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650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6:06
第一百四十四章 箭雨如蝗

  “宛兵迎擊漢兵,漢兵射敗之,宛兵走入保其城。”————————【漢書·張騫李廣利傳】

  隨著沮雋的連聲大喝,分散在兩邊的三千多名射聲士端弩挽弓,將箭矢射了出去。這陣箭雨撲向了前方急速衝來的氐人士兵,凶狠的扎進了這些血肉之軀中。

  不消沮雋再多說什麼,訓練有素的北軍射聲營開始了分批射擊,不過短短幾瞬,第一批猛然衝到伏擊陣線的千餘氐人就死傷慘重,砍瓜切菜似的倒了一大片。漫天的箭羽瓢潑而下,一地的屍體倒在地上,流淌的鮮血與黃土被人踩成一片污泥。

  強端拿著塊厚盾擋在頭頂,一陣陣如下雨似得‘噹噹噹’聲音在盾牌上發出,箭矢強大而持續的衝擊力讓強端的左臂不斷發麻。剛才那幾個叫囂著冒箭雨衝鋒的頭目此時要麼都被釘死在了地上,要麼就不知躲到那邊去了。在這山谷之中,衝在前面的想轉身往後跑,跟在後面的不明情況,還呆愣著往上衝,兩方人混雜在一起,愈發的進退不得。

  有些被射聲營的箭雨嚇到的人見跑不回去,大喊大叫著先拿著刀將後面跟上來的氐兵砍殺在一起,後續跟上來的氐兵被這麼一擠兌,也跟著刺剁砍殺,山谷中各自為戰、自相殘殺者不知凡幾,再加上被射聲營用箭雨射死的更是不計其數。

  竇茂拿刀殺死了一個狀若瘋癲、到處砍殺的亂兵,他此時渾身上下血跡斑斑,背後還插著一根箭羽。竇茂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跡,挺腰四望,只見除了身周還算鎮定的親衛以外,餘者皆驚號潰散,亂糟糟的早已經沒了再戰之心,他不停的大聲喝著,聲如洪鐘,試圖讓這支失控的軍隊重新聚攏在他身邊。

  強端彎腰駝背,小心的拿盾掩飾著自己,正打算弓身走過去,沒走幾步卻被一人攔下。

  那人正是與強端結伴從陰平出山,帶自家部族投靠竇茂的另一支氐人頭目雷定,他二人彼此扶持,關係親密,此時雷定好言相勸:“別跟過去,他現在就是個靶子!”

  強端心頭一震,很快明白了過來,他抬眼望去,武都氐王竇茂站在毫無遮擋的平地上,虎背熊腰的軀體壯實的就像一座小山,他手上提著的一根釘滿鐵刃的木棍能砸破任何人的頭顱。

  在他剛才暴怒的嘶吼聲中,嘈雜的戰場似乎靜默了一會,漸次混亂的氐人似乎也有那麼一絲穩定的傾向。這時強端卻不禁皺著眉頭,將視線轉向兩側坡上精銳的弓弩手,以及在弓弩手之後舉重若輕的年輕將領。

  那將領穿著精良的甲冑,胸前像是鑲上了兩塊明鏡,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宛如天將。

  再想想自己這一身皮甲鏽盔,強端忽然有些相形見絀起來,他曾經還能拿氐人勇武,不消兵械也不弱於漢人。可直到今天他才發現,在漢軍的兵鋒之下,原來他一直都只是陰平山道上與野獸廝混的野人!

  強端恍然的想著,只見那年輕將領揮了下手中的小旗,那些弓弩手組成的陣營中同時發出一陣‘嗡’的弓弦聲,緊接著便是一片由箭矢組成的方形黑雲,從山坡上升起,猶如海上的浪潮狠狠的撲向下方的敵軍!

  好不容易聚起來的小股氐兵頓時被箭雨所射殺,而竇茂更是首當其衝,他龐大的身軀躲不開這密集的箭雨,頓時被射成一隻刺蝟。箭雨過後,黑雲暫且退散,那個像野熊一樣的漢子背後扎滿了箭羽,仍舊矗立在屍山血海之上,他緩緩轉動著眼珠,不知怎麼在亂軍之中尋到了強端的蹤跡。

  竇茂看了眼強端,這個在之前還與強端等人歡笑暢談著要如何擊退漢軍、進取武都稱雄的漢子,這個曾經大方收留了從陰平避難歸附的強端、雷定的氐王,他在眾人的矚目下緩緩倒塌,緊跟著的崩潰的,就是這支氐人軍隊最後僅存的軍心。

  強端與雷定帶著殘兵循著西邊的山間小徑倉皇奔逃,一路上風聲鶴唳、人人自危,他們選了一條最為崎嶇難走的險路,偏就不敢往更為通暢的陳倉道逃向沮縣。因為他不知道沮縣的底細,所以只能盼著沮雋等人不敢貿然進入山林,等沮雋他們收割首級退兵領賞之後,再從林子裡出來收納逃亡,最後回陰平老家。

  在後方的山谷中,射聲校尉沮雋與南鄭令、領騎都尉朱皓帶著人打點戰場,看著一名被捆得結結實實卻猶自掙扎的黝黑壯漢,沮雋說道:“氐人勇則勇矣,然則不通兵法、不曉戰陣,再勇武,又如之奈何?”

  朱皓笑了一聲,答道:“此戰,沮校尉為我大軍打通前進道路,不僅是首功、更是大功一件,實在值得稱賀。”

  “現在還不是稱賀的時候,總得到了沮縣、到了陽平,我等才能鬆一口氣。”沮雋想到在沮縣的久無音信的傅干、以及自己可能一馬當先,率爾下陽平險隘,兩種情緒既喜且愁,糅雜在一起,讓心裡很不是滋味。他搖了搖頭,回身對腿腳好、擅走山路的傳令兵說道:“這時候想必大軍已至河池縣,你即刻回去告知此間戰況,裴公往南行軍,大可放心從容。”

  就在沮雋轉頭傳令的當口,朱皓此時也在一旁聽完了手下的匯報,對傳完軍令的沮雋說道:“適才聽彼等降人之辭,言說陽平關城之下,南北上相隔甚遠,軍不可守。而米賊張魯鮮少在此防備,若軍突至,或可易攻。”

  “這倒是與來前的軍議暗相契合。”沮雋心中一動,面上從容的點頭道:“既然如此,那就先讓隨軍的義從看住降兵,我等射聲營先行南下,等到了沮縣再做打算。”

  於是立即輕裝簡從,一路上除了山道艱難以外,再無旁人阻礙,沮雋花了幾天的功夫,終於來到武都郡與漢中郡毗鄰的沮縣。

  閉城自守的沮長傅干遙見漢軍到來,立即帶人挖開堵門的土石,好半天才從城中出來與沮雋相會。

  沮雋入城時看到門口殘餘的土石、城內備好的工事,立時感到了傅干守城的決心。當年其父以身殉國,作為兒子顯然是繼承了父親的遺志。

  “傅彥材能守其土、進保其身,不愧為壯節侯的後人。”沮雋張口便說道。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6:06
第一百四十五章 擐甲執兵

  “凡與敵戰,若有形勢便利之處,宜爭先據之,以戰則勝。”————————【百戰奇略·爭戰】

  傅干的面色頓時顯得有些尷尬,他其實最初並不是一個為了所謂的朝廷疆土、治內子民而放棄生命的人,因為在他曾經看來,皇帝昏庸無道、賢者不容於朝,這個朝廷並不值得他付出生命去堅守。還不如趁早退居鄉里,率厲義徒,等明主出世後再出來兼濟天下。

  這個說辭沒有被他的父親傅燮所接納,反而身體力行、用自己的生命告訴他國有亂,人就不該只想著獨善其身。

  在傅燮死後,傅干就一直退居鄉野,並且因為父親的死,對漢廷始終抱有仇視,甚至想等著這亂世之中出一個非劉姓的梟雄,自己好去輔佐他匡濟天下。可直到皇帝開始追尊英烈,並屢屢下詔征傅干入秘書監,以及皇帝逐漸表現的明主氣象,讓傅干本是堅如磐石的心稍顯動搖。

  後來在得蒙皇帝封拜嘉賞的傅巽、傅睿、傅允等親族勸說下,傅幹這才勉強覆命。

  等到他親自接觸到皇帝之後,才明白他父親當初為何對朝廷是那樣的充滿信心,為何會在死前慷慨的說出‘今朝廷不甚殷紂,吾德亦豈絕伯夷?’這番話來激勵他。

  “彥材?”沮雋在一邊看著傅干兩眼無神,久久不語,還以為自己直呼其表字,讓人多想了,於是改口道:“傅君?”

