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642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7:01
第一百八十四章 發號施憲

    “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貪多務得,細大不捐。”————————【進學解】

    宣室殿裡,皇帝與司徒馬日磾、司空趙溫等幾個大臣們仍在會議。

    在眾人刻意忽視、冷落了董承的訴求之後,議事的話題不知如何又轉了回來。

    薦舉韋端處理南征軍需一事被拒,馬日磾也不氣餒,他抬舉韋端,不一定非得要皇帝同意了他的舉薦才作數,只要把這件事傳入韋端耳朵裡,那也不算是白費苦功。

    於是他並不強求於此,在與眾人答諾之後,繼而說道:“漢中經此一戰,亟待撫民,無論是為保今後駐軍能就食當地,不仰運糧,還是為保此地生息,宜簡拔良吏,以督勸農事為重。”

    “你的意思是?”皇帝問道,對於同一個臣子的建議,他也不能一味的拒絕、否定下去。若是言之有物,還要適當的給點甜頭,才能不讓一方勢漲、一方勢削。所以他想聽聽馬日磾有什麼建議,如果可行,那就依他。

    “陛下推行關中之軍民屯田,成效顯著,乃當今治民要務。漢中雖復,張魯潛逃,但彼五斗米道信眾,皆矇昧無知、又多不事產業者,若是朝廷置其不理,任其來去,恐成隱疾。猶如張角兄弟死後,其渠帥流毒四方,叛亂不斷,仍為各地禍患,牧守難制,此便為前車之鑑。”馬日磾難得老練的說道:“如此,不妨先罪誅張魯所設之‘祭酒’、‘鬼吏’等賊首,分散其眾,將彼等納入屯田,以典農都尉、農曹掾等將官治之。一者,可就地勤務農桑,以修養益州民事;二者,亦可對彼等信眾嚴加看管,以防私下串聯。”

    馬日磾一口氣說完,飛快的看了面露沉思的皇帝一眼,最後說道:“愚臣淺見,不足一哂,還請陛下睿鑑。”

    “如此高論,何有‘淺見’一說?”皇帝拊掌說道,五斗米道在益州的勢力盤根錯節,巴郡民間底層的百姓多是其信徒,張魯割據漢中時更是大肆推崇五斗米道,半強迫半自願的讓人信教。如果朝廷無法很好的治理這些底層信徒,那他們終將成為一個隱患,會動搖朝廷在基層的統治。

    “彼等‘祭酒’、‘鬼吏’等賊首,無論職權大小、罪愆輕重,概由官府逐一緝拿,聽候發落。”皇帝頓了頓,拿起茶碗喝了一口,思忖一會,道:“至於其民,田宅無有著落者,可由朝廷設屯田等官,一體治之……漢中郡有多少戶?”

    “有戶五萬七千餘,民二十六萬有餘。”尚書令楊瓚知悉公文檔案,應聲答道。

    皇帝又問道:“武都呢?”

    “有戶二萬,民八萬餘。”楊瓚有些明白過來了,補充道:“這些都是數十年前的載記了,時移俗易,與今時的民戶會有不小的出入。”

    “南征戰事未決,關中旱情初顯,雍涼羌事有警,陛下欲興大事,不妨待外間安靜了,再做計較為好。”楊琦說道。

    皇帝確實是想效仿曹操在歷史上遷移漢中民戶的行徑,從漢中遷幾萬戶百姓到武都、安定等郡去,一是增加該地的漢人比例,發展當地的經濟,二是削弱五斗米道在漢、巴等郡的勢力。歷史上的曹操一邊在應對劉備的攻勢,一邊還能完成遷移數萬戶漢中百姓入關中等地——儘管這種移民的方式使得百姓多有怨言,但也說明以當時的國力尚且能應付這種大規模的遷移,如今的朝廷自然也可以。

    只不過萬事講求穩中求進,現階段的朝廷確如楊琦所說的那樣,內外局勢緊張,在旱情將盛的壓力下還支持一場南征已屬不易,實在不適合另外興起事端。何況張魯、益州豪強未服,現在說這些還為時尚早,皇帝本也沒有這個意思,無非是想先投石問路,給眾人透個底,試一試眼前這些大臣對遷民的態度。

    現在看起來,反應最大的還是楊氏,畢竟在去年朝廷就已於弘農遷過一次百姓到左馮翊,那次遷移的只是叛亂的張晟等餘部,只是個不足為憑的特例。如今皇帝又要遷漢中民戶,儼然是要將其作為常例了,他們自然要先延緩下來,試試皇帝的口風才行。

    “楊公說的是,彼等信徒皆奉賊首張魯為師,強行遷移,恐違人意。待賊首降服,與地方黎庶說清道理以後,再做打算吧。”皇帝放下茶碗,看了馬日磾一眼,慢悠悠的說道:“漢中不曾推行過屯田之策,於此政的制度、內容、實施,皆不熟稔,放之益州亦是如此。依我看,暫且讓勸農令赴漢中督農,與典農、農曹掾等官配合,務求使屯田之政落到實際。”

    馬日磾聞聲一動,他剛才反應慢了點,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被性情耿介直率的楊琦搶了先。此時聽到皇帝說話,他如何會不明白剛才那幾句話的含義?於是頗為感念的應答道:“臣謹諾。”

    “張魯本為益州牧劉焉麾下司馬,這些年來竟做出擅殺郡守、割據自守、推行妖道等種種叛逆之舉。張魯雖為首惡,但劉焉這失職之罪卻是難逃其咎,著即詔免劉焉州牧之職,命其奉還印綬,早日歸朝。”朝廷南征,對外公開的理由一直是討伐漢中,隻言片語不涉及劉焉,純粹是為了安穩其心。如今漢中已下,皇帝也不再繼續遮掩他進圖益州全境的心思,索性解決了劉焉的益州牧職位,給了裴茂等人正式進兵益州的名分和理由。

    這一切都是題中應有之意,趙溫等人也不覺意外,答道:“謹諾!益州沃土,四塞之地,合應簡拔忠直,以授其任。”

    “益州刺史的人選……爾等薦舉幾個人上來,容我參詳。”皇帝難得的給了眾人一個薦舉機會,說完,也不待眾人如何回應,擺手說道:“此間無事,也都下去吧……對了,都水使者孔融,現今在何處了?”

    趙溫等人正準備起身離去的動作皆是一頓,馬日磾回道:“算其行程,現今應在左馮翊察看白渠等河工。”

    三月的時候孔融便從議郎的位置上調任都水使者,掌都水監,甫一上任,便被皇帝派出去巡視關中各地的陂池、河渠情況。這兩年來,皇帝不停的讓地方郡縣大規模組織黎庶興修水利,甚至為了河工而狠手整頓了左馮翊吏治,導致原司空士孫瑞、原左馮翊魯旭接連被免。朝廷對水利、河工的重視程度前所未有,底下的官員再不敢玩忽懈怠,都趕在去年年底,按時按量的完成了任務。

    雖然如此,皇帝仍不是很放心,於是便派了意氣直爽的孔融為都水使者,在大旱之前,沿途查驗河工,做最後的把關。

    “他奉詔在外,查驗河工之餘,讓他分心多關注各地旱情,每到一地,便要上奏陳疏。”皇帝點點頭,最後吩咐道。

    “臣等謹諾。”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7:01
第一百八十五章 計日可數

    “回黃轉綠無定期,世事反覆君所知。”————————【休洗紅】

    走出宣室殿,董承著意與吳碩一同並肩而行,他們走在右側的陛階上,而其餘人都走在左側。

    “董公,你且看眼司空。”吳碩在董承身邊說道。

    “怎麼了?”董承皺著眉,被這太陽光照得有些刺眼和不耐,他看向左前方的趙溫,只見趙溫面上帶笑,走起路來輕盈無比,腰間的那塊司空金印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像是有什麼喜事一樣。董承心裡發酸,當即輕蔑的說道:“這是見南征順遂,他這個擔負糧草的大臣,也能因功受賞了。”

    吳碩聽出董承言語裡的不悅,也不賣關子,說道:“董公所料不差,依在下看,趙公應也是知蜀地不日降服,其兄忠侯能身歸鄉里,故而欣喜。”

    前司徒、忠侯趙謙與司空趙溫都是蜀郡大族,當年趙謙病歿,因為蜀地道路不通,故不得不淺葬於京郊。如今益州將重歸朝廷治下,道路暢通,趙溫這個做弟弟的,大可以將兄長的棺槨改葬蜀郡老家了。

    當然,這些只是表層,吳碩要暗示董承的是,曾經在朝堂之上算是勢單力孤、不得不在楊氏、關東士人的夾縫裡謀求立錐之地的蜀郡趙氏,在蜀地歸附以後,勢必會成為一大批即將湧入朝中的益州士人們的領頭人。算上為南徵調度糧草的大功,就連董承也不能冷眼旁觀了。

    “不過,董公也無需多慮。”吳碩見董承臉色沉了幾分,如是說道:“羽翼豐滿,身邊又有大幫益州士人集聚的司空,陛下用起來,未必會有如今這般順手。到最後,還是得多有仰賴於董公,畢竟只有董公,才是天子身邊最親的人。”

    董承重重的點頭,很是贊同吳碩的意見,天子心思多變,最是嚴防彼等士人抱團結隊。哪怕趙溫始終對皇帝忠心不二,利益攸關之下,他也不能保證今後在他身邊的那些蜀地豪強跟他一樣同氣連枝,在羽翼與皇帝之間,趙溫遲早要做一次選擇。而相比之下,沒有龐大的士人集團依附的董承,其重要性與優勢就開始凸顯出來了,所以他此時的冷落只是一時的,今後總有皇帝再度重用他的時候。

    就如同兩年前,皇帝任他清查上林土地一樣,這個得罪人的活計,趙溫以後手下的那些人,會跟著趙溫去做麼?

