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149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6:00
第一百三十四章 良家法相

  “姿色端麗,合法相者,載還後宮,擇視可否,乃用登御。”後漢書皇后紀序

  穆順見皇帝興致有些不高,有心想為皇帝找些趣事排遣煩悶,便在腦子裡細細想了想,忽然建議道:“稟國家,奴婢適才想起,今日是長公主在掖庭擇選良家女的日子。國家若是此刻無事,不妨移駕一觀?”

  採選良家女充掖庭,這是長公主去年給皇帝提的要求,今年長公主就要出宮別居,為了不讓皇后勢大難制,危及宮中安定,所以對給皇后安排競爭者的事情很是上心。

  皇帝正鬱悶著,尤其是穆順還無意中提醒了他:王斌曾有意向請皇帝賜一兩個良家女給王端兄弟的。

  如今這個事是辦不成了,皇帝也沒心思去看選秀,於是冷眼瞧著穆順,不耐煩的說道:“你出去。”

  “謹諾。”穆順碰了個釘子後,知道皇帝此時對這個沒興趣,便再不敢進言,怯怯的退下了。

  此時的掖庭雲光殿從來沒有這樣人數熱鬧過,裡裡外外到處都是中黃門、掖庭署、永巷署的宦官。階下依次站著一批身著統一宮人服飾的女子,年紀範圍大概在十三歲以上、二十歲以下,她們都是這次新選進宮來的民間女子,因為家世清白、長壯皎潔,故稱良家女、又稱采女。

  這些良家女聚在階下,一時無人管束,又尚未熟悉宮中規矩,有的是初來乍到,覺得掖庭裡的一切都是那麼的歎為觀止有的是佯裝鎮定,實則是在憧憬著未來的榮華富貴也有的是膽怯心驚,這些無家世無野心的新人害怕這座古樸莊重的深宮會吃人。

  大致說來,三輔、弘農等地的適齡良家子,只要是未曾出嫁的,頗有法相的都集中在這裡了。朝廷採選良家女子充實後宮,儘管詔書煌煌有言,要以德為主,以賢為稱,儀容姿貌卻在其次,只要資質端麗合乎採選良家女相貌標準的法相就有入選的資格。

  可人們都彼此心照不宣,入選的條件只有一個,那就是顏色!

  只是關中災害連年,吃穿不足,尋常人家有姿色的女子本就不多,此番入宮的采女中若說是出塵絕豔的,卻是極為罕見。

  站在階下維持秩序的永巷令大為失望,他是剛入宮不久的宦官,由於宮裡頭老一輩宦官如鳳毛麟角,袁紹誅滅雒陽宦官之後,大小宦署皆由士人擔任。宮裡宮外都是士人的現象,讓皇帝非常討厭,董卓剛不久,他便讓穆順與苗祀超擢了一批在宮中最底層的宦官,以從士人手中重新接過哪些本屬於宦官的職位。

  永巷令本來只是個灑掃庭階的小宦者,機緣巧合之下被提拔為典官婢女的永巷令。平日裡難得有當眾表現的機會,此時在一干新人的面前,正不斷的看來看去,並搖頭晃腦,故作姿態道:“我算是明白什麼叫一美難求!”

  一個沒根子的年輕宦官當著一干女兒的面說這般老氣橫秋的話,底下一群人有的忍不住莞爾發笑。

  “怎麼?我說錯了?”永巷令故意睜大了眼問道。

  奈何永巷令長著一副人畜無害的圓臉,這作態毫無威懾,甚至有個采女心直口快,說道:“我身邊不就有個美人麼!”

  說著,那采女便要伸手拉扯身旁一人。

  “呀!”一聲如黃鸝晨鳴的輕叫從人群中響起:“你別鬧!”

  永巷令尚未得見其人,但光是這嬌聲就讓他動容了,等到睹見真人,饒是他早已斷了根,也不免有些驚異,他問向左右:“這是誰?”

  “是從弘農選入的采女,好像叫”身旁一人回憶著。

  就在這個時候,與他分左右而立,站在同階另一側、資歷比他大的掖庭令卻忽然喝道:“什麼地方就敢拉拉扯扯,眼裡還有沒有規矩!拉下去!”

  這話像是在指桑罵槐,故意打永巷令的臉,這使得他頗為不悅,心裡更是想深了一層,暗道:都這時候了,還想著遮掩!

  看著底下那兩個被嚇得花容失色的女子,永巷令大方的伸出援手:“先站後面去,待長公主擇選之後,再做發落。”

  說罷,又對掖庭令說道:“這裡頭說不準會出個貴人,我奉勸閣下還是積點善緣才是。”

  掖庭令面色仍是青灰色的死人模樣,雖然仍是嘴硬,但語氣卻稍稍緩和了些,明顯是把對方的話聽進去了:“長公主是何等尊貴,豈會一個個的見,還不是憑畫擇選。這採選良家女,最重要的,是德儀。”

  永巷令冷笑一聲,回敬了一句:“即使如此,彼等也要在殿外候著,一個也不得少。”

  掖庭令猶未答言,只見對方向身邊人吩咐了幾句,便轉身走上階入殿去了。不知怎麼,對方這個反常的舉動讓他心裡泛起一絲不對勁。

  萬年長公主劉姜正端坐席上,在她身前的桌案上擺著幾隻畫卷,此時她正伸出纖長的一根手指,將一幅畫卷撥開,見那畫捲上畫著一位樣貌出色的女子,輕輕點了點頭。

  這時畫捲上的那個良家女大大方方的走上前來,雖然容貌只有畫捲上的七分,卻是笑語盈盈,一絲不苟的向劉姜行禮:“奴婢叩見長公主!”

  “你倒很懂禮。”劉姜找了個優點。

  “懂禮節就好!”大長秋苗祀在一旁接話道:“宮中最要緊的就是禮。”

  董皇后派來做代表的長御此時也怯生生的添了句嘴:“這個容儀倒是不錯。”

  劉姜不置可否,似若無意的用手指蜻蜓點水般點了點畫卷,說道:“是啊,誰讓畫工有雙妙手呢?”

  長御面色一滯,隨即強笑道:“奴婢倒是以為,這不僅是畫工的妙手,還得看其人是否能入畫。”

  這是她早就備好了的解釋,就等劉姜自己把問題提出來,此時正好給她撞上了。

  “入畫是什麼意思?”果然,劉姜好奇的問道。

  “回長公主。”長御屈了屈身,解釋說道:“人生得形貌各異,即使美人,也有冷豔、清麗、婉麗之分。有的人原本十分姿色,被繪入畫中,卻只能表現其成而有的原本七分姿色,卻能在畫裡表現十成,甚至比真人還美,這便是入畫。”

  這些畫卷里美的就是美的,平庸的就是平庸的,劉姜剛才也看過,的確如此,沒有出現什麼故意將人畫丑之類的低級手段。僅有的幾次容顏與畫卷不符,那也相差不大,一路看下來,劉姜甚至產生了一種這屆沒有特別出眾的采女的錯覺。

  其實她並不知道,如果所有人的顏值有高有低,那麼畫卷所呈現出來的,就是被刻意調整過的平均數。長御只需要讓畫工單獨把幾個容貌出色的畫得平庸一點就可以了,幾個好看的混在一堆畫卷之中,能剛好被劉姜翻到的可能性實在太低了。

  就算不小心出了差池,也可以用一開始的入畫來解釋。

  劉姜即使不知道其中的奧秘,也不妨礙她設法選中自己想要的人。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6:01
第一百三十五章 豐容顧景

  “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何畀畫工?”————————【五美吟】

  掖庭,雲光殿。

  永巷令小步趨了進來,在眾人的目光中走到劉姜的身邊,小聲耳語著什麼。

  劉姜微不可察的‘嗯’了一聲,手往桌案上堆放著的畫卷裡翻找了起來,過了一會,她用指尖點了點一副展開的畫卷,輕聲說道:“宣。”

  那幅圖上畫著是一名樣貌還算清麗的少女,但跟其他人一比起來,總少了許多特色,很容易讓人忽視過去。

  站在一側的長御目力很好,一下子便看清了畫捲上是何人物,倏然瞳孔微張,眼底掠過一絲驚異。

  劉姜一直留心著長御的舉動,此時心裡愈發有了底,只見一名女子身著簇新的宮裝,一頭青絲柔順黑亮,鬢角裁的整整齊齊,很有幾分成熟嫵媚的韻味。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流眄顧盼,彷彿會說話似的,不經意的流露出含情脈脈的眼神,惹人憐愛,或是一瞥秋波,使人內心激奮。

  該女子走到劉姜跟前站定,整一整襟袖,隨後盈盈下拜,用一種極清脆、如黃鸝鳴翠般的聲音說道:“奴婢鄒氏,叩見萬年長公主。”

  “你就是鄒氏?”饒是早有心理準備,劉姜此時也不得不承認,對方比在場的所有人,甚至是比自己還要美上數倍。劉姜畢竟是心境沉穩,轉瞬間便回覆了過來,心裡已是有了主意。她喝了一口茶,張口問道:“你是哪裡人?年齒幾何?”