  “喔。”傅干恍然回過神來,赧然笑道:“適才失儀了,還望勿怪。”

  沮雋是個性子耿直的人,雖然曾在族叔沮授身邊學了些算計和兵法,但也沒有做到像沮授那些士人一樣的心計。他不知道傅干剛才因為他那隨口的一句話而想到了很多,跟在一邊的朱皓卻悄然看得明白,傅燮的死訊傳到雒陽的時候,他的父親朱儁正擔任屯騎校尉,作為征羌的後備役,於此知之甚詳。

  只是害死他父親的真兇到底是不是該歸咎於朝廷,就得看傅干自己是怎麼想的。至少現在看來,傅干應是走回了一條正確的路上,不會讓傅燮於九泉之下失望了。

  “陽平離沮縣還有很長一段山路要走,我這幾日要防備竇茂南下,不敢輕易出城刺探,至於陽平現今如何,倒是不得而知。”傅干聽了沮雋重複了一遍的問題,搖頭說道。

  沮雋心裡略有失望,又問道:“那沮縣府庫尚存糧草幾何?”

  傅干徐徐答道:“我受命赴任沮縣不過數月,如今正是春初,沮縣地狹民貧、民不過二千餘戶,麥粟少缺,恐難支持大軍所費。”

  他在秘書監與法正等好兵之人待過兩年,自身對於兵法也有一定的理解,很快就明白沮雋心裡在想什麼。雖然他也想趁此機會在張魯未反應過來之前搶佔陽平,但自身的糧草的確是個問題,現有的存糧,不僅不能讓沮雋手下的四五千人順利走完剩下的陳倉道、抵達陽平,甚至讓他們在沮縣多待幾日都很困難。

  “在下沮校尉想為國家早日平定漢中,奈何情勢如此。”傅幹好聲勸道:“不若先在此駐守,等在下召集縣內富戶,勸輸麥粟;或是等到司隸校尉等人越險而來,再做計較不遲。”

  沮雋沉吟良久,方才開口,語氣有些憂慮:“只是竇茂等氐人殘部逃散山野,我這一路南行,得獲逃卒甚多。陳倉道直達漢中,我擔心他們會從山林小道逃亡漢中,讓張魯有所警惕。”

  朱皓在一旁插了句嘴,道:“我家在會稽,也是遍佈山林,山中虎狼凶惡,鹿兔難捕,人若是不帶口糧,隻身入山,必是十不存一。彼等氐人逃散山林,且不說他們尋不尋得到山中小路,就是想在這莽莽山中活下去尚且不易,又遑論跑到漢中去,正好讓張魯得知?”

  見熟知山野的朱皓都這麼說了,沮雋心頭的顧慮也隨之去了一半。

  此間官職最大的便是沮雋,傅干知道對方出於多種原因,有些立功心切,擔心他會犯險,故而緊跟著朱皓說道:“即便讓張魯知曉也無妨,彼知我天軍已至,必然手足無措。倉促之間,何以建屯結寨、聚兵相抗?”

  見傅干與朱皓都這麼說,沮雋也不願一意孤行,何況他剛才聽到糧草短缺的時候,心裡就已經打消這個主意了。

  射聲營在沮縣駐守了十餘日過後,在後方的司隸校尉裴茂、虎賁中郎將蓋順所領的兩萬大軍終於姍姍來遲,趕至沮縣城外。此番連帶著被武都太守韋端征役運糧的民夫,共有五、六萬餘人,城下連營紮寨,旌旗飄揚,甚為壯觀,成為這個小縣城百年難得一見的風景。

  司隸校尉裴茂,虎賁中郎將蓋順,侍中、領參軍荀攸等人在城外大營之中聽取了沮雋等人的當面敘述之後,荀攸未有按圖,很快就下了決定:“蓋郎將可立即領八千餘虎賁,晝夜前行,迅速趕往陽平。過了這麼多天,米賊必然知曉我軍行徑,陽平城下必有防備,蓋郎將得遇敵軍,能攻則攻,不能攻且結營駐守,留待我大軍後至。”

  說完,荀攸象徵性的問向裴茂:“裴公以為如何?”

  裴茂只比荀攸大上幾歲,對方只是出於對他手上所持節、與官位而稱呼,給足了一軍主帥的面子。他假作思慮了一會,而後緩緩頷首,淡然說道:“虎賁軍當年於藍田谷攻拔嶢關、進逼覆車山賊,熟悉山野用兵。此番改為前鋒,正合其人,荀君此計甚是周詳。”

  荀攸聽了這話,忍不住低下了頭,但笑不語。

  蓋順不知想到了什麼,臉色微微發紅,但仍是慷然答諾道:“末將領命!”

  說完便毫不拖泥帶水的退了出去。

  沮雋倒是頗為羨慕的看著蓋順,他知道自己前次已經得了大功,而蓋順又是當初皇帝最寵信的年輕將領。雖然這兩年風頭有些不如曾經,但無論是於情於理,他這次都該將機會讓給蓋順,不然一直是由自己領兵做前鋒,會讓軍中其他將領心有不平。

  蓋順走出大帳之後,本來因為得獲軍令而面露喜悅的他,臉色忽然就垮了下來,任誰也不知道他心裡想的什麼,只有他自己心裡明白。剛才裴茂提起他當年討伐覆車山劉雄鳴的事蹟,絕非是有心誇讚他麾下虎賁軍熟悉山地作戰,而是在不陰不陽的提醒他不要再犯了當年的錯誤。

  雖然這是個善意的提醒,但聽起來卻並不讓人覺得好受,反倒像是刻意挖苦。

  尤其是當初那個‘錯誤’至今仍站在他的帳下,讓他每見一次,心裡就悔恨一次。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6:07
第一百四十六章 扶持相立

  “若敵人先至,我不可攻,候其有變則擊之,乃利。”百戰奇略爭戰

  自虎賁中郎將以下,其軍在以往的編制都是比照郎衛的官職如中郎、侍郎、郎中等,在虎賁軍剝離了禁衛系統之後,除了御前虎賁郎仍保有著曾經的編制以外,現在的虎賁軍則盡皆倣傚軍中的職位重新授予。王昌曾經因功被拜為虎賁侍郎,改制之後,被授為都尉。

  虎賁軍共有千五百人,軍職不多,所以在召集軍議的時候,身為都尉的王昌也有資格參與其中。

  商議軍謀,這本是王昌最嚮往、自豪的事情,現在卻是他最感尷尬的地方。

  蓋順在席上冷冷看了王昌一眼,眼神就像一把刀子似得飛快的剜過。王昌不僅曾讓他顏面盡失、還讓他從此後失去了皇帝對他的那份獨一無二的寵信,其實他本可以藉著職務之便,隨便找個錯失將王昌貶謫、懲處。可皇帝卻暗中警告過他不要耍這種手段,似乎就是要將王昌留在蓋順身邊,好讓他時刻知道自己這個污點、懂得警醒。

  沒辦法,蓋順只好捏著鼻子將王昌留在身邊,久而久之,他愈加養成了克制隱忍的脾性。

  蓋順挪開了放在王昌身上的目光,徑直交代了軍令:“裴公有令,陽平關位置緊要,我等當急行趕至,不得有誤。但我有話要說在前面,射聲營已經立下首功,此番前鋒接戰,爾等務必得拿出虎賁的果敢銳氣來,莫要讓北軍瞧了笑話!若再有奸猾憊惰等情事,壞我軍中風氣,休怪我不顧昔日情面!”

  眾人聽得此言,皆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南北軍彼此表面和睦,其實在暗地裡皆較著一股勁,都想搶奪一個最為精銳的名頭。若不是來時不知道有竇茂帶氐人聚眾謀亂,他們如何也要在一開始就爭奪前鋒的機會。這次眾人眼見機會已經來了,一個個都憋著氣,想要把射聲營的風頭壓下去。

  “將軍說的是!”一個都尉知道這個時候該說什麼,機靈的應道:“國家曾屢次詔命我等嚴守軍紀、整飭軍中風氣,所謂凡賞罰,實乃軍中要柄。我等既為禁軍,自當要做朝廷諸軍表率,決不可再有當初那等事。”

  這話明顯是踩一捧一,眾人聽了之後紛紛下意識的往末尾的王昌哪裡看去,有的揶揄竊笑,直看得王昌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有心反駁,卻又無力反駁,畢竟當初就是因為他而致使全軍蒙羞,從這裡走出去的步兵校尉徐晃也因為他,而從未對虎賁軍唸過半點香火情。

  蓋順面色平靜,曾經他之所以欣賞王昌,除了想借助王昌這種世代虎賁郎在軍中的人脈,更好的拿穩軍權以外、其餘的則是因為當初的王昌跟現在的這個都尉一樣善於奉迎討好。如今有了前車之鑑,蓋順自然不會重蹈昔日覆轍,他輕描淡寫的說道:“梁興,看來你在夜校沒少聽講。”

  都尉梁興是安定烏氏人,在初平三年的時候憑藉著出色的材力、以及六郡良家子的身份選入虎賁,兩年之中靠著本事一路擢升到都尉這個位置,其間由於功績、表現突出,被推薦入夜校學過幾個月的書。

  良家子都是在本地有一定資產、家世的小地主,雖然在梁興看來,夜校裡教的書都是最基本的倫理綱常、忠君愛國,有些書他早在家裡就翻過只是未曾精深。他並不稀罕夜校裡教的東西,他只是稀罕就讀夜校這段經歷所給他帶來的更為便捷的陞遷通道。

  於是聽到蓋順這般誇讚,他喜形於色,答道:“謝將軍誇讚!”

