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127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7:37
第二百四十五章 暑氣蒸騰

    “鐵打房梁磨繡針,功到自然成。”————————【兒女英雄傳】

    長安,宣平門。

    建安元年五月下旬的時候,整個關中持續了近兩個月的乾旱,天氣燥熱無雨,酷熱難擋。天空中連塊像樣的的雲彩都沒有,火辣辣的太陽曬得天地猶如蒸籠一般,尚且還不到中午,便有人都熱得喘不過氣來了。大樹下、門洞裡,到處都躺滿了納涼避暑的人。

    說是乘涼,其實個個都有一身出不完的臭汗,也就只有城北渭河岸邊、或是城南鼎湖、城西上林苑這些地方還算是清涼寶地。

    釣台之外由遠及近、依次侍立著郎衛、兵衛,在門下站著殿前羽林、虎賁郎,門後則是十來個黃門冗從。此時皇帝尚在釣台中,他們這些承擔著隨時應命、護衛御前的低階官員們仍在兢兢業業的守護門庭。

    兩個中黃門站在廊下,正熱的口乾舌燥,往門內翹首觀望著。果然,沒過了多久,便有穆順領著一干太官、湯官走了過來,招呼起張繡這些殿前羽林、虎賁,乃至於其他郎衛兵衛。說是皇帝見天氣暑熱,賞眾人吃瓜、喝酸梅湯解暑。這本是件微不足道的舉動,卻十足的抓住了眾人的心,他們一面說著感激皇恩,一面走過去準備喝完涼飲。

    張繡等幾個殿前羽林郎、虎賁郎牢記著使命,不敢上前,倒是穆順親手端著送了過來。

    “誒!怎麼這湯還是熱的!”一個中黃門搶先喝了一口,滿口的酸梅湯倒像是溫熱的一般,絲毫不覺得有何冰涼。

    發放湯果的湯官一邊給人舀湯一邊說道:“現在哪裡還有什麼冰鎮?不信這時候你往井裡跳下去,保管那水都是熱的呢!”

    中黃門聽了,有些不甚滿意的嘟囔了幾句,好在瓜是剛從倉庫裡拿出來的,汁多皮薄,果丞多給他分了幾塊,這才讓他住了嘴。

    “這連井水都熱了?”張繡端著酸梅湯,小口啜飲了一下,抬頭說道:“涼的!”

    “可不是他胡說麼?”穆順笑著站在一旁,看著張繡說道:“張郎不要理會他們,說這些話無非是想多討幾口涼水喝,順帶髮發牢騷,這天熱得厲害,誰心裡都有團火似得。”

    說著,穆順便轉過身去,臉色一凜,道:“喝完了就到一邊守著去!別再讓我瞧見你們還躲在陰處,不然仔細著你們的皮!”

    穆順年紀輕輕,管理那幾個中黃門卻是頗有手段,早早的便有積威,那幾個中黃門聽了,一個個再也不敢發牢騷,仰脖一口氣喝完了冷飲,便像老鼠似得躥到自己該站的位置上去了。

    殿前羽林、虎賁們都是從軍中精挑細選出來的中低級武官,又是皇帝日常帶到身邊行走的護衛,低位非同一般。是故他們可以一邊慢條斯理的喝著冷飲,一邊在廊下輕言細語的閒聊。

    張繡拿著半碗酸梅湯站在廊邊,靠著廊柱,靜靜地聽著同僚們說話:

    “聽說孟子敬與太史子義,這回在漢中可算是立下大功了。”說話的是一個彪形大漢,臉上的眉目猶如石刻,舉手投足之間處處透著山石一樣的穩重。

    這員彪形大漢正是殿前虎賁郎許褚,他曾帶著部曲跟隨太守劉艾參與過爭奪汝南的戰事,汝南一戰後,朝廷嘉賞眾將,其兄許定被封為汝陰都尉,帶著許氏的家兵部曲,與被拜為陽安都尉的李通一同鎮守汝南。而許褚因其勇名被皇帝特詔入長安,拜為殿前虎賁郎,一路上由於在汝南被交卸軍務等事纏身,竟是晚了周瑜一步入朝,也錯過了這次伐蜀。

    “是啊。”坐在許褚身邊那個黑瘦黑瘦,長得像隻猴子似得人物,正是機緣巧合之下通過層層銓選進入殿前羽林郎的京兆杜陵人張橫。與許褚平淡的彷彿敘述某件事情的語氣相比,他的語氣就有些比酸梅湯還酸了:“一個是上庸都尉,一個是虎賁僕射。若是跟著裴公繼續南下,攻城奪地,這會子少說也是封侯了!”

    張繡在兩人背後默然不語,低頭看著手中的半碗酸梅湯,不知在想些什麼。

    算起來,除開孟達、太史慈兩人立功以外,近兩個月前被派去涼州的周瑜,此時應該也要有大功的消息傳來吧?雖然張繡與周瑜並無太多的深交,平常也一直認為對方不過是憑藉著獻還‘傳國璽’而拜為的羽林郎,沒什麼真本事。但在聽說周瑜西去涼州以後,他心裡便潛在的、甚至是篤定的認為,周瑜一定能大放光彩。

    他也不知道自己對周瑜是何來的信心,興許是初次相見時周瑜給他的那幅翩然瀟灑、智珠在握的印象讓他唸唸不忘。

    在涼州老家的時候,可不曾見過如此風采的人物啊。

    張繡心裡不自覺的回憶著,心裡頓時有些不自在,如今這些晚他做羽林郎的孟達、太史慈、乃至於周瑜,都將一個個在外建功立業,而自己呢?似乎從一開始,便就只是個羽林郎,他至今仍記得皇帝當初在第一次見他時,有多麼激賞他年輕時為薦主報仇的豪義,他一直以為皇帝是賞識他的。

    可隨著這兩年下來,張繡頭一次對這個觀念產生了動搖。

    難道不是這樣麼?

    “你這就是言重了,封侯哪是那麼容易的事?也不看這次南征,封侯的也就只有裴公、荀君他們幾個,要是隨便立個什麼功就封侯,那豈不是太不值錢了?”許褚面無表情的說著,他其實並未有什麼情緒,只是他長得就很有種嚇人的氣勢,哪怕是平平淡淡的說出一段話,都讓人以為許褚這是在冷言冷語。

    張橫皺了皺眉頭,顯然也是誤解了許褚這說話的態度,忍不住反駁說道:“我等可是殿前郎官,國家的親信,出來就是注定成大事的。你瞧那秘書郎法正,也是國家的親隨、心腹,幾個月前只是病了一場,國家便急著遣派太醫南下,這兩日封賞也是不少。就這份重視,可不是誰都能有的,所以我說,若是他們跟著繼續南下了,封侯也不難。”

    許褚應聲說道:“封賞自憑功績,你只看到法正得拜黃門侍郎,但另一個秘書郎出身的,沮縣長傅干,卻仍只是轉任下辨長。可見我等雖為親隨,偶有優待,但對封賜爵賞一類的要事,國家還是秉持公允的,不然,豈非是讓旁人生怨?”

    “是啊,你說起這個,我也覺得奇怪。”張橫一口咬下一大塊瓜肉,清香的果汁頓時順著他的手滴落在地,濺起幾縷灰塵。他一邊咀嚼著,一邊疑惑不解的說道:“傅干既是壯節侯的兒子,平日裡沒少受國家的恩遇,此番由他幫著武都太守一同調度軍糧,也算是有功,怎麼……最後就只做了下辨長呢?”

    見張橫仍執著於皇帝必然會偏袒親信、甚至無視最基本的‘賞罰分明’的觀念,許褚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也終於看清了此人不可深交的特徵,他搖了搖頭,低頭一口喝完酸梅湯,‘嘖’了一聲,繼而站了起來。

    以張繡的個子,在通暢的廡廊里根本藏不住,張繡也沒有故意躲藏偷聽的意思,只是看似隨意的站在一邊,不參與這場閒談罷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7:37
第二百四十六章 甘於籍籍

    “而使之昧昧無聞,安得不飲恨於九泉,抱痛於百世哉?”————————【剪燈余話】

    許褚看向張繡,遲疑了一瞬,開口說道:“我等本司內職,護衛聖躬,看似沒有彼等在外領兵的人顯赫,但論及權重,我卻以為遠勝於彼等。”

    張繡站在廊下,本想給許褚讓開去路的動作驟然一頓,上下打量了這個漢子一眼,問道:“仲康兄從汝南調入羽林,心中真是作如此想的?”