  “奴婢是弘農郡陝縣人,今年十七。”鄒氏躬身答應道,她在陝縣的時候就是出了名的絕色,當初牛輔屯兵陝縣時便對她有所耳聞,只是未來得及‘禮聘’便身死人亡,後來李傕等人反叛,也由於人人都倉皇憂心性命,又急於聚兵西進,遂使鄒氏再度逃過一劫,再加上後來的張晟反叛……幾次與劫難擦肩而過的鄒氏族人漸漸發覺,有時候美豔也會招惹禍事。而鄒氏幾次逃脫不測,興許在冥冥之中有所定數,是故這次朝廷採選良家女,其家人立即慇勤將鄒氏獻入宮中。

  “倒是與我同歲。”劉姜仔細打量著鄒氏的相貌,越看越覺得對方很合自己的眼緣,她滿意的說道:“你原地轉一圈給我看。”

  鄒氏一愣,顯然是未有料到會有這一茬,不過她也算機警,立即依言在原地緩緩轉了一圈。

  普通宮人為了便於服侍貴人、收拾物件,所著的宮裝最是講究修身輕便,尤其是那一根淺色腰帶,更襯出鄒氏婀娜多姿的腰肢;上下流暢的曲線,越發顯得秀姿天成、亭亭玉立。

  “好、好。”劉姜雖然沒有笑,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此時的語氣是何等的愉悅,她對大長秋苗祀說道:“讓她去伏貴人宮裡做采女。”

  “謹諾。”苗祀躬身應下,旋即對鄒氏揮了揮手,道:“下去候著吧。”

  鄒氏神色激動的下去後,劉姜便再也沒有繼續翻動那對畫捲了,她的眼睛一直盯著鄒氏的畫像,其實這畫像上除了本人的相貌之外,邊上還寫著該人的姓名籍貫、年齡家世等個人信息。劉姜剛才之所以多此一問,無非是想在眾人面前表示自己對鄒氏的重視罷了。

  她此時對著那幅畫像看了又看,看見左上角寫著的一行‘家有薄財,祖為邑長’等幾個字,久久不發一言。

  場面一時冷了下去,這下子讓守在一邊的長御大感不安,屏聲息氣,不斷偷窺著長公主的臉色,可是什麼也看不出來。

  那是因為劉姜向來深沉有度的緣故,其實她心裡正激起無數波瀾,有著說不出的感慨與猶豫。她在考慮的是,當初之所以提出採選良家女入宮,主要是為了讓皇帝早些誕育皇嗣,更多的是想借由新一批貌美的女子分擔伏氏等人從董皇后那裡所面臨的壓力。

  如今見到鄒氏以後,雖然對方言行、姿態、顏色俱是絕佳,但劉姜卻擔心對方會蓋過所有人的風頭,有喧賓奪主之嫌。更重要的是,皇帝年紀輕輕,若是看中了鄒氏的美色,沉迷其中了該如何?

  隱然之間,劉姜心底有了那麼一絲後悔,只盼著她能與皇后平分秋色就好了。

  終於,她做好了籌算,只有董皇后對鄒氏鬧出嫌隙,她所看好的伏貴人才有前進的機會:“長御。”

  她問道:“此人容貌絕佳,只惜這畫上卻不及其半分。”

  長御冷靜的說道:“回長公主,奴婢適才說過,人生得形貌各異,有的人原本姿色出眾,一旦被繪入畫中,卻只能表現其八成猶未及。這並不全是畫工的錯處……”

  “那也不至於有別如天壤。”劉姜根本不接受對方的解釋,冷然說道:“若非這一次我偶然翻到,此人豈不是從此要泯然於掖庭永巷?該畫工總歸是筆法生疏,你也少拿什麼‘入畫’的歪理來與我說,我雖不善畫,但王昭君的故事,我卻是明白的。”

  長御的臉色變了一變,倉促的笑道:“宮中誰不知長公主睿鑑、博覽廣聞,彼等畫工,豈敢在長公主面前玩弄伎倆?”

  反正如今所有的畫卷幾乎都是如實臨摹,只是每一份都與真人有些出入而已,絕無將美畫丑,將丑畫美的蠢事。長御相信自己等人做的比孝元皇帝時的那個毛延壽還要周全,真追究起來,頂多是畫工的水平不夠,沒有將鄒氏的容貌全部展現出來罷了,而畫工最重也是一個除職的懲罰而已,他的損失,自有人補償給他。

  所以她不信劉姜會從這裡抓到什麼把柄,除非對方刻意要在臨出宮前大動干戈,但這麼做,劉姜就得掂量掂量這會不會被外朝臣子們視作是為了拖延出宮而無理取鬧。

  果然,劉姜對此事點到即止,只揪住了畫工不放:“苗祀,這個畫工太過無用,你回頭據此上稟國家,將其黜退。”

  “謹諾。”苗祀低頭答道。

  劉姜略停了一下,又說道:“你去之前,再讓其他得力的畫工,重新將今日我擇選的這幾個采女容貌畫一遍。尤其是那個鄒氏,萬不可再有什麼‘人畫不符’的事。國家近來喜好丹青,這‘入畫’一說可以糊弄我,卻不能拿來糊弄國家。”

  最後一句顯然是對長御所提出來的,但對於長御來時,此時的劉姜不敢將此事追究下去,無異於是色厲內荏,自然沒什麼好怕的。

  看著長御置若罔聞的樣子,劉姜的眸色頓時深了幾分。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6:01
第一百三十六章 談兵論戰

  “眼空無物。指點六朝形勝地,惟有青山如壁。”————————【念奴嬌】

  建安元年二月中。

  司空趙溫緩步走到承明殿,迎頭便遇見侍中荀攸、身後還跟著小黃門穆順,從殿內出來。見到趙溫,荀攸也不急著與他寒暄,直說道:“司空來得正巧,陛下在石渠閣詔你我商議要事,我等同路偕行吧。”

  趙溫點點頭,連殿門都沒進,便轉身與荀攸一同走下殿階。兩人肩膀碰著肩膀,很是親密的樣子,穆順見狀,故意在後頭吊著距離,看似給人私密的談話空間,其實是在豎著耳朵偷聽。趙溫沒有什麼顧忌,一邊走一邊問道:“是議伐蜀?”

  “嗯。”荀攸的聲音不徐不緩,簡短應道:“今年氣候暖的快,這才二月,北風就不再強勁了。如此看來,今年確有旱蝗,幸而朝廷早做籌備,不然屆時可得亂成一片。”

  “所以得在此之前先伐蜀中,不然以後不知何時再能尋覓良機。”趙溫輕嘆了一聲,說道:“得蜀之後,朝廷調派兵馬鎮守,大可就食當地,以分擔部分軍需;又得盡力從蜀中調撥糧草入關,雖蜀道天險,耗費甚巨,那時也管不了許多了。”

  “還是司空所見甚明。”荀攸在一旁讚許道。

  趙溫眉頭一抖,不由得往荀攸身邊湊近了些,低聲問道:“既然要議論伐蜀,那麼說領兵人選,已然上意欽定了?”

  “石渠閣裡還能有哪些人?”荀攸笑說道:“若未料錯,應該就是他了。”

  “可他雖有些許名望,卻從未帶過兵,這未免也太……”趙溫語氣有些急了,話說到一半,又忍不住用眼角餘光瞥了下後方的穆順:“太輕率了!”

  荀攸語氣平靜,不知道是對皇帝、還是對那個人很有信心,只是話到嘴邊,卻是說道:“且先看陛下有什麼說法吧,若是不成,我等再諫拒也不遲。”

  看荀攸的神情、語氣,顯然是有所隱瞞了,這讓趙溫極大不悅,想他在此事上對荀攸可以說是互表心跡、立場一致,可最後卻還是在關鍵處不被信任。

  雖然荀攸不肯坦誠相待,是很合乎情理的事,但趙溫還是有些不高興,他也不再說話,只向侍立在車旁的奉車郎點頭示意,便徑直登上了屬於自己的車駕。

  二人一路無話,來到石渠閣後,侍候在廊下的新任黃門侍郎劉繇便搶先走進去稟告,略一停留,才模模糊糊的隔著門扉聽見皇帝在裡頭的聲音:“宣進吧。”

  趙溫一進門便覺氣氛有些詭異,皇帝沒有像往常那樣坐在正座上,而是坐在層層書篋、書架相隔的一處臨窗角落裡。角落裡僅僅擺著一張桌案,此時以皇帝身前的桌案為中心,四周團團圍坐著六個人,分別是衛將軍王斌、秘書丞朱皓、秘書郎法正、裴潛、司馬懿,此外還有一個陌生的、尚未見過的少年,與法正等人穿著同樣的袍服,端坐末尾。

  除了皇帝以外,這六人幾乎都是一臉凝重,像是爭執、論戰到僵持,礙於皇帝的面子故不敢互相拍案了。

  皇帝雙手捧著只雙耳雲紋漆碗,小心的呷著裡頭的熱茶。趙溫習慣性的打量著皇帝,只見他穿著件深色的燕居常服,上繡暗色的雲、龍等金線紋飾,華而不豔;頭上束髮冠笄,烏青的頭髮簡單的挽著,插著一支髮簪。年輕的皇帝生得一副好面容,雖然眉目棱角之間仍有些許稚嫩,但無疑已是一位大權在握的合格天子。