  軍中有一說一,從不搞什麼虛偽辭令,即使這讓王昌的臉色愈發的不好看了。

  蓋順輕瞥了王昌一眼,復又對梁興說道:“你只知國家有詔凡賞罰,實乃軍中要柄,可你卻為何忘了患難亦須扶持這番話?”

  “這”梁興面色一窘,頓時語塞。

  蓋順知道眼下的局勢正好,他並不是為了維護王昌的面子,而是為了別的

  “我等虎賁乃朝廷精銳,自當齊心協力,手足一體。”蓋順說著便霍然站起身來,他長得孔武有力,聲音清朗,這無疑讓他此刻的形象加分了不少:“把心裡頭的那些計較都收起來,今後不要再讓我看到!”

  這番慷慨之辭很快俘獲了絕大多數軍官的心,他們大都是直來直去的年輕軍兵、是從軍隊中下層靠著實打實的戰功提拔上來的新鮮血液,本能的反感這些勾心鬥角,此時聽了蓋順的表態,一個個無不當場叫好稱是。尤其是王昌,本來已經極度羞憤的他,在聽了這話後更是對蓋順投去了感激的一瞥,唱喏的聲音比任何人都要響亮。

  很快,才入營不久的虎賁軍再次打點行裝,輕車簡從,只帶著少量的糧草重新踏上了山路,往東南方的陽平關趕去。

  蓋順以及虎賁軍中的很多老人早在藍田的時候就見識過秦嶺的險峻,當初他們在藍田谷剿賊,最遠也不過是深入到覆車山,連武關道都未曾走完。這次卻是直接翻越整個秦嶺,山道四周如野獸般猙獰起伏,有的山道越走越窄,一邊是陡峭垂直的山壁,一邊則是萬丈深淵,懸崖之下有條不知名的河流正洶湧奔流著,在山石上撞出雪白的浪花。

  相較起來,藍田谷倒像是個尋常山嶺。

  即便是眾人在散關入秦嶺的時候就見過類似的奇景,此時再度走上去,也依然讓人望而生畏,腿腳發軟。也就在這個時候,患難亦須扶持這句話也表現出了應有的作用,在蓋順、梁興、王昌等將校的帶頭下,軍兵們開始互幫互助,走在前頭的會提醒後面的小心道路,走在後面的則會主動攙扶腳軟的同僚。

  在經過一番跋涉之後,千餘人的虎賁軍凝聚力得到巨大的提升,同時也以極少的減員走出了陳倉道,來到陽平。

  只是當蓋順在看到陽平山上搭建的簡陋、卻頗有規模的屯堡、營寨之後,剛鬆了口氣的他又忍不住把一顆心提了起來。

  他對身邊的梁興說道:“是誰說陽平城下南北山相遠,不可守禦的?”

  梁興這時也是一副詫異的模樣,愣了一會,方才說道:“好像是武都郡的那些氐人降兵。”

  蓋順其實也只是隨口一問,他總不好講當初司空趙溫也同樣說過類似的話語,看來趙溫不知兵法形勢,有些事情還得親眼所見才行。

  見蓋順默然不語,梁興會錯了意,試著說道:“屬下看彼等在山上的屯壁乃是新建,應是才立足不久。將軍若是有意,不如讓屬下帶人上去試試虛實?”

  蓋順悠悠一嘆,說道:“他人商度,果然少如其意。”

  待他感慨完了之後,這才對梁興回覆說道:“你帶百人上山,打探虛實之際,也記得查明對方旗號,是何人領軍。若是不可立下,你就馬上撤回,等後方大軍來了再做計較,免得徒增傷亡。”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6:07
第一百四十七章 尚敢懷貳

  “其藏機誤敵之妙,使之履危蹈險而不覺,誠如投於水火中。”投筆膚談兵機第

  漢中,南鄭。

  做一副道家打扮,頭裹黃巾、身穿褐衣的張魯此時再也不是最初的那番意氣風發,他的臉上仍是一開始從竇茂殘部得聞朝廷大軍假道滅虢、突至陳倉的消息時的不可置信與恐懼。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張魯喃喃說著,突然一下子站起來,從朱紅色的漆案上一越而過,幾步走到駱曜的身前質問道:“朝廷興兵不是為了討伐隴西宋建麼?何故突然來了沮縣,不是應當先平隴、復望蜀麼?天子就不怕涼州羌胡為亂,威脅進軍?”

  駱曜此刻正坐在次席上,站在他跟前的張魯正好用腰部對著他,駱曜不消移動目光就能直接看到張魯腰間掛著的那枚小巧的黃白玉印。少頃,他輕輕側首,雖然心裡同樣因為這個突發事件而慌亂失措,但表面上故意做的沉穩功夫卻比張魯要好上許多:“朝廷用兵奇詭,此番突如其來,險些讓人無法招架啊。”

  張魯拂袖不悅道:“你這時候還在擺什麼樣子!當初信誓旦旦,說朝廷不會南下的是你,這會誇讚朝廷的又是你!”

  他與駱曜彼此知根知底,單論兵法,張魯還更勝其一籌。此刻張魯見駱曜裝腔作勢,便懶得給他搭檯子,轉身又走了幾步,對堂下其餘坐著的幾人看了過去。

  此間除了駱曜以外,還坐著功曹閻圃,門客李休、李伏、李庶、姜合等人。

  那幾個門客都不說話,有的看向駱曜,有的則是看向坐於駱曜對面的閻圃。閻圃好似是天生就長著一副和氣的臉,眼睛細兩頰圓潤,鬍鬚修剪得很短,卻很整齊。他捻著鬍鬚,沒有一點說話的意思,那張圓臉朝向駱曜,就好像是在笑著等對方獻上妙計。

  駱曜有些警惕的看了眼對方,閻圃是巴郡士人,機緣巧合之下,被張魯收入幕府。其人在張魯的麾下屬於一個異類,他並不信五斗米道,也不接受張魯自創的什麼鬼卒、奸令等宗教官職,只肯接受張魯拜其為功曹。作為一個不信五斗米道的士人,卻能夠得到張魯的重視、並予以大用,可見此人在心智與能力上的手段。

  之所以警惕閻圃,是因為駱曜自打來到漢中、與張魯謀劃大事開始,閻圃便好幾次在張魯面前說過他的錯失,要不是張魯當時已為駱曜說動,閻圃早就將他的計畫破壞了。而且此人最讓駱曜擔心的是,閻圃在幾次勸說張魯無果之後,便再也不提任何有關的建議,像是心灰意冷了一般。

  只有駱曜知道,閻圃現在所表現出來的只是一個為了迷惑他的假象,只要機會一到,他便有能力直接掀翻自己苦心孤詣的計畫。

  見場面有些冷淡,駱曜打算先發制人,他在張魯身後站了起來,罕見的以一個低姿態對張魯說道:“師君攻殺前太守蘇固、又斷絕道路,已屬大逆,朝廷此番興兵,若是得獲師君,死罪是絕對逃不過的。所以大軍來蜀,師君不可不擋,依我之見,當派遣大將扼守陽平,憑恃險要,就算彼等有虎狼之師,也決計難克天塹!”

  李庶、姜合二人長於內學,熟知曆數符讖,因為常與張魯討論神鬼而成入幕之賓。他們都是武都郡人,最初是為了躲避暴虐的氐人而羈旅漢中,此時這二人早已與駱曜站在同一個立場上:“是啊師君,朝廷這次興兵伐罪,罪在難逃,與其坐以待亡,不如鋌而一擊,最不濟也能保有這巴山漢水,總比稽首為俘要強。”

  張魯聽了,頗為意動,只是卻不知怎麼有些猶豫,他緊緊皺著眉頭,默然不語。

  這時另一個門客、南陽士人李休站在中立的角度,出言說道:“如今軍情急迫,陳倉道雖然曲折難行,但這些天下來,難保不會另生事端。是戰是和,還請師君早下決斷,讓底下惶惶人心得以安定才是。”

  “閻君,你的意思呢?”張魯這時問向他一直很是倚重的閻圃。

  閻圃睜著那雙本就不大的眼睛,對張魯說道:“屬下附議。”

  手下最足智多謀的閻圃都這麼說了,張魯便再無疑慮,當即拍板下令:“好,即刻傳令,命張衛、楊任二人領兵兩萬,趕赴陽平拒關堅守,務求讓彼等頓足不進!”

  李休與閻圃一樣,都是不信五斗米的儒家士人,雖然見張魯做出了抵抗的決定,他也毫不猶豫的為張魯謀算起來:“關中與漢中有子午、褒斜、陳倉等道,朝廷之師既然已現於陳倉道,那麼在子午谷口的守軍,要不要調至陽平?”

  “不可。”駱曜雖不擅軍事,也能知道這其中的不妥之處:“從子午谷出,往西可至南鄭、往東可達上庸、西城等地。若是朝廷另遣一軍,奪我上庸,又該何如?”