    許褚與張繡彼此都是任俠出身,雖然一個在涼州一個在豫州,從未見過面,但豪俠之間講究大方豪氣,向來不需要繁瑣的接觸就能互相熟悉。雖然才認識不久,兩人的關係卻已經到了說這種話的份上了,許褚從汝南戰場上徵入長安,等若是將在很長一段時間失去在外打仗立功的機會,張繡推己及人,深認為對方心裡也會有不情願。

    “這本不該由我來勸導你的。”許褚鼓勵似的拍了拍張繡的肩膀,側首看了一眼正在瞧熱鬧的張橫,隨後與張繡擦肩而過,說道:“你心裡其實比誰都清楚。”

    張繡心神猛然一震,面色複雜的看著許褚寬闊的身軀逐漸遠去,心裡不知在想些什麼。他確實是比誰都清楚,對賈詡來說,他留在羽林監,比外任為將更能發揮價值。張繡也深知這是叔父張濟與賈詡兩人商議定下的安排,沒有容他自作主張的機會,雖然他始終無有怨言,但作為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還有什麼是比征戰沙場更讓人心馳神往的呢?

    “看什麼呢?”張橫站起身,來到張繡身後,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會錯了意:“別看了,放眼整個南北軍,估計沒人打得過他,就是可惜了。”

    他這邊假惺惺的為許褚惋惜著,一旁的張繡卻沒有答話,他仍目不轉睛的盯著許褚離去的背影,對方昂然走去的姿態像是最忠誠的衛士,無論把他放在什麼位置上,他都能踏踏實實的幹下去。或許他天生就是干這個的料子,或許,許褚考慮的比張繡更為長遠。

    張繡站在廊下想了許久,終於,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似得,抬手將剩下的半碗酸梅湯灌入口中,隨即跟著許褚的方向,在廊下靜靜地看護著。

    釣台之中,風清浪靜。

    關中旱情正炙,弘農、左馮翊、京兆尹等地各處都在報災,河流水位減少,很多地方都用水困難,何況現今還是夏季初盛之時,再過些時日等到了盛夏三伏,關中說不得就要熱成焦土。作為承明殿理政的眾多宰輔大臣,馬日磾、趙溫等人早已為此事而忙得焦頭爛額,生怕在自己手中出現任何民變。

    而皇帝也幾次召集眾臣商議治災方案,在得聞有些偏遠縣鄉已經出現衣食無著的流民時,更是當即表示要以身作則,節衣縮食,與百姓共渡難關。

    雖然皇帝表現出了極大的親民之舉,但天不下雨,這個消息仍舊沒能讓關中百姓振奮多少,就在眾人憂心忡忡的時候,裴茂戰勝凱旋的消息如一場甘霖澆在心頭。只要南征勝了,就一切好說,有上下貫徹有力的朝廷一絲不苟的執行救災事務、有軍功赫赫的禁軍在旁鎮守、又有皇帝勤政愛民的一派表現,關中不愁民心不定。

    所以在收到裴茂等人凱旋班師的消息後,知道皇帝最關心的就是這件軍國第一要務,來不及寫節略,大致商議了一套犒賞的規制便匆匆趕往皇帝時常避暑觀景的釣台。

    司徒馬日磾與司空趙溫、太尉董承等人一進來,卻見皇帝正與衛將軍王斌說話。

    “……司隸校尉裴茂、侍中荀攸等臣,虎賁中郎將沮雋、射聲校尉嚴顏、步兵校尉趙雲等將業已抵達槐裡,明日即可至長安。”執掌京兆軍務的衛將軍王斌在一旁恭聲說道。

    “兵符與節仗,讓裴茂明日入朝了再做歸還,不急於一時。”皇帝穿著一件輕薄的襌衣,頭上簡單的挽著一個髻,插著髮簪,靠在憑幾上,手撐著額頭,一副懶洋洋的神態:“明日一早,你代我出城相迎……不,太尉來的正好,由你為首,領衛尉與舅父出城,從少府撥錢,照往例頒賜。”

    董承一進來就被指派了犒軍‘重任’,這讓他猝不及防,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儘量遮掩著語氣裡的不情願說道:“臣謹諾。”

    眾人本為慶賀而來,見皇帝已先做好了主,一時有些無從措手,趙溫反應得快,接口說道:“南征大勝,朝廷本該按例賜宴,可如今時局艱難,臣等商議……”趙溫往身後兩人看了看,表示一致的看法:“不如減省?”

    少年本就火氣十足,最為怕熱,皇帝皺著的眉頭多半是在不滿這悶熱的天氣。但在趙溫等人眼中,卻像是在不滿他們商議的這個方案,只是君心難測,他們誰也說不準是前者還是後者。

    前者倒還好,多搬幾桶冰、或是涼水進來就是了,若是後者……

    “多事之秋,只好委屈他們了。”幸而,皇帝是個開明的人,他從善如流道:“不過宴席可罷,一應的封賞不可少。”

    “臣等謹諾,已吩咐下去,關中各處皆將知朝廷天軍之功,斷不會讓彼等錦衣夜行。”馬日磾稽首,應聲說道。

    “如今益州已定,據裴茂所奏,益州、漢中等地多年無有災亂,百姓殷實,官府富庶。”皇帝輕抬左手,示意馬日磾、趙溫等人免禮起身,繼續說道:“益州今後想必不會再有戰事,唯一可慮者就是南中諸郡,不過如今朝廷目之所及,乃在關東、只要彼等夷王不叛逆作亂,朝廷就暫且容著他們。”

    “還是聖慮周全,治大國如烹小鮮,凡事皆有緩急先後。為今之重,乃在於關中旱情。”馬日磾說道。

    皇帝看著對方,接著往下說道:“民之所重,在於糧。現今關中糧草不足,而益州府庫多有餘糧,我適才說過,益州今後再無戰事、又無災亂,空留如此多的錢糧也是無用,倒不如盡皆運往關中。”

    趙溫正是一愣,一旁的董承卻搶著似的說道:“君上說的是!以益州之有餘而補關中之不足,正合治國之道,臣附議。”
Babcorn 發表於 2019-5-4 14:27
第二百四十七章 弱蜀弊益

  “而乃使理亂殷之弊民,顯榮爵於藩國。”————————【管蔡論】

  從益州調運錢糧北上關中,一是為了紓解關中的旱災,確保百姓不至於沒有飯吃;二是為了間接削弱益州的實力,只要益州府庫沒有足夠的錢糧,便壯大不了任何人的野心。

  先以救災為名調運糧草,至於在路途會造成損耗多少姑且不問,等到今年的旱災結束後,從益州轉運錢糧充實關中也漸成了習慣,皇帝便可在這個基礎上嘗試著去觸動中央與地方分稅的利益蛋糕。只是在眼下,仍然是以援關中、弱益州為主。

  “益州刺史邯鄲商我見過,別的不說,單是一點,辦事就很得力。”皇帝簡單點評道,對於邯鄲商,他並沒什麼很滿意的印象。當初在召見他的時候就能看得出,邯鄲商膽怯懦弱、表面上儒雅優容,實際上自私貪婪,這樣一個性格缺陷、又處於權力邊緣的小人物,只要給足了好處,就會不遺餘力的為提拔他的人辦事。

  當初為了尋這麼個小人物,皇帝可沒少費心思,如今當著眾人的面提起邯鄲商,他也說不出什麼有何出色的地方來,只好拿一點‘辦事勤懇’來搪塞:“這次調運益州錢糧支援關中旱情,就由他來經手,也好看看他的才能如何,以後也好視之授任。”

  東漢以降,刺史的權力逐漸擴大,不僅秩二千石、與太守品秩同級,還能領兵作戰,干預地方政務。劉焉當年提請重設州牧,其實就是在刺史現有的權力基礎上,使其增加了更多明文規定的權限、得以名正言順的治理屬下郡縣。

  皇帝親政以來雖然嘴上未曾明說,但對州牧制度卻是十分反感的,所以無論是封官還是授任,他都僅給刺史的名號。就連當年身為幽州牧的劉虞千里入朝,也照樣被改任為刺史,不過是給了他秩中二千石的超然待遇。

  韓遂等人所在的州郡是朝廷的權力目前難以觸及的地方,劉虞、鐘繇所處的州郡又急需有人領頭集權而不是分權,所以他們領著的刺史名位仍是擁有一定的軍政權力。與他們的現實情況相比起來,益州無內憂外患,自然不需要軍政集權的長官,同時也就成了皇帝觸動地方改革的另一個試探。

  讓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邯鄲商擔任益州刺史,卻只給他秩六百石,權責只包括監察二千石等地方官是否秉公理政、是否與地方強宗豪右相互勾結等六條基本職事,把從東漢以降,州刺史逐漸成為一個郡太守之上的行政官員重回到了最初設立的原點,單只負責監察的重任。

  這不僅是對益州官僚、豪強力量的削弱,更有可能會重新改寫漢代的刺史制度。

  然而董承並不在乎這個地方制度的改變會對他有什麼影響,他只知道,皇帝無論出於什麼心思而力求促成的‘弱蜀’之策,自己一定要全力支持。

  “君上所言,臣以為然。”董承看了眼神色複雜的趙溫,低著頭說道:“益州各地糧草久存無用,多年也無急需,如今關中有災,倒不如轉運北上,以解燃眉之急。至於途中損耗、山行不便,臣以為饒是如此,也不能因噎廢食,應著益州刺史審度從事,便宜而為。”

  益州刺史的改制,雖然使邯鄲商手中的權力大幅縮水,不能隨意干涉太守民政,但卻使其地位超然,可以為皇帝監察地方,打擊豪強,督促行政,比如這一次調運蜀地錢糧,就由邯鄲商親自負責督辦地方官員。這一方面能加強中央對地方的掌控力度,防止益州這種地方再度出現割據勢力;另一方面也能對益州的戰爭潛力與富饒程度有個摸底,做到心中有數。

  皇帝‘嗯’了一聲,在席榻上忽然坐正了身子,微俯身看著趙溫說道:“趙公以為何如?”