  皇帝緩緩放下茶碗,低垂的目光往上抬起,他的臉色平淡,只是氣色不太好,趙溫再不敢多看,忙的收回目光,與荀攸稽首跪拜。

  “不用拘禮,都起來吧。”皇帝語調平淡,將茶碗放在桌案上,又對坐成一圈的眾人說道:“諸君挪一挪,給趙公、荀君讓個位置。”

  這自不需皇帝親自吩咐,自朱皓以下,眾人紛紛主動往旁邊擠了擠,穆順又往皇帝的左右添了兩方席榻,容趙溫與荀攸入席安坐。形成了司空趙溫與衛將軍王斌位居於皇帝左右,侍中荀攸與秘書丞朱皓等人依次下坐的格局。

  等做完這一切,穆順便悄然往後退了幾步,將身子藏在層層書篋的陰影之中。無人關注穆順的這個舉動,唯有荀攸在坐定之後,多看了他一眼。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皇帝指了指鋪滿整個桌案的圖卷,輕聲說道:“古來入蜀,有陳倉、褒斜、子午等道,又有駱谷、峪谷等路。陳倉道多山澗河谷,路途綿長,路況險惡,入口離長安也是最遠;褒斜、子午道則多棧道,山道卻是比陳倉要好上些許,與長安的距離尚可;至於駱谷等處,也各有千秋。”

  趙溫與荀攸定睛看去,發現案上的那幅圖卷正是由裴潛等人依據趙溫的描述而精心繪製的漢中地形圖,這副地圖與尋常的地圖大為不同,其一角繪著一個箭頭,旁邊寫著一個‘北’字;其下則是一道橫線,線下寫著一個里程數字。除此之外,圖上的山川也不再僅是平面,而可以從中看出地勢起伏、流水曲直。

  倒真如趙溫當初對荀攸所說,‘巴蜀山川城池,盡在眼底’。

  荀攸點了點頭,深覺當初趙溫所言不虛,這副圖的精良程度可以說是前無古人了,能想出這種製作方法的人……他抬眼看了看秘書郎裴潛,今後定然會有不凡之舉。

  比例尺、方位、地勢、傾斜角、曲直,除了沒有經緯線,這副地圖已經具備了後世地形圖所該有的一切特徵,儘管在實地距離上會有很大的誤差,但已經足夠讓人們對著它排兵佈陣了。

  皇帝將方才幾人之間爭執的地方說了出來,原來是法正、司馬懿等人正在就選擇哪一條路南下漢中而爭執不休,司馬懿看中路況一般,距離長安最近的子午道,此路以棧道為主,中興以來就是朝廷交通巴蜀的官方驛道;只是這個建議被法正所反對,他的理由是張魯在子午道出口築有黃金戍,出兵時又屬春季,雨水一來,山路滑塌,極易遭受損失。

  法正嘴上批評司馬懿的想法風險極大,其實自己的主意也很冒險,他的想法是走駱谷,因為這條路開口離長安相對較近,最主要的是他的路途最短。

  “興勢山高峻險阻,只需數千兵馬在此紮寨,任你十萬士兵,於谷中又能奈其如何?”司馬懿往地圖上興勢山的位置點了點,不屑的說道:“你還說我犯險,我看你這才是找死!”

  “蜀中之民,少有經駱谷而出入者,此地根本不如子午、陳倉等道那般受人重視,知者甚少。”法正也有自己的理由,說道:“而駱谷與子午谷一樣,皆多毒蛇、水陸艱險,但其路程卻短於子午道,而且更為接近南鄭!我料張魯必將兵馬分派至陽平關、黃金戍等地,至於從未有過兵馬行徑的駱谷,定是鮮少佈置,更不用說興勢山這等要隘!”

  “你也說過從未有過大軍經途駱谷,可見此路不曾有過大舉開闢,山道險仄,平時走些商旅小民倒還罷了,如何能調派兵馬?”司馬懿不客氣的質問道。

  法正毫不猶豫的說道:“只消數千人,先急行南下,只要奪得興勢山,駐好營寨,我等便能化地利為己用,大軍可在後方徐徐而至。”

  “你看,你這不是犯險是什麼?”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6:04
第一百三十七章 拋磚引玉

  “不在唇槍舌劍,人前斗,惺惺廣學多知。”神光燦

  法正與司馬懿是秘書監內少有的知曉兵法的人,彼此私底下的交情尚可,偶爾也會聚在一起討論兵法。而此時當著皇帝的面推演起來,平常的哪點交情頓時被遺忘在腦後,各執一詞,誰也說服不了誰。

  皇帝好整以暇的看他二人又開始吵了起來,沒有任何出言阻止的意思,反倒是饒有興趣的看著荀攸,似乎想借此引他這塊玉出來。

  荀攸知道皇帝的意思,論才智,法正、司馬懿等人都是極有天賦的少年,但卻在經驗、閱歷上有所不足,他們作為皇帝身邊第二批次的幕僚謀士,緊隨在荀攸、賈詡等第一批次的謀臣之後。皇帝在這個時候召集法正這些於兵法有一定天賦的秘書郎參與此項機密,並有意讓荀攸在彼等各抒己見後開口總結,未嘗不有借此指點培養的意思。

  他並不就此而感到威脅,反而出於另一種角度來說,他很樂於見到皇帝身邊的羽翼逐漸壯大。

  “法孝直、司馬仲達其言各有所長,秘書監果然頗多高見者。”荀攸輕聲說道。

  這些秘書郎們知道荀攸、賈詡二人被皇帝贊為良平,曾為皇帝策劃過許多次戰役,此次荀攸在場,不僅是一個向皇帝表現的機會,更是難得的一個受教的機會。

  本來就有些躍躍欲試的法正與司馬懿,此時更有些坐不住了,只是荀攸這話明顯是要等其他兩個都說完,故而他們也只好坐看他人答話。

  裴潛赧顏笑道:“所謂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試論伐蜀,在下卻是附和孝直的意見,走駱谷入漢中。至於緣由,孝直剛才也都說了,駱谷定為張魯之所不備,也是我等乘人之所未及。”

  這話雖是引證兵書,卻無多少新奇之處,但趙溫卻忽然很好奇的問道:“裴郎曾讀過兵書?”

  話一說完,趙溫便為自己的口直心快而隱然有些悔意,兵書一直屬於朝廷ns,禁絕民間私藏,幾乎那些勢力強勁的豪強大族都有所藏。儘管這幾十年來法令廢弛,朝廷無力管控,但這話也不是他能當著皇帝的面來問的。

  果然,裴潛面上尷尬之色一閃而過,很快說道:“未曾讀過,只是從旁人口中聽其誦讀百句兵法,故而熟記於心,乃敢大放斯言。”

  “原來如此。”趙溫巧妙的將話題轉了過來:“這與當年留侯得遇黃公授書一般,都是一場難得的機遇啊。”

  “不敢,趙公謬讚了。”裴潛借坡下驢,輕聲言道。

  皇帝在旁默不作聲,這年頭誰家沒有幾本ns?別說兵書了,就連同為ns的私修史傳、圖讖經緯也都在士族之間廣為流傳,儼然是一個半公開的秘密了,卻偏要在皇帝面前做這些掩耳盜鈴、欲蓋彌彰的事,豈不好笑?

  見皇帝低垂著眉眼,似乎對此無動於衷,趙溫不禁暗鬆了口氣,至少這個時候他能以子知父,知道乃父裴茂在兵法一事上的涉獵程度。

  四個年輕人有三個抒發了自己的意見,中間經過了一段小插曲,荀攸默記於心,微微頷首,遂把頭轉向了坐在皇帝正對面的那個安靜、陌生的少年。雖未曾逢面,但荀攸也有所耳聞皇帝最近不知如何得知了一個從徐州跟團來長安求職的士人,不僅對這個士人特為優待,更是詔拜其侄入秘書監。

  荀攸曾想過,若是皇帝有意千金市骨,借此表現其對自關東來朝士子的優待,那也不至於將清貴權重的秘書郎拿來當做由頭。何況對方才來不久,便讓其參與到這種級別的之中,這可不僅是優待那麼簡單了。

  種種疑慮,直到看見這個少年,荀攸心裡這才算是有了個初步的答案,這少年的樣貌生得未免也太好了,年紀與皇帝一般大,卻身材頎長,儘管是端坐於席,其人也比年長於他的法正還要高一個頭。兩道長眉斜飛入鬢,猶如墨染一雙朗目炯然有神,仿如燦星,正襟危坐,猶如玉樹臨風不動。

  有些人長得好看,卻氣質猥瑣、中看不中用有的人才華橫溢,樣貌卻是差強人意。荀攸少時在潁川,曾品鑑過許多大族子弟後生,知道能生出這等相貌,養出這等從容氣度的人,絕不會是魯鈍庸才。

  皇帝這時說道:“孔明適才尚未獻策,這時該讓他來直抒己見。”

  諸葛亮正如當時初入秘書監的司馬懿一樣,處處保持著謹慎兢惕之心,只是跟司馬懿比起來,其心中對漢室、對朝廷更多了分敬畏。

  此時得聞皇帝發話,諸葛亮方才開口說道,他的聲音中氣十足,不需刻意太高,便猶如洪鐘:“駱谷之地,山道未通,水路短谷中又多毒蛇,可謂艱險異常。其險雖與子午谷並列,卻較子午谷還要險惡,屆時於此路轉運糧草,所費必巨,也有不便之處。”

  法正也料到這一點,當即回道:“精兵五千,負糧五千,數日可至漢中。興勢山南便是龍亭、安國等地,其人無備無虞之下,突遭我軍,必無心御守。漢中近年鮮少災禍,其地邸閣與散民之谷,足以供我軍周食。”

  諸葛亮搖了搖頭,“此計猶如懸崖危石,不如安從坦道,可以平取必克而無虞,又何必犯險?”