    董承也不是初入朝堂的新人,這兩年身居高位,對各類形勢看得清清楚楚,城府漸深:“你說得對,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既如此,那涼州?”吳碩鬆了一口氣,若董承真耐不住性子,要在這時候與熾手可熱的趙溫一爭長短,那他的下場可想而知。別看皇帝今天一直對他冷漠無視,其實無時不是在盯著他,等捱過了這一陣,想必就能時來運轉。不然,倘若董承今天不聽勸告,一意孤行,那他自己也該另謀高就了……

    “涼州的事暫緩一邊吧,韓遂奸猾,陛下早已對其有防備之心。前次已遣派黃門侍郎毌丘興、殿前羽林郎周瑜趕赴漢陽,多半是已有成算,我等就不要再攙和進去了。”董承雖然能當機立斷,但心裡還是有些捨不得的,誰讓天時人和都不在自己手上,殊為可惜,只好留待以後了。

    吳碩寬慰道:“益州之戰,劉焉能否畏難而降,還沒個定數,白水關、葭萌關、劍閣、雒城等處無不是艱險難越,不遜於陽平。裴公等人行軍,不可能總會有麋鹿闖營、雷雨交作吧?這一仗少說得打到夏天,若是再啟釁涼州,朝廷兩處作戰,可是萬萬不能的。”

    “話是這麼說,可我總是以為有些想不通。”兩人這時已走到殿門處,高大的軒車停在門階前,董承一邊說,一邊先往車上坐了進去,往旁邊挪了個位置給吳碩:“觀趙溫此人言語,還有楊氏……彼等似乎並不擔心南征會曠日持久,而不願在此時謀算韓遂的緣故,卻是擔心關中旱情。我想,定然有什麼事,未有入我等耳目之中。”

    吳碩為董承在一旁驂乘,聽了這話,不免高看了對方一眼,想不到對方也有這般機敏的時候,不全然是平庸凡才。他不著痕跡的收回眼底流露的一絲詫異,表現出一幅對董承的敏銳習以為常的神色來:“唯,董公說的是。只惜南征一戰,自始至終,皆為陛下與司空、司隸校尉等人謀議,哪怕是前方軍情,也是以封事上呈,我等不得而見。今日一想,恐怕陛下與司空等人對益州早有綢繆,只是不為我等而知罷了。”

    “那楊氏又如何會知道?”董承復又疑問道。

    “這。”吳碩語塞了,這卻是他未有想過的問題,楊氏與董承、馬日磾都未曾參與過南征的謀議,如今董承不清楚皇帝有什麼能無視重山險關、輕鬆拿下益州的法子,看馬日磾的言行,對方想必也是不知道的,那楊氏又是通過何等途徑明白的?

    吳碩忽然有些心慌,像是暗夜裡獨自走在巷道,明知道風聲詭秘,卻始終看不見一個人影,更不知那道人影是否已經開始貼到自己後背上來了。

    這種時候,還是董承想得徹底,他微微眯著眼,輕聲說著:“說起來這蜀郡趙氏祖孫相繼為三公、位居中台,也算是益州高門……”

    吳碩腦中靈光一閃,立即說道:“正是,蜀郡趙氏的聲名,可謂是名重益州。”

    董承眼看著軒車載著他二人緩緩行出宮道,忽地對吳碩問道:“那即是說,彼等與益州各家豪強,多有往來,甚或交情親密了?”

    吳碩心裡已然猜到什麼了,趙溫的宗族既然在蜀地頗有聲望,而皇帝早在去年就預謀著圖蜀的戰事,那是不是就可以說,趙溫已經派人到蜀地預先佈置了?有裴茂率十萬大軍扣關虎視,又有蜀郡趙氏這等地方豪強做內應,益州再是山川險惡,人心不齊,又如何能與之一戰?

    難怪自打得到漢中收復的消息後,皇帝與趙溫便像是預知益州的後續戰事了一樣,原來是很早以前就開始謀篇佈局。

    吳碩心裡為皇帝等人未雨綢繆的佈局手段而感到寒徹,又看到董承凝重的臉色,心知對方與自己想到了一處:“這是自然。”

    “難怪。”董承緩緩說道,聲音在車子的搖晃中有些飄忽不定:“他會如此高興。”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7:01
第一百八十六章 水則畢露

    “今時平流閘下石渠岸裡有一石龜,前人刻以志水者也。”————————【涇渠圖說·洪堰制度】

    皇帝一手扶著膝蓋,從席榻上站了起來,坐著時倒還不覺得,一旦站起,皇帝才發覺他的腿彎處早已出了一層熱汗。這層汗將皮膚與衣物沾在一起,讓人濕熱難耐。

    小黃門穆順知覺的將皇帝從宣室殿帶引出去,通過兩側廡廊,走過一條不長不短的台階,來到未央宮前殿最高的更衣後閣。

    穆順先將皇帝扶到席上,又奉上酸梅冷飲等物,看樣子是不急著服侍皇帝沐浴更衣,而是要先請皇帝暫作歇息了。

    “怎麼,今日的熱湯沒備好?”皇帝坐於席上,飲了口酸梅湯,他隨口問完,便伸手招呼著隨侍的黃門侍郎、侍中們依次坐下,一起進用茶飲。

    “今日掌湯的尚未知會奴婢,奴婢怕走了個空,只好伏請陛下稍待,容奴婢前去探看。”穆順規矩的站在一邊,躬身說道。

    皇帝沒把這等小事放在心上,他正好借這個閒時,與黃門侍郎劉繇、射援,侍中馬宇、皇甫驪等人說會子話。當下看也不看穆順一眼,輕聲言道:“那你去吧。”

    “謹喏。”穆順稽首拜禮,隨即便一步步倒退著走了出去。

    侍中、黃門侍郎從來都是皇帝身邊最親近的侍從官員,除了掖庭後宮等私密不得出入以外,其餘的地方,可以說是皇帝在哪,他們也得跟在哪。是故對於皇帝的日常起居、生活習慣、言行舉止,他們永遠都是第一批獲知詳況的士人。

    一個手握大權的皇帝,他的每一個舉動對政策、朝局的影響,不消多說,而作為近侍,也就必須要具有察言觀色、見微知著的敏銳能力。

    譬如穆順今天這番與以往迥然有異的舉動,自然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只是這個舉動並不能依此揣度出什麼有用的信息,就連侍中馬宇,也僅僅只是看了穆順一眼,暗自留意而已。

    “馬君,馬君!”

    馬宇回過神來,發覺眾人都在看著他,不由得赧顏笑著,歉意的對皇帝、以及喚他的黃門侍郎劉繇拱手行了一禮。

    劉繇客氣的擺了擺手,平靜的問道:“近來這些日子,陛下囑你每日察看昆明池石鯨,不知有何變化?”

    長安以及上林苑有大小池沼無數,譬如昆明、東陂、當路、以及鎬池、祀池等,但其中最大、最著名的就是昆明池、太液池、蘭池、以及未央宮中的滄池。

    由於這些天連日不雨,皇帝擔心關中灌溉、生活用水是否匱乏,特意命身邊這些侍中、黃門侍郎每日察看一邊池沼的水位,然後按時上報。只要上林苑內的水域沼澤不見大規模縮減,那麼至少能保證長安附近的百姓基本的生產生活。

    適才劉繇、種輯等人已經上報了各自所負責的池沼水位,馬宇頓了頓,說道:“七日之前,昆明池水尚且漫至鯨腹,臣今早觀之,發覺池水已退後一鱗有餘。”

    在上林苑的諸多池沼中,許多大的池沼岸邊往往都會有巨大的石鯨、石魚以及石龜,這些東西有的長三丈、高五尺,有的長六丈,體型龐大,雕刻的栩栩如生,儘管經曆數百年風雨,身上的每一片鱗片幾乎都清晰可見。

    這種石鯨、石魚並不只是用來裝飾美觀,而且還有測量水位線的作用。在古代這被稱之為‘水則’,比如李冰在都江堰放置的三個石人,而放在現代,就是一根根按照一定的間隔,插在江河邊上的水尺。

    只是跟現代的水尺大同小異的是,這些石鯨的首、腹、足等部位也有不同的刻度,水漫到不同的地方,就代表著不同的水位,朝廷也會根據水位,適度開關水閘,調整水量。所以無論是對洪訊、還是旱情,這些都是極為珍貴的信息。

    “再往後退,水就要到鯨尾了。”皇帝聽完眾人對各個池沼的水位稟報、尤其是得知水域面積最大的昆明池、太液池的水位之後,更是有些發愁的說道:“等鯨尾從水中露出,朝廷就要開始處理旱情、準備賑濟災民了。”

    侍中崔烈附會道:“臣聽說昆明池的石鯨有靈,一遇雷雨,便常搖尾吼叫。凡遇旱時,常祭其求雨,往往靈驗,如今旱情初現,陛下憂心旱情,不妨著人一試?”