  自己的建議不僅被一個方士當場反駁,李休面上並未流露出多少難堪的神色,反倒是閃過一絲意料之外的詫異神色,並且眼神有些不自然的飄向了閻圃。

  漢中本地人李伏乾咳一聲,試圖引起駱曜的注意:“黃金戍確乃谷口要地,萬不可失,只是如今首重之地乃是陽平。依在下之見,不妨從黃金戍抽調精兵入陽平,以助其勢。至於黃金戍,楊昂乃師君手下大將,知悉戰陣,有其屯守該處,可保谷口萬全。”

  張魯思慮過後,點頭說道:“就依此計!”

  說完便走回案後,快筆急書的寫下一應調令,又解下腰間玉印,一一鈐好。張魯畢竟不是名正言順的漢中太守,又有殺害前任太守的劣跡,想在漢中發號施令,一個自命的漢中太守顯然不能很好的服眾,所以這枚代表五斗米教權的玉印便臨時充任著官印的權力。

  眾人拿到調令之後,紛紛告辭離去,閻圃慢吞吞的走在最後面,目光深沉的看了一眼兀自站在原地不動的駱曜,然後便跟著眾人走了出去。

  駱曜這才對張魯說道:“事發突然,我等所謀的大事,恐怕得早做準備了。”

  “你還想著大事?”張魯苦笑著說道:“朝廷都打上門來了,這一下不知道我等能不能抵擋得住,你還想著先前所謀又有何用?”

  駱曜卻不這麼想,“益州就在我等背後,若是劉焉得聞此訊,心生悔懼,要與朝廷兩相夾擊我等以求將功贖過,那我等豈不是頃刻間將要覆滅?”

  他見張魯露出思索的神色,更進一步的說道:“所以劉焉此時必須得死,一者,只有他死了,益州倉促之間,才不會與朝廷呼應聲勢再者,他死之後,有我等早先設好的計畫,益州可盡在我等手中。有益州之資作為憑仗,師君還怕不能抵抗朝廷之師?退一步講,哪怕最後朝廷攻下漢中,師君大可退走益州,以劍閣等關自保,亦能成就一方霸業。”

  “好、好。”張魯已被駱曜所描繪的局面打動,連聲說道:“這的確是個萬全之法,既能為我等除去後患、又能開拓餘地。”

  駱曜察言觀色,此時立即毛遂自薦,作出一副義不容辭的樣子:“若蒙師君不棄,在下願為前驅。”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6:07
第一百四十八章 無謂之托

  “『奸』狡並起,陷附者眾,君執一心,賴無污恥。”巴郡太守樊敏碑

  南鄭,城東。

  駱曜本想早早啟程南下,但因為漢中的局勢微妙讓他難以揣測,尤其是今朝閻圃離去前對他那若有深意的一笑,他深覺得有再留一天,將事情向姜合、李庶等人作個交代的必要,因為在他看來,這兩人都是值得託付的自己人。

  因而趁著送行的宴席,駱曜當夜便歇在李庶的家中,並拉下姜合與他作伴。

  其時正是月過中天,清光如水,庭間一叢修竹輕輕搖曳,層層疊疊著許多陰影。

  身為主人家的李庶溫了壺酒,在亮堂如晝的庭間鋪了幾張藺席,與駱曜、姜合促膝而談。

  “二位,我明日就將趕赴郕都,臨行之前,有句話要交代。”駱曜開口說道:“一是,師君此人有時候溫和軟弱,好聽諫言,我怕他會因為畏懼朝廷大軍,而下令開關降敵。是故我想請二位多留心勸說,漢中群山四塞,是一處天賜的險地,若是輕易捨棄,以我等在漢中施教所為,豈能容於朝廷?”

  李庶與姜合對視一眼,均是未有說話。

  只聽駱曜繼續言道:“二是,師君身上常佩的那枚玉印,還請二位替我多多留意。”

  “這且慢說,駱君!”李庶打斷了他的話,問道:“五斗米道聽奉的是他張師君的號令,而非這枚玉印,你即便得到手中了也是無用。”

  “話不是這麼說的,張師君之父亡於光和二年,屆時他才十餘歲。少不更事,五斗米道的教內事務皆由其母盧夫人與張修執掌。”話說到隱蔽處,駱曜習慣『性』的適可而止,盧夫人駐顏有術、善於魅『惑』,她與張修之間曾有段情事。這也導致後來張魯與張修二人共同領兵入漢中後,尋機殺死張修,除了爭奪教權、清除異己以外,與這件醜事也逃不開干係。

  駱曜雖不再繼續往下言說,李庶與姜合也都『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彼此會意,只聽道:“盧氏一介『婦』人,發號施令,多有不便,除了外倚張修以外,其餘主要還是靠的那枚玉印。”

  一直沉默著的李庶搶白說道:“我知道,此物類同玉璽、也類同黃巾道的中黃太乙,拿著它,那些無知的信徒多會俯首聽命。”

  被李庶搶白『插』話的駱曜啞然無言,有些不高興的看了他一眼。

  姜合這時方才明白過來,疑『惑』道:“第一件事倒還好說,我等身家『性』命攸關,必會勉力為之。可這玉印常隨師君左右,時刻不離身,我等如何施為?”

  這個問題其實駱曜早已想過了,他如實說道:“我身邊有力士王當,他隨我一路從關中來到藍田、又從藍田覆車山來到漢中,可堪忠勇。我將其留下,具體如何我已盡數知會於他,二位可多與其商量。”

  二人這才點頭答應,就著溫酒,說著說著,又說到陽平的戰事,李庶忍不住說道:“這一仗能打得過麼?”他搖搖頭,很不樂觀的說道:“我心裡沒底!”

  “打得過最好,就算打不過,我等也有應對的法子”等駱曜將適才與張魯之間的對話,講給兩人聽了之後,李庶立即表示:“駱君想的法子好,益州無論其土其民,可都比漢中要好太多了。張魯溫馴,無遠謀大慮,今後這益州還得靠我等弘揚道法,救濟黎庶。”

  “李君到底是明白人。”駱曜大為欣慰,他當年在三輔起事,與河北張角、漢中張修並稱妖賊,如今昔人已歿,只有他一個人還繼承著當初的妄想:“你曉得我的志向。”

  “我等一直都曉得駱君的志向,只可惜這麼多年來一直無有安身之處,也無一個可託付信重的人。”姜合說道:“現在可就不同了。”

  “嗯。”駱曜點點頭,說道:“如今駐兵江州的益州大吏、巴西人趙韙已與我暗合,只要劉焉一死,我在郕都擁立其子劉瑁暫代州牧之位,彼等可起兵呼應。此外,若無玉印,但有盧夫人在,我也可說服她為了張師君而召集巴郡的賨人、板楯蠻,如此兩相制衡,我可居中調度,不怕一方做大。”

  張魯數代經營巴蜀,以鬼道教百姓,巴郡賨人、板楯蠻敬信巫覡鬼神,多往奉之。此時他的勢力範圍包括巴郡,而不僅是一個漢中。

  這個空手奪刃的計畫聽上去很好,然而在姜闔眼中,卻是處處都漏洞。他正欲開口,眼角餘光卻見李庶不動聲『色』的給他使了個眼『色』,姜合立時會意,就連李庶都看出來了也不願意說,可見在這個時候就連對方都不看好張魯與駱曜二人,既然如此,那他還用得著『操』心什麼呢?

  等駱曜第二天與張魯的長子張富一同啟程前往郕都後,城外送行的李庶與姜合這才得以轉身結伴而歸,他們讓王當騎馬先回去,兩人坐車跟在後頭磨磨蹭蹭的走著,開始互相表『露』心跡。他們都是武都郡人,出生在胡漢雜居的武都郡,又熟悉圖讖經緯之學,二者論彼此親密的程度、論家世背景,不知要比駱曜強多少。

  姜合『摸』著鬍鬚,說道:“你認為他們此行能成麼?”

  “我看吶,懸!且不說劉益州,就說是彼等豪強大族,一個個也都不是好相與的人物,就連趙韙此人,也是殊為狡猾精明。就憑駱曜還想做無本買賣,我看他倒有可能已為人所謀算。”李庶有些失望,他本以為駱曜是個聰明人物,沒想到最後會有這麼幼稚的想法。

  他停了一下說道:“就連城西的那些人都比駱曜厲害太多了。”

  姜合在心中思忖了會,說道:“陽平的戰事尚未有個結果,還是先靜觀其變吧,城西的那幾家人也不要得罪。”

  “不僅不能得罪,有機會還要上趕著邀好,免得他們有什麼打算,把我等給踢開了。這些豪強最是能分清利害,算己謀人,我等可莫要被人算計了。”李庶補充說道,以前都是張魯親信他們這些同道、以至於都以為高人一等,誰知在最後卻還是要低下頭來尋求這些本地豪強的庇護。

  姜合在武都也曾是一個小縣的豪強,雖然根本比不上漢中豪強的勢力,但彼此之間慣用的那些把戲和手段他還是看得清的。就拿武都郡的豪強來說,朝廷強勢,彼等就與朝廷派來的官員合作若是羌氐強勢,彼等雖不至於委身侍賊,但也不會出頭頑抗。

  他點頭道:“你說的是這麼個道理。”

  “你說、”李庶忽然問道:“我等若是真拿到那枚玉印了該何如?”