  法正眉頭微皺,有些不悅,他與諸葛亮只相處了幾天,不知底細,此時毫不客氣的反問道:“卻不知計將安出?”

  諸葛亮顯然是沒有料想到法正會是這種態度,初來乍到,也不知對方到底是妒才還是氣窄,反正是自己唐突了。他稍一思忖,便說道:“駱穀道路未開,行軍不便子午谷則凶險艱難,更為不易,至於褒斜道,聽聞米賊張魯入漢中後,斷絕谷閣、建城營治,皆在於此,猶如子午谷的黃金戍一般,絕非一戰而可得。”

  司馬懿眼中精光一閃,饒有意味的說道:“陳倉道?”

  “陳倉道路途雖遠,但與它處穀道相比,卻是最為平穩。”諸葛亮略顯詫異的看了司馬懿一眼,覺得對方能一下子想到這裡似乎有些不對勁,但他沒來及細想,繼而點頭說道:“如若朝廷只圖漢中,則依法、司馬等郎君的意思,簡拔精兵走駱谷、子午南下,或許會有折損,但貴在神速。可若是要進取益州,則非數萬大軍不可,於此,倒不如循陳倉故道,雖然路途遙遠,但便於行進大軍。”

  皇帝瞧了下四個秘書郎的臉色,側身對王斌不輕不重的說道:“他說到點子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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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山險難料

  “夫人心叵測,險於山川,機阱萬端,由斯隱伏。”閱微草堂筆記灤陽消夏錄五

  此句話與其說是評價,倒不如說是一個提醒,讓司馬懿、裴潛二人不約而同的看向了法正,諸葛亮心裡一緊,隱隱察覺到了什麼。法正猶豫了下,像是思慮了一番,開口對皇帝說道:“臣以為,可兩方並舉,先大造聲勢,言說朝廷將遣兵入子午谷,實則遣一路數千精兵走駱谷奪興勢、另一路數萬人走陳倉。若是陳倉之兵先至,則可謂駱谷分擔賊兵,反之亦然,定教張魯首尾難顧。”

  說完,法正便一臉認真嚴肅的看著皇帝,像是等待對方的反應。皇帝同樣深深的看了法正幾眼,忽然一邊搖頭一邊哈哈笑了幾聲,拊掌說道:“善哉斯言!荀君、”他對荀攸示意道:“你來點評幾句?”

  荀攸低垂著目光掃視了桌案上的地圖,他的眼神流轉,從一條條山川穀道上掠過,像是預見到一支支精兵如川流從山道中行過。只聽他淡淡說道:“中興以來,朝廷常用的僅有褒斜、陳倉、子午等三條入蜀山道。根據諜傳,斜谷的棧道已為張魯焚燬斷絕,道路不通而子午谷的出口又有黃金戍等壁壘,易守難攻。”

  他簡單說了幾句後,開始進入正題:“當此之時,朝廷其實也無其他的選擇,唯有陳倉道合適行軍,至於陽平關等處險隘難越,想入蜀處處皆險,豈有一覽無餘的?而駱谷倒也不失為一道奇兵之策,不妨用之。”

  趙溫也自覺要補充什麼,他根據自己在益州生活、遊歷的見聞說道:“張魯易攻,我出川時曾過陽平,其城下南北山相隔甚遠,猝然之間,絕不可守。”

  隨後荀攸就剛才司馬懿等人所說的一一指點了幾句,儘管這些人在以後無不是名重天下的謀臣賢士,此時在成熟而富有經驗的荀攸面前,也不過是十來歲的少年,其中最年長的法正也才十七歲。雖然在各方面都很有天賦、甚至比其他同齡人還要優秀,但還是有這樣那樣的不足,荀攸對他們的指導實屬難得,一個個很是認真的聽著。

  待議論完了之後,皇帝輕笑一聲,說道:“今日的事,不用我說,爾等也當心中警醒。此事關乎社稷,切不可外傳隻言片語。”

  “臣等謹諾。”法正等人肅容說道。

  皇帝依舊是眯著眼睛笑著,只是笑容在旁人看來有些形式化,直到讓這四人依次退下去後,方才喟然嘆道:“彼等年紀輕輕,卻大有不凡之處啊。”

  荀攸低垂著眼,目光深邃,也不知在思索些什麼,順口說道:“裴文行雖然舉止不羈,但遇大事則穩重實在而司馬仲達卻不然,他心中的思慮太多”

  “是兒最難測也,不得姑妄言之。”皇帝忽然沒頭沒尾的打斷道,轉而問道:“那諸葛亮呢?”

  荀攸一愣,一絲靈光在腦中一閃而過,卻未曾捉住。但皇帝這個問句的意思他倒明白,於是也不想其他,既由衷、又配合的說道:“陛下適才不是當著臣等的面試過了麼?亦為可造之材,今後可與秘書監眾人一較長短。”

  “這是自然,若非如此,我又豈會詔其入秘書監?”皇帝滿意的笑了,將背往後一靠,手上不知從何處摸來了一隻晶瑩剔透的白玉如意。他拿著如意的末端,用如意的前段似若無意的撓著左手掌心:“自打諸葛亮入秘書監以來,朝中遂有人以為秘書監是誰都能進的,真是笑話,我親政以來,看人看事,從未有失。這回,可是他們要鬧笑話了。”

  王斌與朱皓只當皇帝是在玩笑,趙溫與荀攸卻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步出石渠閣之後,司馬懿等人邁著步子打算穿過車道,走到石渠閣對面的天祿閣與在哪裡的其餘秘書郎們匯合。在路上,司馬懿湊近法正,預先恭賀道:“國家對孝直尤為信重,這次出兵漢中,以孝直之才,或能隨軍立功,建一番功業回來。”

  “仲達。”法正故意與司馬懿多走了幾步,說道:“此事尚未有定論,還是少說為妙,免得最後出了笑話。”

  司馬懿哈哈一笑,用極親近的語氣對法正說道:“你適才畫策的時候可沒有這般謹慎,如今傅彥材都已派去做了沮縣長,彼可是我等秘書監眾人第一個外派出去的,楊德祖據說也有這個動向。孝直你年歲夠,才華學識又剛在趙公等人面前一展詳盡,也是時候了。”

  法正聞言,抬起胳膊拍了拍司馬懿的背,這動作看似熟絡,其實在不動聲色之間藉機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早在前年皇帝第一次閱兵的時候,就有曾暗示過有朝一日要讓法正外出親眼見識軍陣,今日這一次問計就是一個將要任用法正的預兆,司馬懿是明白人,既不想那麼早引人注目,更不想就此搶了法正的風頭,便樂得隨口說說,甘當綠葉,反正以後的機會多得是,沒必要急這一時。

  至於諸葛亮,由於剛來不久,還不知道其中的門道,這會子明白過來了,心中倒不覺如何懊悔,只是由此想到更深的一層,皇帝當著眾臣的面試探法正的謀略,哪裡需要他們幾個來陪襯?若說是想藉機觀察他們四個人的言行舉止,倒還更說得過去。

  其實這個也不難想,諸葛亮也不相信司馬懿與法正只看到表面的那一層,尤其是法正,他已經表現的很明顯了。看上去是爭執不下、差點情緒用事,其實是要藉著爭論引出裴潛的底子,對其看好的人施手抬舉罷了。可見此人雖然氣量不大,但對於自己看順眼的人還是頗講義氣。

  正這麼揣摩思索著法正、裴潛等人的脾性品格,諸葛亮最後還是不可避免的想到了司馬懿,這個人給他的感覺從一開始就有些深不可測,精明、狡猾,看似和誰都能打成一片,卻有時又顯得那麼的孤立傲岸。他相信自己的第一印象和直覺,司馬懿絕非今天表現的那樣簡單。

  裴潛不知怎麼落在了後頭,與優哉游哉的走著的諸葛亮並肩而行,他極沒風度的咧嘴一笑:“司馬懿待人溫善,屢有良行,在秘書監的風評很好,就連心氣高的楊修都說他無論是氣度還是言行,皆有士人之風範。”

  沒等諸葛亮點頭,裴潛卻突然搶著說道:“但我看得出來,孔明你不喜歡他,而他也不喜歡你。”

  諸葛亮的身子陡然僵硬了一瞬,他直視著前方,司馬懿就不知怎麼側過頭來,與他尚未收回的目光交匯在了一起,意味深長。

  “那你呢?”諸葛亮移開目光,看著裴潛那幅嬉笑的臉,認真的說道:“你喜歡士人之風範麼?”