  “眼下旱情要緊,益州既有餘糧,自當捐輸以紓國難,豈有畏遠吝費的道理。”趙溫面不改色的說道,不僅如此,他甚至還主動建議道:“益州多豪富,朝廷不妨勸捐,如此,還能再多一筆錢糧。”

  “勸捐倒是算了。”皇帝搖頭說道:“底下那些胥吏我明白是個什麼樣,說是勸捐,搞不好最後就會變成強繳,益州可再經不起折騰。何況朝廷如今已無戰事,並不缺糧,不必殺雞取卵。”

  趙溫似乎早知道皇帝會這麼說,想也不想就應承了下來:“陛下睿鑑,是臣思慮不周。”

  見趙溫很是上道,皇帝滿意的點了點頭,他剛才刻意敲打,就是要試試趙溫的心思。因為很快就將有一批生力軍入朝,趙溫羽翼豐滿、勢力膨脹,手下黨羽一多,心思也會跟著變樣。以後會不會繼續唯皇帝馬首是瞻,可不僅是今天這麼幾番話就能看出來的。

  “過幾日蜀地士人即將隨軍入朝,來敏、孟光、杜瓊等人拜為郎中,董和、張肅等人舉入吏治科學習政務,至於費禕、呂乂等官宦子弟,先使策試,再依才能決定是否納入太學。”皇帝忽然說起了益州士人們的去向,對於這些士人,尤其是費禕這些耳熟能詳的歷史名人,不用是不可能的。

  而且出於‘弱蜀’的策略,皇帝也不能把這些有名望、有影響力的士人放任在益州本地不管,不然邯鄲商這些朝廷派去的官員也不好就地開展工作。為了防止他們一次性抱團壯大,皇帝與馬日磾、楊琦等多方勢力達成了默契,關東、關西士人罕見的認可了吏治科的功能,打算將他們放進吏治科學習一年半載,到時候分批放出來,眾人也好有個適應的過程。

  “這些雖是早已議定的去向,但我仍不得不再提一句。”皇帝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趙溫,表示重視:“蜀地阻隔日久,彼等士人尚且不甚熟悉我朝新政,不明白我設吏治科的本意。為免彼等又生出當年的是非議論,少些麻煩,還得由趙公這個本地鄉人親去陳說才好。”

  這無疑是給了趙溫一個聯絡鄉人的機會,他連忙點頭答應下來。

  “帝王之治天下,沒有不博求眾才的,如今益州被舉賢良堪治民者有數十人之多,都快比得上趙公當年在關東征辟的俊彥了。”當年朝廷的威勢與現在的威勢自然不能同日而語,皇帝也只是隨口對比了一番,主要是強調道:“我還是那句話,被舉之人,無論是直接為官、還是先入吏治科。但凡於任後有不稱其職者,所舉之官司,亦皆治其罪。”

  眾人無不凜然,尤其是聽在王斌耳中,更是如寒霜侵體,他不知怎麼的就聯繫到了自己,因為這益州刺史邯鄲商與蜀郡太守華歆,都是他直接或間接的向皇帝舉薦的人物。
Babcorn 發表於 2019-5-4 14:27
第二百四十八章 去其螟螣

  “蝗螟,農夫得而殺之,奚故,為其害稼也。”————————【呂氏春秋·不屈】

  “各地蝗蟲都撲滅的如何?”皇帝拿起杯盞啜飲一口,隨後輕嘆了口氣,終於說到現今朝政的重點:“還有三輔、司隸等地的旱情,一應通報上來。”

  “臣謹諾。”趙溫與馬日磾等人對視一眼,儘量揀了好的先說:“自三月下詔各地官府領民搜撿蝗卵,捕殺螟蛉以來,起先百姓黎庶不信蝗乃卵生,只顧著青苗耕種,不肯用心應付,官府不敢強命相逼,僅是出資採買蝗卵。唯有各地軍屯、民屯得奉切詔,認真辦事,兩個月來搜撿焚燬蝗卵無數……”

  “官府不敢強命,但可以溫言勸勉,我聽說有些官員在勸民搜撿蝗卵的事上就很得力。”皇帝抬手打斷了趙溫的話。

  趙溫明白過來,著即答道:“陛下睿鑑,地方各官在奉詔搜撿事上,確有不少堪為範則,譬如左馮翊種拂,嚴於律己,治郡頗有政聲,百姓無不心慕而從之;河東太守王邑用鹽來換取百姓搜撿蝗卵、呈交官府,據奏報,河東一郡百姓黎庶無不踴躍搜撿,幾乎無有螟蛉之憂。待到現今,除開幾縣偶有蝗群,其餘諸地,卻是不曾有保災情。”

  左馮翊種拂與河東太守王邑以不同的方式取到了同樣的效果,若要分個優劣,在時人眼中,無疑是種拂以道德感化黎庶的方式為上,王邑以利驅民的方式卻不易受人重視,這一點,在趙溫說起二人事蹟的先後順序就能看出來。

  但在皇帝眼中,他卻更為欣賞王邑的做法,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種拂他們一樣,能以自身的道德修養感化黎庶,治理天下終歸到底還是要靠那些專業性的行政官員。而沒有經過系統的培訓,符合皇帝要求的專業性官員實在是太少了,這些就得靠太學、吏治科等教育機構慢慢的‘百年樹人’才行。

  “有旱必有蝗。”皇帝無不欣慰的說道:“朝廷修了兩年的河渠池陂,又有新的耕作之法、農耕之器推行關中,可謂是備旱已久,即便今年旱災大盛,年底也不過是糧食減產,只要朝廷免稅不征、及時賑恤,黎庶就都有活路。是故,我最憂慮的,就只有蝗群啃食禾苗、讓百姓顆粒無收。現在聽了你們的話,我這才算是鬆了口氣。”

  “這一切,都是君上運籌帷幄、勤政愛民的結果,臣等不過是忝奉職事,供君上驅走而已。”董承立即阿諛道,還不忘為自己表功:“聽說京兆有民不信蝗蟲卵生,京兆尹胡邈為了示信於民,與長安令一同不知用什麼法子,將搜來的蟲卵孵出了螟蛉。黎庶見了,皆深信不疑,由此政令推行,通暢無比。後來傳及旁郡,皆效仿信服,難為彼等想出這個法子。”

  “先讓吏部記著,等年底時再一概敘功。”皇帝點了點頭,隨口說道。

  此時朝廷雖不說政通人和,但經過這麼多次的吏治整頓,已經可以算是一個具有行政效率的政府,再加上水利完善、府庫充盈、又減輕了蝗災的壓力,朝廷完全有能力應付關中這場大旱。趙溫、馬日磾這些輔政理國的大臣們辦起事來也就從容了許多。

  “雖是朝廷早有綢繆,但天威難測,非人力所能勝之。”沉默許久的馬日磾咳嗽一聲,終於出聲說道:“據奏報,右扶風、弘農及京兆南部等縣早已通川燥流,異井同竭,老弱不堪遠汲,貧寡單于負水。據說當地已有黎庶為求口糧,賣地賣子,若是朝廷、官府皆束手不管,恐有失人望。”

  這一句建言彷彿切中要害,皇帝垂思稍許,沉聲說道:“先下詔,免去今年關中受災郡縣所有賦稅,再傳詔各地,開倉放廩,務使百姓有所生計。”

  眾人然諾,皇帝又問了些事,遂讓他們都回去了。此時正是午後,往常的這個時候皇帝若是無事,會帶人前往上林苑騎馬遊獵,或是與人微服,不過如今既是多事之秋、加上天氣炎熱,好動的皇帝也沒有了優遊的心思。