    祭祀求雨要是有用,世上就不會有旱災了。皇帝如是想到,若是在大旱的時候求雨,雨至則罷,雨若是遲遲不至,那祭雨豈不成了一場笑話?不僅徒然讓人失望,而且還會有損天子的威信。

    所以就算要求雨,那也得尋個萬全的時機才行,在當下,還是多仰賴人力與實際吧。

    皇帝不假思索的搖了搖頭,否定了崔烈的建議:“祭神求雨是大事,現在還不急,等過些天再看。”

    崔烈也是個知趣的人,見皇帝不讚成,便不再繼續堅持。

    皇帝又說:“外間的情形,爾等也都知道,如今只是旱情初顯,就已炎熱至此,等到盛夏滴雨未落,黎庶受苦、朝廷也要受苦。爾等無不是近侍、重臣,自當憂民之憂,辦事勤懇才是。就如這觀察水則,別瞧它事小,就不屑於去做,要知這歷年水情,皆要由此知之。若是為官者不知此等細微、而必須之事,如何得以治民?”

    這是諄諄囑咐,也是對朝廷內外臣工的宣言,眾人皆俯稱是。唯有馬宇臉上有些過不去,認為這是在敲打他剛才因事走神,明裡暗裡的指責他沒把觀察水位這件事放在心上。

    馬宇臉色發紅,有些不忿的說道:“臣等食君之祿,自當憂君之憂。《尚書》有載‘納於百揆,百揆時敘’,可謂百官之人,各司其職,天下乃能大定。臣等隨侍之臣,既要明白輕微之事,也要懂得百官各有其所守的道理。”

    他的意思是各官有不同的職能和所擅長的領域,他們這些近臣需要的只是如何服侍皇帝、觀察學習政務,並在大的方面對皇帝提出參考,而不該去搶那些微末小官的事做。

    這番話於情於理來說,都不算太錯,皇帝也不想與他爭這一番口舌:“好,你說的有道理。”

    他將手上拿著的漆碗磕在桌案上,發出一聲輕響:“你如今在侍中的位置上,果然把本職辦妥了,也還好說。若是有朝一日,我調你任於他事,你既辦不好,又像今日這般有話說,那可不行!”

    馬宇知道皇帝有些不高興了,臉色一變,胸中那一抹鬱悶立時消散,苦著臉低頭應聲。

    皇帝也不看他,把目光在座眾人之間掃了一圈,如今的近侍之中,侍中荀攸遠在漢中、楊琦尚在承明殿,真正敢與皇帝直言諫諍的人攏共也沒幾個,饒是黃門侍郎種輯性情耿介,此時也不願給馬宇幫腔。

    於是眾人皆不敢與之對視,一齊低下了頭。

    皇帝這才舒了一口氣。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7:01
第一百八十七章 沐浴清湯

    “宮人掌王之六寢之修,為其井匽,除其不蠲,去其惡臭,共王之沐浴。”————————【周禮·天官·宮人】

    皇帝之所以把這種觀察水位的‘小事’不交給上林苑令,而是交給這些權重的近侍們去做,主要是為了表示自己對旱情的重視。此外再就是為了借這些人親身認識到旱情的逐漸加重,好反過來影響其背後各自代表的勢力,讓那些脫離黎庶與田野的重臣們對外間的旱情有所深知,而不是只知道風聞附會。

    兩漢四百年的吏治,由一開始的樸素實際,哪怕小吏也能以高才實績,累遷丞相;變為非簪纓高門,沒有德望清名,不得為三公。

    這是自孝桓、孝靈皇帝以來,朝野不斷敗壞的風氣,士人以獲名士臧否、有清高德操為榮,以至於往往只要名聲高潔,哪怕毫無治民之才,也能由一介白身,登入中台。而那些真正勤於俗務的,卻因‘德薄名微’,而終身為人鄙夷,無法邁入權力中心。

    這種變化,嚴重影響到一個國家的政治生態與社會氛圍,皇帝必須要試圖將其扭轉過來,免得發展到最後,變成魏晉時候虛華無實的‘清談’與‘坐而論道’。

    親以身踐,這是皇帝一直以來所提倡的樸實作風,劉繇、種輯、射援這些時刻跟隨在皇帝身邊的人無論是自覺、還是不自覺,無論是故意假裝、還是真心轉變。其個人辦事作風都逐漸的受其影響,由一開始只知道張口談經論典,變得開始趨於實幹。

    這種變化雖然微小,但卻是皇帝所樂見其成的。只要有了這麼一個開始,自己再從中選擇符合自己利益取向、辦事樸素實際的官員,授予大任,其餘的官員也都會紛紛開始轉變,整個朝堂的風氣也會有所改觀。

    當然,這一切都還太過遙遠,現如今,皇帝要全力應對的還是這天氣。他忍不住又喝了口酸梅湯,抖了抖手,只覺得手臂上也悶得出汗了。

    更衣後閣之外,有一人臉色青灰、看著就覺得陰測測不好打交道的宦人,正在門口左右徘徊著,身邊的中黃門都離他遠遠地,不敢靠近。這人正是在皇后身邊跟著的掖庭令,之前在皇帝來的時候,他故意躲在一邊不出來見駕,這會子等皇帝進去了,便跑到門口,儼然是要與人期會。

    見到穆順走了出來,他趕緊趨上前去,極親熱的說道:“穆黃門,事情如何了?”

    穆順慢條斯理的踱了過來,這一路走過來,兩旁的中黃門皆默契的散開。他與掖庭令走到一處簷下,待對方又催著問了一聲,方才斜睨了對方一眼,說道:“人是你安排的,這不得問你麼?”

    “國家的心思如天高海深的,我哪猜得透啊!”掖庭令說著,見穆順仍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也不顧自己與他其實同是六百石官的平級身份了,低聲說道:“我的中貴人,你得給個準話,這事到底能不能成?”

    ‘中貴人’在漢代,一般是指內官之幸貴,如今宮中宦官雖然較前幾年有所添補增加,但權勢卻不復以往,能被尊稱為‘中貴人’的,放眼未央宮,也就只有在御前得受親信的穆順一人。

    穆順兩眼一瞪,不滿道:“這事可是你說要辦的,成與不成也都是你說的,如今心裡慌起來了,倒還想把事推到我身上來了?”

    掖庭令把苦臉一收,尷尬的笑說道:“這是哪裡的話!整個未央宮,誰不知道穆黃門服侍國家,最是體貼周全?穆黃門你也知道,國家的年紀放在民間,都可以為人父了,哪會不懂、不盼著男女之事?只是國家威嚴,一時沒人敢給他說破這一層罷了,但咱這些做奴婢的,不敢說,總不能不幫著吧?”

    “可你這麼一著,可是把國家給算計了。”穆順兩手背在身後,冷著臉說道。

    “奴婢確實該死。”掖庭令看穆順的語氣有些鬆動,假意給了自己一嘴巴,說道:“但為了國家著想,這點罪過也值了,若是穆黃門有顧忌,那就我一個人擔著!”

    穆順看到掖庭令的臉就討厭,但誰叫他是自己的同鄉,在宮中權力不小,以後無論是結夥作伴,還是拉著他一起對坑與自己不對付的大長秋苗祀,都不能把關係弄僵了。於是,他假意作色,其實態度已經徹底緩和了下來:“少來這套,誰不知你的性子,無論見到好的壞的,跑的比千里馬都快。”

    “穆黃門說笑了。”掖庭令也是能屈能伸的主,他知道如果穆順真的不同意這主意,早在一開始就拒絕自己了,臨陣反悔,不過是故作姿態罷了。他拿出一個沉甸甸的布囊,塞到穆順手裡,見穆順表情有些不好看,又低聲說道:“午後有空,到我屋裡吃酒去。”

    穆順這才松了口,掂了掂那袋金子,忽的伸手喚來一個長得很機靈的中黃門,徑直把布囊拋到他懷裡。那中黃門接了布囊,很自覺的把布囊藏在身上,又退回了原處。

    他看著不明所以的掖庭令,輕笑一聲,說道:“國家洞察明目,有些把戲,可瞞不住他。”

    掖庭令知道穆順這是意有所指,只好訕訕的說道:“唯、唯,國家是什麼人,那可是天生的英主。不過這英主,到底也是人生的……貴人你想,咱這些人粗皮糙肉,服侍國家沐浴的時候,哪有彼等采女的手滑嫩?國家吃了這一次的好,自然就會想著下一次了,最後若是知悉原委,不但不會有罪,反而還會記功呢。”

    穆順估摸著出來的時間也久了,該拿的也拿了、該敲打的也敲打了,便不再唬他,說道:“采女服侍國家沐浴,是幾代前就有的成規定例,按說起來,我等也不算擅自為之。”

    “唯、唯!到底是中貴人明白事理。”掖庭令附和道。

    穆順看著掖庭令違心逢迎的神色,心裡冷笑一聲,這人說了一大通,還不老實交代,真以為自己看不出來?區區幾個采女,哪能收買掖庭令為她們奔走鋪墊?