  姜合根本不以為單憑自己這兩人和王當就能做到此事,本沒有放在心上,聽對方一問,隨口便說道:“拿到之後,再就當時局勢而議。”

  李庶嘿然一笑,他可是清楚記得那塊玉印下鐫刻的內容的,赤衰黃興,這方玉印無論是拿著它召集巴郡那些愚昧無知、又驍勇善戰的板楯蠻,還是拿著它獻給朝廷,都是大功一件。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6:08
第一百四十九章 內結異心

  “流移寄在其地者,不敢不奉。”典略

  城西是南鄭縣本地的豪強、以及漢中郡部分豪強的聚居之處,比如南鄭趙氏,成固李氏、張氏、陳氏等等。

  李伏就是漢中成固人,成固李氏曾出過孝安皇帝時的司空李合、孝沖皇帝時的太尉李固,可以說是漢中郡數一數二的大族,作為李氏族人,他比任何人說話的份量都要重:“昨日陽平傳來消息,言說朝廷遣派司隸校尉率軍萬討伐漢中。形勢危急,我等如今俱立危房之下,若不早做籌劃,豈不要與張魯等賊偕亡?”

  此時裴茂等人已經派氐人義從在陽平城下攻關數日,弄出的動靜不漢中百姓幾乎一日三驚,紛紛害怕朝廷來了之後會對他們這些曾屈服於米賊鬼道的人算賬。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有一些人已經開始打起別的注意了,比如李伏,直接稱張魯其人為賊,來表達自己的立場。

  “我等這些天已經勸說張公祺抽調黃金戍的守軍,如今黃金戍只餘四五千人,軍械糧草也被調走大半。只不過”李伏遲疑問道:“朝廷真會如你所言,分兵走子午道進軍?”

  他問的是南陽人李休,其為了逃避桑梓戰『亂』,故沿漢水西上,一路來到益州安居。此人頗有智略,知悉戰陣,與擅長內政的閻圃彼此合作,是張魯的左右手。

  李休笑笑說道:“我只是猜測,子午谷離長安最近,道路也不算壞,相較之下,朝廷斷不會捨棄近路,而謀求遠路。即便是要施假道伐虢之計,行奇兵之效,也不至於將所有的兵力放在一條道上。”

  “那你起先說得這般篤定!”李伏大為詫異。

  “我這也只是那麼一猜,朝廷不乏多謀之士,或許另有良策尚未可知。”李休兩手一攤,很是無辜的說道:“總之,無論朝廷有沒有分兵間道子午谷的方略,我等為了自己身家所謀,就務必得先做好不虞之備。”

  李伏剛定一定神,聽了對方這番話,復又憂心忡忡的說道:“如此一來,陽平關可就聚有數萬人,朝廷若是一時拿不下來,我等豈不是真成了米賊的幫手了?”

  張魯在漢中廢除朝廷官制、推行鬼道,強迫百姓黎庶信從五斗米道,像李伏這樣的本地豪強對此是百般不願,再加上張魯此前慫恿張修殺害前太守蘇固以及本地豪強趙嵩、陳調等人。漢中豪強對張魯乃至於五斗米道都是怒不敢言,怨恨已久,此次得到了機會,如何也要設法算計不可。

  只是李休仍舊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說道:“你別看陽平關此刻兵馬眾多,有時候,兵多了,其實也不是什麼好事。”

  李伏有些哭笑不得,他不懂如何打仗,只好溫言細語的問道:“子朗,你就把話說明白了吧!”

  “校尉楊白,此人尤為善妒,自己沒什麼打仗帶兵的能耐,卻瞧不起比他厲害的人物。早在黃金戍的時候,就經常與楊昂過不去,時不時鬧出事端來,讓張公祺很是頭痛。他以為是這二人『性』情不和,殊不知,楊白此人對誰都是如此。”張魯曾想讓李休做他的軍司馬,很多軍事調度都要詢問他的意見、也不避諱他。

  是故李休對張魯手下將領的『性』情、能力都極為瞭解,此時一一為李伏剖析道:“張衛乃張公祺之弟,常自詡為其兄以下的漢中第二人,心氣極高,其胸襟與楊白比起來不遑多讓。至於楊任帶兵還算老成、做人卻很糊塗,經常得罪人而不自知。彼三人同處陽平,若都還能彼此無事,那才是一樁怪談。”

  李伏這才算是徹底心服口服了,他真誠的對李休表示一番佩服:“只可惜子朗身在巴蜀,此地安靜,今年鮮少禍『亂』,無有讓子朗一展所長之處。若是投身中原,得遇明主,必能建立一番功業。”

  “現在正是建立功業的時候。”李休不以為意,他當初逃避戰『亂』,未嘗不有獨善其身的想法,此時無所謂的笑了笑,坦然說道:“若是朝廷大軍得入漢中,你我再說動沔陽、成固等地豪強,為朝廷盡力輸誠。”

  “善、善!”李伏大為高興,拊掌道:“張魯一旦敗亡,不僅我漢中子民將重歸朝廷治下、再浴聖人教化、就連前太守蘇府君的大仇也能得報,陳元化與趙伯高若是泉下有靈,也能瞑目了。”

  陳元化名喚陳調,是前漢中太守蘇固府下從事,聽聞蘇固被張修所殺,親帶賓客百餘人攻打張修營壘,隨後戰死。而趙伯高其人是蘇固所征辟的主簿,名喚趙嵩,他是為了救出當時被困的蘇固,杖劍直入張修營壘,壯烈身死。

  如今這些人的家中儘是老弱『婦』孺,但他們的義烈卻聞名漢中,李伏以及其他豪強對其多有照顧。

  李休對這些也是感悟頗深,他忽然說道:“此時若是能有閻功曹相助,我等才真正算是事行半、而所獲功倍。”

  這個話,讓李伏一時躊躇了:“閻圃?雖然同為士人,但他卻是張魯所征辟的僚屬,君臣之義尚在,豈會與我等合謀共計?”

  “正是因為這份君臣之義,等到張公祺身處危亡之地的時候,他難道還不會出言相救麼?”李休悠悠說道:“我看他與駱曜不和已久,駱曜一直想著勸張公祺攻取益州,而他卻一直想讓張公祺上匡天子,次及竇融。你看前些天初聞朝廷發兵陳倉的時候,眾人議論軍謀,他卻不發一言,其心裡想著什麼,便就不難得知了。”

  李伏想到了那天駱曜反對讓楊昂全軍調往陽平時,對方在詫異的神情之後,看向閻圃的那一眼不自在的目光。他腦海中像是飛快的掠過了什麼東西似得,很快問道:“你是不是瞞著我什麼?”

  “也沒什麼,就與我說了幾句話。”李休很誠實的說道,閻圃的城府比他要深沉許多,其實他也有些弄不清楚對方到底是什麼態度,當日之所以看向他,主要還是那句話的緣故:“他說,即便是竇融,當年在歸順光武皇帝的時候也要親眼見到虛實。”

  “那就是要幫我等了。”李伏心裡一鬆,舒了口氣。

  李休仍有些不確定的說道:“此人最是看重君臣之義,即便張魯施行鬼道,他也輔佐如初。若真是有意相助我等,我不知他會如何相幫。再者說了,一切不要想得太好,關鍵還是得看朝廷、得看領兵的司隸校尉裴茂以及那萬大軍能否攻下陽平。”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6:08
第一百五十章 難能濟事

  “如彼築室於道謀,是用不潰於成。”詩經小雅小旻

  益州,郕都。

  素來鎮靜從容的盧夫人在聽聞陽平關的戰事之後也失了方寸,她第一個問的就是張魯的安危:“我兒可無事?”

  “大母。”張魯的兒子張富如今還是個幾歲大的孩子,此行也被張魯派了出來,跟著駱曜來到郕都,出口寬慰道:“阿翁來時有口訊,說關城堅固、漢中無事,請勿要擔憂。”

  盧夫人伸手將幼小的長孫張富抱在懷裡,『露』出憐愛的神『色』,既無奈又感慨的說道:“時局變幻、天機難測,我擔憂的又豈是你父親!”

  駱曜從漢中一路趕來,思索不斷,一直到了郕都這才發現自己還有許多尚未想通的事情,他看著盧夫人說道:“劉君郎移治郕都,這到底是何緣故?”

  這件事盧夫人早就派人向漢中傳遞過消息,此時聽駱曜再度提起,不由得納悶道:“不是說了麼?劉焉自知老病無醫,想把位置留給兒子,所以要給劉瑁料理身後事。蜀郡豪族團聚,他不打殺一批,其子日後如何示好施恩?”