  皇帝在釣台坐了一會後,思來想去,總覺得少了些什麼。他心內苦惱,面部表情卻是控制得極好,一旁的穆順瞧不出端倪,適時的提醒道:“陛下,今日該輪到桓公講書了。”

  太僕趙岐與御史中丞桓典是皇帝的兩個授業恩師,皇帝雖然聰慧,但對於文簡辭奧的經書大義仍有不逮之處,是故每日由趙岐、桓典二人輪流為皇帝講授經書。有時甚至還要多請教秘書令荀悅、蘭台令史蔡邕、太中大夫鄭玄、博士韓融等一干經學大儒,一天下來,幾乎有一小半的時間要放在讀書上,這也成就了皇帝好學勤思的美名與日漸精深的儒學素養。

  今日正好是輪到桓典來為皇帝講授《尚書》,龍亢桓氏幾代帝師,以講解《尚書》起家,博學精識,等若是這一學說的權威。桓典為人也一絲不苟,剛介自守,他當年為司徒袁隗所辟舉,轉任侍御史,常於街頭乘驄馬而行,京師無不畏憚。後來隨朝廷遷都,拜御史大夫、封關內侯,在成為帝師後仍是耿直廉干,為關東士人所信服,與楊琦等人很是交好。

  “桓公講規矩,非危坐不言、非正室不訓。”皇帝似是想起了什麼,眉頭一鬆,說道:“授學的地方以往都在石渠閣,現在就擺駕過去吧——是了,我有話要先與桓公吩咐,讓秘書監的人晚些過來。”

  韋誕、王粲這幾個秘書郎們平常不出意外都是要跟著皇帝一起在名師座下學習的,今日刻意迴避,想必是有事要說與桓典,穆順留了個心思,應諾而去。

  皇帝乘車從石渠閣前走下,閣簷下的石渠中水流淙淙,跳躍著金子似得的光芒,閣前的人員、駐蹕、鹵簿一如既往。石渠閣對面的天祿閣中,負責校勘《漢紀》的蔡邕聞訊趕來,也跟著在車下見禮,這副場景似曾相識,就差當天的那陣清暢如水的琴聲了。

  回想起那日的情形,皇帝看著蔡邕,玩笑似得道:“令愛還躲在閣中?”

  蔡邕額頭冒出冷汗,訕笑道:“臣女自知上回有所失儀,故不敢再入宮中冒犯。”

  “你教女有方,膝下無不是讀書知禮的,上回就當一樁美談雅事,我也未曾怪過爾等。若是因此而自怨自艾,讓長公主失卻良伴,卻為我的不是了。”皇帝笑著說道,一副寬宏雅量的樣子:“聽說長公主與令愛交好,常在一起研習經書,若是她不願再進宮來,蔡公就許她常去長公主府上吧。”

  “臣謹諾。”雖然知道皇帝對蔡貞姬確實沒有什麼惡感,但蔡邕還是弄不清皇帝的意思,有些沒頭沒腦的應承了下來。

  皇帝點了點頭,也不再說什麼,徑直往石渠閣中走了進去。

  帝師、御史中丞桓典未過多時便來請見。
Babcorn 發表於 2019-5-18 19:33
第二百四十九章 其敢憚勤

    “卿一人處南台,一人處北省,當使天下肅然。”————————【北齊書·宋游道列傳】

    桓典人過中年,仍舊精神矍鑠,同樣是耿直強項的性格,如果說身材瘦弱、已顯老態的侍中楊琦像是一株蒼老有力的勁松,那麼桓典就是經受刀削斧砍、風雨不侵的石像。

    跟年邁和善的趙岐比起來,皇帝心裡其實是更為敬重桓典這個嚴師的,在將桓典請入閣中以後,皇帝直接開門見山的說道:“御史台與尚書、謁者並稱‘三台’,桓公位居憲台,掌刑法典章、糾正百官罪惡,位高權重。朝廷百年以降,上下吏治敗壞,雖然近年來經過整段,好轉了些許,但爛根雖除、頑疾仍在。”

    說完,皇帝誠懇的看向桓典,在他看來,剛正不阿的桓典正好適合御史中丞這個位置,可以為他監督百官,一定程度上保持吏治清明:“憲台本為風聞糾劾、肅清吏治所設,桓公既居此位,可當憚勤為上。”

    “唯唯。”桓典面色沉靜,聽了這話,也不管皇帝有沒有那個意思,直接下拜謝罪道:“臣平日自認秉公持正,無有錯處,若是臣敢有犯法等事,不待他人劾奏,臣先自請嚴懲!”

    “言重,言重!”皇帝連忙伸手勸慰道,對於這一番君臣之間你來我往的流程,他早已駕輕就熟:“桓公辦事惟謹、端正,我都是看在眼裡的。要使吏治清明,不是光殺幾個蠹蟲就可以根治的,其最緊要者,唯在於政。這次關中大旱,朝廷是一定要派糧賑濟,但又該如何預防底下郡縣胥吏不在這筆錢糧中取利,且使其繩之以法,便是憲台的功效了。”

    桓典依然是一副不溫不火的神情,像是皇帝所說的正好也是他要講的:“陛下睿鑑,臣也有此打算。御史台位居中央,難以對各地官吏檢核問事,既然要對地方吏治有所糾劾。臣以為,不如遣派台中御史,下駐地方,也好就近監察。”

    皇帝眨了眨眼,明知故問:“我記得國初的時候,御史台就有這項外任御史的制度?”

    像是尋常那般師生之間就某個經義的疑難一問一答,桓典同時也認真的回答道:“秦時便有此制度,孝惠皇帝時曾予以沿襲。”

    在漢初的時候,監督地方郡縣的主要還是沿用著秦代的‘監御史’制度,郡監與郡守、郡尉平起平坐,各司其職。後來高皇帝創業建國,出於對那些功臣們的信任,並未派人監察地方,使得地方監察制度成為白紙一張。後來也是由於漢初的不事監察,對郡國過分放縱,終使諸侯坐大。

    直到孝惠皇帝即位後,方才重新在地方設置了監御史,並且更為明確了監御史的職權。但又出現了眾多監御史玩忽職守、與地方官互相包庇的不良事件後,在孝文皇帝時便有了‘丞相史出刺,並督監察御史’的規定,這也是‘州刺史’的濫觴。

    秦代‘監御史’制度傳至漢代,從不設到重設,從重設到被新事物所替代,經過了幾代帝王的努力,最終形成一個成熟穩定、且行之有效的地方監察制度。

    “監御史早被州刺史取而代之,其廢置也是由於其身不正、失其所設立本意,指派郡監無不與地方同流合污,一同對朝廷敷衍塞責。如今再復啟用,也無一個預兆,怕是會有紛紛議論,又提及當年弊處。”皇帝聽了桓典的話,顯然是心動了,但仍有些由於、不肯下定決心的樣子。

    桓典見狀,如何會不明白皇帝的意思?

    由於刺史在制度上屬於丞相的屬官,對丞相負責,即便本朝已經沒有了‘丞相’,但本質仍是一個處於御史台之外的監察體系,所以刺史一開始出現等若是直接分走了御史台監察地方的職權,二者是相互對立的。而刺史制度沿用幾百年下來,逐漸從一個巡察地方的六百石小官變成統屬軍政大權的一州方伯,儼然已經偏離了朝廷設立此職的初衷。

    桓典知道皇帝有意讓刺史重回最初的軌道,但此間需要觸動的利益之大,就算皇帝也是深感棘手——益州刺史邯鄲商其實就是皇帝對此舉的一個試探,但就效果而言,朝野內外有許多人並不買賬。就連並州牧劉虞都曾幾次上疏,旁敲側擊的問過幾次皇帝對於刺史制度的真實態度。

    其中阻力之大,讓皇帝覺得與其將已成行政長官趨勢的刺史制大破大立,倒不如換個更省力討巧的法子,另起爐灶,從故紙堆裡重新將已成歷史的監御史撿起來,拍拍上面的塵土,重新使其煥發生機。

    這麼做雖然省事,但無疑會增加御史台、也就是御史中丞桓典的權勢,隨著皇帝越來越重視吏治,桓典在監督朝廷公卿的事上擁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若再讓他將勢力延伸到地方。就算桓典一心為公、耿介剛正,皇帝也不得不考慮他背後所站著的勢力。

    但這件事於公於私都是利益巨大,饒是性格強項的桓典此時也不得不向皇帝低頭,表明心跡:“臣自從步入憲台簪筆以來,於當年之事多有所聞,也頗有心得。臣以為,孝惠皇帝重設監御史本無錯處,之所以出現種種弊端,非政之錯,實乃用人之過。選賢與能,古今為重,若是選拔皆賢能,得以為朝廷糾察地方,又如何會有與地方私相包庇之舉?”