    若非是看在中宮的面子,就你那幾塊金子就想讓我甘冒這個風險?

    “你還來得晚些。”皇帝看著重又回到後閣的穆順說道:“今日比往日還要磨蹭了。”

    “唯,奴婢已經責罵過掌湯的黃門。”穆順快速的說道:“如今香湯已經備好,奴婢恭請陛下移駕。”

    皇帝抿了抿嘴,他現在無論內外都熱得很,無論什麼事都得先洗個澡再說。所以也不再說什麼,讓穆順將他帶入另一處房間內,房間內水汽氤氳,裡頭早已備好了沐浴的香湯、澡豆等物。皇帝進入室內,兩手平伸,任由穆順在一旁動作不停,將皇帝身上繁瑣的袞服正衣換了下去。

    熱湯的溫度適宜,皇帝剛一進去,便頓時愜意的發出了一聲悠長的嘆息。

    還未開口讓穆順來搓背,只聞見一陣香風從身後襲來,幾隻嫩滑的柔荑,便輕輕的搭在自己的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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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澡濯難遂

    “卯酉門中作用時,赤龍時蘸玉清池。”————————【漁父詞】

    身後站著的不止一個年輕漂亮的采女,她們三三兩兩,各自面帶羞怯,有的用手撩起水,輕輕潑灑在皇帝的肩背;有的則為皇帝揉捏著肩上的肌肉。

    她們的動作都是無比的小心翼翼,拘束謹慎,皇帝很快就察覺到其中的力度與觸覺跟往常有所不同。

    “是誰?”若不是自整頓宮禁以後,一直對穆順以及未央宮的安保持有信心,皇帝此時就該跳起來了。即使如此,他心裡仍不平靜,只待轉過頭看見幾個怯生生的年輕采女,這才放下了心,平靜的說道:“誰許你們進來的?”

    這幾個負責服侍的采女都是才進宮不久,跟其他被選入的采女一樣,學好規矩後,按照姿色、性情、能力、背景,被安排到不同的地方任職。長得好看的,捨得花錢打點的,就會安排到離皇帝近些的地方,而那些姿色不過關的,不捨得花錢,或是得罪了人的,就會安排到永巷這種地方,寂寞無聞的挨上大把韶華歲月。

    眼前的這些采女都是第一次被派來服侍,也是第一次面見皇帝,聽聞皇帝不帶喜怒的語氣,都跟犯了錯似得跪下稽首。

    雖是宮中服侍貴人的采女,但能走近皇帝身邊,身上的穿著與姿色自然是遠勝於尋常人的,尤其是這一個個怯弱畏懼的神態,更讓人我見猶憐。皇帝皺了皺眉,眼神飛快的從這些環肥燕瘦、各有特色、身上因為要幫皇帝沐浴而刻意穿著單衣的采女身上掠過,他不再多看,而後對外間喚道:“穆順,穆順!”

    穆順還沒進來,一個長相標誌的采女突然匍匐在地,抽噎著對皇帝說道:“陛下、陛下恕罪!奴婢們也是聽命行事,不是擅行妄為……”

    皇帝有些聽了,本來背對著采女的他,一下把身子轉了過來,這番動作頓時將木桶裡的水攪起了一陣波浪,‘嘩嘩’作響:“有意思,你聽誰的命?”

    “是、是掖庭令。”這采女生怕觸怒皇帝,連連叩首,抬起頭時,眼圈都紅了一片:“掖庭令說陛下身邊照理是要有人侍奉,尤其是這沐浴,照往例都是由采女……”見皇帝有些不信,她又忙說道:“孝靈皇帝當年就是如此……”

    她越說越小聲,本來一件有理有據的事情,卻被她說的像是做賊心虛。

    皇帝在心裡忍不住嘆了口氣,說到這裡他心裡差不多也明白了,這事估計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了,看來手下宦官們憂君之心,倒是比后妃還要急切些。看著身前這幾個十七八歲,戰戰兢兢的年輕采女,皇帝也尋不到理由加罪懲處,只得擺擺手說道:“都起來吧。”

    這時候穆順在門邊探首探腦的,一副想進又不敢進的樣子,正好被皇帝看見了:“你在門邊張望些什麼?”

    穆順一愣,這才訕訕的走了過來,渾似做錯了事一般,但臉上卻掛著尷尬的笑,這在皇帝看來,他倒不像是自覺做了一樁壞事,而是做了一樁好事、卻沒有做好。

    他一邊走近,一邊對慌然不知所措的采女們擺了擺手,低聲道:“都下去,下去。”

    皇帝只待看著那些采女扭著婀娜的步子走了,這才收回目光,對穆順說道:“這是掖庭令自作主張,還是你與他早就商量好的?”

    穆順知道皇帝不喜歡有人跟他故意賣弄心計,也不遮掩,徑直坦白道:“陛下睿鑑!奴婢等豈敢私有圖謀,掖庭令調選采女入更衣後閣,更衣侍奉,是依前代的成例……奴婢也只是有所耳聞,不能說是商量。”

    “即使如此,何不事先稟報於我?”皇帝心仍有不平,今天能在自己身邊隨便調動采女,這要他如何信得過自己的人身安全?

    穆順等的就是這句話,先洗清嫌疑,然後再逐步推卸責任。他知道皇帝向來都很重視個人安全與私密,若是不解釋清楚,很有可能禍到臨頭:“稟陛下,掖庭令已經報過了,說是前日裡上的奏疏,陛下當時還允准了。”

    皇帝一怔,這倒是他所未有料過的回應,不過經對方這麼一提醒,他確實是想起來掖庭令上過相關的奏疏,說是新入的采女都已教習了規矩,打算將她們分配到各個地方去,其中還特意請命在更衣後閣、宣室、溫室、清涼殿等寢殿禁中調補采女、宦官,以備聽用。

    當時皇帝尚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徑直允准了,甚至還口頭吩咐穆順親自去挑選一些老實可靠的人來。卻是沒想到這些人裡,會有采女是負責伺候沐浴,早知這樣,他當時就該把這個成例給廢了,免得像今日這般惹出一身燥火。

    看皇帝一臉苦色,穆順緊跟著說道:“這事也是奴婢的不是,本該將今天的變動告知於陛下,只是想著以往沐浴也是奴婢以及其他采女在場,是故……奴婢失職,請陛下賜罪!”

    以前的那些采女無不是姿色平庸,都是董卓在時從雒陽宮隨駕遷來的舊人,本也是底層宮人,因為老實懂事,所以才不拘什麼樣貌,被調到御前聽用,哪裡比得上今天這些精挑細選的?以後若沐浴都是今天這些人,皇帝真不知道自己能忍到何時去。

    此時皇帝不願承認這是因自己的失誤而引發的烏龍,一時不好下台,見穆順勇於承擔責任、未有絲毫推諉,倒是讓他的心裡頓覺好受了些。

    但是儘管如此,這件事的背後定然有著穆順與掖庭令二人的自作主張,所以該責還是要責的:“我看你近來是無事可做,竟打起我的主意來了,要不要我指使你一個上林苑採樵的職事?”

    穆順心裡一慌,他著實沒想到皇帝如此介意今天這事,他都委屈求饒了,皇帝竟還要懲處他。難道皇帝還沒夠親近女色的年齡?可按宮裡的老人說,孝桓、孝靈皇帝這年紀都開始寵幸后妃了,那些引導的宦人也無不事後獲賞。可皇帝偏還是無動於衷的樣子,他分明已經開竅了啊!

    “奴婢不敢,奴婢已經知罪了,陛下要打要罵,奴婢不敢有任何怨言,就求陛下不要打發奴婢出去……這還不如殺了奴婢呢。”不論其中緣由是什麼樣,穆順是真被嚇到了,他生怕弄巧成拙,被皇帝從雲霄之上摔入泥壤。一邊不住的求饒著,一邊在心裡恨掖庭令恨得咬牙,早知道管他什麼中宮的面子,以後還是惦記著自己要緊!

    皇帝冷哼一聲,這時已把身子轉了回去,眼神似若無意的往水中看了一眼,漠然道:“再有下次,定饒不得你。”

    接著又說道:“下去吧,這裡不用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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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香草藏衣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離騷】

    穆順大鬆一口氣,趕緊答謝,心裡想著下回就把那些老人們叫回來,雖然那些采女樣貌平庸了些,但好在皇帝不想今日這般牴觸。他站了起來,沒急著走,還試圖做點什麼討好一番:“陛下若是不嫌棄,不如讓奴婢伺候陛下?”