  裴潛沒有諸葛亮那麼多顧忌,很無所謂的聳了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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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運籌定策

  “逎籌畫策,自具於章表獻可替否,總歸於筆札。”史通言語

  石渠閣內,聽完皇帝的話,王斌不由莞爾道:“君上才是真正的才情天縱,只有如此,才能駕馭爾曹英傑。若是真的相較起來,彼等秘書郎也並不如何。”

  皇帝搖頭一笑,跟著王斌的玩笑往下說道:“馭人、用人,這是我的本事運籌、治民,這是彼等的本事。”他用深沉的目光環顧了剩下的趙溫、王斌、荀攸、朱皓四人,說道:“也是爾等的本事。”

  “臣等不敢。”趙溫等人連忙避席說道。

  “都說了地方逼仄,此處不比宣室、前殿,就不要再過多拘於禮數了,動不動就避席下拜,說起話來多無趣?”皇帝一手把住王斌的胳膊,將其攙扶起來,認真地說道:“你我雖是君臣,我卻常視爾等如長輩相交,何須嚴守君臣關防?”

  這裡頭的四個人,前三個都有資格生受皇帝這句話,唯獨根底淺薄的秘書丞朱皓卻不能,他也想不出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裡,一顆心從最初便惶恐不安到現在,直到這時才有機會插上話:“列座諸公皆一時名臣、重臣!唯有愚臣一人,何德何能,乃能參與此議?得受嘉語?今朝南伐,若蒙陛下不棄,愚臣願以鄙陋之資,引為前驅!”

  “汝南許子將曾言朱文明善推誠以信人,如今親聞,可知其所言非虛。”皇帝說道:“你大可不必如此,前將軍為我漢室立有戰功無數,用兵之道可謂精深,你身為他的兒子,自然也有你的一手。這次進軍漢中,你以南鄭令、領騎都尉的身份隨行,沿路若有陳策,可暢所欲言。”

  六百石的南鄭令與四百石的秘書丞之間差距不大,從表面上說只是一個小跳躍,尤其是從清貴權重的秘書監外放到地方做一個縣令,對於其他人來說無異於貶謫。而朱皓卻偏不以為然,反而由衷的欣喜謝過,按皇帝開玩笑似的話語來說,就是:“秘書監掌司典籍,每日伴我,乏味的很。知道你意不在此,一身才識想效於行伍、阡陌,這回外放對你而言,可謂是羈鳥入林吧?”

  朱皓自然不可能這麼說,趕忙謙辭了幾句,皇帝揮了揮如意,往案上一指,道:“前次曾與荀君等人簡單商議過一個方略,假借討伐河西宋建等賊,其實是發兵入武都,走陳倉攻漢中。如今漢中在子午谷口有黃金戍,又焚燬斜谷棧道,至於陳倉方面,聽聞有壁壘未及建成。這正是朝廷南下之機,適才法正說的在理,雙管齊下,一正一奇,足以見獲成效。”

  荀攸等人知道,皇帝雖然同意了法正所提出的走斜谷的計畫,但此戰的重頭戲還是陳倉道。

  於是他便在此基礎上詳細的為皇帝補充了細節方面的問題,配合著地圖,倒真有些指點江山的意味了。

  皇帝持著玉如意在地圖上陳倉道的位置游移,說道:“這次出兵,以步卒為主,虎賁中郎將蓋順、射聲校尉沮雋、輔兵校尉吳匡等軍,算上前次裁汰王方等部所餘兵眾、武都等地郡兵、羌胡義從,共兩萬餘人,自陳倉道入漢中。至於斜谷,則由步兵校尉徐晃、羽林軍司馬趙雲等人領兵五千南下。”

  座中就屬秘書丞朱皓的官階最此時他正拿著筆,快速的往一根簡牘上記著。

  趙溫細想了會,忽然道:“徐晃本是要去武都,陛下這是要更改前策?”

  “徐公明足以獨當一面了,既已有了斜谷之計,索性就讓他盡情施展。”皇帝輕描淡寫的說著,從側面證實了他對徐晃的看重。

  他挪了挪位置,把上半身往前微傾,說道:“徐晃曾在羽林軍待過些日子,讓他自己在羽林軍中找些善於步戰的羽林郎們,與步兵營湊成五千人。法正謀略不錯,就是欠缺點臨陣對敵的經驗,先下詔,拜其為謁者,等正式出兵的時候,再使其為監軍謁者,隨徐晃走斜谷。秘書丞朱皓則拜南鄭令、領騎都尉,隨蓋順等軍走陳倉。”

  荀攸靜靜地聽著安排,不置一詞,因為他知道重點還在後頭。

  “這次出兵,殿前羽林郎孟達、太史慈這二人也派入徐晃軍中,概授軍司馬之職,以觀後效。”皇帝細細說道,他這回是要派出手底下的將才,試圖借此將其打磨、鍍金了:“陳倉、斜谷等軍,我打算由司隸校尉裴茂持節督南征各將,諸君以為如何?”

  聽到這次出兵的主將不是皇帝的親信王斌,而是向來低調的司隸校尉裴茂,朱皓不禁大吃一驚,在簡牘上筆走龍蛇的動作也不由得一顫,把字都給寫飄了。他回過神來,趕緊將錯字給劃掉,然後重新謄寫了一遍。

  謄寫的過程中,他又不禁在想,為何這麼出乎意料的消息,司空趙溫等人卻無動於衷呢?

  可能這就是宰相的氣度吧。

  趙溫看了荀攸一眼,率爾說道:“裴司隸雖有名節、知悉兵法,但未歷兵事,猝然授予南征大任,這恐怕”

  “這也是無奈之舉。”皇帝嘆了口氣,說道:“前些天我讓太醫華佗去光祿大夫府上問候,其言說皇甫大夫入冬之後身子便一直不好,這些月要修養身心,不便操勞。若非如此,我也不好放著名將不取,而委任他人。之所以選中司隸校尉,主要還是看在他掌握雄職,也算是治兵之士。此外,這次只是讓他督軍,具體的用兵行策,主要還是有他人共議。”

  說完,皇帝看向荀攸,說道:“荀君這一次不妨轉職參軍,隨裴司隸等人南下入蜀?”

  荀攸眉頭一抬,顯然是未曾料到皇帝會峰迴路轉,將話題換到自己身上。按皇帝的意思,裴茂只有一個主帥的位置,而他卻可以親自在旁出謀策劃,等若有主帥之權。只是這些對荀攸來說有利有弊,此行固然能立下大功,但他卻會在很長一段時間遠離長安、遠離朝廷,聯繫到今年賈詡即將守孝期滿,荀攸不得不多想。

  一旁的趙溫卻沒有想那麼多,既然皇帝讓荀攸為參軍,那就沒話講了,畢竟有足智多謀的荀攸在,南伐漢中、乃至於益州的事都不消擔心會有波折,反而會事半功倍。

  最後,皇帝將如意往案上一推,正好蓋住蜀郡的位置,說道:“裴茂膝下有五子,又有一女婿,今為蜀郡長史。中平六年的時候,次子裴俊隨其姊入蜀中,適逢董賊入京,道路隔絕,裴俊於是滯留益州。”

  簡單的陳述,內含的信息量卻很大,荀攸、趙溫等人立即就明白了皇帝的話中未盡之意,俱是想到,這次讓裴茂領兵,或許還真是恰符其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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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實情錯落

  “嘆路途千里,日日思親。青梅如豆,難寄隴頭音信。”琵琶記伯喈行路

  長安,北闕甲第。

  裴茂高居席上,對一干假吏說道:“開春未雨,這些天爾等要多走訪司隸各縣,查明獄案。若有冤屈、可原者,一概上報於我,我再請陛下從輕發落。”

  “謹諾。”底下假吏應道。

  裴茂思忖了會,覺得再沒什麼好囑咐的,便讓眾人都下去了。他在席上又坐了會,便兩手撐著有些酸脹的膝蓋,緩緩站起身來,閒庭信步的走到後院。裴茂辦事一向認真勤勉,有時候一天公事未有辦完,他都會吩咐佐吏帶到家中繼續處理,雖然蒞任司隸校尉不過歲余,但卻憑靠著勤勤懇懇,不隨意招惹是非,在朝臣之中獲得了一個不錯的能名。

  經過程銀、侯選那次大亂以後,如今河東豪強高門只剩下裴氏、涼氏、祝氏等寥寥數家。曾經地位遠勝於裴氏的河東衛氏如今已一蹶不振,作為倖存的大姓豪強,裴氏比他郡豪強更有憂患意識。尤其是皇帝將他從侍御史一路提拔到司隸校尉的高位上,雖說有安撫河東人心的意圖,但這也是出於皇帝的一片栽培之意。

  裴茂無論是出於自我保全,還是報答皇恩,都該拿出全部的心力,比任何人都要謹慎勤勉才是。

  然而,他的長子卻似乎並不知道個人聲名與家族榮辱之間的關係。

  裴潛盤著腿坐在臨水的軒台邊,兩條臂膀盤在橫欄上,饒有興致的數著池子裡的枯荷生出多少新葉。池水引的是活水,有幾條河裡的鯉魚沿著水渠游進了這方池塘,圍著裴潛在水中的倒影轉悠著。

  “啊呸!”

  一口唾沫突然被吐到了水上,還沒飄多久,一條肥大的鯉魚便誤以為是什麼東西,立即浮上來一口吃掉了。

  裴潛樂了,他小心的往左右看了看,又繼續往裡面吐著唾沫餵魚。

  四周的僕人皆掩面而走,不忍直視。

  一段閒情逸致的時光,世家子悠閒地觀魚看水的景緻,瞬間就被人親自破壞了。

  裴潛在水邊自得其樂的吐著口水,全然不知水面上的倒影陡然重疊了一層。

  啪!