  這是任何一個合格的上位者在為繼任者準備後事時都要進行的流程,盧夫人當初在將五斗米道大權交給已經成年的兒子的時候,也曾用過這個欲揚先抑的法子。故而對於劉焉想遷回郕都震懾豪強的急迫,盧夫人自詡身為過來人、同是為人父母,還是很能把握住對方心理的。

  駱曜一開始就是對此事將信將疑,如今這一路走過來,非但沒有見到劉焉有什麼動作、更沒有見到各地豪強有何懼怕的樣子,反倒是對劉焉移治郕都表示支持。他在原地走來走去,倏然停下,說道:“打殺豪強?劉焉自去年歲末遷治郕都,到如今三月,可有動過一刀一兵?我看這裡多半是有什麼蹊蹺。”

  盧夫人頓時語塞,想反駁,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這兩年來劉焉對她是言聽計從,她便一直以為劉焉老糊塗,可以隨意供她拿捏。怎料到了最後關頭,卻是忽視了這些天來的異常,她想了想,仍有些不確定的說道:“劉焉自打來了郕都就臥病在榻,整日裡就連接見州吏都很費勁。我想他也是有其心、無其力。”

  “是麼?”駱曜嗤之以鼻,說道:“若是他真為劉瑁打算,劉瑁此時就該替他出面料理州中事務、接觸官吏名士,而不是一直待在府中。”

  “劉瑁是個什麼能耐,連我們這些外人都清楚,劉焉難道會不知道?”盧夫人一想起劉瑁輕浮放肆、總是自詡風流清貴的樣子,心裡縱然有些慌『亂』,嘴角也忍不住不屑的哼了一聲:“我看劉焉多半是想直接幫到底,替他把事情都料理清楚了,劉瑁到時候直接出來接手就是。只可惜劉焉現在這副樣子,怕是一肚子的打算都要淪為空想了。”

  盧夫人擅長道家導引之法,今年雖已四十餘歲,但仍是駐顏有術、風韻猶存,一顰一笑都帶著股成熟的嫵媚。饒是駱曜心境鎮定,此時也不由得被盧夫人那細微的動作給勾動了一瞬。他一時連接下來該說什麼都忘了,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只得乾咳一聲以掩飾尷尬,說道:“劉焉的病到底如何了?他是真動彈不得了?”

  “這還能有假?他背上的癰疽一天比一天嚴重,以前還能勉強坐起來與人說些話、或是由人扶著走兩步,如今已是安坐不得、安臥不行,即便沒有我等,他也活不了幾天。”盧夫人與劉焉關係親密,有時曾親自為劉焉擦拭身體,對於劉焉背後那些觸目驚心的癰疽,可以說是親眼所見。

  駱曜站在原地想了半天,雖然這裡頭還是有種種說不出口的詭異,但盧夫人的解釋幾乎都合情合理,思來想去,他也只能認為是自己憂心多慮了。

  暫時將此事拋在腦後,他便將正事,也就是此番的來意給盧夫致說了一遍。

  計畫早就已經決定好,只不過是知會盧夫人一聲,讓其配合行事而已,盧夫人也知道現在這種情況只能簡便流程,於是點頭說道:“辦法是好的,不過要什麼時候開始呢?”

  駱曜的眸中似乎閃動著幽幽的光,他陰陰地一笑:“越早越好。”

  於是兩人籌議,打算在劉焉每日服用的『藥』裡多添些劑量,這樣既能避免暴亡猝死令人懷疑、又能不『露』痕跡。

  這個事情交給了盧夫人來做,至於駱曜則是主動前往巴郡,說是要提前知會那些賨人、板楯蠻,好早做準備。為了取信於人,駱曜臨行前還從盧夫人這裡索取她親筆寫的書信,盧夫人不疑有他,在她看來此時雙方都在一條船上,沒有什麼互相懷疑的必要,只能給予信任。

  “大母。”駱曜走後,張富便依偎在盧夫人的懷中,他剛才寬慰盧夫人的話都是張魯一字一句教的。此時旁人不在,他又在一邊聽了半天莫名其妙的話,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有人來打他們了,遂天真的說道:“有人要打阿翁,我們為什麼不用仙法?”

  盧夫人張了張嘴,有些啞然,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解釋這個複雜而又簡單的問題,只好含糊的說:“凡事要遵循天道,天命所不允的,我們就用不得。”

  “喔。”張富乖巧的應了一聲,張著一雙清澈的眼睛,又問道:“天命是會站在我們這邊麼?”

  盧夫人答不上來了。

  說來好笑,她從來不覺得自己兒子所帶領的五斗米道是天命所在。

  當初就連浩浩『蕩』『蕩』的黃巾起義都被漢廷派兵鎮壓了,張魯這些人也看清了朝廷死而不僵的情勢,一個個只敢趁著官民之間的矛盾,挑唆益州蠻族興風作浪。以至於在劉焉入蜀的時候,盧夫人甚至力排眾議,明智的選擇向其靠攏,劉焉也欣然接納,從此五斗米道開始了洗白上岸、從反賊變成了地方官員。

  在駱曜來之前,盧夫人的想法是憑藉自己的樣貌作為兒子張魯與劉焉之間的聯繫,好讓張魯與五斗米道安安穩穩的紮根漢中、巴郡,在益州傳承教法,好讓五斗米道永永遠遠的傳下去。可駱曜來了之後,不知如何催生了張魯的野心,竟讓他有了進取整個益州的想法。

  劉焉對她母子不薄,盧夫人一開始也並不想做得太過薄情,只是她一個做母親的,到底是無法違背兒子的意願。

  如今計畫進行到一半,朝廷就毫無預兆的打過來了,一旦有什麼不測,那麼不僅是她張氏一族,就連他們祖輩經營數代的五斗米道都將化為烏有。

  這麼一個脆弱的組織與勢力,還想奢求什麼天命?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6:37
第一百五十一章 高台炎炎

    “苟進未克城,退乏糧道,事亦可虞。”————————【續資治通鑑·宋紀一】

    與漢中的一片戰雲密佈相比,僅一條秦嶺相隔的長安城,天色卻是明媚萬里,燥熱的讓人有些煩悶。

    柏梁台上,皇帝穿著一身單衣,舉目遙望著上林苑裡無精打采的聳拉著枝葉的草木、以及水域縮減的昆明池等湖泊。湖泊水平似鏡,倒映著湛藍藍的天空,皇帝於是仰頭一望,深邃無盡的天穹中高懸彤日,一片雲彩都沒有。

    “穆順,你說這些天怎麼就不下雨呢?”

    小黃門穆順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頭,聞言笑道:“奴婢見這幾天熱的厲害,興許是蒼天在預備著一場大雨呢。”

    皇帝唔了一聲,不置可否:“如今這才三月,雨水便來得少了,等到四月的時候,豈不是要滴雨未有?今年關中的收成一定會不如以往,我也只盼好好下幾場雨,讓地裡的莊稼有條活路。”

    “國家是聖天子,既有所求,蒼天豈有不答允的?”穆順配合的說道:“聽靈台令說,今日將起大風,晚間便有雨落。依奴婢看,只要來場雨水灌入溝渠、匯於陂池,今年照樣是豐穰之歲。”

    柏梁台曾經煊赫華麗,建成沒多久便被一場大火燒燬,如今幾百年過去了,只剩下夯土的高台與石質的附屬物。由於皇帝經常來這個地方登高眺遠,所以少府便特意將這裡的雜物打掃乾淨,並在此簡單的修了個亭子,以供駐蹕。

    皇帝這時挪步到亭子裡,亭子裡擺著一副頎長的席榻、一隻香爐,亭子裡正好遮擋了陽光,溫度適宜,就像是來到了暖房裡一樣。皇帝側身半躺在席榻上,隨手指了指擺在桌案上的博山爐,讓旁人拿走,這才問道:“今日有雨這件事我都未曾見劉琬上奏言過,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是這樣的。”穆順站在皇帝邊上,見皇帝讓人挪走香爐,還以為是怕熱,特意從旁人手中接過扇子,一邊輕輕為皇帝扇著風,彎著腰笑道:“靈台令前幾次司候天氣,幾次都說‘依往年時節,於今當有雨’,其言屢屢未中,朝廷內外都對其有很多怨氣。所以這一次他擔心會再次言而未中,是故……”

    “所以不敢說?”皇帝臉色和緩,心裡不知在思量著什麼:“與其每每給人期望、又讓人失望,他倒還不如不說。天氣已經這個樣子了,免得遷怒到他頭上,他倒是挺聰明的。”

    在你手下當官做事,他們能不放聰明點麼?穆順心裡腹誹道,有的時候就連他不能說真的摸清了皇帝的喜惡,從外表上看分明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可心裡怎麼就藏了那麼多事呢?如今各類政事都有條不紊的推行下去,承明殿內的臣子也大都是精明能幹,前方的戰事也穩中求進,皇帝到底還在思慮什麼?

    “得了,與你說話也沒什麼意思。”皇帝擺弄著寬大的袖口,悠悠說道:“去將趙司空請來。”

    穆順忙應了下來,見皇帝沒什麼別的吩咐了,便走下去讓人去承明殿傳了趙溫。

    趙溫對於皇帝時不時的單獨召見起初還會誠惶誠恐、如受殊遇,如今已經是見怪不怪了。只是當他來到柏梁台的時候,還未登台,便看見皇帝已經身著便裝,在一輛普普通通的安車內等他了。

    “陛下這是準備出宮?”趙溫明知故問道。

    皇帝頷首‘嗯’了一聲,說道:“南征漢中,有司隸校尉與荀君在,朝廷只要保證糧草供應便不需要再多費心思。除此之外,也沒什麼別的大事,不如趁此機會多出宮走走,也好看看朝廷在民間的施政有沒有變樣。”

    趙溫是個惟上是從、很少反駁皇帝意見的人,既然皇帝有意要出宮解悶,那他自無不遵之理:“唯,陛下憂心民間黎庶疾苦,實乃朝廷之幸。”

    皇帝直接略過了這段諛辭,顧自說道:“算算時日,徐晃此時應該已經從郿縣入斜谷了吧?”