    皇帝這時已經準備動作了,此時聽罷,不由惱道:“你聾了?”

    穆順這下是真不敢說話了,幾步便往門口退去,剛到門邊,忽然聽門外傳來內謁者令李堅的聲音:“稟陛下,皇后在閣外求見。”

    正主來了。

    皇帝眯縫著的雙眼微睜,頓時鬆開了握著的手,對李堅說道:“快去宣進。”

    說著,皇帝便從水中站起,簡單擦拭了下身子,便穿上一件單衣走了出去。

    此時董皇后穿著盛裝,朝皇帝款款而來,見皇帝這時已簡單穿好了衣服,坐在席上,頭髮還在濕漉漉的往下滴水。她細長的眉頭訝然一挑,也沒流露什麼,大大方方的斂衽一禮,笑道:“貿然覲見,還望陛下恕罪。”

    “這沒什麼貿然的,起來吧。”皇帝正一手擦揉著垂下的頭髮,一邊偏著頭對董皇后笑說道:“皇后難得來一趟前殿,可是有什麼要事?”

    根據制度,掖庭嬪妃不得擅自出入皇帝與大臣議政的前殿,當初宋都私下跑去宣室見皇帝,完全是靠著寵信,不足以為援例,唯一特例的,就是與皇帝‘同為一體’的皇后。

    作為這個天下的女主人,漢代皇后在宮中擁有的權力以及其衍生的政治權力,遠勝於後世的其他朝代。當然,這種權力的運用還得有足夠強力的外戚、性格綿軟的皇帝相輔相承才行,譬如同樣是孝靈皇帝朝,宋皇后就因小人譖毀而死,何皇后就能鴆殺貴人。

    至於現在的朝廷,皇帝一直以來的強勢掌權之下,便是董皇后也不敢隨意出入前殿,這次即使來了,也僅僅只是止步於更衣後閣、而不是象徵意義巨大的宣室殿。

    董皇后特意走近了皇帝身邊,極自然的從皇帝手中接過細軟的縑布,為皇帝擦起頭髮來。她沒有作聲,只是微不可察的輕聞著,皇帝身上的氣味乾淨清爽,沒有一絲用過澡豆的殘餘味道。董皇后再看了眼皇帝上身穿著的輕薄單衣,衣下的塊壘肌肉、連帶著上面的水珠都隱隱可見。

    她心裡有了數,故意不答,凡是先笑道:“臣妾是打擾了陛下了麼?”

    “不,你來的正巧。”皇帝右手支著下頷,剛沐浴完的他此時半露衣衫,隨意至極的坐在席榻上散熱納涼,與對方有一搭沒一搭的說道:“我正打算一會去椒房尋你呢。”

    “陛下說笑了。”董皇后輕啟朱唇,打趣道:“臣妾若是不來,陛下或許又要留宿清涼殿、或是宣室殿了。”

    “這是哪的話?”皇帝眯著眼睛,對方此時正隔著縑布輕揉著自己的頭部,恰到好處的按摩讓皇帝很是享受:“這幾日忙,又要佈置南征軍務,又要預備著地方上的旱情,哪有心思來尋你們?”

    不單是這幾天,自打這半年來,皇帝一直在有意無意的躲著後宮眾人,就連最受寵的宋都也不見得有幾次能留下皇帝夜宿,每回都說前朝政務繁忙,可前朝真是如此麼?且不說董皇后,就連宋、伏兩位貴人都通過各自背後的家族得知,前朝其實有時並不算忙碌。

    可她們偏不能將這個淺顯的謊言揭破,不然豈不是證實了她們不僅有渠道溝通外朝,而且還能窺視皇帝在前朝的一舉一動?所以只好各自裝著糊塗,而如今,卻是董皇后率先忍不住了。

    她仍伸出雙手為皇帝揉著頭,哪怕此時皇帝的頭髮已經全幹了,董皇后仍是不急不慢的揉著。似乎是不經意的,她青色的寬袖從胳膊上輕輕滑下,露出兩條雪白的胳膊,像是被削了皮的細長藕節。一隻金步搖在董皇后發上輕輕晃動著,不時垂落在她的鬢角,輕盈靈動。

    她是那麼的儀態萬千、風姿動人,可眼下的這個少年卻半闔雙目,什麼也沒瞧見。

    董皇后不免有些失望,仍勉強笑道:“臣妾也知曉陛下勤政,是以從不敢有事煩擾。但臣妾想著,即便是田間最苦的農人,一天下來也有休憩乘涼的時候,陛下乃天下之主,也該有勞有逸才是。”

    “你這是邀我去你那?”皇帝有些好笑的說道:“往日派長御來尋我,我屢屢不至,這會是要親自過來相請了?”

    董皇后聽出了皇帝話裡的輕鬆愜意,趁熱打鐵說道:“臣妾可未曾這麼說,倒是陛下剛才說了打算一會去椒房。”

    皇帝輕笑一聲,忽然伸手捉住了董皇后的一隻皓腕,將其握在手中輕輕摩挲著,他側身坐好,偏頭看向董皇后,正好看見這一處未收的美態。此刻的董皇后淡妝薄粉,與以往的嫵媚豔麗比起來,更顯得少女天生麗質。皇帝輕嗅了下,好奇的問道:“你身上藏了什麼香,倒是味濃清雅。”

    “就只是尋常的佩蘭。”董皇后從袖子裡拿出一小只做工粗糙的香囊,有些不好意思的遞給皇帝,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來:“宮人縫製的佩蘭都是往年乾草,香氣有餘,但不夠清新。於是臣妾前些天命人採摘回來,正巧那時伏貴人教會臣妾用針線,便索性親手縫製試試了,香囊不如何好看,讓陛下見笑了。”

    “既已拿出來了,還藏拙做什麼?”皇帝從董皇后假意遮掩的手中拿過這只香囊,隨意打量了兩眼,評頭論足道:“確實不好看,伏壽那麼好的技藝,見了你這香囊,都要無顏面說是她教的你了。”

    竟也連伏壽也比不得了?

    這番直接的話讓董皇后面色一僵,好在她反應的及時,很快調整了表情,笑道:“陛下莫要再打趣臣妾了,臣妾就是不敢顯拙於大方之家,所以才將其藏於袖中。若非陛下,臣妾還不願拿出來呢。”

    皇帝看了看香囊上的一道不知是未有縫合好、還是故意開著的一道口子,那道口子裡有許多綠葉紫莖的蘭草,濃郁清新的香氣就是從這個口子裡傳出來的。他在手心裡掂了掂這只香囊,心裡默默有了計較,順口說道:“‘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此物向來用以襯君子之高潔,夏月佩之辟穢,如今佩在你身上,也不算脫俗。”

    “謝陛下誇讚。”董皇后高興的答道,將剛才的那一絲不愉快瞬間給拋到了腦後。

    懷情的少女從來如此,一顰一笑,永遠都是為了眼前那一個人。儘管其中有著複雜的利益牽扯,但仍不可避免的,有著這單純樸素的一面。

    “待我更衣。”皇帝將香囊放回董皇后手上,起身準備去到另一處:“一會我等去椒房。”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7:02
第一百九十章 令敢不從

    “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孟子·離婁上】

    未央宮,椒房殿。

    暮色沉沉,斜陽彤日低懸宮牆,難得晚風清涼,驅走一方熱氣。

    皇帝甫一進來時,便察覺到不同:“你這裡的燈燭倒是少了泰半,那些花樣好看的,怎麼不點上了?”

    董皇后知道對方是在打趣,接口說道:“如今朝廷處處都需錢糧,那些不必要的花費自當裁省,臣妾主持中宮,也當如此。只是宮中諸貴人,強令恐傷及和氣,倒不如先讓自己身正了,其餘的事,便可不令而行。”

    當初喜歡明亮,一入夜便在椒房殿擺滿燈台、肆意豪奢的董皇后,如今說節儉就節儉,也不打個正式的招呼,這讓那些因她而下效的奢侈、又反應遲鈍的如何辦?可她這手段偏是冠冕堂皇,無可指摘,饒是皇帝也不得不高看一眼。

    他目光深沉的看向董皇后,眼裡流轉著捉摸不透的意味,當初他故意縱任董皇后每晚都點滿燈台,耗費燈油、用度奢靡的時候,除了籠絡董氏、不在乎這等細末枝節等理由,其實還有一個不可告人的陰暗心思。

    往後所受,皆是今日所為。

    怎料董皇后的心計比她那平庸的父親遠勝一籌,將皇帝刻意給她弄的劣勢,在有意或是無意之中,化為無形。這讓皇帝留了心,既定的心思也不由變了幾分,他低下眸子,笑道:“你倒是伶俐,若是旁人不曾領悟呢?事後論起來,豈不癒是折煞了她?你既有以身作則、讓掖庭眾人效仿的想法,這很好,卻不許‘不教而誅’,不然便是‘其身不正,雖令不從’。”