  裴潛的後腦勺突然遭受了一擊。

  他捂著頭,疼的呲牙,仰臉往上一看,自家父親裴茂正面無表情、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他。

  “阿翁。”裴潛被抓了個正形,老老實實的站了起來,對裴茂行了一禮。

  “很好玩?”裴茂冷聲問道。

  “還、還行。”裴潛順口說了老實話,緊接著便後知後覺說錯了。

  裴茂瞪了他一眼,本想狠狠訓斥一番,但看著裴潛一副戰兢的模樣,一肚子的氣忽然就沒有了。他轉身往軒台上的小亭中走去,坐在席上,發現裴潛還站在原處不動,又好氣的說道:“你過來!”

  “唯唯!”裴潛連聲應道,小步趨進亭中,在裴茂沒好氣的眼神中小心坐下。

  “你今年都要十七了,還不穩重!”裴茂訓斥了幾句,說道:“你往日在秘書監也是如此的?國家何等端正持重,怎麼就容得下你這等頑劣之徒?”

  裴潛在心裡撇撇嘴,心說皇帝在私底下照樣也是個放浪形骸的少年,也就你們這些只能在常朝看見皇帝的大臣,才會以為那個御榻之上的皇帝在任何時候都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或許”裴潛故作不解,說道:“國家是看在阿翁為朝廷恪守職責的份上,故而降恩於小子。”

  這話連裴茂自己都不信,他裴氏的晉陞過程,分明是先裴潛入秘書監,然後才有裴茂從一眾侍御史中脫穎而出,授予隨趙岐出使關東的重任。就跟皇帝重視韋氏兄弟,繼而啟用其父韋端一樣,他也是因子而得以顯赫。以往向來是父親在官場上提攜兒子,到了皇帝這裡,卻是兒子在皇帝哪裡受到的恩寵、變現成了父親權位的提升。

  皇帝當初設立秘書監的意義,隨著韋端、裴茂、法衍等一批邊緣人物逐漸進入權力中心,而漸漸露出它崢嶸的一角。

  見父親默然不語,裴潛此時也不再打趣,也想著趕緊換個話題轉移父親的注意力。於是收起了嬉皮笑臉的神情,正色說道:“阿翁,詔書下來了?”

  “朱文明奉命先來我這透了風聲,讓我有所準備,正式的詔命,恐怕還得再等兩天。”裴茂低聲說道。

  裴潛點頭說道:“阿翁這次可是任重而道遠。”

  “任重倒是真的,我從未領兵,一旦託付大軍,非得提起全身心力,不敢稍有虧欠,否則屈名是耽誤了朝廷大事才是真。”裴茂抬眼看向亭外的捲成彎角的嫩荷,悠悠說道:“具體的行軍用計,有荀侍中為參軍,我也不用太過費心。該費心的,還是如何調和諸將,入漢中時,我難以兼顧斜谷。等到入蜀,如何分兵進取,如何錄功敘勞,這卻是個難題。”

  “一切仰承上意就是了,何況阿翁最是會調解人情煩擾,這兩年關中太平,比董太尉任職司隸的時候要安靜得多。這多半都是阿翁的功勞,國家想必也都看在了眼裡。”裴潛笑著說道。

  裴茂半闔上眼瞼,忽然想起一事:“奉先最近可有信使傳來?”

  奉先是裴潛的二弟,裴俊的表字,此時蜀中與漢中等地的道路尚且通暢,故而人雖在蜀中,憑藉著他姐夫身為蜀郡長史的關係,常有信使走陳倉等道來關中傳訊。

  “已有月餘未曾見過來信了。”裴潛眯著眼,輕聲說道:“上次奉先還說綿竹發生天火,劉益州移動病軀,遷州治於郕都。還有來敏、吳班等人自關中潛行入蜀,拜訪劉益州,卻遭其冷落。種種事蹟蹊蹺,尚待下文,這回卻是什麼都沒有傳過來了。”

  “或者是張魯有所警覺,斷絕了蜀地通往漢中、乃至關中的道路或者是蜀地情勢複雜,奉先還要多做觀望。”裴茂推測道:“張魯才淺智薄,朱文明來時也沒說漢中哪裡也沒什麼動作,想必應是後者。”

  裴潛回憶了昨天在石渠閣與眾人議論時的內容,對裴茂的猜測深以為然,既然皇帝沒提,那就說明這件事全在皇帝的掌握之中。說起來,裴潛倒是覺得好笑:“黃公偷偷往益州派遣人手,大概是要借此立功,為自己博得起復之機。可他卻未必想得到,我家早已將此事上奏國家,他的這一番打算,估計得落空了。”

  “這倒未必,奉先在蜀地人微言輕,光靠他們兩個,根本成不了大事。”裴茂搖了搖頭,說道:“我想這幾日黃公就要給陛下上封事,將來敏、吳班等入蜀之事如實陳述,以助南征。”

  裴潛想想也是,裴俊今年才十五歲,姐夫也不過是個蜀郡長史,在益州的人脈根本比不上吳班等人:“那我等在益州的運策豈非無功?”

  “豈是無功?”裴茂看著眼前的這個讓他又喜歡又好氣的長子,反問道:“若非奉先,我豈能將此事上呈封事於陛下?陛下任我督軍南征,焉知不是此事之功?”

  “唯。”見父親誤會了,裴潛趕緊說道:“小子說的不是這樁事,小子的意思是,來敏等人若是在蜀地成事,則黃公立功,阿翁你應得的功勞就會少去一半。”

  裴茂沒少考慮這個問題,但他也想不出個如何讓裴俊這個次子一力促成益州豪強投降的好辦法,跟來敏等人比起來,這實在是太難了:“只盼他這些年有所長進,只要他能與來敏結成盟好,共舉大事,即便分他人一杯羹,也不再緊要。”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6:05
第一百四十一章 烽舉燧燔

  “彼豈樂死惡生,非編列之民,而與巴蜀異主哉?”喻巴蜀檄

  軒台之上,父子二人再議了會出兵的事,其中裴潛對於南下入漢中的種種方略,讓裴茂耳目一新,不禁感慨道:“未曾料想,你在這上面竟有此等見解,此番伐蜀,你若是能跟隨其中,何愁不得佳績?”

  裴潛毫不自矜的笑道:“左右年紀還以後有的是時候立功建業,不急於一時。”

  “不驕不躁,這很好。”裴茂難得誇了兒子幾句,這個長子自小頑劣,最讓他費心,如今見他知曉輕重,又頗受皇帝賞識,於是有意無意的忽視了他不羈的性格。這樣想著,他怕裴潛表面上無所謂,在私底下會多想,故而主動開釋道:“朝廷南征看似聲勢巨大,其實也只是一兩場大戰而已,頂多在打下漢中之後,再往葭萌關進兵行軍而已。有奉先、來敏等人在郕都,只要漢中一下,巴蜀等郡可指麾而定,真論起功來,卻是沒有多少。”

  裴潛想了想,點頭說道:“阿翁說的是。”

  “巴蜀形勢圖,多半操之於你手,若非此圖,朝廷南征必處處艱難。你有製圖之功,事後論起來,不比親臨戰陣的功績要差。”裴茂繼而說道:“何況你受國家親近,國家也不會虧待你。”

  裴潛唯唯稱是。

  說完這些話,亭中的氣氛一時冷了下來,父子兩尷尬的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彼此之間還有什麼話好說。裴潛像是覺得這很有意思,對裴茂促狹的眨了眨眼,做足了不指有所問不敢言的禮教規矩。

  裴茂乾咳一聲,本想讓這小子少裝蒜,腦中卻忽然轉過一個念頭,脫口問道:“王伯方的婚事,可曾邀過你?”

  伯方是王端的字,這幾日傳遍長安的王麋兩家的婚事終於有了一個結果,雖然礙於民間既成的n,麋氏沒有出一分的嫁妝,只是讓麋貞著荊釵布裙,與王端共挽鹿車歸家,但皇帝與其他人給予的賞賚、敬獻卻絡繹不絕。尤其是皇帝,不僅賞了厚重的財貨,還在這個喜慶的時候命人錄述前後功,加封王斌為易陽侯、食千戶。

  至於年初才因祭祀琅邪順王而拜為尚書郎的王端,這幾日也被拜為河東郡督郵,成婚之後便要赴任河東,巡視各縣。以嫁妹、豪富、出手闊綽而聞名京兆的東海人麋竺,則被皇帝拜為新設立的均輸令,與平準監互相配合、各司其職,負責繼續執行已至尾聲的購糧政策。就連遠在東海的麋芳也受到恩澤,被拜為典農都尉,駐彭城安集流民。

  王、麋兩家因為這一場婚事各有封賞,尤其是麋氏,背地裡幾乎人人都說麋氏好福氣,攀上了高枝,從一個影響力僅侷限於徐州一隅的東海國豪強,一躍而成為朝堂之上熾手可熱的新貴,可以說是讓人眼紅不已。兩家的強強聯合,一時間使得各方驚覺,俱知今後的局勢將變。

  裴潛與王輔在秘書監的關係不錯,王輔這次有意造聲勢,特意事先將裴潛、法正給下了請帖,美名其曰:湊熱鬧。

  “又不是王輔成親,你去做什麼?”提起王輔,裴茂頓時露出不以為然的樣子,不容辯駁的說道:“你與王端從未有過交集,還是不要去了。”