    見皇帝饒有興致的看著他,眼神之中似乎還鼓勵他繼續往下說,桓典默然了一下,只好再次言道:“臣以為,只要朝廷選派幹練清廉之人,朝中便不會有話可說。若是還有議論,必是地方官員為一己之私,不願身側受人掣肘,此等‘眾議’,大可不必理會。”

    桓典說來說去,遲遲不肯說出讓皇帝滿意的‘讓利’、‘妥協’之語,這讓皇帝像是憑白給人做了嫁衣。但對方偏又吃準了現今的情況,建立地方監察制度勢在必行、利用御史台又是最為便利的方式,根本不怕皇帝下大成本繞開御史台。

    面對這麼個軟硬不吃的‘老師’,皇帝如何會遂他的意?

    “話是如此,我心仍有憂戚,凡事理當循序漸進,貿然推行並不妥當。”皇帝話鋒一轉,像是忽然改了個主意,讓桓典心神一震:“我看各郡的督郵也有檢察屬吏、案驗刑獄、檢核非法等職權,監御史的職事,倒不如讓督郵來做更為適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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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章 訥而慎行

    “善戰者,因其勢而利導之。”————————【史記·孫子吳起列傳】

    桓典面色變了幾變,以往鎮靜的語氣罕見的帶有一絲心虛:“陛下,督郵只有糾劾各縣屬吏、案檢非法等責,且為二千石遣吏循行,不得監察郡府。若使督郵行監御史之責,一來無往例可循,名實不副、二來無以糾察郡府,彼又為郡府所舉,易與之包庇縱容,豈非重蹈故事?”

    皇帝輕笑一聲,很快給予了反駁,似乎聖意已決,不容更易:“這也簡單,著即詔使各郡督郵一律歸朝廷指派,如吏部轄各郡吏曹掾。再拔擢品秩,居郡丞之右,就再不怕郡守挾制,擾亂監察。”

    桓典剛想據理力爭,腦海裡驀然想起當初也是在滄池,皇帝對著他、侍中荀攸、少府張昶等一干人,毫無預兆的要推行鹽鐵專營。那個時候他自然是不同意,熟讀《鹽鐵論》的他素來支持廢除專營,以‘進本退末,廣利農業’的說辭,但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原本團結一致的關東、關西等士人在皇帝的合縱分崩離析。

    皇帝馭下,善於因勢利導,這是這兩年來朝野大臣在經過數場圍繞集中皇權的風波後,所得出的寶貴經驗。

    桓典並不是愚笨的人,此中皇帝已在言語中透露出重用御史台,使之成為監督中央以及地方的監察系統,只要監御史重設於地方,桓典的官職雖然還是御史中丞,但卻已是握著御史大夫的權柄。只是要想做到這些,就必須重新往地方派遣得力的監察官員,這勢必會引起地方勢力、即當地豪強與郡縣長官的強烈反對。

    如果皇帝是真的要推行監御史的制度,桓典自然當仁不讓的幫助皇帝推行下去,甚至不惜得罪地方上的實權派。可若是皇帝要拿這種大事與桓典做利益交換,以桓典的脾性,第一反應就是拒絕。

    他也不再虛與委蛇,跟皇帝在對方故意拋出來逼他的幌子做無謂的爭辯,徑直說道:“天下乃陛下之天下,臣忝為職守,日夜憚勤,也是為了陛下之天下!監御史乃便宜之事,何有私利可言?還請陛下睿鑑。”

    這等若是公然頂撞了,在一旁侍奉的穆順頓時大驚,本想出口呵斥,但見對方是皇帝的師父、向來又積威已久,一時愣怔了下。而這時,皇帝卻先冷笑了一聲:“這也不假。”他頓了頓,眼神越發難以捉摸:“可我聽說治人之本,實委公卿及各司曹掾,得其才則政通人和,失其人則訟興怨結。”

    一邊說著,皇帝的視線也向桓典看了過來,桓典性子倔強,不肯低頭,只肯勉強把視線移到地面一塊塊斑駁的石磚上。

    皇帝見狀,心裡不由嘆了口氣,同樣是耿直的脾性,他忽然覺得桓典比楊琦還要不好打招呼。或許楊琦在剛直之間,還有委婉變通,而桓典卻是有些死腦筋,不肯轉彎。

    剛才這番言行舉止,若是其他什麼人,皇帝沒準就厲色喝問了,可面對桓典卻不行。

    誰讓他是自己的老師呢……

    為了說服這根硬骨頭,皇帝語氣懇切,放棄了尋常的那些手段,輕聲說道:“萬世之制固然完備,也敵不過人心。若朝中大臣真是一心為國,何有關東、關西一說?又如何會有政爭迭代、吏治糜爛?桓公博聞多知,應當明白我的意思,以如今的吏治,監御史勢在必行,可又如何做到我所言的‘治人之本,實委公卿及各司曹掾’?”

    桓典知道皇帝是擔心他的立場,會在他權勢大漲之後出現影響朝局平衡的變故。他雖然是皇帝的老師,卻不是皇帝的親信,只是剛好坐在御史中丞的位置上,其性格、資歷、人望剛好又是御史台最合適的掌舵者。礙於種種原因,皇帝也不好冒著風險把他這個眾望所歸的人調換下去,所以才想事先與他做思想工作,看能不能從他這裡換得什麼。

    既然雙方之間已經半遮半掩的把話說開了,桓典也不繼續裝聾作啞,拱手說道:“臣記得陛下開設吏部時,曾重訂官員考課之法,其中有‘若德教有方,清白獨著,即加褒陟。若治績無效,貪暴遠聞,登加貶退’等語。臣不才,忝為帝師,而無一日有所助益聖德,如今遭逢此任,臣以聲望所加、治國之重,斷不敢辭。若有處事不斷,臣願請自裁!”

    皇帝瞟了桓典一眼,對這個回答並不如何滿意,於是沒有吭聲,只聽桓典接著又說道:“御史台一旦監察上下,必然權重,而憲台又位居外朝,與禁中交通不便,不易時時為陛下所制。愚臣淺見,不妨另設一職,以溝通憲台,直達天聽。”

    “另設一職……”皇帝沉吟道,至此,他也覺得再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了,假意思量一番後,沉吟答道:“我看也無需新設,尚書檯同為‘三台’,又有‘中台’之稱,溝通中外。自訂立、明確各部職權以來,權責明晰,各有所重。若論起監憲台之政,以為督查之任,我看刑部就可以。”

    刑部的前身就是二千石曹,掌管司法訴訟等事務,改為刑部以後,其司法訴訟的權力被移交給廷尉,只有一個對重大案件最後審理和覆核的權力。這個職權雖然關鍵,且凌駕於廷尉之上,但跟執掌財貨審計的度支部、考核官吏績效的吏部比起來,這個權力未免太小。

    朝廷的權力軌跡自皇帝親政以來,便有著向九卿等部門分散具體政務的執行權、向尚書檯轉移督查施政的監察權、以及向承明殿集中大政國策的決策權的趨勢。

    如今按皇帝的意思,刑部今後要負責在宏觀上指導、協調、督管御史台、廷尉等相關部門依法開展工作。雖然沒有明確的規定職權,但表述越籠統,其可操作的權力範圍就越大。

    桓典是個慎思篤行的人,對皇帝有意識的將行政權力一分為三、使朝廷各部門的職權更加明晰的用意當然十分清楚。皇帝早先話裡也做過許多暗示,如今說起來,不僅是要他同意,還需要他身後站著的關東士人、楊氏等人對刑部新職權的贊成,並在彼等麾下的御史台權力大增以後還能受到皇帝的掌控。

    皇帝關注著桓典臉上神色的變化,點了點頭,繼續說道:“御史中丞及侍御史等官,執憲中司,內掌蘭台,糾察百寮。但彼等終歸少府轄下,如今尚書檯與謁者台皆已分離自立,御史台位置重要,也當如此。”

    桓典神色一動,板著的臉終於有所鬆動,他拜道:“陛下睿鑑。”

    “監御史的事情,且以督促派糧賑濟之名,選調廉潔能幹的御史發往司隸各郡。等水到渠成,再上疏議論,定成制度。”皇帝緩緩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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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一章 飢時理會

    “東邊遣使去賑濟,西邊遣使去賑濟,只討得逐州幾個紫綾冊子來。”————————【朱子語類·卷一零六】

    在歷次改制之後,執掌監察大權的御史台已淪為少府的一個下屬機構,御史台職權與地位的大幅縮水,再加上此起彼伏的宦官、外戚、士人爭權,吏治敗壞,也與御史台難作為有關。而御史台這柄利器的削弱,與其說是歷代皇帝的有意無視、倒不如說是各方忽視的結果。