    董皇后不禁抬眼看了過去,對方的唇邊雖然帶著笑,但眼眸深處卻沒有絲毫笑意,這讓她心裡發酸。

    皇帝說的公允,但在董皇后聽來,無疑就是偏袒宋都。未央宮中誰不知曉,宋都喜好玩樂,不比懂事克制的伏壽,若是董皇后先奢後儉,第一個反應不及的便會是宋都。那時無論董皇后罰不罰她,宋都的名聲都要壞,這本是董皇后想的一個法子,只是現在有了皇帝這番話,她卻不好再按設想的去做了。

    “謹諾。”董皇后眼睫微動,垂下目光,手仍扶著皇帝,打算將皇帝移到席上就座。

    言語之間,她輕輕轉了個彎,說道:“不過陛下說的未免有些嚴重了,如今天氣炎熱,便是夜裡也不見涼快幾許,闔上門窗,再點多了燈,豈不是要將人悶壞!臣妾想著,哪怕不說,彼等伺候的宮人也會知覺減省燈燭……不過,也怕有不知事的,臣妾一會指使長御前去陳說便是了。”

    “掖庭有你在,不知給我省了多少心。”皇帝鼓勵似得拍了拍董皇后柔荑似的手,嘴角帶笑的與她說道:“你有主意,儘管去做就是了,但凡要記得‘端正’二字。今年有旱,又是天乾物燥的,宮裡不僅要省著水用,也得多備著水,免得引起火來。”

    皇帝本來也沒對董皇后寄託什麼期待,只是要求她不惹事、不犯事,那麼以後自己興許還能讓董氏留個善終——經過這麼長的時間之後,皇帝對當初立後時的‘虧欠’差不多都要消散殆盡。尤其是董皇后這兩年的表現除了不喜歡宋都以外,並沒有什麼錯處,皇帝因此也就淡了一些最開始的涼薄心思,打算嘗試著用心相處了。

    心思與態度的轉變,最初很難從一個人的舉止上看出來,何況還是皇帝這樣心思深沉的人。

    董皇后並不覺得皇帝忽然向她提出要求,是對她抱有期望、想長期相處下去的好意。反倒誤解為是皇帝在刻意提醒她要處事‘端正’,這不就是在暗裡敲打她麼?

    當下她只‘唯’了一聲,便悶著不說話了。

    董皇后也不知道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自己不喜歡宋都,那單純是小女兒家的吃醋,自己費盡心思的奉迎皇帝,臨了卻被說了一通,這讓她心裡幽苦怨憤、鬱結而無處可伸。

    “你啊。”耳邊有個溫和的聲音輕輕說道,半是無奈、半是溫情。緊接著,一隻溫暖的手覆上了她的額頭,又好玩似得輕彈了一下鬢髮間插著的那支鹿角金步搖,發出‘叮叮’的細碎聲。

    董皇后定了定神,才緩緩抬眼看去,只見那俊逸翩翩的少年,正滿眼帶笑的望著她:“整個未央宮,就屬你心思最多,有時少想些事,心情也都好些。”

    她不可置信的眨了眨眼,從未見過皇帝用這種近乎於‘寵’的態度對她說話——在以往的時候,兩人之間的關係完全可以用‘相敬如賓’四個字來概括。

    董皇后的心情由鬱結到欣喜,大起大落,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呆呆的直視著皇帝,一雙美眸裡波光流轉。

    看著身邊坐著的這位錦衣婦人,唇若點朱,肌膚勝雪。皇帝微微一笑,一手牽著對方,從容站起:“你來,我與你說些體己話。”

    婦人抬袖半掩玉容,撲哧一笑,剛才那小女兒的姿態彷彿只是一個錯覺,她依然是未央宮中最嬌媚精明的皇后。

    “不知陛下有什麼體己話,要在衽席床笫之間說?”董皇后優雅的走到床榻邊,話音未落,殿中的宦官、宮人全都知趣的退了下去。她旋身撩開長長的裾尾,鎮定的與皇帝並肩坐在床沿上,側首看著皇帝,唇邊帶起一抹曖昧的笑意。

    皇帝此時也毫不畏縮的與之對視,說道:“以後可莫要再往我身邊派采女了。”

    這話宛如雷霆響徹耳邊,董皇后愣怔了半天,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皇帝也不急,他自一開始便鋪墊了那麼久,就是為了把這些話一次說明白,不然這宮裡想為君分憂的‘熱心人’並不少見,以後還會出現這樣的事情。

    如今宋都也漸漸長大,身邊也不缺會傳告她男女之事的人,所以自己也不能再往她哪裡躲著、敷衍過去了。與其每次都由自己找理由阻絕,讓自己傳出什麼‘龍陽’、‘不能人事’之類的名聲——這在後面會惹出許多麻煩。倒還不如讓董皇后這樣有一定份量的人,替自己在前面擋住眾人的‘熱情’。

    於是現在的關鍵就是,該怎麼說服董皇后接受皇帝在成年之前不會與人‘敦倫’的事實,跟她解釋現代醫學肯定是解釋不通的,好在這個時代有這個時代的說辭。

    “先前來的那一批,雖都是貌體佼好者,但我到底還能忍住,可緊接著你又來了,以你的姿貌,這不是誘我麼?”皇帝輕輕把對方的盤算都說了出來,董皇后在一邊聽得冷汗連連,她身子一軟,險些跌落下去,好在皇帝這時挽住了她的腰,使其勉強偎靠在皇帝身邊。

    哪怕是靠在皇帝溫暖的懷裡,董皇后身上仍覺得陣陣發寒,她一時有些分不清楚到底剛才先前那個與她相敬如賓的人是皇帝、還是與她溫情脈脈的人是皇帝、亦或者,現在這個臉上仍掛著笑,卻語氣冰冷的人才是皇帝的真面目。

    皇帝的下頷靠在董皇后的頭上,兩人靜靜的偎依著,在外人看來像是一對恩愛夫妻耳鬢廝磨,誰又知兩人之間的這‘體己話’是如此的寒冷徹骨:“以後可不許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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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言辭懇切

    “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論語·季氏】

    “稟陛下……”董皇后本也是個心思堅定的女子,今天被皇帝用言語忽冷忽熱的搓揉、敲打了好幾次,早就沒了脾氣,她掙脫開皇帝的摟抱,從床沿滑下來,跪在地上說道:“臣妾昧死進言。”

    皇帝抖了抖袖子,將本來摟抱著董皇后的右臂收了回來,與左手疊在一起,放置於腰間。董皇后此時跪伏得極近,皇帝甚至能從對方身上聞到一縷佩蘭的香氣,他氣息平穩,盯看著董皇后潔白修長的脖頸:“但講無妨。”

    “陛下親政以來,以中興為念,不好犬馬,不湎酒色,所疾唯弊事,所行唯良政。臣妾雖鄙,亦然深信陛下天縱英睿,定可大匡社稷,頹坯重造。”董皇后徐徐說道,這是她早在事先就準備好的進諫之辭,剛好用在了這個時候:“而陛下為孝靈皇帝之獨裔,劉氏宗廟之攸賴,合該早出皇嗣,以承國祀。”

    皇帝沉著臉,他懂得對方的話,也知道有一個繼承人,能很好的安定朝野人心。但要他以十四五歲的年紀,跟宮裡那些未長成的小女孩行房事……無論是為了身體健康著想,還是出於後世人的現代觀念來說,這都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至於年紀已然十八歲的董皇后,考慮到政治因素,皇帝更不會讓她生下嫡長子。

    “陛下系居宸極,德齒並茂,臣妾才色鄙薄則罷,而宮中伏氏、宋氏,皆一時良人。”見皇帝沒有回應,董皇后繼續說道。她的語氣懇切,話裡盡顯一個賢後該有的大度、無私的品質,把她故意安排采女誘惑皇帝,說成是為了早些傳宗接代的堂皇理由:“若是陛下都不喜歡,今年擇選媵御、新納采女,也大可為之,陛下如何視之不見?”

    “你且起來……”看董皇后情緒有些不低,皇帝想先伸手拉起她再說話。

    誰知董皇后掙開了皇帝的手,伏在地上,不見面目,話裡已帶泣聲:“陛下不親妃嬪,不僅是有負於皇祚之重,還是欲將臣妾置於死地!”

    這話說的嚴重了,皇帝不禁變了神色,站起來躬身把董皇后扶起,好生安慰了幾句,說道:“你這是什麼話?你我夫妻一場,視為一體,我何故要害你了?”

