝懷皇帝,詔求母族,老臣奉命攜妻子詣往長安,蒙賜第宅田業,拜奉車都尉。”王斌不知道皇帝沒來由的問起這個是什麼意思,只好據實答道。

  “當時朝議,是想仿照往例,封你為列侯、詔拜侍中。畢竟我幼沖繼位,身旁沒有體貼親近的人侍奉,有舅父照顧著,那些大臣們也放心。”皇帝淡淡說著當初的一樁公案,這是他記憶裡的事情,現在想起來,或許還摻雜著士人想借王斌來遏制董卓的試探,只可惜那時候的董卓早已不在乎規矩了:“董賊不肯,只是其中一個緣由,而舅父你自己也不願意,這卻是另一個緣由。”

  “唯。”皇帝要在這個時候回憶往事,王斌也不得不跟著說道:“老臣當初見董賊勢大,只願保全身家,不願在朝中太過張揚。奉車都尉一職,是老臣主動謀求,為的卻是能借由此職,時刻為君上持轡奉車,侍奉出行——這也算是為君上盡忠了。”

  這幾句話說得很切實,皇帝倒有些動容了,王斌一直都不是大公無私的人,他從一開始就在儘量保全身家的同時、兼顧皇帝的安危。此時他在自己的家族與皇帝之間,同樣試圖做出兼顧的舉動,只可惜這個時候,卻是王斌自己想得太簡單了。因此,皇帝雙目灼灼的望著,久久不能出一語。

  “舅父為我盡忠盡職,這些年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裡。”皇帝不知不覺的直抒胸臆,略為負氣的說道:“我不是那種刻薄寡恩的人,你也不必讓自己委曲求全,只要舅父一直保有那顆心思不變,就算是有些為己謀、為家謀的想法又如何?——麋氏既是良配,爾也不得無良媒。這一回,就由我來做你家的良媒吧。”

  如今輿論已經騎虎難下,皇帝若是強行棒打鴛鴦,且不說王端兄弟會不會生出逆反心理,就說是外間對王氏、對皇帝的聲名也會有極大不利。既然事不可為,倒還不如大方的成人之美,給君臣之間留個情面。適才皇帝回顧了一通君臣兩個曾經的情誼,這其中的意思,王斌想必也能悟出來。

  王斌倒抽一口冷氣,愣在那裡好半晌,這才泫然道:“君上……”

  當初他的父親王章居貧不仕,家境貧寒,王斌與王榮兄妹二人也因此相依為命,即便是後來王榮入宮成了孝靈皇帝的妃嬪,也因為何氏勢大而未有得到過任何恩澤。他王氏可以說是吃盡了苦頭的,也就這些年跟著外甥皇帝才過上禮抗萬乘的日子,現在想來,皇帝又何嘗不是?

  他忽然為自己的一時心軟而感到懊悔,可能自己今日這麼一退,以後就很難再站在皇帝身邊了——皇帝身邊也將再也沒有人了。

  可現在事情已定,皇帝同意了王端與麋貞的婚事之後,對王斌又恢復了以往那般親熱的樣子,噓寒問暖了好些會,皇帝又親自站起來扶著王斌走出門外,不僅吩咐李堅細心護送,還讓新徵辟入朝的太醫華佗定期入王斌府上診視。

  在外人看來,舅甥還是那對舅甥,可君臣卻再也不是那對君臣了。

  皇帝站在門口注視著王斌佝僂瘦弱的身子緩緩遠去,直到對方的身子在視野裡消失,他這才驀然嘆了口氣,向一直侍立在門側保持沉默的穆順伸出了左臂。

  穆順看似低垂著目光,其實一直觀察著皇帝的舉動,見皇帝伸手示意,他趕緊伸出雙手扶住。這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舉動,穆順也沒有往心裡去,只是有一絲納悶,以往從不主動讓他攙扶、自立堅強的皇帝到底是經歷了什麼,才會這麼疲憊。

  皇帝在穆順的服侍下走回殿中,開始被皇帝摔在地板上的漆碗仍半側著傾倒在地,茶水飛濺在地板上到處都是。

  穆順看到這裡,正想將皇帝扶回座上,再親手收拾。沒料到皇帝卻站在漆碗邊上,盯看了半會,竟緩緩彎下腰親手將那隻流雲紋的漆碗撿了起來。

  皇帝拿著那隻橢圓形的漆碗,兩手在碗的表面輕輕撫摸著,輕聲喚道:“穆順啊……”

  穆順不明所以,應道:“奴婢在。”

  這漆碗外圍看似完好,其實在底部卻被摔破了一個指頭大的口子,皇帝的目光流露出少有的惋惜、傷感的情緒,那語氣不像是在心疼這一隻在未央宮隨處可見的漆碗、而像是在心疼一件再也求之不得的珍寶:

  “我原以為,這碗是不會破的。”

  殿內的蘅蕪香氣早已淡不可聞,皇帝甩開穆順,雙手拿著那隻漆碗,負在背後,緩緩的往屬於自己的御榻上走去。

  他的背影是那樣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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