    如今御史台重新被皇帝分離出來作為一個獨立的實權部門,其上又有總司御史台、廷尉等刑獄司法等官員的刑部,顯然是要對吏治給予制度上的保障。

    待桓典走出石渠閣後不久,皇帝的草詔很快就發到了承明殿、尚書檯等處,先是將秩千石的御史中丞增為二千石,使御史台正式分離自立,又詔使桓典選派侍御史分赴關中各地郡縣,調查各地旱情、督促錢糧發放。

    隨著日子一天天的過去,關中的氣候也愈發的炎熱,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等郡接連出現了不小的災情,時或有鄰村百姓傳來爭水械鬥的事故。谷價也每日飆升,由一開始的百十錢上漲到數千錢、甚至有些地方出現了萬錢一石谷。這種穀還是那種尚未完成脫粒的,等百姓買回家脫粒去麩以後,重量還要下降。

    “現在外間的谷價一石值多少錢?”長安令王凌冒著滿頭的汗從後廂走進,隨手從一旁的婢女手中接過葛布,往額頭與兩鬢隨便擦了擦,拿在手心。

    長安北部尉秦誼在一旁從王凌手上接過葛布,躬身說道:“聽長安市長於東西市裡的算籌,城內的谷價已經是一石四千錢,京兆尹治下其餘諸縣都有五六千錢之多。”

    “稻穀尚且如此,那豆麥呢?”王凌擺手支開了婢女,單獨邀秦誼入座就談,說道:“關中推行種稻不久,墾田不足,量少價高倒也說得過去,但豆麥粟粱等物卻是百姓主食,去歲乃豐稔之年,於今若是再高,可就是有妖異了。”

    秦誼聞言,小心的覷了眼四周,輕輕地說道:“如明府所言,長安豆麥已至一石二千錢。黎庶手中沒有五銖大錢,只好拿董卓當年鑄的小錢去換,可從官府換來的大錢又買不起足夠的糧食。那些黎庶沒有法子,不知是誰想了個主意,索性不換大錢,直接拿小錢去討買糧食,這會子東西市裡都亂成一團,長安市長幾次勸我過去安撫……”

    在漢代,類似於長安、雒陽等大城重鎮,皆設市裡以供居民商貿,以‘市長’、‘市令’治理其政。長安市長掌長安城東西諸市裡的治安、商稅及銓衡量度等事,並不同於現今的市長。其下有丞,皆為通明法的士人所補任,直接歸屬京兆尹管轄,而與長安令互不統屬。

    所以身為長安令的王凌按理是做不得聲的,但他此時卻多了句嘴:“我記得長安市丞李義,還掛著平準監的職權?有每個十日便將市裡訊息上呈平準監?”

    “唯。”秦誼點頭答道,這兩年來他跟在王凌身邊也熟悉了許多事,想事辦事的方法也比以前要老道:“長安市丞看似位居市長之下,其實直屬平準監,可隨時通達天聽,位置何其重要。京兆旱情嚴重,而郡府遲遲不許發放賑濟,致使糧價飛漲,黎庶傾盡家產買來幾斗米,才吃幾天就沒了。京畿都是如此,更別說其他地方了,這李義不可能不將此事上呈國家。”

    “你這是在提醒我留意?”王凌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頷下特意蓄著的鬍鬚,二十二歲的他為了保持威嚴、不使上下人等看輕,只好將自己打扮得像是三十歲的模樣:“京兆的谷價在上個月才幾百錢,一朝漲了十倍,就算沒有平準監,國家也不會不知道,此刻多半是記在心裡,不消多時便會拿來發作。”

    秦誼心裡本來是清楚的,這兩天京兆尹胡邈藉口京兆尚未出現災民、朝廷又無具體的抑價詔書,不肯貿然開倉放糧。如今聽了這話,他卻是糊塗了,胡邈辦事能力雖然一般,但心思譎詐,算計起利弊來很有一套,如今他眼皮子底下就有一個平準監,如何會看不出這麼做的凶險呢?

    “巨利在前,誰人會不動心?縱有千萬風險,只要心存‘法不責眾’的僥倖萬分之意,便會有人鋌而走險。”王凌似乎看出秦誼的心思,沉著的說道:“谷價沸騰,黎庶無有錢財,只好賣田求活,而這時誰又肯高價收田?最後得利是誰、府君胡公遲遲不肯開倉賑濟又是為何,你難道還不明白?”

    趁著荒年高價售糧、低價買田,這是全天下所有的地主豪強幾乎都會做的事情,也是土地兼併的基本流程。秦誼父親一代也曾出身農家,自然知道在荒年災年的時候,各家大戶都會大撈特撈。有時候就連官府也管控不住,只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彼等到底是鄉里大族,不敢侵犯,何況這又是長安京畿,與朝中公卿關係匪淺,府君胡公又如何敢攔?”王凌家中本也是太原大族,然而在王允死後逐漸走向了下坡路,家世不復以往。他又是清正的性子,此時鄙夷的哼了一聲,輕笑著說道。

    “可是國家乃至朝廷諸公,想必都已知此事,胡公再如何也不會甘冒這個風險。”秦誼在王凌鼓勵的眼神下細細思索了片刻,脫口道:“莫非是胡公也有刻意縱容、藉故懲治之心?”

    秦誼本是呂布軍中的帳下吏,略習軍陣、粗通文墨,輾轉調入王凌屬下,一直以來雖說是兢兢業業、勤於職守,但在許多方面仍舊差人一等。如今見他在自己的培養下逐漸有了分析時局的能力,王凌很是欣慰的點了點頭,說道:“單憑你這句話,我就可以放心將你舉薦外用了。”

    他剛一老氣橫秋的對年長與他的秦誼說完,秦誼尚未來得及繼續追問詳情,門外忽然走來一名小吏,站在門邊說道:“稟明府,朝廷派了侍御史進駐郡府,說要督辦賑糧事務,胡府君托在下請明府過去。”

    “來了。”王凌拍著扶手站起身,走到一頭霧水的秦誼身邊,小聲說道:“你跟我去一趟,從旁再多學著些,京兆尹可沒你想的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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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二章 孰以顯廉

    “臨財毋苟得,臨難毋苟免。很毋求勝,分毋求多。”————————【禮記·曲禮上】

    京兆尹胡邈是地道的涼州人,能從邊陲小郡一路爬到現今這個二千石的位置上,運氣是一方面,其獨運的機心又是另一方面。作為董承的心腹,又是奉朝請、可以在常朝上站位的京畿首長,胡邈並不怕本地那些豪強給他施加的壓力。

    其實在經過兩年前那次清丈上林的事件後,三輔等地的豪強們早被收拾過一頓了。只是隨著這兩年相安無事、又有旱災的暴利當前,一時許多放鬆了戒備的豪強便經受不住誘惑,打算與胡邈合作,拒不出糧,哄抬谷價、打壓田價。趁朝廷及時開倉之前,向受災黎庶販賣米豆、兼併田地。

    他們以為自己給的利益足夠多,能讓胡邈行文京兆各縣、尤其是針對不像最初那樣受皇帝重視的長安令王凌,對他們的舉動大開方便之門。可卻不知胡邈在虛與委蛇的背後,與王凌一樣,都抱著相同的一份算計。

    大熱的天,胡邈躲在衙署陰涼地搖著扇,一邊納涼一邊慢悠悠的說道:“京兆的谷價漲的高,其餘的地方呢?有了京兆做表率,其餘的都是紛紛效仿吧?”

    在胡邈的身邊擺著一副矮木幾,上面擺著涼浸浸的一壺冰鎮冷酒,寒氣緩緩在青銅雀壺上沉降,器身沾著水珠,像是剛從極深的井水裡撈上來。矮幾的另一邊同樣擺著藺席,一個清瘦的文士坐在一側,他兩鬢早已流出豆大的汗,正小口小口的啜飲著冰涼的酒水,看樣子不像是解渴、而像是在借此消火。

    聽了胡邈的話,這位滿頭大汗、急需解暑的文士不帶絲毫留戀的放下了酒盞,規規矩矩的回應道:“如府君所料,京兆如此,關中等地如何會不鬧?只是左馮翊去歲才經受一場動盪,當地豪強戰兢、左馮翊種公為人清正,所以其地谷價雖有增加,但還未到黎庶堅持不住、賣地求活的地步。至於右扶風……”

    “左馮翊的那幫豪強被朝廷前後殺了兩次,敢犯事的早就死了,這會子有種拂在哪裡鎮著,又有游氏、徐氏這一幫人從旁幫襯著,決計鬧不起來!等朝廷調度糧秣、督促賑濟的詔旨下來了,左馮翊的民情也就結了。”胡邈把手一揮,手中的扇子隨著他的動作搖出一陣清風,他指了指桌上的酒盞,很有氣度的對身邊這個自制力極強、很少表現得為物慾左右的文士說道:“酸梅湯壞牙,倒不如酒水清冽,夢符可多喝些。”

    這人正是京兆丞左靈,青州人士,早年以郎中的身份隨朝廷遷都長安。其人與現今尚書僕射吳碩一樣,都善於結交權貴、趨炎附勢,但他卻饒有手段,在各方勢力面前都能說得上話,辦事又克制,從未行差踏錯。是故雖然如今的地位不如吳碩,但其風評與在朝臣之間的人脈卻遠勝於彼。

    此刻左靈淡淡的往幾上酒盞瞥去一眼,眼底流過一絲渴望,卻不曾伸手去動,反而慢悠悠的將適才被打斷的話重新接上:“至於右扶風的民情,與左馮翊猶如天壤,我聽說該處的谷價難抑,幾度漲至數萬錢一石谷。黎庶賣田鬻子,幾有逃荒流離者,郡府不能制。”

    胡邈聽了這話,眼珠一轉,冷言冷語的嘲諷道:“右扶風傅睿不是治煩理劇的一把好手麼?孝靈皇帝時還做過代郡太守來著,入仕比我還早,怎麼如今連一個災民都管不好?還‘谷價難抑’?”