    董皇后此時不知是真的憂心委屈、還是刻意為之,她眼淚漣漣的哭訴道:“陛下不知,如今宮裡宮外,皆因陛下年餘未有皇嗣,而說臣妾性好嫉忌,是個妨礙陛下親近妃嬪的妒婦。可臣妾從不敢獨擅聖寵,也不敢有違陛下心意,譖言毀人,臣妾實在是有口莫辯。”

    “有好事者亂言亂語,你不要放在心上,若再有人說,你儘管打殺。”皇帝手撫其背,又輕聲細語的安慰了幾句,在這個時代,丈夫遲遲未有子嗣,責任永遠都在正室身上。現在時間尚短,等以後日子長了,董皇后身上所背負的輿論壓力將會越來越大,無論這是不是皇帝的本意,一個‘妒婦’、‘妨礙皇嗣’的聲名就足以讓董皇后的位置岌岌可危。

    所以董皇后不管是出於什麼考慮,都要想辦法誘惑皇帝,而既然是誘惑,那自然是得由自己嘗試著先拔頭籌。

    “你別哭,聽我說。”在皇帝的安撫下,董皇后很快停止了抽噎,從袖中拿出一塊細絹擦拭著眼淚。剛才的一番哭訴讓她的妝容都花了,她不想讓皇帝看到這醜態,便把臉轉了過去,豎著耳朵聽皇帝的解釋。

    見董皇后情緒逐漸安穩,皇帝這才說道:“太醫署有一個太醫,叫華佗的,你可還記得?”

    “記得。”董皇后對這個皇帝特意從兗徐之地征辟來的太醫很有印象,說道:“上個月時,陛下腹瀉,諸太醫手中常方皆無大用,還是此人將陛下的病祛除。”

    那次僅是一次輕微腹瀉,皇帝卻以此深知華佗‘對症下藥’、‘不拘成例’的治病手法。事後整個太醫署都對這個半路進來的醫者刮目相看,見董皇后也信服他的醫術,皇帝點頭說道:“此人醫術精妙,曾遊學徐土,兼通數經,曉養性之術,更能善補導之事……你知道何謂‘補導’麼?”

    聽到‘補導’二字,董皇后不由紅了臉,雖然沒有接觸過這類事物,但此時凡是信仙求道的富貴人家,無不是推崇‘補導’之術,她的父親董承就是典型的例子。這‘補導’,其實就是取精於玄牝,是一種守生養氣的房中術、也稱御婦人術。

    她沒想到華佗這個人竟然還會這種法子,董皇后臉色通紅,剛才為她一場哭訴而營造的淒婉氣氛,也被這個尷尬得消失無蹤了。

    董皇后轉念一想,皇帝連女色都不愛親近,還關心人家擅不擅長‘補導’做什麼?而她知道,在這個時候,皇帝不可能說無用之言,此話一出,必然會有下文。

    果然,皇帝又繼續說道:“我讀歷代先帝本紀,覽孝武、光武等君皆年長功高;而孝昭、孝和等君卻降年不永,還有那些早夭的幼君,常有一問,不知這是何故?”

    這個問題看似簡單,但深究起來會涉及到許多複雜的辛密,董皇后不敢妄言,只搖了搖頭。

    “依我看,這其中,必然有過早親近女色的緣故。”皇帝直接說了重點:“我問過華佗等太醫,皆說人少時精元不固,宜固守培養。不然,孝昭皇帝十二歲立後,二十一歲駕崩,孝和皇帝十三歲便寵皇后陰氏,其後年不過廿七。可見過早親近女色,不僅有損康健,反而會貽誤子嗣。”

    董皇后想想也是,孝昭皇帝一生都沒有子女,孝和皇帝雖然有兩個兒子,但長子生有痼疾,次子一歲便即夭折……難不成,真的是男女之間過早敦倫,會影響人壽與子嗣?可這其中誰說不會是有什麼政治鬥爭?而民間十四五歲成婚生子的大有人在,其中不也有長壽多子的?

    她將最後的這個疑問說了出來,皇帝立即答道:“所以民間黎庶,鮮有活過三、四十歲的,即便是有,那也算是得天之佑,不足以為常事。”

    “那,陛下以為,要何時才最宜呢?”董皇后抿了抿嘴,問道。

    皇帝不假思索的說道:“總得年過十八,弱冠之齡方可。”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7:02
第一百九十二章 導引禽戲

    “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孔雀東南飛】

    椒房殿中,魚鸛銅燈星火閃爍,有清香滿室。

    董皇后長裙曳地,粉面垂淚,坐立不安。

    “我知道,這會讓你很為難。”皇帝早已緩和了語氣,說道:“但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你我之間,就多體諒些吧。”

    董皇后此時已轉過念頭來了,如今皇帝明顯是深信那個叫華佗的‘方士’所說的話,擔心短壽不假,但想養精固元,修習‘補導’等房中之術,這恐怕才是主要意圖。既然皇帝主意已定,一時不得勸說回心轉意,而又有求於己,想讓自己代他安撫宮中議論……何不借此為自己索取好處?

    “臣妾體諒陛下,只是誰又來體諒臣妾?”董皇后故作為難的說道。

    “你是皇后,誰敢不體諒你?不過二三年的功夫,有人便等不及國儲了?”皇帝假意作色道,他稍加思忖,慢慢撫摸著董皇后柔順的頭髮,說道:“你儘管放心,但凡有事,皆有我在。”

    說完,他又補充了一句:“我以後會常來椒房。”

    董皇后心裡一喜,面上卻未露端倪,不管皇帝修不修習‘補導’之術,只要經常到自己身邊,未嘗不是一個藉故親近的機會。何況有了為皇帝解憂的這一層關係在,不僅宋都那一幫人威脅不到她,就連她父親董承,興許也會因此受用:“臣妾謝陛下殊遇,不過,臣妾尚且不知該做什麼?”

    “孝武皇帝十九歲才有長公主、二十八歲才有太子,你我還年輕,身體又康健,以後不愁沒有子嗣。所以只要你不急,別人也就不會急了。”皇帝這時站起身來,拍了拍董皇后的肩膀,笑道:“你明白我的意思。”

    “臣妾明白。”董皇后伸手環抱住皇帝的腰,更緊地靠向他胸前:“養精固元是好事,只是臣妾怕的,是陛下會採補仙藥仙丹……不是說不可,而是陛下如今年紀輕,倒不必急於一時……”

    古來帝王多有尋仙問道的,卻往往不如人意。董皇后出於關心,特為囑咐,這讓皇帝心裡很受感動,輕輕推開她,撫了撫她的頭髮,說道:“我不求長生,只求康健。那華佗有一技名曰‘五禽戲’,可以強身健體,我要習練的就是這個。”

    二人終於達成一致,皇帝算是能暫時卸下肩頭擔子,不用再往這件事上耗費太多心思了。

    等到第二天,皇帝便詔來了太醫華佗。

    華佗是沛國譙縣人,精通醫術,常為人治理疑症,在兗豫徐等州廣有聲名,卻一直不曾入仕。多年遊歷於江淮之間,蒐羅病症、採藥救人,以至生計艱難,後來得聞朝廷征辟,這才隨王端等人入朝為官。

    皇帝見了滿面紅光的華佗,徑直問道:“我聽說你擅長一術,名五禽之戲,不知可否賜教?”

    “臣不敢。”華佗乾笑一聲,說道:“莊子說‘吐故納新,熊經鳥申,此導引之士,養形之人也’。人體欲得康健,必得時常勞動,如此,則谷氣得銷,血脈流通,病亦不生。五禽戲效熊虎鹿猿鳥,引挽腰體,動諸關節,正可起延年之效。陛下欲求之,臣豈有不授之理?”

    “好、好。”五禽戲與後世的太極拳同有強身健體的作用,勤練於此,雖不能擔保長命百歲,但足以讓皇帝健康少病。加上自己在食色上保持克制、注重養生,至少降低患病的次數是沒有問題的。歷史上的劉協活到五十餘歲,皇帝這一世勤練馬術、劍法,又習練五禽戲,如何也會比歷史上的要活得更久。

    他連聲說罷,便立即起身,走到中庭要華佗開始傳授。

    一個時辰之後,皇帝的動作逐漸熟練起來,隨著最後一個動作的結束,皇帝輕輕吐了口濁氣,只覺得剛才這一番動作讓人神清氣爽,身上發熱。

    皇帝擦了汗,抬步往殿外走去,身後亦步亦趨的跟著華佗、穆順等人,他一路走到簷下的空地上,負手而立:“果然人要時常勞動,不然氣血淤塞,終會有礙身體。”

    “陛下說的是,體有不快,或心中怏怏,便可起作一禽之戲。待動而汗出,就會身體輕便,增強食慾。”華佗站在皇帝的側後方,他個子不高,卻風度翩翩,穿著一身朝服,倒不像是個治病的醫生,反倒像個治事的臣子。

    這個時代能夠被稱為名醫的,無不是飽讀醫書,具有一定的文化素質。譬如現太醫令脂習、太醫吉丕,其家就是各自當地的豪強,家中藏書無數,可以算作是士人,而不能簡單的當一個醫生來看待。

    華佗也是一樣。

    皇帝頭也不回的說道:“我聽說下邳陳公在擔任沛相的時候,曾舉你為孝廉?”