    步兵校尉徐晃起先奉命移駐武都,後來由於皇帝在戰術上進行了調整,啟用他獨領一軍,在裴茂等人率軍啟程去武都的時候,他才從武都抵達長安受命,一來一回,卻是比裴茂要晚上將近半個月的功夫。如今裴茂已經抵達沮縣,徐晃等五千人才剛從長安出發抵達處於郿縣的斜谷谷口。

    在得到趙溫肯定的答覆後,皇帝有些滿意的說道:“這樣正好,陽平一時難下,裴茂在此處要多耗些日子,最好等張魯調集手下各處部眾增援陽平,使它處空虛無備,徐晃這一支奇兵才能起到最大效用。”

    說起戰局,皇帝又忍不住吩咐道:“陳倉哪裡的戰報,還是五日一報麼?”

    皇帝雖然信任裴茂、甚至將兵權託付給了他,但不代表他會撒手不管,任憑施為。有些緊要的軍情,即便是遠在重山之外,皇帝也要裴茂、荀攸等人定時上報進展,他這不是為了對前線的戰事指手畫腳,而是想精確掌握軍隊的一舉一動。

    趙溫知道皇帝對軍權的無比看重,在車廂內低著頭說道:“陽平的戰報還是一如既往,虎賁中郎將蓋順幾次帶兵攻陽平山上諸屯,艱險難拔,士卒傷夷甚多。荀參軍打算另尋小道,走馬鳴閣道,迂迴其後。”

    皇帝聽了,沒有評價這個方法行還是不行,單是說道:“下詔給荀君,有什麼計策,儘管大展拳腳的去做,我既已給他全權,就不會再說三道四,只要記得給朝廷報備就行了。”

    趙溫笑道:“陛下運籌帷幄、寬容大度,頗有光武之風。”

    光武皇帝自從平定河北之後便很少有親自上陣,常常將兵權託付外姓將領,很有一套馭人的本事。趙溫知道皇帝常以光武自比,故以此誇讚,皇帝聽了也湊趣的笑了起來:“是麼?”

    這位城府深沉、睿智明斷的皇帝笑了一會,便轉了話題,說道:“前方糧草轉運的可還方便?韋端負責督護糧道,這兩日倒也沒見他說糧草的困難。”

    他知道歷史上諸葛亮幾次北伐都失敗於糧草的問題,秦嶺山道的艱險,皇帝在前世的時候就曾與人驅車行過,那麼險惡的道路,若是行軍征戰少了糧草,後果不堪設想。

    “陛下料事洞察,今天剛從武都郡來的奏報,言稱自氐王竇茂被擒斬之後,韋端便使人征討其位於下辨的寨壘,獲其穀物數萬斛。不僅如此,武都郡內大戶、羌氐也紛紛主動獻納糧草,以供軍需,算起來,糧草應在十數萬斛。”提起這個是,趙溫也是由衷的高興,這些天他既要忙著儲糧備旱、又要忙著與馬日磾、董承等人精打細算的擠出糧草支應前方戰事,可以說是焦頭爛額。

    皇帝在心裡盤算著,一個士兵平均每月要消耗三石至一石半的糧食,打仗的時候消耗多些,就算是每月三石。如今陽平關下有近兩萬正規軍,三四萬的民夫、雜兵,算起來一個月要消耗十幾萬石的糧草。

    這還沒有算上運輸途中折耗的飄沒成本,如今韋端從武都得了筆橫財,雖然少了些,但武都與陽平的距離、跟長安與陽平相比少了很長一段路,中間也不需要浪費太多糧食,無異於是給朝廷減輕了很大的壓力。

    韋端在無形之中給朝廷省下了一大筆糧草預算,這筆預算正好解決了皇帝剛才一直思慮的問題,可以讓他拿去做別的用途。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6:37
第一百五十二章 尺椽片瓦

    “迅過俯仰,感今惟昔,口存心想。”————————【贈劉琨】

    華陽街,也叫橫門大街,是貫穿長安城的南北幹道,先後經過東西市、北宮、北闕甲第、最後與直城門大街在未央宮北宮門交匯。

    一行簡單低調的車駕從北宮門緩緩駛出,行至北闕甲第的北邊,那裡是一處荒廢的宮宇殘墟,原本的磚瓦木石早在許多年前被附近的黎庶撿走了。這座孝武皇帝用來鬥雞走狗的遊戲之宮,如今只剩下幾座黃土夯成的檯子和斷斷續續的宮牆,若不是這兩年朝廷重新對長安城內的長樂、桂宮等處遺址進行保護與重視,北宮或許還是那些流民寄身之所。

    車駕在這裡停留了片刻,藺草編織的車簾被人揭開了一角,似有一雙眼睛從中窺視著這座無人看護、也無人敢擅闖其中的廢宮。

    “北宮、桂宮、長樂宮,算起來有半個長安城了。”皇帝親手揭開簾子,黑色的衣袖順著傾斜的胳膊往下滑了幾分,露出一截骨節分明的手腕。他在車內看著不遠處的北宮,輕聲說著,眼神中似乎帶著無限的追憶和嘆惋:“總這麼荒廢著也不是個辦法,左右得像明光宮那般,舊瓶換新酒,另外尋個用處給它。”

    當年的明光宮除了被人為拆毀修建新的閭裡街坊以外,主要的核心區被改建成了太學。如今的太學已有兩千多人,按皇帝欽定的學制與辦法,初平三年招收的第一批學子還不能‘畢業’,若是算上今年九月新募的一千人,那就得有三千多人。這三千多人的太學生不事生產,家中或多或少的都有些余資,能夠極大的帶動周邊商業、手工業的發展。

    這一點光是看宣平裡的房價日益高漲、以及太學學市去年繳納的數十萬商稅就可見一斑。

    若不是現今各地戰禍頻頻、貨殖不暢,剛喘過一口氣的關中黎庶尚且沒有多餘的錢財交易,趙溫真準備上奏建議皇帝在太學附近增開學市、修建屋宇租賃了。

    聽皇帝的語氣不像是自言自語,趙溫心裡立即轉了幾個念頭,假意諫拒說:“長樂宮乃我朝高皇帝詔使酂侯,將秦離宮改建而成。歷代以降,皆為太后居所,豈可另以它用?還請陛下睿鑑。”

    皇帝本來沒有想動長樂宮的主意,畢竟這可是‘漢三宮’之一,不比明光宮,可謂是意義非凡。只是聽趙溫故意牽強附會,思路不禁為其帶偏了,他跟著想到:“是了,它起初還是秦朝的興樂宮,也不知這四五百年,還能否尋見當年磚瓦。”

    如此就真是懷古追憶的感慨了,當年強盛如斯的秦、西漢,皆在此地大興土木,修建起一座座壯麗無比的雄宮壯宇。可最後還是不可避免的化作塵土,這足以作為警喻帝王的興亡之論,君臣若是配合一下,傳出去不枉為一樁美談,於是趙溫想了想措辭,輕聲說道:“《詩》曰‘殷鑑不遠,在夏後之世。’便是此意,於今觀前朝宮闕,也應慎於前世興亡之故。”

    皇帝樂得與他來這一出,自無不受之理:“歷代興廢,的確當為後來者戒。如今四方動盪、百姓不安,二百年沉痾舊弊、世務蜩螗,要想易亂為治,就得有革故鼎新的魄力。但求有所裨益於天下,何必拘於歷代沿襲之政?孔子說‘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雖本意是言個人修身,用於此處,也未嘗不可。”

    古之士人言談,最喜引經據典,像是趙溫與皇帝之間直接引用典籍,一啟一和,是最簡單的流程。至於那些玩得深的,就不只是會直接引用,而是會通過隱語、雙關、意象等方式引用典籍,從而既能隱晦、深刻的表達自己的意思,還能展現自己豐富的知識儲備,俗稱掉書袋。

    當年孝明皇帝崇尚經學,甚至還親自去白虎觀講經,皇帝如今做的這些都是有先例在的,何況趙溫已經習慣皇帝時不時地對古人言論、古籍經典作出新解了,所以並未放到心裡去。

    皇帝想改建的其實是眼前這座北宮,在他看來,如今掛名在太學屬下的格物院與吏治科逐漸體製成熟、人員健全,是時候讓他們單獨分出去另立門戶了。今後格物院專攻技術的創新與研發、吏治科專注於官吏的政治素質培養、太學則成為一個純粹的學術中心,培養人才。

    雖說北宮的佔地面積比不上明光宮與長樂宮那麼遼闊,但對於人數本就不多的格物院等部門來說,也算是正好能物盡其用。只是被趙溫這麼一帶偏,皇帝雖不至於打消念頭,但也不急著那麼早頒詔施行了,總得捱過了這段時間的旱情,國有餘財,格物院再幹出一些令人矚目的成績了再說。