    左靈投其所好,跟著做出一副不解的樣子,思索著說道:“許是抱著與胡公一樣的心思,想先故意縱容,而後施以雷霆?畢竟如今遠的不說,單是三輔境內的變動,哪怕是草木折伏、風動霜降,居於深宮裡的國家也能猶如耳聽目見,瞭然於掌中之紋。三輔物價沸騰,黎庶生計無著,國家如何會不知道?若是已謀而後定,我等地方幹員,自然要領悟上意,分君之憂。”

    胡邈、種拂等人無不是人精,自然從皇帝長時間對物價飛漲而視若無睹的舉動中,看出些許端倪。他們也有自己的打算,如若皇帝真的被下人矇蔽,那這筆與地方豪強交往的‘生意’就可做可不做;如若皇帝在欲擒故縱,想借此殺一批人俘獲底層民心,那他們不僅能幹乾淨淨的把自己摘出來,還能為君分憂、充當剷除哄抬物價的奸商的先鋒。

    這是一個互相默契不言的過程,胡邈與董承早在以前就商議過,在如今董承的權勢與恩寵逐漸被趙溫分走的情況下,先要做的就是借由蜀士入朝等事,最好讓趙溫引起皇帝猜疑。然後再利用當前這件事,在皇帝跟前立下一功,再現當年清丈上林的赫赫功績——以證明董承一系仍舊能為皇帝做牛做馬。

    所以胡邈與董承、董鳳等人綢繆了數月,早已佈置完全,以至於如今在氣定神閒的同時、還能隨口點評同級的右扶風傅睿:“但傅睿可做的不乾淨,一介郡守,連‘物價’都抑不住?也虧得他北地傅氏頗受陛下厚遇恩待,不然這一次非但做不好、反而還會被人拖進去。”

    “扶風高門林立,豪族眾多,饒是傅公出身顯赫,一時也不好強壓。”左靈臉色有些古怪的為傅睿辯解了幾句,復又問道:“但即便是有人最後要拿他同罪,以陛下對壯節侯的激賞追恩,說不得會……”

    “不會了。”見左靈毫不知情,胡邈立即解釋道:“若是他被人拖下了水,陛下若是偏心,又有何公允可言?又如何處置其他同罪者?”說罷,他又頓了頓,似乎有話懸在嗓子裡不知該不該說給左靈這個心思深沉的人聽。

    但左靈仍一副誠懇受教的樣子看著他,讓胡邈猶豫了下,最終還是說出了口:“此外,我從董公哪裡聽見些許風聲……這樁事情,說不得能為我等看個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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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三章 簡舉平當

    “自非察訪善惡,明加貶賞,將何以黜彼貪怠,陟此清勤也。”————————【魏書·列傳第三】

    “風向?”左靈頭一次從胡邈口中聽到這個名詞的新用法,他知道這想必是胡邈常在太尉董承身邊、而董承又時常靠近皇帝的緣故。所以輾轉從皇帝口中聽來的新詞,逐漸流傳開去,左靈已經見怪不見了。此刻因其他注意的,卻是胡邈口中的那番話,他進一步問道:“難道說……北地傅氏已經不受聖眷了?”

    胡邈剛想說話,轉而醒悟過來,一口斷定道:“我可沒這個意思!”

    接著,胡邈又說道:“是非皆在帝心,我等為臣者還是少妄議得好。”

    儘管他反應的及時,但左靈還是從對方口中套出了自己想要的信息,何況他最後那句話實在太欲蓋彌彰了。

    皇帝疏離傅氏不知是何時從宮中傳出來的消息,起初由董皇后告訴董承的時候,董承等人還不放在心上。認為如今吏部尚書傅巽、右扶風傅睿、秘書郎傅干人人身居要職、典司大權,其年輕一輩的傅允也在太學裡小有才氣,在旁人眼中這是一個如日中天的北地高門,絲毫看不出有何遭受冷遇的樣子。

    直到這一次伐蜀之戰,皇帝對有功之臣進行封賞的時候,董承才暗中窺出端倪:同為秘書監出身,監軍謁者法正被拜為黃門侍郎、擔任親隨,而沮縣長傅干卻僅被轉為下辨長。如若皇帝仍對傅氏榮寵不減,即便傅干功勞不及法正,也不至於落得這點薄績。

    胡邈心知在朝堂上的任何一個變化,都會事先在細微之處有所表徵,等到事態開始鬧大的時候,那才是一錘定音、無可悔改的終局。只是傅幹那件事嚴格來講,到底說明不了什麼,所以董承與胡邈等人商議後都打算靜觀其變,借由這次傅睿在右扶風任上的失誤來觀望風向。

    看到左靈的神色,胡邈心中其實隱隱有了些悔意,儘管左靈目前是一個他信得過的人,但還遠遠不到讓他接觸這些機密的地步。他咳嗽了一聲,將扇子放在矮幾上,嚴肅的說道:“這幾日朝廷將從御史台派侍御史下放關中各郡、督促賑濟,可見朝廷已有了決斷。在侍御史來之前,你且先替我出面向杜氏、王氏等豪強陳說,勸其趁早收手,也不怪我不提醒他們。”

    左靈訝然道:“怎麼、御史台遣派御史的事情,朝廷不是還在爭論麼?聽說司徒馬公以為此舉是朝廷不信地方大臣,容易使上下割裂,議論了幾天終未見下文,如何突然就推行了?”

    他到底是不瞭解中樞的情況,還是要靠胡邈來解釋道:“馬公豈會不知此政斷無寢廢之理?之所以如此,無非是要多爭些時日,好為底下那些人脫身——功勛士族、累世貴戚,不僅傅睿惹不得,便是朝廷一時也不好妄動。不然,如何對得起國家‘善待英烈勳臣’的名頭?”

    馬日磾雖然為人清正,但扶風馬氏瓜瓞綿綿數百年,人口蕃息,旁支近親眾多,總會有一批鼠目寸光的族人看不清形勢、聽不進告誡,自以為自家有個身為三公、位居宰輔的大臣,便可以在鄉里胡作非為。彼等只知一榮俱榮,藉著家世為非作歹;卻不知一損俱損,自己惹下的禍事也會殃及全族的道理。

    面對一個人口繁盛的大家族,馬日磾應付朝政尚且艱難,如何有餘暇能管得住鄉里親族?對於彼等在扶風的所作所為,他即便知道、也管不住,只好視而不見,等到皇帝有意要查的時候,這才設法拖延時間,好讓那些人趁早收手。皇帝也是沒有將事態擴大化的意思,給了他們時間應對,換取監御史的順利推行。

    左靈會意,也不停留,顧自下去代表胡邈召見京兆杜氏等一批與胡邈親近的豪強,向他們傳遞最新的消息。

    杜騭親切的握著左靈的手,熱絡的說道:“此等大事,多謝左公不忘相告!”

    左靈不敢小瞧這位淡出仕途的老者,雖然杜騭無甚才能,但他若是想要結交如今熾手可熱的河東郡丞杜畿,還得靠對方來為他牽線搭橋。在任何時候,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總是沒錯的。左靈任由對方執著自己的手,淡淡笑道:“杜公說笑了,這一次關中大旱,黎庶少食,全賴各家出糧救濟。於今朝廷已有明詔放糧、又有御史督查,在下擔心生出誤會,特請示府君,勸杜公早些明悟,莫要與朝廷奪這濟民之‘恩’。”

    此等消息自然不會告訴所有人,不然消息的‘價值’就會大打折扣,朝廷也會因為捉不到足夠的替罪羊背鍋而順延牽連。杜騭精於此道,幸而他借由董鳳,與胡邈有這一層關係在,不然朝廷外放御史的事情,他還要被瞞在鼓裡。到時候消息靈通的人都跑了,自己卻還不知情的在長安大肆高價賣糧、低價收地,那麼第一個死的就是他。

    “左公說的是,但無論如何,今日之恩,老夫必然是斷不肯忘的。”杜騭知道消息的可貴,對左靈自然感激備至,心神安定之下,他轉念又想到京兆的另外幾家:“只是不知,韋氏、駱氏……?”