    “……唯、唯。臣那時自覺德薄,比不得同儕賢士,便不肯接納陳公的好意,開始簡裝離家,遊歷江淮。”這是只有青徐等地的人才知道的隱秘,在如今多半是關西、潁川士人的朝堂,幾乎不可能有人知道,如今被皇帝一語道破,華佗的臉色當即就有些古怪。

    穆順饒有興趣的看了華佗一眼,親眼瞧著這個泰然自若的人突然就變了神色,心裡不免有些得意。現在的長安城,很少會有什麼事能瞞過平準監的耳目,何況華佗的事看似隱秘,其實根本不消用心去打聽——徐州人、新任均輸令麋竺直接就交代了。

    難怪他當時還在好奇,起初一直對仕途敬而遠之的華佗,為何突然就應了朝廷的征辟,二話不說的就入朝做了太醫,原來是朝中有人。

    皇帝將兩手背在身後,兩眼放空的盯看著遠處,像是沒有發覺華佗的異常,繼續說道:“是麼?我聽說黃公做太尉的時候,也曾征辟過你,那時你依然是辭不應徵。去年我得聞你的醫術著名,特詔征辟,還曾想過你或許不會應詔,畢竟有前鑑在……可你卻一呼響應,這倒教我受寵若驚。”

    黃琬擔任太尉的時候,正處於董卓擅專,那時的雒陽朝廷一片混亂,只有人想出去,沒有人想進去。華佗也是知曉此行兇險,於是說什麼也不敢去雒陽,但這麼一來一往,他倒是與黃琬搭上了關係,算是欠了黃琬一個賞識提拔的恩情。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7:03
第一百九十三章 宕開一筆

    “醫師掌醫之政令,聚毒藥以供醫事。”————————【周禮·天官】

    “陛下,臣當初是遭逢不順,心內畏憚,故只敢明哲保身。然身在江湖,臣一直心存漢室。去年獲知聖天子在上,朝廷有為,力圖振作,遂不敢遺世獨立、退居山林,乃奉詔起行。只期以區區鄙陋之身,能裨益於國家,供陛下驅策。”華佗沒有那等城府心智,見皇帝似乎知道了什麼,便立即做賊心虛的解釋道。

    他這副神態看在皇帝裡,倒顯得有些老實。其實他曾也是機緣巧合之下,才偶然得知黃琬與華佗、陳珪之間還有這麼一段聯繫,那時他正擔心華佗不肯應徵,知道此事後,便再也沒有顧慮。

    而且,皇帝之所以急著征辟華佗、張機等人,也是為了自己的身體著想。

    因為無論是當時、還是此時的太醫署,都是被以太醫令脂習、太醫吉丕為首的關西人所把握。雖然這麼久以來,他們未曾做出什麼對自己不利的事情——但那也許是皇帝這兩年未曾生過病的緣故,而且防人之心不可無,尤其是太醫署這樣至關重要的部門,就更不能讓其一家獨大。

    所以從關東征辟華佗、張機這些名醫,安插進太醫署,便成了皇帝急需做下的佈置,以為不時之需。到時候若生了病,綜合來自不同利益體系的專家會診,總比只聽一家之言要好得多。

    只是張機尚在南陽,不知為何遲遲不肯應徵,所以太醫署就只有華佗、樊阿等幾個外來戶在皇帝的暗中支持下,與脂習等人分庭抗禮。為了保險起見,皇帝自己也打算擠出時間,多看看有關醫術方面的書,好知己知彼。沒想到自己才開始自學,就發現自己對針灸、艾灸等醫術上很有天賦,像是生來就是干這個料子似得。

    思緒飄遠,皇帝搖了搖頭,回過神來,這才轉身看向華佗,說道:“你有這份心是好的,但有此心,何時效命朝廷,都為時不晚。”

    華佗此時也有些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似乎太急著撇清關係了,倒顯得其中有什麼似得。心裡不禁懊惱不已,黃琬當初擔任五官中郎將的時候,選舉人才從來都是講究公平——雖然是相對意義上的。但就此論起來,華佗其實與黃琬並沒有太深的交情,根本就不怕皇帝這一連串的發問。

    只是在去年的時候,黃琬得知皇帝要征辟他,立時想起自己與華佗之間有過這段聯繫。於是寫信勸他應徵,而華佗當時見朝廷安定,也想來做一個官,便跟著順水推舟過來了。

    所以這等若是承了黃琬的情,來長安之後,華佗想在朝廷多個倚靠,前往拜訪了幾次,如今看來,像是被皇帝猜忌起什麼來了。

    畢竟華佗心裡也明白,太醫這個位置的重要性。

    幸而皇帝好像沒往深處去想,這讓華佗鬆了一口氣,應聲說道:“陛下乃聖明天子,天下賢士,皆將會於朝廷,以助陛下中興之業。臣不過微賤之身,僥倖先投了而已。”

    “不要妄自菲薄,我正有事問你。”皇帝笑了笑,說道。

    華佗斂容恭聽,他本以為又會是什麼讓他提心吊膽的問題,沒想到卻是——

    “你行走江淮,可曾記得你一年最多救治過多少人?”

    “這、臣不曾計數過……”華佗愣了一下,隨即籠統的答道:“應有百餘人。”

    “百餘人……”皇帝忽然嘆了口氣,感慨道:“這天下間罹患疾病者,何止萬千!以你一人之力,救治得過來麼?”

    “這……”華佗語塞,遲疑了一下,不得不承認了這個無奈的現實:“臣無能,雖救不得天下病患,但能以平生心力,救濟黎庶,便死也無愧了。”繼而,他又說道:“陛下也知道,臣奉詔入朝之時,曾有疏上,請許臣供職太醫之餘,可許臣私下為人診治。故而這些天來,臣在閒暇之時,也曾治過不少病患。”

    “這些我都知道,有御史曾劾奏你沒有個臣子的體統,被我給駁回了。”皇帝點了點頭,從這一點看,華佗就比脂習、吉丕這些人要多一份醫者仁心,也不枉皇帝對他的一番看重。他擺了擺手,制止了華佗將表謝意的動作,復又問道:“你來長安數月,想必也知道太學五科與格物院?”

    華佗聽了,神色一動,簡單答道:“太學新科,使天下無論豪富、寒士皆可入讀,此乃陛下的良政善策,臣豈有不知之理?”

    “格物院專以鑽研農、兵等器之用,以‘格物致知’為訓。雖是掛靠在太學名下,但與太學諸儒、諸生從不相容,分歧漸巨。”皇帝意味不明的笑了下,這話似乎觸動了他此時對太學的態度,格物院遭到許多人的抵制也是在所難免,畢竟誰都怕再出一個‘鴻都門學’。

    雖然有人心存警惕,但見皇帝似乎沒有進一步拔高的舉動,尚且都還在皇帝的威權下,保持克制。只是格物院與太學之間水火不容,繼續待在一起,對雙方來說也不是什麼好事。

    再說皇帝一開始也沒有將其長期歸於太學屬下的打算,如今正好將其分開,彼此也好眼不見心不煩。

    “前幾日我已遣人將荒廢的北宮給探查了一番,其地基、宮牆大都俱在。等年底的時候,我打算派人在此地比照太學的形制,修建屋宇,明年就讓格物院搬過來,從此格物院歸於少府。”皇帝極為自然的說著今後的政策決斷,好像站在他對面的不是小小的一個太醫,而是某個承明殿的大臣。

    且不說那些大臣會不會贊同讓格物院從一個太學附庸,開始自立門戶,就說是這件事對華佗來說一點關係都沒有。不敢越俎代庖,話都不敢應一句,所以呆站在那裡裝傻充愣,權當不是再跟自己說話。

    皇帝笑笑,說道:“你說,仿照格物院的形制,在北宮建一個‘太醫院’,專為教習、傳授學子們醫術,使其以後能行醫天下,如何?”

    太醫院教出來的醫者不求有華佗這樣的高超的醫術,只需醫術合格,就足以救治天下病患!只不過……

    華佗雖然頗為意動,但思考了半天,還是搖了搖頭,有些不忍的說道:“巫醫樂師及百工之人,皆非良家,是君子所不齒,陛下如此行事,臣恐怕,會引起許多非議。”

    “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皇帝沒有打算跟他細說,彷彿這才記起對方不是承明殿的大臣,而是一個小小的、不值得議政的太醫:“這件事,你回去之後,可以找人商量。”他提示道:“譬如那些德高智深之輩,承明殿雖大,卻有許多賢士遺落民間,不得入朝呢。”

    華佗聽明白了幾分,這是暗示他去找黃琬說這件事,只是找黃琬又有什麼用呢?

    雖是不懂,但華佗還是恭敬的答道:“臣謹諾。”

    皇帝這才‘嗯’了一聲,很好的收斂了眼底的一抹銳芒,黃琬為自己的起復做了許多大大小小的鋪墊,倒也難為他一番拳拳報國之心。既然如此,何不成全他,看他還能與自己玩出什麼花樣:“南征軍報,監軍謁者法正在漢中感染風寒,我擔心漢中之地沒有良醫,不得根治;將其運轉回來,又怕路上顛簸。”

    他看向華佗,說道:“你的醫術,我是最信服不過的了,所以還得勞你明日啟程南下,替我好生救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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