  “阿翁。”裴潛其實心裡有個底,但偏就想從裴茂這裡得到具體的實情,他故意說道:“小子不明白。”

  “這件事容不得你講什麼情誼,兩家結親,賓客雲集,上面不可能不盯著。”裴茂極隱晦的提到:“衛氏頹廢,我等已是河東最後一支在朝中有權勢的士人,理應比其他人還要明白前車覆,後車誡的道理。”

  這是仍有所隱瞞了,在大姓人家之中,像裴潛這樣年歲的嫡子足以參與到家族的種種事務、知曉各類機密要事了,可如今不知道是什麼緣故,裴茂總有些事刻意瞞著他。這讓裴潛實在忍不住好奇,要知道就連皇帝有意限制、收回豪強在地方上的權力這種事,父親都敢與其商議,可一旦深論,卻總是含含糊糊的。

  裴潛心不甘願,也不好追根究底,只得應道:“小子謹諾。”

  建安元年三月初一。

  帝大會於前殿,司空趙溫上疏劾奏米賊張魯割據漢中、擊殺郡守、阻絕道路、擅傳妖法等罪狀,並懇請皇帝發兵進討,以通巴蜀、解民倒懸。

  張魯不義之人,討伐他已是朝廷上下一致的共識,只是沒有想到會那麼突然。

  這個消息很快震動朝野,除了那些能通過各種蛛絲馬跡來窺伺朝政的能人、以及站在頂層,掌握著更多信息資源的大臣們心照不宣以外,更多的人都在為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震動的無以復加。尤其是見皇帝毫不猶豫的允准了趙溫的建議,當庭下達了一連串出兵的調動詔命後,人們才後知後覺,察覺這一切完全是早有預謀的事。

  很快,皇帝命司隸校尉裴茂持節、督軍走陳倉道伐張魯的詔命迅速傳了下去,大軍調動,尤其是裴茂的異軍突起,更是讓各方詫異不已。而在皇帝頒詔伐張魯的第二天,朝廷悄然進行了一番小規模的人事調動,譬如治書侍御史劉誕被擢升為宗正丞、左中郎將劉范轉拜太子家令、奉車都尉劉璋也被調離原職,擔任衛將軍王斌幕中長史。

  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職位,尤其是太子家令,現在連皇嗣都沒有,劉范從權重的左中郎將位置上接下此任,注定是要坐冷板凳了。朝廷這次南征,皇帝已經很隱晦的透露了要順帶解決整個益州的意思。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同時也是糧草籌備完畢,大軍準備出發的前一天,閒居在野的老臣黃琬以士民的身份謁闕上疏,為皇帝上了一道封事。

  在宣室殿內,皇帝手持著那份詳述了來敏、吳班等人在蜀地的籌劃、以及劉焉幡然悔悟的封事,對正在為皇帝沏茶的穆順說道:“剛動了劉范兄弟,這個當叔伯的就坐不住了。”

  “畢竟不出五服的表親,總得多照拂晚輩才是。”穆順笑著說道,兩手將一碗半滿的茶向皇帝奉上。

  皇帝將封事換到右手,他極不體面的斜靠在憑幾上,右臂壓著扶手,那份封事斜斜的往下垂動著。他伸出左手拿過溫度剛好的茶碗,吹走了表面的茶葉,往嘴邊啜飲了一口,復道:“說到底還是為了自己,他以為自己私底下做這些事我會不知道?想挾此邀功?呵,沒了來敏、還有裴俊、就算這二人都沒有,你平準監就做不到同樣的事了?”

  “說起來,那人也是老資格了,劍法、聲名、品性都不錯,就是廉頗老矣”皇帝淡淡說道,瞥了穆順一眼,誇讚道:“也虧你不知從何處將其尋了出來。”

  “國家謬讚。”穆順謙虛的說道。

  “彼等想靠這個來保命、立功?”皇帝斂了笑,把茶碗輕輕往桌上一放,磕出一身細響:“得看爾曹有沒有這個本事!”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6:06
第一百四十二章 氐人攔道

  “氐羌之種,漢世仍存,其居在秦隴之西。”孔穎達疏

  建安元年三月初,裴茂等大軍出長安,沿渭水西行,雖然打出的旗號是要與涼州刺史韓遂合作進討宋建等氐、羌叛軍,但其實大軍還沒走到漢陽郡,便折向改道,走散關入陳倉。

  陳倉道屬於秦嶺山脈,連綿數百里,在蓋順眼中,其雄山峻嶺,絲毫不比當初在河東所見到的太行山遜色幾分。一個是截斷並、冀二州,一個是隔絕關中與益州,正是這處連綿不絕的山川,將關中與巴蜀一刀兩段,天塹雄關,使巴蜀自成一塊天地,偏安一方。

  大軍前鋒才至武都郡河池縣不久,提前在此等候的武都太守韋端便送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

  “氐人塞道?”射聲校尉沮雋輕聲說道:“韋府君任職武都已有歲余,遠近羌胡,皆慕義而歸。何故此時還有氐人聚眾塞道,阻我軍去路?”

  “沮校尉有所不知。”突然出了這個事,作為地方長官的韋端此時也有些顏面無光,他解釋道:“彼等羌氐素不輕信於人,這一年來,全賴國家英睿、朝廷勃發,彼等乃敢歸附。只是彼等當中,衷心稱臣、願為前驅者有之假意歸附、實窺時變者亦有之。聽聞朝廷這次詔涼州刺史征討宋建等叛羌,彼等未嘗不有唇亡齒寒之危,擔心朝廷會趁此將彼等討平。”

  朝廷這次名義上所打的旗號還是征討宋建,而實際上討伐漢中、益州的戰略意圖除了朝廷內部以外,地方上也只有雍州刺史鐘繇、涼州刺史韓遂、武都太守韋端這寥寥數人知曉。

  沮雋知道對方即便是有意安撫羌氐人心,也不可能將此等機密事務告知於人,既拿不出一個合理的說辭,那就更遑論讓武都郡的羌氐們徹底打消疑慮了。沮雋皺著眉思索了會,忍不住問道:“可我等既已來此,所謂圖窮匕見,用意已明,府君何不擇一些心向朝廷的羌氐胡帥透露來意?在下以為,這場誤會,能說清楚就最好不打,免得刀兵一起,後果難料。”

  韋端苦笑不已,當初他初來乍到,武都境內的羌氐部族皆不服他,境內的漢民又貧弱不堪。他通過拉攏弱勢的部落、借助背後朝廷的影響力約束強勢的部落這一連串的統戰手段,再加上其本人博學、謙和的品性,在處理羌族與漢族、羌人內部矛盾中保持公正的態度,總算是讓武都漸漸的又重新回到朝廷的治下。

  親善朝廷的都是些部落弱小、或是曾在朝廷手上吃過苦頭的羌人,這些人由於都很服膺韋端的人格魅力,同時也在事先就被韋端打好了招呼。所以聽聞朝廷派兵,不僅沒有表現任何慌亂,甚至主動交出部落中的健兒充作義從與嚮導。唯獨那些勢力強大、叛亂成性的氐王,聽說朝廷這次派兵趕來,像是戳中了什麼敏感的神經,立即就坐不住、也聽不進了。

  待說清了此間原委後,韋端這才無奈的嘆道:“順其意則蟄伏,逆其意則反叛,這已是雍涼羌氐風俗。彼等羌氐畏強凌弱,朝廷懷柔涼州終只是一時之計,真要長遠,我看還得像去年對匈奴那樣,滅其勢、分其眾。”

  當初時叛時降,每年還要由朝廷撥款賞賚一億餘錢的南匈奴,如今已經被分崩離析,十數萬南匈奴老弱在並州刺史劉虞,以及護匈奴中郎將、太原、西河等郡守的安置下,被編戶齊民,強制改姓易服、習漢地風俗、與其他漢人一樣為朝廷繳納賦稅。

  韋端雖然沒有去過並州,但他相信,這種民族政策若持續而不間斷的推行下去,不消二三代人,世上將再無匈奴。

  咳,沮雋見韋端想的有些遠了,假意咳了一聲,試圖將對方的思緒拉回來,忙道:“我等還是說說此地氐人吧。”

  “氐人中間,尤以氐王竇茂最為勢強,也最是桀驁。當初彼等聽聞朝廷有伐宋建之意,我擔心彼心不自安,特為宣喻,誰知此人反心已定,率眾萬餘人,恃險為亂。”韋端會意,說道:“如今竇茂盤踞河池縣東南青泥嶺,此處位在陳倉道中,懸崖萬仞,險惡無比。若要入蜀,非得途徑此地不可。”

  沮雋原地踱了幾步,皺眉盯著案上鋪著的地圖,目光幽幽,半晌才說道:“青泥嶺連接金牛道,北起陳倉,南越沮縣,都是故道之巔,沿途眾多險象。彼等據守此處,雖是難辦,卻也不是無法擊破。只是我擔心時日拖延,漢中米賊聞訊,會有異動。”

  “這確是犯難之處!”韋端早已聽得入神,他不通軍事,只覺得沮雋這個年輕人說的甚有道理,不知不覺的雙手按著雙膝,沉吟道:“若是讓米賊有所覺察,朝廷這次暗度陳倉可就敗露了,那時無疑會是一番苦戰。”

  沮雋一時沒再說話,在屋裡不停踱步,頎長的身影在窗外斜照入內的日光下,彷彿有個影子般的勇士跟著沮雋在地板上來來去去的走動著。許久,他倏然轉身,問道:“大軍尚在道上,趕來不及,此時需臨機決斷。府君可願助我?”