    左靈不動聲色的放開了與杜騭握著的手,一邊伸手示意與其步入庭下,緩緩說道:“杜公忘了?韋氏自有天恩,何須我等多言?而駱氏,料想彼等才人不乏,應是有自知者吧,我與彼等不甚熟稔,若是上趕著說了,反倒落了下乘。”

    京兆韋氏自打武都太守韋端屢立大功,受皇帝封賞以來,其權勢水漲船高,隱隱有壓過昔日與其平齊的杜氏、第五氏、金氏的風頭。杜騭聽了這話,知道韋氏肯定是有別的渠道能從容脫身了,於是心裡略有吃味,知道聽見另一個對頭駱氏對此毫不知情,這才欣悅不少。

    顯赫的高門大族可以憑藉多年的關係網、或者官居中樞的族人等多種渠道來探知朝廷政策的風向,以借此搶佔牟利的先機、並且能早於其他人及時收手,逃得一劫。其他豪強由於實力並不如馬氏、楊氏,其所能得知的朝廷關鍵政策風向便會有滯後性,而勢力越小,滯後性就會愈加嚴重,所受到的波及也就越大。

    所以那些底層的小豪強要麼就隨時觀望大族的動靜,與之同進退,要麼就想法設法與官府、權貴打好交道。若是什麼都沒有的小豪強,等到他們知道朝廷要派遣御史下發地方監督開倉放糧等一系列賑濟的時候,御史早已經到郡府門口了。

    派往各郡的侍御史無不是御史中丞桓典精挑細選,而放在京兆的尤為重中之重,這一次來到京兆的侍御史,來自並州太原,名喚侯汶。
Babcorn 發表於 2019-5-18 19:34
第二百五十四章 不過如是

    “遇有水旱疾疫,則開倉廩,悉府庫以賑之。”————————【治平篇】

    侯汶相貌堂堂,既是出身太原侯氏,但因為平日裡表現的頗為清正耿直,為同儕所敬重。幾次風波下來,雖然不曾晉陞為官,倒是安然無恙、保全祿位。

    胡邈是聽過對方大名的,知道他講清高,所以怕被對方看輕、也沒備什麼薄禮,徑直下階出門,以尋常的流程將侯汶迎至正堂。

    賓主落座,胡邈又一邊指使人去請長安令王凌,一邊打算在王凌來之前,二人先做一番寒暄,互相摸個底:“長安百姓苦旱久矣,盼朝廷賑濟如盼甘霖。御史奉詔督糧,正可見國家拳拳愛民之心、可解此方百姓憂難。”

    侯汶擰著兩道好看的長眉,臉色發青,陰陽怪氣的說道:“京兆尹自然是曉得分寸的人,長安百姓還得靠你這個本地守令來解,我不過一區區六百石,可不敢越俎代庖。”

    胡邈眉頭一皺,心中暗道莫非是自己與董承相善的緣故,所以不為侯汶這些士人所喜?但如此關頭,他還擺這副作態,倒顯得有些不顧大局,與傳聞中的聲名不甚相符了。

    這般想著,胡邈聲音也有些生硬了,他回敬道:“侍御史監察不軌,柱下此番前來是肩負王命,奉詔持斧,豈有袖手無為的道理?還請柱下三思。”

    侍御史在周代的時候被稱為柱下史,因而胡邈有此一說。

    侯汶本就不悅,他在御史台過了好些年清貧的日子,起先在王允麾下,要保持一個清廉的形象,故不敢造次;後來又在剛正的桓典手下,愈加不敢有什麼非分之舉。如今好不容易討來外任的機會,如若能趁著職務之便,多賺些好處,又何樂不為?倒是這個胡邈不開眼,一點‘意思’都沒有,也不知朝野對他‘善交際’的風評是怎麼來的。

    當下,他用冷冷的聲音回道:“我確實是肩負王命,長安黎庶家中無糧,毀家難買一斛粟,這些朝廷都看在眼裡。來之前我已奉有詔令,京兆不同他郡,此次開倉賑濟,由太倉令與我一同處置。太倉的穀麥有太倉令王絳調派,王君辦事謹慎有度,我不好幹涉。至於京兆的倉廩,就得勞煩胡府君了。”

    “不敢,不敢。”胡邈一直緊蹙著眉頭聽著,此時方才舒展了幾分,笑著說道:“我已想好安排,等明日時在東西市裡開設店舖,低價售糧、另外在城門處搭建粥棚,為為飢人作糜粥。御史屆時與我同去監驗,督促放糧,如何?”

    “胡府君。”侯汶沒有答話,反倒屈指叩了叩桌案,很有一分審訊的模樣:“朝廷若就此為止,那城中這幫哄抬谷價的豪商大賈可還查辦?若是就此放之不理,他們賺足拿夠,得不到教訓,下一次還會再效今日做法。只是這民心,可就再也回不來了啊。”

    胡邈愣怔了下,答道:“豪商哄抬物價,這件事我早有耳聞,近日正準備遣吏處置。”

    侯汶單握一拳,放置案上,冷笑道:“可我聽說長安有幾家豪商大賈與府君關係匪淺,這一次公然抬價,官府在我來前卻遲遲不見處置,誠然可疑啊。”

    “府君,長安令來了。”門亭長忽然走了過來,在簷下說道。

    胡邈有些羞惱,他衝門亭長擺了下手,表示先不急著帶王凌入內。而後趁著此間無有他人,沉聲問向對方,要把這事弄清楚不可:“御史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自詡做的乾淨,沒有證據,但御史風聞奏事,若是就此劾奏他,胡邈也會惹來一身麻煩。但對方看上去沒有任何要將此事上奏的意思,胡邈逐漸習慣了對方與傳聞中不符的做派、甚至隱隱有些熟悉,這種拿著把柄要挾對方的做法,不正是說明自己也是有取所需麼?

    侯汶笑了一聲,終於圖窮匕見:“太倉的米糧大半要作軍用,用一分米糧,日後朝廷用兵就少一分米糧。而京兆倉廩則不同,此次賑濟,我想還是要以京兆為主。那些豪商囤積居奇,其間或有親疏,只要府君秉持公義,誰還敢說什麼是非?至於京兆的賑濟,不妨就由在下來督管好了。”

    原來是看別人賺夠了,自己心裡頭不忿,也想趁機撈上一筆?

    胡邈心中譏笑連連,他此前刻意打聽過侯汶的家世,雖是出身太原侯氏,但家道中落,自小貧困,因為曾將唯一的米粥給母親吃而為鄉人稱善,由此被太原名士郭泰看重,與郡府推舉為孝廉。這樣一個自小過慣了民間疾苦的士人,入仕之後只會走兩條路,而侯汶顯然是走了人們最常走的那一條。

    他明知故問道:“御史說的是!只是京兆倉廩儲糧並不多,不然朝廷也不會再讓太倉調配,若讓京兆一力承擔,總得有個萬全的法子才行。”

    “這不難辦。”侯汶心裡早就有了計畫,他收回放在桌案上的手,兩手疊放腹間,一派文士風度:“煮粥的時候米豆參半,黎庶只要不餓著,又有不勞而得的粥糜,便不會有事。等府君處置了長安豪商,清查家財,再用彼等家中餘糧,補此間之虛好了。”

    原來是打的這個算盤!看來侯汶雖有貪念,但也不至於罔顧黎庶生死。只要胡邈‘及時’將豪商查抄,有了彼等家中的餘糧,自然能將賑濟的標準恢復到正常水平,而在此前的這段時間,侯汶便可從中獲利。

    胡邈聽了這話,心裡很不以為然,但面上仍賠笑道:“這倒不枉是一個好辦法,只是平準監……”

    “京兆倉廩不足,朝廷如何會不知道?如此大事,我等又豈會刻意貪墨,平準監若是要查,便讓他查就是了。”侯汶斷然喝道。

    “喏。”胡邈心裡暗覺不妥,想了想說道:“既如此,我這便使倉曹將倉廩印鑰託付給御史,萬望御史能救我生民。”說著,他便向外間候命的門亭長使了個眼色,門亭長會意,立即走了出去。胡邈這才點了點頭,繼續安排道:“長安令王郎熟知政務,素有‘小王公’之稱,此次賑濟,不妨讓他從旁協助。”

    侯汶聽到王凌的名字,神色一動,不知如何便答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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