    這麼想著,皇帝便已經放下了車簾子,光滑的衣袖隨著他收手的動作重新遮住了手腕,放諸於車外的目光也跟著收了回來。見皇帝又恢復了在車內正襟危坐的樣子,趙溫立時會意,出聲催促著奉車郎王則繼續前行。

    頹坯的北宮逐漸從車旁倒退、消失,漸漸地,車輛開始從人跡鮮至的廢宮區域駛向熱鬧的地段。

    春暉朝日,路兩旁的老樹掛滿了絨絨鵝黃綠,往遠處看,倒像是籠上了一層薄如煙霧的輕紗。微風拂來,臨街餅鋪、酒肆掛在屋簷下、竹竿上的黃綠旗旛隨之微微飄蕩,縱然天氣有些反常的燥熱,路上仍是行人不絕,時或有兒童追趕歡笑語、深巷臨軒賣花聲。

    四處洋溢著一股春日特有的生機。

    不知是氣氛的改變,還是由於這一路行來解了心中的‘悶’,皇帝覺得此時的心情比適才一個人站在柏梁台上,與穆順乾瞪著眼曬太陽時要舒服多了。他精神一振,兩眼轉動著往外張望,忽然說道:“這個閭裡,我曾經微服去過。”

    趙溫很感興趣的看著皇帝少見的活潑樣子,於是仔細隨著皇帝所指的方向看了看,答道:“北煥裡,這已到夕陰街了。再往北走就是橫門,門外就是渭橋。”

    他忽然想到皇帝在初平三年的時候微服於此,遭受一夥來路不明的啖人賊的圍攻,險些遭遇不測。如今想來,趙溫已是陣陣後怕,有意迴避這段昔日窘事,卻看皇帝一臉全不在意的樣子,心裡卻沒了底。

    皇帝好笑的看了趙溫一眼,大方的說道:“白龍魚服,雖易遭蝦戲,但也能近觀民情,知悉民間疾苦。”

    話雖如此,但趙溫到底是不敢再讓皇帝於鬧市下車,幸而皇帝也沒有這個意思,於是車駕行使不停,一路出了長安後,在城門處轉了個彎,停在一處農田邊。

    趙溫跟著下了車,往四周大致一看,心裡頓時有了底,這或許就是皇帝今日要親眼近觀的‘民情’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6:37
第一百五十三章 親以身踐

    “故小大之事……側身踐行,兢兢業業,不敢自逸,為天下先,而俗未加厚。”————————【擬代廷試進士策問】

    腳下的土地炙熱難耐,像是一腳踩在爐中的炭火裡。

    少年穿著豎褐短打,褲管被高高的挽了起來,露出一截被曬得發黃的小腿。與遠處幾個渾身黝黑、皮膚粗糙的泥小子比起來,少年俊秀的樣貌與脖頸下時而裸露出的白皙皮膚,充分展示了他的與眾不同。

    他猶如尋常農夫一樣抽著短鞭,驅使著一頭黃牛拉動改進後的曲轅犁,將田地裡深厚肥沃的土層翻上來。在他的身後,則是像尾巴似的拖著一道深深的土溝。

    少年正是太學經營科學生游楚,城外的這一片田地都已被劃撥成了太學的學田,與他一樣打扮行徑的還有四百來個,都是太學經營科這兩年招收的學生。

    隨著太學規模的逐漸擴大,為了滿足日益增長的開銷,皇帝特意定下了學田制度,按照一定的需求,給予太學劃撥一定面積的田地,交由太學管理經營,土地的所有收成都將用來支付太學教師的薪俸,及補助學生的開支。

    這些田地大都來自長安城郊的小農,由於這學田不需要繳納田租,日常負責打理這一片的農戶也不用服任何勞役,每年在供應太學所需後,剩下的都由各人分配,不僅如此,農戶家的適齡子弟也能獲得進讀蒙學的資格,以後還有機會當官。

    自家田地被納為學田有著種種優待,即便朝廷開的是最低價,這些農戶也是一個個自願踴躍將田地獻給太學。

    當然,在得到這些田了之後,就不代表太學至此成為坐等徵糧的地主了,根據皇帝的要求,每年的春種秋收,太學都要派出全部學生參與勞作,以示不忘農桑。

    這種事情,在當時人眼中,自然極損士人風度的——

    “仲允,隨便推兩下就得了,只是擺弄幾下,無須做的如此徹底。”與游楚同習經營科、且共居一室的同窗嚴苞此時站在田邊的壟上,對游楚吆喝道。

    游楚回頭看了一下,在幾塊大田交接處的、也就是田壟交匯的地方生長著一棵農人用來遮蔭避涼的高大桑樹。在桑樹底下站著一個中年男子,一手拿著塊木板,一隻手拿著支筆,正背對著游楚他們望別的田間看去,並不時地低頭往木板上寫寫畫畫什麼。

    “你的事辦完了麼?若只是隨便弄幾下,可小心學錄把你記下來,給你評‘差’。”游楚手頭的動作不停,看上去很是自得其樂的驅使著牛,雖然活了這麼大也沒幹過幾次幹農活,但他卻沒有任何的牴觸與生疏,很快就上了手,而且幹得又快又好,像是生來就是干這個的料子。

    游楚很早就發現了自己的這項特長,他似乎對讀書以外的任何事都感興趣、並且只要給他時間熟悉,他便能做得跟老手一樣好。只是他身為馮翊游氏的子孫,身負厚望,以往根本不可能接觸不到這個事。

    好在他藉著讀太學的理由離開了家門,這才像龍回大海、鷹飛長空,徹底解放了他壓抑許久的天性,不僅按自己的喜好選擇了最不為人看好的冷門科目,而且還對太學分配的農事分外熱衷。

    嚴苞與游楚同是馮翊豪強出身,也是同時入學,不過他起先選擇的是明經科,後來由於選明經科的人數太多,導致各科學生分配不均,所以太學僕射潘勖才重新分配,將多餘的學生調入缺員的科目中,是為調劑。嚴苞就是這麼進入的經營科,他自幼喜好經學,善作文,來太學本是為了拜大儒為師,沒想到竟是整日在經營科學習溝渠、農時等非正統的學問。

    他心裡早就憋著一股氣,此時聽游楚說完,他一下子從田壟上跳下來,幾步走到游楚身邊,忿然道:“少拿這個嚇唬我,全太學兩千多人,就咱們經營科整日裡累死累活,修溝渠、築堤壩、還有這學田耕作,那樣不是我們經營科的人來做?我來太學是為了研習聖賢道理的,不是來做工為農的。”

    游楚斜睨了他一眼,暫時讓牛停了下來,對嚴苞說道:“文通,你這就有些言過了,經營科的內容本就是教導農時、興建溝渠。國家也曾說過‘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親臨體會如何開溝、如何選址,豈不比坐在學堂背書要強?何況當初也沒讓我等下地挖溝,只是在一旁邊看邊學罷了,知道如何計算土方等事,哪有你說的這樣嚴重。”

    “那這個學田呢?”嚴苞又指了指這一大片足有千畝的田地,說道:“春耕、秋收都得由我們來做,這像什麼話。”

    他的質疑是眾多太學生一致的心聲,人人都有不滿,但人人都無法反駁,畢竟這個時候的士人還不是魏晉時期虛尚浮華的士人,多多少少還是有一絲接地氣的樸實之風,因親耕隴畝、隱居田野而成名的賢士不在少數。是故儘管皇帝力排眾議,強制要求,他們也不好說什麼,只好偶爾在心裡腹誹。

    “這只是個形式,又沒有讓你天天在田間,左右不過是一年來兩次,其餘的時候都有農人打理。”游楚有些無奈的看著嚴苞,說道:“國家特意從屯田、甚至是民田中劃撥數千畝地歸屬太學,以為學田,就是為了讓學田產出供給太學及寒士。我等來此親耕秋收,也是為了表示不忘農桑,重視墾殖之意。不然以後授職任官,連何時春耕、何時秋收都不知道,又如何得以牧守黎民?”

    嚴苞猶自不服的說道:“即便你這麼說,我也不以為這是什麼好事。太學生自然要做太學生該做的事,這學田即便有益於寒士、有益於黔首,那也不該由我們太學生來做,直接交給庶人打理不就好了?還讓我們下地親耕,這種事情不比計算土方、測度短長,學一次就會了……”

    游楚知道對方是自矜身份,不願去做這等庶人做的事,所以才屢發怨言。其實整個經營科像他與嚴苞這樣的地方豪強出身的學生屈指可數,因為當初在調劑時,更多人寧願去學明法或是治劇,所以通過家裡的權勢打點了關係,盡皆調往明法等相對好一點的科目。

    剩下那些被調入經營科的,則幾乎都是貧寒之家出來的學子,是故跟那些富家子弟比起來,對耕種這種事沒有絲毫牴觸的情緒,反倒樂在其中。因為他們知道這學田的一部分產出,是朝廷要用來供養他們讀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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