  “你我可共擬一份軍報,詳述此間事況,傳送裴司隸處,也好有個交代。”韋端想也不想就答道:“沮校尉此番領兵,我可保糧草無虞!”

  “善!”沮雋咧嘴一笑,健朗的他此時看上去有幾分邪氣,他轉身湊近韋端,眼中閃動著微光。因為這是他第一次做前鋒打頭陣,又是自主領兵,還有可能搶下頭功,故而他對此尤為重視,一字一頓的說道:“事不宜遲,我這就帶我麾下三千五百射聲士趕赴青泥嶺,為我大軍暢通前路!”

  “彼等有萬人之眾,但憑沮校尉麾下三千餘人,恐難濟事。”韋端似乎有些不安,看著沮雋說道:“武都有不少親赴朝廷的羌氐部族,可聚義從數千,此戰不妨隨行,可為引路前導,牽馬負糧之事。”

  羌氐同源,很難沒有互通聲氣的可能,在這個關頭,沮雋其實信不過他們,但任由這些人留在河池縣這等後方重鎮,他又更不放心。沮雋一時沒有答話,用骨節分明的手指揉捏著下巴,良久方道:“既如此,便揀選二千精壯隨軍,剩下的留待裴公大軍,再做定奪。”

  韋端眼光老辣,知道沮雋心裡的顧慮,順口答應了下來,立即準備著手調撥糧秣等事。沮雋見此間無事,也準備出城到軍營調集部隊,正當他打算拱手告辭時,韋端卻忽像是記起了什麼,說道:“青泥嶺以南乃是沮縣,竇茂此人起事突然,沮長一時無措,此時已有數日未曾傳訊了。若是沮校尉擊破竇茂,得見沮長,還望多照拂一二。”

  沮雋剛一聽還未反應過來,一個四百石的縣長,籍籍無功,如何能讓他多加照拂、又如何能讓韋端以二千石郡守之尊,親自向他說情?

  “沮校尉自長安來,怎能忘了此人!”韋端見沮雋目露詫異,忙道:“他可是從秘書監出來的。”

  “喔。”沮雋看了一眼韋端,舒了一口氣,恍然大悟道:“若非府君,我險些犯下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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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青泥故道

  “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岩巒。”————————【蜀道難】

  傅干是皇帝身邊親信,又是北地大族,絲毫不容有失,如今為竇茂隔絕在外,沮雋肩頭彷彿又多了一道重任。

  因此,沮雋帶著五千餘人南下,走出了武都郡河池縣與下辨之間的盆地,隨著陳倉故道前往青泥嶺。未行多遠,道路就開始變了,起初都還是平地,後來漸漸變成了凹凸不平蜿蜒崎嶇的山路。

  青泥嶺的山勢越走越見險峻,行了十來裡地,路徑已經扶搖而上,懸在半山叢雲之中了。往上看去,兩邊懸崖幾乎合在了一起,像是一柄天斧將一座雄峰砍成兩半。

  連山縫裡吹來的風都寒徹透骨,等沮雋帶人出了棧道之後,得斥候傳報前方便是敵營,便吩咐人稍作休息,自己則帶著數十個護衛爬到一處高地俯瞰過去。

  只見那一方稍微寬闊的山道上,零零散散的紮著十來個帳篷,帳篷前立著拒馬的樁子,閒散的站著幾個氐人。

  沮雋望著這樣子,心裡就有了主意,揮手召來幾個人,把計畫分配下去,依計而行。

  青泥嶺大帳角落裡燃著十數支松枝火把,除了火把的噼啪爆響以外,一點聲音也無。

  居中而坐的是一位壯年漢子,頷下鬍鬚亂蓬蓬的就像一窩雜草,身材魁梧的他即便身披錦繡的華服,也像是一頭森林裡走出來的野熊穿上了人的衣服。雖然不倫不類,甚至有些好笑,但座中卻無人敢不敬畏他,因為這個漢子是武都郡勢力最大的氐王,竇茂。

  “大王!這漢軍簡直欺人,我等在武都安分已久,雖不曾奉職納貢,但也未有害過漢民、攻過縣城。為什麼彼等還要一再的打壓我們?這次討伐平漢王,分明能從漢陽過去,卻故意要繞路到武都來,一看就是要打我等的主意!”一個男人憤然站起,他名叫強端,是陰平氐人,因為陰平生存環境惡劣,故而帶部族依附竇茂,成為其手下的得力幹將。

  一個從來都主張與漢廷硬拚到底的粗豪漢子拍案說道:“不管怎麼樣,咱這次索性打出青泥嶺,把武都佔了,再聯合平漢王,還有金城郡的氐王千萬、漢陽郡的白馬氐楊騰、興國氐王阿貴,還有長離諸羌。大家再像以前一樣推個涼州名士當頭領,聚眾造反!”

  “是啊是啊。”底下立即有不少人附和道:“我看涼州刺史韓遂就可以,他以前也跟我等混跡過,這時候想從良?也得看朝廷信不信他!”

  “不不不,韓遂太狡猾,這些漢人都不是什麼好相與的,我看這回還是推舉自己人合適。”有個機靈的看了座中的竇茂一眼。

  竇茂並未出聲,而是輕輕擺了擺頭,幾縷結好的發辮垂在眼前,稍稍遮掩了眼中的猶豫。

  眼見情勢愈演愈烈,竟有往主動出擊的方向前進,有個老成的頭目著急的說道:“我等此番聚兵,駐於青泥,就是為了集聚實力、靜觀局勢。若是朝廷真只是借道武都、繞路北擊平漢王,那我等也不必攻打縣城、與朝廷交惡。若是彼等真有意伐我等……”

  竇茂正欲說話,大營北面忽然傳來一聲震天的吶喊聲,就像是山谷之中有萬馬齊嘶,震撼得營中空地上豎立的大纛都在微微顫抖。營中那些聚眾玩樂、偷懶休息的氐人都被這聲響動嚇得從原地跳了一跳,慌裡慌張的拔出刀來左顧右盼,就在這下一瞬間,那喊殺聲便已經地動山搖般的席捲而來!

  正在議論中的眾人一齊愣了,這是有人襲營?

  “是漢軍!”有人尚未出帳便一個勁的驚叫著,試圖煽動恐慌氣氛:“他們果然是要來討伐我等的,還說什麼繞路,我等跟他們拚個死活!”

  有幾個頭目聽了這話,想也不想便拔出刀來,憤憤然的走了出去。竇茂身為氐王,此時也得做出表率,緊跟著招呼手下人等穩住戰陣,準備迎敵。

  帳外來襲的敵軍個個手持粗劣的銅、鐵刀劍,很少有全身穿戴甲冑的,即便如此,他們仍個個悍勇無前,如潮水般湧殺而來!

  這些正是由韋端組織,為沮雋做引路前鋒的氐人義從,他們身子靈活輕便,趁著敵人尚未反應過來,紛紛合力搬開鹿角,沖毀大門,殺到了營中。大營頓時亂作一團,猝不及防之間,有的氐人連刀劍都來不及拿就被殺得抱頭鼠竄,哭天喊地。竇茂看到自己麾下那一夥平日裡還算精銳的勇士們被嚇得首尾不能相顧,建制大亂。

  “不要亂跑!拿起你們刀劍,是勇士的,就隨我殺敵!”竇茂在這支氐人部族中間威信極高,在他與強端等幾個氐人頭目的號令下,那些慌了手腳的氐人這才慢慢定下心來。看著對手的兵刃甲冑都不及自己,心裡愈發有了底,一個個都憋著氣嗷嗷大叫,誓要把剛才被嚇懵的場面給找回來。

  竇茂在武都稱雄多年,兵強馬壯,無論是手底下的氐人還是所配備的兵器,都遠勝於其餘弱勢的同族部落。此刻在他與強端等人身先士卒的帶領下,很快便扭轉了局勢。哪怕此時大營已破,他們也憑藉著山勢和自身的優勢,將來襲的這支兩千人不到的氐人殺散。

  氐人義從看似來勢洶洶,其實並未有意深入多少,在竇茂等人剛組織好反擊的時候便在幾個頭目的帶領下轉身撤退。也不顧身後的同伴有多少被後方的追兵殺死,他們在這山間少有的一塊谷底里跑著,一路跑還一路大叫。

  竇茂無端端的覺得奇怪,逃跑就逃跑,為何還弄出這副動靜,像是在,給人打招呼?

  此時的天色已是午後,太陽升到天空的正中,陽光從兩山之間投射下來,整個山谷彷彿沒有一處陰影。

  只有兩邊的矮草灌木中藏著一支身穿輕甲,手持弓弩的漢軍。他們在沮雋的帶領下牢牢守住了這處山口,在己方氐人大致經過之後,層層疊疊的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為首的正是射聲校尉沮雋。

  他冷眼看著這些已經殺紅了眼的反叛氐人、以及後悔莫及的竇茂,唇邊勾起一抹冷笑,一揚手,輕輕巧巧地揮下:“殺!一個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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